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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聲

  空中紛飛著羽箭和投槍,幾乎每走一步都要用巨盾護著身體。蛇人的準頭儘管很差,但這麼近的距離,瞎子也可以射得中的。
  我左手拿著一面大盾,右手的長槍不斷出擊。但蛇人已根本不再顧忌,像是寧可全軍覆沒也不再退卻了,一個倒下去,另一個便已衝了上來,火把光在不斷跳動,似乎也被這殺氣逼得黯淡了。這時,吳萬齡衝到到我跟前,道:「統領,我們快頂不住了。」
  我看了他一眼。在城頭上,已經鋪滿了死屍。三百餘龍鱗軍,幾乎已經陣亡了一半,剩下的一半也已精疲力盡。我咬了咬牙,衝著正在城頭上浴血奮戰的龍鱗軍將士吼道:「生死一線,這時誰敢退後,斬,連我也不例外!」
  我的吼聲讓龍鱗軍精神一振,打了個反撲,已經衝上城來的蛇人又被我逼下去了。但這些蛇人像是充滿了彈性,剛逼退它們,另一批又冒出頭來。
  此時,在箭樓上放箭的江在軒驚叫道:「統領,我們沒箭了!」
  火雷彈和天火飛龍車開始曾經發揮了威力,但誰也沒想到,這次蛇人已經瘋狂般地衝了上來,再不顧傷亡。現在不要說是火器,連擲下去的石塊都已經沒有了。
  而天卻在這時暗了下來。
  蛇人出現至今,已是四十天,也正好是雨季結束的一天。
  這時,一個蛇人一下從牆邊探出頭來,我一搶向它刺去,這蛇人手中是一把大刀,見我的槍刺來,大刀左右一分,「砰」一聲響,震得我的虎口也一陣麻。我槍一緊,借勢一抖,槍尖畫了個圈,這正是武昭教我的一招中平槍。這招中平槍若是武昭使來,槍頭一瞬間可以畫三個圈,在軍校時武昭示範給我們,能一下從一塊半寸厚的木板上剜下一塊圓形木板下來。我沒有武昭那麼神乎其技,但這個圓畫得剛勁有力,武昭能看到的話也會高興的。
  那蛇人根本防不到我的槍能被它的大刀格開後還有這等威力,這個圈一下畫在它的臉上,把它兩眼也劃瞎了。它大吼一聲,身體猛地竄了上來,左臂一下夾住我的槍桿,順著槍桿,右手的刀猛地滑過來。我猛地放開手,人也退後一步,這一刀在我身前不過一尺許猛地劃了著弧。
  如果慢得一步,我的身體大概被裂成兩半的。我不等那蛇人再有動作,一彎腰,操起了放在一邊的攻城斧,揚起手臂,一斧照蛇人頭頂砍下。那蛇人又發出了一聲慘叫,一個長長的身體從城頭上掉了下去。我正待舒一口氣,忽然在右邊的右軍陣中發出了一陣天崩地裂般的聲音,有人叫道:「城破了!蛇人攻進來了!攻進來了!」
  沉重的城門被一塊巨石徹底砸爛了。城裡城外都發出了呼叫。不過,一個是歡呼,而另一個卻是充滿了絕望。
  我把巨斧扔到地上,大地也彷彿震顫了一下,但我知道這只是我的錯覺,這斧頭不過幾十斤重,不至於這麼重,可是,我的心底,只是說不出的空虛。金千石不知從哪裡鑽了出來,叫道:「統領,殺生王頂不住,逃了,我們怎麼辦?」
  也不用我命令了,城門被攻破後,守城門的右軍首當其衝,已在四散潰逃。蛇人像一首深綠色的濁流一樣湧入城來,它們已完全不怕火了,不少蛇人甚至舉著火把,所到之處,血肉橫飛。我們這些靠吃人肉支撐到今天的人,已經再沒有餘力來發動反擊了。
  徹底完了!我一陣茫然,卻聽得岳國華叫道:「龍鱗軍!龍鱗軍快過來!」
  他的臨時陣營正在城門上面,衝進城來的第一批蛇人已經將他的營帳圍住了,他手持長刀,只擺了個架式,便有十幾個蛇人猛地衝過去。而這時,已經有蛇人向我們這兒衝過來了。
  我道:「快退!退進民宅中,準備巷戰!」
  現在也只能巷戰了。可是很具諷刺的是,那些堅固的民宅多半是我們入城後的屠城時燒燬的,現在剩下的多半是些殘垣斷壁,我們要巷戰也得找地方,大多數地方最多不過是一片瓦礫場。
  金千石答應一聲,叫道:「快走!」
