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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重逢

  離鎮還很遠,隱約間雲寄桑便聽到了幾聲鈴音,若有若無的,夾雜在風中,有種淡淡的淒涼感覺。
  明歡耳尖,聽得清楚,便拍手道:「喜福未,有鈴鐺響叻。」
  雲寄桑面色沉重,策馬緩緩而行。離小鎮入口近了,只見一座高高的牌坊立在那裡,「平安鎮」三個金字早被風雨侵蝕得模糊不清。
  雲寄桑猛然勒住韁繩,定定地抬頭望著。
  他懷裡的明歡也隨著他的目光,驚詫地望著那座牌坊。
  高高的牌坊上,赫然掛著一個個五花八門,千奇百怪的銅鈴。
  這些鈴鐺新舊不一,形態各異,有的小如指甲,有的大如燈籠。所有的鈴鐺毫無例外地用紅線掛在牌坊上,林林總總,有數百個。
  所有的銅鈴都刻著雲寄桑在林中見到的那張鬼臉——似哭非哭,似怒非怒,似喜非喜,似笑非笑。
  雲寄桑靜靜地望了一陣,默默地催馬從牌坊下穿過。灰暗的天空映襯下,數百鈴鐺彷彿攀附在牌坊上的惡毒,靜靜注視著他們通過。
  突然,一陣寒風吹過,它們彷彿在瞬間全活過來,叮叮噹噹響成一片。似乎是一群邪惡的精靈喧鬧地討論,詛咒著獵物們將至的厄運。
  明歡似乎也感覺到了那詭異的氣氛,又畏怯地向他的懷裡縮了縮。
  小鎮靜靜的,沒有任何生機,放眼望去,只有一片孤冷的青灰色。幾乎所有的房屋都門戶緊閉,告示牌上緝拿採花大盜李流芳的告示破敗不堪,在風中瑟瑟發抖。大街上空空蕩蕩的,偶爾有一兩個行人,也行色匆匆,神情呆滯,老遠便避開他們,彷彿兩人是洪水猛獸。
  「喜福,他們怎滴啦?好想怕明歡未?」縮在雲寄桑懷內的明歡憂心忡忡地道。在她小小的腦袋裡,生怕身為異族人的自己給親愛的師父帶來什麼煩惱。一直以來,她便本能地討好著她接觸的任何一個漢人,而那些漢人似乎也都非常喜歡她。可這裡的人們似乎有些不同,難道說,自己在他們的眼中真的是個話都說不清的小妖怪嗎?
  「這不是明歡的錯啊……」雲寄桑愛憐地拍了拍她的小腦袋,「只不過,這裡的人似乎都害怕著什麼……」說話的時候,他的目光落在一戶人家的正門上。
  那扇貼著兩副破爛春聯的木門上方,用紅線掛著一個小小的銅鈴。
  究竟是什麼?讓這個自己記憶中曾經生機勃勃的小鎮充滿了驚恐和不安?馬兒慢慢地踱著,雲寄桑的心思也在默默起伏。
  穿過了一座小橋,馬兒在一座府第門前停了下來。高大的府門上方掛著深黑的匾額,上面鐫刻著「魏府」兩個金漆大字。
  府門半開著,一個老家人正蹣跚地在府門前打掃著積雪。
  雲寄桑抱著明歡下了馬,將她放在地上,向那個老家人走去。
  老人似乎沒有發現他的到來,依舊慢慢地揮動著長長的掃把。
  「魏安……」雲寄桑輕聲道。
  老家人緩緩轉過頭來,愣愣地看著他,眼中露出迷惑的神色。
  「不認得我了嗎?」雲寄桑微笑道。
  「你是……」魏安猶豫著。
  「我是雲寄桑啊!」雲寄桑看著老人依舊想不起來的樣子,便提醒道,「小桑子……」
  「小桑子!是小桑子,不,不……是雲少爺啊!快來人!雲少爺回來啦!」魏安驚喜地高聲道。
  「您還是叫我小桑子好了,我喜歡聽您這麼叫。不見外……老師他還好嗎?」雲寄桑笑道,將馬匹和青驢的韁繩交給聞訊趕來的小廝。
  「唉,老爺這些年的身體不比從前了,不過幸好有夫人照看著,所以還算硬朗,就是精神頭兒沒那麼足了,飯量也減了。這幾年也再沒出過遠門,折騰不起了啊!雲少……小桑子,快裡面請吧,老爺要是知道你來了,准高興得多吃幾碗飯。」老人嘮叨著將雲寄桑引向府內。
  「老師續絃了嗎?」雲寄桑問道。他在師從魏省曾治學時,魏省曾遭遇了喪妻之痛,他與元配何氏感情極深,感念亡妻下多年來一直未曾續絃。想不到這次回來竟又有了夫人。
  「可不,新夫人的心性是極好的,對咱們下人那是一點兒說的都沒有。就是這十里八街的也沒少受咱們夫人的恩惠。整個平安鎮,一提夫人,誰不挑大拇指?老爺這可有福嘍!」魏安提起夫人,頓時興高采烈。
