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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尋找傳說

  塔磚胡同今天異常熱鬧,吳戈的心情卻異常沉重。院子的天井裡,擺滿酒席,甚至院外的胡同裡也擺了六七桌,路過的人都得側著身子擠進擠出,比紅白喜事還熱鬧。吳戈請了所有的街坊鄰居,還有何記米行的工友們。最後一場比武已被取消,而骨骨的病情進一步惡化,吳戈擔心以後不會再有機會宴請這麼多朋友。
  說書人陳子羽、程天台大夫、老童生戴寒山、還有米行的工頭余一過坐在一桌,同桌中最年輕的是醬鋪學徒馮小七。他們近來都發了些小財,也都是因為在英雄會上押寶押對了吳戈。英雄會和吳戈是他們共同的話題。陳子羽和程大夫儼然是專家。
  陳子羽道:「真可惜啊,真想看一看吳兄弟能不能撼動賽存孝崔冀野。崔冀野固然勇武絕倫,吳兄弟卻是真正的仁者無敵。」
  程大夫卻輕輕搖搖頭:「如果比武不取消,我還真不敢押吳兄弟贏。諸位都在知道,小崔和吳兄弟,都是我專門給他們推拿療傷,這兩人的體格我都非常瞭解。若論身體,吳兄弟實在無法與小崔相比。那小兔崽子真是牲口一樣的體格。」
  同桌的幾個人加入爭執,酒勁又上來了,聲音越來越大,而圍觀的人也越來越多。吳戈笑著勸開眾人道:「諸位不必爭了,爭也沒有用。反正我也沒機會跟他比試了。」
  「誰說沒機會?」一個人的聲音從胡同口傳過來,「三天後,如果你不想當縮頭烏龜的話,請按原定時間到閱馬場英雄會的擂台,咱們自己比一場。」
  所有的人都循聲看過去。只見一個彪悍高大的錦衣青年懶洋洋地靠著牆,一支牙籤在嘴裡咬來咬去,一副吊兒郎當玩世不恭的樣子,居然是崔冀野本人。
  「聽我師父說,你是因為要替某人還五千兩銀給我師父,才主動提出跟我比武。」崔冀野踱到吳戈面前,表情仍是那樣無禮地說道。而吳戈又聞到了他身上那股透著邪惡的古怪香味。
  「現在我用不著還這筆銀子。」吳戈苦笑,「所以,也用不著跟你比武了。」「是啊,我也聽說了,你的女人要嫁人了,不用你替她還錢了。」崔冀野惡毒地笑著,「咦?你傾盡全力幫助過的那家人呢?搬走了吧?聽說十天前就搬走了。我真同情你。你現在一無所有。」
  余一過和其他憤怒的米行挑夫們喝罵著圍了上來。吳戈攔住了他們,緩緩問:「為什麼要與我比武?」
  「只因為我師父說,你是唯一有可能打敗我的人。」
  「恕難從命。我不會與你比的。」
  崔冀野提高嗓音道:「我就是想讓師父還有京城武林的那些老朽們看一看,到底咱們誰更強。我們比的,是男人的榮譽。你敢麼?這不是京華英雄會,這是我們兩個人之間的較量,當你一無所有的時候,你應當為自己的榮譽而戰。不要以為你真是英雄,沒有人等著你去拯救,沒有正義等著你去匡扶,沒有世界等著你去改變。你跟我一樣,除了會兩下把式,咱們什麼狗屁都不是……」
  吳戈打斷了他道:「你不用激我了,我準時到。」
  崔冀野搖搖頭:「你還真吃這激將法,這點就受不了,擂台上怎麼行?我一直以為你是個有趣的對手,原來不過如此。贏不了的話,你可得小心了:我會打死你的——有人出五千兩銀子要你的命。如果你能活到三天後,這五千兩就該我得了。」崔冀野的話再次引得余一過和其他米行的挑夫們怒目而視。而他卻恍若不覺:「我也急需這筆錢。其實這也將是我的最後一場比武了。比完了,我也就會離開京城。」