  由吳萬齡整頓過的軍紀果然非同凡響,就算到了這種時候仍然絲毫不亂。右軍在潰逃時已毫無秩序,倒有一半在逃下城時摔倒後被蛇人追人斬殺,甚至我們自己踩死的也有;而一百來個龍鱗軍退走井井有條,仍擺著堅壁陣的陣勢。
  我看了看龍鱗軍殘軍,不見虞代,吳萬齡滿臉是血地走在陣中。虞代大約已經戰死了吧,不過還好,金千石還在。
  退上城後,右軍已經散光了,但他們多半無頭蒼蠅一樣亂鑽,馬上便撞到蛇人,反而死得更早。
  在龍鱗軍中一邊退,我一邊對吳萬齡道:「除了西門,其它幾門如何?」
  吳萬齡道:「北門也已被攻破,胡將軍剛才還派人來求援過的。東門和南門不知,統領,要去東門還是南門?」
  我咬著嘴唇。現在我的決定已是能決定龍鱗軍的命運了,若是選錯,那自然萬動悄復。我咬了咬牙,道:「去東門!」
  像是應答我的決定,雷鼓的聲音猛地不知從哪裡響起來:「全軍火速到南門集結,君侯告急……啊……」
  最後那聲慘叫也響徹雲霄,他准也遇到蛇人的襲擊,已戰死了。
  吳萬齡已是一陣茫然,道:「統領,怎麼辦?」
  東門一定還能堅守一陣,陸經漁即使中過高鐵沖的計,但左軍的戰鬥力有目共睹,而且左軍向有善守的風評。可是現在武侯已然告急,我到底要去什麼地方?
  吳萬齡正在看著我,金千石已從一邊衝過來,叫道:「統領,蛇人已經攻佔國民廣場了!」
  國民廣場在城的中心,要繞過國家廣場去東門,那也只能去南門了。我舒了口氣,想不到這樣倒讓我容易做出決定。我道:「全軍向南。」
  金千石大聲道:「右軍的弟兄們聽得,全軍向南,去與君侯合兵一處!」
  右軍的潰兵總還有萬人左右,金千石的喊聲在平常自無人聽,此時一呼之下,人流登時向南。在潰兵心中,只消有人站出來指揮,那不管這是誰都會聽的。
  靠南的蛇人不多,在人流之下,已衝開了一條口子,但我們也留下了好幾百具屍首,等龍鱗軍到時,幾乎是踩著屍首走過去的。
  剛向南走了一兩百步,但聽得前面一陣嘈雜,聽聲音,也是一支潰兵了,只是漆黑一片也看不清。我大吃一驚,道:「是君侯的中軍敗下來了?」
  吳萬齡伸頸望去,道:「看不真。不過,確是有支部隊,好像是鐵壁營。」
  我帶著吳萬齡和金千石走上前去,叫道:「這裡是龍鱗軍統領楚休紅,前面是哪位將軍軍的部隊?」
  來的人叫道:「鐵壁營統制傅明臣,南門已失,君侯在我軍中,命爾等速向東門退去。」
  南門也失了?儘管早有預料,但我的心還是一沉。沒想到南門被攻破也這樣快法,現在只能逃向東門,也只有強行通過國民廣場了。可國民廣場這麼一大片空地已被蛇人佔據,若強行攻擊,那等如送死。我道:「君侯在何處?我要面見君侯。」
  那傅明臣回頭看了看,沒有回答我。現在已是一片混亂,武侯的大旗在隊伍正中,離這兒還有一段,當中也擠滿了人,我只怕也找不到他到底在哪裡。我對傅明臣道:「傅將軍,蛇人攻擊極為凌厲,柴勝相將軍不支潰去,現在西門已被蛇人得去,它們已與北門的蛇人合在一處,國民廣場也已被蛇人佔領。若要去東門,只能從南繞過去了。」
  也就是在這時,西南兩門處又傳來一陣吼叫,那是蛇人的歡呼吧。如同潮水一般,蛇人已蜂擁而至。傅明臣面色一變,道:「銳步營快要頂不住了!他娘的,這時候還要帶著女樂,真是不要命麼。」
  他後面一句話也不知什麼意思,我也不敢問他。這裡和中軍陣地已很近,但中軍也不過是些帳篷,無堅可守,比這兒的一片瓦礫中好不了多少。現在中軍和右軍的殘餘加起來也只有三萬多,而且這三萬多人擠在一處,若再和蛇人正面交戰,那已是送死。
  這時,西北面又是一陣慘叫,那裡多半是右軍的潰兵,大概是西門和北門的蛇人已經合到一處,開始向我們攻擊了。傅明臣的臉上已是煞白,喃喃道:「怎麼辦?怎麼辦?」
  北門的蛇人器械精良,而且進退合宜,它們攻擊的正是柴勝相率領的幾千敗兵。我情知大事不好,對金千石道:「快,結堅壁陣,不能讓他們衝散了中軍的陣勢!」
