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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影

  明歡本來在西廂房等著卓安婕回來和她一起睡,誰知幾隻瞌睡蟲討厭地圍著她轉來轉去的,害得她不知不覺竟睡著了。
  模模糊糊地不知睡了多久,半睡半醒之間一摸身邊,發現空空的,便濛濛曨曨地睜開眼,訥訥地喊了聲:「喜姑……」發現沒人應,便揉著眼睛坐起身來。
  屋子裡靜靜的,一個人也沒有。
  明歡撅了撅小嘴兒,抱著枕頭下了床,趿著小紅鞋向外走去。一路上小嘴嘟得老高,沒人抱著,明歡可是沒法睡得香香的。
  她見書房裡還有燈光,便打著小哈欠,慢吞吞地向那邊走去。來到書房門前,敲了兩下,喊了聲:「喜福……」見還是沒人應,便輕輕推門,走了進去。
  書房裡空無一人,只有一盞油燈靜靜燃著。
  明歡走到案前,放下枕頭,拿起了那本《墨子》,隨手翻了翻,忽然發現在書的最後一頁上,畫了一個奇怪的小人兒。
  小人兒是黑色的,沒有面孔,顯得怪怪的。小人旁邊還寫著一句奇怪的咒語。
  明歡歪了歪小腦袋,吃力地讀道:「晻密止……密止……捨婆隸多羅羯帝訶娑婆訶……這系什麼未?」忽然,她察覺到了什麼,猛地抬起頭來。
  書房那雪白的窗欞上,赫然映著一個高大的黑影。
  「喜福……」她輕聲喊道。
  那黑影沒有回答,卻伸出手來,在窗欞上輕輕撫摸著。黑影襯著白紙,強烈的對比,一幕冰寒徹骨的悚然。
  明歡緊緊抱著枕頭,咬著嘴唇,後退了—步,又顫聲喊道:「喜福,是你麼?」
  黑影的手微微停頓了一下。
  就當明歡以為真是師父在和自己開玩笑時,「哧啦」一聲,窗紙被撕開了。黑色的裂縫中,赫然是一張雪白的、沒有五官的面孔。明歡再也忍不住心中恐懼,雙眼緊閉,大聲尖叫。
  密室中,雲寄桑猛地抬頭。
  「糟了!是明歡!」卓安婕急道。話音未落,雲寄桑腳尖一點,已飛身而出!
  真該死!自己怎麼將明歡忘了?想起那架子上一排排的黑色瓦罐,他幾乎要瘋狂了。木階在眼前急轉,一圈,又一圈……一不小心,他的頭撞在了石稜上,額頭頓時腫起。可他恍若不覺,快步衝出了洞口。
  當他飛身衝出倉房的瞬間,正好看到書房窗前,那個身著錦袍的無面傀儡!此刻,無面傀儡的手正緩緩向明歡伸去,似乎要抓取什麼。
  「住手——!」情急之下,真氣潛運,師門絕學「齒間雷」陡發!
  雷音過處,草木急擺,無面傀儡的長髮隨風飄起,人也微微一愣。
  雲寄桑趁機躍起,左手中指一彈,恩師公申衡所賜的防身至寶「羅剎淚」電射而出
  羅剎淚乃寒玉所製,明澈小巧如淚滴,發則無影無形,凌厲無匹!
  無面傀儡的身子微微一顫,分明被「羅剎淚」擊中了,可令雲寄桑驚訝的是,它似乎毫髮無損,身子一晃,已飛身上了院牆。只是它的行動極為僵硬怪異,彷彿真是一尊被人操縱的傀儡。
  它在院牆上靜立著,沒有五官旳面孔木然向著雲寄桑,看不出一絲表情。皎潔旳月光下,華麗的金絲錦袍,烏黑的長髮,慘白的無面,構成了一幅詭異至極的畫面。
  「喜福……」明歡從書房裡衝了出來,撲到雲寄桑懷裡。
  「明歡不怕……」他輕輕柏打著小丫頭的後背,安慰著她。
  「師弟讓開!」卓安婕也已衝出,清叱一聲,身子飄然飛起,別月劍順勢出鞘,披著月光的清輝,馭劍而下!
  面對著這驚天動地的一劍,無面傀儡似乎毫不在意,左手伸出,緩緩向劍鋒抓去。
  在雲寄桑看來,對方毫無疑問是在送死,這一劍之威可裂金石,又豈是赤手空拳能夠抵擋的?可在卓安捷眼中,對方這一抓卻有如鬼魅幻形,明明慢到了極點,卻給人一種穿越了時空的虛無感。
  「嗡——」當別月劍和傀儡的手指接觸時,別月劍竟發出了呻吟般旳顫音。
  金鐘罩?不對,即使是金鐘罩,也無法硬撼自己旳劍氣!卓安婕心念電轉,身子疾旋,長劍順勢一絞,欲將對方的五指割斷!
