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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鐘鳴

  無念背著小青走在坑凹不平的山道上,只覺背後這個柔軟的身軀越來越重,天色也越來越黑,他忽然站定了,抬起頭看了看天。小青在他背上道:「無念哥,出什麼事了?」
  無念看著天空。方才天空裡還有一彎月牙,現在卻已經只剩了隱隱一圈。他喃喃道:「天狗食月,今夜是極陰之相,百鬼橫行,不知那小道士要不要緊。」
  小青抱住了他的脖子,格格一笑道:「有你在,我可不怕。」
  她的聲音清脆嬌嫩,一條手臂圍著無心的脖子,隔著衣服也感覺得到柔膩光潔的肌膚,無念忽然心中一蕩,道:「小青,你……你還好吧?」
  小青低低一笑,攬著他道:「無念哥,我可想你呢。」
  她的話裡有一股媚態,無念低下頭,臉上的神情卻很古怪。他站住了,慢慢道:「你還記得我麼?」
  「記得啊,我還記得那時你跟你師父在廟裡,我來找你玩,你給我摘柿子,結果被你師父打了。那回你哭得眼淚鼻涕都是呢,嘻嘻。」
  「你還記得……」無念嘴角浮起了一絲苦笑。他也記得許多年前這個小女孩來玩時硬要自己去廟裡的柿子樹上摘柿子的情景。他抬著頭看著天,也不知想些什麼,小青推了推他道:「喂,無念哥,怎麼不走了?」
  「小青,」無念想了想,突然像下定了什麼決心:「你嫁人了麼?」
  小青又是一笑,一下蒙住了他的眼道:「你胡說什麼呀,我不依。」
  這等小兒女的嬌態,習慣了青燈古卷的無念也覺得有些害臊。他的臉一下變得通紅,道:「放開我,我得把你快點送回家……再說。」
  說到最後兩個字時,聲音越來越輕,幾不可辨,但小青還是聽到了。他的眼被蒙住,卻沒有發現小青的臉突然發生了變化。她的臉方纔還嬌美無匹,此時卻像投入烈火中的雪塊般,正在極快地融化變形,血色淡去,一張臉變得石頭一樣發青。
  月光終於消失了。
  小青手上的指甲已長出了一截,活像五根釘子,就在月光消失的一剎那,她的手指猛地插向無念頂門。
  黑暗中,突然有一個小小的銅環疾飛而至。小青的手指剛要碰到無念顱骨,不知怎麼忽然一震,那銅環已打在她的面門,像是打上一塊軟泥,這銅環嵌進了肉裡,仍在不住地響。阿青慘叫一聲,被撞得飛出了無念的背上,重重地摔在地上。
  無念也被這鈴聲一驚,叫道:「小青!」手一探,背上長劍出鞘,猛地轉過身來。
  「無念!」
  路邊的黑暗中,一個聲音突然響了起來。這聲音也並不很大,但在無念耳中卻如同炸響了個焦雷,他渾身一震,手不禁一顫,長劍幾乎落下來,呆呆地看著那邊。
  一個人影站在黑暗中。天色太暗了,只能看得到一個若隱若現的影子。這人旗桿一般站得筆直,手中還握著根禪杖。無念呆呆地站著,喃喃道:「無方師兄……」
  無方大踏步向地上的小青走去,無念雖然害怕,但仍然鼓足勇氣道:「無方師兄,你要做什麼?」
  無方站到小青跟前,舉起禪杖便要刺下去,禪杖上那些銅環又是一陣響,無念心下大急,也顧不得害怕,大叫一聲,人已電射而上,一劍向無方背心刺去。
  劍剛刺出,眼前突然一花,「嘩」一聲響,長劍像是突然有千鈞之重,再伸不出半寸,他正待收力,但這柄長劍又像被巨石夾住了,拉也拉不回來,一個溫和的聲音在他耳邊響了起來:「無念,好久不見。」
