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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道是無情卻有情


    燈下,段一鵬展現著他那一口奇窄細長的銀鞘寶刀。
    刀身三指來寬,兩尺七八寸長短,遍體為銀,卻打磨出一圈圈魚鱗旋光,通體上下耀眼生輝。
    試拔以發,格向刀鋒,吹氣一口,發身齊腰而斷,簌簌向四下紛落——這便是所謂的「吹毛斷髮」了。
    刀名「銀蛟」,出自前人名匠,到底何人之手,已是不容考據。自為小侯爺重金購得後,以其不世身手、傑出刀法,端的如虎生翼,平添了無限聲威。
    每一回,段一鵬持刀在手,或是執燈夜看,都會激生出無比豪情,意氣干雲。
    這口刀在他手裡確實無限風光,會過了多少能人異士!經歷了多少英雄歲月!確實沒有辜負了少年時光,堪稱是走遍天下無人堪敵。
    除了一個人……
    「如果他真的已經死了……」接下來的那句話,便應該是:「我便是真的舉世無敵了!」
    然而,無時無刻,這個原該早已經被認定成為事實不是問題的問題,到了現在,反倒「死灰復燃」成了一個大大的疑問了!
    他的來,其實正是與此有關。他急欲澄清此事,抹去這個掩蓋在他心靈上的陰影,這個陰影實在說對他的心理影響太大了。
    那只是屬於他與談倫兩個人之間才知道的一件小小隱秘,也許早已該淡忘了,他卻偏偏不時記起,出現在回憶裡……每一次,當他想起這件事時,總會令他興起一種忿恨,卻又簡直不知道如何發洩才好!
    那已是六年以前的事了……
    浣花江畔。
    春陽正暖。
    兩個並世的少年奇俠,基於某種微妙的心理因素,正在作一場武功的「印證」。
    雙方並沒有仇恨,但戰況的激烈卻像是作一場殊死之戰。肅殺的氣勢籠罩著未解的江上春冰。
    「青鱗劍」對「銀蛟刀」。劍氣如虹,寶刀似雪,閃爍的寒光,足使大地戰慄,天宇無光。
    那一戰,青鱗劍客談倫以神奇詭異的「月上柳梢」一招,戰勝了小侯爺。
    時間的倉促,間不容髮,彈指萬變。
    青鱗劍刺穿了段小侯爺的一襲輕裘。冰涼的劍身,緊緊貼著他的腰際,迫使著意氣風發的小侯爺,不得不站直了身子,垂下了他那一口自認為天下無敵的蓋世寶刀。
    那一霎,其實是那麼的短暫,然而,當時在段小侯爺的感受裡,卻像是整整一天時間那麼長久。
    「血」凝固了。
    「氣」閉住了。
    「人」僵住了。
    誰能想像得到,那一霎給他的恥辱與羞慚有多麼大!對他來說,那一霎簡直天昏地暗,他彷彿已不是血肉之軀的一個人,而變成了冰天雪地裡的一塊冷冰冰的石頭。
    談倫總算表示了他應有的風度,甚至於對落敗的段小侯爺,沒有說上一句刻薄的話,就那麼緩緩地收回了他的長劍,揚長而去。
    真恨不能地上有一道地縫讓自己鑽進去……
    真恨不能對方的劍鋒,所刺穿的不是身上的狐裘,而是自己的心……
    真恨不能……
    然而,什麼都不是,都沒有!對方只是帶著他的勝利,一言不發地去了。
    這種羞辱,使他覺得真比對方辱罵他一千句一萬句更厲害,真比對方的劍穿過自己的心臟更痛苦,更殘酷……
    就是從那一霎開始,他對自己立下了狠毒的心願:今生今世,絕不與對方共生天地。
    固然,他之深愛玉燕子冷幽蘭,也是事實,然而那麼迫不及待,不擇手段地去搶先得到她,甚至於施出令人不齒的手段,向江湖散播談倫已死的「不實」謠言;這一系列的作為,未嘗不是他根深蒂固的報復心理作祟。
    有人親眼目睹談倫的確罹患了苗疆的瘴毒怪症,因此他便直覺地認定了談淪必死,甚至於他一度確實認為對方真的已經死了——直到月前他所派出緝察實情的三個手下,相繼橫屍這裡,才使得他大生震撼,心中產生了疑問……
    屍身現存「漾濞」縣衙,只怕早已腐爛無復辨認,想要就此判斷誰下的手,只怕已是妄想,充其量也只能假設是某人所為,卻不能就此認定是談倫所為。
    果不然,談倫他真的還活著。
    這個天底下,誰又能抗拒已經中身的瘴毒?一年、兩年……算算時間,這已是第三個年頭了。
    陣陣湖風,由敞開著的軒窗吹進來。
    紗罩裡的燈蕊搖搖欲熄。氣溫已顯著地轉涼,令人意會到這已是秋深的季節。
    他感覺著如此的氣悶,彷彿心上壓著大塊的鉛,真像是被談倫看不見的一隻手掌,掐著了咽喉;這隻手更像是在慢慢地收緊著,如不能及時掙脫,總有一天會使他窒息而亡。
    恍惚中,他似乎又看見了青鱗劍客談倫的飄逸英姿一一這個天底下自己唯一心存忌畏的人,他真的如果還健在……未來的情勢發展,將是何等一番情景?
    段一鵬只覺得手足冰冷,有些兒不寒而慄。
    卻在這時,有一隻溫暖復細嫩的手,輕輕攀住了他的肩頭。若在平日,心情和暢時,小侯爺亦非不解風情,該是一番何等旖旎受用,然而這一霎,正當他心存憂慮恐懼的當兒,這隻手的突如其來,簡直就像是大敵談倫的突然出手。
    段一鵬霍地向下一矮,借勢翻身,輕叱一聲,掌中寶刀待將掄起之際,才自看清了來人是誰,不由臉上一紅:「幽蘭!是你……」
    曳著輕輕的一襲紗縷,面前的玉燕子冷幽蘭,真有令人傾倒的醉人風姿。
    她幾乎嚇了一跳,黑大明亮的一雙眼睛,只有一分上來的喜悅,剩下的是關懷、驚悸,以及不著邊際的迷惑!
    雲鬢新解,散發如雲。粉項微呈,潔白如玉。略似豐腴了些兒的婀娜體態,透過款款腰肢,豐隆下軀,散放著無與倫比的成熟少婦氣質,眉梢眼角,風情萬種,每一回,當她望向段一鵬,即使不說一句話,都能使小侯爺為之怦然心驚,愣上半晌……
    「玉燕子!玉燕子!」這般迷人的綽號,也只有眼前這等遍世難逢的絕色佳人才得擁有,才配享用。
    「玉燕子」非只說明了她輕盈的體態,更似說明了她的絕世輕功。她也曾一劍來去,騰雲嘯風,懲奸去惡,在江湖上享有第一女俠的大名。這些似乎俱都是過去的事了。
    兩年前,自從她委身嫁與世襲的南昌「郡侯」,成為雍容華貴的侯爵夫人之後,便像是完全脫離了前此的江湖生涯,已不復再拿刀動劍了。
    一個仗劍除惡,萍聚風散的武林俠女,一旦成為世襲的侯爵夫人之後,前後生活的對照,該是何等巨大的差異?從千變萬化到絕對靜止,這其中是絕難加上一個相同的等號。
    玉燕子冷幽蘭卻竟然也適應了。
    她快樂、幸福、滿足,就像是睡在柔軟的天鵝絨裡。一個生活在快樂幸福裡的人,是不會回憶過去的。至此,那昔日山盟海誓的戀人談倫,所能給她的影響,已微乎其微……
    雖然在初聞談倫去世的消息時,她的傷心不容置疑;情緒的低落,簡直去死不遠,以之與今日的快樂對照,那是絕對殊異的兩個極端。
    該要如何說呢?
