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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龍潛太蒼(4)

    老和尚來回地在禪房踱著方步……。
    少蒼老方丈站立窗前,喟然長歎了一聲,緩緩回過身來,看向故人父女。
    今夜他們的來,無疑於平靜的太蒼古剎,投落下了一顆石子,激發而起的層層漣漪,足使得一心向佛、心無雜念的老和尚為之意亂心驚。
    一個不祥的意念,忽然感染著他,似乎讓他覺得這所古寺自此而後,將不再安靜了,而致使此一突起事端的那個「不祥人物」——建文皇帝,正是下榻在自己廟裡。以往不知,倒也罷了,如今知道了這個隱秘,反而無能推卸……關鍵在於老和尚本性亦屬俠義中人,卻與他跳出紅塵的佛家身份,大相逕庭,再者廟裡五百僧眾所倚所恃,亦不容許他稍有差池,這就讓他感到十分為難,舉棋不定了。
    岳天錫十分明白他的處境,見狀微微一笑:「你不要想得太多,只要守口如瓶,一切都將無損!」
    老方丈唸了一聲「阿彌陀佛」,吶吶道:「你放心吧,這件事不會由我嘴裡傳出去半個字!」
    說到這裡,微微一頓,老和尚用著十分懇切的眼光,看向岳天錫道:「至於其他一切,只有交給老朋友你了!」
    岳天錫哼了一聲:「錯不了!」便自站起告辭。
    夜色深沉。
    四下裡蟲聲卿卿。整個廟宇籠罩在一片漆黑裡,也只有低懸於禪房外的那一盞棉紙燈籠,散發著微弱的淡黃光色。
    便在這個光度裡,岳氏父女舉手告別,燕子也似的,雙雙拔身而起,落上了琉璃殿瓦,有似一片輕煙般,消逝無蹤。
    打量著他父女那般去勢,傑出輕功,老方丈亦不禁為之深深動容,雙手合十,再一次頌出了佛號——
    「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
    整整的一天,建文帝——朱允炆都顯得十分氣躁。
    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一個勁兒地在佛堂來回行走,不只一次踱向窗前,向外面打量著,這樣的不寧,使得陪侍在身邊的葉先生、李侍衛也為之心情忐忑,暗裡擔心。
    「先生稍安……」葉先生說:「秦小乙人很機警,不會誤事,大概也就要回來了!」
    秦小乙是侍候皇帝身邊的一個小太監,當時城破宮陷時,一併逃出。這兩天朱允炆思念甜甜,幾欲成疾,葉宮幾位幾經商量,無奈之下,才打發他去慶春坊,把甜甜姑娘接來一敘。
    卻是去了三個多時辰了,不見轉回,生性急躁的皇帝,可就顯得有些兒沉不住氣。
    「去!」重重地跺了一下腳,他說:「再打發個人過去瞧瞧!」
    李長庭看著一旁的葉先生道:「這……」
    葉先生賠笑道:「先生……這件事……」
    話聲未已,卻聽得前院人聲嘈雜,似有腳步聲傳來,李長庭身子一閃,來到窗前,看了一眼,驚訝道:「陛下請退,有人來了!」
    朱允炆才似吃了一驚道:「怎……麼回事?」
    話聲方住,門外傳過來宮先生急促的聲音道:「先生請快避一避,街門口有人來了!」
    「這……又是怎麼回事?」
    朱允炆還在納悶兒,葉、李二人已倉猝催促他退出佛堂,後面有個暗間,便自暫時藏身那裡。
    來人一共六個,俱都膀大腰圓,一身戎裝,佩著腰刀。