  一個身著白衣的少年僧人站在他身前。這少年僧人右手持著根禪杖,左手兩根手指夾住劍身。無念渾身都在發抖,突然扔了劍,跪在地上。這時無方的禪杖已刺了下去,小青發出一聲慘叫,拚命踢打著地面,但無方的禪杖將她釘在了地上,她也根本掙不脫。
  小青的慘叫聲響起,無念頭上的汗水已涔涔而下。那少年僧人手一鬆,長劍落了下來,正插在地上,他低聲道:「無念,入魔容易入道難,難道你真的不肯回頭麼?」
  無念抬起頭。黑暗中,他滿臉都是淚水,聲音顫顫地道:「師父,我願受責罰,但請你救救小青。」
  少年僧人搖了搖頭:「佛說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那也不是隨便什麼人能說的。無念,你縱然有捨身之意,但挾泰山以超北海,是不能也,又能如何?」
  無方在那邊拔出戒刀割開小青的胸口,伸手在小青胸腔裡摸著什麼,這時猛地一扯,看上去已是死了的小青又是一聲慘叫,身體又像個蟲子一樣蜷縮起來,無方抓著一團東西過來站在少年僧人跟前道:「師父,妖孽已然伏誅。」
  他手上像拿著個綠玉手鐲,還在發出微光,但這並不是手鐲,而是一條細細的綠蛇。這條綠蛇纏著無方的手腕,一張嘴張得大大的,要來咬無方的虎口,無方的食拇二指緊緊抓住小蛇的七寸,那條蛇只在他掌中扭動。少年僧人拿過這小蛇,看了看,面上仍是目無表情,指上突然用力,蛇身一下被捏扁,蛇頭也無力地垂了下來。
  少年僧人將死蛇扔到地上,輕輕道:「無念,回龍蓮寺吧。當今天下群魔橫行,與其同流合污,不如獨善其身,清淨修行。」
  無念看了看草叢中小青的屍首,張了張嘴,似乎想要說什麼,但又欲言又止。無方在草叢中擦了擦手,過來要拉無念,道:「師弟,還是回去吧,你叛師之罪,師父都原諒你了。」
  無念呆呆地跪著,也不理無方伸出的手。這時,遠遠的突然傳來了一聲鐘響。這一聲鍾全無悠遠之意,聲音黯啞,但聲音之宏,直如裂帛斷金。無方不由一怔,這時無念突然朝那少年僧人磕了個頭道:「師父,十四年養育之恩,無念銘記在心,請師父放心。」
  他話剛說完,身體沖天直上,一把抓過插在地上的長劍,在空中翻了個觔斗,人像一片被狂風吹起的樹葉,一下飛了起來。無方先前見無念呆呆地跪著,萬萬沒料到他還會有這一手,伸手去抓他的衣服,「嚓」一聲,只撕下一片衣角,無念的身影已閃出了幾丈外,一起一落,人已在數丈開外。無方心頭怒極,大喝一聲,禪杖在地上一頓,「嘩」一聲響,三個銅環從禪杖上飛出,向無念的身影追擊而去。銅環剛飛出,少年僧人的禪杖伸起一招,那三個小小的銅環像小蟲一樣在空中一轉,又飛了回來,那少年僧人的禪杖像有極大的吸力一般,銅環粘在了上去。無方不知所以,大聲道:「師父,為什麼不留下他來?」
  少年僧人看著天空,過了一會,才輕輕道:「入魔亦有回頭日,這話你不也說過?」他轉頭看看小青的屍首,歎了口氣道:「無方,將那女子的屍骸掩埋了吧。」
  他的歎息聲很輕,但這一聲歎息入耳,無方如遭電殛,怔怔地站在那兒不動。少年僧人已經走出幾步,見無方仍是站著,他站定了,轉過頭道:「怎麼還不動?」
  無方像是大夢初回,連忙道:「是,是。」向小青的屍首走去時,他想著方纔那少年僧人的一聲歎息,不由得遍體都是寒意,心中想道:「師父原來也會歎息!」