  他露出雪白的牙齒,笑著伸一個懶腰,說:「這裡太悶了。人就像生活在一個鐵甕裡,透不過氣來。只看得到死氣沉沉的老傢伙們。不只是整個京城,哪裡都一樣。幾年前跟師父去緬甸,覺得真帶勁。現在又想出去闖一闖。就像你一樣。」他說著走過來,老朋友一樣把手搭上吳戈的肩頭,說,「我其實很羨慕你。有這麼多的朋友,而且去過那麼多地方。聽師父說你連撒馬爾罕都去過,那裡怎麼樣?」
  吳戈皺著眉,輕輕閃開身子,道:「當然跟中原不一樣。」
  崔冀野道:「我想往更西的地方去,我想去看看山中老人的極樂世界。」吳戈一愣,道:「你說的可是霍山?本?薩巴?」
  一絲不易察覺的驚訝從崔冀野面上掠過。他隨口打著哈哈道:「呵呵,我只是隨口說說。」他用力拍拍吳戈的肩膀道「好了,不說了,三天後咱們一決高下。對了,不許帶兵器。你若帶了刀來,師父說過,論刀法,我可就不是你的對手了。」
  吳戈點點頭,道:「好,我準時到。肯定赤手空拳。咱們就按京華英雄會的規矩比。」
  崔冀野哈哈一笑:「不要緊,這次我會防著,所以你不妨連牙齒也用上。放心,你會比梁公度運氣好的:我上次那一腿只用了八成力,他就這樣活不成也死不了。我若要打死你,肯定會用十成力,讓你徹徹底底地上西天極樂世界的。呵呵,這可不是山中老人的極樂世界喲。」
  吳戈微微皺眉道:「能告訴我是誰想花錢送我上極樂世界麼?」
  「放心,不是我師父。他對你還真是不錯。你猜不出的。」崔冀野笑著轉身離去。吳戈揚聲問道:「是那條毒龍?」
  崔冀野在胡同口霍地回過身來,笑了笑。
  徐有貞搖著頭道:「這人留下來終是個禍患。現下聖上雖已不再追究,但說到底仍是天大的禍事。伴君如伴虎,聖上喜怒無常,如果要拿咱們幾個開刀,這起碼就是殺頭的罪名。」
  曹吉祥連連點頭:「徐大人所言極是。付那個貪鱗三五千兩銀子把這事辦妥就成。」
  灰衣人坐在角落裡,燭光的陰影跳躍在他的臉上,看不清面目。他緩緩道:「貪鱗說了,必要時為了保護自己,他殺人可以不收錢。」
  徐有貞道:「不收錢我就不放心了,那可不保險。曹公公您看呢?」
  曹吉祥道:「徐大人放心,如果貪鱗失手,我還有一步棋——那個崔冀野。這個姓吳的已經答應跟崔冀野比武了。總之,這個吳戈必須死。」
  這天的夜裡,骨骨在吳戈的懷裡去世了。
  在他死之前,他一直強撐著問著為什麼:為什麼荻姐姐要嫁人了?為什麼他們搬走了?吳戈抱著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第二天的黃昏,他抱著骨骨的骨灰罈,來到茶館。這時,他已經一天多沒有進食了,為了明天的比武,他必須吃點東西。
  從現在開始,他什麼都不再擁有了。他與崔冀野的比武變得毫無意義。沈天涯已離開京城,嚴紫嫣也已下葬。真兇已無人追查。明天荻小姐將會接受自己最好的朋友的聘禮。
  京華對自己而言,如同一個沉重的夢。夢醒後再次一無所有。
  為什麼還要去比武?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還沒有倒下。這與個人尊嚴個人名譽無關,在這之前,在這之後,自己始終只是億萬人中默默無聞的一個。他只是想讓那些人知道,自己寧可死去,也不能向這沉淪的世界投降。