    為首一個,濃眉大眼,身材矮壯,著青袍,前後著補,上面繡著只「熊」。本朝武官,共分九品,一二品大官,補子上應是繡的獅子,三四品為虎豹,五品是熊署。眼前這人敢情也有了五品的官職,算是個不大不小的武官,莫怪乎一副盛氣凌人,氣勢洶洶模樣。
    卻見他一路大步行來,老方丈與本寺住持大師阿難和尚,一左一右陪著他,意在攔阻。
    一行人看看來到偏殿,即在進入了中庭的六角洞門處站住了腳步。
    「阿彌陀佛!」少蒼老方丈橫身阻住了一行人走勢,向著來人為首武官合十道:
    「這位將爺,裡面為外客居士投宿掛單之所,不便打攪了!」
    「你混蛋!」
    來人武官怒聲叱著,手指著老和尚大聲說:「你這個老和尚好不知進退,本人乃是奉了左將軍之命令查欽命要犯,龍州城大大小小二十餘處寺廟都沒有人敢說個不字,你是個什麼東西,膽敢一再阻攔,惹火了老子,先拉下去打你八十軍棍,看你又敢怎地!」
    老方丈合十賠笑道:「軍爺息怒,這裡是佛門善地,哪裡有什麼欽命要犯?」
    話聲未已,即由那名千戶武官身後閃出一個校尉,怒聲叱著:「閃開!」一把直向著老和尚當胸推去。
    少蒼老方丈雖說身手了得,無如對方既是來自左將軍官衙,龍州地區正為所轄,為了息事寧人起見,這類人物,自是少惹為妙,是以眼前校尉雖說出手推人,只要不為其所傷,也就不與他一般計較。
    當下隨著對方的出手,霍地向後退了一步。
    這名校尉出手甚重,原以為憑著自己的力量,對方老和尚萬萬吃架不住,還不是應勢而倒?卻是不知竟自推了個空,身子一蹌,竟自差一點倒了下去。
    卻是站在老方丈跟前的那個阿難和尚,眼明手快,右手倏出,「噗!」地一把已抓住了這名校尉的手腕。
    「阿彌陀佛,軍爺你站好了!」
    不知道是這個阿難和尚的手勁兒大了一點,還是別有古怪。隨著和尚的手抓之下,對方校尉只覺得手腕子上一陣奇痛,真彷彿整個骨頭都為之折斷,由不住「噯喲!……」
    大聲叫了起來。
    「臭和尚,你?」
    話聲出口,這名校尉左手乍翻,「呼!」地一掌,直向著阿難和尚臉上摑來。
    仍然是無能得逞,隨著和尚的身子向下一縮,這名校尉的手「呼!」地打了個空。
    為首那個武官千戶,見狀怒聲吼道:「反了,你們這些和尚要造反不成!」
    說時右手一盤,立即拔出腰刀,卻聽得一人大聲道:「施不得!」
    各人看時,卻由偏殿內走出了個高大頭陀。方丈與阿難和尚認出來正是打發這院子服侍雜務的那個空頭陀,不覺微微一怔。
    空頭陀卻是不慌不忙地來到面前,向著二僧合十禮拜道:「裡面的居士先生說,不要緊,各位軍爺既然要查,就請他們只管查看就是!」
    老方丈原是有些擔心,害怕事出倉猝,裡面的人不好藏躲,眼前空頭陀既然這麼說,足證裡面人已是有備無患,倒是不必再為阻攔。
    聆聽之下,老方丈道了聲「阿彌陀佛」便自退後不言。
    來人武官怒視他一眼,冷笑一聲:「走!」
    一行人隨即大步向殿門邁進。
    一行六人,大步進入。
    葉先生身著綢衫,早已恭候。身邊一左一右,站立著兩個人。
    宮天保。李長庭。
    空頭陀遠遠站住,高聲道:「官老爺查廟來啦!」便自退開一旁。
    為首矮壯武官手握住刀把子,圓瞪著兩隻眼,直瞪著葉先生道:「你們是幹什麼的?」
    說時大步而進,一膀子搪開了葉先生,率先進入殿堂,身後五個人跟著一擁而入。
    葉先生賠笑跟進來道:「我們是朝山上香來的百姓……」