    怎麼樣才能解說清楚這種看似無能相容的感情矛盾?
    畢竟人死不能復生,「人」也不能永遠活在緬懷過去中。「擁抱痛苦」固有其一時的神聖價值,但是當快樂來臨時,那所謂的「痛苦」就像光明驅逐黑暗那樣,霎時間去離無蹤。
    兩年了,這不算短的日子裡,年輕俊美的夫婦,共浴愛河,鶼鰈情深。
    段小侯爺終能以至誠、財富,帶給了玉燕子冷幽蘭由衷的快樂,就連遺留在冷幽蘭心裡的最後一點兒「遺憾」,也看似不復存在了。
    「你怎麼啦?」
    帶著一絲迷惘,冷幽蘭的一雙澄波眸子,靜靜地轉過段一鵬略似汗顏的臉,最後落在了他手裡的那口「銀蛟」寶刀上——結合以來,倒是很少見他動過刀——這又是為了什麼!
    「啊……」段一鵬臉上賠著笑:「沒事兒,今夜月色甚好,一時技癢,原想練一回刀……」
    說時,寶刀入鞘。
    冷幽蘭靜靜地偎依著他坐下來,臉上重綻笑靨道:「結果呢?」
    「結果……你就來了。」段一鵬貪婪的目光,在妻子豐腴的胴體上轉著:「你怎麼還沒有睡?天可不早了!」
    「睡不著!」冷幽蘭淡淡地笑著,眼神裡透著一些兒機伶:「這幾天你怎麼了?看起來怪怪的……一鵬,難道發生了什麼事?」
    「別亂說!沒有的事!」
    作了一個爽朗的微笑,段小侯爺習慣性地挑動著他的雙肩,緊緊地握住了冷幽蘭一隻柔荑玉手:「我們不是很快樂嗎?會有什麼事?幽蘭,你喜不喜歡這裡?」
    冷幽蘭這才放開了心,向著窗外瞥了一眼:「這裡真美,真想不到這裡會有這麼大這麼美的一個湖,要能坐船在上面玩玩,該有多好!」
    段小侯爺笑道:「好,明天我就叫人給你準備船。只要你高興,天天都可以。」
    他隨即把白天鄭知府來訪說了一遍,冷幽蘭聆聽之下,頓時開心地笑了。
    執起妻子白潔的一隻纖纖玉手,段一鵬無限憐惜地看著——也同昔日的青鱗劍客談倫一樣,一直在打算著,有朝一日,能夠把一枚極其珍貴的「七星翡翠」戒指,戴在宛如春蔥的手指上。
    甚至於,他原已知道,當日談倫之所以深入苗疆,正是為了要親手得到一塊「七星翡翠」,據說他已如願以償,只是自身卻不幸罹染了瘴毒,而後情勢的發展,終不能如其所願,以至於他歷經千辛萬苦所得到的珍飾,一直未能戴在冷幽蘭的手指上。談倫果真未死,還在人世,這該是他生平一件最大的遺憾了!
    又何嘗不是段一鵬的一件憾事?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
    冷幽蘭突地由對方握中抽出了手。秋波一轉:「七星翡翠是不是?」
    段一鵬呆了一呆,旋即笑道:「你真聰明,你猜得不錯,我一直都在希望,能有一天……」
    冷幽蘭面色忽現淒涼,搖搖頭道:「算了,我不想要……」
    說著,她輕輕抬起手來攏了一下散置在額上的幾根散發,像是觸及了什麼,默默地望向窗外,清澈的眸子裡,渲染出一縷淡淡愁緒。
    也許這不是僅有的例外。每一次,只要她想到了「七星翡翠」,便會情不自禁聯想到了談倫,從而引發起一種莫名的傷感。就像這一霎,談倫的影子便是無論如何也驅之不去。
    也不知向著窗外那遼闊的湖面凝望了多久,總之這一霎,盤據在她腦子裡的便只有談倫一人——那個像是早已為自己所淡忘了的不幸人兒。
    不知不覺裡,冷幽蘭臉上泛起了一抹紅暈,心裡像揣了個小鹿,那麼忐忑難安。
    「唉……談倫,你如地下有知,可會怪罪於我?」
    眨了一下眼睛,目光裡無限迷惘:「談倫,請你原諒我嫁給了你所怨恨的人……但是你果真地下有知,悉知我今日之生活美滿、幸福,也就不忍再怪罪我了。唉!談……
    倫……」
    這麼想著,真有無限寂寞,使她驚訝的是,原來事隔兩年。自己並沒有真地忘了「他」這個人,只是一直生活在甜蜜之中,不曾想起罷了。
    一旦想起來,不知道這個人在自己心目中,竟然佔據著如此重要的地位,敢情他的影子,早已根深蒂固地盤據在自己心靈深處了,逐之不去,驅之不離。這可是她沒有想到的。
    「你在想什麼?」
    段一鵬一直都在注視著她,那一雙灼灼的眼神,像是銳利的兩根鋼針,深深地刺進到對方的心裡。
    冷幽蘭最怕接觸他這樣的眼神了,在他直視的目光之下,不自禁地移開了眼睛,紅著臉,她微微地搖了一下頭:「沒什麼……」
    偷眼一瞧,段一鵬的一雙眸子,兀自瞬也不瞬地盯著她,這情景,分明他已瞧透了自己的心事,不由得心裡便著了慌。
    「我要睡了!」
    說了這句話,冷幽蘭站起來便待離開。
    「站著!」
    段一鵬忽地自位子上站了起來。
    冷幽蘭心裡一驚,這才發覺到段一鵬的臉色有異。
    「你……怎麼了?」
    「你不要騙我!」段一鵬冷冷地笑著:「我能看透你的心。」
    「你……」冷幽蘭略似不自然地笑道:「一鵬,你怎麼了?你生氣了?」
    段一鵬忿忿地走到她面前:「說,你剛才在想什麼?是不是他?哼!原來你心裡一直都還忘不了他!說,是不是?」
    冷幽蘭像似嚇了一跳,不由向後退了一步,老實說,段一鵬這番嘴臉,顯然前所未見,猝然間發作,真令她一時有置身雲霧的感覺,簡直無所適從。
    「一鵬,放開你的手……」
    一面說,冷幽蘭抬手,把段一鵬用力抓著自己膀子的一隻手拉開來——段一鵬這隻手上顯然用了相當的力氣,然而,玉燕子冷幽蘭可也不是任人欺凌的弱者。
    自然,如果雙方都施展出全力較量,冷幽蘭只怕還不是段一鵬的對手。
    只是眼前還無此必要,是以,在冷幽蘭作色略施真力之下段一鵬也就知趣地鬆開了那隻手。
    雖然是一個小小的動作,卻也能令意氣風發的段小侯爺,意會到自己的嬌妻,並非全然是捐棄個性、任人欺凌的人。
    他原有一腔妒火待發,這一霎,在接觸到對方凜然的目光之後,反倒是心有所警,發作不出,眼睜睜地看著她轉身離開步入內室。
    段一鵬只覺得無限氣餒,歎息一聲,就原位坐下來。
    燈影婆娑,他的思慮更見起伏。
    「我這是怎麼了?」
    想到冷幽蘭方才驚嚇於自己凌然氣勢的眼光,段一鵬只是由衷地感到歉然,本質上他深愛冷幽蘭的一顆心,卻是不容否認,只是這個「愛」卻包羅了過多的「自私」。
    是運用了多少狡智、凶險、毒惡的手段之後,才擁有得到的。
    想到了青鱗劍客談倫,他真有無限氣悶,不由得站起來,來回地在房裡走了一陣,卻又定下來。
    像是突然間有所發現,第一次使他感覺到,談論的陰影在他擁有冷幽蘭兩年之後,又重新出現眼前;像是一片看不見的烏雲,隱隱地籠罩在他與冷幽蘭的頭頂上,如不能即時清除,終將會帶來可怕的暴風雷雨,那時就前功盡棄了。