  所以此刻他雖然全無胃口,仍逼著自己吃下這碗湯麵。
  卓燕客從小酒店外走了進來,說:「現在改變主意還來得及,再遲一刻就晚了。離開這裡,離開中原,繼續你的遊歷與放逐去吧。」
  吳戈沒有回答。他低著頭繼續吃麵。卓燕客在他面前坐下,靜靜看著他,說:「除非你帶刀,赤手空拳你現在打不贏崔冀野。你說過,活下去,不管多苦多難,活下去。這也是我現在想跟你說的。」
  吳戈仍沒有回答,端起碗抬頭呼呼地喝著湯。卓燕客看著他的喉結上下滾動著。
  片刻之後,吳戈吃完麵,喝得半點湯汁不剩,才點點頭:「我知道我打不過崔冀野。」「那還是要去?」
  吳戈道:「我現在需要找個地方睡個好覺。」說著向門外走去。
  「吳戈。」吳戈聞聲停下來,回頭看著卓燕客。
  「我第一次見你揮刀時,你只有十六歲。我這一生,從來不曾見過比你更完美的揮刀。你是最好的天才。你有機會的。」
  「謝謝。」吳戈點頭。
  於是最後一天的清晨,淮揚會館,最好的一間客房裡,吳戈被窗外的叫賣聲喚醒。
  於是吳戈坐起身,磕了磕鞋,發現了藏在鞋裡的毒釘。
  他知道就算在睡夢中,決不至於讓人無聲無息地摸進屋裡放下毒釘而自己毫無察覺。他仔細想了想,自己脫下鞋後,只有一名在會館幫工的女子進過屋換開水。
  他拿起桌上的水壺,聞了一下,又用銀針一試。果然,這壺茶也有毒,幸虧昨晚自己太累了沒有喝。他心裡漸漸明白了。
  昨晚自己曾聞到一種似曾相識的奇怪的香味。
  貪鱗也起得很早,梳洗了一番,正要出門,門外卻傳來一陣凶狠的狗叫。接著就聽到房東老大爺在問:「這位爺台問的可是阿玲?她有沒有在淮揚會館幫工我還真不知道……」
  貪鱗心中一凜,接著門就被撞開了,吳戈牽著一隻高大的狼狗出現在她面前。吳戈手上的布裡,正攤著自己的毒釘。
  二十年前,她還是個九歲的孩子。一名西洋傳教士救了她,把她養大。後來傳教士死了,她學會了用毒的本事,於是殺人成為了她的職業。在京城,除了灰衣人和崔冀野,沒有人知道她就是貪鱗。崔冀野怎麼成為自己朋友的?對了,他們都沉迷山中老人的極樂丹。只有他們倆知道在哪裡買,偌大一個京城,也只有他們倆有共同的交流話題——極樂丹可以引導他們走進靈魂的極樂世界。她看著吳戈,笑了,她的手中正握著另一枚四角釘。她的手用了用力,血從手心流了出來。血很快變成了黑色。這一次,她可以永遠地進入極樂世界了。
  這是個陰暗的黃昏,空曠的閱馬場裡照常空無一人。看門的孟大爺懶洋洋地看了看天色,喃喃道,難不成又要下雨,遂取過一壺茶慢慢品著。廣場中心的擂台,往日無數的大紅燈籠全部取走了,一片昏暗。
  孟大爺忽然發現不知什麼時候,擂台上出現了一個瘦瘦高高的漢子,而擂台的另一頭,又出現了一名高大強壯的青年。他又看到,何記米行的工頭余一過帶著一大隊米行的挑夫來到擂台前,接著,在草橋說書的陳子羽也來了,程天台大夫來了,戴寒山來了,馮小七來了,塔磚胡同所有的街坊鄰居也都來了。芸少爺帶著阿玨來了,為英雄會做公證的那位白髮老武師來了,甚至卓燕客也來了。漸漸地,廣場聚滿了人,就如平時的比武日一樣。只是人們沒有像往日一樣狂呼叫嚷,大家都沉默地看著擂台上的兩個人。
