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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雷無妄

  像曰:天下雷行,物與無妄。——《易經·無妄卦》
  明代著作《天變邸抄》中記載了明天啟六年五月初六日在北京西南隅王恭廠發生的一次神秘爆炸。文中記載:「忽有聲如吼,從東北方漸至京城西南角,灰氣湧起,屋宇動盪。須臾,大震一聲,天崩地塌,昏黑如夜,萬室平沉。東自順城門大街,北至刑部街,西及平則門南,長三四里,周圍十三里,盡為齏粉,屋以數萬計,人以萬計……」
  這次爆炸的起因一直被認為由王恭廠存放火藥引起的。據後人估算,此次爆炸的威力相當於一萬至兩萬噸TNT,然而當時王恭廠存放的火藥總數不過數萬斤……
  「你就是碧眼兒方子野麼?抬起頭來。」
  錦衣衛北鎮撫使許顯純的聲音低而飄忽,似乎從一口深井裡發出來的。方子野心裡有些惱怒,但仍然畢恭畢敬地抬起頭,道:「屬下正是方子野。」
  周圍站了許多人,都是錦衣衛的中高級官員。這些人都在看著他,這讓方子野有些不安。作為一個新晉的無名小卒,不知道這個錦衣衛第二號人物緊急召見自己要做什麼。只是,以殘忍聞名的許顯純找上誰,多半不是好事。
  許顯純頓了一下,道:「本官已看過你的稟報,但還有些話想問你。」
  「是,屬下知無不言。」
  「你與唐文雅可是夙識?」
  這個名字突然又出現在方子野耳邊,讓他的心頭猛地一跳。他躬身行了一禮,努力讓自己平靜地道:「稟報大人,唐文雅與屬下同是武功院生徒,屬下於去年十月間赴沙塘子運送給養,但事前並不知是此人在負責滅天雷之事。」
  「你見過滅天雷麼?」
  太陽像一個火球掛在空中,沒有一絲風。幾株早就死了的樹被沙子半掩埋起來,假如不是埋在沙子裡的話,馬上就會燒起來的吧。本來十月已是深秋,在北京城的話人們該換上裌襖了,但這裡因為沒有風,仍然酷熱難當。聽說白天雖熱,一到晚上,卻又冷得發抖,「早穿皮襖午穿紗,圍著火爐吃西瓜」,說的就是這一帶了。
  為什麼選在這麼個地方?方子野跳下駱駝,拉了拉頭巾,從駱駝背囊裡拿出水壺來喝了一口。這裡是肅州衛以西,一個叫沙塘子的地方。顧名思義,這裡週遭百里都是沙漠,零星點綴著幾塊綠洲。作為大明帝國西北邊陲與韃靼土默特、土魯番三邊接壤的地帶,百餘年前這裡套寇橫行,數十年前則是俺答汗與大明軍隊交戰過的地方。只是自從俺答汗被封為順義王,不復為邊患後,這裡倒是一下子冷落下來。
  也難怪,這裡除了沙子,還是沙子。當戰爭結束後,誰也呆不下去了。方子野用牛皮靴踢了一下,腳下的沙子被他踢得飛揚起長長一片,沙子下,是一根已經枯乾的白骨,也不知是人的還是戰馬的骨頭。攻戰殺伐近百年,前前後後死在沙塘子的人總不下於十餘萬了,隨便哪一塊地方都能在沙子刨出根白骨出來。他想不通武功院為什麼要將雷部設在這種地方。雖然韃靼已不為邊患,但沙漠仍是強盜出沒的地方,這裡離肅州衛也有一段距離,假如真碰上什麼事,肅州衛的駐軍根本無法對這裡有什麼照應。何況肅州衛的軍屯自給也困難,補給還得責令陝西行都司解決,每次又要專人押送,大為不便。
  這裡唯一的好處,大概就是可以保守秘密吧。方子野有些憂傷地看著這根白骨,想像著這根白骨的主人究竟是什麼樣子。他只覺唇舌間仍是幹得像要冒火,正想再喝一口,耳邊忽地響起了一個聲音:「王大人。」
  他抬起頭。灼熱的陽光曬得地面也升騰起熱氣,使得眼前看到的東西都有點變形。在這團熱氣中,一個身著白色長袍的人正向他走來。這人的長袍蓋到了腳面,連頭上也包著白布,看上去很有點詭異,身材不高,大概因為天熱,連聲音都有些尖。他迎上去,道:「在下方子野,見過唐大人。」
  白袍人站住了。他看了看方子野身後的車隊,又看了看方子野,忽然笑道:「碧眼兒!原來是你!」
  方子野生具異相,雙眼是藍色的,有如胡人,因此外號便是「碧眼兒」。只是這樣叫他的,只有武功院的同僚。那些同僚都是他的前輩,因此才會用這個帶點玩笑的稱謂。方子野有些猶豫,正不知該如何回答,白袍人已經解開了蒙面的白布,道:「是我啊,唐文雅。」
  白布下露出的,是一張年輕女子白皙光潤的瓜子臉,與周圍的荒涼完全不搭調。方子野只覺有種要暈眩的感覺,眼前這如花的笑靨出乎他的預料,他喃喃地道:「唐大……唐文雅,是你!」
  唐文雅的父親是武功院元老,後來因公殉職,因此她只比方子野大一歲,卻從五歲起就是武功院生徒,方子野進武功院時,她已經在裡面學習了十年。方子野還記得剛踏入武功院時,在學堂裡見到那張有點過於嚴肅的女子臉龐,還大大吃了一驚。男女七歲不同席,這些話他也早聽說過,發現武功院裡居然有不纏足的十五歲少女,地位也絲毫不下於男子生徒,實在讓他大開眼界。不過唐文雅第二年就正式加入武功院,後來便再沒有消息。正當他要忘掉這個名字的時候,沒想到所說的沙塘子唐大人,居然就是唐文雅。
  唐文雅道:「當然是我。王大人呢?」
  方子野道:「老師因為另有公幹,未能抽身,故今番押送給養由我負責,唐……唐大人。」
  唐文雅一怔,道:「王大人有事?」正沉思著,身後的馬幫頭道:「方大人,快卸貨吧,外面快熱死了。」
  方子野還沒回話,唐文雅忽道:「是。老雲,出來卸東西。」她扭頭向方子野露齒一笑,道:「碧眼兒,你辛苦了,進去喝杯茶吧。」
  方子野跟著唐文雅走進屋裡。這裡是塊小小的綠洲,不過一兩畝地,建了幾座屋子,就幾乎將綠洲都搭得滿了。唐文雅倒了杯茶推給方子野,道:「王大人到底有什麼事來不了?」
  唐文雅所說的「王大人」是武功院的指揮使王景湘。武功院有三指揮使,王景湘在三指揮使中位列次席,方子野是他愛徒。因為此事極其重要,以前給沙塘子押送補給都是王景湘親自出馬,讓方子野代替自己也還是第一次。
  方子野道:「老師受命遠行,無暇前來。」他沉吟了一下,看看四周,道:「唐大人,這裡到底是做什麼的?」
  唐文雅沒有說話,只是微微一笑,喝了口茶,才道:「滅天雷。」