  銳步營正在南邊結著堅壁陣拚死抵禦從南邊來的蛇人。銳步營總還有一兩千,加上前鋒營,人數比我們多好幾十倍。我們這一百來號人的堅壁陣要是拼擋五六百的部隊可能還行,可現在蛇人已似下坡疾流,哪裡還能擋得住?那也不過是聊盡人事而已。
  我看了看身周的龍鱗軍士兵,他們臉上也都掛上了一股悲壯。這時,卻聽得小鷹的聲音在暮色中傳來:「鐵壁營轉向西北方,銅城營居中,左右接應,全軍退入陣營。」
  我一直以為那大鷹小鷹不過是個武侯侍衛,只是一勇之夫,沒想到也深通兵法,命令得井井有條。他的命令也發佈得正及時,傅明臣高聲叫道:「傅明臣得令!」他剛才還有點六神無主,小鷹的聲音一傳來,臉上也馬上重新露出堅毅的神色。
  中軍諸營也真的無一弱者,雖然鐵壁營已經傷亡慘重,但與龍鱗軍站到一處,仍是威風八面。
  從西北面潰逃下來的兵馬到了我們跟前,傅明臣喝道:「鐵壁營傅明臣與龍鱗軍楚休紅在此,來者何人?」
  他把我和他相提並論,雖然現在實在不是得意的時候,我還是有幾分得意。
  潰兵當先一騎正是柴勝相。柴勝相在乘勝追擊時常常衝在最前,潰敗時倒也不改此風。他衝到我們跟前,見我們根本沒有讓開的意思,猛地一勒馬,叫道:「兩位將軍,快逃吧,蛇人追過來了!」
  傅明臣道:「柴將軍,現在你再擾亂軍心,我當按軍律斬將軍於陣前。」
  柴勝相一怔,火把光照射下,他的臉也變得通紅,叫道:「姓傅的,你少來胡扯,現在是什麼時候,你還耍什麼威風,快讓開!」
  傅明臣看了看我,我走上前一步,道:「柴將軍,三門已破,當今之計,當合力衝向東門。若亂跑一氣,那絕無幸理,柴將軍三思。」
  這時,他身後的士兵又發出了一陣慘叫,他叫道:「火燒眉毛了你們還扯什麼幸不幸,有秩序難道逃得掉麼?」
  傅明臣怒道:「柴將軍,你當初大言不慚,號稱只消一個萬人隊便能掃平蛇人。現在你那股豪氣哪裡去了?便要死,也要死得像殺生王的樣子。」
  柴勝相的臉上一陣紅一陣白,也不知想些什麼。忽然,他回頭吼道:「右軍的兄弟們,我們拼了!」
  他撥馬向後衝去。跟在他身邊的親兵此時有些不知所措,也不知該不該和他一起向後衝去。傅明臣道:「楚將軍,你速去保護君侯,我帶本部人馬去助殺生王一臂之力。」
  柴勝相是一勇之夫,攻擊力很強,但剛極易折,他的攻擊一旦無法擴大戰果,便會成為大敗。如果是一支生力軍,他的衝鋒可能還有些效果,可現在他本部人馬逃了半天,軍心也散了,這般衝鋒和送死沒什麼兩樣。若不是鐵壁營及時趕來,只怕一時半刻他都支持不住。
  金千石忽然道:「統領,今天我們都要死了吧?」
  我只是淡淡一笑,道:「金將軍,我們走吧,一切都由上天去決定。」
  傅明臣的鐵壁營真的名不虛傳。我雖然也是前鋒營出身,當初自以為天下強兵,前鋒營第一,但鐵壁營步步為營,且戰且退,絕不會比前鋒營弱多少,柴勝相的右軍夾雜在鐵壁營中,也已立穩陣腳。
  可是,不管柴勝相和傅明臣如何善戰,蛇人的攻擊一浪高過一浪,這兩支軍馬在這等勢同瘋狂的攻擊中,已如被巨浪打得岌岌可危的礁石,只怕也支撐不了多久了。我不敢回頭看,帶著這一百餘龍鱗軍向中軍奔去。小鷹雖然命令銅城營居中接應,但銅城營已大多到了南邊,大概前鋒營和銳步營已是吃緊。
  武侯的大旗已插到了中軍營盤了,大概武侯已退了進去,但諸營卻仍然在外死戰。剛衝到中軍營盤的大門口,只覺南邊忽然一亮,吳萬齡忽然聲嘶力竭地道:「統領,銳步營已經不行了!」
  我吃了一驚,扭頭向南邊望去。在一片亂兵中,一面大旗已著了火,火光中正是「銳步」兩字。我驚道:「快去接應君侯。」
  武侯現在是軍中的軍心所在,我們仍能堅持到現在,也只是因為有武侯在。儘管武侯的聲譽已大是受損,可是只消看到武侯的所在,總還能放下心。也許很多人到現在還覺得,只消有武侯在,那我們總能反敗為勝。
  前面亂哄哄的一片,正是武侯的親兵隊,小鷹騎在馬上,來回喝斥,大鷹也不知在哪裡。可是那些親兵已似沒頭蒼蠅一般亂撞,根本靜不下來。
  連武侯的親兵隊也已無法約束了。我不禁一陣心寒,難道,我們真的是在劫難逃麼?