  詭異的一幕出現了,令人牙酸的關節卡卡聲中,那無面傀儡的左臂順著劍勢也整整轉了一圈,彷彿那隻手臂只是一支活動的假肢,可以任意地扭轉彎曲!
  雲寄桑也沒想到對方的功夫如此詭異,情急之下屈指連彈,三顆「羅剎淚」成品字形射向無面傀儡的前胸!
  這一次,他看得清清楚楚。三枚暗器分別擊中了對方膻中、鴆尾、巨闞三大要穴,可除了令其身形微顫外、,卻沒有絲毫作用。
  怎麼會這樣?難道對方真是一尊沒有生命的傀儡?他正在驚訝,卓安婕已迅速變招,人向後仰,雙腿連環踢出,正中無面人前胸!
  無面傀儡身子一搖,又穩穩站住,不過似乎受到這兩腳的影響,它的左手微鬆,卓安捷趁勢將長劍拔了出來,人也飄落在地。
  「師姐,沒事吧?」雲寄桑關切地問。
  「沒事……」卓安婕面色凝重地望著牆頭的無面傀儡,「師弟小心,這傢伙不是人……」
  的確,吃了雲寄桑三枚「羅剎淚」,又硬受了她兩腿而毫髮未傷,這豈是人類能夠做到的?難道它真的是李無心的隨身傀儡,殺人是為了主人報仇?不,這不可能。是了,它身上穿了防身寶甲。可什麼樣旳寶甲才能化去師姐這迅猛無比的連踢之力?他正在疑惑,身後卻傳來一個癡呆旳聲音:「無心?這不是無心麼……」
  雲寄桑回過頭去,見歐陽高輪蹣跚著走了過來,望著牆上的無面人,一臉的癡迷:「無心,你終於回來啦……」
  自從歐陽高輪出現後,無面人那木然的目光便落在了他身上,人卻依舊靜靜站在牆頭,既不攻擊,也不逃走。
  「無心啊,你看到我的線沒有啊?我的線不見了……」歐陽高輪一邊喃喃地說著,一邊向無面人走去。
  「小心,不要過去!」卓安婕喝道。雲寄桑卻沒有說話,他本能地感覺到,自從歐陽高輪出現後,無面人的反應便有些異常。雖然木然依舊,但注意力卻全部放在了這個瘋瘋癲癲的老人身上。
  歐陽高輪走到離院牆前,拾起頭來,愣愣地望著無面人,無面人也居高臨下地望著他。
  忽然,歐陽高輪臉色一變,驚道:「你……你不是無心……你、你是??」
  無面人不等他說完,凌空一掌拍出,歐陽高輪悶哼一聲,身子倒飛而出。卓安婕縱身躍起,將他接住。無面人身形一閃,已從牆頭消失。
  「師姐,他沒事吧?」雲寄桑趕過去問。
  卓安婕伸指在歐陽高輪鼻端試了一下:」沒事,還有氣兒呢。「雲寄桑鬆了□氣,沉聲道:」師姐,你護著明歡,我去追它!「不待卓安婕發話,人已躍過牆頭,追了出去。
  「多加小心——」遙遙地,身後傳來卓安捷的聲音。雲寄桑心中一暖,腳下更快了。
  幾可鼓蕩天地的勁風中,他腳踏大地,逆風而行。凜冽的風聲在耳邊驚怒地尖叫著,發洩著對他的不滿。那襲華麗的錦袍在前方飄忽著,時隱時現,似幻似真,就像惑人旳妖魅一般吸引著他,嘲笑著他。
  一切的一切,都是那樣地妖異詭秘,似乎是靈魂深處那最深的噩夢變成了現實,一種非真的驚悚感。
  雖然如此,可雲寄桑卻如同心中燃著了一支熊熊的火把,無懼地向前。是的,從今以後,我不再是一個人了。哪怕是再黑暗的深淵,也將有人與我攜手同行。他微笑地想。
  腳尖一點,身子騰空而起,飛翔在萬丈之高的溶溶月色中。
  這樣自由自在地奔跑,他已經多久沒有過了?