    對於銀鈴公主朱蕊來說,這是史無前例的大膽嘗試,感受實在太奇妙了。
    今夜,在談倫的貼身侍護之下,他們兩個已是第四度大膽地喬裝出遊,奇妙的感受,一次比一次更有趣。食髓知味,欲罷不能。
    第一次他們偷偷下山,只在茶館裡喝了一碗茶,就匆匆地轉回冷月畫軒。
    第二次,談倫帶著她逛了一次廟,在佛前朱蕊還求了一支籤,是「上上籤」,大吉大利,朱蕊高興得跳了起來。
    第三次他們在夜市的小攤子上吃了一碗「過橋米粉」,嘗了幾個「破酥包子」,確是美味之至。
    每一回來去,都是談倫連施輕功背負著她,人不知,鬼不覺。妙的是,在這麼看似驚險的一連串行動之後,朱蕊的病勢,非但沒有加重,繼續惡化,反倒日有起色,顯現出前所未見的好。既經巴壺公認定,馮元與史大娘也就大放寬心;談倫功不可沒,顯然成了最受歡迎的人物。
    今夜——第四次出遊,在心理上朱蕊已不再緊張,而是興趣盎然。
    把一頭青絲向上兜起,扎上一方讀書仕子的方巾,搖身一變,成了個翩翩風度的美少年,只是模樣兒過嫩了一點兒,尤其是不便開口說話,否則嬌聲嬌氣的,一張嘴准把人給嚇壞了。
    無可奈何,雙方約定,在人前朱蕊便只得暫時客串啞巴,有話也只有在沒有人的時候才能說,未免掃興。
    時當「戌」未,南大街一片燈火燦爛,正是夜市的開始,各家買賣行號,燈火通明,布招高張。遊客來往,多如過江之鯽,好不熱鬧。
    在一個賣「糖人」的小攤子前,朱蕊喜孜孜地站住了腳步,談倫緊緊隨在她身後。
    表面上像是沒事人兒一樣,其實「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只要略有不對,就得趕緊迴避應對。自然,以他這等身手,屈作朱蕊的侍從,實在是不應該再有什麼意外了。
    這裡原先就圍著十來個人,大人小孩都有。
    老奶奶抱著小孫的;小媳婦兒三三兩兩,吱吱喳喳說個沒完。大家的眼神兒,卻都讓羊角燈下賣糖人兒的那一雙巧手給吸住了。
    小火爐子嘎嘎直響冒著泡兒,熬著糖漿。
    賣糖人的老漢拿起來,向著平整的一方白色大理石板上慢慢澆下去,要它是個人就是人,要它是個馬就是馬;有提著大刀的「關二爺」,有打登州的「秦二爺」,還有景陽崗打虎的「武老二」。嘿!像是跟「二爺」幹上了,全是行「二」的,可真熱鬧。
    糖人淋好人,老漢拿起一根小鐵簽,該扎的扎,該描的描,一番「畫龍點睛」之後,無不維妙維肖,栩栩如生。在沒乾透之前,粘上一根竹籤子,往乾草圈子上一插,這就大功告成。
    朱蕊還是第一次見過,只看得兩眼生花,彷彿腳下生了根,怎麼也動彈不了啦。
    弄好的糖人還不待插上草團,就被圍看的人給搶著買走了,七嘴八舌地亂作一團。
    朱蕊也不甘示弱,搶著買了個「老鼠盤燈」,喜孜孜地扔下了錢,同著談倫手牽手地這才離開。
    「嗯,真甜!」
    舔著手上的糖老鼠,朱蕊瞟了身邊的談倫一眼,笑瞇瞇地道:「你也嘗嘗!」
    朱蕊嘎呀了一聲,站住腳道:「你看看嘛,人家叫你舔舔味兒,誰要你真咬的?不來啦!」
    可不是嗎?雖只是一小口,卻把個老鼠嘴尖兒給咬掉了,瞧瞧她那副小模樣,擰著眉,嘟著嘴,倒像是真的生了氣!
    「不管啦,你得賠我一個,要不然我可是不依!」
    還有什麼好說的?兩個人只得又轉回去。再回來的時候,朱蕊手上卻多了一個大的——「獅子滾繡球」,這才回嗔作喜,高興得不得了。
    一陣子當當鑼響,可就不禁又吸住了朱蕊的好奇心。
    「咦,那是什麼?」
    「玩猴兒戲的!」
    「什麼是玩猴兒戲?」一面說,她拉著談倫:「走,我們過去瞧瞧!」
    談倫不便掃她的興,只得點頭答應,暗地裡卻是存了十二萬分的仔細。
    朱蕊見他答應,高興得拉著他就往前趕,卻因人多,去得晚了,只能站在外層。朱蕊分開人群,就要往裡面擠,卻被談倫拉住,示意地向她搖了一下頭。
    還算好,前面人自動地讓開了空隙,朱蕊也就當仁不讓走了進去,談倫只得跟過去。
    場子裡這會子可熱鬧啦,正在表演猴子騎山羊,當當鑼聲裡,戴著面具的一隻猴子,騎在羊背上,滿場子亂轉,時上時下,十分矯幢。
    兩個梳辮子的大姑娘,捉對兒地正自廝打不休,雖是名副其實的「花拳繡腳」,看來倒也緊湊有趣。
    貴為公主的朱蕊,對於這類街頭賣藝的江湖把式,哪裡見過?一時看直了眼。
    場子裡兩個姑娘打得甚是熱鬧,博得如雷掌聲。
    坐在場子當中的老頭兒,兩隻黃眼睛卻只是注意著進出的人群。朱蕊、談倫這樣的兩個人,焉能被他漏過?直覺地便自認是財神爺來了。
    鑼聲小住,這老頭兒便自嚷嚷道:「丫頭們好生看打,貴客來了!」
    邊說邊自表演了一手絕活兒,卻把右腳向外一踢,飛起了一雙鋼刀,這雙鋼刀匹練般地化成兩道白光,雙雙直向著場子裡兩個姑娘頭上落去。
    朱蕊不由得驚得呀了一聲。
    兩個大姑娘嬌叱一聲,一個上步作勢,一個滾身躍起,不偏不倚,正好迎著了落下的刀,巧妙地接在了手上。
    場子裡雷般地爆了聲好,看到這裡,談倫輕輕拉了一下朱蕊道:「我們走吧!」
    朱蕊卻是不依,用著像是請求的眼光看著他,腳下就是不動。
    場子裡的那個老頭兒,當當一連幾聲大鑼,拉開嗓門幾道:「既有貴客捧場,大丫頭二丫頭你們這就賣命玩一趟真的吧!」
    當當兩聲鑼響。
    「接下來就給各位來一場『雙刀會美』!像不像,三分樣;各位老爺太太您這就賞臉吧!」
    說著說著,鑼聲當當又自敲起。
    小夥計拴好了羊和猴子,兩個姑娘蝴蝶穿花也似地施起了身段,場子裡爆雷般地又自叫起了好來。
    這當口,老頭兒卻笑嘻嘻地來到了朱蕊身前,向著二人深深地打上了一個躬:「二位大爺,看個賞吧!」
    朱蕊扭過臉看向談倫,還弄不清是怎麼回事,談倫卻丟下了一塊碎銀子,不容分說,匆匆拉著她離開現場。
    「怎麼回事?」
    朱蕊奇怪地看著談倫:「為什麼不看了?」
    談倫小聲地道:「人太雜了,你就別多問了!」
    走了一程,朱蕊賭氣地站住腳道:「為什麼嘛,人家看得正好,你偏要走!」
    談倫指了前面一個賣湯圓的布招挑子道:「我們吃湯圓去。」
    卻見一個細高身材,身著黑綢子長衣的中年人,正自站定腳步,睜著一雙微微凹入的深邃眸子,直眉豎眼地向著二人望著。
    看人看得過於明顯,就連朱蕊也覺出來了,她原本還待說些什麼,吃這人直眉豎眼的一看,倒是不好再說了。
    二人隨即走向那個湯圓挑子。
    「不要回頭!」