  此時荻小姐徹夜未眠。今天是她納吉文定之日,也就是說,半個月後,自己要再做一次新娘。劉氏輕輕地叩門進來,告訴她,耿府的媒人已帶著二十餘擔聘禮等在門外了。荻小姐沒有抬頭,劉氏也一番怔忡,心中有些不忍。
  「怎麼樣?開打?」崔冀野一笑,露出了雪白的牙齒。吳戈點點頭。崔冀野的左拳如同流星一樣飛了過來。
  「芸官呢?」荻小姐輕輕地問。劉氏遲疑了一下道:「他在教阿玨讀《孟子》。他不再是小孩子了,不必替他操心。」荻小姐點點頭,喃喃說道:「是啊,他早就長大了。」
  吳戈萬萬沒有想到,自己居然在第十招就被對方擊倒了。他明明知道崔冀野出手極快,下手極重,卻仍是快得超出了自己想像。崔冀野的一記左腿側踢,震得吳戈招架的右臂一陣麻木,就這稍微一緩,崔冀野的右腿一擺,卻是虛招,引開了吳戈門戶,同時他臉上便中了重重一拳。吳戈跌倒的這一瞬,頭腦卻一下清醒了。他就地滾開,同時一腳踹在了崔冀野的右腿迎面骨上。在崔冀野一緩之際,他又站了起來。崔冀野笑了,他有一個著名的惡習,就是在比武時喋喋不休地羞辱干擾對手,他一邊繼續出招,一邊用令人作嘔的囂張表情說:「你老了,不中用了。現在是我們年輕人的天下。你們跟這個國家一樣老邁腐朽了,你們還能幹什麼?甚至女人,你連自己的女人都保不住。這是男人最大的恥辱。她是不是今天就下聘了?」
  荻小姐緩緩站起身,對劉氏說:「我不嫁了。」
  劉氏一臉愕然。
  三十五招。吳戈一招「轅門射戟」。他這一招是從教門彈腿中化出,似是拳打上三路,實則以腳尖點出,正中崔冀野小腹。崔冀野負痛一彎腰,吳戈抬膝便撞。崔冀野合身撲上,拼著挨了一膝,弓身抱住吳戈右腿,同時伸腳去絆吳戈。吳戈一抬腿,閃開後也是一絆。崔冀野沒有想到吳戈也精於蒙古摔跤之術,被吳戈一下摔倒,壓在身下。
  荻小姐忽然心中一片輕鬆,她抬起頭微微一笑:「其實他們說的都是對的,我以前自己想不開。芸官已經長大了,我用不著為他操心。他應該為自己的未來負責。我覺得很對不住耿大人,可是,沒有辦法——芸官必須自己決定怎麼還這五千兩銀。這已不關我的事。我終於想明白了,我應該去尋找自己的自由。」
  吳戈沒有把握住這個機會,崔冀野在被壓倒之時,將右腿收回,抵在兩人之間,然後用力蹬出。吳戈被蹬開了四五步,而崔冀野在這一瞬已爬了起來。崔冀野被這一腿踢中,疼得臉色發白,他盯準了吳戈有舊傷的右膝,頻頻發腿掃去。第五十招。吳戈右膝連連中腳之後,傷痛難當,相當被動。之前他一直不敢出高腿,他知道崔冀野算死了自己不敢出高腿。於是他一招大劈掛中的「敬德奪槊」將對手逼開,然後一招「秋雁橫塞」,發出一記高腿,橫掃過去。然而崔冀野卻似乎一直在等這一招,他邁近一步,頭一低,待吳戈的右腿從頭上橫飛而過之時,出手一下抓住了吳戈的右腳,然後一招「誇娥移山」,以自己的後頸為支點,將吳戈的右腿架住,藉著吳戈出腿之勢,將他整個身體掄了出去。吳戈如同折翼而落的鳥,從高高的擂台上摔了下來。
  荻小姐在暮鼓響起之前離開了。她坐在馬車上,從西門出城。北京城高大的城牆在她身後漸行漸遠,她卻一直沒有回頭。京華的上空彤雲密佈,厚厚的雲層如無邊的鐵幕,陽光無力地被擋在身前。她向西行去,她一直聽說在西邊的雪域高原上,陽光更加明亮,天空加倍清澈。
  我這是要死了麼?
