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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魔

  望著那濛濛山霧間的古老門派,不知怎地,雲寄桑心頭忽然一陣悸動。巨大的壓抑和不安便這樣突如其來,深深侵入他的內心深處,摧殘他的靈魂。
  風忽然大起來,恍惚中,眼前的樓閣也隨風搖擺著,向他傾軋而下。萬丈懸崖之上,那個身著黑裙的女人正緩緩轉過臉來……
  雲寄桑冷汗淋漓,心跳如鼓。他跑到路邊,拚命嘔吐著,卻什麼也吐不出來。他的脊背緊彎如弓,卡卡響著,似乎隨時都會繃裂。
  「喜福喜福儂怎麼了!」明歡急叫著,眼裡盈滿了水霧。
  「你師父只是舊疾發作,馬上就沒事了……」卓安婕輕輕拍打著雲寄桑的後背,真氣綿綿輸入他的體內,疏導著紊亂的經脈。
  這樣的情形已經不是第一次了。大多時候,雲寄桑只是沉默、發呆、缺乏食慾,但嚴重起來時則會像現在這樣,整個人毫無徵兆地突然崩潰。每一次,卓安捷都愁眉不展,心亂如麻。因為她知道,師弟的道心又為心魔所乘了。心魔,內家高手最恐懼的惡症。和其他傷病不同,心魔無方可解,無藥可醫。每一個陷入心魔的人下場都極為悲慘,要麼失去神智,瘋瘋癲癲,要麼身心崩潰,自絕而亡。一代天才徐渭正是因為耽於心魔,先後九次試圖自盡。其中一次以斧斫首,以至「血流被面,頭骨皆折,揉之有聲」,狂性大發下,他殺死了後妻,最終潦倒面死。從小到大,她從未怕過什麼,可如今面對被心魔折磨的師弟,她在束手無策之下,生平第一次感到了一絲惶恐,一絲動搖,甚至一絲絕望。怎麼做?我該怎麼做,才能護得師弟平安?
  嘔了一會兒,雲寄桑僵硬的身體漸漸放鬆,呼吸也開始恢復。
  「出了什麼事?」卓安婕輕聲問。每次雲寄桑的心魔發作都有誘因,只是不知這一次又是什麼。
  雲寄桑閉上雙眼,深深呼吸,好一會兒,才重新睜開,低聲說:「剛才在瀑布懸崖邊,我好像看到了一個黑衣女子。」卓安婕心中一緊:「是她麼?」雲寄桑自然知道卓安婕口中的「她」是何人。扶桑大忍伊騰博昭——那個奪去了他的右臂,並破去了他六靈暗識心法的恐怖女子。他喃喃說道:「不知道,也許……是我看錯了。」僅餘的左手輕輕顫抖著。
  望著他失神的樣子,卓安婕又是一陣心痛。一路行來,她已知曉了雲寄桑的心魔來歷。
  在遙遠的異域,終日面對著血腥和死亡,他心中的悲傷和愧疚形成了巨大的壓力,日積月累之下,堅定的道心便逐漸迷惘。而伊騰博昭那—掌,更摧毀了他的心防,將一顆邪惡的種子埋在了他的靈魂最深處。只要他的心志稍有動搖,心魔的種子便會破繭而出,長成一株食人的幻之花籐,在他心中造出種種恐懼的幻覺,伊騰博昭更化身為鬼魅,糾纏著他,誘惑著他,一次又一次將他拉入黑色的漩渦。
  自從離開平安鎮後,他的情形便越來越差。先是整夜整夜地做噩夢,隨即便開始出冷汗,呼吸困難,食慾消退,起床時甚至會發現身體無法行動。好在有卓安婕在身邊呵護,明歡又不斷地逗他開心,他的這些症狀才漸漸輕了些,近半個月幾乎沒有再犯,誰知競會在此時突然發作。難道,他們在這傀儡門又會遇到什麼詭異恐怖之事?……想到師弟的病情,卓安婕幾乎想立刻帶他離開這裡。可雲寄桑面對獨臂時那寥落的神態,又讓她心中猶豫。畢竟,這是他唯一恢復使用雙手的機會,她又怎能輕易放棄?
  雲寄桑深吸了一口氣,挺直了身軀,笑道:「師姐,放心吧,沒事了。」
  「真的沒事了?」卓安婕依舊皺眉道。
  「千真萬確。」「好了未!喜福沒事了!沒事了!」明歡高興地跳起來,拍著小手。
  雲寄桑撫摸著她的頭,心像灌了水銀一樣,沉沉地墜著。剛才那種心悸的感覺他最是熟悉不過……那是噩夢即將降臨的預感。
  到底,會發生什麼?