  方子野抬起頭,慢慢地道:「屬下曾見過一次滅天雷。」
  許顯純登時顯得精神起來。他的手扶住椅子把手,身體向前欠了欠,道:「在沙塘子?」
  「是。」方子野有些猶豫,但回答依然流利之極,「當時唐文雅大人是武功院雷部成員,受命在沙塘子研製滅天雷,屬下曾看過一眼。」
  「當時你接到的真正任務是什麼?」
  方子野的心裡又是猛地一跳,但臉色仍是平靜如常,道:「依照武功院法度第二條……」
  「沒有武功院了,」許顯純有些惱怒,「你現在隸屬錦衣衛。錦衣衛法度第一條,忠君報國,萬事服從,你應該不會忘吧。」
  「屬下記得。」
  「那你當時接到的任務是什麼?」
  方子野低下頭,道:「因雷部研製滅天雷多年不成,屬下受命查探唐文雅是否有所隱瞞。」
  「為什麼會覺得唐文雅有所隱瞞?」
  方子野只覺後背有些寒意,但他仍然直直站著,道:「因為天啟五年七月十三日,肅州衛兵備報告沙塘子地震,夜如白晝,其狀有異,因此武功院懷疑滅天雷已經成功,但唐文雅有所隱瞞。」
  「滅天雷是什麼?」
  唐文雅只是笑了笑,卻不回答,反問道:「你這麼想知道滅天雷?」
  「我看過一點卷宗,說起成立雷部的源起。只是讀了之後,實在難以置信。」
  唐文雅站起身,從一邊櫃子裡拿出一件白布長袍,遞給了方子野道:「碧眼兒,穿上,風帽可以翻下來,把臉也蒙起來吧。」
  這件長袍帶著風帽,很是厚實,簡直和棉袍差不多。方子野詫道:「這衣服怎麼這麼重?」
  唐文雅正在把臉蒙起來,聽得方子野的問話,道:「這衣服是夾層的,當中塗了一層鉛粉。」
  「鉛粉?」方子野皺起了眉頭。唐文雅眼裡突然閃過一絲狡獪,道:「你不是想看滅天雷呢?帶你去看看。不過雷石是種很奇特的東西,如果不穿這種衣服,那你都不知自己是怎麼死的。」
  「雷石?」
  唐文雅沒有回答,點燃火把推開了牆上的一扇門。這扇門看上去也只是尋常木門,可是推開時卻顯得極其沉重。門一開,裡面是一條通往地下的甬道,與外面的酷熱相比,裡面要涼爽許多。方子野有些遲疑,道:「唐大人……」
  「別叫我大人了,」唐文雅扭過頭,眼裡帶著一絲嘲弄,「我雖然是個掛名百戶,但一個女子,你也知道那只是個虛職。」
  雖然已經把臉都蒙了起來,方子野的臉也不禁有些潮紅。認識唐文雅時,她沉默寡言得有點古怪,沒想到現在如此伶牙利齒。方子野還想再問,但唐文雅已經走了下去,他只好跟在唐文雅身後。
  甬道很寬,兩邊都是石頭砌成。走了兩道門,裡面越來越暗,唐文雅手中的火把已經只能照亮身前不多的一塊地方。等推開第三道門,唐文雅這才站住了,道:「看,那就是滅天雷。」
  藉著昏暗的火把,方子野看到裡面是個檯子,上面放了一個方方正正的鉛盒。這鉛盒不大,只和一塊尋常的硯台一般大小,厚有兩寸許。方子野想往前湊近了看看,唐文雅一把拉住他,道:「小心,不要靠得太近,雷石很危險。」
  「這麼小的雷石,大概……大概才幾斤重吧?」方子野在心裡估算著,只覺得自己的估計沒多大出入,抬起頭看看唐文雅,卻見唐文雅眼中含著一股淡淡的譏諷。
  「有十五斤重。」唐文雅像是自語一般輕輕說著,「這只是滅天雷的一半。」
  那滅天雷有三十斤重了?方子野記得新鑄的紅夷大炮吃子十斤,吃藥七斤,子藥在一起也只有這滅天雷的一半多一點,看來滅天雷的威力是很大了。他歎道:「原來這麼重,真看不出來。威力一定很大吧?」
  他只是隨口感歎,唐文雅卻像聽到什麼可笑的話一樣吃吃地笑起來:「你見過的火器之中,哪種威力最大?」
  方子野沉思了一下,道:「應該是紅夷大炮。」
  「紅夷炮的威力確實不小,」唐文雅的眼裡仍然帶著淡淡的嘲弄,「如果滅天雷能夠成功,那麼紅夷炮就像小孩子的彈弓……不,連彈弓也不如,頂多是小孩子扔出的土塊。」
  佛朗機、虎蹲炮、紅夷大炮,這些火器是大明神機器賴以取勝的利器。方子野曾見過紅夷大炮試射,對這種聲如震雷,一炮可將標靶打為齏粉的大炮印像極其深刻。他也聽人說過,紅夷大炮是當今世上威力最大的武器,即使在歐羅巴,最厲害的大炮也不過與紅夷炮相埒。可是在唐文雅嘴裡,紅夷炮和滅天雷相比居然會連小孩子玩的彈弓都不如,那滅天雷的威力實在已遠遠超過了他的想像。他道:「滅天雷究竟是什麼東西,威力有多大?」
  唐文雅眼中的嘲弄之色一掃而空,取而代之是一片茫然。她喃喃道:「我也不知道這究竟算什麼。大概,」她看著這個這個洞穴的頂部,好像要透過厚厚的土層看到天空一樣,「大概,只能說那是神的最後審判。」
  這是天學士所尊奉的《聖經》中記載的話。所謂天學,就是天主教在明代傳入中國後的稱呼。武功院中有不少人都是天學士,方子野的老師,三指揮中的王景湘便是一個,唐文雅也是,方子野還記得那時每到禮拜天,便見唐文雅和老師一起去禮拜堂做禮拜,只是他自己一直沒能成為天學士。他幾乎有些崇拜地看著唐文雅,這樣的女子在尋常人家,只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小姐,可是唐文雅對什麼都像洞若觀火,有一種遠遠超過她年紀的老成。方子野雖然不是天學士,但在武功院學習拉丁文時,就以《聖經》為課本,知道最後審判的意思。他倒吸了一口涼氣,道:「真有那麼大的威力?」
  唐文雅道:「上去吧。雖然放在鉛盒裡,但在這兒呆久了還是很危險。為了滅天雷,已經有十多個人死在這兒了。」
  她轉身向後走去,方子野跟在他身後。一走出地窖,唐文雅就把門緊緊關上,又給方子野倒了杯茶道:「漱漱口,吐掉,別喝下去。」
  「滅天雷究竟是什麼東西?」拉開蒙面的布,剛把一口水吐掉,方子野就迫不及待地問道。
  唐文雅已經坐了下來,道:「萬曆四十六年肅州衛兵備李應魁向甘肅巡撫稟報,六月二十九日午時寧遠堡東北天鼓如大炮震響一聲,往西北去。紅崖堡地展二次,有聲如雷。這件事,便記在祁大人日記之中。」
  甘肅巡撫祁光宗雖不是天學士,但與天學士交往甚密,曾為利瑪竇的《萬國輿圖》作跋,方子野也聽說過這人名字,先前也在卷宗裡看到祁光宗這段日記的摘抄。他道:「這只是尋常地震吧。」
