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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血濺古剎(1)

    嗖!一條人影,極其利落地拔身而起。
    夜色裡有似長空一煙,一起而落,便自踏足於廟簷一角。
    緊接著,這個人第二次箭矢般地飛身而出,直向太蒼古廟正殿前飛落。
    日來風聲鶴唉,廟裡早已有了嚴謹戒備。
    阿難和尚臨窗而警,乍見此情景,鼻子裡輕哼一聲,陡地騰身而出。
    隨著他猝然的起勢,右手大袖展處,打出了一掌沙門菩提子,忽哧哧,有似一天飛星,直向著眼前來人全身飛去。
    這個人身材不高,像是穿著一襲緞質長衣,月色裡閃閃有光,迎著和尚的一掌飛星,只見他身形微側,滴溜溜一陣打轉,袍袖飛舞裡,已自把來犯的暗器,全數飛捲而逝。
    緊接著,這人挺身而躍,噗嚕嚕,衣袂飄風聲裡,長軀直落,猛可裡襲身而前。
    行家身手,畢竟不同凡響。
    阿難和尚一驚之下,直覺裡乃自認定了來人的不是好相與。一口七星戒刀,原來就在手邊,眼前情勢,哪裡有怠慢之理?
    「什麼人?!」
    隨著和尚嘴裡一聲喝叱,掌中刀颼然作響,一刀如電,直向著來人臉上猛力劈下。
    這個人「哼」了一聲,道:「好!」
    迎著和尚的刀鋒,雙袖突合,「啪!」的一聲,雙手合處竟自把對方雪亮刀鋒夾持於兩掌之間。
    阿難和尚心裡一驚,待作勢拔起,已是不及。
    眼看著來人回身作勢,右胯擰處,「呼!」地踢出了一腿,直取阿難和尚當心。
    阿難和尚「啊!」了一聲,忙自向左面擰身,卻是不知來人出手有詐。
    眼前這一腿,極是詭異莫測。
    隨著阿難和尚的一閃,這一腳看似踢空,卻又不然,迂迴盤轉間,改直而曲,「噗!」
    地踢中在和尚左面肩窩。
    力道極是猛勁。
    阿難和尚一身武功非比尋常,下盤功力尤其大有可觀,卻是來人這一腳,力道萬鈞,更似擅以施展巧勁,雙方猝然交接,阿難和尚竟自難以承當,身子一震,足足摔出了四尺開外。「叮噹!」一響,手裡鋼刀亦為之摔落出手。
    來人好快的勢子。
    隨著他身子的猝起,嗖然前縱,燕子般地蹁躚一起而落,足下飛點,只一腳,已踏向阿難和尚左面肩頭。
    阿難和尚身形未起,只覺著肩上一麻,便自動彈不得。
    風引樹梢,「唰唰啦啦」的響起了一陣小風。
    借助於殿簷角落的一盞燈寵,瞧見了來人那張瘦削的臉,灰眉細眼,尖下巴殼兒,乍然看去真像是畫上雷公。
    阿難和尚心裡一驚,轉動之間,真力不繼,才知道對方這一腳兼具「拿穴」之功,一時間遍體生寒,直望著對方作聲不得。
    「哼哼……」
    打鼻子裡一連哼了幾聲,這個人揚動著一雙灰白的老鼠眉毛,「憑你這兩下子,也敢跟爺兒們動手?差遠啦!光棍眼睛裡揉不進沙子,大和尚!有幾句話問問你,要是你據實回答,便饒了你,要不然,嘿嘿!可就怪不得你爺爺心黑手辣,我就先把你這雙『招子』給廢了。」
    一面說時,探動右手,卻把鳥爪子也似的兩根手指,探向對方眸子,那樣子極其凌厲,絕非虛言恫嚇。
    阿難和尚心裡一急,喉嚨裡「咯!」的一聲,直彷彿眼前就要斷氣。
    來人這個瘦小漢子,左手輕探,一把抓住了和尚胸衣,就勢鬆開了緊踏著對方肩上的腳。
    阿難和尚只覺得身上一鬆,才自喘過氣來。
    「說!」瘦小漢子冷森森地直盯著他:「你這廟裡住幾個人,我不說你也知道是誰!
