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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天外小技 充滿陽和

  那人淡淡地一笑說道:「小腳色!值不得駱朋友下問。二位請吧!」
  駱非白略一思忖,便點頭說道:「天婆婆是前輩先進,如今用了一個『請』字,我們不去那是不識抬舉。尊駕請先行,我們隨後就到。」
  那人揮手,四人一同退出門外。外面一共六匹馬,空著沒有人的顯然是駱非白和冷月原來的坐騎,正好夾在當中。
  駱非白和冷月到了這種時候,自然不能不上馬。
  六人六騎,跑得很快。正是日高三竿的上午,陽光和煦,卻抵不住晨風料峭。
  駱非白將馬帶到冷月旁邊,輕輕問道:「冷月!冷嗎?」
  冷月心裡又是一顫,除了當年的毗藍夫人,沒有第二個人,尤其沒有一個男人,這樣細心的關懷過她。她想說聲謝謝,但是,她怕自己一張口的時候,會掉下淚來。她只是一磕雙腿,催動坐騎,衝過前面兩匹馬,拔盞狂奔。
  駱非白一怔,剛叫一聲:「冷月!」前面兩匹馬兩人雙雙一抖手,飛出兩股套索。
  顯然這兩個人對套索的功夫十分高明,套索飛得快極,也飛得準極,上套冷月的項脖,下套坐騎的雙蹄。
  說時已遲,那時實快。駱非白人從馬背上一彈而起,馬快、人去得更快,只見他從空落下,疾如鷹隼,寒光起處,長劍從背上拔出,一掠而過,兩股套索掉落在地上,駱非白也落在地上,手中持劍,昂然而立。再看冷月已經勒停坐騎,並且手裡還抓住駱非白那匹幾乎受驚的馬。
  這兩個人的動作,幾乎是在同一時期在極度艱難的情形下完成的,表現了功力,更表現了膽識,尤其表現了兩個人在生命受到威脅的時候,休戚相連的情感。
  來的四匹馬也不是弱者,匆忙中各自停住了馬匹,而且還完成了包圍的態勢。
  駱非白環視四周之後,納劍入鞘,叉手朗聲發話:「能將套索運用得如此神奇的,而且能用鹿筋揉合人發製成套索的,只有天山草原之鷹馬原,請問尊駕與天山有何關係?」
  那為首的人,緩緩收回套索,淡淡地說道:「駱朋友!你年紀不大,江湖上的事,你倒知道得不少,叫人好生佩服。」
  駱非白說道:「多承誇獎,江湖歷練不多,但是我恩師告訴我的卻是不少。」
  那人有了凝神注意的樣子。
  「令師是哪路高人?」
  「我恩師是隱世的人,遵訓不必對外宣揚。」
  「我不敢強求,但是,我有些失望。不過我是否可以請教,令師關於馬原的事,還告訴了一些什麼?」
  「天山草原之鷹是個血性漢子,在天山猩猩峽揚名立萬,少到中原,馬術超群,飛刀了得,在草原上獨來獨往,不結怨,不怯敵,是一個人物。」
  那人沒有再說話,臉上也木然沒有表情。
  冷月在一旁氣鼓鼓地說道:「天婆婆請客是叫你用繩子套著去的麼?」
  駱非白在一旁接過韁繩,躍上馬背,勸解著道:「冷月!看來這是一個誤會,算了。」
  那人這時也冷冷地說道:「對不住得很,冷月姑娘!說起來也算不得是惡意。因為天婆婆的住處,不喜歡有人驚擾,我怕你一馬衝到,那樣對你並不是件好事。」
  駱非白立即接口說道:「這麼說,天婆婆的住處已經不遠了。」
  那人說道:「走過這邊,你就知道了。」
  順著他的手看去,前面十來步遠,一處突出的山嘴,大家縱馬緩行,轉過山嘴,立即有如雷聲震耳。迴旋進去約五十來步,豁然有一道清溪流過眼前,溪的源頭處是一、二十丈高的峭壁,溪水從上面傾瀉而下,勢若銀練懸空,十分雄偉磅礡,那轟隆如雷的聲音,就是從那奔流的水勢中迸發出來的。
  可是這瀑布一經流到溪裡,立即由怒吼的雄獅,變成了柔馴的綿羊,那麼的緩緩地、靜靜地,甚至沒帶一線水紋地朝前流著。整個溪水是那麼的清澈,是那麼的柔和,淡綠的溪流,和雪白匹練的瀑布,形成了奇景,使人覺得造物者的神妙。
  溪流以一個橢圓形的大彎流,包圍著一片平疇,和一脈山巒。雖然這時節是遲來的早春,一片枯黃,但是可以令人聯想到春天真正來這邊塞的時候,是如何蔥綠,如何的充滿生機。甚至使人難以相信,這裡就是遠離山明水秀的倒馬關附近。
  六匹馬停在溪邊,那為首的人招呼大家下馬,不知何處出來一個人,將馬牽走,這時候從上游接近瀑布的地方,出來一隻紅漆小舟,單人只櫓,搖到近處靠岸。
  為首的人拱手說道:「我們接引的差事,到此為止,駱朋友!你是一位難得一見的年輕人,祝你好運。」
  駱非白此時越發覺得這人不俗,忍不住說道:「我們和尊駕可有再見面詳談的機會?」
  那人已經朝著山角里走過去,只是順嘴答道:「沒有人能知道。」
  駱非白自語地說了一遍:「沒有人能知道!」不覺脫口大聲問道:「你這話是什麼意思?請問你的大名可是天山草原之鷹……」言猶未了,舟上的人已經在催請:「二位請上船罷。」
  冷月忍不住悄悄地問道:「駱大哥!你認為他是天山草原之鷹馬原嗎?」
  駱非白搖搖頭,他伸手握住冷月的柔荑,輕輕捏了一下,也悄悄地答道:「冷月!今天怪事太多,回頭我們慢慢再談吧。」
  兩個人跳上船,很快地搖到對岸,越過一叢高大的樹木,眼前是一大片房屋。
  兩人剛一穿過樹林,立即就有人過來,是兩個年輕的女人,看長相似乎不是中原人。可是兩個人說得一口官話,帶著笑容說道:「請二位跟我們來。」
  穿房過屋,走進一間高大而又空洞洞的房子裡,兩個女人請駱非白和冷月坐下以後,便說:「請二位稍候,我們去請婆婆。」
  冷月看她進去了,才悄悄地說道:「戈姑娘不知道安危如何?」
  駱非白說道:「我們現在的處境是吉凶難料,最重要的是沉下心來,準備應變,如果一急,亂了腳步,我們不但救不了戈姑娘,連我們本身的性命都將難保。冷月!請你相信我,我並不怕事,也可以說我並不怕死,我是說要將一腔熱血,灑的是地方、是時間。」