  「邸報中是說地震。不過,當時李應魁曾帶回一個倖存者,他說的卻是另一番話了。」
  唐文雅又喝了一口茶,像說書人一樣頓了頓。方子野再也忍不住,道:「那人說什麼了?」
  「雷石。」唐文雅晃了晃杯子,看著杯中茶葉在裡面打轉,輕輕地說著,「他們發現的,就是雷石。」
  那還是萬曆四十六年的事了。那年六月二十九日,一支駐守肅州衛寧遠堡的五人騎兵隊例行巡邏,向東進發。寧遠堡在祁連山北麓,正是韃靼、土魯番與大明三方交界的地方,是韃靼北行要道,因此寧遠堡雖然地處偏僻,仍然不可廢除。
  寧遠堡就在沙塘子以西,他們進入的正是沙塘子。因為由祈連山擋住了濕熱的南風,沙塘子這一帶越發荒涼乾熱,一年都下不了幾場雨,長著些駱駝刺的地方就算是個綠洲了。因為太偏僻,即使是在戍卒口中傳為畏途的肅州衛,駐守寧遠堡也是件苦差事。
  六月底的西北正值酷暑。五個人圍繞著寧遠堡巡邏了二十餘里,已是筋疲力盡,人困馬乏。正要回去的時候,卻發生了一件倒霉的事——五匹馬的馬蹄鐵同時碎裂了。
  馬蹄鐵時間久了會碎裂,那也不稀奇。倒霉的是,五匹馬的蹄鐵居然同時都有碎裂,而當時寧遠堡的備用蹄鐵都已用完,本來準備回去打制幾副的。肅州衛一帶因為沒有官道,路上碎石沙礫很多,發現得也遲了些,有三匹馬的蹄子已被碎石割傷,想要撐回去已不可能。好在蹄鐵也不是什麼難打的東西,有塊鐵砧,加上一個爐子,一個熟練的鐵匠便可打出也容易,而五個戍卒中有一個就是鐵匠出身。只是馬蹄的形狀都不一樣,釘蹄鐵時非得現打現釘。經過商議,他們決定先從別的馬蹄上拆下完好的蹄鐵來湊成一副,釘在一匹馬上,讓一個人趕緊回去帶回工具和熟鐵塊,當場打製,再一起回到寧遠堡。
  這樣一來一去,得拖上一整天,在野外呆上一天,不渴死也曬死。幸好一個戍卒及時發現了一個山洞。祈連山綿延千里,這樣的山洞數之不清,這裡有座小山,是祈連山的一條餘脈,那個山洞就隱在山腳,並不甚大,但呆上四人四馬還是綽綽有餘。於是幾個人將馬匹都牽進了那個山洞裡,準備在那裡窩一晚。
  一進山洞,一個戍卒意外地發現牆上嵌了一塊硬物,相當柔軟,用石頭都能砸出痕跡來,很容易就挖了下來。這塊東西相極其沉重,鴿子蛋大小小一塊,居然有好幾斤的份量。同樣大小而又有那麼大重量的,據他們所知只有鉛塊或黃金。萬曆年間礦稅大興,舉國上下到處都有開礦挖金銀的,這幾個戍卒雖然連字都不識,卻也聽說過有人在砂礫間找到大金塊的故事。興奮之餘,幾個人馬上在山洞上下找了個遍,又找到一些,都是黃褐色的沉重金屬。
  這些東西到底是不是金子?幾個人大大爭執了一番,覺得這些東西絕不是鉛塊,因為鉛苦金甜,這幾塊東西舔起來隱隱有些甜味,顏色也和鉛大不一樣,顯然就是金子了。那些金塊一共總有三四十斤,五個人分,每個人都可以分到六到八斤,萬歷時金銀比價為七八換之間,六斤金子可以換到七八百兩白銀,而當時一兩銀子可以買到兩石大米,七八百兩銀子足以做個小富翁,當時戍邊士兵的月餉不過九錢銀子。這個誘惑力不可謂不大,但大明從洪武朝起就嚴禁私采黃金,一旦發現,以偷盜論處,因此這五個戍卒決定隱瞞下來。為防有人私分,又決定將這些金塊融成一個元寶,等戍邊期滿,再五人均分。
  於是五個人說好,推舉出一個叫林土秀的騎馬回寧遠堡帶東西回來,其餘人都在這山洞等他。林土秀當時也不疑有他,騎馬就走了。剛走出十餘里,寧遠堡的遙影在望時,突然覺得大地一顫,座騎也失了前蹄,將他摔倒在地,彷彿有一個無形的巨人在林土秀後背猛推一掌。等林土秀轉過頭看時,遠遠地看見那裡有一道黑煙升起,像一個碩大無朋的黑色蘑菇。
  「像個黑菌子,碰到天了。」林土秀是這樣說的。
  這道煙柱就像從噩夢中冒出,在林土秀二十六年的生命中,連想都沒想過有這樣的事。看距離,正是那四個人藏身的山洞處。他不知道那四個人是怎麼弄出這樣的煙柱來的,沙塘子一帶很少有風,但現在他耳邊卻是狂風呼嘯,風聲尖厲得彷彿要將他的耳朵割下來,腳下的大地也仍然在不住地震動,以至於連小石子都跟活了一樣四處跳動。這副奇異的景像在沒見過什麼世面的林土秀眼裡看來,就和墜入一個噩夢沒什麼兩樣。不知不覺地,他嘶聲叫了起來,叫得連自己都聽不到——直到耳朵裡都流出血來。
  震顫過了許久才算停止。等林土秀回過神來,天空已黑了半邊。那並不是因為天黑的緣故,他們一早出發,現在頂多也才剛過正午,天變黑是因為那團黑雲在慢慢擴散,已經遮住了半邊天空。風還在刮著,不過小了許多,吹來的風也熱得發燙,只是天空中卻似乎要下雨了。沙塘子這一帶很少下雨,一年也下不了幾場,但一旦下雨,路面就會泥濘不堪,難以前行。林土秀髮現了自己所處的困境,顧不得再害怕,跳上馬飛奔回去。但還是沒能趕得上,他跑到離寧遠堡還有三四里時,天降暴雨。
  這場雨中夾雜著大量黑灰,落在身上把衣服都染黑了。也許是雲中有這些黑灰的緣故,天空暗得叫人害怕,即使是白天,也和深夜沒什麼兩樣。等林土秀逃回寧遠堡時,已經連站都站不起來了。
  這一躺就是一整天。第二天,林土秀覺得疲憊不堪,額頭燒得發燙,仍然站不起來,連那匹馬也病倒了。等兩天後從奉肅州衛兵備李應魁之命趕來查看的士兵抵達寧遠堡時,發現林土秀躺在坑上,一條精壯漢子已是半死不活。這場地震雖然離肅州衛甚遠,但就算那裡也感到了地面的震動。那些士兵詢問之下,林土秀結結巴巴地說了前因後果,自認是因為他們五人起了貪心,遭了天譴,故有此報。
  由於林土秀病情嚴重,那些士兵準備將他帶回去肅州衛救治。另外這次地震未免匪夷所思,照實稟報,李應魁準不會信,只有讓林土秀自己說明。只是林土秀病情太重了,離開寧遠堡二十里,剛到達先前他們發現山洞的所在,林土秀便因為病勢加劇而亡。那裡原先有一座十餘丈高的小山丘,卻因為這一場地震被夷為平地。幾個士兵咋舌之下,只好將林土秀的屍骸就地掩埋,覺得那準是死在這兒的另四個袍澤的緣故。雖然他們屍骨無存,卻仍不放林土秀這倖存者走掉。
  「懷疑唐文雅已經研製成功,卻隱而不報麼?」