    他住在哪邊殿裡?」
    阿難和尚「哼」了一聲,搖了一下頭,心裡真是叫不迭的苦。
    「你不說?!」
    五指一緊,宛若是一把鋼鉤,直抓進和尚肉裡。
    「不必如此……」阿難和尚話聲裡透著冷:「你要見那個人,我帶你去就是!」
    瘦小漢子森森一笑,說了個「好!」字,五指輕收,方自鬆開了緊抓著對方的一隻左手,卻不疑阿難和尚心中有詐。
    原來這個和尚生性極是剛烈,生就寧折不屈個性,無論如何也不甘屈服於眼前這個外人。
    他其實早已存心必死,卻是不甘這般受辱而已。
    瘦小錦衣漢子手勢方松,和尚一個「鯉魚打挺」已由地上躍起,一隻大手運足了功力,直向著對方臉上抓來。
    錦衣瘦小漢子「嘿!」了一聲,頭勢略晃,已自閃了開來。
    阿難和尚一招失手,頓知不妙,心裡一寒,待得抽身,哪裡還來得及?
    耳聽著瘦小漢子一聲冷笑,右手倏探,一起而落,電光石火般,已取向和尚面門。
    「噗!」血光迸現裡,一雙手指已插進了和尚雙瞳。
    阿難和尚痛呼一聲,翻身仰面而倒。
    驀地,斜刺裡有人斷喝一聲:「打!」
    呼哧哧,一片疾風裡,夾帶著大蓬飛蝗,直向眼前飛來。
    錦衣瘦小漢子一招得手,身子更不梢停,腳下疾轉,直似鶴舞雲霄,呼——地已閃身丈許開外。
    耳聽得一片叮哆聲響,來人的一掌飛蝗石子,竟全數落了空。
    緊接著人影交穿,一左一右,燕子穿簾般地落下兩個人來。
    錦衣瘦小漢子退身而觀,才知來人是兩個少年僧人。
    緊接著一片衣袂飛捲,落下來一個皓首銀髯的高大和尚。
    「阿彌陀佛!孽障,孽障!」老和尚大是激動,手指顫抖,指著來人怒道:「你……
    這個孽障是哪裡來的?」
    話聲未已,有如飛雲一片已自騰身而起。
    眼見著阿難和尚身罹奇慘,老和尚不啻肝腸俱斷,再也顧不得佛門規矩,身軀一起而落,竟自施展出沙門奇技「鐵掃帚」功力,大袖捲起,直向對方錦衣瘦小漢子臉上拂去。
    來人個兒雖是矮小,一身功夫卻是了得。
    老和尚袖功厲害,他卻也毫不含糊。
    眼看著老和尚一片袖影,夾帶著萬鈞巨力,拂面而來,錦衣漢子低叱了一聲:「好!」
    霍地舉手以迎,也同對方一樣,飛起了袖影一片。
    耳聽得「劈啪!」一響,氣招激盪聲裡,兩個人倏地兩下分開,呯然作響聲裡,各自佇立丈許開外。
    老和尚一聲長歎,手打問訊道:「阿彌陀佛!施主你好純的功夫!」
    雖然只是輕輕一掃,雙方卻已領略到彼此的實力。
    老和尚以四十年凌厲的童子功力,竟自未能略佔上風,非只如此,一隻右臂乃自齊根發麻,可知對方這個看似瘦小的錦衣漢子功力何等驚人。
    一驚之下,老和尚神色突變,對於眼前來人,再也不敢心存輕敵。
    來人這個瘦小的錦衣漢子,霍地後退一步,冷冷笑道:「你大概就是這裡的方丈師父,少蒼老和尚吧!久仰!久仰!」
    語聲微頓,他隨即桀桀有聲地笑了。
    「老和尚,你的膽子不小……」伸出一隻手,指著對方,瘦小漢子一派官腔十足地道:「給你挑明了說吧,你這廟裡窩藏著欽命要犯,和尚你有幾個腦袋,竟然膽敢和當今聖上作對?嘿嘿!老和尚,就算你個人不怕一死,難道連整個廟裡數百條人命都不管了?」
    「阿彌陀佛。」
    老和尚冷森森的苦臉笑道:「施主你說哪裡的話?老衲如墜五里之霧,竟是全然不懂,太蒼寺七百年古剎,佛門善地哪裡又來的什麼欽命要犯?施主血口噴人,更傷我門下弟子,卻要你還我一個麼道。」