  雲寄桑也暗暗為老師高興。他曾聽從公申衡,追隨魏省曾修學長達兩年,感情融洽如父子。聽到老師晚年得如此佳妻,心中怎能不快。
  突然,他的目光落在府門口的上方。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裡,赫然也掛著一個鬼臉銅鈴。「魏安,那是什麼?」他終於忍不住問道。
  魏安臉色一變,諾諾道:「那是……沒什麼,小孩子鬧著玩的。」
  說著,魏安告罪一聲,自行進去通稟了,留下雲寄桑和明歡兩個人在庭中靜候。
  「小孩子麼……」雲寄桑望著那銅鈴,陷入深思。
  「喜福,喜福,那是什麼?」明歡拉著他的手好奇地問這問那。
  雲寄桑對魏府的格局極為熟悉,多年不見,心中猶自感到親切。便放下心頭那詭異的銅鈴,四下打量起來。
  魏府乃是背河而建,當地的沙灣河是一條灤河的分支,正穿過平安鎮,將鎮子隔為南北兩端,一座五丈長的石橋將小鎮連為一體。魏府在石橋的南端,這邊沒有什麼民居,除了魏府,便是縣衙以及不遠處的雲端寺。魏府雖是民宅,卻因為魏省曾乃當世大儒,名重士林,所以廳堂足有五間九架,這已是二品大員才能住的格局了。
  「那是洗煙閣,我跟隨老師修業時,就住那裡。看到北邊那個小亭子了麼?那是蘭雪茶舍,每逢深冬雪夜,老師總是帶著我們一眾弟子烹茶賞雪,談詩論道……」說著,雲寄桑的目中露出緬懷之色,隨即吟道,「寒夜客來茶當酒,竹爐湯沸火初紅;尋常一樣窗前月……」
  「才有梅花便不同。」一個蒼老的聲音接道。
  雲寄桑霍然回身,一個身著青襟棉袍,頭戴眉公巾的老人正笑吟吟地站在那裡,眼中儘是歡喜之色。「老師!學生雲寄桑見過老師!」說著,雲寄桑深施一禮。
  魏省曾滿臉歡容,隨即臉色一變:「幼清,你的手……」
  雲寄桑淡淡地看了一眼空空蕩蕩的右衣袖:「沙場征戰,難免如此。比起千千萬萬葬身異域的將士,學生已是幸運了。」隨即漫吟道,「生為百夫雄,死為壯士規。黃鳥作悲詩,至今聲不虧。」
  「如此老夫便心安了。」見雲寄桑不以殘身為礙,魏省曾微微點頭。
  「喜福?你們在說啥地呢?」明歡可憐兮兮地拉了拉他的衣襟,問道。顯然,剛才他和魏省曾的對話對於這個初習漢文的小女孩兒來說太困難了。雲寄桑微微一笑,向自己的老師介紹了明歡的身世。
  「好啊,想不到幼清現在也收起徒弟來了!不錯,是個可愛的孩子!」魏省曾展顏道,「跟我到書房裡坐坐,裡面可有一個驚喜等著你呢!」
  驚喜?喜從何來?雲寄桑心中迷惑,卻不敢多問,跟老師進書房。
  書房裡格局樸素,淡雅宜人。牆上掛著一幅劉松年的溪亭客話圖和懷素的草帖。花梨木書案上,擺著盤雲老竹筆筒,樸雅堅粟的澹墨供春壺水汽裊裊,官窯堆花小膽瓶插著幾株水仙,吐透著淡淡馨香。
  陽光透過柳葉格的明窗,靜靜地照在一個人的身上。那人此刻正嫻雅地坐著,舉起手中的青瓷茶盞品茶,見他進來,便是微微一笑。
  瞬間,雲寄桑目中如雪白衣,黑鞘古劍,以及腰間青色的酒葫蘆,完美無間地與縹緲的茶氣,明媚的陽光,和淡淡的水仙清香融為一體。
  雲寄桑的心臟猛地一跳,抽搐般的心痛中又是酸楚,又是甜蜜,最後,更是幾許淒涼與深深的惆悵。
  「卓師姐……」頭一次,他發現自己的聲音竟然如此乾澀。
  自從斷臂後,他便再沒有給卓安婕發過一封信,刻意與她斷絕了音訊,卻萬萬想不到二人竟然在此刻重逢。
  「果然是尊師重義的好師弟,若非如此,我還真不知去何處尋你。」卓安婕放下了茶盞,緩緩站起身來,輕聲慢語地道。
  雲寄桑暗暗心驚,明白這位師姐因為自己的作為而生氣了。他自然知道,這位師姐越和聲細語,心中火氣便越大。等會兒這大火發將起來,怕要燒得自己焦頭爛額。只希望有老師在場,她能稍微克制。
  偏生此刻魏安走了進來,稟告道:「老爺,有客來訪。」
  魏省曾向二人微微一笑:「幼清,卓女俠,你們先聊著。老夫去去就來。」說完竟自走了。
  雲寄桑心中叫苦,硬著頭皮將明歡拉到面前:「明歡,叫卓師姑。」
  「卓喜姑!你好好看地未!囡系明歡噢!儂看,明歡好看未?」明歡伸出胖胖的小手,向卓安婕揮舞著,臨了還用圓滾滾的手指指了指自己的小臉蛋,一臉希冀地望著她。