  方子野頓了頓,道:「是,大人明鑒。」
  許顯純的手指又在扶手上輕輕敲了兩下。他想了想,道:「為何要隱瞞?滅天雷成功,雷部糜費國家財物之罪便不能成立,立下這等大功,唐文雅縱是女子,一樣可以加官晉爵,對她來說有百利而無一弊,她為何要將此事瞞下來?難道,她是奴酋早就伏下的暗樁麼?」
  方子野道:「大人明鑒。」
  許顯純嘴角浮起一絲笑意。大概覺得自己一語中的,大是得意。他道:「你寫下的查探結果我已看過,但其中頗有疑問。雷部在沙塘子前後已逾七年,七年中換過三撥人手。不論成敗,這些人應該留下大量記錄方是,但事後你帶回來的卻是些帳目出入之類無關緊要的東西,有關滅天雷的少而又少。這究竟是什麼原因?」
  方子野面不改色,道:「屬下以為,是被唐文雅銷毀了。」
  「她為何要銷毀這些紀錄?」
  「屬下不知。」
  許顯純的臉一下沉了下來,喝道:「你真的不知?」
  「確實不知。」方子野的臉色仍是絲毫不變,「屬下懷疑,唐文雅已看透屬下的真實用意。」
  「是你言語中露出破綻?」
  「唐文雅聰慧過人,她看出屬下言語中的破綻,也大有可能。」
  許顯純沉吟了一下,道:「那麼她到底為什麼要隱瞞此事?」
  方子野稍稍有些猶豫,馬上道:「屬下以為,唐文雅是知道了楊御史入獄的消息。」
  「楊漣?」許顯純一怔,「楊漣與唐文雅有什麼關係?」
  「唐文雅自幼失怙,楊御兄與她亡父乃是知交,當初也是楊御史將她托付到武功院的。」
  都察院御使楊漣,因為彈劾九千歲弄權誤國,於天啟五年七月入獄。負責此事的,正是作為九千歲心腹的許顯純,楊漣被投入的也正是北鎮撫司。許顯純聽到此處,已極是惱怒,喝道:「方子野!唐文雅一直在沙塘子,她怎會知道楊漣下獄之事?是你告訴她的麼?」
  「應該是屬下。」方子野不等許顯純發作,搶道:「屬下去沙塘子前,並不知要見的便是唐文雅,也不知道她與楊漣之間的干係。」
  許顯純還沒來得及發作,話頭就被方子野堵住,噎得說不出話來。他長長吁了口氣,道:「知道楊漣的事後,她就將那些資料統統付之一炬?」
  方子野道:「多半如此。但她隱瞞得極好,屬下先前竟未發現絲毫破綻,以至於功虧一簣。」
  許顯純又沉默了半晌,方道:「難道她什麼都沒有跟你說麼?」
  沒有說麼?方子野默默地想著。
  不,她說了,說了很多。
  「你還在聽麼?」看到方子野有些心不在焉,唐文雅嗔道。
  她的口才並不算太好,但聲音柔美清脆,如乳鶯初啼,很是動聽,方子野倒有些聽得呆了。其實這件事的始末他早在卷宗裡看熟了,那裡的記載比唐文雅說得更是詳細。聽唐文雅在嗔怪自己,他訕笑了笑,道:「在聽,在聽。後來呢?」
  「從祁大人處得知這個消息,武功院對此極感興趣。六月二十九日,武功院的地動儀也測到西方有震,但這一次地震居然沒有餘震,迥異尋常,倒更似一場火藥引起的爆炸,因此在萬曆四十七年二月間,馮計都師兄提議到沙塘子實地勘查。」唐文雅指了指門外,道:「這幾年這兒沙子蓋了厚厚一層,現在是看不到了,當時馮師兄來時這裡整個凹下丈許,有如一個鍋底,底下的沙子都成了黑色,而正中一塊更是連沙子都燒結成琉璃狀。馮師兄和幾個同僚經過七天詳細勘查,斷定這並非一次普通地震,而是爆炸。」
  方子野有些遲疑地道:「是……是雷石引起的?」
  唐文雅又啜了一口茶,微笑道:「當然。只是馮師兄那時還不知道雷石,他就用了個笨辦法,選了那塊凹地,以兩徑相交,找出爆炸的中心,然後從中心開始向四周發掘。他的運氣很不錯,只挖了一天,就發現了一些被熔成一團廢鐵的刀劍之類,證明這裡確實就曾是那林土秀所說的山洞,那四個戍卒曾躲在此間。只是他仍然不知道那四人究竟是怎麼引起這一場大爆炸的,於是馮師兄再挖下去,希望能夠找到林土秀所說的那種極重的東西,他覺得這一場爆炸定然與這些脫不了干係。」
  方子野道:「他找到了?」
  唐文雅搖了搖頭,道:「什麼也找不到。那兒原是一座小山丘,另一邊是沙地,現在山丘已被夷平,只剩一個石台,更是難找。馮師兄招募民夫挖了兩個月,一無所獲。他仍不死心,還想再挖,但他帶的這群人卻突發疫症,一多半人都噁心欲吐,開始掉頭髮。民夫覺得這定是褻瀆神明,以至遭到詛咒,在死了兩個人後都一哄而散。馮師兄雖然不信這些,但他的病情也越來越重,只得回來。可是回到武功院後,藥石無靈,只撐了兩個月就過世了,第一次勘察以失敗告終。」
  當時方子野還不曾入武功院,自然不知道發生過什麼事。他來時只聽說武功院損失慘重,不少人都丟了性命,這也是他能破例入院當生徒的一個原因,看來與唐文雅說的也有干係。他道:「這件事並沒有完,是吧?」
  唐文雅道:「正是。馮師兄臨死前,向姚指揮使上書,要求加派人手,徹底追查此事。他將此事前後因果詳細說明,雷石這名字也是他取的。雖然他一無所得,但此事的頭緒已被他理清,後來能夠成功,馮師兄厥功甚偉。姚大人因馮師兄所請,當即請胡先生出馬辦理此事。」
  唐文雅所說的「胡先生」是一個歐羅巴傳教士,方子野聽自己的拉丁文老師魯諦諾說起過此人,但這人的結果卻語焉不詳,直到今天才知道原來他也受命去查清雷石之事了。方子野道:「胡先生查得如何?」
  唐文雅道:「胡先生也未能查清。不過,他倒是查明了馮師兄和那些人所患之病,正是雷石引起,唯有鉛能解之。可惜胡先生雖然查明此節,自己卻也未能逃過這一劫,一樣得了病。與他一同前來的三個死了兩個,一個趁病情尚未發作就離開此地,才算保住一命,但四股潰爛已盡,成了個廢人。」他頓了頓,又道:「然後,我和武師兄、錢師兄、甄師兄四個才受命來到此間繼續追查。」
  方子野鬆了口氣,道:「你總算查明了。」
  唐文雅臉上卻閃過一絲痛苦之色,道:「雖然查明了,但代價也極大。我們四人同來,商議之下,覺得雷石本來生在洞穴壁上,那一場爆炸過後,定然已成為齏粉,因此以淘金之法,取坑底沙礫淘洗,說不定能有所收穫。這裡沒有河流,水只能讓人運來,這一趟差事當真苦不堪言,淘出來的也是一些奇怪的金屬粉末,裡面夾雜種種雜質。我們想盡辦法,像用磁石吸去鐵屑,以汞抽去銅粉,可謂無所不用其極,還是取不出純淨雷石。直到最後,武師兄想出一個妙法,終於將雷石從中取出,只是最後的難題便是如何融冶。」