    正要回頭的朱蕊,聽見談倫這麼一聲,頓時止住了動作,心裡一驚,這才明白了談倫何以會中途退出的道理,敢情是有人留意上了自己。
    要了兩碗湯圓,談倫、朱蕊面對面地落座。
    偷眼瞧了一眼,黑衣人兀自向著這邊望著,瘦削的臉上滿是懸疑——這人足有六尺開外的身高,臉色黑裡泛紫,雙顴高聳,襯著凹目凸眉,稱得上是輪廓分明。
    藉著端碗的勢子,朱蕊小聲問:「這個人是誰?」
    「別看他,還說不定。」
    談倫一面說著,正眼也不多看那人一眼,若無其事地,用筷子把一個湯圓叉開來,讓裡面的熱氣散一散,白糖豬油桂花的餡兒,瞧著挺香的樣子。
    朱蕊低著頭喝了口湯說不要看不要看,她卻偏偏忍不住,又向著那人站處瞟了一眼。
    「啊……他走了。」
    「沒走遠!」談倫照舊吃著他的湯圓:「就在右面拐角上。哼!」
    朱蕊趕忙往右面看了一眼,人擠人全是腦袋,可就是沒看見那個穿黑衣服的人。
    「沒有……」
    「再看看,坐著的那一堆!」
    朱蕊聆聽之下,心裡一動,再看一眼,可不是嗎?那傢伙正自吃麵呢。背朝著這邊,雙方隔著一條街,來往行人這麼一擠,設非是仔細盯著,真還看不清楚。
    「原來不是的……」
    朱蕊用手拍拍胸,像是鬆了口氣:「我還以為是衝著我們來的呢!」
    「本來就是衝著我們來的!」
    「你是說……」朱蕊睜大了眼睛。
    「用不著害怕,都有我呢!」
    微微一笑,指了一下她碗裡的湯圓:「你只管放心吃湯圓吧!」
    朱蕊微微地點了一下頭,吃了一口,禁不住又向那邊瞟了一眼。
    談倫冷冷一笑:「他走了!」
    可不是嗎?剛才還坐在對面吃麵,眨巴眼兒的工夫,他老人家可又失蹤了。
    「咦?」朱蕊一時顧不得再吃湯圓,只管四下裡找那個人。
    談倫只是不動聲色地吃著湯圓,一碗六個湯圓,一個個進到了肚子裡,看看朱蕊道:
    「你還吃不吃呢?」
    朱蕊搖搖頭,一顆心像是全在那個黑衣人身上,只把黑油油的一雙眸子,頻頻四下裡打轉,卻是看不見對方的人影。
    「他走了!」談倫胸有成竹地道:「只是沒走遠,如果我沒猜錯,他在前道上等著我們呢!」
    「那可……怎麼辦?」
    「用不著害怕,這個人我還對付得了。」
    說著談倫即由位子上站起:「算賬!」
    兩側是參天的碧竹,風引竹搖,發出了一片沙沙聲。飄落而下的竹葉,襯以當空皓月,彷彿是下著極其別緻的竹葉雨。人行其間,果然是十分的詩情畫意。
    朱蕊丟下了手上發黏的糖人,笑嘻嘻地道:
    「今天晚上真好玩,明兒我們再來好不好?」
    談倫一雙深邃的眼睛、始終都在留意著兩側林子裡的動靜,這麼濃密的竹林子,別說是藏上幾個人,就是千軍萬馬,也不易為人發覺,談倫不得不打起精神,提起十二萬分的仔細小心。
    天上雖有月光,但是兩側的竹子過多,似乎將當中的空間都掩遮住,灑下來的光影殘破不全,時明時暗,給人以陰森森的感覺。
    朱蕊忽然覺出來有些害怕,把身子緊緊地偎向談倫身邊,心裡卻是說不出的興奮。
    在她來說,一腳踏出冷月畫軒之外的一切所見,俱都是新鮮的……」
    前面來到了一片空曠的場地,像是一個十字交叉的路口,在那裡聳峙著一座頗為寬大的茅草亭子,月光之下,倍覺幽雅。
    過了這個亭子,再穿過同樣竹蔭夾道的一片林子,便到了點蒼山腳之下。
    他們總是習慣在亭子裡先歇一下腳,然後再轉道登山,而這時候,亭子裡總坐著一個賣「炒米糖開水」的披蓑老人,開水壺在爐火上發著嗚嗚的鳴叫聲。
    朱蕊像是對什麼事都充滿了好奇,都極感新鮮,炒米糖放在碗裡,被開水一沖,嗤嗤有聲,灑上幾滴桂花露,她卻吃得津津有味。
    緩緩地打量著那個亭子,黑黝黝的,裡面沒有點燈。
    朱蕊站住腳,很失望地道:「他沒有來……」
    可是,緊接著她卻又看見了坐在亭子裡的人影,不覺重綻笑靨,正待率先跑過去,卻被談倫伸手攔住。
    「慢著!」
    「怎麼?」
    朱蕊像是嚇了一跳。
    談倫看了她一眼,緩緩地道:「你認錯了,不是那個賣炒米糖的!」
    朱蕊再看了幾眼,果然不大像,亭子裡既沒有點燈,更沒有嗚鳴的開水鳴叫聲。坐著的這個人,一身黑衣,背向外邊,只看背影,倒像與先前所見的那個人有幾分相似。
    「是……他?是那……個人?」
    「不錯!他在等著我們。」
    一霎間,談倫的眸子裡閃爍著的的精光:「你用不著害怕,跟著我沒錯!」
    說畢,隨即一步步向著茅亭步進。
    朱蕊緊緊偎在他身邊,心裡很害怕,可是這多日以來談倫所給他的安全感,大大地勝過了內心的怯慮,使她深深地覺得,只要有談倫在她身邊,無論多大的難關,都能度過。
    「你們來了?」
    說話的竟是坐在亭子裡的那個人,一面說時,這個人緩緩地站起,回過身來。
    可不是嗎?正是剛才在湯圓攤子上,二人所見的那個人——凹目凸眉、刀削過那般樣的一張瘦削長臉,月光下益見猙獰。
    談倫二人一直來到了亭邊不遠,才行站住。談倫在前,朱蕊在後,兩個人一言不發,只是靜靜地向著亭子裡的那個人看著。
    赫赫笑了兩聲,露著白森森的一嘴牙齒,這個人緩緩步出了茅亭,那一雙充滿了凌厲眼神的眼睛,先在談倫臉上轉了一轉,隨即盯向朱蕊身上。
    「失敬,失敬!這一位小哥兒,看來好風光,不知仙鄉何處?倒不像是本地人呢!」
    說時,他腳下前移,待將向朱蕊身前走來。
    可是立刻他卻又中止了這個動作,驀地轉向正面的談倫,顯現出十分詫異驚訝神態。
    談倫仍自站立在原處,一動也不動地看著他,雖然到目前為止,他還沒有發出聲說一句話,可是發自體內的「無形罡氣」,卻已使得對方猝然間有些警惕,而不敢一上來就有所妄動。
    四隻精光內斂的眼睛交接之下,黑衣人冷笑著點了一下頭:「這位朋友,好本事!」
    話聲方頓,一片凌人氣息,直似由對方談倫身邊揚起,地面上「刷啦」一響,刮起了大片竹葉,直向著黑衣人站立的身子襲來。
    像是吃了一驚,黑衣人霍地向後退了一步,由他怒睜著一雙眼睛及神色看來,必然他作勢以迎,像是在作某種內功的抗衡。
    空中竹葉略見停頓,刷地齊落地面,緊接著再一次地揚起,有如飛蝗萬點,直循著黑衣人身側四周颼然作響,直刮了過去。
    黑衣人原本直挺的身子,在這個勢子裡,萬難直立,晃了一晃,禁不住又自向後面退了一步。
    剎那間,他那張長臉上所顯現的便不止是驚異了,「光棍一點就透」,對方是什麼斤兩,其實已是十分清楚,黑衣人焉能不心裡有數?