    「混蛋!」矮個子干戶手拍桌面大聲叱著:「剛才為什麼不叫我們進來?好大的膽子,你們膽敢抗拒朝廷的王法嗎?」
    葉先生一躬而揖,惶恐道:「小民不敢……」
    只不過是一會兒的工夫,這位前朝御史大臣,卻已改了裝束,頭戴六合小帽,一身綢緞,闊氣得很。
    李長庭、宮天保也都穿著講究,打扮成一副商人模樣。
    矮子千戶大刺刺在一張太師椅子上坐下來,身後五個人一字列開,站立在他身後。
    「好好地面不住,為什麼住在廟裡?你們是哪裡來的?」
    「大人說的是……」葉先生吶吶道:「小民等……一來是朝山進香,二來也是逃命才來!」
    「逃命?逃什麼命?」
    葉先生賠著笑,卻似愁苦地道:「小民等一行是從安南逃命來的!」
    這麼一說,矮子千戶才算明白了。
    「啊!原來這樣……」
    這幾天朝廷正對安南用兵,成國公朱能新近拜受征夷將軍便是因此而來,卻不料這位將軍才來到龍州便自病倒了,如今局勢混亂得很,無論如何,用兵安南,勢在必行,龍州地方鄰接安南,兩處商人來往,自是必經之地。
    葉先生這番話,說得入情達理,一時消除了來人千戶心裡許多疑慮。
    「這麼說,你們原來是住在安南羅?」
    說時,兩隻眼睛,在葉等三人身上頻頻打轉。
    「回大人的話……民等是來回兩地的買賣商人!」
    「做的什麼生意?」
    「是——」葉先生說:「珠寶生意!」
    「啊?!」
    矮子千戶頓時眼睛為之一亮,卻又面色一沉,重重在桌上一拍道:「混蛋東西,你當老子沒有見?還想來哄騙老子麼?」
    來人雖然是個千戶,無如這類武人,平常書讀得少,全仗軍功發跡,平日盛氣凌人,哪裡會把一干百姓看在眼裡?開口罵人,出口不淨,更是家常便飯,卻不知當前三人身份極是特殊,聽在耳朵裡也就格外不是滋味。
    葉先生尚能置若無聽,宮天保、李長庭二人已不由有些按捺不住,臉上為之忿忿。
    尤其是宮天保,原就桀騖不馴,昔日的御前侍衛,加以一身武功出眾,如何會把對方一個小小千戶看在眼裡?
    聆聽之下,他便首先忍不住哼了一聲,正要說話,葉先生素知他的脾氣,生怕他壞了大事,忙自咳了一聲,大聲道:「小民說的乃是實話,豈敢欺騙大人?」
    矮子千戶早在進門之先,已經留意到三人的穿著闊綽,尤其是葉先生手指上的一枚寶石戒指,熠熠放光,色澤樣式甚是希罕,對方自承是珠寶商人,這話大致不會錯的了。
    矮子千戶外表粗魯,心裡卻偏多詭詐。其用心已是呼之欲出。
    「混蛋東西!」聆聽之下,他越發作勢道:「還說不是欺騙?口說無憑,你有什麼證據?」
    葉先生已知他的用心,微微一笑說:「大人要什麼樣的證據才相信呢?」
    「混蛋東西!這還用說嗎?」
    一個高個子武弁接口說:「千戶爺不信你們是珠寶商人,你們如果能拿出買賣的珠寶來證明,不就沒有事了?」
    葉先生點了頭說:「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心裡卻在盤想:看來對方意在珠寶,已是明顯之事。錢財事小,如能為此脫得輕鬆,倒也值得。
    他原來已有準備,聆聽之下,卻由袖裡拿出了綢子包兒。
    「這裡便是,請大人過目!」
    宮天保從旁接過,轉向矮子千戶道:「你要看麼?」
    矮子千戶愣了一愣,未及答話。
    宮天保「嘿嘿!」一笑,目露凶光,正待有所發作,葉先生咳了一聲,道:「不可無禮!」