  吳戈躺在堅如磐石的地面上,身體如同完全炸裂,自己的頭腦中,也是一陣暈厥。
  崔冀野說,你老了,你全無用處,作為一個粗人唯一能證明自己的便在擂台,可是不幸你贏不了。耿思明說,大明盛世就如一株生蟲的牡丹,開滿了豐美艷麗的花朵,泥土裡的根卻早已腐爛。卓燕客說,你沒有證據,你什麼也不能做什麼也不能改變。芸官說,這個時代,風雲際會,你若不為人上人,便是路邊的一攤爛泥。何麗華說,你是一個有擔當的好人,但你不是一個勇敢的人。荻小姐說,也許有一天你會找到你的丹瑪嘉瑪和你的幸福;而我,則永無可能。耿思明說:你真蠢,她是世界上最美好最高貴的女子,你真蠢你真蠢你真蠢……
  吳戈在茫然中緩緩伸出手,撥開了人們向他伸出的援手,他翻了個身,像一把曲尺,僵硬地支撐起身體,終於慢慢站了起來。崔冀野正蹲在擂台上俯視著自己。他咧嘴一笑,說:「你可有感覺到極樂世界?是不是很美麗?」
  一個孩子拉住了他,是芸官的兒子阿玨:「長腳伯伯你別打了,你看上去很嚇人,別打了吧!」芸官也伸出手拉住他的衣袖,想說什麼,卻終於沒有開口。卓燕客遠遠看著,臉上全無血色。
  吳戈輕輕分開人群,吃力地爬回擂台。擂台竟然如此高,他爬得無比艱難。人群在靜默中注視著他。他伸出舌頭,嘴角的血是剛才咯出的,鹹鹹的一種末世的味道。然而他的心中卻坦然了。
  「我不會手下留情。我會殺死你的。」崔冀野說著衝了過來。
  多年以後,八臂天王梁公度的幼女讓眉捐棄仇恨拜入卓燕客門下成為其關門弟子,之後更成為燕山拳館的第一位女掌門。梁讓眉常常回憶起師父敘述這一場比武時的表情。
  倘若有人記錄武林歷史,則這一戰將永載史冊,卓燕客肅然說。
  「這是一場最為經典的戰例。三十六歲的吳戈對陣二十六歲的崔冀野。這一戰從此改變了我對武術的理解。在此之前,我的武學之道是一個字:准。因為我把每一個招式,每一種發力都分解下來仔細研究。吳戈也許不懂這個,他不懂分解,他只是用心靈感應到了如何將武術發揮到人體能的極致。吳戈沒有小崔力大,沒有小崔快,會的拳法也遠沒有小崔精博。他沒有小崔那種快如閃電的虛招,沒有小崔猛似雷霆的攻擊,也沒有小崔那種華麗炫目如同舞蹈的步法,然而他的一招一式,卻是那麼從容舒展,那麼出人意料卻又無比合理。於是我恍然明白,將招術分解開來之後,還需要有一個極大的智慧,把它包含融化進去——這便是我與吳戈的不同。所以,在武術上,小崔用的是身體,我用的是技藝,而吳戈用的則是智慧。」
  梁讓眉蹙眉問道:「可你說吳戈被摔下擂台,是如何支撐下去的?」
  「當比武比到五十招外,人最需要克服的,乃是自己的體重。當時崔冀野再次使出了『喀喇裡帕雅圖』的印度武功。他甚至叫囂,說自己閉著眼睛也能打贏吳戈。你知道,這種招式最耗體力——小崔等於是在揮霍著自己的體力。而吳戈這時,卻一直勻速騰挪,他的身體放鬆了,步履輕鬆,像一匹在高原上飛躍的羚羊。當比武進入八十餘招,小崔已經發不出重拳,我明白,撐到這個時候,吳戈不會輸了。」