  我大聲道:「龍鱗軍楚休紅。君侯可安全麼?」
  小鷹聽到了我在黑暗中的叫聲,大聲道:「楚將軍……」
  他剛叫了一聲,突然前面的銅城營像一道被分開的潮水,紛紛閃開,幾十個蛇人衝破銅城營的陣勢,直向武侯的所在撲來。
  我驚叫道:「弟兄們,快上!」
  這幾十個蛇人用的都是長柄刀,幾個親兵剛上前攔阻,一個特別高大的蛇人手中長柄刀猛地揮過,甩了個花,三個親兵竟然被它一刀攔腰砍斷。
  金千石怒喝一聲,猛地衝了上去。他用的也是長柄刀,由他訓練過的幾個龍鱗軍士兵跟著他衝上前去。他也不知哪裡來的力量,竟比我還要快。這時,那些蛇人已直取武侯的大旗,那個特別高大的蛇人衝在最前,離大旗只有十幾步了。
  武侯是在旗下吧。我猛地向前衝去,可是,餓了幾天的身體卻著實不聽使喚,我腳一扭,人也摔倒在地,只聽得吳萬齡驚叫道:「統領!」等他扶著我起來,金千石已和其餘的龍鱗軍在和那些蛇人纏鬥了。
  金千石身上已濺滿了血,兀自死戰不退,也不知道他究竟是如何會有這等力量的。儘管龍鱗軍還有百人上下,蛇人只有五六十個,但那些蛇人已佔盡了上風,那幾十個蛇人反而已將龍鱗軍穿插交錯地分開了。他們殺得太過慘烈,一邊武侯的親兵和銅城營的士兵竟一時衝不進去。突然,聽得大鷹在一個營帳中叫道:「來人!快來人!」
  他叫得極是急迫,武侯的親兵已衝進了那營帳,但裡面不時傳來淒厲的慘叫。
  已經有蛇人攻入武侯營帳了!
  我一下忘了腳上的疼痛,猛地衝了過去,吳萬齡跟在我身邊。在衝到武侯營帳時,正好聽到金千石正發出一陣驚天動地地厲叫,一個蛇人的刀砍在他背上,他手中的大刀仍在揮舞,血也像雨一樣甩出來。
  金千石陣亡了!我猛地咬著牙,不讓自己驚叫出聲。此時已衝到武侯的營帳前,我已等不及再從門口進去,長槍交到左手,右手拔出百辟刀,在帳篷壁上猛地一刀劃去,人也借勢撲去。「嚓」地一聲,破口一下裂開,我的身體也滾了進去。
  一進營帳,剛站起身,便看見了兩個蛇人正與十餘個親兵在搏殺,地上已躲了許多親兵的屍身,這兩個蛇人真個厲害,手中的大刀齊上齊落,一如閃電下擊,當者披靡,親兵手中多半是些短兵,根本不是對手,不時有人戰死。大鷹正手持一柄長槍在和那兩個蛇人激戰,也已是左支右絀,隨時都有危險。我們一衝進營帳,他不由自主地向我們這邊看了看,一個蛇人一刀劈下,他猛地向後一跳,這一刀還是一下砍落了他的左臂。
  站在武侯背後的,赫然正是她!
  那六個女樂正站在他身後,手裡還抱著樂器。傅明臣說的「女樂」是指她們吧?武侯到此時仍然不放棄她們,我想那多半是為了逃回帝都後能讓帝君不追究敗北之罪。
  不管武侯有什麼主意,我心中一熱,身上也不知湧上了多少力量,猛地向那兩個蛇人衝去。
  大鷹單臂還在亂舞著長槍,死也不退。我衝到那蛇人跟前時,一個蛇人忽然回過頭來,嘴角一抽,像是很詭秘地一笑,刀在它手上一轉,「呼」地一聲,便砍向我的脖子。
  那正是沈西平敗亡時割下他首級的那個蛇人!儘管我也根本看不出蛇人的樣子有什麼不同,但那笑意我還沒有從別的蛇人臉上見到過。這一定就是那個蛇人!