    宮天保原已按捺不住,聆聽之下,只得強壓下心中一口悶氣,將手上綢包遞過去,卻由那個高個子武弁接過轉手呈上。
    矮子千戶拿在手上,匆匆打開,裡面是一個緞面錦匣,打開來,珠玉滿匣,一時面現驚喜,向葉先生看了一眼,匆匆合上匣蓋,又自包好。
    「很好!看來你們果然是販賣珠寶的商人……這包東西,老子先帶回去,請人看看,是真是假,再定發還!」
    說罷站起來叱一聲:「走!」
    卻不意宮天保橫身而阻道:「且慢!」
    矮子千戶面色一沉道:「怎麼?!」
    宮天保揚眉一笑:「小人們做的是小本生意,大人若是拿走不與發還……豈不是……」
    「混蛋東西……你要怎麼樣?」
    「大人恕罪!」宮天保皮笑肉不笑說:「若是大人不見罪,小人願意跟大人回衙一趟,等大人找人驗完真假當面發還……這樣可好?」
    矮子千戶一挑濃眉,方自叱了一聲:「混蛋東西!」卻是身邊那個高個子武弁,用手肘頂了他一下,前者心裡有數,頓時明白過來。
    當下哈哈一笑,大聲道:「你是怕我們吃了你們的油水?放心吧,老子們是當官的,豈能欺侮你們小民?既然你小子不放心,好,就帶著你一塊走!」
    葉先生見宮天保終是忍不住挺身而出,知道他的用心,卻有些放心不下,忙自向一旁的李長庭看了一眼。
    李長庭為人持重,武功更在宮天保之上,若由他配合宮天保的出手,應是萬無一失。
    李長庭明白葉先生的意思,略略點頭,就此抽身而去,旋即矮子千戶一行告辭而出。
    出得廟門,山花燦爛。
    一徑如蟒,迤邐直下。
    卻有四名持刀兵弁守護廟門,看見矮子千戶一行出來,慌不迭趨前帶路,一徑向山下行來。
    珠玉在手,想著此行的收穫豐碩,矮子千戶心情大是愉快。
    手指山下,他大聲說道:「我的車就在下面,回頭你就跟我坐在一塊,咱們親熱親熱!」
    說著說著,他隨即哈哈大笑了起來,笑聲奇特,襯著他凌厲閃爍的眼神,極似不懷好意。
    宮天保陡然為之一驚,偏過頭,向對方打量,無獨有偶,這可也奇了,怎麼對方的心思,與自己竟然不謀而合?!
    那意思也就是:
    宮天保想要干的,也正是對方所欲為。
    可不是,接下來矮子千戶的一番話也就太露骨了。
    「小子,我把你好有一比!」
    山道之中,矮子千戶忽然站住了腳步,一隻手握著腰刀把柄,目光灼灼,直向身邊的宮天保盯著。
    「上天有路你不去,地下無門自來投!」瞪著一雙大牛眼,矮子千戶及兵弁,「刷!」
    地一下子散立而開。
    七八口腰刀相繼出鞘,霎時間把宮天保團團圍住。
    宮天保自然明白是怎麼回事了。
    身子向後面閃了閃,倒踩七星步,把架式站穩了。
    「怎麼著,千戶爺,你這是……」
    「你猜對了……」
    嗆當!一聲撤出了腰刀——七星鬼頭刀。
    矮子千戶臉現殺機,大聲道:「我這是要你的狗命,還打算跟我回衙?別做你的大頭夢了!」
    話聲出口,霍地一個虎撲之式,鬼頭刀掄圓了,「呼!」地兜頭砍下。卻在宮天保一個快速左閃裡,砍了個空,「噹!」一聲,落在了青石階上,火光迸射裡,拳頭般大小一塊石頭,應勢而落。
    不用說,砍了個空。
    宮天保的身子,應勢而起,「呼!」落向七尺開外,一飄而停,固若磐石。
    只此一個架式,便把現場各人嚇了一跳。
    「啊?!」
    像是事出意外,矮子千戶驀地張大了嘴。
    「你……」
    真正料想不到,對方竟是有備而來,尤其驚人的是,他還是個練家子!