    瘦小漢子面現油滑地微微一笑。
    「事到如今,老和尚你還給我玩這一套鬼吹燈麼?好吧,既然如此,且容我入內一瞧!」
    話聲一頓,掠身而前。
    老和尚冷冷一聲:「豈能由你?!」
    身勢微閃,已攔身當前。
    話已說明,對方用心實是再明顯不過,這可就萬萬容他不得。
    少蒼老和尚身子一經靠近,雙手乍合,一招「童子拜佛」,直向對方腦門上磕來。
    瘦小錦衣漢子向左一閃,身勢之快,有如飛鷹,嘴裡怒聲叱道:「和尚大膽!」
    話聲出口。右手向腰間一探,緊接著向外一翻,一道白光閃處,掌中竟多了一口軟劍。
    原來這口質地極軟的兵刃,一直藏置在對方用以束腰的白玉鬧腰之中,平素全不顯眼,一經施展,才自現出,自是厲害的緊。
    天方透曉,曙光氳氤。
    來人這個瘦小漢子,其實大有來頭,以其素來自大個性,分明不曾把老和尚這樣一個人看在眼裡。
    這一霎,長劍在手,更不會手下留情。
    一片劍光閃爍裡,隨著他猝然轉動的身影,嘶然疾風裡,一劍劈風直下,直向老和尚橫腰便斬。
    少蒼老方丈雙手一合,如封似閉,「呼!」地騰身而起。
    來人錦衣瘦小漢子冷笑道:「哪裡走?」
    右腕振處,劈啪一響,一劍直取老和尚前心要害,劍身抖處,洋溢起斗大的一朵劍花,無限劍氣陰森裡,一劍分心直刺而來。
    老和尚曉得來人厲害,這一劍精華內蘊,劍氣吞吐,由此而觀,來人大非易與,分明已深諳劍中三昧,大非等閒。
    一驚之下,老和尚由不住打了個冷顫。急切間,正不知何以招架,卻由右側面「哧!」
    地響起了一縷疾風。
    一線流光疾顫,直取向瘦小漢子正面前胸,其勢絕快,宛若飛電。
    瘦小漢子怒叱一聲,長劍一振,錚然作響聲中,竟自把來犯暗器吸附劍身之上。
    隨著他劍勢微抖,叮噹一聲,乃自把這枚暗器抖落地上。
    競是一把二指來寬,半尺有餘的細長飛刀。
    說時遲,那時快,眼前人影一閃,一人橫身而落,已自攔身當前。
    來人一身疾裝勁服,身材瘦高,背插長劍,濃眉大眼,望之英挺有餘,正是朱允炆駕前最稱得力的侍衛李長庭。
    想是事關緊急,他也就不請自來。
    雙方乍然一見,前者錦衣瘦小漢子不由為之一驚,「唰」地擰身而退,一面按劍而立,有似兒啼般地發出了一聲怪笑:
    「原來是你——姓李的,咱們可是又見面了!」
    李長庭目光灼灼,虎視著來人,面上神色極是憤怒,那樣子直似恨不能把對方生吞下肚裡。
    「姓方的,你這是所為何來?」
    一語道破了來人身份,正是當今大內最稱厲害、炙手可熱的錦衣衛首領之一——方蛟。
    雙方顯然是舊相識。仇人見面,分外眼紅,一場廝殺,在所難免。
    姓方的來人嘿嘿笑道:「李長庭,事到如今,你還跟我裝糊塗麼?紂犬吠桀,各為其主,誰叫你跟錯了主子?把那個倒媚的皇帝獻出來吧,難道為了他一個人,還要大動干戈不成?」
    這幾句話,雖是強梁霸道,倒也在情在理。
    看來,姓方的來人雖是單獨一個,卻也有恃無恐。
    雙方原是舊識,亦曾幾度交手,開門見山,也就不必再言語掩飾。
    少蒼老方丈深恐李長庭被他一激,說出實話,那麼一來,禍及僧眾,可就罪大了。
    聆聽之下,老和尚頌了一聲:「阿彌陀佛——」雙手合十,向著李長庭著:「施主!