    但是,他生性要強,加以本身所從事的工作一直給他「高高在上」的特殊榮譽之感,確實令他不便輕言撤退,就像這一霎,他雖然已測知對方絕非易與之輩,卻偏偏不能就此甘心,況且對方那個像是「女扮男裝」的雛兒,引發了他的強烈好奇,使得他在眼前接觸裡,非要一探究竟不可。
    「閣下請報上大名,這是向哪裡去?」
    一面說時,黑衣人抱了一下拳,兩隻閃爍的眸子,只是在朱蕊身上轉著,臉上現著那種陰森森的笑,卻又不能對面前的談倫掉以輕心。狼顧鷹視,益見其猙獰奸險。
    談倫憑著過往的經驗,幾乎在一照面的當兒,已可測出對方的身份,剩下來的只是有待證實而已。
    「我的名字不必告訴你,往哪裡去你更用不著知道。倒是你行動鬼祟,讓人心存不解,我勸你還是不要惹是生非,速速退開的好!」
    說話之時,談倫運足了功力,腳下又自向前跨出了一步,力道前驅,呼地一聲,揭起了黑衣人前襟下擺。
    黑衣人一聲叱道:「大膽!」
    他卻也不是好相與,隨著他後退的身子,驀地向空中直拔了起來,藉著起身之勢,一腳直向談倫上身踢來。
    談倫一個快速的閃身,挪出了身子,正待伺機向對方出手,但是黑衣人卻另有所謀,好似認定了喬裝的朱蕊,大有蹊蹺,藉著談倫閃身的機會,霍地直向朱蕊猛撲了過去。
    朱蕊乍見談倫與對方動上了手,心中簡直莫名其妙,這時忽見對方向自己襲來,才自害怕,叫了一聲「倫哥哥」,一時手足失措。
    這一聲驚呼,既嬌且嫩,不啻暴露了她的女兒之身!
    黑衣人的來勢不謂不快,只是較諸談倫,卻仍然慢了許多。
    像是狂風裡的一片雲,談倫的身子極其輕巧地已切了進來於黑衣人與朱蕊之間。
    來勢是出奇的快,倉促之間,倒像是黑衣人在向他出手了——雙方在奇快的一霎,交換了一掌,黑衣人來得快,退得更快,在談倫猝吐的掌勁裡,有如斷了線的風箏般,一下子飛出了丈許開外。
    總算他功力不弱,硬生生把彈起的身勢壓落下來,乍看上去不失輕飄,容得雙腳落地,身子一連晃了幾晃,足足退後了三四步,才得拿樁站穩。
    「好」說了這個字,立刻閉住了嘴,忍了老半天,才自轉過一口氣來。
    「小子……你可是自己找死……你知道爺兒們是從哪裡來的?反了……反了……」
    腳下一個錯步,黑衣人兩手後探,向著叉開的後襟裡一探,叮噹作響聲中,兩隻手上已多了一雙畸形兵刃——五行輪。
    ——足足有磨盤那麼大小,通體上下黑光錚亮,像是純鋼所製,卻在雪白的鋼圈上,環生著一溜子看來極其鋒利的鋼牙。
    黑衣人雙輪在手,平添了無限勇氣,雙輪猝交,當地一聲脆響,霍地分開來,一輪高舉,一輪平伸,拉出了一個架式。一雙眸子狼也似地盯著談倫,真像是一口把對方生吞下去模樣。
    談倫冷冷一笑,轉向身邊的朱蕊道:「不用怕,都有我在,到亭子裡去等著我。」
    朱蕊應了一聲,才剛退後,對方黑衣人已霍地進身發招,隨著他猝然騰起的身子,直向著朱蕊身邊襲來。
    「大姑娘,我認出你來啦!」
    話到人到,一雙五行輪閃爍出冷冷寒光,隨著他落下的勢子,直向著朱蕊雙肩上招呼過來。
    談倫早已防到了他有此一手,身形輕閃,翩若飄風,再一次介入其間,黑衣人心頭一驚,怒叱了一聲:「去!」
    五行輪用力向下一收,改砸為推,直向著談倫前胸擊去,輪上狼牙鋼刺,劃出了醒目的幾許寒光。直似恨不能在對方身上刺上七八個血窟窿,才能洩忿,偏偏談倫胸有成竹,黑衣人那麼快的出手,依然是走了個空。
    「呼——」一雙鋼輪險到幾乎已挨著對方胸衣,卻就是差那麼一點點沒有刺著。
    怒吼聲中,黑衣人一連施展了三手快攻,一雙五行輪,隨著他展動的身子呼呼連聲,配合著他巧妙的身法,幻化出一天輪影。看來談倫全身上下,全部在此一天輪影的籠罩之中。
    像是閃爍的鬼影,閃、躍、騰、挪,隨著對方的出手,談倫身勢之運轉,稱得上極其詭異,用之閃躲對方的一雙五行輪鋒,確是恰到好處。
    黑衣人一連三招快攻,昔日運施,堪稱「無往不利」,想不到今夜用在談倫身上,簡直全然無功。
    一輪快攻,全數落空。
    黑衣人自是心裡有數,情知今夜自己遇見了厲害的對頭,對方身手之高,簡直生平罕見。心裡一寒,戰志全無,趁著最後一式出手的餘勢,猛地擰身作勢,「嗤!」騰身掠起。
    談倫卻偏偏不容他稱心如意。
    猛可裡,迎著黑衣人進身之勢,驟雨狂風般逼過來大片凌人的巨大力道!