    「千戶爺,你的如意算盤打錯了!」宮天保目射精光道:「今天倒要看看,誰要誰的狗命!?」
    話聲未已,身邊人影乍現,一名差弁陡地由他左翼躍身而近。
    隨著這人的一聲喝叱,掌中刀力劈華山,當頭直落而下,倒也有些斤兩。
    宮天保身子一偏,滴溜一個打轉——卻在這一霎,一口銀光四顫的緬刀已由腰間掣出。
    刀出、刀起,唏哩!一響,像是拉起了一道白綾子樣的瀟灑,隨著他的這個動作,來人拷拷大小的一顆人頭,滾落直下,咕嚕直下石階,大蓬鮮血,沖天直起,像是驟落的一片血雨。
    「哎唷唷……」
    矮子千戶一霎間嚇白了臉,手中長刀一指,顫聲道:「給我……拿!」
    三四把刀一擁而上,驀地把宮天保圍住一團。
    矮子千戶卻在這一霎,轉身就跑。身後四人,亦步亦趨,慌作一團。
    宮天保怒嘯一聲,待將縱身追趕,四口長刀,亦不能等閒視之,一場混仗,在所難免。
    一霎間兵刃相磕,激發起強烈聲響。
    矮子千戶在四名侍衛擁護之下,忘命逃竄,此番狼狽,已不復先時之神氣活現。
    馬車在望,那一面猶有十數名兵弁,若容他逃到那裡,再謀圖他不利可就難了。
    矮子千戶一躍而下,跳得太猛了,跌了個元寶朝天,驚叫一聲,一個咕嚕又爬了起來。
    此去山下,只是一箭之程。
    只要容他一步到了山下,這條命可就保住了。
    偏偏是有人放不過他。
    一個人霍地閃身而出。
    李長庭。
    「啊!你?」
    矮子千戶簡直嚇傻了。
    「你還想活?」
    「這……」
    隨著矮子千戶的忽然退身,兩名侍衛猛地直衝而前。兩口刀左右齊上,一骨腦直向著來人身上砍來。
    李長庭身子一轉,閃過了右前方來勢,曲身盤腿,只一下,便自踢中左面來人手上長刀,「哧一一」地脫手飛起,劃出了一道經天長虹,足足有四五丈高下,一徑向側嶺墜落。
    李長庭好快的出手。
    隨著他旋風打轉的勢子,左手閃電也似地已自擊出,「噗!」地正中來人之一的前胸。
    這一掌力道千鈞,直把這名武弁像肉球也似地擊飛而起,噗通!摔倒石階,登時胸骨盡碎,死於非命。
    矮子千戶殺豬也似的一聲大叫:
    「來人哪!」
    李長庭身勢乍起,疾若飄風已來到近前。
    隨著他身勢的驀然前欺,掌中劍唏哩一抖,已壓在了對方肩上。
    彷彿是冰露著體,矮子千戶直嚇得打了個哆嗦,便自泥人樣地站住不動。
    「好漢爺……手下留情……別……別……」
    「拿來吧!千戶爺!」
    李長庭緩緩地伸出了一隻手。
    「什……麼?」
    「什麼?!」
    「噢……我給你、給你……」
    一驚而語,這才明白了,慌不迭探手入懷,摸著了那個盛裝珠寶的匣子。
    「好漢爺!饒命!」
    卻在這一霎,矮子千戶身子猝然向下一矮,元寶似的一個咕嚕,直向著石階下滾了出去。
    生死一瞬,焉敢掉以輕心?!