  「我懂得你的意思。」
  「我不是一個話多的人,可是我今天說得多,冷月!如果只是我一個人的安危,我無須有這麼多顧慮的。」
  這樣的話,是一種赤裸裸地表示感情,冷月顯然是受了感動。但是,冷月畢竟是在一個沐受恩情的環境中長大的,這種人往往會把自己的一切,擺在次要的地位。她停頓了一下,調整了呼吸,轉換過一個話題,說道:「駱大哥!這位天婆婆不知道是怎樣的一個人,看樣子她很凶、很厲害。」
  駱非白笑了笑說道:「在倒馬關這樣的地方,居然有這樣山明水秀的風景,真好像是沙漠中的綠洲一樣,如果這裡的主人是凶神惡煞的老婆婆,那真是大煞風景的事。」
  他的話剛一說完,從後面傳來一陣步履聲,前面走的是原先接待他們的兩位年輕的女人,後面是一位穿著一襲寬大飄逸、色澤暗紅的長衣、年齡看上去約四十左右,只是兩鬢白髮,增添了幾許老態的女人。
  看在冷月眼裡,覺得她有一種說不出來的風韻,那應該是一種十分成熟的美,是一種令人觀之忘俗的美,只可惜她臉上沒有一點笑容,使人在她美的風韻中又感受到一分冷峻。
  冷月和駱非白當時心裡幾乎都有一種同樣的疑問:「這個女人是誰呢?不會是天婆婆吧!」
  因為「婆婆」這兩個字,至少代表著老邁年高,而這個女人只有四十歲左右。
  走在前面的兩個女人剛一來到面前,就說道:「請二位上前見過我們天婆婆。」
  後面的中年女人這時候微微一笑,隨便說道:「兩位是我的客人,不必拘禮,請坐。」
  這真是讓駱非白和冷月大吃一驚的事,他們斷斷沒有想到這位美極也冷極的中年婦人,竟然就是弄毒的高手天婆婆,可見得天下事,不是親目所睹,是難以相信的。
  駱非白和冷月倒是站起來一抱拳,口稱:「晚輩見過天婆婆老前輩。」
  天婆婆臉上那份淡淡的笑容,使她變得可親得多,她一擺手,然後自己坐在當中椅子上,問道:「我請二位到我這清江小築做客,是有一項疑問要請二位說明的。」
  駱非白連忙說道:「天婆婆有什麼需要晚輩等說明的,晚輩等知無不言。」
  「很好!你們二位之中,誰會醫術,懂得藥性?」
  「晚輩略知一二。」
  「啊!你姓駱?」
  「是的。晚輩名叫駱非白。」
  「你是河南上蔡人嗎?」
  「天婆婆對晚輩的家世知道得很清楚。」
  「有一樣我不清楚,我不知道你善於解毒。我想知道你是用什麼藥解除我的毒?」
  駱非白與冷月對望了一眼,他們斷沒有想到請他們前來竟然是問的這樣的問題。
  天婆婆的臉色變了,眼睛自然使人感到有一分寒意。緩緩地說:「我為自己訂了一個規定,只要有人能解破我的毒物,我就必須做兩件事。第一,我要邀請這位破毒的高手,來互較一場毒計;第二,這場較量的結果,只有一個人可以活下去。」
  駱非白一聽心裡大驚。
  天婆婆接著說道:「年輕人!告訴我,你是用什麼方法破除了我的毒物。」
  駱非白是個聰明人,遇到當前這種情況,一時為之失措而無法作答。
  天婆婆仍然是那麼輕聲細語地說道:「說老實話,本來這件事與你毫無關聯,我那四個愚蠢如豬的手下,敗走在你的手底,自形慚愧也就算了,偏偏又與你們狹路相逢,他們既然自知在武功上,佔不了便宜,就擅自動用了清江小築的特製毒物,沒想到他們一再丟人。他們已經受了應得的處分,但是,既然發現了你這位破毒高手,我就不得不邀請你們到這裡來作客……」
  冷月突然此時打斷天婆婆的話,叫道:「天婆婆!我有一句話要向天婆婆請教,所以不得不打斷天婆婆的話。」
  天婆婆微有不悅之意,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晚輩叫冷月。」
  「你有什麼話要說?」
  「天婆婆!江湖上有個規矩,說冤有頭,債有主。不知道這個規矩在清江小築可不可以適用?」
  「冷月!你想要說什麼?不要故意繞彎子。」
  「在客棧解除毒煙的是我,打敗你四個手下也是我,當然,在野店裡破毒戲弄你那四個愚蠢部下的更是我,你要問,就問我,與他有什麼相關?耽誤了你天婆婆的時間事小,找錯了對頭,在天婆婆來說,豈不是個笑話?」
  駱非白一時急得大吼道:「冷月!你在胡說些什麼?」
  冷月連看都不看他一眼,倒是笑嘻嘻地對天婆婆說:「天婆婆!如果你找的是醫家,他稍微懂得一二,如果你要間破毒除毒的方法,冷月不敢說精通,到目前來說,我還沒有遇見過不能破解的毒。」
  駱非白真的急了,他連忙說道:「冷月!你這是何苦?」
  冷月沒有答話,只是露著可愛的笑容,對天婆婆說道:「男人總要在女人面前逞強。」
  天婆婆一直在看他們兩人說話,這會兒她露出微笑,那冷霜滿面的臉,像是解凍的冰河,又恢復了可親的面貌。她問道:「冷月!你和他,我是問你們兩人是怎麼稱呼?」
  冷月立即接著說道:「不相干的!我是半路上碰到他的,他……總而言之,我跟他沒有關係。男人嘛!總是愛逞能多管閒事,就是這樣他跟我一起到了天婆婆這裡。」
  駱非白剛一叫道:「天婆婆!……」
  冷月立即說道:「天婆婆!一切的事情,都由我來答覆,不要讓一個不相干的人在這裡,請他走吧!」
  駱非白冷靜了,他深深明白了冷月的用心,他沉靜地說道:「天婆婆!我坦白地告訴你,冷月是我駱某人未過門的妻子,她怕我輸給天婆婆,出不了這清江小築,所以才亂編謊言。天婆婆!你是何等人物,你自然可以分辨誰說的是真話。」
  天婆婆一伸手,纖纖手指一擺:「你們不要再說了。」
  她轉向冷月間道:「冷月姑娘!你說你能解破我的毒物,請你將解毒的方法告訴我。」