    恍惚裡,猝飛起一天掌影,像是千百隻手掌,一片流雲散花之勢裡,全數向著身形方起的黑衣人全身上下一齊攻到。
    強風襲面,百掌齊飛。
    透過黑衣人目光所見,除了一天掌影之外,別無所見;心中一驚,料想著必有蹊蹺,只是眼前之勢,已是不容多想,冷笑一聲,五行輪向上一提,交叉出手,使了一招「撥風盤打」。迎著那一天掌影,揮了過去。
    這一手,果然有用。
    眼看著那一天掌影,迎著黑衣人揮出的雙輪,忽然間全數消逝,其微妙匪夷所思。
    黑衣人心中乍驚,這才知那一天手掌敢情全是幻影,其目的顯然是「以虛掩實」,看來必有厲害的殺手,掩飾其後。
    一念之興,大吃一驚,慌不迭點足就退,卻已是慢了一步。
    原來談倫早已看出對方是來自大內的殺手,自是手下不再留情,一經出手,便施展全力,務期力殲對方於雙掌之下。
    那一天掌影,乃是極上乘掌功「紅雲散花掌」,用以迷惑敵人雙瞳。對方只要一出手,便算是著了道兒。
    黑衣人雖說已自看出了蹊蹺,但是招式已是用老,耳邊上聽見發自談倫的一聲冷笑,強風襲面裡,正前方咫尺之間,赫然已現出了談倫身影。
    此時此刻,黑衣人就算是肋生雙翅,也難遁開。
    隨著談倫略沉的前軀,一隻紅通通的手掌,電光石火般已自遞出,噗一聲,按在了黑衣人小腹之上,後者直像是觸了雷電那般地打了個哆嗦,通通通!一連後退了幾步,緊接著直挺挺地倒了下來;兩隻五行輪隨著他倒下的身子,足足飛出了兩三丈開外,嗆啷啷墜落地面,火星四濺,聲勢端的驚人。
    談倫一掌出手,更不遲疑,身形輕掠,翩若飛燕,起落之間,已來到茅亭。
    朱蕊雖然目睹著他的出手,其實什麼也沒有看清,只是驚嚇得睜著一雙大眼睛。
    「倫哥哥……你怎麼了?」
    「沒有事,我們快走!」
    當下不容分說,匆匆拉著朱蕊快步前行。
    十幾步之後,他頓住腳,矮下身子道:
    「來!我背著你!」
    朱蕊回頭看了一眼,對方那個黑衣人顯然自方才倒下之後。就一直沒有再站起來……
    「那個人……他怎麼了?」
    談倫哼了一聲,取出一根絲條,把她身子與自己緊緊繫好,這才發足前奔。
    朱蕊見他神色慎重,也似有了感染。她雖活潑天真,不沾世俗,卻也覺出今夜不同往昔,似乎有了風險;心裡一怕,只把一雙玉臂緊緊攀住了談倫肩頭,不再出聲。
    風聲沙沙,竹影婆娑。
    談倫一路前馳,身法奇快,忽然定住了腳步,留神傾聽了一下,繼續再行。
    朱蕊緊緊抱著他的雙肩,只覺得對方一雙肩臂,碩健紮實。幾日來她早已習慣了這種背法,一任談倫輕登巧縱,兔起鶻落,她也不再驚嚇、害怕,緊緊地抱著他。把臉貼在他背上,只覺得無限慰藉、溫暖,漸漸地,連先前的一些兒餘悸也淡忘了。
    「倫哥哥,」她小聲地喚著他:「你真好,這個天底下你是我最喜歡的人,我要你永遠在我身邊,不要離開我,好不好?」
    談倫正自發足快奔,哪裡聽得清楚?仍自繼續前馳。
    朱蕊見他沒有答聲,賭氣用手在他脖上拍了一下嗔道:「傻子!人家跟你說話呢!」
    談倫這才驚覺,驀地站住道:「什麼?」
    他隨即勾過頭來,二人四目相對,近到耳鬢廝磨。
    「什麼?」談倫仍是不知地問:「你在跟我說話?」
    驀地,朱蕊緋紅了臉,大大的眼珠子白著他,要想像先前那樣再說一遍,可是怎麼也出不了口……
    「算了……算我沒說就是……」
    談倫注意地看著她:「你覺得不舒服?」
    朱蕊搖搖頭,氣得又白了他一眼。
    談倫四顧了一下,道:「剛才我好像聽見了什麼,這附近四面都是林子,要是有人埋伏在這裡,對我們很不利。只要出了這片竹林,我們就沒什麼好顧慮的了。」
    朱蕊延出一隻玉腕,輕輕攏著他,微笑了一下:「我看你越來越像他們了,一天到晚疑神疑鬼的,你的眼睛裡難道只有敵人,就看不見自己人麼?」
    談倫一時沒有會過意來,目光裡透著不解。
    「誰是自己人?」
    「是我!」朱蕊笑嗔著:「就在你臉前面,你都看不見,還說呢!」
    說了這句話,再看向對方近在眼前的臉,尤其是談倫那一雙恍有所悟的眼神,她可就又臊得慌了。
    「現在看,晚了!」說了這句話,她輕輕地把他的臉搬到前面,才似安心地枕在他肩上。這一霎,無限溫馨,心裡只是充滿了甜蜜。
    「唉!」她在想:「為什麼我們早不認識呢?但願今夜無限延長,直到永遠……」
    談倫正在整理他的衣裳,把身上拾掇得更利落一些。
    伏在他背上的公主,甚至於能清晰地聽見他的心跳聲、呼吸聲。挑動一下細長的眉毛,臉上充滿了笑靨,像蠟伏在巢裡的小鳥一樣,「咕」地笑了一聲,那心跳聲,像煞村墟夜臼,一聲聲地扣著她的心扉。這一霎固是心心相印,彷彿兩顆心結成了一體。
    聽著聽著,她忽然皺起了眉毛。
    「咦!」
    雖然她壓根兒也不識醫理,可卻也感覺出對方的呼吸有異:「你怎麼了?」
    談倫已把身上理好了,正待前行,忽然皺了一下眉:「我們還是歇一歇吧!」
    剎那之間,他的呼吸聲變大了,輕輕地咳了一聲,腳下蹣跚著,步向道邊。
    朱蕊吃了一驚:「你不舒服?」
    「不要緊,一會就好了……」
    說話的當兒,卻掩不住大聲地咳了起來。
    靜夜裡,這咳聲甚是驚人。劈啪聲中,驚飛起無數斑鳩,空林遁音,既深且遠。
    一串劇咳,簡直像要了他的命,卻也嚇壞了背後的朱蕊。
    「先把我放下來吧……」她輕輕地在他耳邊說。
    「不……」談倫搖搖手,一面劇烈地咳著,一隻手扶著道邊的竹子,好一陣子,他才回過氣來。
    「我忘了吃藥了!」
    「藥呢?」
    「就在身上。」
    一面說,隨即探手囊中,取出了一個小包,正是巴壺公當日轉手至青長老留交給他的靈藥。朱蕊由他手上接過來,小心地打開為他倒在嘴裡。
    「可是沒有水……」
    談倫搖搖頭,表示無妨,那陣子要命的咳嗽,像是耗盡了他全身力氣,連話也不願多說一句。
    朱蕊幾次表示要他把自己放下來,他都不依;伏在他背上,因上下不得,又急又氣。
    看著他那個樣子,偏偏又幫不上他的忙,心裡一陣子難受,連眼淚也急了出來。
    巴壺公的藥還是真靈,服下去不大會兒的工夫,咳嗽就完全停了,連呼吸也恢復到原有的正常。
    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談倫轉過臉來,向著朱蕊微微一笑說:「沒事了,我們可以走了!」
    朱蕊不勝驚異地望著他,眼淚還在眼眶裡打轉。她簡直不敢相信,不過是霎時之間的事情,前後所顯現的形像,竟然會有如此大的轉變。
    「真……的?謝天謝地,剛才真把我給嚇壞了。」
    說著,不禁破啼為笑,彷彿身在夢中,只是說不出的慶幸、安尉,面前的談倫有如失而復得的「活寶貝」,下意識裡直似怕他會飛跑了。
    「倫哥哥……」
    緊緊地抱住了,她一時喜極而泣,竟自在他背上泣了起來。
    談倫正待起步,不禁頓住,反過手來輕輕在她肩上拍了幾下,微微含笑道:「不要哭了,等一會你的病又犯了,不是好玩的!」
    朱蕊正自哭泣,聆聽之下,真個忍住,抬起臉來笑嗔道:「才不會呢,巴老爺子說我的病已快好了。只是你……」
    「我也快好了!」談倫莞爾一笑道:「只要我按時吃藥!」
    他在微笑,只是朱蕊卻不能看出他笑容裡所涵蓄的淒涼。
    上天像是有意地在安排他們,給他們以邂逅、同病相憐。孤獨的俠士、落拓的公主,當他們基於一項人性中最光輝的、最真純的「愛」而有所接觸時,所產生的力量,該是何等強大!
