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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 子

  彤雲密佈,朔風凜冽,晚來天欲雪,萬徑人蹤滅,寒冬三九,一片肅殺景象。
  姑蘇閥門外的虎丘,要是在春暖花香的季節,此時正是遊客賦歸,輕歌遠唱近和,夕陽無限好的時光,媲美山xx道上,應無遜色。然而此刻卻是沓無人蹤,但剩一片寂靜。
  果真無人乎?不然,在登山道上,卻有一人,正慢慢地走向虎丘劍池。
  這人走到劍池旁邊,側身右轉,仰起頭來向前面不遠的一座古塔頂層上看去。
  這一座古塔,年深月久,野草蔽封,想來已經久遠無人登臨其上,偌高的七級浮屠,如今只剩下老態龍鍾形象,為虎丘劍池之旁,增添一些盎然的古意而已,尤其是如此傍晚欲雪的天氣,仰首憑弔,觸人發思古之幽情。
  可是,就在這人仰首端詳的瞬間,那座七級浮屠的頂層,卻突然亮起一點昏黃的燈光。
  數十年來,從無一人登臨的古塔,在如此寂靜傍晚,竟然亮起燈火,足夠令人驚詫與恐怖。然而,站在劍池旁邊的這人,卻獨自輕笑一聲,自語說道:「倒找得好地方!哼!」
  在他這一聲輕笑中,可以發現他兩眼魚尾紋深,臉上也略見皺紋,儘管唇下無須,卻掩不住歲月風霜,所留下的蒼老痕跡。
  此刻他一抖身上那襲寶藍色長衫,慢條斯理地從袖籠裡取出一卷白布,迎風一抖手,「唰」地一聲,白布化作三尺來長的旗旛,迎風招展,獵獵有聲。
  白色長旗上龍飛鳳舞地寫了一行大字:「但願一識鐵杖僧。」
  這人抖開了這面長旗之後。緩步前行,慢慢地走到古塔之下,霍然停下腳步,右手從腰際取出一柄長不到五寸的銀亮小劍,穿住長旗,忽地昂首震腕,只聽得「呼」地一聲,那柄小劍脫手而出,帶著那面長旗,沖天而起,不偏不斜,小劍穿過古塔頂端,八角風鈴的鐵鉤之上,頓時那面長旗便飄揚在古塔上層,迎風飛舞。
  幾乎是與這面長旗掛上古塔風鈴的同時,但聽古塔上層傳來一陣聲如宏鍾地呵呵大笑,接著有人說道:「鐵杖僧人恭候已久,得瞻千手劍的一招絕技,此行已經不虛,只是鐵杖僧人,不是當年韓荊州,不識其人,並無憾事。」
  言猶未了,突然古塔頂層,撲出一陣灰影,只一揮舞之間,又隱然不見,再看那面長旗上的「但願一識鐵杖僧」的「一」,竟在這一晃之間,被香火燒成一個「不」字,變成了「但願不識鐵杖僧」。
  塔下這人始而一愕,繼而縱聲大笑,仰面說道:「武林人道鐵杖憎,霸道橫行,不可一世。如今看來,人言有非,我千手劍沙則奇此行更是不虛了。」
  話音一落,身形平地凌空拔起,只見他大袖飄飄連拂兩下,稍搭古塔外沿,已經身與塔齊,忽又雙袖一展,沾住頂層八角風鈴,身化「風扯揚旗」,轉演「白雲歸壑」,悠然不帶一點火氣,飄飄然而落到古塔頂之內。
  古塔頂層,方圓不及數尺,蛛網塵封,一片破敗,千手劍沙則奇穿身其間,沉樁一落,但見塔內孤燈搖曳,一柱香煙裊裊,對面靠壁躍坐一位僧人,黑面虯鬚,一雙環眼熠熠有光,身旁倚立著一根鴨蛋粗細的黝黑禪杖,此時左手覆膝,右掌立胸,朗聲說道:「千手劍沙大俠不惜萬水千山,遍走中原尋訪貧僧,有何高見賜教,虎丘古塔之頂,當是最佳場所,貧僧敬聆大俠高論。」