  方子野道:「不能直接融冶麼?」
  唐文雅露出些得意的神色,道:「自然不能。還是我想出一個辦法,居然不費吹灰之力,將雷石粉末融成一團。但接著又遇到難題,這雷石有夜光,且不用鉛盒隔絕的話,沾到人身上便能讓人一命嗚呼。武師兄便是一次融冶時大意了一下,袍子被火頭燎開一個口子,結果四五天後渾身血管根根爆裂,頭髮也掉得一根不剩,掙扎了兩天後才斷了氣。」
  方子野打了個寒戰,道:「你們仍然留在這裡?」
  「自然。」唐文雅毫不在意地說道,「自從加入武功院的頭一天起,便已準備好丟掉性命了,何況雷石的事已有眉目,豈能半途而廢。武師兄遇難之後,我們加倍小心,後來大半年裡就只死了一個幫工。只是雷石越煉越多,卻不知道究竟如何才能令它爆炸。點火、敲打、干餾,什麼都做過了,雷石卻和鉛差不多,根本就不會炸。屢次失敗之下,錢師兄覺得我們可能走錯了路,說爆炸是雷石引起的,那只是馮師兄的猜測,他也不曾真個見過。錢師兄說爆炸可能與雷石毫無干係,而是另有原因。不過甄師兄覺得雷石如此凶險,能殺人於無形,馮師兄猜得絕沒有錯,只是我們還不曾發現能令雷石爆炸的正確方法而已。」
  唐文雅說到這兒,又喝了一口茶,道:「真到七個月前,我領著幾個人照常去淘洗沙子。正在忙碌時,忽然聽得屋中發出慘叫之聲。我大吃一驚,急忙衝進屋裡。一到屋中,便聞到一股皮肉燒焦的臭氣,甄師弟已倒在地上,兩條手臂像被烈火灼過一般,錢師兄的手掌也已燒成了焦炭,屋中卻沒有第三個人,桌上還放了兩塊雷石。錢師兄還有一口氣,我把他救醒後,他說甄師弟在鼓搗雷石時突發奇想,說既然我們找不出如何讓雷石爆炸的方法,不妨掉過頭來想想那四個戍卒是怎麼做的。甄師弟覺得,他們既然以為找到的是幾塊金子,那麼……」
  方子野突然搶道:「是打在一處!他們只有四個人在,一定是想把幾塊金子打成一塊,這樣那林土秀來時就可以少分一塊,每人也多分一點了!」
  唐文雅渾身都是一震,抬頭看向方子野,喃喃道:「碧眼兒,原來你也很聰明啊。正是,雷石有個奇異的特性,只消整塊重量超過三十斤,就會發光發熱,鉛也無法阻擋了。當時那四個戍卒定是起了貪心,想把一份隱瞞下來,只與林土秀分其中的一部份。這樣隱瞞下來的那部份就只有四個人分,都可以多分一些了。只是他們沒料到雷石竟會如此霸道,以至於引起爆炸。甄師兄那天也是偶爾將煉出的兩塊雷石壓到一處,沒想到立刻就發熱放光,他也當即被灼死。還好錢師兄也在一邊,拚命將兩塊雷石拉開,才免除一場大禍。想通了這點,便豁然開朗,我只道滅天雷馬上就要成功了,卻沒曾想……」
  她的兩道纖細長眉皺了起來,眼神裡突然帶著一絲痛楚。
  「說點別的吧。」她笑了笑,但笑容十分勉強。「還記得你剛來武功院時麼?那副傲慢的樣子叫人一看就想欺負你。」
  她是在隱瞞。方子野想著,但不由自主地笑了起來:「那時我可真怕你,看到你就想起阿大阿二沒食吃的樣子。」
  阿大阿二是當時武功院養的兩條大獒。這兩條狗極是凶悍,武功院的生徒對這兩條狗都是又怕又恨,那時在方子野眼裡,總是對他管頭管腳的唐文雅當真和阿大阿二一樣可惡。唐文雅「撲嗤」一下笑了起來,一剎那間的笑容,讓方子野如醉春醪。
  「你現在也變了很多,那時就跟刺蝟一樣,動不動就要打架,王大人可沒少替你向人道歉,沒想到現在也很像樣了。」
  方子野眼前彷彿又出現了當時的自己。他訕笑了笑,道:「不管怎麼說,你可是大器已成。製成了滅天雷,功勞可不小,說不定真會授你的個官職也不一定,到時都能和秦良玉並稱巾幗雙絕了。」
  一般來說,女子並不能授官,唐文雅雖然名義上是百戶,卻根本沒有職司,百戶的俸祿也比別人要少許多。不過這也不一定,石柱女土司秦良玉就因平定奢崇明叛亂,則被授指揮僉事,兼總兵官。唐文雅如果真的把滅天雷製成了,有秦良玉這樣的先例,她被授官也不是不可能的。
  唐文雅笑道:「你真看得起我。是王大人說的麼?」
  「當然。」方子野還想再說句打趣的話,猛然間發現方子雅的臉一下沉了下來。那麼陰沉。方子野有些吃驚,道:「我說錯了什麼?」
  唐文雅道:「沒什麼。」她看了看窗外,道:「晚飯好了,先吃飯吧。」
  給養已經都卸下,飯菜也都已經做好。雖然都不是什麼新鮮材料,但幾道菜做得仍然很精緻。天也已黑下來了,大漠落日,便如在海上所見,平坦的沙子上有波紋起伏,遠方則是積滿白雪的祁連山,居然頗有幾分神清氣爽之意。只是方子野食不甘味,也不知吃了些什麼東西。
  吃完了飯,唐文雅一下對方子野冷淡了許多,只讓他們自去歇息。
  「她說過什麼?」
  許顯純欠起身,似乎要湊到方子野跟前。方子野道:「唐文雅曾對我說過,雷石的威力總是達不到預期的目標,不知哪裡出了錯。」
  「只有這些麼?」
  許顯純一點也沒有掩飾他的失望。方子野點了點頭,道:「只有這些。唐文雅對我說,其實滅天雷仍然未能成功。」
  「是這樣啊。」許顯純的眼裡突然射出逼人的寒光,「真是這樣麼?」
  方子野覺得舌頭出奇地乾硬,心頭也有種針刺一樣的痛楚。他低聲道:「是。」
  「那只是她說的吧?」許顯純的聲音變得越發冷酷。「你並不相信。」
  方子野無言以對,只是低低地道:「是。」他覺得自己像是被放在一台碾子下,被一點點壓搾出來。逼供是許顯純最擅長的事,雖然沒有動用刑法,但許顯純的口舌就讓他有一種置身於刀劍之下的錯覺。
  「你和唐文雅在武功院當生徒時就認識,你覺得她是怎樣一個人?」
  「聰明絕頂,驕傲,冷漠,」方子野小心地挑選著字眼。直到現在,他才發現自己原來對唐文雅竟是如此陌生。
  第一次見到她是什麼時候?很久了。是的,已經很久了。
  「碧眼兒,你為什麼要打架?」
  少女板著略帶稚氣的面孔,看著面前的少年。少年的眉角有一小塊淤青,但倔強地昂著頭,一言不發。
  「武功院法度第三條,不自私相鬥毆,違者嚴懲不殆。你已經加入武功院,難道忘了麼?」