  它這一刀來得極快,我低喝一聲,緊盯著落下的刀柄,左手一下伸出,猛地抓住,腳下一滑,身體也一下掛到了它的刀上。
  蛇人的力量根本不是我能阻擋的,如果我硬用左手去頂住它的刀,只怕臂骨會立折,而刀也仍然會將我砍成兩半。但這般毫不用力地墜在刀柄上,它一定也沒想到,刀的份量一下重了許多,刀頭猛地砍到了地面上,「砰」一聲,我藉著它這股力理,百辟刀一送,刺向它的胸口。這蛇人也披著軟甲,但這一刀已是聚了我和它共同的力量,百辟刀吹毛立斷,已透甲而入,齊柄送入它的胸口。這蛇人哼也沒哼一聲便向後倒去,我乘勢拔出刀來,它的傷口中血已直噴而出。
  另一個蛇人一刀正要劈向大鷹,邊上這蛇人的倒地卻讓它一驚,大鷹怒吼一聲,人猛地向前衝來,蛇人的長刀猛地砍到他左肩,幾乎將他砍成兩半,可他的一槍也已刺入了蛇人的肩頭。那蛇人也吼叫了一聲,伸手要去拔槍,我已猛衝而上,人一躍而起,一刀砍向這蛇人的頭頂。
  這一刀快得有如電閃雷鳴,我都不知道自己竟然能達到這等速度,那蛇人只來得一閃頭,百辟刀削去了它的半邊面頰。它又是慘叫一聲,伸手要去拔起長刀,但那刀吃在大鷹體內,一時竟然揮不起來。這時本站在大鷹身後的親兵已衝了上來,五六把刀齊齊落下,將它的頭也砍開了。
  蛇人的血飛濺而出,即使稍有點暖意,卻仍是寒冷的。有一滴血濺到了我嘴角,我舔了舔,看了看站在上面的武侯,道:「君侯,事已緊急,請大人馬上離開,以圖再舉。」
  武侯頓了頓刀,臉上浮起了一絲苦笑,道:「以圖再舉?不可能了。我害了十萬大軍,若不死,又如何對得住這些英魂?」
  他看了看周圍的親兵,歎息了一聲,道:「唐生泰無能,弟兄們,若要罵我,便罵吧。」
  我眼角不禁有些濕潤。英雄末路,武侯也在深深悔恨吧。他也是為名將的聲名所累,以至於此。可是要我恨他,也實在沒法子去恨。
  這時,小鷹猛地衝進來,大叫道:「君侯,快走!銳步營已經崩潰,蛇人馬上便要突破銅城營,再不走便來不及了。」
  武侯抬起頭,忽然長嘯一聲。
  嘯聲直衝雲霄,大概正在交戰的雙方全都聽到了,一時間像是定住了似的,震天般的廝殺聲也極短地頓了頓。
  武侯叫道:「把我的馬帶來,唐生泰當如蒼月所言,必要死於刀劍之下。」
  小鷹忽然失聲痛哭,武侯頓了頓足,道:「小鷹,哭什麼,快去!」
  他走下座位,到了我身邊,我不由自主地單腿跪了下來,武侯將手拍了拍我的肩,看看我手裡的刀,長歎了一聲,道:「楚將軍,不仁者,天誅之,必致殺身,可惜唐生泰知道得太晚了。」
  我哽咽道:「君侯……」
  和武侯也有過好幾次的衝突,武侯對我也有過信任,有過懷疑,但此時這一切都好像如同輕風吹過,心頭也只是一片空白,眼前也只有這個末路英雄的歎息。
  小鷹帶著馬來到門口,道:「君侯。」
  武侯把手從我肩頭拿下,看了看,道:「小鷹,楚休紅,你二人出去傳令,命各人逃生去吧。」
  我驚道:「難道不去東門了?那裡陸經漁還在苦戰……」
  武侯的臉上浮出一絲苦笑,道:「經漁已逃不過此劫了。」
  我不敢問什麼,跟著他出去。剛出門,武侯喝道:「快走!此時逃出一個便是一個,不要再無謂犧牲了!」
  小鷹大哭道:「君侯,小鷹願陪你共向黃泉!」
  我剛想也說這句話,心裡忽然像被什麼猛刺了一下,眼前閃過了那個影子,想說的話也一下嚥在喉頭。武侯已歎了口氣,拍馬厲聲喝道:「唐生泰在此,敢一戰的隨我來!」
  小鷹也跳上馬追隨他衝入戰陣,此時我便是想追也追不上了。那些士兵本已在四散奔逃,聽得武侯的聲音,有一些重又返身殺入戰團,蛇人被打了個措手不及,攻勢一下弱了下來。
  我轉身,吳萬齡茫然道:「楚將軍,怎麼辦?」
  武侯的親兵已跟著武侯衝了出去,先前那幾十個蛇人已總算被斬殺乾淨,但龍鱗軍也已差不多全滅了。現在,在營帳中只剩了我和他兩個,另外便是那六個女子。此時我也根本想不出什麼辦法,但也只得硬著頭皮上了。
  我看了看帳中,那六個女樂還站在那裡。其他幾個女子多半嚇得不知所措,她卻仍是懷抱琵琶,似是毫不在意。