  迴廊幽深曲折,山霧中一切都是模糊的,似乎隱藏著無數的秘密。
  三人走了許久,才來到迴廊的盡頭。
  「得、得、得……」霧氣中突然響起蹄聲。那蹄聲僵硬而單調,不具備任何生命的氣息。明歡聽得害怕,跑到雲寄桑身後,又緊張地將小腦袋探出來看。雲卓二人對視一眼,都凝神提防。
  蹄聲越來越近,霧中隱約可見一個高大怪異的身影正緩緩行來。
  「喜福,那系什麼?」明歡怯怯地問。雲寄桑緊盯著那高大的身影。
  霧氣漸散,出現在他們面前的,是一頭高大的木牛。木牛高約五尺,方腹曲頭,一腳四足,角齒俱全,粗獷威武。牛背上端坐一個青衣人。
  卓安婕一見那人,便微微一笑:「喏,他就是羅諳空。多年不見,他倒是胖了許多。」雲寄桑仔細打量著對方。
  羅諳空身材不高,圓墩墩的一張臉,留著八字鬍,頭戴東坡巾,穿著件油綠麒麟緞褶子,墩布襪,腳踏雲履,體態臃腫,顯得甚是富態。可能是因為凸起的眉骨壓住了雙眼,讓他的神色有些陰沉。
  馭牛來到近前,羅諳空伸手將牛舌一扳,那木牛便停了下來。他跳下木牛,長笑一聲:「才接到鈴信,我說是誰來了,原來竟是『別月劍』大駕光臨!多年不見,故人風采依舊,諳空真是欣慰至極,欣慰至極啊」
  卓安婕笑道「姑蘇一別數年,你這頭騾子的名氣卻是越來越響了,你搗鼓出來的七里連弩如今已是五百兩銀子一把,兀自有價無市。你這傢伙發了大財,卻忘了老朋友,連酒也不肯請一杯,真是小氣。」「安婕說笑了,天下又有哪個男子不想與『別月劍』共醉?」羅諳空誇張地大笑,目光落在雲寄桑身上,猶疑道,「這位是……」卓安婕落落大方地介紹:「這是我師弟雲寄桑,此次來訪,便是想請你幫他一個忙。」「好說好說!」羅諳空打個哈哈,突然臉色一變,失聲道,「雲寄桑?莫非是在鳴梁助李舜臣大破倭軍,被譽為『小留侯』的雲少俠?」
  「羅兄誇獎了,雲某不敢當此謬讚。」雲寄桑臉色冷淡,微微頷首。
  羅諳空忙拱手施禮:「山野之人羅諳空見過武略將軍。將軍以白衣麾大軍,結紫綬,揚威異域,實在是我江湖中人的榮耀。」雲寄桑微一皺眉。離開高麗時,朝廷降旨,封了他一個武略將軍的散階頭銜,以示嘉獎。此事知者極少,羅諳空在這與世隔絕的俑山上居然也能知曉此事,消息可謂靈通至極了。
  卓安婕笑吟吟地道:「你不是一直和我說要報效朝廷麼?這次我來,便是想給你一個為朝廷出力的機會。我這師弟為國赴難,失了右臂,是大明功臣。你盡盡心,做副義肢給他,不就是為朝廷出了大力?」「這個好說,好說。」羅諳空得知雲寄桑身份後,笑容更盛,臉上幾乎便要開出花兒來,「雲兄身為兵部參贊,屢敗倭寇,深受邢大人器重。羅某若能為雲兄盡些許綿薄之力,那真是榮幸之至了。不知雲兄可用過飯了?在下正好備了些薄酒,不知是否有幸和雲兄同飲?」雲寄桑微一皺眉,正待說話,丈外的樹林裡卻響起了一個冷冷的聲音:「大師兄此言不妥吧?雲少俠名滿天下,是本門的貴賓,大師兄若是一個人接待了,又置師父於何地?」雲寄桑循聲望去,發現說話的人站在樹下,整張臉被樹陰遮著,只露出華麗至極的一襲大紅織金曳撒,拖在草叢中,就像紅色的狐尾。
  「二師弟何出此言?」雖然有人插話,羅諳空卻毫不在意,轉過身子,吟吟笑道,「兩位貴客是來訪師兄我的,若我不親自接待,那才是失了禮數。稍停我們敘過話後,自然會稟告師父。師弟多慮了。」「如此最好。」言罷,那人便靜靜退入林中。那襲曳撒也如一條斑斕的彩蟒,緩緩拖入樹後,消失不見了。自始至終,那人都未曾露出面孔。