  少年仍然不說話。碧藍的眼晴像一泓秋水,卻沒有一絲淚光。
  「你今天別吃飯了,也不准回房休息,就站在這兒,什麼時候知道錯了再回去。」
  少女站在這個個子比自己高出半個頭的少年跟前,也同樣毫不退縮。她胸前掛著一個銀子打的十字架,在月色中閃著慘白的光。
  夢斷了。方子野忽地坐了起來。夢中的情形依然在眼前。
  很久了吧。那是在他剛入武功院不久,因為一個生徒取笑他的藍眼睛,方子野和他打了一架。那人自恃長得比方子野要高大強壯,卻不料方子野自幼學武,等閒成人都不是他的對手,那人本想欺負他,沒想到被他打了個鼻青臉腫。而私自鬥毆,是武功院法度七戒條之一,方子野知道那人吃了虧也不敢聲張,所以並不擔心。打完了人,他心情也快活了許多,在回住處時卻被唐文雅攔住了。雖然方子野的拳頭可以將成人都打倒,但他根本不敢向這個驕傲而冷漠的少女揮拳。只是他大為不服,死都不承認自己錯了,於是唐文雅罰他在門口站一整夜。那是個秋夜,天已冷下來了,方子野雖然冷得發抖,仍然直直地站在門口,就是不認錯,連那個被揍的生徒也看不過去,向唐文雅求情。可是唐文雅卻死不鬆口,直到方子野又餓又冷又累,摔倒在地。
  他下了床。沙漠裡,白天和夜晚相差很多,白天如酷暑,夜晚卻與深秋一般。方子野還是第一次在沙漠中過夜,只覺嘴裡幹得受不了。他摸索著在桌上拿起茶壺,對著壺嘴喝了一口。
  冰冷的水,像一條線一樣落下去,讓方子野煩躁的心頭平靜了一些。他忽地抬起頭,走向門邊。
  門外有聲音。
  他推開門。
  門一推開,月光水一樣湧入門來。白天沒有一絲風,到了晚上卻微風徐來,靜謐的沙漠像一個矜持的陌生人,向天邊展開。在離屋子百步外,有一個白色的人影。
  是唐文雅。方子野輕輕掩上門,向前走去。唐文雅坐在一塊石頭上,看著天邊的月光。和白天不同,她穿著一件素色的長裙,靜靜地梳理長髮。在她胸前,還掛了那個她父親留給她的十字架。
  這樣的裙子,一般都是熱孝時才穿的。方子野走到她身邊,唐文雅沒有轉身,只是幽幽地道:「碧眼兒,告訴我,朝中出了什麼事。」
  她的聲音又變得冷漠。方子野記得多年前唐文雅就是用這樣的語氣問他是不是打架了。她的樣子已經改變了許多,但現在的聲音卻依然和那時一樣。方子野扭開頭,囁嚅地道:「沒出什麼事啊。」
  唐文雅轉過頭盯著他的眼睛,方子野不自然地扭過頭。半晌,她輕輕歎了口氣,道:「碧眼兒,你還和那時一樣,說謊時就不敢看著我。告訴我,朝中到底出什麼事了?」
  方子野幾乎要崩潰了。許多年前,那個讓他又恨又怕的唐文雅似乎又站在自己面前,他低低道:「楊御史……楊漣大人下獄了。」
  唐文雅垂下頭,沒有說話。都察院御史楊漣,是唐文雅的義父,也是武功院成立雷部的支持者。半晌,她低低道:「雷部,其實已經撤銷了吧?」
  天啟元年,朝廷起用熊廷弼為兵部尚書兼都察院右副都御史,經略遼東。但第二年熊廷弼因兵敗下獄,雷部的處境就極為尷尬。雷部本是武功院受熊廷弼之托成立的,在沙塘子已駐紮了三年,因為食水日用都要長途運輸,費用很大,九千歲一黨已屢屢攻訐,說武功院糜費無度,使得內庫空虛。其實方子野也知道,雖然武功院耗費很大,畢竟離使得內庫空虛的程度還差得遠,九千歲一黨不過以此為借口,想翦除武功院這個東林羽翼而已。以前還有楊漣諸人加以回護,但現在楊漣自己也已下獄,雷部連最後一個靠山都已失去了,自然就要撤回。方子野突然間很不好受,道:「嗯。我來時錦衣衛田指揮使剛下的命令,撤銷武功院,併入錦衣衛。」
  「派你來,大概就是因為我們都曾是武功院生徒,讓我不對你起疑心吧?」
  方子野沉默不語。雖然受命時並沒有這樣交待,但當時故意不說駐紮在沙塘子的是唐文雅,只說要確認滅天雷研製的進展,那多半就是這個意思了。他直到現在也不明白唐文雅是怎麼看出破綻來的,也許僅僅是自己不知什麼時候漏出的一句話,一個動作。
  「你的真實任務是什麼?」
  方子野重重吁了口氣,道:「要我查明,滅天雷是否已經成功。因為七月十三日那次地震十分可疑,肅州衛兵備稟報情形,與萬曆四十六年六月二十九日那次極為相似。」
  「如果你查明滅天雷已經成功,是我隱瞞不報的話,你就要將我捉拿回去?」
  唐文雅的聲音中有一種奇異的力量,方子野彷彿感到了迎面而來的壓力,他低聲道:「是。」他頓了頓,又道:「你是怎麼看出來的?」
  唐文雅笑了笑,笑容中卻蘊涵著無限苦澀:「王大人和我說過,滅天雷是機密中的機密,只有少數幾個人才知道,即使成功了,我們也只能隱藏在幕後。而且他說過,運送給養,一定是他親自前來,馬幫也一定找靠得住的,而且來之前會先行以羽書通告。如果哪一天他沒有來,就是情形有變。」她抬起頭,看著方子野,沉默了一會,道:「只是我沒想到居然會讓你來。你究竟是奉誰之命來的?」
  方子野的頭再也抬不起來,剎那間,自己好像又成了那個被唐文雅責罰的武功院生徒。他低低道:「是羅大人。」
  他所說的「羅大人」是武功院三指揮使中的右使羅辟邪,因為與九千歲一黨來往密切,向來和王景湘不睦。唐文雅歎了口氣,道:「怪不得。去年楊叔叔彈劾九千歲,我就想到了會有這一天。」
  天啟四年六月,楊漣上書彈劾九千歲二十四大罪,一時間九千歲一黨氣焰大挫。但最後九千歲卻仍未被扳倒,事隔一年,九千歲的報復便來了。方子野猛地抬起頭,道:「文雅,不論誰上台,我們終究是為國出力……」
  「別說了。」唐文雅抬起頭,看著天空中那一鉤新月,「當年江陵公手創武功院,題的四個字是『國富民強』。我自幼在武功院長大,聽到的只是敬畏神,粉身報國。可是這國又是什麼?國富民強,到頭來也是一場空。」
  武功院本是張居正在萬曆七年設立的。現在張居正雖已身死名裂,但武功院中仍然對他敬重有加,從不直稱其名。
  方子野道:「可是,只要滅天雷成功,那遼事可平,於國終究有利。你為什麼要隱瞞?」