  我道:「快走,帶上她們,我們上城去!」
  吳萬齡在一邊道:「帶她們?」
  我喝道:「不仁者,天誅之。吳將軍!」
  這話吼出來,我心頭卻不免有些隱隱作痛。我這麼喊著,只是因為她在裡面吧?我不過是為自己內心深處的私心找到了一個堂皇的理由而已。
  從城上縋城而下倒還不難,但難在一上曠野,我們便要面對蛇人的攻擊了。在野戰時,便是沈西平也一戰敗亡,不用說別人。
  吳萬齡苦著臉道:「現在到處都是蛇人,我們怎麼才出得去?唉,除非要飛出去。」
  我心中猛地一閃,叫道:「對了!飛!」
  城頭上到處都是死者,幸運的是竟然沒有蛇人。
  蛇人在城處圍了一長條,專門斬殺那些逃出城去的士兵。帝國軍便是身強力壯時,若單打獨鬥也絕鬥不過蛇人的,不用說這時了。蛇人這麼做,是想把我們斬盡殺絕啊。
  中軍陣營去西門不算近。剛走了一段,吳萬齡低聲道:「統領,前面有人!」
  我看了看前面,中軍陣營已著火了,那是帝國軍殘兵最後的防線吧。藉著火光,依稀看得到是有兩個人影,正慌慌張張地在我們前面走。我道:「是我們的人。」
  前面的人聽到了我們的聲音,忽然向邊上一閃,我止住了別人,低聲道:「你們是什麼人?」
  這時,只聽得有人驚呼道:「楚將軍!」
  那是兩個人的聲音,混在一起,我反而聽不出是誰了。我道:「是什麼人啊?」
  「張龍友和伍克清。」
  他們已從黑暗中閃出來,伍克清小聲道:「聽得你們的聲音,我們只道是蛇人追來了。」
  我扭頭看了看正在廝殺的戰場,心頭一痛。不管如何分辯,我現在已是個逃兵了。但現在若不逃的話,也只有戰死。
  我道:「你們要去哪兒?」
  伍克清歎了口氣,道:「慌不擇路,君侯將我們這批參軍打發出來,說是讓我們自尋生路,我們也只得向暗處走。楚將軍,你們要去哪兒?」
  伍克清曾經來龍鱗軍臥底,他大概還能廝殺一番,但張龍友卻一直都是輜重營裡,大概連馬都不會騎。
  我道:「飛出城去。」
  張龍友看了看我身後的那六個女子,似乎想問什麼又不敢問,只是道:「用你以前用的那種風箏?」
  他的腦子倒的確很靈。我點了點頭,道:「快走吧。」
  伍克清歎道:「君侯一世英名,沒想到竟然會敗得如此慘法。唉,只怕蛇人將成浩劫,帝國有難了。」
  我有點心煩意亂,道:「快走吧,別說了。」
  ※※※
  向城西的城頭上不時踢到一兩具屍首,有一次踩到一段圓滾滾的身體時我幾乎驚叫起來,幸虧發現原來是具蛇人的屍首。一路上坑坑凹凹,牆頭也不時有缺口,有一個女子一時失足落入缺口,沒聽到聲音,多半摔死了。我們也不敢去找,只是用最快的速度向城西奔去。
  如果在右軍營中中有蛇人的話,那麼一切都完了。走進空蕩蕩的右軍營盤時我不禁想著。但裡面象死了一般,只有幾支還沒燃盡的火把在燒著,另外便是一地的屍首了。
  蛇人在攻入右軍營中時,殺得血流成河,我只望不要破壞那個東西。可是,我們現在有九個人,怎麼個坐法?
  我在右軍陣營中找來找去。記得薛文亦的營帳便在當初欒鵬的邊上,可是夜裡看來多半一模一樣。我找了半天,忽然聽得有人低聲叫道:「是楚將軍麼?」
  這正是薛文亦的聲音!我大喜過望,道:「薛工正,是我!你在哪裡?」
  從一邊的地上幾具屍首中有個人動了動,我拔起在一個帳篷邊剩著的半枝火把跑了過去,卻見薛文亦躺在幾個右軍士兵的屍首中。他的肚子上中了一刀,傷勢很重。我扶著他,伸刀從屍首身上割下一條布給他包好,道:「你沒事吧?」
  薛文亦歎了口氣,道:「蛇人攻進來時,我還在做那飛行機,結果吃了一刀。楚將軍,我會死了麼?」
  他流血很多,人很虛弱,但如果是我的話,休養一段時間總會好的。我道:「會好的會好的。那個飛行機你做了多少?放哪兒了?」
  他咳了一聲,道:「我已經做了十個了。你想用那個麼?」
  十個!我心頭一寬,但馬上又冷了下來。薛文亦這副樣子絕對坐不了飛行機,而那幾個女子肯定也不行的。難道,剛看到希望,便又要破滅麼?