    朱蕊只是覺得無比的滿足,在她生命裡,除了父母雙親以外,她還從來不曾感覺過一個人,能在她心靈裡佔有如此重要的份量。
    擁著他寬闊的肩膀,貼著他似已為汗水浸濕了的背後衣裳,朱蕊所感覺的只是無比的溫馨。
    多麼大的差異呀——認識他之前,與認識他以後,像是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給她的感覺,彷彿是一個嶄新生命的誕生和開始,從而讓她感覺出生命的美好與值得珍惜。
    談倫的感受卻是極其錯綜複雜。
    他寧可「更成熟」一些,「更理智」一些,只有這樣,才能警惕著他,不會走錯了路,更重要的是不去「傷害」了別人。
    畢竟他已失去了他生命裡的春天;未來所見,只是一片淒涼,「無可奈何」的無限淒涼……
    他不願把這番淒涼與殘缺,留贈給任何人,尤其是可愛的公主。
    每一次,當他幾乎動情而情不自禁時,前番意念便會油然滋生,像是一根尖銳的鋼針,深深地插進到他的心裡,從而潛生起無比涼意。
    一股尖銳的破空輕嘯之聲,由身後長空劃起,略呈弧度地墜向前道竹林。
    儘管是夜月之下,談倫卻能清晰地看見一線銀色的流光自空中劃過;應該說,那是兩條光線,由於相輔而起,距離過近,所以乍看上去,像是一道。
    隨著這聲細尖的輕嘯,同時傳出來一連串的空中互撞「叮叮」細響,聲音不大,卻清晰在耳,不過是匆匆一現,即行隱墜於前側的竹林之內。
    伏在談倫背上的朱蕊,根本還無從察覺,但是談倫卻瞧得很清楚。
    這就證明剛才自己的猜測沒有錯,那就是有人已經盯上了自己二人。那一線劃空而起的輕嘯所引發出的一串「叮叮」細響之聲,正是用以通風傳訊、互通款曲的暗號,江湖中稱作「青蚨傳音」,是由兩枚青銅錢同時捻指發出。
    打發這類制錢,手法有一定之巧妙,設非有相當的內功指勁不足為功。妙在雙錢出手,在空中的那一連串互撞出聲,卻要不疾不徐,遵循一定之規,才能當得上「傳音」
    同伴用場。
    試觀眼前這人的出手:出手高,勁道既足且遠,堪稱得上「高明」二字。以此設想,對方當非泛泛之輩。
    談倫看了一眼,心中有數:「姑娘,有人盯上咱們了。」
    「誰?」朱蕊四下看了一眼:「在哪裡?」
    談倫就手由道邊折了一根竹子,去其枝葉,只留其莖:「就快出來了,你用不著害怕,一切我自能應付!」
    朱蕊茫然地點了一下頭,心正狐疑。談倫卻已用手裡的竹杖,撥開了竹叢,改向濃密的竹林裡步進。
    林內一片黝黑,比不得先前。
    四面參差而出的竹枝,任你如何靈巧都躲不過。朱蕊忍不住正要出聲,卻見談倫忽然定下了身子。
    「不要出聲。」他小聲地關照著:「有人就要來了!」
    話聲方出,果然就聽得林外傳過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那聲音原本甚是輕微,只是發自如此靜夜,聽來卻十分的清晰。
    透過了面前一層稀疏枝椏,即見一條快速人影,風馳電掣般自眼前閃過,轉瞬間,即行不見。
    朱蕊心裡一驚,道:「啊!」
    談倫卻已負著她自林內步出,重新上道。
    對於談倫事先預測的一番機智,朱蕊是打心眼兒裡佩服。
    「你怎麼知道後面有人過來?」
    「我還知道,他這就又要轉回來了。」談倫乾脆定下了腳步:「我們就在這裡等著他!」
    說話之間,他閃爍的目光,已把站身附近地勢看了一個清楚,心中越加地有了把握。
    長久以來,「冷靜」一直是他用以制勝敵人的要訣。
    「如果這個人去而復回,那便證明我所猜測的沒有錯。」談倫冷冷地說:「他必定是衝著我們來的!」
    他又向前走了幾步,借助於一片竹蔭,遮住了自己身子。竹梢不時地左右晃動,他所站立的身子,也就時暗時明。
    「那麼,我也就大可毫無顧忌地向他出手了!」
    話聲方頓,即見前道盡頭陡地現出了一個小小黑點,一經人目,捷如飛猿般已來到了近前,正是方纔那人去而復還。
    這人當然不會想到,談倫二人就自立在竹蔭之下;一路倏起倏落,飛馳而過。
    一領敞開的黑色長帔,隨著他起落的身勢,上下飄拂,劈啪作響。這人輕功原本就高,如此一來,看上去,簡直像是御飛而行,身勢之快,有如行雲流水。
    能夠具有這般身手的人,當然不是弱者,是以談倫之立身暗處,仍將難免為他發現。
    呼嘯既去,旋踵間又呼嘯而來。
    一去一回,疾如旋風!
    像是一隻剪空翻滾的怒鷹,帶著大片的風。呼嘯聲中,已現身當前。
    談倫似乎早已算準了他會有此一手。
    他靜立半晌,早已把附近前後左右地勢勘察清楚,憑著他敏銳的判斷,雖不曾與對方說上一句話,可已把對方的身份、來意,看了個清楚。
    對付非常情況,當以非常身手。以談倫眼前情況,決計是絲毫差錯也出不得,對方來意毋容多思,自己又何必手下留情?
    自挾技行走江湖以來,對任何事物均不敢掉以輕心,尤其動手對敵,無論強弱,必全力以赴,即所謂「搏獅當用全力,搏兔亦當全力」,這才在過去年月無數次動手對仗裡,永保全勝,所向披靡。
    眼前情形,他尤其不敢掉以輕心。
    這人風馳電掣,呼嘯來去,身手端是了得,以其傑出身手,特殊職位,一呼百應,何曾把一干江湖人物看在眼裡?