  「與國有利?」唐文雅苦笑了一下。她低下頭,看著拖在地上的白色長裙,低低地道:「你們也猜對了,滅天雷已經成功。只是我沒有想到,成功後的滅天雷威力竟會那麼大,大得超出了我的想像。我將淘洗出的雷石製了兩個滅天雷準備試驗,七月十三日是第一次。兩塊總計超過三十斤的雷石撞擊後就會發生爆炸,我生怕會不成功,因此將那兩部份滅天雷裝在一個炮筒之中,以火藥點燃後兩者的撞擊來引爆。那天一早,天還沒亮,我便一個人向沙漠走去,雖然兩塊雷石都放在鉛盒裡,我還是提心吊膽,生怕會出錯。」
  她的聲音越來越輕,也越來越無力。方子野呆呆地看著她,也不說話。唐文雅撫了一下一縷散到額前的鬢髮,道:「向西北走了五里多時,突然聽得遠處有人在高聲唱歌,那是遊牧到這裡來的幾個韃靼牧人在圍著火堆燒烤。我怕滅天雷會傷到他們,便向北面又折了一里多遠。那裡已是土魯番地界了,再無人煙,就算那幾個牧人聽到聲音,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我將滅天雷放在地上,點了火,馬上打著駱駝向回走。在滅天雷裡我用的是慢線,一個時辰後才燒到頭,而一個時辰足以回到這裡來了。我剛回到這裡,滅天雷就爆炸了。」
  她抬起頭,眼中已滿是淚水,道:「碧眼兒,你知道麼?看到那一團金色的火球在近十里以外升起時,我心裡只有害怕。滅天雷的威力居然遠遠超過了我的想像,那團火球竟然升到了比祁連山更高!等黑雲散去,我馬上過去查看爆炸後的情形,結果發現那個滅天雷竟然將方圓二里以內全都炸成了齏粉。」她沉默了一下,道:「包括那幾個牧人。他們當時正在火堆邊吃著烤肉,一個手裡大概還彈著琴,可是,他們都已經成了烙在地上的影子,黑色的影子,包括他們正在放牧的羊群,也都成了一些看不出形狀來的焦炭。」
  方子野只覺自己快要喘不上氣來了。他重重地呼出一口氣,嘴裡卻幹得發苦。唐文雅仍然低低地說道:「那一天起,好幾夜我都不敢睡覺。一閉眼,我好像就看見那些牧人正在飲酒吃肉時,突然有一團熱浪沖來,他們還不曾發覺是怎麼一回事,身上的皮就被紙片一樣吹裂,肉和骨頭像灰燼一樣吹散,血飛濺出來,卻還不等落到地面就在一瞬間被燒乾了。」
  她猛地抬起頭,道:「從那一天起,我就在想,如果讓滅天雷存在於這個世界,那總有一天,會把所有人都消滅得一乾二淨的。那已經不是一種武器了,遠遠不是,世上沒有哪種武器會和滅天雷一樣。那不是人所應有的,是神的最後審判。在神面前,世人都是有罪的,滅天雷要滅的,正是這個世界啊。我們妄想奪走神的威嚴,結果只能毀滅自己。」
  這已是唐文雅第二次提到這個「最後的審判」了。一陣微風吹來,唐文雅的身體也微微一晃,纖秀的身軀彷彿枝頭最後一朵花,已不勝微風的吹拂,轉瞬間就要落下。方子野忽然感到心裡一陣熱,他搶上一步,抓住唐文雅的肩頭,道:「文雅,和我走吧,就忘了這個世界。」
  他不知道自己怎麼會說出這種話來。他自幼所受的教誨,都是斬斷個人私念,時刻準備捐生報國。但眼前這個女子卻讓他有種想不顧一切也要護衛憐惜的感情。如果還能回到過去,回到那個被唐文雅責罰的夜晚,他想自己會毫無猶豫地認錯,也不讓她生氣。
  唐文雅的身體一顫,卻沒有讓開,反倒靠到方子野懷裡,微笑著道:「碧眼兒,去哪裡?」
  這個一直自信得讓方子野自慚形穢的女子,原來心裡和尋常女子一樣軟弱。方子野道:「哪裡都行。琉球,日本,佛朗機,紅毛國,走得遠遠的,再也不回來。」
  他說得很輕,但沉著如磐石。唐文雅看著他碧藍的眼珠,眼裡突然湧出了淚水:「晚了,碧眼兒,晚了。」
  她的嘴角湧出了一絲血痕。方子野大吃一驚,道:「你……」
  「我已經吞下了碎玉丹。」她淡淡地笑著,「已經晚了。求神寬恕,神說自殺是不能上天堂的,可是我竟想奪走神的威嚴,大概也只能下地獄。我放出了魔鬼,還是讓這魔鬼和我一起回到地獄去。」
  碎玉丹是武功院成員都發的一顆毒藥。武功院屬於絕密,又因為經常要面對敵人,因此從上到下都配發了這顆毒藥,取寧為玉碎,不為瓦全之意,防備落入敵手後經不起拷問。
  方子野怔住了。唐文雅低聲道:「碧眼兒,你是個視法度高於生命的人,我沒想到你也會有蔑視法度的一天。」她突然狡黠地一笑,只是聲音更加微弱,「再告訴你一個秘密吧,其實,在看到你的第一眼起,我就喜歡你,所以才對你……特別嚴厲。」
  「是兒鐵石心腸。」方子野想起老師轉述過的武功院最高首領姚指揮對自己的評價。那時他把這話當成是誇獎,暗中也大為得意,但直到現在他才知道,自己的心並不是鐵石的。他緊緊抱著唐文雅,淚水已不由自主地落了下來。
  這是自己成年後第一次流淚,也許,也將是最後一次了吧。他緊緊地抱著唐文雅,只覺這個纖細而柔軟的身軀在一點點變得僵硬,一點點變冷,終於仰天嘶聲吼叫起來。
  吼聲將睡著了的民夫都驚醒了。他們不知出了什麼事,全都驚慌失措地跑了出來。風也不知什麼時候停了,新月如刀,淒清而冷漠,映得沙塘子方圓數十里都一片銀白。
  「唐文雅就因為未能製成滅天雷,才畏罪自盡麼?」
  許顯純歎了口氣。那麼,天啟五年七月十三日那次,就真的只是一場地震了。他不禁有些後悔,如果再給唐文雅一點時間,說不定滅天雷就可以成功了。可是人算不如天算,看來有時,威權並不能決定一切。
  「是。」方子野的聲音仍然平靜無波折。
  「滅天雷看來真的已經漫無頭緒了。」
  方子野道:「稟大人,屬下倒聽唐文雅說起過,滅天雷有個特性,雷石必須是三十斤以上方能點燃爆炸,否則等如無用。」
  許顯純忽地一長身,道:「是麼?」
  「是。」
  「好吧,你先回去。」許顯純居然笑了笑,語氣也和緩了許多,「今兒個粽子也吃過了吧?碧眼兒,你也辛苦了,放你幾天假,好好過個端午吧。」
  「遵命。」
  等方子野離開,許顯純扭頭道:「羅大人,你覺得這碧眼兒說的都是真的麼?」
  羅辟邪施了一禮,這才道:「卑職雖然與他不熟,但碧眼兒從不說謊,倒也是真的。當初他剛來,姚大人就說他鐵石心腸,連他老師入獄,他也毫無異動,說的定然不會有錯。只是那兩個滅天雷其實是一個,我們倒都想錯了,怪不得這半年不得其門而入,怎麼點都不會炸。」