    這又是怎麼回事?」
    那樣子倒像是真的毫不知情模樣。
    姓方的錦衣瘦子怪笑一聲,面向老方丈道:「得了,得了!老和尚你少給我裝孫子,實在告訴你吧,今天要是獻出來那個小皇帝,還則罷了,如若不然,你這個廟可就休想得脫關係,老和尚你可得想想清楚,這不是你一個人的事,是幾百和尚的事,你犯得著麼?」
    老和尚被他說得臉上青一陣白一陣,心裡焉能不驚?卻是錯己鑄成,為時已晚。
    眼前之計,其實也是唯一之圖,殺人滅口!
    殺了這個姓方的,才是唯一上策。
    「阿彌陀佛!」連老方丈也為之動了無名殺機:「李施主,這廝的話你可曾聽了?
    這個罪名,太蒼古寺可是擔待不起呀!」
    李長庭「哼」了一聲說:「老和尚你放心吧,他走不了的!」
    話聲一沉,他隨即轉向來人,冷冷笑道:「方蛟,你來晚了一步,這一趟是白來了!」
    來人方蛟森森地笑著:「怎麼說?!」
    「陛下不在這裡,先一天已經走了!」李長庭說時身形轉動,站了一個位置:「你這是白用了心思!」
    方蛟先是一怔,緊接著一聲狂笑道:「那也好,就拿你這個孝子賢孫回去交賬!」
    卻是李長庭較他更快,即在方蚊話聲方頓之始,已自猝起發難。
    隨著他腳下的一點,霍地掠身而近。
    人到劍到。
    唏哩聲響,長劍分心直刺而進。
    方蛟叱了聲:「好!」
    那口百煉精鋼所打製的軟劍,就在手上,一聲喝叱之下,反捲直起狀如怪蛇,反向李長庭那一隻拿劍的右手手腕上斬去。
    李長庭「嘿!」了一聲,左手突起,如封似閉,用「如來拿風」之勢,向對方肩上拿去。
    雙方俱是一流高手,一經出手,即現出非比尋常之勢。眼看著兩個人在一經接觸之下,「唰!」地向兩下裡分了開來。
    卻是方蛟心藏詭詐。此番而來,居心叵測,自不會就此罷手。眼見隨著他的身形一落,肩後長披劈啪一聲,他卻已第二次轉過來身子。
    好快的身子!
    隨著他急快的轉勢,掌中軟劍第二次出手,疾若電閃,直刺向李長庭左肋。
    這一劍取勢極快,攻其不意,堪稱一流劍技之精魄,莫怪乎以李長庭之機警,亦所不及。
    耳聽得老方丈一聲驚叱道:「嘟!」
    這「嘟」字音,原是佛門中打禪時用以通關的一字梵音,老和尚急切間用以叱敵,竟自產生了效果。
    方蛟這一劍原有十分氣勢,聆聽之下,只覺得心頭一震,其中微妙關鍵,在於氣音相接,老和尚看來無奇的這一聲喝叱,在常人聽來,毫不出奇,卻是聽在行將運氣以通劍身的方蛟耳中,意義可就大非尋常。
    這一劍他原有十成把握,可以制勝,卻自為老和尚一叱之下,以音涉氣,破了常規。
    心頭一震,手上略慢,乃自為李長庭游身一側。
    饒是這著鋒利的劍身,亦在他左腋下方,劃開了半尺來長的一道口子,左及毫釐,即行傷了皮肉。
    李長庭一驚之下,直嚇得出了一身冷汗。
    由此而觀,這個方蛟確是極厲害之人,劍術大是可觀。
    一劍落空,方蛟已自騰身掠起,極是巧快地翻身於尋丈之外。