  冷月立即說道:「可以。但是,我有一個條件。」
  駱非白剛又要開口,天婆婆臉色一沉,厲聲說道:「我尊重你是我邀請來的客人,請你也要尊重我的決定。我和冷月姑娘說話,請你暫時委屈一下,不要插口。我再說一遍,請尊重我的決定,保持你做客人的風度。」
  駱非白幾至離座而起,但是他忍下來了。因為他的內心有了決定,不再爭執,緊緊地閉著嘴,不再說一句話。
  天婆婆這才臉色稍霽,問冷月道:「你有什麼條件?說說看。按說,天婆婆是從不接受別人條件的,但是我說過,你們是我邀請來的客人,我為你破一次例。」
  冷月點點頭說道:「我的條件很簡單,請天婆婆放走戈姑娘,讓駱非白護送戈姑娘離開這清江小築,我便將破毒的秘方,照實以陳。」
  天婆婆眼睛注視著冷月,直如兩把利刃,要穿透冷月的心底。可是冷月微微地在笑,並且也注視著天婆婆。
  良久,天婆婆微微感唱地說道:「冷月姑娘!如果你對我說了謊言,那你就是天大的膽子。」
  冷月沒有說話,只是在微笑著。
  天婆婆點點頭說道:「好吧!我相信你。」
  冷月連忙說道:「天婆婆既然相信我的話是真的,就請大婆婆先接受我提出的條件。」
  天婆婆又搖搖頭說道:「不行!戈易靈這孩子我不能讓她走。」
  冷月急道:「為什麼?天婆婆!你不是答應接受我的條件嗎?」
  天婆婆站起身來,緩步走到窗前,望著窗外,半晌才說道:「我沒有答應你什麼條件,即使我願意和你談條件,戈易靈也不在條件之列。」
  「為什麼?」
  「你不要間理由。」天婆婆有此暴躁。
  冷月也站起來問道:「天婆婆!難道你不想知道解毒的秘方了嗎?」
  天婆婆轉過身來,又露出一絲詭譎的笑容說道:「冷月姑娘!方才駱非白的話說得很對,我天婆婆是何許人?就能夠這樣讓你們兩個把我騙住嗎?」
  冷月急道:「天婆婆!你……」
  天婆婆還是那麼緩緩地說道:「冷月姑娘!我不追究你們的謊言,你和駱非白一齊請吧!這是你們一次難得的機會,下次可就沒有這麼便宜。至於你們為什麼能夠在野店解除了我的毒物,我會查明白的。你們快走吧!不要等我反悔。」
  冷月突然斷然說道:「不!我不會走的!」
  駱非白很沉著地說道:「天婆婆!我想你一定可以想到,冷月不走,我駱某人也一定不走。」
  「哦!這是我沒有想到的事。」
  「你當然不會想到,因為你的心裡充滿了仇恨,充滿了唯我獨尊的嫉妒,你怎麼會想得到人與人之間,還有珍貴感情?」
  駱非白一聽冷月的言同太過激動,他緊張了,他怕因此激怒了天婆婆,他連忙說道:
  「冷月!要注意我們做客人的禮數。」
  天婆婆一直凝神地望著冷月,臉上帶著那樣一絲不變的笑容,揮手止住駱非白的說話:
  「你不要攔她,讓她說下去。」
  冷月的神情是十分嚴肅,她昂著頭,眼光注視著屋外,語調鏗鏘,繼續說道:「我是要說下去的!戈易靈姑娘與你天婆婆有什麼仇恨?你要如此千方百計將她擄到這裡來?天婆婆!即使你的武功蓋世無雙,你也贏不到一個『理』字。至於說我,我只不過是戈姑娘一個使用的人,戈姑娘待我情如姊妹,就憑這份情感,我可以為她而死,這絕不是你的毒技,你那讓人一寸一寸的死的毒技,可以阻住我的。」
  駱非白沒有起光那份畏懼心理,此刻內心充滿了感動,他以充滿感情的聲音叫道:「冷月!」
  冷月這才回過頭來接著說道:「至於駱非白,與我非親非故,但是,我們氣味相投,秉性相近,一見如故,我不是他的未過門妻子,雖然我可能會嫁給他,那是以後的事,處在你清江小築這種環境之中,誰能保證還有以後呢?可是,他要留下來與我同受苦難,這是什麼?這是人類尊貴的愛,真正的友情與愛情,不是生死二宇可以改變的。天婆婆!你為什麼沒有想到?那是因為你的心裡,只有毒、只有制服人、只有驅使人,除此之外,你是什麼也不知道。」
  駱非白用手握住冷月的手,說道:「冷月!夠了!無論如何,此刻我們還是清江小築的客人,客人有客人的分寸。」
  天婆婆仍然含笑如故,慢聲細語地說道:「不錯!你們還是清江小築的客人,主人對客人總要謙讓三分。冷月姑娘!
  你還可以繼續說下去。」
  冷月一鼓作氣說到此處,沒有料到天婆婆一點也沒有生氣的樣子,臉上那份淡淡笑容,似乎不是假裝出來的,這個意外的情況,使冷月氣餒了。她變得有些囁嚅:「我……」
  天婆婆嗯了一聲說道:「對!你可以繼續照剛才那樣說下去。」
  冷月緊緊握著駱非白的手,低下聲音說道:「我,以為你會生氣的,或者你會用極殘酷的毒技來對付我們,可是你並沒有。為什麼呢?天婆婆!」
  天婆婆的笑容濃了,說道:「是不是你也有沒想到的事,對嗎?冷月姑娘!人生有許多令人意外的事,而且隨時都有。因為隨時會有意外的事情發生,所以,預判一件事,與瞭解一個人,都是十分不容易。譬喻說,你們兩人是否可以預料得到,我下一步的動作要做什麼?」
  冷月搖搖頭。
  駱非白立即說道:「我和冷月都很抱歉!我們的言詞,都十分冒犯了你,希望你能夠大量不會計較。」
  天婆婆說道:「駱非白!你的話說得太晚了,我是要計較的。」
  她招手吩咐兩個女情:「端茶來!奉茶敬客你們都不懂,清江小築沒有規矩。」
  兩個女侍應了一聲,匆匆走進裡問。天婆婆坐的姿態十分優雅,微微頷首說道:「你們請坐呀!」
  冷月與駱非白對視一眼之後,不知道天婆婆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兩人心裡都在忐忑不安,但是,雖然不安卻也沒有懼意,因為,打動身來找天婆婆那一瞬間開始,生死已經不放在心上了。
  駱非白忍不住說道:「天婆婆!我們有承當問題的勇氣,只是希望讓我們有一個瞭解的機會。戈易靈為什麼……」