  第八十三招,崔冀野的印度拳法一收,忽然一招峨眉派拳法中的「桓伊吹笛」,左腳一勾,同時右掌推中吳戈。吳戈再次倒下。崔冀野彎著腰喘著粗氣,看著躺在地上的吳戈,說:「你,你,你比我還能挨打……」因為吳戈又已站了起來。第九十一招。崔冀野孔雀拳中的一招擺尾側踢使到一半,被吳戈一腳踢中右肋。他在倒地前奮力飛起左腿,掛中吳戈右肩。兩人一齊倒下後一時都站不起來,頭對頭躺著。吳戈覺得自己的肺已經快炸了,崔冀野則無法控制自己快如爆豆的心跳。
  「你還能站起來麼?」崔冀野問。
  「……不知道。」
  「我恐怕也站不起來了。你怎麼撐下來的?」
  「因為我知道,你的體力也撐不到一百招。」吳戈笑了笑,「我去過撒馬爾罕,我聽說過山中老人的極樂丹。它並不是什麼讓你飛昇的仙藥。它是毒藥。你服用它,在比武受傷時幾乎不覺得疼痛。但它對你的身體有一種緩慢的侵蝕作用。它讓你的身體短期內空前強大,可也讓你的耐力在下降——你可有發現自己不能再像以前一樣飛奔二十里地了?所以,我知道,只要我能撐下來,撐到一百招,就有機會贏你。」
  崔冀野苦笑:「你怎麼知道我在服用極樂丹?」
  「你去過緬甸,那裡也出產甘尼伽,你學過天竺武術,你嚮往山中老人的極樂世界,還有,你身上那股怪異的香味。所有這些巧合湊到一起,加上我有一個比較靈敏的鼻子和比較好的記性。我曾在撒馬爾罕聞到過這怪味。」
  「我們還比不比?」崔冀野歎了口氣,「我答應要殺死你的。不是貪鱗,而是另一個人,他許諾我五千兩銀子——我需要錢,過去開銷實在太大了。我說過打完這一場,我也要離開中原。」
  吳戈掙扎著站了起來,說,你要比就再比。
  崔冀野也站了起來,他哈哈笑了,說:「算了,咱們今天算打平,那五千兩銀見鬼去吧。」說著便一瘸一拐地走下了擂台。遠遠地他忽然回頭問:「你怎麼知道我認識貪鱗?」
  吳戈遲疑了一下,說:「貪鱗,她已經真的去到靈魂的極樂世界了——她身上也有同樣的香味,所以我找到了她……」
  崔冀野怔住了,兩顆極大的混濁的眼淚從他臉上落下。貪鱗死了,北京再沒有值得他留戀的東西。他決定離去,曹吉祥許他的五千兩銀子雖然落空,但也許正好可以趁此戒了這可怕又極端誘人的極樂丹。
  月光比白天的日色更加模糊。陰暗的天氣不見一絲好轉。又窄又長的街道和胡同裡,更夫提著小燈籠,敲著破銅鑼,瑟縮的影子在黑暗之中時隱時現。
  秋天的第一縷西風已吹到了樹梢,聆鶴園的草色現出一抹衰黃。耿思明與卓燕客對坐著,相顧無言,酒菜早已涼了。只有一名絕美的女子,叮叮的琵琶聲,敲響了這如琉璃般沉寂的夜。
  耿思明這時已經知道,荻小姐離開了京城。他最初卻並沒有特別失望和吃驚的樣子,直到雪汀主人一曲幽咽的琵琶終了,他才掩飾不住頹唐的神情。他取出一壺酒,喃喃地說,果然是這個結局。
  而吳戈在這個時候出現了,一瘸一拐地來到他們面前坐下。
  耿思明的驚喜只是一瞬:「我已經知道你沒有輸!」他遞給吳戈一封荻小姐留下的信,說,「她走了。她不但離開了我,也離開了你。她說她要去找什麼丹瑪嘉瑪——我們都失敗了。」
  吳戈不語。他的眼睛忽然濕潤了。
  「你肯放過燕客了麼?」耿思明問,指指桌上的酒杯,招呼吳戈喝。吳戈說,我戒了。他笑了笑,說,果酒,不礙事。
  吳戈便喝了一杯,道:「我沒有直接的證據抓燕客。唯一的證據,是貪鱗。可惜,她也死了。」
  「貪鱗死了?」耿思明和卓燕客齊聲問,「你找到他了?」