    李長庭驚魂甫定,壓劍以視,越加怒不可遏。
    卻見當前的方蛟一聲怪笑,道:「姓李的,你還不服輸麼,我看算了吧!」
    目光一轉,盯向少蒼方丈道:「還有你這個和尚,當真要與朝廷為敵不成?」
    「阿彌陀佛!方施主你言重了。」
    話聲一頓,老和尚已萬難自己,一面向身邊兩個僧人道:「快快把住持師父扶進去,好生醫治!」
    二僧人答應一聲,隨即上前,扶起了地上的阿難大師。
    老方丈又道:「傳話羅漢弟子,看住山門,不許任何人出入。」
    二曾應了一聲,連連離開。
    方蛟一聲冷笑道:「好呀,老和尚你這是真要造反啦?」
    「施主你說對了!」老和尚唸了一聲佛號:「阿彌陀佛!這叫做官逼民反,方施主,今夜晚你便留在老衲我這廟裡,怕是你回不去了!」
    話聲一落,有似狂風一陣,已然撲身向前。
    老和尚數十年佛門修習,心如古井無波,豈能妄動無名?無如此番事關全寺安危存亡,說不得也只好全力與對方一拼。
    眼下隨著他的身形一落,一雙大袖驀地直向對方臉上拂去。此番情勢緊迫,不得不全力以赴。
    雙袖掄動,施展的竟是他多年浸淫的「流雲鐵袖」之功,長袖掄動,有如一面鐵牆,直向方蛟臉上拂去。
    老和尚殺機一起,一不作,二不休。殺人滅口,這就非要置對方於死地不可。
    方蛟冷哼一聲,捨劍不用,抬臂以迎。
    此人端非易與,於側身大內之前,早已蜚聲江湖黑道,一身內外功夫,俱稱可觀,練有「鐵琵琶功」,左右開弓,極稱一絕。
    可真是無獨有偶,流雲鐵袖碰上了鐵琵琶功,堪稱旗鼓相當。
    耳聽得「蓬!」的一聲,雙方已自接觸。驀地和尚雙袖化剛為柔,噗嚕嚕緊緊纏住了方蛟的那截鐵腕,「嘿!」的一聲,扯了個筆直。
    老和尚原以為憑恃自己數十年來所練童子功內力,足能將對方整個身子拔起、摔出,便可出奇制勝,制其於死命,卻是不曾料到,這個看來矮小的人,功力竟是如此紮實,硬來軟來,一樣都無能制勝。
    非僅如此,方蛟更以此拖住了對方雙手,即在他一聲喝叱之下,右手軟劍陡地掄起了一片霞光,反向老和尚臂上捲去。
    老和尚其實早已想到了對方的有此一手,無如雙袖受制於人,急切間擺脫不開,情急裡乃自施展了一手金蟬脫殼,隨著他身子的一個倒仰之勢,將一領杏黃袈裟平空脫落,一翻而起,飄身於丈許之外。
    對於老和尚來說,實在是前此未遇的奇恥大辱。
    「好個孽障!」
    嘴裡喝叱一聲,右腕翻處,已把藏自懷內的一串沙門念珠揮手打出。
    「唰啦啦!」一片星光閃動,夾帶著大蓬尖銳風聲,直向方蛟全身襲到。
    這串黃玉念珠,平素老和尚總是不離身側,殊不知更是一件稱手的暗器。
    隨著和尚內力逼迫之下,一百單八粒玉珠,紛紛掙脫繩串,以滿天花雨之勢,一古腦兒直向著方蛟全身上下包抄過去。
    值此同時,老和尚嘴裡發出了一聲斷喝,一片衣袂帶動著他高大的身影,宛似拍岸狂濤,混雜於滿天暗器佛珠之後,同時向對方攻到。