  薛文亦道:「你們有幾個人?」
  「九個,五個是女子。」
  薛文亦一笑,道:「那五架就夠了。」
  原來一架飛行機可以坐兩個人!我心底又是一寬。薛文亦又道:「看來天不絕我,我只道自己是死定了,沒想到楚將軍你還會回來。君侯人呢?」
  我臉一沉。武侯現在不知如何了,我眼前似乎出現武侯在馬上作最後的殊死戰。我道:「君侯讓我們逃生去,逃得一個是一個。」
  薛文亦費力地抬起身,道:「那麼南門也失守了?天哪。」
  我沒有跟他說,陸經漁的東門現在也九成已經失守。我道:「你那飛行機到底在哪裡?我沒看見。」
  他笑了笑,道:「在我營帳中,還沒裝呢。虧得我沒裝,不然准要被蛇人砸爛不可。」
  薛文亦的飛行機是分成三部份的組件。這十個堆了一整帳篷,連他睡覺的地方也只是一小塊了。我們按薛文亦的話組裝起來,堆了一地,又聽他說了架駛的要點,我和吳萬齡抬起一架放到了架子上,我道:「薛工正,怎麼飛出去?」
  他突然一驚,道:「天啊,現在還有馬麼?」
  我像被當頭打了一棒,道:「什麼?要馬來拉的?」
  「要馬拉一下,飛行機才能起飛的。」
  我晃了晃,不知該說什麼好。千辛萬苦,居然會是這麼個結果。我道:「還有什麼辦法麼?」
  薛文亦想了想,道:「辦法是有一個,不過我沒試過。」
  他忽然猛地咳了起來,幾乎要斷氣。我急得如火燒一般,道:「薛工正,還有什麼辦法?」
  他伸手指著一邊,似乎想說什麼話,可越急越說不出來。忽然,他眼一翻,人暈了過去。
  我急得晃了晃他,叫道:「薛工正!薛工正!」可是他卻沒回答我。剛才他指點我們裝好飛行機,已耗盡了他的力氣,現在雖然還沒死,但醒過來也不是一時半會的事。
  只能靠自己了。我走到他指的地方,那兒是一堆破損的攻守器具,想必是讓他修理的,有一輛沖車,一具石炮,還有一架斷成三折的雲梯。
  沖車絕對沒用,難道是雲梯?突然,吳萬齡叫道:「用石炮!」
  我眼前一亮。那石炮的網兜已經破了,輪子也斷一個,可是扳機和彈簧都是完好的。如果有一根繩子,那麼石炮的力量一定比一匹健馬更大。我道:「對了!快,幫我搬過來!」
  遠遠的,還在傳來廝殺聲,但已經弱了不少。如果帝國軍徹底失敗的時候,那蛇人一定會回來的。我和吳萬齡手忙腳亂地忙著,拚命將那石炮弄好。等把一根繩子勾上飛行機前面的一個鉤子上時,吳萬齡道:「統領,我先來試試吧。」
  我拍了拍他的肩,不知該說什麼。這個東西我們也不知到底有效沒有,但如今也只能一試。
  他坐進了飛行機裡,另一個女子也膽戰心驚地坐好,吳萬齡道:「將軍,來吧。」
  廝殺聲已經近了些。也許,是蛇人在追殺四散逃跑的帝國軍,已經馬上要來這裡了。我一咬牙,道:「吳將軍,如果不成功,你不要怪我。」
  吳萬齡喝道:「楚將軍,你怎麼婆婆媽媽的,快點!」
  我一把扳下石炮的扳機,石炮的有力地彈起,那架飛行機輕盈地滑出架子,像一隻飛鳥般疾射向夜空中。由於飛行機頭上的鉤子是向後開口的,飛行機飛行,繩子便正好滑出,落在地上。
  成功了!
  我一陣欣喜,道:「快,張先生,你先來。」
  張龍友有點慌亂地坐了進去,他帶的是薛文亦,也很順利地飛了出去。
  連著兩架都很順利,我也膽大了些。等伍克清和一個女子坐進後,我一扳扳機,忽然,那飛行機一歪,竟然從架子上斜著飛了出去。
  夜空中,還留著剛才伍克清的一聲慘叫。我看著得新放上的一架飛行機,心頭一陣寒意。薛文亦做的飛行機還不是十全十美的,剛才伍克清和那女子象彈矢一般飛出城去的樣子,我也不禁心寒。看了看剩下的三個女子,心頭不覺一陣躊躇。
  我走時,當然要帶她去的。可是另兩個呢?她們怎麼辦?她們還有膽量再試試麼?