  「對。我看著她自殺的。不過,我還是從她那兒找到了許多殺人契約。包括殺徐介臣的。這些東西,我已托人送去交給沈天涯。後面的,就看沈天涯有沒有魄力和勇氣把這案子查下去。」
  卓燕客的臉色仍然波瀾不驚,他對這個結果毫不意外。耿思明一直有些恍惚,這時才真正有些吃驚。
  吳戈又道:「真沒想到,貪鱗跟許多朝廷高官都有瓜葛。」他又歎了口氣,「更沒想到……其實,她長得相當好看。」
  耿思明心情仍然很鬱結,他心思恍惚著,抻了抻灰色的長袍,隨口說道:「是啊,美麗的野花可能有毒,美麗的女子也會殺人。」說完,他發現,卓燕客和吳戈都看著他。
  吳戈緩緩道:「我從來沒說過貪鱗是個女人。」
  死寂的沉默中。兩個人對視著。
  「是你麼?」吳戈問,「燕客背後的人,是你麼?」
  「什麼時候懷疑我的?」耿思明問。
  「直到剛才你的口誤表明你認識貪鱗之前,我一直不願意相信自己的判斷。你說你只聽過兩次雪汀的琵琶。可在她的臥房裡,有幅她寫的字,上面有首《卜算子》,我記得那是十六年前你初上京時寫的。你沒有刊過詩集,她不可能從別處抄來這首詞。她是你的女人。而你,更是高侍郎他們賣官鬻爵的真正幕後之人。你岳父不過是個無能的傀儡。你、徐有貞、曹吉祥才是罪魁禍首。燕客也只是你們手中的一把刀。」
  耿思明閉上眼,半晌才睜開,眼中卻滿是淚水。
  「你說的都是對的。我從八年前開始,一直在幫我岳父賣官,幫燕客牽線洗贓銀。燕客在梁公度之後,一直想找個能與小崔匹敵的人,讓京華英雄會吸引更多的賭客。於是他找到你。一開始我曾經極力反對過,我擔心你參與英雄會,遲早會發現這裡的玄機。但另一方面,我們也不願意看到,一個曾經的英雄,卻被貧窮和生活壓倒,所以我最終也同意讓你上英雄會——結果事實證明了我的擔憂……但我還抱著一絲幻想,我真的希望我們這幾個少年時的朋友能夠重新在一起,如果你能變得世故一點、不再像當年一樣不合時宜。嘿嘿,我這幻想不可能實現,你仍然是這樣的固執……
  「我知道,你做的是對的。我做的是錯的。我也曾經不合時宜,我曾經的志向,我曾經的理想,都早已化為泡影。我在朝中愈久,看到的事就越多越深,而失望便愈大。大明王朝就像一隻嵯峨笨重、老朽但仍足夠堅固的巨艦,滑行著,緩緩游動,苟延殘喘。它不需要外力推動,不需要帆檣櫓槳,也沒有人能夠有這個力量。可悲的是,我們這些大明真正的精英中堅,不但無法奮力挽住帆檣,反而在它滑向深淵之時推了它一把。百年以後,當我們的子孫回首從前,他們會否原諒我們?」
  吳戈緩緩道:「我還是會說,面對未知的無盡苦難和無邊黑暗,咱們只有拚命活下去。就算咱們的子孫看不到,子孫的子孫總有一天會看到,一個更加乾淨的世界。」
  耿思明指了指雪汀,說:「確實我認識她已有三年了,但她並不是我的女人。我夢想迎娶的,只是荻小姐那種堅強偉大的女子,只有那樣的女子才能拯救我的靈魂。雪汀是我找來的,燕客付了很大的價錢,希望讓她牽絆住你。我們本來是想最後一次問你,只要你點頭,她便屬於你,而我們仍將是兄弟。可是現在已經遲了,這一切已無意義。我很瞭解那些人,就算沈天涯把這案子一查到底,恐怕也查不到我岳父、徐有貞和曹吉祥那裡,他們隨時可以犧牲燕客、甚至我,丟車保帥。燕客和我,恐怕都會為徐介臣、嚴紫嫣、甚至貪鱗的死受到懲罰。但現在,更重要的是,我希望得到你的原諒。」
