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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 子 春至訊亦至 馬歸人未歸

  春風又綠江南岸。
  春風也吹綠了邦陽之東的懷玉山,但見一片茶青,鋪成翠色山谷,清新悅目,幽香沁脾。
  山之麓,青翠欲滴的茶樹叢中,有小屋一間,獨立其中,竹籬茅舍,瓜棚豆架,間有三五莖翠竹,搖曳其間,兩三枝桃紅杏白,伸出籬外。這一種隱士蝸居的情調,給這一片茶青的懷玉山,點綴成活的風景,使人覺得選居此地,對這一片天然景色,有畫龍點腈之妙。
  此時,夕陽已壓山頂,暮靄蒼然,茅舍有一縷炊煙,裊裊而起,此是日沒而息的時分,忽然,一陣蹄聲震地,山道盡頭,黃塵起處,一匹白馬電閃雷奔馳騁過來。
  這匹馬,渾身雪白,沒有一根雜毛,此刻跑得頭尾一線,氣勢如龍,頃刻之間,跑到茅舍竹籬之前,蹄聲未住,立即就聽到茅舍之內有人歡呼:「小白龍回來了!」
  呀然一聲,茅舍門扉打開,裡面走出一位荊釵布裙的中年婦人,滿臉含著愉悅的微笑,輕靈地走出門來。當她走到竹籬之旁,剛剛伸手攀住柴扉,忽然臉上顏色大變,笑意全收,立即一拉柴扉,衝出門外,一把抓住那匹正在噴氣流涎的白馬,驚惶地問道:「小白龍!主人呢?」
  這匹白馬突然一揚頭,忽聿聿一聲悲愴的長嘶,兩顆黃豆大的眼淚,滾落下來。
  這位中年婦人一見這種情況,當時就有一股寒意,泛自心底,癡癡地錯愕了一會,突然一轉身瘋狂地衝到白馬的後面,在那空馬鞍之側,打開一個小小的鐵盒,從裡面拿出一張素箋,箋上寥寥地寫了幾行字:
  「荊默卿卿:若有一天小白龍空鞍回來,汝其勿悲!請攜帶寧兒按既定計劃,火速離開懷玉山。
  卿卿大勇過人,定能不負我望,至切!至切!
  夏山預留」
  這幾行字,不啻是晴天霹靂,費荊默頓時宛如萬丈高樓蹈空失足,失聲大慟。
  正在她哭得神智不清,淚絕以血,忽然,從茅舍之內,傳來一陣幼兒啼哭之聲,這一陣兒啼,彷彿是醍醐灌頂,費荊默當時渾身一震,她喃喃地說道:「啊!我忘了寧兒!」
  她站在那裡,仰天凝視,良久,突然咬牙一跺腳,擦去臉上的淚痕,露出堅毅之色,轉身走進茅舍之內。頃刻,她雙手捧出一個小衣籃,放置在馬鞍之上,緊緊地用繩索捆紮停當,她仰頭向天,喃喃地說道:「夏山,我要違背你的遺言了,我不能和寧兒一同前去,沒有你,我沒生活下去的依恃。夏山!我要和你在一起,我要和你在一起!和你在一起……」
  她合著掌,癡癡地喃喃自語,一遍又一遍地,反覆地說著。
  這時候,夜色已深,將圓的月亮,漸起於東山之上,清輝萬里,一片琉璃。費荊默緩緩地轉過身來,撫著小白龍的頭,低低地叮嚀道:「小白龍啊!主人遭了大難,如今夏家只有這一脈香煙,一切希望就寄托在你身上了。九疑山費老爺子的地方,你是去過的,但願你能將小主人送到那裡。」
  靈性通人的小白龍竟是那樣柔順地點頭頓足,不斷地低嘶。
  費荊默又止不住流下辛酸哀慟的淚。她伸出手輕輕拍著小白龍,道聲:「去吧!」
  小白龍昂首一聲長嘶,頓時繞過茅舍,穿入茶叢,向後山疾馳而去。
  費荊默目送小白龍如履平地從後山去後,她木然地站在茅舍之前,眺望著四周。懷玉山在月色之下,更添了一分朦朧的美,她每看一處,都自然勾引起一陣甜美的回憶,而這些甜美的回憶,卻又都與目前悲慟連在一起,她喃喃地低喚著「夏山」,又哀哀地流著一陣眼淚。
  忽然,隱隱約約地聽到遠處有蹄聲紛沓而來。
  她停頓了一會,平靜地走進竹籬之內,扣上柴扉,關上房門,她將周圍一切都準備妥當之後,便守著一盞孤燈,寂然無聲地坐在屋裡。
  蹄聲近了!