  卓安婕笑了,走過來蹲下,輕輕撫了撫明歡的秀髮:「明歡當然好看了,等你長大了,一定是個傾國傾城的大美人。來,拿著,師姑給你的見面禮。」說著,從懷中掏出一個檀木匣子,遞了過去。
  明歡接過匣子,搖了搖,裡面嘩啦啦地響成一片,忙不迭地打開一看,竟然是幾十枚五顏六色,晶瑩剔透的石彈。她歡呼了一聲,在卓安婕的臉上重重地親了一口:「喜姑未,你好好地喲!明歡愛系你勒!」
  「好明歡,自己去玩兒吧,師姑有話和你師父說……」卓安婕溫柔地道。雲寄桑看著明歡蹦蹦跳跳地跑出屋去,歎了口氣,不再說話。
  書房內一陣寂靜,雲寄桑清楚地聽到了自己心跳的聲音。
  「說吧,為什麼突然不給我寫信了?」卓安婕淡淡地問道。
  雲寄桑看了看自己空空如也的右臂,沒回答。說什麼呢?是述說他的思念,傾慕,還是自卑,絕望?他沒什麼好說的,至少,現在沒有。
  「因為右臂?」卓安婕的聲音變得銳利起來。雲寄桑依舊沉默。
  「在你心中,我是這般人麼?」卓安婕聲音中有著淡淡的苦澀。
  不是,你當然不是。可是,如果你知道我失去了右臂,你必定會來到我的身邊。就如同……就如同現在一樣。
  可這樣的感情,我不需要。這樣的你,我不想見到。我希望看到的,是那個一貫慵懶淡定,從不將任何事放在心上,悠閒得如同浮雲的別月劍。我心中的師姐,不應因其他人有任何改變,包括我在內。
  雲寄桑抬起頭,望向卓安婕。
  對方卻猛地轉過身去,可即便是那一瞬間,雲寄桑也已經看到那雙秀目中涔涔的淚光。
  師姐……哭了?雲寄桑的心頭一陣茫然。
  自打他遇到卓安婕的那天起,他便從未見到她哭泣過。哪怕那次雙腿在山中因為從虎口中救自己而被咬得鮮血淋漓,整整在床上躺了兩個月,她也沒有哭泣過。甚至連眉頭都沒有皺過一次。反倒是自己,哭得一塌糊塗。為此,還被她笑話了好久。
  卓安婕吸了一下鼻子,顯然有些不習慣現在的情緒。深吸了一口氣後,才轉過身來:「雲師弟,我問你,你可為自己盡忠報國,浴血沙場,衛我河山,護我萬民感到自豪麼?」
  雲寄桑一愣道:「那是自然。」
  「那我再問你……」卓安婕步步緊逼道,「你可曾為在這場戰爭中失去你的右臂感到後悔麼?」
  雲寄桑腦海中不由得浮現出那些金戈鐵馬,血染征袍的日日夜夜,以及那些在壬辰之戰中犧牲掉的同袍們栩栩如生的容顏。
  他輕輕地搖了搖頭。
  「既然如此,你有什麼好懊喪的?怕我看不起你?」卓安婕定定地望著他,「還是……怕我同情你?」雲寄桑心中猛然一震。
  卓安婕暗暗歎息:自己果然沒猜錯。自己對這個師弟太瞭解了。他雖然表面一團和氣,其實內心卻最是好強不過,容不得別人半分施捨。不論生活還是感情上都是如此。而自己究竟對他是怎樣的感情呢?
  在師門寄居的三年中,兩小無猜,兩人之間是冰雪般清澈的姐弟之情。那時的自己,對這個聰明絕頂,卻多愁善感,動不動就喜歡哭哭啼啼的師弟,是七分喜愛,三分不屑。
  再次相遇時,他竟然與自己一般高了。那時,自己已經在江湖上遊歷了五年。生死離別,世態炎涼,又歷經了感情上的挫折後,早年的激情熱血早已不再,心中充滿了疲憊失望。無意間卻和他在江南的一座酒樓上重逢。當時他正和七大門派的幾個年輕弟子縱談天下大事,神采飛揚,意氣風發。見了自己,驚喜之餘,卻訥訥地說不出話來。
  當時,心中卻是一陣喜慰:真好,師弟還是這個樣子。
  只是在她的心目中,他仍是那個需要關照,時不時可調侃一下的師弟。所以,當她發覺他對她懷有一份莫名情愫時,毅然抽身而去。
  再次重逢時,已是起霸山莊死香煞一案。那一次,這位師弟抽絲剝繭般的分析能力和敏銳的洞察力著實讓她吃了一驚。尤其是當他面對眾人,侃侃而談時那自信的神情,都讓她對這個師弟有了新的認知。曾經跟在自己身後哭哭啼啼的小師弟,已成為一個真正的男子漢了。
  只不過,她仍舊認為他們沒有在一起的可能。畢竟,他們整整相差了六年。於是,她只留下了那個黃色的酒葫蘆,以及一葫蘆的清水。她希望這清水能夠代替兩人心中的情意。自那時起,又是四年的分別。
  四年來,兩人天各一方,只有托信於鴻雁往來。