  方子野帶回的滅天雷一直保存在錦衣衛中,已由羅辟邪接手。這半年裡,羅辟邪招集工匠能手,連不少佛朗機傳教士也出動了。因為只聽說滅天雷威力極大,到底如何大法,誰也沒見過。他們在空地上點火試驗過好幾次,卻從來不曾成功過,怎麼也不明白那幾塊貌不驚人的雷石是如何才能爆炸。迫於無奈,才在天啟六年這個端午節緊急召見被調派到外地的方子野過來詢問。雖然仍然不知道詳細情形,但方子野終於說出了至關緊要的事項。
  許顯純也大是興奮,道:「羅大人,快去看看,只消成功,遼事可平,那羅大人可就是平遼第一功臣了,哈哈哈。」
  他越說越高興,羅辟邪躬身施了一禮,道:「這全靠許大人栽培,第一功臣非許大人莫屬,還要請許大人在九千歲前多多美言幾句。」
  方子野帶回的雷石都放在天機閣中。天機閣是武功院總部正中心的一間小屋,原本是武功院三指揮使議事的所在,面積也不大,但建築極其堅固,據說當時是熔了鐵水灌入石縫,大門也是一道數千斤的鐵閘,號稱蚊蚋不能進。武功院被編入錦衣衛後,不再獨立,這個位於王恭廠的總部也被錦衣衛佔據了,天機閣也成了錦衣衛絕密的所在。
  一行人到了天機閣前,有人拉開了鐵閘門,讓許顯純與羅辟邪換好衣服進去,又將門拉上。上了二樓,只見裡面幾個身著白袍的人正在忙忙碌碌。一見許顯純和羅辟邪進來,幾人都放下了手頭的活,道:「許大人,羅大人。」
  羅辟邪道:「不用再試了,那兩個滅天雷原來並不是兩個,試試看,能不能合到一處。」
  兩個白袍人答應一聲,從屋角捧出兩個鉛盒。他們試了試,一個叫道:「對,這鉛盒下有螺紋,正好可以相連。」
  羅辟邪喜出望外,道:「是麼?快接起來。」
  因為滅天雷的成品只有兩個,他們一向只用一個在試驗,所以一直不曾發現這兩個鉛盒上竟有螺紋。現在這個讓他們迷惑了大半年的悶葫蘆總算打破,當真欣喜若狂。哪知他還未說完,那兩個擰在一起的鉛盒忽然「啪」一聲,兩塊底板同時掉了出來。兩個白袍人大叫一聲,登時翻倒在地,鉛盒裡突然間放出光亮,像是點著了一盞極亮的燈,發出「嘶嘶」的聲音,鉛盒也如同放在大火上焚燒一般在融化。
  許顯純大吃一驚,叫道:「羅大人!羅大人!」
  他已說不出別的字眼來了。羅辟邪只覺像被當頭打了一棒,知道出了亂子,顧不得說半個字,一把抓住許顯純,猛地向窗外衝去。他武藝高強,身輕如燕,雖然離窗子還有幾步,帶了一個人仍然輕輕巧巧地穿窗而出。屋中還有幾個白袍人卻沒有他這樣的本領,眼看桌上那兩塊雷石越來越亮,都嚇得魂不附體,連滾帶爬地向樓下跑去。但天機閣是用千斤閘封門的,拉門的士兵還不知出了什麼事,要拉起來也大費周折,一時間哪裡開啟得了,更是亂成一團。
  就在這時,天機閣上射出一團比太陽更強的光芒,直插雲霄。
  神啊,寬恕我。
  方子野急急走出順城門時,用手在胸前劃了個十字。
  神說不能說謊,但沒有說不能少說一些。
  他微微笑著,笑容中卻又苦澀。許顯純和羅辟邪從來也沒見過滅天雷,自然不會知道他在鉛盒上動的手腳,更不知道雷石並不是用點火來引發爆炸的。也許,姚大人說自己是「鐵石心腸」,也仍然沒有說錯。一路哭,不如一家哭。縱然京城要遭大劫,終究比天下沉淪要好得多。
  他剛走出順城門數百步,天空突然間變得亮如白晝,身後也是驚雷滾滾,如同千軍萬馬更奔湧而來。一股大風席捲萬物,如一個勢不可擋的巨人,猛地推在他背後,將他掀翻在地。他在地上連著翻了好幾個滾,這才停住。
  方子野欠起身,回頭望去。遠遠的,北京城裡升起一團火球,
  那團金色的火球像是活物一般,仍在翻滾著上升,雖然夜還很深,但這火球已照亮了十餘里方圓的地界。
  那就是滅天雷吧。方子野心裡不禁有些激動。聽唐文雅說起滅天雷的威力,終究還隔了一層,現在終於看到了。雖然隔了十餘里,那個火球還是將他的眼晴都灼得發痛,可他仍是著了魔一樣盯著。
  火球還在上升,顏色在慢慢變淡。金色,金黃,深藍,然後成了紫色。最初的喧囂已歸於沉寂,連初夏原本鳴叫不休的草蟲也已一聲不吭,如同沉入了一片死地。
  火球已經升到了空中,大約已有二三里的高度,頂端也已鑽進雲層。現在這火球已經越來越暗,周圍的亮光也已黯淡下去,火球成了一團黑雲,當中隱隱約約有火光透出,正如同一個巨大的蘑菇。
  許顯純一定被嚇呆了吧,如果他還活著的話。方子野有點惡作劇地想著。在許顯純心目中,滅天雷無非是個尋常的火雷而已,只不過威力大一點,一定沒想到居然會有如此天崩地裂之威。
  大風還在刮著。順城門外那些百年大樹此時也都在咯咯作響,像是要被攔腰折斷。方子野伸手從懷裡摸出一張紙,隨手撕成碎片,順風揚去。紙片被風鼓動,灑了一地,方子野向著紙片落下的方向踏出幾步,右手的拇指在四指關節處上下划動。
  這是「掌中珠」算法。方子野的心算極快,拇指如飛,先在食指上跳動,馬上又移到中指。等跳到小指的第三節時,他如遭電殛,登時怔住了。
  掌中珠是簡易速算法,最多可以算到九千九百九十九。他算的是滅天雷的威力,但讓他始料未及的是,算出來的數字居然已經超過了掌中珠的範圍。
  滅天雷已經超過了一萬斤火藥的威力!確切地說,他這時估算出的僅僅是一小部份而已,那麼滅天雷的真正威力可能是一萬斤火藥的一百倍、一千倍!事實上,唐文雅說過,兩塊總計超過三十斤的雷石撞擊後發生爆炸,撞擊的力道越大,爆炸威力也就越大。許顯純一定只是命人將兩塊雷石合到一處,威力已經比唐文雅在沙塘子試爆的那一顆小了許多,但這個超出估計的數字還是讓他驚呆了。
  滅天雷還是一種武器麼?唐文雅放出的,是一場讓死人都會驚醒的噩夢啊。方子野不禁微微地呻吟起來,因為震驚,也因為恐懼。
  文雅,你說得對,世人都是有罪的。不要妄想挑戰神的威嚴,還是讓神去審判吧。
  他摸了摸衣服裡那個十字架,默默地想著。
  那團蘑菇狀的黑雲聳入雲天,將天空盡都遮住。亮光已漸漸消失,在黑夜中,黑雲如一個不可一世的妖獸,欲吞食一切,卻終究在慢慢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