    為求全勝,老和尚不惜施展出全身功力,甚而以身為刃,整個身子都卯上了。
    這一式「驚濤拍岸」,連帶著一百單八粒沙門佛珠,不啻蘊集了老和尚全身功力,卻是對方那個來自大內的方蚊,極是狡猾。
    耳聽著他的一聲喝叱,單手旋處,竟立即把身後的一領長被飛擲而出。
    這一手卻也事出突然。
    方蛟必然意識到對方來勢的銳不可當,才自興起了這個「金蟬脫殼」的妙計,再聽著「劈啪!」一聲脆響,隨著方蛟的出手,飛出了黑雲一片,迎著老和尚滿天花雨的一天佛珠,迎合之間,全數墜落地上。
    把持著一霎良機,方蛟本人燕子也似地鑽天直起,直落向廟簷一角。
    他既然膽敢單身獨探太蒼,自是有恃無恐。眼前身影乍落,更不少緩須臾,隨著他的身軀前彎,左手後背,已然發動了身後機關。
    耳聽得「卡!」的一聲細響,一溜子碧綠火光,發自方蛟背後,直奔老和尚落身之處。
    原來這個方蛟最是為人卑鄙齷齪。此行前來,早已存有深心,身後五雲噴火筒,原是黑道江湖最稱毒惡的暗器,他卻把它攜帶引用於大內皇宮,成為當今錦衣衛的厲害殺著之一。
    眼下隨著方蛟的發射,耳聽著「轟」然一聲大響,火星四濺裡,冒起了一股沖天火焰。
    老方丈幸而發覺得早,即在方蛟彎身之始,即已發覺不妙,隨即騰身而開,饒是如此,身上亦為飛濺的硫磺火星所中,哧哧聲中,爆出了火光一片。
    這番突發,終至使各人認清了來人伎倆,俱不禁大吃了一驚。
    李長庭嘴時怒叱了聲:「不好——」
    話聲剛出,簡直來不及作出任何反應。方蛟卻已第二次發出了烈火毒彈。
    一蓬大火,起自殿角木柱,像是正月裡玩放的花炮一般,頃刻間衍生起一大片火光。
    老和尚方自熄滅了身上之火,見此情景,怒聲咆哮道:「好個孽障!」
    話聲出口,飛也似的撲身而上。
    方蛟其時已閃身當前正殿,待將第二次如法炮製,李長庭卻自側面燕子也似地飛身而臨。
    身到,劍到。
    「唰」!——銀光瀉處,直取方蚊背項。
    劍勢疾猛,終使得方蛟不得不還劍以迎,如此一來,那一枚烈火毒彈,終至不及發出。
    這一劍李長庭出手至猛,簡直不給對方以緩和之地。方蛟倉猝舉劍以迎,已是慢了一步,急切間,即為李長庭一掌劈中右肩,身子打了個踉蹌。
    老和尚恰於這時撲到,隨手抄起了一根門栓,直向方蛟當頭打來。
    方蛟舉劍以迎,「嗆當!」一聲,削下了對方木栓一截,緊跟著身形一轉,閃出了丈許開外。
    「老和尚你還要打麼?」
    說時方蛟仰天狂笑,大聲接道:「你們已被我帶的人圍住了。」
    話聲方住,耳聽得牆外人聲喧嘩,火光明滅裡,一連閃進來兩條人影,卻為四面八方湧來的僧眾戰作一團。
    古剎裡驀地響起了當當雲板聲,其聲清悠,靜夜裡格外刺耳。
    整個太蒼古廟一時間為之大肆震驚,人聲沸騰裡,數百僧侶,紛紛奪門而出。
    到處是兵刃的交接聲,燈光、火光,混雜在人聲吆喝裡,今夕何夕?果真是大事不好了。
    彷彿是仍在無邊綺麗的睡夢之中……卻為人輕輕推了一把!