    別瞧矮子千戶其貌不揚,卻是心眼兒極多,由於早年出身草莽,在白山黑水一帶,幹的是沒本兒的翦徑買賣,也算是個練家子。
    眼前這一式「金蟬脫殼」,施展得便甚是老道。
    活像個皮球,咕嚕一個打滾,眼看著已是丈許開外——妙在一路疾滾,其勢未已,活似個滾地繡球,一路疾滾直下,隨著他倒捲的身子,一雙手掌貼地而撐,施展得極是靈活,霎時間已是數丈外。
    這番施展,大出各人意外。
    非只是李長庭不曾料到,即是矮子千戶身邊的幾個差衛,也大覺驚異,呼號聲中,直向著李長庭撲身而上。
    李長庭飛足踢倒了一個,右手長劍緊接著繞了個劍花,「噗!」地一劍,劈中在其中一個臉上。
    這一劍力道極猛,加以劍身鋒利,直把這人半邊臉連著一整個下巴一併劈了下來。
    一條人影居高直下,巨鷹束翅般突現當前。
    宮天保。
    「那個老小子跑了!」
    說話的當兒,矮子千戶滾地人球樣的,已臨近山下。
    李長庭叱了一聲:「他跑不了!」陡地身軀騰起,倏起倏落,直向山下趕去。
    矮子千戶這一手「滾地繡球」,想不到今天竟然派上了用場,險險乎由李長庭劍下逃出了活命。
    眼前一路施展,百十丈山道斜坡,瞬息即至。猛可裡奮身一仰,躍身而起。
    這一瞬,李長庭、宮天保雙雙已自身後撲到。
    矮子千戶「嘿!」了一聲,身子一個疾轉,右手揚處,「刷!刷!」一連擲出了兩口飛刀,分向二人飛來。
    此人姓羅名旺,早年混身長白,匪號是「飛刀手」,論及能耐,別無所長,僅此飛刀而已。後來投身軍旅,發跡後改名羅山,自不再操此舊業,卻是那一手傑出飛刀的玩藝兒,卻是不能忘懷,閒暇時候,總得拿來玩玩,獻獻他的這手「絕活」兒,平日外出,插滿飛刀的一件馬甲,總忘不了穿著。今天可不是就用上了?
    羅干戶這一手反身擲刀,既快又準。
    李長庭、宮天保幾已墜落的身子,不得不向側面一偏,卻是這一來,賜給了對方無限生機。
    一聲嘹亮的喝叱聲「射!」
    緊接著箭矢如雨,直向李、宮二人發射而來。
    敢情是山下早已布好了陣勢。雖非干軍萬馬,卻也防之不易。
    矮子干戶竟似命不該絕,在萬萬不能逃脫的情況之下,奇跡般地逃得了活命。
    一腳跨上了車轅,叫了聲:「快!」便自瀉了氣的皮球也似,倒進車廂。
    馬車亡命般地向前疾奔。
    八名健卒,策馬而先,咕嚕嚕車輪飛轉,捲起了一天黃塵,一時間,已是百十丈外。
    眼前來到一處山邊隘口。
    兩側懸崖百丈,古樹參天。
    先時的一路飛滾直下,幾欲骨斷筋折,這會子突然鬆懈下來,羅千戶那樣子就像是個洩了氣的皮球。
    剛剛歪身下來,想歇口氣兒,耳聽得道邊上「卡嚓!」一聲爆響。
    一顆合抱粗細的參天古樹,突然由道邊折斷而落,不偏不倚地攔住了去路。
    八名驃騎唏聿聿長嘯而掠,人立直起。馬車猝驚下,嘩啦啦向後掀起,差一點翻了個四輪朝天。
    羅千戶幾乎摔了個倒栽蔥,翻身欲起的當兒、卻為一口明晃晃的長劍比住了前心。
    「不許動!」
    聲音既脆又嬌,卻是厲害得很。
    話聲甫落,一個婀娜剛健,長身窈窕的綠衣姑娘,已現身當前。