  耿思明抬起頭,有些虛胖的臉龐在微微顫抖:「剛才你喝的是一杯毒酒,貪鱗親自調製的,無藥可救。」
  這時雪汀緩緩走過來,深深地看著吳戈,道:「你還記得我麼?」
  吳戈低下頭,說:「對不起……這是我們之間的事,與你無關。」
  她美麗無比的眼睛向三個男人一一掃過,緩緩說:「十一年前,在揚州府,發生了一起滅門命案,那一家十餘口都被奸人所害。只有一名八歲的女孩正好在親戚家玩耍,得以倖免。案子一直破不了,直到知府大人從淮安府請了一位神捕來。歹人被繩之以法。可憐這女孩,寄養在親戚家,後來竟被賣進了青樓。她後來出名了,沒有人知道她過去的悲慘故事,因為根本沒有人關心。」
  三個男人吃驚地聽著。
  「可是她永遠都忘不了那個為她報仇的年輕捕快。她的恩人姓吳名戈。所以,」她微微笑道,「我剛才已經把毒酒偷偷換過了。你喝下的就是一杯陳年梅子酒。毒酒在這兒。」
  她把一隻一模一樣的酒壺從身後取出放在桌上。
  「你要去哪兒?」雪汀柔聲問。
  「我要一直往西去,那裡有大雪山,有無邊的溝壑……我要去找她。」
  找丹瑪嘉瑪?
  不。吳戈低聲說。耿思明說過,她是世上最偉大最美好的女子。而他現在要去找的正是這個女子。
  耿思明看著眼前這壺毒酒。他忽然輕鬆地笑了。他斟上一杯一飲而盡。金粉繁華只如一夢,煙月京華只如一夢。
  在烏斯藏以南大雪山橫亙之處,有碧藍的瑪旁雍措湖和雄偉的岡仁波齊雪山。吳戈說過,再往南去,那裡有更高更聖潔的雪山。
  於是她往南跋涉。於是她終於來到那片溝壑之前。無邊無際的溝壑,千條萬條,黝黑而不可測,密密麻麻地延伸在眼前;黑色的大地的裂紋仍在不斷向著天邊斷裂、擴散著。吳戈說過,這是蓮花生大師當年一掌將妖魔鎮入地獄所留下的掌紋。億萬溝壑如同迷宮,只有一條能抵達彼岸。
  她想,吳戈的丹瑪嘉瑪就在彼岸。她想對她說,請你回到人間。於是她隨便揀了一條幽深的溝壑,走了進去。
  雪一直下,荻小姐纖細的足跡很快湮滅在無邊的白色之中。
  這仍是大明景泰四年某一個微不足道的清晨。
  紫禁城中,年輕的皇帝朱祁鈺照例早早起來,剛從南京調回的刑部官員沈天涯跪在階上,正等著皇上的召見。城南的南宮,幾乎同樣年輕的太上皇朱祁鎮,也早已起身,心中照例一片蕭索。
  何記米行的工頭余一過來到城郊的一座墳前,恭恭敬敬地上了炷香;何記的生意日益興隆,只是老闆何小姐似乎仍無嫁人的意思。九歲的阿玨正在其母劉氏的指導下給遠在大同邊塞駐軍當一名低級贊畫的父親寫信。街角的早市,叫賣聲喊得正歡:「嘎崩脆啊,蘿蔔賽梨啊!」,「舊衣爛衫來賣」,「硬面餑餑嘗一個咧——」,「椒鹽餅子玉麥糕」,「鏹刀磨剪子嘍」……
  聽著溫暖的叫賣聲,一條破舊小巷裡,掛著「燕山拳館」的一家小拳館,散盡了家財、正在教導三五個窮孩子練拳的卓燕客停了下來,臉上的汗,映著透過雲層的第一縷陽光。
  萬里之外的雪域之巔,跋涉著一個倔強的背影,在他身後,萬丈晨曦染亮了無邊的荒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