  突然,她像是知道我的心思,道:「將軍,我來試試吧。」
  也只有如此了,
  她抱著琵琶,仍是聲色不動,好像不遠處的廝殺也根本不存在。我點了點頭,道:「好吧。」
  我扶著她,抱起她的雙腿,讓她坐進飛行機裡。看她把琵琶放在身邊,我小聲道:「小心。」
  她看了看我,明亮的眼睛裡,依稀有點淚光。我不敢再看,道:「準備好了麼?」
  她點了點頭。這時,另一個女子尖聲叫道:「將軍,那些怪物來了!」
  我喝道:「別吵!」閉上眼,扳起了扳機。在那一刻,我的心也懸在了空中。如果她出事,我也不想再走了,便是死在蛇人陣中,也要好過日後想到她的慘狀。
  「嚓」一聲,她坐的那架飛行機已輕盈地飛了出去。這時,我聽得營外有人叫道:「什麼的那是?飛的。」
  那種腔調一聽便是蛇人的。蛇人來了?我低聲對那個有點發呆地女子道:「快幫我把飛行機放上去。」
  剛把她放好,我去扣好那石炮時,便聽得營外有個聲音叫道:「在這裡!來呀!」那個女子猛地尖叫起來,道:「你怎麼扳?怎麼扳開?」
  蛇人已像潮水一般湧了進來。我揀起地上的一桿長槍,喝道:「閉嘴。」衝到架子邊,也不知哪裡來的力氣,一躍而起,便已坐了進去,道:「坐穩了!」
  這時,一個蛇人一聲吼叫,一槍投了過來。這一槍破空之聲極厲,我不敢再回頭,凝神定氣,對準那石炮的扳機投去。
  這我本來就已想好。如果是江在軒那等箭手在身後,自然十拿九穩,但現在我也只能賭賭了。
  這一槍正好擊中扳機,可是,剛扔出長槍,手不禁一軟,那長槍只碰了碰扳機,石炮沒動!
  這時,蛇人投來的長槍從我身邊擦過,「呼」一聲,一下沒入暗中。雖然沒碰到我,可是我身上已是冷汗淋漓。現在沒機會再取槍試一次了,我不禁後悔,剛才沒有用繩子綁住那槍,不然還會有一次機會。
  如今機會已逝,現在,是我的死期到了吧。
  我閉上了眼。
  剛閉上眼,忽然只覺身體一震,只覺眼前一花,周圍飛快地倒退,睜開眼,我已飛入了夜空中。
  是那蛇人的一槍觸動了機關!我一陣狂喜,向下看了看,卻見地面上蛇人已蜂擁而至,卻一個個張大了嘴,似是不知怎麼回事。
  逃出來了!我恨不得歡呼一聲,扭頭看看坐在身後的女子,她大概還沒從驚嚇中醒過來,也仍是張開了嘴。
  我控制著飛行機的機關,讓飛行機順著氣流在空中飛行。薛文亦告訴我們說,如果運氣好,氣流強,那麼這飛行機可以永遠都在天空中飛的,飛到帝都都有可能。我想我肯定沒那麼好的運氣,但飛出十餘里路大概還行。
  試了幾圈,已約略控制住了飛行機。我順著氣流盤旋了幾周,越盤越高,頭頂的星空也似近了許多,在眼前好像可以摘下來。
  這時,從下面,忽然傳來一陣淒厲的笛聲,伴隨著笛聲,是一些沙啞的喉嚨在唱著:
  身既死矣,歸葬山陽,
  山何巍巍,天何蒼蒼,
  山有木兮國有殤,
  魂兮歸來,以瞻家邦。
  當中一個高亢而蒼老的聲音正是武侯。武侯也已到了最後關頭吧,我的淚水已在眼眶中洶湧而出。高鷲城中,已是四處火起,即使在空中,也仍聽得到帝國軍的慘呼和蛇人的吼聲。
  這時,坐在我身後的女子忽然像魘著了似地叫道:「不要!不要殺我!」
  我抹去了淚水,喝道:「不要叫!」
  儘管我這樣衝她吼著,其實,在我心裡,也想這樣大吼大叫,也想把鬱積在心中的一切都發洩個乾淨。
  我抬起頭,月色淒迷。慘白的月色像水一般灑在我臉上,彷彿要將我週身都融化掉。
  「走吧,我們走吧。」
  我低聲地說著,又耳語般地說:「我會回來的。」
  飛行機隨著東南海上吹來的風,盤旋著向北方飛去,身後,那在烈火中燃燒的城池已漸漸變小,漸漸地像一顆微不足道的星,再看不清了。
  (《天行健》第一部《烈火之城》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