  天婆婆斷然攔住他說下去。
  「駱非白!你不要再說了,你們有勇氣承當問題,你們就準備承當吧。」
  說到此處,兩個女侍從後面端出一個紅漆托盤,當中放著一個蓋碗,青花白瓷,十分精緻。
  女侍將托盤放在靠天婆婆手邊茶几上,垂手退到一旁。
  天婆婆說道:「你們二位一定很奇怪,兩位客人卻只奉上一杯茶,兩位恐怕又是沒有想到吧!」
  駱非白一與冷月沒有說話。
  天婆婆的臉上笑容收斂了,不是冷峻,而是十分莊嚴,她緩緩地說道:「方纔你們都表現了很好的風度,也表現了尊貴的友愛與情感。我說是『尊貴的』,那是因為你們彼此可以互替生死,這的確使人感動。」
  冷月挺挺脊樑,說道:「天婆婆!」
  天婆婆攔住她說道:「你們不僅有男女之間的真正情愛,最難得的是對於戈易靈的反情也是那樣的重視。十分難得,彌足珍貴!」
  這一頓誇獎使駱非白與冷月都怔住了。
  天婆婆繼續說道:「方纔冷月說我是個不懂得人與人之間的感情,內心裡只有恨……」
  「天婆婆!我很抱歉」
  「你用不著抱歉,你說的確乎有理。雖然如此,我還是願意接受你的看法,也接納你們的請求,我現在決定要將戈易靈送出清江小築之外。」
  駱非白和冷月幾乎是異口同聲地叫出來。
  「真的?」
  「當然是真的。」
  「真謝謝天婆婆,我們要為方纔的失言失禮,向天婆婆陪罪。」
  「那倒不必,我還有一個小小的條件。」
  冷月搶著說道:「只要你能讓戈易靈姑娘平安地離開清江小築,什麼條件我都可以答應。」
  天婆婆微微嗯了一聲說道:「我想你會這樣答覆我的,你不問問我是什麼條件嗎?」
  駱非白這回搶著說道:「天婆婆!你是前輩,難道你還會用什麼方法刁難我們不成?所以,我們是毫不考慮自己的能力。」
  天婆婆笑了。
  「駱非白!你很聰明,也很會奉承,不過,這次你錯了。我的條件不難,難在你的決心和勇氣。我的條件就是這一碗茶。」
  「這一碗茶!」駱非白心裡起了一陣微顫。
  「是的!就是這一碗茶。這一碗茶,是溶入了清江小築最厲害的毒,喝下去,就可以讓人癱瘓,然後一寸一寸的爛,一點一點的死。」
  「天婆婆!我們不懂你的意思。」
  「駱非白!我會讓你懂的。只要你們兩人之間,任何一個人喝下這一碗茶,我立即送戈易靈離開清江小築。」
  駱非白和冷月說什麼也沒想到天婆婆提出的是這樣一個條件,不由地一陣氣向上撞,但是,剛一開口,他又忍下來了。他十分冷靜地說道:「天婆婆!你能告訴我們,為什麼你要這樣做嗎?」
  天婆婆慢條斯理地說道:「道理很簡單,第一,你們能在野店中解除我的毒,在這裡應該你也能。第二,如果你解不了毒,為了戈易靈你們可以替生死,不是嗎?第三……」
  冷月突然插嘴說道:「我們喝了這碗茶,你就可以送戈姑娘離開這裡嗎?」
  「天婆婆的話,從來不打折扣的。」
  冷月一聲不言語,就朝著天婆婆那邊走過去。
  駱非白忽地一展身形,從冷月的身旁掠過去,伸手一攔,正色問道:「冷月!你要做什麼?」
  冷月沉下臉來說道:「駱大哥!你不要想攔住我,那樣就不是做朋友的道理,換過你,相信你也會這麼做。」
  「冷月!你聽我說,我們難道沒有別的辦法嗎?」
  「我們沒有別的選擇。我們如果力拼,不但沒有獲勝的希望,而且當我們敗亡之後,戈姑娘仍然脫離不了虎口。老實說,處在這種絕對的劣勢之下,我還真要感謝天婆婆為我選擇了最好的路,以我的死換得戈姑娘的安全,我死得太有價值。我的性命算什麼,如果以價值來衡量,天婆婆高估了我。」
  駱非白斷然說道:「不!你的生命對我來說,超過了一切。說什麼我也不能讓你選擇這樣的下場。」
  他說得很激動。
  「我們可以死,但是,不是這樣眼睜睜地去聽人擺佈,我們要力盡而死,死得像個武林客。」
  冷月搖搖頭說道:「駱大哥!確是如此,但是對我不一樣,為了戈姑娘,我可以一切都不考慮。」
  駱非白突然一變,有份淒涼說道:「冷月!難道你就不能為我想一下。」
  冷月低下了頭,輕輕地說道:「駱大哥!我很抱歉!真的很抱歉!」
  駱非白點點頭說道:「冷月!我不能勉強你,你有充分的理由為戈姑娘而獻出生命!但是你也不能勉強我,因為我也有充分的理由為你而獻出我的生命!」
  他說著話,電轉回身,伸手端到那個青花白瓷的蓋碗,冷月大驚,一撲上前,伸手就奪,但是,已經遲了,同時也擋不住駱非白的力量大,左臂一伸,擋住冷月,右手的蓋碗湊到口邊,一仰頭,咕嚕嚕,一碗茶喝得淨光,然後將蓋碗輕輕放在茶几上。
  冷月一時竟忍不住放聲大哭,脫口叫道:「駱大哥!非白!你不能為我而死,你這樣的死,沒有價值。」
  駱非白臉上露著淒涼的微笑,說道:「冷月!不要再跟我爭這些空洞的名詞,你快護著戈易靈姑娘,離開這裡。」
  冷月突然說道:「不了!」她轉向天婆婆說道,「天婆婆!你能成全我嗎?」
  天婆婆微笑著點點頭說道:「可以。我已經想到這一點,我早已經為你準備好了。」
  一招手,兩個女侍很快地就端來一碗茶。
  駱非白大叫:「天婆婆!你不能說話不算話,不管怎麼說,你是一位武林前輩,你不能失信於我們。」
  天婆婆說道:「我沒有失信。」
  駱非白叫道:「天婆婆!你說過,只要我們之中,有一個人喝下你這碗茶,你就要讓戈易靈姑娘平安離開你這裡。」
  「對!沒錯!我並沒有說不履行諾言。」
  「那就不應該讓冷月也喝你的茶。天婆婆!一條命換回戈易靈姑娘的安全,那是你的諾言,如果你要讓冷月也喝下這碗茶,就是你天婆婆的失信。」
  天婆婆笑了笑說道:「駱非白!你錯了。冷月要喝這碗茶,是我接受她的懇求而成全她的。」
  駱非白痛苦地叫道:「不!」