  那還是他十六歲初入江湖的時候,一個人在青州群盜手下救了整個小鎮。告別那些千恩萬謝的鎮民後,自己也是這樣興奮地在山間狂奔著。
  真是太久遠的回憶了。而這一次,自己不再是拯救者,而是那個沉入深淵的靈魂,那個被拯救的人。
  是師姐的那個吻,照亮了黑夜,將自己旳生命重新點燃。
  從此,他將再也無懼黑暗。
  前面旳那縷金色忽然一折,閃入了路邊的樹叢。
  他微一凝神,快步跟上。只是追入林中後,卻不得不放慢腳步,以免被對方偷襲。卓安捷那次遇襲的經歷提醒了他,對方的機關暗器詭異萬分,不可不防。
  四週一片寂靜,似乎無面傀儡突然消失了。
  他一邊側耳傾聽對方的動靜,一邊提聚功力,緩步向前。
  當他走到樹林邊緣時,赫然發現眼前一片荒草,荒草中墳塋掩映,正是傀儡門的墓地。
  它怎麼跑到這裡來了?
  正在疑惑之際,耳邊突然傳來一陣低低的哭泣聲。那聲音細細的,蒼老而沙啞,就像母猿失子的悲啼,無助而絕望。
  難道那面傀儡真是李無心留下的遺物,此刻跑回了主人的墓邊哭訴?這突如其來的想法讓雲寄桑毛骨悚然,心頭急跳,腳步也遲疑起來。
  這次無論如何也要查個究竟!他咬了咬牙,向李無心的墓前走去。
  步步接近,他發現哭聲果然是從李無心的墓碑後傳來的。當他在墓前停下腳步時,哭聲突然消失了。不過、他已經肯定有人藏在墓碑後,因為他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墓碑後露出的幾絲白色亂髮!
  「誰?誰在那裡?還不出來!」雲寄桑喝道,手裡又暗暗扣了幾粒『羅剎淚』。
  墓碑後的人沉默不語。、
  正當雲寄桑想過去識破那人的真面目時,個蒼老沙啞的聲音響了起來:」小山子,是你嗎?「一個蒼老的面孔從墓碑後探了出來。
  月光下,那張航髒而醜陋的臉是那樣地熟悉,赫然是那個小村落裡的老婆婆她怎麼會在這裡?是有人帶她上山,還是她自己來的?她又為什麼深夜一個人跑到李無心墓前哭泣?她究竟和傀儡門有什麼關係?
  「小山子、你也被沒臉兒抓到這裡來了?快跑!快跑啊!沒臉兒就要來了!」老婆婆一邊鬼鬼祟祟地向四周張望著,一邊驚慌地道。
  「婆婆,你怎麼到這兒來了?是沒臉兒抓你來旳麼?」雲寄桑蹲在她身前,柔聲問道。
  那婆婆突然伸出食指,在唇上一比:「噓……小聲點,沒臉兒就在附近,別被它聽到了……」
  「你見到沒臉兒了?它在哪兒?」
  「它……就在這兒,就在這兒……」老婆婆將頭緩緩貼在李無心的墳頭,一臉驚恐,」你聽,聽!它又在對我說話了……「」
  「它對你說話?說了些什麼?」
  老婆婆沒有回答,嘴裡不斷地嘟囔:「……去汝腎,使汝有足不能行;挖汝肝,使汝有眼不能見;剜汝心,使汝有口不能言……」
  一股戰慄從脊背直衝腦後,他猛地打了個寒戰。這……這究竟是怎麼回事?為什麼她的話和兇手的作案手法完全吻合?