  千手劍沙則奇站在那裡凝視著鐵杖僧,半晌無言,良久才呵呵笑了一陣,搖頭說道:
  「見面不如聞名,五年尋訪,人言誤我良多。」
  鐵杖僧聞言一震,正待說話時,千手劍沙則奇搖手止住,收斂住笑容,嚴顏說道:「大和尚!十年來江湖上傳說著兩句話鐵杖僧霍然大笑,朗聲高吟:」
  鐵杖杖前無活命,千手手下難逃生。「千手劍沙則奇點點頭,轉而又冷笑著說道:」鐵杖僧與千手劍,十年橫行江湖,武林側目。鐵杖之前,千手劍下,稍逆即死,黑白兩道,怒聲沸騰,此等人稱之一聲『大俠』,大和尚毋乃令人不屑與之相談?「鐵杖僧悠然而起,暴叫一聲:「好!」
  接著呵呵大笑,說道:「這口舌之能,看來鐵杖僧不如千手劍,尊駕五年尋訪,是否就為著要在口舌之上,折服貧僧?」
  千手劍沙則奇不動聲色,說道:「大和尚快人快語,沙則奇在五年之前,風聞大和尚所做所為,竟與沙某不謀而合,乃立意相訪,但願一識鐵杖僧,豈止是在口舌之間。」
  鐵杖僧點頭說道:「武林一雙厭惡之人,相會於虎丘古塔之頂,為他年日後流傳佳話,請吧!」
  說著話,灰色僧衣一掀,昂然跌坐,一雙環眼凝神注視著千手劍沙則奇。
  千手劍沙則奇也隨著緩緩盤坐於地,神色肅穆,慢慢地說道:「雙雄不能並立,兩惡也無法同存,武林之中有你我這樣一人,已夠黑白兩道為之寢食不安,但願從今以後,武林之中,少一份憂慮。」
  鐵杖僧此時也滿臉莊嚴神情,合掌當胸說道:「今日在這古塔之頂,只許一人離去也就是了。」
  千手劍沙則奇點點頭,默然不語。
  此時,塔頂之內,只有燭影搖紅,香煙飄渺,餘下一片寂靜,鐵杖僧和千手劍相對而坐,狀若人定。可是,兩個人的頭頂上,都在冒著騰騰熱氣,雖在寒冬三九,彼此汗出如沛。
  塔外,朔風呼嘯,塔角,鐵馬叮鐺,有若萬馬千軍,銜枚疾走,使人意味到有一場石破天驚的戰爭,即將一觸而發。
  約莫過了頓飯光景,塔頂之內,燭淚淋漓,光影昏黃,鐵杖僧和千手劍幾乎是同時睜開眼睛,互相對視了一眼,突然雙方各自長噓了一口氣。
  千手劍露出一絲苦笑道:「大和尚般若禪功無形罡氣,已精湛到如此地步,確出乎沙則奇意料之外,大和尚內修如此,奈何流落江湖,不能體察我佛好生之德?」
  鐵杖僧也自苦笑著說道:「尊駕兩儀內功四象真氣,自是出自名門,獨步當今,應無愧意,奈何與貧僧同流之舉?」
  千手劍沙則奇忽然歎了一口氣,說道:「人之向上,猶水之向東,只是…
  …「
  鐵杖僧兩眼突露光芒,接著說道:「一著之失,泥淖自陷,尊駕似有難言之隱?」
  千手劍沙則奇霍然一震,停了一會,說道:「人之初也,性本善焉!大和尚與沙則奇是有同轍之痛?是否……」
  鐵杖僧忽然一挺背脊,朗聲說道:「靈台似明鏡,久已被塵封,不談也罷,無形罡氣與四象真氣,落個平分秋色,我們只怕不能免俗了。」
  千手劍沙則奇臉色一變,忽又昂然說道:「鐵杖馳名,長劍也薄有聲譽,沙則奇要以三劍換三杖。」
  塔頂之內,方圓如此狹窄,動手過招,無法展開身手,千手劍以神奇劍術著稱江湖,在這狹窄的塔頂之上,也不能有所施為,鐵杖僧一根鐵禪杖更是施展不開,所以沙則奇的「三劍換三杖」之說,顯然是要硬拚三招。