  「雲兄可是覺得奢侈了?」羅諳空俯身在甬道上屈指一敲,果然清音裊裊,不絕於耳,「不瞞你說,我們傀儡門雖然還稱得上富裕,卻也沒資格這般鋪張。之所以修這樣的甬道,也是不得已而為之。須知路面越是光滑,傀儡才能走得越遠。否則路面只要稍有顛簸,傀儡便可能失去方向,甚至撞損摔毀。而傀儡在這甬道上不僅行走平穩,行走間更是清音不絕,令人聞之忘俗。本門來客,都是讚不絕口。」「原來如此。」雲寄桑點頭,難怪傀儡門會下這麼大工夫。
  「我說騾子,你們傀儡門是靠賣傀儡起家的,若是你們的傀儡都要走這樣的路,怕是沒幾個人用得起吧?」
  「這個……」羅諳空微一猶豫,坦白道,「本門的傀儡本多供豪門世家玩樂,那些人原本也只為了取樂炫罐,哪裡想過用傀儡做事?至於這甬道麼,我也以為傀儡若是太過依賴甬道有些不妥,這才開始研製這木牛流馬之術,希望能造出不受甬道所拘,可以隨意行走的傀儡。」
  雲寄燊的目光落在遠處一間金色的大殿上。
  大殿坐落於高台之上,大斗墩柱,巍峨壯觀。殿頂立有一隻一丈五尺高的銅雀,雀尾飾以黃金,下有轉樞,每當大風吹過,那銅雀便會隨風而轉,似欲振翅而去。「那是什麼地方?」雲寄桑問。
  「那是千絲堂,門主的私宅,也是本門議事和宴客之所。」羅諳空憧憬地望著那間金色的大殿,眼中儘是熱切之色,「據說門主是三國魏武帝的嫡系子孫,平生最仰慕的便是曹孟德,不僅言行多加模仿,對曹公所建之銅雀台更是十分嚮往,所以才在殿頂修了這隻銅雀。」雲寄桑點了點頭,若有所思。
  落日下,那殿頂淡淡琉璃與金色的霞光融為一體,散發著炫目迷人的光彩。可他總覺得那華麗的金色之中,隱藏著某些異樣的氣息。
  「喜福,喜福,儂看……」明歡突然指著路邊道。雲寄桑循聲望去,不由莞爾。
  一個綠竹短籬的小院裡,迎春、臘梅等早春花兒悠閒地開著。一個矮墩墩的木偶正在給花兒澆水。這木偶大約三尺高,為原木所製,渾身瘤癭斑斑,看上去雖然粗糧,卻也憨態可掬,別有一番天然風趣。
  說是澆水,也不過是木偶手上拎了個噴壺,慢悠悠地自花叢間行過,噴壺中的水淋灑了一路。木偶轉了一圈後,便回到一個竹筒搭成的水管下,將噴壺接滿,然後再去澆水。
  「奇了,這木偶怎地不停?」卓安婕好奇道。尋常傀儡都是機栝制動,上好發條後,傀儡便會行走,發條力盡,傀儡便會停下。可眼前這木偶走了數圈,似乎猶有餘力,確是奇特。
  「這個麼……」羅諳空笑吟吟地望著雲寄桑,「雲少俠師出天下第一智者公申前輩,想必已看出其中端悅,不如請雲兄來說一下其中的道理。」
  雲寄桑望了接水的木偶片刻,忽而一笑:「是了,這木偶的手臂接水時上下搖擺,定是利用水壓和棘輪重新上了發條。這才能反覆澆水,不知我說得可對?」羅諳空眼中閃過詫異,拇指一挑,讚道:「不愧是小留侯!這設置如此巧妙,卻被雲兄輕易看透,真不知世間還有何機關能瞞過君之慧眼。」
  卓安婕瞥了雲寄桑一眼,似笑非笑:「我這師弟,就是一雙眼睛厲害。別說區區木偶,就是活人的心思,任你如何叵測,他也一眼便能看透。」
  羅諳空臉色微變,隨即堆笑道:「那是,雲兄慧眼如炬、慧眼如炬啊。」「不知這傀儡是哪位高人所造?」雲寄桑一路雖已見了數個傀儡,但若論構思巧妙,實以這個粗陋的木偶最佳。
  「這是羅某師母的園子,這片花團也是她親手培植的。昕說裡面很有幾種稀有花卉,雲兄若感興趣,我們不妨在此駐足片刻。」雲寄桑未置可否,向明歡望去。明歡跟在那木偶後面,小心翼翼地,生怕碰倒了它。
  陽光下,一個憨憨的木偶,一個小小的女孩兒,一前一後地走著,相映成趣。