    「爺您醒醒!」
    耳邊上響著葉先生的聲音。
    朱允炆驀地由夢中驚醒,一個咕嚕翻身由床上坐起,昏黯燈光裡,卻只見眼前黑壓壓一片,跪滿了人,葉先生倚床而立,臉上充滿了焦急。
    「錦衣衛來拿人了,先生快快起來……遲了可就誤了大事了!」
    「啊!」一驚之下,朱允炆真像是嚇傻了。
    接著兩個太監,慌張地給他穿鞋,張羅著穿上了衣裳。
    耳邊上傳過來隔院的打殺之聲,兵刃交接的叮噹聲音,更是清晰可聞。
    朱允炆心裡一怕,一屁股又坐了下來——
    「皇上放心,臣護駕,保護皇命,萬無一失!」
    說話的是宮天保。
    一面說閃身而前,屈膝蹲下:「奴才背著皇上,皇上請放心,錯不了!」
    另外還有兩名近衛,高鶴行、錢起,俱都長劍在手,緊緊護侍,左右不離。
    朱允炆又自「啊!」了一聲,強自鎮定著,而葉先生看著道;「怕是來不及了……
    黑天半夜……去哪裡呢!」
    「先生不必擔心,一切皆有奴才隨行照顧!」
    話聲未完,外面院子裡傳來一陣敵囂,朱允炆神色一變道:「這是——」
    葉先生道:「這裡有老方丈打發的三十名僧眾防守。暫時可相安無事……先生快著點……遲了怕誤了大事了……」
    「好……好……我走、我走……」
    旋即由宮天保背起了他,一行人張惶奪門而步出。
    老方丈忙中不亂。
    三十名達摩院弟子,尤稱得力,奮力搶救之下,迅速撲滅了兩處大火。
    原來大內來人雖多,卻為老方丈、李長庭以及本寺數百名僧侶奮死迎戰,困斗於前面大殿。這裡偏殿顯還不曾為敵人所發現,暫時片刻相安。
    宮天保背負著朱允炆,一行二十餘人,張惶來到了後面院子。
    一個和尚在前面領路,推開了一輛堆有柴草的板車,現出了一扇小小邊門。
    葉先生向和尚道了聲謝,一行人匆匆步出。
    這是一道通向山裡的秘徑,平素居安思危,葉先生等曾多次勘察,以防不測,想不到今夜果真用上,亦屬不幸中之大幸。
    當下秦小乙與另一位太監打著燈籠,在前面帶路,宮天保背著朱允炆居中,高、錢二侍衛緊附左右,一行二十餘人蜿蜒而前。
    天黑霧重,山路迂迴,雖有燈籠前導,所見亦不過丈許內外,甚是模糊。
    所幸宮天保精擅武功,腳下甚是穩健,又有高鶴行、錢起兩名衛士左右相護。披荊開道,一路緊行,眼看著已入叢林。
    至此回看太蒼古剎,雖不復在望,卻時有熊熊火光,沖天升起,打殺嘶叫聲,亦時有可聞。
    想不到敵一方出手如此猛厲,硫磺烈彈大肆攻擊之下,太蒼寺終不免為之火起,一時之間,烈焰滾滾,火星四下流竄,片刻間乃自不可收拾。
    耳聽著陣陣劈啪聲響,火焰高聳,濃煙滾滾,整個半邊天都為之染成紅色。
    回身觀看,打量著一天火勢,每個人心情都至為沉重,久久不能置言。
    太蒼古寺看來是完了,自唐迄今,聳峙於八達嶺的這座古寺,已有千年不朽基業,想不到一朝逢劫,竟自焚燬於旦夕之間。眼看它吞噬於彌天大火,重重烈焰裡,再想到陷身廟裡的數百僧侶、老方丈等一行的性命安危,每個人都忍痛不住,一時淌出了傷心之淚……
    天是濛濛的亮,近乎於慘白的那種顏色……
    林子裡瀰漫著茫茫的霧氣,樹枝、葉頭、草上……眼睛所能看見的地方,到處都滾動著晶亮的水珠——一枝草、一點露。大自然的分配,竟是如此的微妙,似乎是在不知不覺裡,秋天的腳步已然悄悄降臨了。
    盛暑方過,卻已有了秋的涼意。
    尤其是在山上,所謂的「高處不勝寒」……
    經過了一翻長途跋涉,山路崎嶇,荊棘遍野,再加上天又黑……昨夜這漫長的一夜,真不知是怎麼挨過去的。
    對於曾是貴為天子的朱允炆來說,眼前的經歷,感觸極深,記憶中似乎也只有四年前深宮城破,燕軍深入,自己一行張惶由地道出宮,連夜奔走的那一次才堪比擬……同樣的故事,想不到四年之後的今天,竟然又再一次地上演,兩者之間,竟是如此的類似……
    便是眼前身邊的這幾個人,也都相彷彿。
    所不同的是,那一次皇帝身邊前呼後擁,雖然是逃難之中,仍有其一定的威儀,哪裡像今天這般淒涼的場面?