  一陣嘩啦啦狂奔而來的啼聲,突然停止在竹籬之外。
  呼地一下,迎風亮起一個火折子,把竹籬茅舍之前,照得比月光更清楚,門外五匹馬,神駿非常,渾身汗濕,馬上的人,身材偉岸,都用汗巾圍著臉,站在竹籬之外,猶疑不決。
  終於其中一人大喝道:「裡面有人麼?」
  喝聲如雷,回音潮湧,可是茅舍之內,沒有一點聲音。
  其中有人說道:「衝進去!區區一間茅屋,諒她沒有什麼驚人埋伏。」
  另一個人說道:「你不要小視了費荊默,她雖然不諳武功,可是她學會了她爹那些精巧的機關利器,我們休要莽撞。」
  又有一人說道:「夏山本人又待如何?何況是一個不會武功的費荊默?沖……」
  這沖字剛一出口,蹄聲頓起,隨著就是一陣嗖嗖作響,緊接著哎喲連聲,有人翻鞍落馬,有人抱臉慘呼,倉惶撥轉馬頭,退開五丈開外。
  這些人剛一退開,突然眼前火光一閃,茅舍之內,四周火舌齊抽,頃刻之間,衝上屋頂,把懷玉山前,映得一片通紅。
  馬上的人,始而一驚,繼之一愕,終於各催馬匹,潑刺剌直衝過來,圍著這座起火的茅舍,他們不是救火,而是坐在馬上觀火,他們更不是救人,而是怕有人從火窟中逃出。
  這一陣火勢起得好快,但也消得迅速,一間茅舍,半圍竹籬,何消片刻時間,便已煙消火滅,只剩下一堆灰燼。
  馬上所剩下的三個人,從容地跳下馬來,手執著火折子,在灰燼之中,慢慢地尋找,一點一滴地慢慢尋找。忽然有人驚呼道:「怎麼只有一個人的屍首?」
  其他兩個人趕緊走過來看時,果然,明明只有一段焦炭似的屍骨,再也沒有第二個。
  三個人面對著這一段焦炭,怔怔地站在那裡,半晌沒有說話。
  圓月已漸偏西,遙遠的村莊,隱約的傳來雞啼。
  其中有人廢然歎道:「功虧一簣了!漏掉了最重要的人,看來二十餘年以後,江湖上又要掀起一陣腥風血雨,造成更多的恩恩怨怨……」
  另一個人問道:「怎麼?老大你有悔意了麼?」
  那人頓了一下,俄而縱聲大笑說道:「悔意?斬草未除根,人已經走了,生悔意又當如何?哈哈哈!」
  一陣狂縱的笑聲,在山裡翻騰,隨著蹄聲大作,漸漸地消失在懷玉山的茶叢裡。
  俄而,晨曦漸露,旭日東昇,懷玉山依舊是那樣的青翠欲滴,只是山麓下消失了昔日的竹籬茅舍,也看不見桃紅李白和竹影婆娑,剩下的只是一堆灰燼。
  在這一堆灰燼裡,埋了一顆種子,一顆復仇的種子。三年,五載……在那裡默默地發芽,成長茁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