  天婆婆臉色一正說道:「我說你錯了,你還不承認。冷月是自願要喝這碗茶,沒有任何一絲勉強的意思。駱非白!你這個混小子,冷月喝下這杯茶,是對你的殉情。一個純真的少女,能對一個男子以死殉情,這是多麼了不得的事,我能不成全嗎?駱非白!。你應該感到欣慰與滿足呀。」
  駱非白喃喃地說道:「我應該欣慰與滿足。」
  半晌他突然大叫:「不!我不要這種欣慰與滿足,我不要。我只要冷月能夠快樂地活著,幸福地活著。天婆婆!我求你……。」
  冷月滴著眼淚說道:「非白!不是我不顧羞恥,此刻我要告訴你,在客棧相會的那一刻,我的心早就屬於你,只是我自問不配。沒有料到竟如此意外地獲得你的眷顧,我滿足極了!非白!此心已屬君,我何能獨自偷生苟活?」
  她說著話,伸手端過茶碗。
  駱非白滿臉汗水淚痕,淒厲地叫道:「冷月!你聽著,我不愛你,我對你根本沒有意思,你如果喝下這碗茶,你是天下第一等的傻瓜!」
  冷月帶著淚眼笑道:「是嗎?那就算我傻吧!」
  她捧著茶碗,剛一湊到嘴邊,駱非白猛地雙手一張,作勢就要撲過來。但是,他的腳步還沒有挪動,兩腿一軟,人倒在地上。
  冷月微微顫了一下,但是她沒有去攙扶,只是點點頭說道:「非白!此生不能結連理,黃泉路上做夫妻,你等著我,我會陪伴你的。」
  一仰頭,咕嚕嚕一口氣,將這碗茶喝了下去。
  這一切都看在天婆婆的眼裡,也都聽在天婆婆的耳裡,她的臉上雖然仍是如此的平靜,可是卻掩飾不住她的眼角有了濕潤之意,不過,她藉著仰頭長吁巧妙地掩飾了。
  就在這個時刻,駱非白罵開了。
  「天婆婆!我現在才真正知道,你是一個多麼殘酷無人性的人。你知道嗎?你絕情、你殘忍,將來你會得到報應的,你將是孤苦伶仃的老婆子,你會慢慢地在痛苦煎熬中死去,比我們現在死得更痛苦。」
  天婆婆居然對駱非白的痛罵,絲毫不以為忤,彷彿是充耳不聞。反倒微笑著說道:「駱非白!你又犯了很多錯誤。」
  駱非白反唇相譏說道:「我又犯了錯誤!除了死還要再罰我什麼呢?天婆婆!為人不可斬盡殺絕,你讓冷月喝下這碗茶……」
  天婆婆攔住他說道:「駱非白!你的第一個錯誤就是說我將來死的時候,比你還要痛苦。我問你,你現在痛苦嗎?」
  駱非白眼見著冷月喝下那碗茶,確是很痛苦。但是,那種痛苦是屬於精神上的,是屬於感情上的,而不是肉體上的。他此刻除了一雙腿軟綿綿的站不穩之外,感覺不到有什麼痛苦。
  天婆婆又追問一句:「我問你,你現在痛苦嗎?」
  駱非白看看冷月,除了滿臉汗水,看不出有什麼痛苦模樣。
  天婆婆緩慢地說道:「如果我讓你一寸一寸的爛,一點一點的死,現在你應該是痛苦不堪的情況了,你還能這樣跟我講話嗎?」
  駱非白怔住了,從他雙腿發軟開始,他就一直以為自己死定了,此刻經過天婆婆如此一說,他自己不覺暗自行功,默察的結果,居然沒有發覺有任何異樣。
  天婆婆似乎知道駱非白在行功默察,靜靜地在注視著他,然後說道:「你錯了是不是!」
  駱非白有幾分囁嚅地說道:「可是我的腿……」
  天婆婆微笑說道:「至少你沒有一寸一寸的爛,一點一點的死。至於你的腿,擱下回頭再說。」
  她說到這裡,回頭望一望冷月,冷月此時端坐在椅子上,神情十分莊嚴。
  天婆婆接著說道:「你的第二個錯誤是說我讓冷月喝下這碗茶,言下之意我有見死不救,或者是投井下石的意味。你明明看到冷月自願喝下這碗茶的意念,是多麼的堅定,我不成全她,她會用其他的方法殉情,如今我成全了她,讓她從容而又沒有顧忌地說出她心底的話,駱非白!除了在這樣的時刻,你怎麼能夠這麼快就聽到她愛你的一念真情!駱非白!如果說,用一死而能換得另一個人的真情,死也就並不可怕,更不可悲!你還詛咒個什麼?」
  駱非白彷彿受了鬼魔一般,張口結舌,無法說出答辯的話來。
  天婆婆又接著說道:「第三個大錯誤是你說我是一個絕情的人,是一個殘忍的人。」
  她說著話,緩緩立起身來,踱到窗前,凝望著窗外,半晌,她用低弱的聲音說道:「以前也許我的看法、想法,鑽進了牛角尖,導致我變得跡近絕情與殘忍,那應該不是我的本性。至少,此時我看到你們兩人,為了愛對方,爭著為對方替死,真正感動了我,一個能被別人的真情感動的人,是不可以稱之為絕情與殘忍的。」
  駱非白又找到了話題了。
  「為了你一個自私的心,非要用別人的生命來滿足你,這不叫做絕情殘忍叫什麼?你無端擄來戈易靈,又要我們用生命來交換,一切都是有悻常情,我真想不透,你那兩碗毒藥是怎樣拿得出手!」
  「是的!對於兩個敢於為別人獻出生命的人,我的毒藥的確是拿不出手。因此,我並沒有拿毒藥。」
  「可是,那兩碗茶……還有我的腿……」
  「那兩碗茶是真正來自千里之外的普洱茶,裡面沒有絲毫毒,如果說這茶裡有什麼與眾不同之處,那就是茶裡我滴了幾滴我煉炙的補劑,可以益氣培元。至於你的腿,那是因為我怕你一時衝動,攔阻住冷月的慷慨殉情,年輕人!如果我不攔住你,你如何能聽到冷月的一番真情傾訴?因此,我用了一點小技,讓你雙膝暫時酸軟,此刻你應該已經復元。」
  這一番話,聽在駱非白與冷月的耳裡,真是天外奇音,叫他們難以相信。兩個人對視著,半晌說不上話來。
  終於,駱非白站了起來,走向冷月,兩個人四隻眼睛,都是熱淚盈眶,突然,兩個人的手,互相握得緊緊的,緊緊的,彷彿是經過了一番生離死別,那種在死亡邊緣重新找回的生命,顯得人間是如此的可愛!
  駱非白放下一隻手,轉過身去,朝著天婆婆問道:「天婆婆!」
  「你們還有什麼要問的嗎?」
  「天婆婆!我們只想知道,為什麼?為什麼你會這樣做。」
  「我不相信人與人之間,真的有了以互替生死的情感!