  他在信中詳盡地記錄了軍旅生涯的點點滴滴,有恐懼,有迷茫,有感動,有憤怒,有大獲全勝的喜悅,也有痛失戰友的悲哀。
  一封封樸實真摯的信,宛如鍥鍥的滴水,溫柔地穿蝕著她的心房。
  不知不覺中,雲寄桑的安危已經牽掛在她的心頭。
  所以當她失去他的音訊時,突然發覺自己心頭竟然一片空白。
  這才發現,不知何時起,這個師弟已經佔據了自己心中一個最重要的位置。當她得知雲寄桑已經失去右臂,變成了一個殘疾之人時。心中的憂慮讓她遠赴千里,自溫暖的江南趕到冰天雪地的北方大地。
  她太瞭解這個師弟了,連他不再給自己寫信的動機,也一清二楚。
  只不過,即使聰慧如她,也不知怎樣才能讓雲寄桑重振雄心,再變回那個智珠在握,神采飛揚的少年。
  兩個人正沉默著,門口已經傳來魏安的聲音:「桑少爺,卓小姐,老爺請你們到客廳裡去見客人!」
  雲寄桑這才想起,老師的壽辰馬上就要到了,他交遊廣闊,免不了會有許多賓客上門。於是向卓安婕道:「師姐,我們走吧。」
  卓安婕心中暗歎一聲,點了點頭。
  兩人跟著魏安來到客廳之中,這才發現裡面居然已經坐了不少人。
  「喜福,那個人好怪喲!」明歡從一邊跑了過來,悄聲在雲寄桑耳邊道。雲寄桑順著她的目光望去,卻見左首下方的男子衣著甚是奇特,紅絲束髮,紫色的程子衣外又披了一件橘皮紅的襴衫,唇上塗著紅色的脂膏,不倫不類,顯得甚是妖艷。
  見雲寄桑有些驚詫的樣子,卓安婕便低聲道:「那是思州的陳啟,你不認得他了麼?」「他是陳啟?」雲寄桑愕然道。他自然認得陳啟,當年陳啟和他一樣,是魏省曾的學生。只是印象中的陳啟分明是一個拘束寡言,生性羞澀的少年,怎麼會變成現在這副古怪模樣?
  「這位仁兄已是服妖中人了。」卓安婕的語氣中帶著淡淡的嘲意。
  雲寄桑隨即恍然。他早聽說如今江南出現一種叫「服妖」的穿戴趨勢,驚世駭俗,想不到竟然在此地見到,而且是在自己的同窗身上。
  「寄桑,你來啦,過來坐……」魏省曾在上座招呼道。
  「這位想必就是崇山公的得意弟子,雲寄桑雲世兄了,少年俊傑,果然不凡啊!」一個留著三綹長髯,衣著華麗的中年人高聲道,「在下梁樨登,見過雲少俠。」說著,合上手中的紙扇,站起深施一禮。
  在座眾人聽說是大破扶桑軍的功臣到了,無不動容,均起身施禮。
  「不敢。寄桑年紀輕輕,不過空負虛名,怎當得起各位的大禮。」雲寄桑躬身還禮道。「有什麼當不起的,他們敬的不是你,而是你精忠報國的一片丹心!」坐在主位上的魏省曾甚是高興,替自己弟子誇耀道。
  「正是如此,崇山公名重儒林,如今門下又有了這樣一個文武兼資,名震天下的弟子,又趕上六十大壽,真是雙喜臨門啊!」梁樨登又讚道,同時手中的紙扇又刷地一聲打開,輕輕搖動,各種各樣的讚美稱頌之辭也隨之滔滔不絕,琅琅上口,卻又決不肉麻。
  雲寄桑見此人一個勁地說好話,心中不免有些奇怪。不過老師德高望重,卻也當得起他的稱讚。
  卓安婕卻臉色沉凝,低聲道:「這人是兩天前到的,遞的是京城戶部常大人的名刺。只說是魏公的仰慕者,趁著六十大壽之際前來拜訪,還送上了一份重禮。」「有何不妥麼?」雲寄桑低聲問道。
  卓安婕詫異地看了他一眼:「你難道看不出來,這人是內外兼修的一個絕頂高手,而且他那幾個僕人也絕非等閒之輩。我行走江湖這麼多年,卻從未聽說過此人,自然可疑。」
  我的確已經看不出來了……雲寄桑心中一片苦澀,在最後的露梁一戰中,他身負重傷,五感俱損,六靈暗識的功力全失,五感的靈敏度已經變得連普通人都不如了。只是此事卻無論如何也不能讓他尊敬的師姐知曉。於是便點了點頭,不再言語。
  一個高大威猛,滿頭白髮的老者站了起來:「梁先生說得不錯!當今儒林,能讓王某心服口服的,只有魏老哥一個,其他那些,都不過是些腐儒,食古不化之輩。能繼陽明先生之大統者,非魏老哥莫屬。」
  他的話說得誠心誠意,只是一口一個「魏老哥」的江湖口吻,卻未免令人感覺古怪。卓安婕微笑介紹:「這是府城振武鏢局的王振武王老爺子,你老師的酒友,的確是個有趣的人物。」
  王振武?雲寄桑心中莞爾。他還記得這個曾經和自己一起到老師酒窖裡喝酒的老人,那的確是個爽直重義的老者。難怪這麼多年來,老師竟然能和身為江湖中人的他結成莫逆之交。只是,明明是來拜壽的,為何他竟然還背著那把成名的九環大刀呢。