  鍾裡越來越熱,彷彿這口大鐘被埋進火堆,無心縱然鎮定,此時也有些慌亂了。
  外面轉來了「嘩嘩」的聲響,震得一口大鐘不住震顫,發出共鳴。這聲音像無數細而長的鋼針刺入無心耳鼓,讓他眼冒金星,在這一片尖利的聲響中,一絲吹竹之聲如游絲裊裊不斷。他將劍橫在膝上,眼觀鼻鼻觀心地坐定,但被這種異響攪得腦子生疼,太陽穴處的血管也根根暴出,似乎馬上會震裂。
  那條巨蛇拉不翻大鐘,此時纏在鍾上不住打轉。蛇身鱗甲堅硬如鐵,將鐘面的銅綠擦得乾乾淨淨,這等高速摩擦,也使得鍾裡的溫度不斷升高,大鐘不時顫動,發出了尖利的顫音。無心已是心力交瘁,知道再堅持不了多久,他咬了咬牙,將右手中指放進口中咬破,血登時擠出傷口。這種血咒大傷元氣,他用過一次就得休養多日方能復原,但如果任由巨蛇纏繞,只怕立時崩潰。
  血在鍾壁上畫了個圈,無心伸指又在這圈中畫了彎彎一條,畫成一個太極圖,一咬牙,喝道:「破!」一掌拍在了血印上。大鐘登時發出一聲巨響,那條巨蛇也像突然遭到雷擊,半條蛇身甩了出去,重重打在地上,打得地上的群蛇也四散飛起,不知有多少條小蛇被打成肉泥,方才蛇身對著鍾裡血印的位置上多了一個焦痕,與無心在鍾裡畫的那個太極圖一模一樣,倒像是這個太極圖透過鍾壁,印到了蛇身上一樣。
  這是正一教的五雷破,雖然沒有同一系的五雷天心大法厲害,威力也著實不弱,那條巨蛇被一震之下,變得遲鈍了許多,無心正自欣慰,吹竹之聲大長,又是「砰」一聲,那條巨蛇重又纏了上來。
  五雷破僅僅是解了燃眉之急而已。如果再來一次,現在無心元氣大傷,便再擋不住了。雖然知道死到臨頭,黑暗中,無心淡淡一笑,抽出了長劍。
  這把長劍已經只是把普通的長劍了,雖不能斬妖除魔,但要殺人還是綽綽有餘。他將劍推轉回來,便要刺入自己心口,心中卻不由想道:「可惜一路賺來的那麼多銀子了!」
  突然,大鐘轟然一聲巨響,無心只覺一股熱浪撲面而來,一股銳氣掃過。他大吃一驚,怎麼也想不出竟會出現這等變化,猛一低頭,頭頂有一股厲風掠過,眼前卻猛地一亮,竟然能看到了外面。
  這口大鐘竟然從中橫著裂成兩半!
  巨蛇的尾巴正好甩過,那大鐘上半被掃得翻倒在一邊,倒像是一把茶壺被揭開了蓋子。大鐘一裂開,無心不加思索,人已沖天直上,長劍在身下劃了個圈,防著有蛇撲上來。他人在空中,也沒有借力的地方,眼看著下面黑壓壓的一片都是蛇,心裡不由一陣發毛,正不知落下去後該如何是好,忽然聽得有人在一邊喝道:「接著!」
  一邊的半堵牆上,無念正站在那兒,向無心擲過一根樹枝。這樹枝正穿過無心腳底,無心一提氣,腳尖在樹枝上一點,那根樹枝一受力,登時落地,無心藉著這一點,人已向斜裡掠出,在空中翻了四五個空心觔斗,落到了那堵牆上。雙腳剛一落地,便覺頭一暈,在鍾裡呆得久了,他渾身脫力,連站都站不穩,無念一把扶住他道:「道兄,你沒事吧?」
  無心收劍入鞘,咧嘴笑了笑道:「小和尚,還好你來了,不然我快要變成蛇糞。小青姑娘你送回家了?」
  無念卻像沒聽出他的打趣話,一張臉凝重之極,看著五顯靈官廟的廟頂。鐘樓倒下來時,將正堂的半邊屋頂也壓塌了,這五顯靈官廟方纔還是一派肅穆景象,此時儘是些殘垣斷壁,殿上的五座神像被壓塌了三座,還有兩座也已經殘缺不全。