    朱允炆半倚石壁,昨夜的亡命奔馳,大伙筋疲力竭,一旦倒下來,豬也似的,全都睡著了。
    卻是他偏偏感觸良深,身子骨又酸又軟,腦子裡卻是思潮起伏,翻來覆去,就是睡不著……
    這就坐起來吧。
    雖說是落難逃離之中,也有人為他特意打點。
    下面是厚厚的皮褥,身上錦被半曳,朱允炆這個落難的皇帝,這一霎看來,臉色泛紅,情緒異常高亢,他有太多的思慮,無論如何也睡不著。
    宮天保、錢起,一左一右,就在他腳前橫地而寢,一夜的奔走,早已筋疲力盡,眼前更不禁發出了沉重的鼾聲……
    似乎是每一個睡著的人,都發著沉重的出息,一時間鼾聲起伏,彙集成一片起伏波濤。
    哪裡像是人哪,像是倒在地上的一群野獸、一群山豬。
    朱允炆是越發地睡不著了。
    看著看著,他心裡興起了一種歉疚,這些人原應是每個人都有一個快樂的家,得勢也罷,失勢也罷,總還能家人團聚,不失其樂,卻因護侍自己,什麼都拋棄了,甚至於連生命都朝不保夕,如今形勢險惡,敵人更似在步步緊逼,是否能逃過眼前的大劫,猶是未知之數……真正是不忍卒思……
    他卻又覺著一種孤單。
    這麼多的人,這麼多條性命,其實和自己絕無相干,敵人急急想緝的,只是自己這個人,這條命,不擒殺自己,絕不甘心,唉唉……自古艱難惟一死,真要是拼捨了這條命,一了百了,也就不會平白無故地連累這些其他的人了,看起來,自己這個人非但無能居天子之位,甚而為德不足,實有愧生於天地之間了。
    心裡的沮喪,真正到了無以復加地步。
    凌晨的寒風隨著霧氣,一絲絲透體而入,侵襲著他,朱允炆直覺的感覺著有些冷,把被子往上拉了拉,前面兩丈處古松樹下,插著一盞燈,隨風而顫,搖曳出一片昏黃光色。
    這個時候,應當是四更殘未,天將五鼓,不久即將天亮了,卻是大傢伙累了一夜,以晝為夜,睡起覺來,預想著一覺醒轉,必當是午後時分,再次起程,勢將又連夜而行,下一站又當是哪裡安歇?
    其實,敵人居心叵測,絲毫未也曾放鬆,眼下說不定正傾全力,在搜索山林,果真如此,這裡雖地處隱秘,也保不住就得安寧……
    這麼一想,朱允炆真有點坐臥不安,越加地心緒不寧起來。
    眼前人影一閃,一個人猛地飛身而前,手裡更拿著一口明晃晃的寶劍。
    朱允炆「啊!」地嚇了一跳!
    那人低聲道:「先生勿驚,奴才是高鶴行——」
    「是你……」
    來人高鶴行,四十上下年歲,原與李長庭、錢起、宮夭保同在大內錦衣衛當差。
    這人長手長腳,背拱如駝,其貌不揚,其實武功與李長庭應在伯仲之間,算是昔日錦衣衛士中之佼佼者,只因為相貌醜陋,一口山西話聽來不慣,是以不為朱允炆歡喜,對他自不重視。
    此番李長庭禦敵未返,護駕的重責大任便落在了他的肩上。
    卻是這人外表木訥,話不多,但是心思縝密,對於朱允炆防護極是仔細。
    即以眼前而論,在一夜苦行之後,其他人俱都熟睡不醒,他卻依然守護不眠,作臨場戒侍,著實難能可貴。
    乍然發覺到來人是他。
    朱允炆炆自緩緩點頭道:「嚇了我一跳,原來是你!你沒有睡覺?」
    「奴才不累,還不想睡……先生怎麼還不休息?天快亮了「唉!」朱允炆歎息道:「哪裡睡得著?!」
    一面說,索性撩開了被子坐好了。
    高鶴行忙取過一領披風為他披上,小聲道:「先生還是早些安歇吧……一切有奴才在,回頭起來,還要趕路呢!」
    「我睡不著!」朱允炆道:「你來得正好,我一個人正悶得慌,你就陪著我聊聊吧……
    你坐下!」
    「奴才遵旨!」
    說著,高鶴行便在一截樹根上坐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