  我看你們彼此搶著承當苦難,不相信那是真的。」
  「我們不會有假。」
  「當然,我這兩碗普洱茶已經為你們作了最有力的證明。老實說,我不止是受了感動,而且,我發覺以往我犯了一個重大的錯誤。」
  駱非白不敢問她是什麼重大錯誤。
  天婆婆接著問道:「你們還有問題嗎?」
  冷月立即說道:「有!請問天婆婆,為什麼你要擄來戈姑娘呢?」
  「冷月!這件事從開始你們就錯了,對戈易靈,你們不能用『擄』字。」
  「啊!」
  「我是要在她身上回報一份恩情。」
  「天婆婆!我們不懂你的意思。」
  天婆婆點頭說道:「我會讓你們懂的。」
  她回身揮手,吩咐那兩名侍女:「將戈姑娘推出來。」
  冷月聽到一個「推」宇,心裡上不住一陣驚嚇,駱非白緊握著她的手,低低地說道:
  「冷月!大概是我們錯了,我看天婆婆似乎沒有一點惡意。」
  從後面傳來一陣轆轆的輪聲,一輛裝著有四個輪子的平台小車,推了出來。
  車上躺著戈易靈姑娘,冷月一眼瞥見,不禁驚呼出聲,就要衝過去,但是,她被駱非白抓住。
  戈易靈人是昏迷的,躺在平台上人事不知。渾身紮著許多金針,包括頭上的太陽穴、耳根、印堂、人中,一根一根金針,露在外面的約有一寸多長,樣子十分怕人。
  駱非白連忙問道:「天婆婆!你對戈姑娘用了針灸?」
  天婆婆點點頭,說道:「我忘了你是懂得醫術的。」
  駱非白說道:「對於醫術,我只是略知皮毛,而對於針灸,卻是一竊不通。請問天婆婆,戈姑娘這樣渾身扎滿了針,是要醫治她什麼呢?」
  天婆婆說道:「不只是治病。」
  「還有其他作用嗎?」
  「我說過,我要在她身上回報一份恩情。你們大概奇怪了,像我這樣的人,還會回報別人的恩情嗎?天下事往往不是別人所想像中那樣的。二十多年以前……」
  她走回到原先的座位,笑了一笑。
  「我知道你們此時的心情,擔心戈易靈的安全,實在沒有心清聽我敘述二十多年前的無關往事,但是,你們要想知道戈易靈,就非得聽完這二十多年前的老故事不可。其實……」
  她長長地歎喟一聲。「這些往事我實在也不願意觸及,因為談及往事前塵,難免有後悔的意思在裡面,對我來說,是不容許後悔的。」
  冷月帶著一點怯怯之意問道:「天婆婆!你不計較我問一個失禮的問題吧!」
  天婆婆微笑說道:「如果我計較,我會計較你沒有喝下這碗茶之前所說的那些話。」
  冷月臉一紅,囁嚅地說道:「天婆婆!真對不起得很。」
  「你說吧,你要問什麼?」
  「天婆婆!你方才說二十多年以前,有一份恩情需要回報。依我估計,天婆婆你在二十多年以前,應該只是一位小女孩,會有什麼江湖恩怨?」
  天婆婆笑了,而且笑出聲來。當她笑得如此爽朗的時候,她臉上的陰霸和冷峻,一掃而空,真正顯露出她是美極了的女人。
  她牽動著笑意未斂的嘴角,隨意反問道:「冷月!你以為二十多年以前,我應該是多大年紀呢?」
  冷月搖搖頭尷尬地笑道:「我不敢亂猜。」
  「我可以告訴你,二十多年以前,我的女兒與你現在的年齡差不多。」
  「啊!」
  「你們別驚奇,不要以為我這樣一個古怪孤癖的老婆子,一個人住在這樣幾乎與世隔絕的地方,我的行為又是如此與眾不同,我一定不通人情,毫無人性……」
  駱非白與冷月同時搶著說道:「天婆婆!原諒我們當時的胡說。」
  天婆婆仍然是十分祥和地說道:「不相干的事,當時換過我,也會這麼罵人。因為一個住在邊塞,而且又專門弄毒的老婆子,違情悖理,是十分正常的。其實你們知道嗎?我從前也有一個家,我有丈夫、有女兒,有十分溫馨的生活。」
  冷月問道:「天婆婆!恕我直問一句,你的家如今還在嗎?」
  「應該還在。」
  「天婆婆!我不懂什麼叫做『應該』還在。」
  「因為我離開他們,已經多年,沒有訊息,人事滄桑,變化太大,我只能說他們應該還在。」
  「天婆婆!我還可以再問嗎?」
  「前塵已經啟封,你就問吧!」
  「天婆婆!照你的說法,是你離開了他們的,為什麼呢?為什麼要離開一個溫暖的家呢?」
  「你們呢?你們有沒有一個溫暖的家?如果有,你們為什麼要離開呢?」
  冷月和駱非白對視一眼說道:「天婆婆!我們不同,因為我們……」
  天婆婆立即接著說道:「你們不必說原因,每個離開家的人,都有一個自認為是不得已的理由。但是,不管這個理由是否正確,一個離開家的人,都會想念自己的家。」
  冷月現在對天婆婆已經沒有了俱意與敵意,很自然地問道:「天婆婆!我知道你是想念家的,想念過去溫馨的生活,想念家裡的人。我不知道該不該說,你為什麼不回去呢?我相信,只要你回去,那裡的一切,都還在那裡。」
  天婆婆輕輕地歎了口氣,緩緩地說道:「說的也是,這些年來,我也一直在想,可是……」
  她剛說到這裡,側耳一聽,說道:「清江小築又來了客人,而且是不速之客。奇怪了!