  「王老爺子說得不錯,若論老師的道德文章,當世再無第二人可以比肩,所謂袁宏道,潘之恆不過如是,徐光啟,王思任等輩更是空負虛名,試問,螢火怎可與皓月爭輝?」說話的是一個身材微微發福的年輕人,面目頗為英俊,滿臉紅光,留著八字鬍,穿著鸚哥綠的搭護,罩著瑞麟綢的直身,冬氈帽上鑲著一顆明珠,別樣的雍容華麗。
  不知這人是誰,老師座上的賓客中怎會有這樣的人?雲寄桑不禁微微皺了皺眉。「猜猜看,他是誰?」卓安婕戲謔地看了他一眼。
  雲寄桑心中一動,小時她每次逗弄自己時,便是這般的眼神了。「我從未見過此人,怎麼猜得到?」他搖了搖頭道。
  「想不起來麼?他可是你當年心中的榜樣啊!那次在醉瓊樓上,你還對他讚不絕口,許之為未來的國之棟樑呢!」
  「他是朱長明!」雲寄桑大吃一驚,當年那個滿腹才華,憂國憂民的翩翩青年才俊怎地變成了如此模樣?
  「想不到吧?」卓安婕歎道,「當年他屢試不第,一怒之下索性做了商人。這麼多年來生意做得風生水起,只是人也變得厲害,再也不是當年那個意氣書生了。」
  「是啊,人是會變的……」雲寄桑喃喃地道,心中一片悵然。
  「可是,有些事情是不會變的。」卓安婕堅定地道。眼前浮現的,卻是兒時的雲寄桑幫著一隻受傷的小鳥重返天空後那燦爛的笑容。
  「喜福,那人是哪個?」明歡突然指著角落裡的一人道。
  雲寄桑抬頭望見一個膚色黝黑的男子,面容清,唇上微髭,一身沉香色的湖羅衫,頭上戴著九華巾,雙目微閉,對週遭一切都不聞不問。他一言不發,卻透著一種神秘的吸引力,難怪明歡會注意他。
  雲寄桑不認得此人,不由得向卓安婕望去。
  卓安婕搖了搖頭:「我只知此人叫唐磐,是你老師的文友。其餘便一概不知了。」「他也是武林中人麼?」雲寄桑問道。
  「我不知道……」卓安婕大有深意地望著唐磐,「若是此人也身負武功,必定是個絕世高手。」雲寄桑心中微凜,不由得多看了他幾眼。
  恰在此時,唐磐睜開了雙眼,雲寄桑與他的目光一觸,心中便驟然一縮:此人的目光怎麼和那銅鈴上鬼臉的目光如此相似?
  這時,一個身著青布曳撒,低眉順眼的中年男子走了進來,一進客廳門口便彎腰道:「老爺,正一道派的魚真人已經到了。」聲音低沉,吐字卻異常的清晰,給人一種奇怪的感覺。
  「哦,快請!」魏省曾驚喜地道。那人便又深施一禮出去了。
  雲寄桑皺眉道:「我記得老師是不信道的啊,怎麼……」
  「那是以前的事了……」卓安婕輕歎一聲,「自從他的長子去世後,他便迷上了鬼神之說,這女道士魚辰機便是他花重金請來齋醮的,據說是頗有法力,能溝通鬼神呢。」
  「繼儒兄去世了?!」雲寄桑大吃一驚。魏省曾的長子魏繼儒性情端方敦厚,和他一向交好,兩人一別多年,想不到竟然聞此噩耗,不由得黯然神傷。「聽說是病死的。從那以後,這三年來,你老師便閉門謝客,直至他這次的大壽。」卓安婕淡淡地道。
  說話間,一個身著月白色道袍,手持拂塵的女道士已經裊裊婷婷地走了進來,後面跟著女道童。雲寄桑側目瞧去,她不過二十五六的年紀,容顏清麗,神色端莊,腳下雲鞋步履翩然,頗有出塵之態。
  魚辰機先向在座的各人打個稽首,輕聲吟道:「太元之先,自然之氣,沖虛寧遠,莫知其極。」聲音清澈動聽,令人心神舒爽。
  「魚真人,好久不見了。此次老夫壽誕,能得真人仙駕光臨,真是蓬篳生輝,福緣不潛啊!」魏省曾笑呵呵地說。
  「居士過獎了。」魚辰機玉容清冷,將拂塵輕輕向臂上一搭,無喜無憂地道。雲寄桑的心神則全都放在了那個拂塵上,越看越是眼熟,只是一時卻記不起在哪裡見到過。
  「別看了,那是峨嵋山上清觀雨成真人的成名兵刃千意拂,這個魚辰機看來也不是等閒之輩啊。」卓安婕傳音道。
  雲寄桑默默點頭。老師六十大壽,座上卻魚龍混雜,加上鎮外那具恐怖的屍體以及詭異的銅鈴,一切的一切,都讓他心中充滿不安。
  不一會兒,先前那個青衣的中年男子又進來,依舊頭也不抬地躬身道:「老爺,晚膳已經準備好了。」
  「既然如此,那就請諸位在此用膳吧!上酒宴吧!」魏省曾道。