  千手劍立意如此,鐵杖僧也自省得。
  鐵杖僧回手取過禪杖,單手一擎,道聲:「先請!」
  千手劍沙則奇從腰間拔出一把三指寬黝黑無光的鐵劍,橫在胸前,說道:「沙則奇此次佔先,下次再請大和尚出題。」
  說著慢慢舉起鐵劍,照準鐵杖,呼地就是一劍,只聽得「唰」的一聲,金鐵大震古塔為之搖晃,紅燭為之熄滅,鐵杖僧與千手劍雙方身形為之一震。
  古塔之內,已是昏暗無光,漆黑一片。可是,鐵杖僧和千手劍都看得清清楚楚,只此一擊之下,鐵杖鐵劍都彎曲如鉤,雙方虎口都震裂,淚淚鮮血直流,兩人的胸頭都起伏不停,氣息已自失勻。
  千手劍沙則奇二次舉劍,再擊鐵杖,聲音已不若方才響亮,可是雙方氣喘之聲,已隱約可聞,緊接著又是一擊,「噹」地一聲未了,嗆嘟嘟一陣金鐵交嗚,鐵劍與禪杖,同時墜地,鐵杖僧與千手劍沙則奇雙雙頹然倚靠壁上,嘴角流血,氣喘如牛。
  良久,鐵杖僧慢慢坐正身形,緩緩說道:「三劍之力,震傷貧僧內腑,千手劍可以傲視武林。」
  千手劍沙則奇也慢慢挺直脊背,苦笑說道:「硬接三劍,反震沙則奇臟腑移位,鐵杖僧不愧盛名。大和尚!這回該輪你出題了。」
  鐵杖僧搖頭說道:「你此時難挨普通武林一掌。」
  沙則奇也搖頭說道:「你此時一掌之力,未見得能重過普通武林。」
  鐵杖僧忽然苦笑一聲,說道:「貧僧與尊駕之間,不僅功力相若,而且口舌之上,也是針鋒相對,能有對手如此,縱死也當不辭。來!來!貧僧要攻你三掌。」
  千手劍沙則奇閉口不言,左掌平伸,端坐不動。鐵杖僧微揮大袖,右掌平抬胸前。略一停頓之間,立即「啪、啪、啪」,一連三掌印在千手劍的左掌之上。
  二掌對畢,千手劍沙則奇剛叫得一聲:「好……」
  口一張,哇地一聲,一口鮮血,噴個一地,身形再也支撐不住,咕咚一聲,頹然而倒。
  鐵杖僧左掌猶未收回,忍不住叫道:「沙……」
  這一聲「沙則奇」還沒有叫出口,嗓子一甜,一口鮮血如噴泉般地,也噴個滿地,和沙則奇一樣,頹然而倒。
  塔外,風聲依舊,天色微明,鵝毛大雪,飛舞一遍,微光照映著這古塔頂層之內,紫血成灘,僵臥著兩個人。
  經過了良久,鐵杖僧才緩緩地撐起身來,剛一坐定,無神的眼光剛一落到千手劍沙則奇的身上,就聽得沙則奇輕微地歎了一口氣,慢慢地說道:「大和尚!佛門素重因果之說,確為不虛。」
  鐵杖僧坐在那裡,雙掌合十,忽然低喧一聲佛號,說道:「天理循環,因果輪迴,種因必得果。」
  千手劍沙則奇此時也慢慢撐起身體,倚在壁上,望著地上那一灘凝結成塊的紫血,搖頭說道:「沙則奇當年以一事之忿,仗劍入江湖,十數年來,黑白兩道傷在劍下,也難記其數,如今死有應得。只是,十幾年前造成我一怒仗劍人江湖,此事至今未明,死難瞑目。大和尚!沙則奇有一事臨終相托。」
  當沙則奇說到「當年以一事之忿仗劍人江湖」的時候,鐵杖僧頓時為之一震,慘然閉目,陷入沉思。等到千手劍說到「有一事臨終相托」,鐵杖增才遽然驚覺,睜開眼注視,望著沙則奇。
  千手劍沙則奇咬牙挺直腰脊,哇地又吐出一口血,閉目調息半晌,才從身上掏出一個黃布小袋,抖在手上說道:「大和尚!