  清江小築來不速之客,還是少有的事。」
  她立即吩咐:「將戈姑娘送回到房裡去,小心照護。」
  她又對駱非白和冷月說道:「願意隨我過去看看嗎?」
  駱非白和冷月不但對戈易靈的安全放了心,而且對天婆婆有極大的興趣,他們兩人同樣相信,在天婆婆的身上,一定蘊藏著動人而又曲折的故事。
  兩個人親切地隨在天婆婆身後。
  天婆婆隨便問道:「駱非白你的腿復元了?你們兩人再試試自己的內力如何。」
  駱非白和冷月果真收斂心神,運用功力,很快地默察自己,發覺非但沒有不適之意,而且,體內似乎有一股陽和暖意,增加了不少內力。
  天婆婆等他們二人睜開眼睛之後,便問道:「如何?」
  駱非白道:「五臟六腑充滿陽和。」
  冷月說道:「想必是天婆婆在普洱茶裡所放的補劑發生效用,天婆婆!我們真是越發的慚愧與不安,我們也不能用一個簡單的謝字,來表達我們的感激。」
  天婆婆笑笑說道:「且慢說感激,你們知道那幾滴補劑是什麼嗎?是我貯藏的千年鱔精的血,是蓋世難逢的補品奇珍。」
  駱非白大驚,趕緊拉住冷月的手,行禮說道:「天婆婆!我們……」
  天婆婆伸手說道:「起來,用不著謝我。說實在的,千年鱔精的一滴血,可以抵得上一整年的面壁苦修。我所貯存的不是鮮血,卻也是有助於內修功力。如果你們要謝,那要謝謝兩個人,一個就是你們自己。如果不是那種捨己為人的真情,著實感動了我,如果你們不是敢於犧牲,你們也喝不到這碗茶。所以,這碗加了千年鱔精血的普洱茶,對你們來說,是自求多補。第二個人你們應該感激的是戈易靈。」
  駱非白和冷月此時心裡是充滿了驚異,也充滿了謝意,一時真不知道怎麼說才好。
  天婆婆說道:「走吧!來人如果越過了清江小築的第一道禁制,那就不好看了。」
  冷月忍不住說道:「天婆婆!戈姑娘她……」
  「別再納悶,回頭會讓你們知道得清清楚楚。」
  天婆婆走得很快,稍時停在溪水之旁的一座小涼亭裡,這座涼亭設計很巧妙,兩棵盤根錯節的老榕樹,正好遮擋著對岸的視線,而亭子裡面的人,卻又可以將對岸看得一目瞭然。
  對岸一個戴著斗笠的人,看不清楚面貌,面對著他的是方才迎駱非白和冷月的那四個人。
  顯然,對方要渡過這道溪流,而這四個人阻攔住了他,口頭上的交涉,看樣子已經成為過去。這為首的人正是駱非白認為是天山草原之鷹的馬原。他的右手已經拔出彎刀,左手揮開其他三個人,蓄勢以待,大有一觸即發之勢,對方仍然低垂斗笠,遮去臉龐,從容地站在那裡。
  天婆婆臉上有了詫異,近乎自語地說道:「奇怪!清江小築想不到會有這樣的高人前來。」
  冷月問道:「天婆婆!對方身手很高嗎?」
  駱非白沒等到天婆婆說話就插口說道:「冷月!來人身手高出我們的想像。」
  冷月問道:「你怎麼知道?」
  天婆婆也投過來詢問的眼光。駱非白說道:「天山草原之鷹馬原居然用兵刃對付空手,對方功力之強,可以想見。」
  天婆婆哦了一聲問道:「你認識馬原?」
  「不認識。」
  「對了!我忘了你有一位博學多聞的師父。」
  「天婆婆知道我的恩師?」
  「回頭再談吧!看他們快要動手了。」
  隔著溪流可以看到天山草原之鷹馬原霍地一揚彎刀,閃電般的劈出三刀,這三刀不只是快極,而且逼近遞招,閃躲不易,十分凌厲。
  對方居然從容騰挪,連間兩刀,最後斜側仁身,右腳單挑,飛快地從刀光中,踢向馬原的右手。
  這種以攻代守的打法,是需要膽大心細的,而且出招快速而準確,否則就有一刀斷腿的後果。
  馬原似乎沒有料到對方會如此冒險搶攻,只是瞬間一怔,就聽得「噹」地一聲響,馬原的彎刀被踢飛開老遠。
  冷月不禁脫口驚呼,駱非白顯然也感到有些意外。
  天婆婆卻在微笑,只說了一句:「馬原的確有兩下子。」
  說時遲,那時快。馬原的彎刀被踢飛,人借勢落地一滾,躲開對方連環旋踢。就在這個時候,從馬原身上飛出三點寒星,分成上中下,直取對方要害。
  這就是天山草原之鷹成名的絕技飛刀,在他滾身的瞬間,不知是用什麼手法發出三把飛刀。
  腕力足、認位准,雙方距離又是如此之近,看來對方是無法躲開這飛刀之危。
  就在這一剎那的時間,對方身形從踢腿一變而為「風擺殘荷」,單足拄地,人向後面一倒。幾乎與馬原飛刀貼身的同時,戴在頭上的斗笠一晃而下,斗笠替代了靶子,噗、噗、噗,從上而下,三柄飛刀,竟然整整齊齊插在斗笠之上。
  馬原驚呼了。他從來沒有見過這樣敏捷的身手。
  駱非白和冷月驚呼了。他們在對方一脫斗笠的時候,竟然發覺來人就是野店裡的那位老頭。雖然他的衣服換整潔了,腰也不佝僂了,還是一眼就可以認出來。
  天婆婆也驚呼了,只是沒有人注意到她,微張著嘴,那沒有聲音的驚呼。
  天山草原之鷹馬原站在一旁,沒有再攻擊,他似乎在等待什麼。這時候在溪流的上流,淌下來一隻朱紅小舟,站在舟尾搖櫓的,竟是紮著小辮子的小飛虹。
  老頭將三柄飛刀摘下來,雙手交給了馬原,聽不見他在說些什麼,但是,從遠遠地看過去,可以看得出有一種惺惺相惜的表情。
  小舟靠岸了,老頭對馬原起手作禮,跳上小舟,朝著這邊劃過來。
  冷月口中哺哺地說道:「真沒想到,是他們!」
  天婆婆問道:「怎麼,冷月你認識他們嗎?」
  冷月搖搖頭答道:「不認識。但是,在野店中為我們解毒的就是這位老大爺。」
  天婆婆幾乎是渾身一震,顯然是受了極大的意外所震撼。
  駱非白關心地看在眼裡,忍不住問道:「天婆婆!是前來挑釁的嗎?」
  天婆婆意味深長地說道:「但願他是。」
  她緩緩地走出涼亭,沿著小徑,向溪流走去。來到一處天然堤防的斜坡,她停住了腳步。
  那老頭也已經棄舟登岸,朝著這邊走過來,走到斜坡之下,仰著頭,望著上面,凝視著,嘴唇在微微的顫動,但是,沒有說出話來。
  這時候駱非白和冷月真正看清楚了,來人已經不是野店中又老又髒的怪老頭子。除了滿頭蒼白之外,倒是有一股中年人的英挺之氣。
  駱非白輕輕一扯冷月的衣襟,低著頭說道:「冷月!你看得出來嗎?」
  冷月也悄悄說道:「老大爺似乎是與婆婆相識。」