  那人更深地彎了彎腰,向外退去。
  「這位想必是貴府的管家吧,果然是沉穩幹練,不愧是崇山公府上之人啊。」梁樨登高聲讚道。「你是說世貞啊,他的確是個人才……」魏省曾點了點頭道,「可惜就是性子孤僻了些,不願與外人多話,否則老夫還真有意推薦他出任公職,到外歷練一番呢。」
  「哦,不知這位世貞貴姓啊?」梁樨登又望著那人追問道。
  「免貴,姓楊。」那人仍舊用他特有的低沉而清晰的聲音答道。說完,向眾人微一點頭,便退了出去。自始至終,頭都未曾抬起。
  不多時,酒菜便已置畢。
  雲寄桑心中的不安卻又重了幾分:老師府上怎地儘是些古怪的人物?只希望壽辰這段日子不要出什麼事才好。突然想起王延思對他說過的話,便向卓安婕道:「師姐,你可曾聽過鬼纏鈴這三個字?」
  突然間,一陣狂風吹過,將廳上的門窗吹得辟啪作響,厚厚的門簾也被高高吹起,雪花捲入廳堂。與此同時,廳外竟響起一片鈴聲。
  那鈴聲尖銳,淒厲,絕望,直如孤鴻絕子,巫山夢斷,痛碎肝腸。
  明歡嚇得捂起了耳朵,縮在了雲寄桑的懷裡。
  鈴聲中——
  唐磐猛然睜開了微閉著的雙眼;
  朱長明神色古怪地沏著杯中的清茶;
  王振武輕輕地敲打著九環大刀的刀把;
  梁樨登手中的折扇不停地打開又合攏;
  魚辰機手中的拂塵隨著鈴聲微微地搖擺;
  陳啟的嘴角微微的揚起,像哭,又像笑;
  席間眾人各異的神態一一落入雲寄桑眼中……恐懼,畏縮,驚訝,平靜,懷疑……四周燈火明滅不定,映得席上眾人面孔忽明忽暗,一時間,廳內竟陰森如鬼域。
  明暗不定的燈光中,一個女子身影似真似幻地在雲寄桑眼前閃現。
  漆黑的長髮,溢血的七竅,灰白的臉龐,詭異的笑容……
  雲寄桑的呼吸變得急促起來,左手緊緊抓住了桌案……
  「夜深人靜,西窗雪冷,紅絲一掛,有鬼懸鈴。」卓安婕在一邊低低地吟著這幾句話,然後又搖頭道,「我來平安鎮這幾日,只從小兒處聽到這幾句偈語,似乎鎮內之人都曉得鬼纏鈴這三個字,卻無人願意提及。想必這其中大有緣故,此外,你老師席上賓客這些日子怪異之處甚多,其中怕也免不了多少和這三個字有關。師弟,你怎麼了?」她突然察覺到雲寄桑的異樣,詫異地問。
  雲寄桑閉合雙眼,低聲道:「沒什麼……」定了定神後,再睜開眼,那鬼影卻已不見。雲寄桑心中一陣煩躁,自己的心神自從到了這平安鎮後便開始不斷出現異常。這種詭異的氣氛他並非沒有感受過,那是他再也不願想起的一段詭異,殘忍,痛苦的經歷,那便是起霸山莊死香煞一案。難道說,在老師的府上,又將有慘案發生麼?偏偏這個時候自己的六靈暗識卻功力全失,否則倒可以防患於未然。
  卓安婕顯然知道他在想什麼,安慰他道:「也許是我多想了。」
  雲寄桑搖了搖頭,拿起了筷子。他右臂新斷,左手尚未習慣,夾一個肉丸時夾了幾次都未成功,最後勉強將丸子夾起,卻一不小心掉在案上,顯得頗為狼狽。
  卓安婕看在眼中,一陣心酸,有心為他夾菜,卻知以他的性格無論如何不會接受。何況廳內這麼多人,這般親暱之舉,也著實做不出。明歡卻小心翼翼夾了丸子,送到雲寄桑嘴邊:「喜福,來,吃吃哦!」
  雲寄桑尷尬地看了卓安婕一眼,無奈地張開了嘴,將明歡喂的丸子吞下。在座之人看到這一幕,無不莞爾。
  卓安婕卻心中一震,暗忖:自己這是怎麼了?大道為真,唯我依心。自己所修的劍道原本就是師法自然,率性而行,為何現在竟這麼在意起他人的目光來。世俗愚見,又怎抵得過赤子真心?想到這裡,便哂然一笑,也夾了一塊雞肉,輕輕放在雲寄桑碗裡。
  雲寄桑愕然向她望去,卻見這美麗的師姐玉容寧靜,彷彿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一般,又給她自己斟了一杯酒,凝望杯中酒道:「梨花席上客,蓮中一品仙。莫負千樽酒,相思老少年。」說罷一飲而盡。
  雲寄桑看著玉靨微紅,卻神情灑脫的師姐,心內難得的一陣溫暖。這一瞬間,他彷彿又回到了多年前,自己仍舊是那個無限傾慕卓安婕的純真少年,總是受著師姐的照顧和嘲諷……
  沿著蜿蜒的青石小路,雲寄桑扶著半醉的老師小心翼翼地走著。