  殘存的大殿頂上,一個紅衣女子拿著根簫坐在瓦片上,靠著鴟吻中式房屋屋脊兩端陶制的裝飾物。看著他們。隔得遠了,也看不清這人的面目。無念盯著這個女子,手中的長劍劍尖還有血滴下。他的大日如來金剛劍威力驚人,一劍將巨蛇斬為兩段,餘力不竭,連大鐘也被斬開。他本不知道無心躲在鍾裡,這一劍是全力施為,虧得無心身體靈便,否則這一劍威力之大,只怕連無心的半個頭也會被削下來。
  這時,那個女子又將簫湊到唇邊,簫聲原是舒緩輕柔,但她吹出的聲音卻淒厲如鬼哭。一聽到這個聲音,無心心頭不由一跳,皺起了眉。
  這聲音正是方才聽到的。他本以為那是巨蛇發出的聲響,沒想到是這女子吹出的。聲音一起,地上的蛇群又蠕蠕而動,向他們站的地方湧來。幸好那條巨蛇被無念一劍斬成兩段,此時正在地上掙扎,不然更難應付。
  「小和尚,你有金剛不壞之身麼?」
  無心看得發毛,已在打量四周,準備逃跑,卻見無念動也不動,他捅了捅無念,無念這時才如大夢初醒,像是根本沒聽到無心在說什麼,轉過頭道:「這究竟是什麼東西?」
  「螭龍八變,那就是主持螭龍咒的人。小和尚,你要是有金剛不壞之身,那還有勝算,不然還是快逃吧。」
  無念只是看著那女子,慢慢道:「她不是活人。」
  「當然不是活人,她們都是借屍煉形……」他突然像想起了什麼,吸了口涼氣道:「小青呢?」
  無念沒有回答,無心還待再問,卻見無念眼角淌下兩行淚水,他不敢再問,拉了把無念道:「小和尚,我們快走,再不走可來不及了!」初時他還雄心勃勃,只待斬妖除魔,但是這螭龍咒破了一層還有一層,他知道以自己的功力,能全身而退便是上上大吉,無念的樣子又不像是有金剛不壞身法的,此時迫不及待便想逃走了。只是群蛇越來越多,他實在想不出什麼逃生的妙計。
  蛇群在他們站的這半堵牆下聚成一片,足足有三四丈方圓,那些蛇都抬起頭看著他們,四周暗得一片模糊,那些細小的眼睛像繁星點點,伴隨著一股腥膻,中人欲嘔。無心知道要跳出這一片蛇陣,實非他所能,但留在這兒便只是等死。他還待再說什麼,無念忽然大喝一聲,人已一躍而起,在一塊突出的磚塊上一踩,人已衝上屋頂。無心大吃一驚,叫道:「小和尚……」他沒想到無念不退反進,話音未落,無念已經踏上了屋頂的瓦片,喝道:「妖孽,受死!」
  他手中的長劍吐出丈許青芒,這一劍下斬,直有雷霆之威。那個紅衣女子也沒料到無念不退反進,居然還敢直衝上來,一見無念長劍斬下,簫聲已戛然而止,仰頭向無念吐出一團黑氣。無心看得清楚,在矮牆上叫道:「當心!」但無念的劍快如閃電,早已在那女子身影處一斬而過,餘力不竭,「嘩」一片響,也不知有多少瓦片被斬碎,屋頂本只剩了一半,這一下全都塌了下來,剩下的兩座神像也被壓得粉碎。
  無心站在一邊,被激起的灰塵迷了眼,他伸手掩在眼前。在一片模糊中,只聽得那一陣淒厲之極的叫聲。
  塵土散去,只見無念雙手持劍,穩穩站在瓦礫中。無心大喜過望,腳一點地,跳到無念身邊,道:「小和尚,你還真有金剛不壞身法!」
  他的手剛碰到無念的肩頭,卻覺入手火燙,像碰到了一塊燒著的木炭。他一怔,抬眼去看無念的臉。
  那張臉變得漆黑一片。
  他大吃一驚,無念卻已翻身倒了下來。他一把托住,叫道:「小和尚!小和尚你沒事吧?」
  他正喊著,腳下的瓦礫中突然探出一隻手,一把抓住了他的腳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