    羅矮子簡直以為自己看花了眼,對方是從哪裡來的?還是原本就藏身車廂之內?楞是不知道。
    無論如何,她之出現眼前,比之以劍卻是事實。
    羅千戶嚇傻了。
    「大姑娘……你……」
    「少廢話!」綠衣姑娘揚著秀長的眉毛凌聲道:「我知道你,姓羅的!」
    前面已開了打,更不知敵人人數多少。
    人仰馬嘶聲裡亂作一團。
    羅千戶頗知大勢已去,一時面色如土。
    「嘿嘿!」冷笑了兩聲,強睜著一雙大牛眼,他打量著眼前少女道:「大姑娘,你可要想想清楚……對方是當今皇上捉拿的要犯……你犯得著麼?這可是掉頭的事……」
    「哼!」綠衣姑娘說:「什麼欽命要犯?你說清楚一些!」
    羅千戶為之一振:「你不知道?……廟裡住著一夥人,他們是……是打宮裡逃出來的……」
    綠衣姑娘微微一驚,看著他緩緩點了一下頭:「你知道的還真不少,這麼一來,就更不能留著你一條活命了!」
    羅千戶臉色一變,才說了個「你」字,綠衣姑娘一口長劍已自穿心直入。
    身子歪了一歪,倒在座位上。劍出鋒利,竟不見淌出多少血來,羅千戶便自一命歸陰。
    綠衣姑娘伸手由對方衣內摸出了那個盛有珠寶的匣子,閃身躍出。
    現場一片凌亂,到處都是棄屍。
    八名隨車驃騎,一個不剩,全部倒地死了,趕車的把式,伏身車轅,眉心中了蠶豆大小的一顆金丸,深及半寸,鮮血猶自滴個不已,不用說人早就死了。
    看見這枚小小暗器,綠衣姑娘頓時猜知父親到了。
    他們岳家門的「彈指飛星」暗器絕技,堪稱武林一絕,而作為暗器本身的「金蠶子」,其大小外貌,更是式樣特別,而絕無僅有了。
    人影翩躚,直似剪風飛燕。
    交睫的當兒,一個人已立身當前。
    一身灰布勁裝,腰繫板帶,捋著一雙袖子,岳天錫無限精神抖擻。
    綠衣姑娘——岳青綾。
    父女相會,其實是早經安排。
    岳青綾預先藏置車上,伺機而動,岳天錫埋伏險道,斷樹而劫。父女搭配,天衣無縫。
    岳天錫雖是年過五旬,卻是精力過人,一口弧形劍,斜背後背,方才一場疾戰,由於佔有地利之險,攻敵於倉猝不備,又逢對方落馬之際,一輪快劍,致使八名勁卒,俱都喪生劍下。
    看了一眼倒臥血泊裡的羅千戶,岳天錫點頭道:「死得好,這個人假公濟私,無惡不為,殺得好……那匣東西呢?」
    「在這裡!」
    一面說,岳青綾把取自對方的珠寶雙手送上。
    岳天錫接過來,看了一眼,頗似感傷地歎了口氣。
    「等他們來,把東西還給他們?」
    「不!」岳天錫搖搖頭:「還不到跟他們見面的時候……」
    「那這盒子東西怎麼辦?」
    「咱們自己去還。」
    「去……」岳青綾眼睛一亮:「您是說,我們當面交給皇上……」
    長久以來,她心裡一直充滿了好奇,盼望著能夠見到這位年輕流浪的皇帝。原因是外面對這個皇帝捕風捉影,傳說得煞有介事,太令人迷惘,太多彩多姿了。
    諸如他的年輕英俊,風流瀟灑……
    傳說的他,是個多情的人,有著揮金如土的習性,卻又多愁善感,有太多文人的氣息。
    ……他又是個脾氣很大的人,還有點「小心眼兒」……
    是不是每一個皇帝都是這樣的人呢?還是他特別?