  陰冷的北風呼哨而過,捲起片片的雪花,地上樹枝的影子妖異地搖擺著,彷彿無數纖細的黑色腳踝在雪中舞蹈。
  青石路上結了一層冰,雲寄桑本能地緊了緊衣領,放緩了腳步。
  等等,那是什麼?雲寄桑突然停步。
  矇矓的月光下,一個低矮的黑色影子正在庭院的花叢中穿行。
  「什麼人?」雲寄桑沉聲問道。黑影沒回答,依舊緩慢地移動著。
  雲寄桑一動不動地注視著那個陰影一點點地向自己這邊移動過來,心中不由有些緊張。現下他內傷未癒,功力喪失大半,遇到危險便是自保也是問題,更別說護住年邁體弱,身無武功的魏省曾了。
  轉眼間那黑影已經慢慢地到了他面前十丈處。
  雲寄桑提氣凝神,聚集功力,然後吐氣揚聲道:「叱!」這是他師門的獨門絕學「齒間雷」,與佛門獅子吼有異曲同工之效。即使是一流高手,若不運功護耳而遇此神功,也會頭暈目眩,心神俱散。雖然雲寄桑此時功力不足以退敵,但一來可以以此試探對方功力深淺,二來卓安婕離此不遠,若然聽到,必會趕來。
  他的念頭轉得極快,心思不可謂不細,只是那黑影對他的「齒間雷」似乎全無反應,依舊那樣慢慢地向他移動著。
  怎麼會?難道此人竟是絕頂高手?雲寄桑暗自疑惑。鬼神之說,他倒未放在心上。受他師父公申衡影響,他自幼便不信世上有鬼神。
  烏雲散去,月光漸漸清晰。面前的黑影也露出了真容。
  那是一張恐怖醜陋至極的面容,披散的頭髮長及膝蓋,臉色蠟黃,面無表情,雙眼瞎了一隻,另一隻獨眼怪異地從臉上凸出,斜斜的嘴巴抿成了一條長長的細縫。那種驚悚感在剎那間直入雲寄桑的體內最深處,饒是他久經沙場,心中也是一顫。
  怪人走到他的身前,緩緩地向他伸出雙手。月光下,那雙手白得頗為詭異。雲寄桑扶著魏省曾退後了一步,警惕地望著那個怪人。那人卻是一動不動,彷彿雕塑一般站在了那裡。
  「你是何人?深夜在此,意欲何為?」雲寄桑沉聲問。
  那人僵立在那裡,並不回話。
  「我再問你一次,你是何人?」雲寄桑的左手輕輕一抖,一滴「羅剎淚」已經滑入掌心。這是他的恩師公申衡特意賜給他防身的師門至寶,乃深海寒玉所製,其質透明,小巧宛如紅豆,在他內力的催發下足可洞金穿石,且無影無形,最是凌厲不過。
  見那人仍不出聲,雲寄桑的中指彎曲,拇指將那滴羅剎淚輕輕扣住。只待這怪人再上前一步,便發出禦敵。就在此刻,一個幽冷的聲音在他身後不遠處響起:「那是我的表弟……」
  雲寄桑猛地回身,不遠處的月光下,一個細長身段的婦人提著燈籠站在那裡。她穿著月白衫子,表情淡漠,彷彿剛才說話的並非是她。
  「你,你是徐嫂吧……」雲寄桑猶豫道。
  「真難為雲少爺還記得我,是夫人讓我來給您領路的。夜深了,園子又大,沒個燈火,夫人怕您一時找不到老爺的屋子。」婦人說著,悄無聲息地走到他的身邊。
  雲寄桑凝神望去,只見記憶中窈窕多姿的少婦如今已經四十出頭的年紀,臉色蒼白,眼角眉梢是淡淡的皺紋,神色鬱鬱,容顏憔悴。
  那怪人見了徐嫂,口中呵呵有聲,比劃起來。「別胡說,這位雲少爺是老爺的得意弟子,你以後要恭恭敬敬的,曉得麼?」徐嫂打著手勢叮嚀道,注視著那怪人的目光無半分恐懼厭惡,卻充滿脈脈溫情。
  那怪人點了點頭,瞥了雲寄桑一眼,又蹣跚地去了。
  「雲少爺,請隨我來吧。」說著,徐嫂挑著燈籠走在了前面。
  雲寄桑扶著魏省曾一邊走著,一邊和徐嫂聊起來:「徐嫂,師母何時嫁入府中的?我怎麼一點消息都沒得到。」
  「這可怨不得老爺,當年雲少爺剛離開不到一年,大少爺就病倒了。老爺從那時起就再也沒露過笑臉,直到遇到了夫人才好些。他們三年前才成親,那時少爺正在高麗,老爺還一直和夫人叨念您呢。」徐嫂解釋道。雲寄桑點了點頭:「原來如此,不知師母是哪家閨秀?」
  徐嫂猶豫了一下道:「這些事不是咱們下人應該說的,等會兒見了夫人,您自己問吧。到了……」
  雲寄桑抬頭望去,卻是極清雅的一間主房,原來說話間已經到了魏省曾的居所——鏗然居。這間他極為熟悉的房舍沒有什麼太大的變化,唯一的改變卻讓他心中一悸……一隻小小的銅鈴懸掛在屋簷下。
  這遍佈小鎮的銅鈴究竟意味著什麼,竟然連老師的住所也是如此,鬼纏鈴……這個詭異名稱的背後到底有著怎樣的秘密?