  看你眼神渙散,嘴流紫血,內臟傷重情形,與我相若,沙則奇身藏這顆丹藥,是當年師門相承僅有一顆的聖品,今日贈與大和尚,七日之內,定可療愈內傷。沙則奇此舉,只求大和尚為沙則奇洗刷一件冤屈,沙則奇雖死瞑目,以大和尚蓋世功力,當不是難事,臨終相托,能使死者瞑目九泉,大和尚當能俯允。「鐵杖僧聽完沙則奇這段話之後,只淡淡地問道:」師門聖藥,能生死人而肉白骨,何不自行服用,自刷冤屈?「千手劍閉上眼睛,搖搖頭遲滯生澀地說道:「此刻我靈性已復,深覺昨非。
  無顏再生於世。「
  沙則奇言猶未了,鐵杖僧忽然張嘴慘笑,剛一笑出聲,哇地一下,又吐出一堆淤血,只稍稍調息一下,便說道:「貧僧與尊駕干手劍生平毫無過節,竟然萬水千山在虎丘古塔相遇,此非人力所為,實天意如此。你我十年江湖,各自傷害無數,天意不容,假你我自己之手,互行天道,你我今日若有人苟延活命,是違天意。」
  說著話,又歎了一口氣,從僧抱裡面,也掏出一個小布包,接著說道:「貧道身懷師門珍藥,療內傷足有餘。但是,亦如尊駕之用心,此時苟延性命,十年罪惡難容,其實貧僧十年以來殺生傷命,也是一事之忿,迷失本性至今,不能伸白冤屈,死難瞑目。」
  千手劍沙則奇聞言苦笑搖頭,感慨萬端地說道:「誰知道武林側目的鐵杖僧和千手劍,各有一段難言之隱痛。也罷!魂歸九泉,冤沉海底,而已矣!」
  說著話,便頹然倒在壁上,連調息行功也不做了,紫血不斷地從口角,直湧出來。
  鐵杖俗也相繼頹然倒地,這兩個一代武林怪傑,江湖狠人,就如此倒在虎丘古塔頂上,奄奄一息,即將撤手黃泉。
  忽然,千手劍沙則奇提了一口氣掙起身來,吃力地說道:「大和尚!你我一身絕世武功,就如此隨身而逝,豈非太可惜麼?」
  鐵杖僧靠在那裡有氣無力地說道:「一身冤屈,尚不屑洗雪,一身武功又何足掛齒?」
  千手劍沙則奇依然興奮地說道:「如能得一良才,盡傳你我絕藝,不僅武功不失傳,且能代你我洗雪冤屈,豈非較如此無聲死去,遺臭武林要強得多麼?」
  鐵杖僧點點頭,俄而,又搖頭說道:「良才!難得。設若遇人不慎,為害武林,你我罪過更深。何況,此時你我沒有及時行功療傷,即使扁鵲再生,也難治癒。」
  千手劍沙則奇閉口不答,但心有未甘,沉思半晌說道:「鐵杖僧千手劍不能如此無聲無息死去,我們要上體天道,就應該找一個門人,合傳武功,使之行道武林,一則稍減你我十年為害江湖的罪;再則洗刷你我內心之冤屈。若如此平白死去,不僅不能上體天道,且屬不智之舉。」
  鐵杖僧閉眼低頭,哺哺地說道:「此刻極力行功,療傷調息,至多有一日可治。」
  千手劍沙則奇說道:「一日!夠了!我們但憑天意吧!」
  鐵杖僧也頓有所悟,立即提足一口真氣,坐起身來。
  兩個人對視一眼之後,端坐行功,歸於沉寂。
  塔外,仍舊是風雪蔽天,雪白一遍,一日過去,虎丘到處積雪盈尺,變成粉妝世界。
  古塔頂上,端坐著鐵杖僧和千手劍沙則奇,經過一天的忙碌,兩個人耗盡了最後的一點精力,安心瞑目,撒手人寰。
  十年來,江湖上談而生畏的鐵杖僧和千手劍沙則奇,和這座古塔一樣,湮沒於漫大風雪茫茫一遍之中,漸漸地淡忘在武林人士的記憶裡。
  一年、兩年、三年……,草蔽塵封的虎丘吉塔,益發的荒涼、破敗、淒清……——
  海天風雲閣掃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