  去汝腎,使汝有足不能行;挖汝肝,使汝有眼不能見——難道這就是兇手的本意?若真是如此,兇手不是還要殺害一人,那句「剜汝心,使汝有口不能言」指的又是誰?兇手取人內臟,難道不是為了研製傀儡?當他發現了李無心的密室後,本以為已經接近真相了,誰知轉眼間又陷入了重重迷霧之中。
  他正在沉思,忽然聽到不遠處響起了沙沙腳步聲,便起身凝神望去。荒草萋萋,孤燈迷離。昏黃的燈光引著一襲如雪的白衣自草叢中飄忽而出,緩緩向這邊行來。
  「什麼人?」雲寄桑沉聲問。
  「是我。」一個女子輕聲回答,燈光下,露出了梅照雪那清麗的容顏。雲寄桑微微額首:「原來是曹夫人,這夜深人靜的,夫人一個人來上墳,不怕遇到什麼邪祟之物麼?」
  她將一個小籃子在李無心墳前放下,淡淡地道:「馬上就是清明了,我來給無心燒些紙人。本以為這種時候沒人來的,想不到雲少俠也在。」
  「紙人?不是紙錢?」
  「無心生前最喜歡傀儡,我如今燒些紙偶給他,也免得他在陰間寂寞……」說早,梅照雪從籃子裡取出三個五寸高的紙偶,依次擺在李無心墓前個個點燃了。
  白紙偶在明亮的金黃火焰中扭曲著,掙扎著,發出輕微的辟啪聲,就像不屈的冤魂的呻吟。
  梅照雪雙手合什,喃喃念誦大悲咒:「南無喝囉怛那哆囉夜耶,南無阿琍耶婆盧羯帝爍缽囉耶,菩提薩埵婆耶,摩訶薩埵婆耶……」
  雲寄桑在一邊默然望著她,火光在風中搖曳著,照得她美麗的容顏明暗不定。一直念了數遍,梅照雪才停了下來。
  「夫人不是皈依了天主麼?怎麼又念起大悲咒來了?」雲寄桑問。
  「我雖然信奉了基督,可無心卻是信佛的。我來給他掃墓,自然要依照無心的心意。」梅照雪淡淡地回答。
  「既然夫人誦的是大悲咒,想必定然知道這大悲咒的來歷了?」
  梅照雪緩緩搖頭:「妾身孤陋寡聞,只知道這是觀世音菩薩的神咒,讓雲少俠見笑了。」
  「這大悲咒出自《千手千眼觀世音菩薩廣大圓滿無礙大悲心陀羅尼經》,本名便是《千手千眼觀世音菩薩廣大圓滿無礙大悲心陀羅尼經大悲神咒》,夫人總該知道千手觀音吧?」雲寄桑盯著梅照雪的雙眼問。
  「略知一二。」
  「觀世音菩薩曾經在世尊面前發下宏誓:設若諸人天誠心念我名者,亦應念本師阿彌陀如來名,然後誦此陀羅尼神咒。如一夜能持誦五遍,則能除滅百千萬億劫、生死重罪。」雲寄桑伸出手,又將五個手指一一屈回:「我算過了,夫人剛才正好念了五次,便是李兄真有百千萬億劫、生死重罪,也都被夫人化了個乾淨,當真是可喜可賀。」
  梅照雪臉色微變,冷冷地道:「雲少俠此言何意?」
  雲寄桑的目光又轉向眼前的墓碑:「觀音菩薩雖然善良慈悲,卻也未免太天真了。若一個人真的造下無比殺孽,犯下不赦之罪,又豈是念幾遍咒語就能解脫得了的?」
  「人死如燈滅,即便有天大的罪孽,一死之後,滿身的罪孽也就隨風而逝了。你說呢,雲少俠?」梅照雪反問道。
  雲寄桑伸手在墓碑上拍了拍:「夫人既然信奉基督,也該知道,即使上帝再仁慈寬恕,有些罪人還是會下地獄的。」
  「地獄……只要能重逢,下地獄又如何?」梅照雪的歎息輕如風中的落葉。
  「既然如此,雲某也無話可說,就先告辭了。」說著,雲寄桑看了那老婆婆一眼,老人依舊靠在墓碑上喃喃不知說著什麼,「這位婆婆也是可憐之人,還望夫人多加照料。」
  「雲少俠放心去吧。」
  「夜深寒重,夫人保重了。」言罷,雲寄桑長袖一揮,便欲離開。
  「雲少俠留步!」梅照雪突然道。雲寄桑腳下一頓,淡然道:「夫人有何指教?」
  梅照雪默然片刻,靜靜地道:「察見淵魚者不祥,智料隱匿者有殃。雲少俠好自為之。」
  謝夫人良言。」去寄桑微一頷首,轉身而去。
  身後,梅照雪望著那三個漸漸燃成了灰燼的紙偶,唇邊露出了一絲神秘的微笑。
  風依然淒厲如歌,衣袂緊襄著雲寄桑的腳步,束縛著他的步伐。這一夜的悚然與神秘,像一條黑長的觸鬚,密密纏繞著他,直至化為靈魂深處妁陰影碎片。
  可是,那又怎樣呢?
  既然有了光的存在,就必然有影的意義。就如同相遇與分離、思念與遙遠、苦隹與拯救一樣,彼此無法分割,永遠是渾然又分明的一體。
  黑暗的存在並不可怕,正因為有了它,才有了遙望那一蓬燈光的溫暖。望著偶鄉居門口那個盈盈的身影,他欣慰地想。
  最濃的黑暗已經過去,陽光像白色的絲縷,從雲層中透射下來,將大地喚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