  「叮——」銅鈴的聲音打斷了雲寄桑的思緒。原來卻是門開了,帶著那銅鈴輕輕擺動。門越開越大,一團橘黃色的燈光擴散開來,在冬夜中分外地柔和溫暖。人影微動,一個素衣女子從光暈中迎出來。
  「夫人,老爺喝醉了。是這位雲少爺攙他回來的。」徐嫂淡淡地道。
  「老爺怎麼又多飲了?可無礙麼?」女子忙上仔細看了看魏省曾,抬頭又道,「你便是幼清吧?老爺常提起你的,誇你是他最得意的弟子呢!」聲音淡雅婉轉,仿若清谷鸝音。
  燈光昏暗,雲寄桑看不清這位師娘的面目,只能微微躬身行了個禮:「雲寄桑見過師娘。」
  「不必多禮,快進來吧,外面風大,小心著涼。徐嫂,去把我給老爺煨著的醒酒湯端來。路上雪滑,小心別灑了。」那女子柔聲吩咐道。
  徐嫂應了一聲,轉身去了。雲寄桑扶著魏省曾進了屋子,將他攙到床上安置好,這才轉身重新見禮。
  才一抬頭,便覺眼前一亮,恍若少年時清夢方醒,推窗望去,卻是千雲堆雪,梨花開過的一片月下情懷。又如同雲霧朦朦中河下浣紗時,在水一方那縹緲婉轉的歌聲。好一個清雅的女子!
  卻見她走上前,從雲寄桑手中將魏省曾攙了過去,小心翼翼地將他扶在一張紅木太師椅上坐好,一邊用蘸了熱水的手帕為魏省曾擦臉,一邊輕聲埋怨道:「老爺怎地又喝醉了?郎中不是說過了麼,您身子初癒,這酒還是少飲為好。」
  「……是清芳嗎?幼清,來見過你的師娘。她呀,可是為師我上輩子積……積了天大的福分,才……才能娶到的好女子啊……錢塘小謝,蘭姿清絕……小謝……清芳,為夫壽誕之時,可……可要再為我舞上一曲啊……」魏省曾醉態盎然地喃喃道。
  「好啦,少說幾句,別讓幼清笑話你這師父。幼清,坐吧。」謝清芳向雲寄桑嫣然一笑。雲寄桑卻不敢多留,又深深一鞠道:「有師娘照顧老師,我就放心了,寄桑這便告辭了。」
  謝清芳微微頷首:「也好,幼清也早些休息去吧。我叫下人送送你。」
  雲寄桑忙推辭道:「不用了,這宅子我熟得很,師娘您留步。」
  明歡的房中一片靜謐,明歡蜷著小小的身子正香甜地睡著。迷迷糊糊地,她似乎聽到了什麼聲音,便吧嗒了幾下小嘴兒,睜開了睡意矇矓的雙眼,輕聲問道:「喜福?」
  沒有人回答,只有北風隱約的呼嘯聲。
  明歡抬頭看了看,明窗上被月光照得雪白一片,只有幾枝疏影在風中輕輕搖擺著,像妖物在向她召喚,不斷引誘她進入一個恐怖世界。
  女孩兒的小手抓緊了被子,緊張地盯著那搖擺的影子。
  好一會兒,明歡終於確定了那不是什麼鬼怪,放心地揉揉眼,打個哈欠,閉上眼正想再睡,卻似乎感應到了什麼,突然瞪圓了雙眼。
  雪白的明窗上,悚然出現了一個披頭散髮的高大黑影。
  巨大的恐懼瞬間便攝取了明歡那幼小的心臟,她屏住呼吸,將頭一點點地縮到被子中,驚懼地望著窗前的黑影。
  「喜……福……」明歡的小嘴嚅動著,拚命地叫著那個親切的稱呼,可口中發出的聲音卻小得連自己都聽不清。
  一點點地,黑影呆滯地舉起了右手,月光下,明歡隱約地分辨黑影的手中提著的事物——一個小小的鈴鐺。
  隨著那小小的鈴鐺越升越高,無邊恐怖也在明歡心中不斷堆積著。
  「叮呤——」
  隨著黑影搖動手中的鈴鐺,無聲的恐怖似乎在鈴鐺搖響瞬間在明歡心頭爆發開來,她再顧不得許多,閉上眼睛,張開嘴,拚命尖叫。
  稚嫩的尖叫聲在寒夜中刺耳地迴盪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