    岳青綾心裡確是這麼充滿了幻想,幻想著有一天,在面對著這個皇帝的時候一一加以證實……
    其實,對於這個皇帝,她心裡充滿了同情……想想看,一個泱泱大國的萬乘之君,一朝落得了如此結局下場,竟致無處棲身,如今淪落到了廟裡,與古佛青燈為伴,焉能不引人一灑同情之淚?
    總之,他是一個皇帝。
    一個皇帝是不應該落得今日這般下場啊!
    一聽說廟裡來了這麼些人,朱允炆就心裡吃驚,葉先生好說歹說,才把他給鎮住。
    接著李長庭、宮天保雙雙趕回,談及先時之一場打殺,朱允炆更不禁為之心驚肉跳。
    李長庭發覺到皇帝的臉色有異,向宮天保施了個眼色,二人便沉默下來。
    朱允炆神色頗是焦慮地道:「難道他們已經知道我藏在這裡?」
    李長庭欠身道:「先生萬請放心,依臣下看還不至於……」
    「你是說他們還不知道?」
    「是的……他們還不知道……」
    葉先生在一旁說:「皇爺大可放心,要是他們知道,今日之勢,可就不是這個排場了。」
    「怎麼呢?」
    朱允炆心裡略放輕鬆,在一張太師椅子上坐下來。
    小太監秦小乙雙手呈上來一碗參湯,皇上擺擺手,還不想吃。秦小乙只好轉放在大理石方桌上,皇上不喜歡吃太涼的東西,回頭要是涼了,還得重新再熱。
    葉先生說:「依微臣之見,今天來的那個千戶,只是例行的巡察而已……他們風聞陛下在龍州,卻也不能斷定,還不是那麼回事。上面逼得緊一點,他們不得不應付一下,廣西將軍黃中這個人窩囊透了,還能有什麼作為?」
    朱允炆鬆了口氣,卻道:「話雖如此,現在殺了他們人,事情豈能善罷甘休?」
    宮天保久未說話,聆聽之下,趨前躬身道:「皇上不必擔心,姓羅的千戶一行人全死光了,一個也不剩,誰也不知道他們是怎麼死的!」
    朱允炆怔了一怔:「你是說一個活的也沒有留下?」
    「一個也沒有!」
    李長庭道:「奴才詳細地查了,包括那個千戶在內,一共十七個人,全死了!」
    說著微微一頓,略似猶豫地繼續接下去道:「臣跟宮侍衛解決了他們八個人,另外九個……包括那個千戶在內,卻是在半路,被別人設下埋伏,全給殺了!」
    朱允炆精神一振:「別人設下埋伏?」
    「是的,」官天保說:「有人在半路設下埋伏,砍斷大樹,擋住了他們的去路,羅千戶一行九個人,全數遇伏,都死了。」
    「你們看見了屍首?」
    「看見了!」
    朱允炆甚是奇怪,轉向葉先生道:「這事很奇怪,又會是誰幫著我們?」
    葉先生搖頭道:「微臣以為,並不是有人存心幫著我們。」
    朱允炆皺了一下眉:「那是……」
    葉先生說:「李侍衛說,那一匣子珠寶不見了,這麼看起來,說不定是強盜的半路打劫……」
    「啊!」朱允炆說:「原來如此。」
    李長庭面有喜色道:「這麼一來,我們便脫掉了嫌疑……官方很可能又以為是安南人幹的!」
    「對!」葉先生頻頻點頭:「這幾天正在跟安南打仗,他們過來殺幾個人,完全稀鬆平常,不足為怪。」
    宮天保道:「皇爺洪福齊天,一點風險都沒有,完全不必擔心。」
    朱允炆見各人都這麼說,一時寬心大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