  天婆婆卻冷冷地大聲說道:「我們豈止是相識……」
  老頭顫抖的嘴唇,終於說出一句:「如秋!原諒我來得冒昧。」
  天婆婆先沒理他,且回過頭來對冷月和駱非白說道:「如秋是我的名字,我姓荊,十多年前荊如秋,十多年後天婆婆,代表著兩個不同的生活。現在他能直呼我的名字,你們可以想到我們之間的關係。」
  駱非白和冷月一時不知如何作答。
  老頭見她沒有答話,又說道:「如秋!我在你這清江小築附近住了將近三年,就是不敢驚擾你,可是今天……」
  天婆婆哦了一聲若有所悟地說道:「哦!我知道了。原來你已研製成功了解毒之藥,你達到當初你的諾言,難怪你來找我。可是,當年的話我們彼此都記得,今天就在這裡較量比劃一下,只要你贏了我,當年的話,我還照樣履行。」
  老頭連忙說道:「這就是我在清江小築附近開了三年野店,不敢前來找你的原因,如秋!我絕沒有要超越你,甚至制服你的意思,當年沒有,現在尤其沒有,我只是想……」
  「你只是想證明你當年的話是對的,是不是?」
  「當然不是。如秋!當年我是一時氣盛,把一份好意說成了對你的傷害。我當天就後悔,我怎麼可以用這種語氣對你說話。」
  「可是當時你說了。」
  「這就是我應該接受這麼多年懲罰思念的應得之罪。如秋!不要再講過去,過去的讓它過去……」
  天婆婆忽然說道:「受懲罰的是我,當然,也許我是錯了。……」
  老頭急忙攔住說道:「不!不!你沒有錯,即使你我有不同的見解,我可以勸,可以解釋,可以疏導,卻不可以用意氣來激。」
  「你們父女在一起,至少比我……唉!我並不後悔。」
  老頭黯然地說道:「小秋已經在五年前,一次意外事件中,過世了。」
  天婆婆一震,眼淚止不住地流了下來。
  不知從什麼地方小飛虹竄了出來,兩三跳,跳上斜坡,飛快地跪到天婆婆的面前,仰著頭,睜著一雙含淚的大眼睛,突然間一聲撕人心肝地叫喊:「外婆!」
  這一聲叫喊,是那麼尖銳地刺痛人的心是那麼震撼著人的心靈。
  天婆婆只問得一句:「她是……?」
  老頭也含著淚水說道:「小秋的女兒,叫飛虹。」
  天婆婆是那麼突然迸發地摟起小飛虹,一種完全崩潰了的呼叫:「飛虹!外婆的小心肝!」
  這是一個什麼場面呢?這是使人一掬同情之淚的場面。
  冷月擦了一擦自己的淚痕,輕輕扯一扯駱非白,準備悄悄避開,無論如何這種撕肝裂肺的相逢,應該沒有第三者在一旁的。
  他們剛一移動腳步,天婆婆就說道:「冷月!你們不要走,我們沒有什麼可迴避的事。
  實際上我倒覺得有許多事,應該讓你們知道。」
  冷月囁嚅地說道:「天婆婆!我們還是走開一下的為是。」
  天婆婆說道:「去吧!去把你石伯伯接上來。我說是你們石伯伯,應該不算為過。論年齡、論江湖上的歷練,多手如來石中成算得是你們的前輩。」
  駱非白應聲而出,比什麼都快,飛身而下,恭恭敬敬對老頭一躬說道:「石伯伯!晚輩奉命來請。」
  那個老頭就是江湖上一度名氣響亮的多手如來石中成,他擦去淚水,笑呵呵地說道:
  「小子!你還記得在野店中我向你索取一萬兩銀子的報酬嗎?」
  「石伯伯!你是前輩,我可不敢說笑。」
  石中成縱聲大笑,伸手拍拍駱非白的肩膀說道:「小子!
  此刻是你對我老人家最好的報酬。」
  天婆婆荊如秋一直摟著小飛虹,沒走幾步,卻望著冷月說道:「人真是奇怪得很,我堅持了半輩子的事,讓你和駱非白感動於先,又讓這個小精靈一聲『外婆』擊潰於後。我在想,如果當年也有人這樣來啟發感動於我,我會怎樣呢?」
  小飛虹靠在外婆懷裡,仰著小腦袋,滴溜溜地轉著人眼睛說道:「外婆!我知道。」
  天婆婆荊如秋哦了一聲笑著問道:「你這個小精靈,你知道什麼?」
  小飛虹說道:「外婆!我知道,要是當初……要是……我是說我們那樣一定過得好快樂的。」
  天婆婆輕輕地歎了一口氣,彷彿在自言自語:「誰說不是呢!那應該是好快樂好快樂的日子,那應該也是好美好的日子,可是,卻讓我們自己白白地糟蹋掉了。禍福無門,唯人自召。一念之差,就可以造成終身之恨。」
  千手如來石中成跟在後面說道:「如秋!一切都還來得及的。」
  天婆婆慢聲應道:「是嗎?還有日子讓我們補救嗎?」
  石中成立即接著說道:「一定的。如秋!一個人的晚景美好,是最有福的,絢爛的夕陽,並不比光耀的朝暉遜色。」
  天婆婆並沒有回頭,淡淡地無聲地一笑。
  這時候,清江小築的大門外,雁行分列著八個侍女,引導著、侍衛著大家人大廳。大廳裡已經擺下了一桌豐盛的酒宴。天婆婆滿意地笑了,說道:「把酒長談,倒是時候。酒有時候是可愛的,有許多話,不想談、不能談、不願談,但是,三杯酒後,可以毫無顧忌,談的人沒有尷尬,聽的人也都十分自然……」
  石中成說道:「如秋!有許多話要說,那是自然不過的事,十幾年的滄桑,說也說不完,何必一定要在今天?」
  天婆婆笑笑說道:「又有了不同的意見是不是?」
  石中成一怔,立即縱聲大笑說道:「如秋!我好像是習性難改,罪過!罪過!」
  冷月和駱非白同聲說道:「我們洗耳恭聽!」
  天婆婆招呼大家坐下,自己將小飛虹安置在身旁,耐心而細心在逐樣問小飛虹喜愛與口味,挑撿了許多菜放在小飛虹的面前。然後才舉起酒杯,邀飲大家。
  她舉著酒杯若有所思地說道:「自古言道:江山易改,秉性難移。但是,一個人遭受到重大的變故之後,或者真正瀕臨了老年,還是會改變的,因此,我對於過去的歲月,是有一分悔意的。」
  石中成立即說道:「如秋!……」
  天婆婆擺擺手,放下酒杯,以平靜的語氣說道:「在四十多年以前,我還像冷月這樣的年齡,生長在非常優裕的家裡,驕寵、溺愛,集於一身,在我認為,天下沒有不順心的事,可是直等有一次遇見一個人,我才知道,在我的生活圈子以外,世界可大著哩!而在這個廣大的世界裡,順心的事少,不如意的事可多了。這個人……」
  石中成笑著說道:「這個人就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