  明歡正低頭走著,視線中驀地多了一雙黑布鞋,陽光也被突如其來的陰影遮蓋。
  明歡愕然抬頭,映入眼中的,卻是一張乾屍般的衰老面孔。亂糟糟的白髮,皮膚仿誘風乾了的樹皮,滿足褶皺,灰濛濛的雙眼瞇著,藏在那層層的褶皺之中,似乎也成了褶皺的一部分。
  「線呢?我的……線呢?」蒼老的話音中,長長的灰色指甲向著明歡緩緩伸出。
  明歡尖叫了一聲,轉身向師父跑去。
  「明歡,怎麼了?」雲寄桑搶前一步,抱住了她。
  「喜福,那邊……有老老的妖怪……」雲寄桑抬頭見了老人的樣子,心中也是一驚。羅諳空卻一臉笑容地迎了上去:「師叔祖,您老人家怎麼又跑出來了?小心別摔著。」老人抬頭,疑惑地望著他:「你是……誰啊……」「我是諳空,師叔祖,你曹師侄的大徒弟!」一諳空在他耳邊大聲道。
  「噢,你是曹師侄啊!」老人點點頭,茫然問道:「曹師侄,你看到我的線沒有?我的線不見了,你看到沒有啊……」「沒有。」羅諳空很是無奈。
  「啊?在哪裡見到的?」「我沒有見到!」羅諳空不得不大喊了一聲,這才歎息著說,「這是敝門的長老歐陽高輪,也是師母的堂叔。他老人家今年七十八了,本來身子骨還利索,只是前些年一場大病,雖然病好了,腦子卻出了問題,現在連人都認不出了。」說著高聲叫道:「傻全!傻全」
  屋門打開,一個圓臉的青衣小童慢騰騰地走了出來,木然地站在那裡,望著羅諳空。羅諳空頓足斥罵:「你這孩子,怎地不看好師叔祖?讓他老人家到處跑,若是出了亂子,有個好歹的,可仔細你的皮!」
  那傻全愣愣站了一會兒,看了看歐陽長老,似乎明白了什麼,點了點頭,慢吞吞地過去,扶著老人往屋裡走。兩個人雖然身高迥異,但步伐卻出奇協調,走在一起,竟給人一種同體連肢的奇異感。
  「小心點兒!別把師叔祖摔著了!」羅諳空大聲叮囑。
  白色的門戶,半掩著屋內深濃的黑暗。這一老一少向門內走去時,那黑暗便如同有了生命一般,將他們緩緩吞沒了。
  直到兩人消失在黑暗中,雲寄桑耳畔兀自迴響著那蒼老的聲音:「線呢……我的線呢?」
  「那是我的師弟令狐天工,江湖人稱神手天狐,他為人有些古怪,兩位別介意。」羅諳空的神色有些復染,隨即又綻開笑臉,「來,讓在下為二位引路……」明歡早就盯上那頭大木牛了,見狀忙道:「喜福,明歡要騎大牛!」雲寄桑望向羅諳空:「羅兄,不知……」
  「好說好說!」羅請空將明歡抱到牛背上,扳過牛舌,又在牛背上一拍,那牛便馱著明歡慢吞吞地向前走去。這木牛足下有滑輪,步履甚是輕快,只是走不多遠,便需推上一下,饒是如此,也堪稱絕妙了。
  雲寄桑歎道廣果然巧奪天工,想來諸葛武侯當年的木牛流馬也不過如此。「羅諳空眼中閃過自得之色,口中卻道:」不過彫蟲小技,羅某如何敢與諸葛武侯相提並論?不過是前人種樹,我這後人得了些餘蔭罷了。「一邊引著三人向前走去。
  不愧是千年之門,眼前的樓宇依舊是漢家氣象,盛唐風度。鏤空的宮頂,富麗的迴廊,高昂的鳳凰台,遍地赤金銀箔,處處寶珠晶瑩。而讓雲寄桑最感興趣的,莫過於地上的甬道。清一色的白色細墁雲紋甬道,如同條條素緞,將這朱宮貝闕勾連成一幅艷麗的圖畫。
  羅諳空見雲寄桑看得入神,微微一笑,用足尖點了點腳下甬道:「這甬道足以本山特產的青土燒成磚坯,再經墊層、抄平、沖趟、澆漿、墁水等十餘道工序,最後再用生桐油浸泡多日,才算大功告成。這路鋪成後,稱得上光如鏡,潔如玉,敲之鏘鏘然有金玉之音……」「果然是大手筆……」雲寄桑淡淡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