    一片衣袂,帶著他自空墜下的身子,彷彿大星天墜。身形甫落,手中長刀連刀帶鞘向著談倫一指道:「吠!」
    下面話不容出口,對面的談倫已猝起發難。
    ——他顯然早已審判好了出手之勢,隨著腳下一個挺進之勢,右手竹杖已自當胸刺出。
    這一杖不緩不疾,不偏不倚,四平八穩,居中而出,看不出一些兒奇處,只是當受者的對方,其感受可就大為不同,極不輕鬆。
    來人生就黝黑皮膚,頭著便帽,身繫長帔。月色裡難以看清他是個什麼長相,只是兩彎長眉,在月色裡泛著銀白顏色,以此來猜測他的年歲,很可能一大把子,著實不小了。
    這人身材奇高,很可能個子過高,以至於下意識裡背顯得有些兒駝,一雙眸子精光四射,觀其氣勢,也就可以想知是一個非比尋常的厲害人物。
    談倫這一式出手,顯然極具功力,大大出乎了這個駝背長人的意外。
    嘴裡啊了一聲,掌中長刀不及出鞘,尚還連著刀鞘,即行向外揮出。
    一股猛銳的刀風,即使隔著一層刀鞘,也十足驚人。這一刀直向著談倫所遞出的竹杖上猛削下來。
    原來具有上乘功力的人,並不一定非要借助於鋒利的兵刃本體才能殺人傷物。以眼前情形論,駝背長人雖然刀不出鞘,其實和出鞘相差無幾,那股子由刀身上聽逼運出來的真力,不要說一根小竹竿了,即使是一個人的項上人頭,也照樣能當場切落下來,那是毫無問題。
    駝背人也確實有此自信。才會如此施展。只是他未免小瞧了手拿竹竿的這個人。
    不要小瞧了那一恨細細竹杖,透過了談倫內力貫注之下,這根竹杖,其實堅逾精鋼。
    駝背人這口連鞘的刀,力道驚人,只是那根細細竹杖所傳出的力道,更非尋常,妙在這股尖細的力道,發自竹杖尖端,一經射出,其快如電,此時此刻,駝背人這口刀儘管落勢如風,也似乎慢了一步。
    杖勢一出,駝背人身上立刻有了感應——那是一股極其冰冷,尖銳的氣招,遠在竹杖臨近之前,先已暴伸而出,冰冷一道,直襲前心。
    駝背人只覺得身上一陣發冷,禁不住打了個寒噤,心知不妙,再想抽招換式,已自不及,急切之間,慌不迭向外擰身縱出,行動上卻已是慢了一步。
    躲開了前心要害,卻躲不開側肋之間,「噗!」一聲,這一杖滑著他的肋骨,穿皮過肉,紮了一個透明的窟窿。
    杖拔,血標,霎時間已染遍了他前胸衣襟。
    「啊唷!」
    駝背人腳下一連打了兩個踉蹌,猛可裡抽出了長刀。
    談倫一招得勢,更不怠慢,冷冷一笑,第二次進身,掌中竹杖其實不啻是一口鋒利長劍,在對方駝背人刀未出鞘的一霎,己再次襲近。
    竹杖輕抖,分向駝背人正面三處要害上點來。杖身未至,先已有凌厲的三股尖銳杖風,點一掛二。月色裡但見三點杖影,幾乎在同時之間一舉攻到,駝背人即使有飛天遁地之能,在此刀剛出鞘、新創之餘,想要同時躲過對方一式三招,只怕是萬無可能。
    危機一瞬裡,一縷尖銳疾風,由斜刺裡透空而至,月色下清晰地現出了一縷銀光,直循著談倫左面面頰上飛來。
    與此同時,另有兩線白光,緊循著前行白光之後,左右雙飛,同時向著談倫身側左右打來,出手之快,勁頭之強,在在顯示著發暗器人驚人的指力。
    武林中有個不成文的規定——暗器出手,必當出聲示警,多年以來,不論正邪兩道,遵行不悖,鮮見有其例外。
    然而瞪諸眼前暗中這人的出手,顯然大悖常規,設非窮凶極惡之輩,必屬胸羅萬險、居心叵測的小人。即使旨在救人,亦不能掩其卑鄙伎倆。
    話雖如此,如就「暗器」本身的功能來說,這般出手,可就顯然透著了「高明」。
    暗中人分明是用暗器手法中不常見的「金絲振腕」手法,連續發出。出手雖有先後,臨終卻並行一致,這個方向之內,談倫無論前進後退,即或是佇立原位不動,也都難以倖免。
    談倫一招方出,目睹之下,既怒且驚,雖是一瞥之間,卻已看出暗器本身,竟是武林中罕見的「蛇頭白羽箭」。出手之人如沒有十足的指上功力,萬難見功。
    他原有十足把握在這一次進身之勢裡,力斃對方駝背人於竹杖之下,只得這麼一來,可就難免為斜刺裡飛來的暗器所傷,尤其可慮的是:身後的公主朱蕊,更難免有所誤傷。
    兩相權衡之下,只是暫且饒過了當前敵人,竹杖怒轉,「噹噹噹!」一連三聲脆響,三枚暗器,被打得左右紛飛,消逝無影。
    一條人影,緊循著出手的暗器之後,倏地凌空而至。
    來人瘦削矮小的軀體,恰與駝背人的高大,形成了強烈的對照。
    是「救命」也是「玩命」!
    隨著來人矮小的身子,在空中將落未下之際,手上的一串「九連環」已自嘩楞楞抖開,一招「撥風盤打」,直向著談倫當頭打了下來。
    談倫雖然背著一人,身手猶自靈活,閃掠之間,已自退開三尺開外。
    這人「九連環」一招落空,緊跟著身形後仰,使了一招「倒捲飛虹」、嘩啦啦大片響聲裡,第二次掄動兵刃,直向談倫全身上下捲來。
    於此同時,另一旁的駝背人卻也有了緩和之機,雖是受傷不輕,卻非致命之傷,他心裡恨透了談倫,難得來了幫手,自是不肯輕易撤退。
    「老七,別放他走了!給我殺!」
    話聲出口,顧不得身上的傷,腳下一個搶撲,猛然襲向談倫右側方,掌中刀劈頭蓋頂,直砍下來。大片刀光映著當空月色,像是一道閃電,配合著後來「老七」的「九連環」,兩相夾迫,確是厲害之極。
    談倫如果是單身一人,自不把對方二人看在眼裡,只是眼前多了一個朱蕊,卻使他不敢掉以輕心,不禁給了他內心一層壓力。
    事關緊迫,卻已不容他多思細想。
    隨著他揚起的竹枝,取了一個飛挑疾穿之勢,砰然作響聲中,已自插入對方矮個頭手中鋼環圈內。
    談倫必然連施了十足的力道,隨著他力挑的手勢,太公釣魚般向上一掄,矮個頭兒在難當巨力的情況之下,活似一條大魚般被掄了起來。
    由於談倫所施展的力道極為勁猛,矮個頭手上的兵刃又不肯鬆手,才會這般連人飛起:「呼——」一聲直起來兩三丈高下,卻是頭下腳上,直向著地面上摔落下來。
    當然,在飛杖摔出矮個頭「老七」的同時,卻也沒有忽略了另一面的強敵駝背人。
    一片銀光蓋頂,眼看著駝背人手上長刀,這就要招呼到了談倫頭頂。
    為解此一眼前急難,談倫猝然自丹田提起一股真力,待將施展極耗精力、生平絕少施展的「紅棉掌」功,將對方駝背人一掌擊斃掌下。
    自然,這麼一來,對方駝背人萬無幸理,可是談倫在大量精力消耗之下,以其眼前全賴藥物維持之重病軀體,是否能夠挺受得住,可就不無疑問。
    談倫似乎已別無選擇,就在他功力內聚,眼看著這一掌已將推出的霎時之間,身後竹林內嘩啦一響,一人沉聲叱道:「打!」
    一陣疾嘯之聲,隨著他的出手,已來到了眼前,黑糊糊的像是一天的鐵蓮子,每一顆都夾著尖銳的一縷勁風,直向著駝背人正面全身飛來。
    這麼一來,談倫倒是無需出掌了。腳下一個倒點,身子已飄出尋丈開外。
    現場出手,間不容髮。
    談倫身形方自縱出,卻迎著了由地上方自竄起的那個矮子,方纔那一摔,雖然沒有要了他的命,卻免不了頭昏眼花、鼻青臉腫,差一點連骨頭都散了。好不容易欠身坐起,正迎著談倫過來的身子,自是不肯輕易放過,怒哼一聲,已自地上躍起。
    身到,手到!
    「九連環」再一次飛捲過來,卻是由下而上,直向著談倫身上招呼下來。
    談倫卻不曾把他這麼一號人物看在眼裡。
    認準了對方那股子來勢,竹杖輕起復落,一揚一落,錚然作響,老戲重演,居然再一次釣起了大魚。
    這一次,可不像先前一次那麼輕鬆,談倫真力內聚之下,竹仗揚處,矮個頭兒足足飛起了七八丈高下,直向岔道邊竹林落下去。
    「卡喳!」聲中,壓折了一排竹子,「嗆啷啷!」九連環拋出了老遠,矮個頭連一聲也沒哼,可就悶了過去。
    值此同時,另一面的駝背老人,卻已揮動長刀,將對空來襲的一天暗器,悉數揮落。
    ——他刀法精純,長刀運施處,銀芒電閃,耳聽得叭叭一陣連聲脆響,火星迸射裡,所有暗器,全數為他斬落在地。
    一輪連環快刀,施展得極具火候。
    無如暗中擲發暗器之人,雖不急於現身出面,卻有他的神招妙法,眼看著一天暗器悉數為對方長刀劈落,緊接著又自繼續發出。
    「好刀法!再看這個!」
    話聲出口,颼颼兩縷尖風,又自飛出兩枚,直取對方雙瞳。
    他似有無數暗器,人在暗中,大可從容發出,一個之後又是一個,嗤嗤嗤!連續發出。
    觀其手法,極可能是以「琵琶指」力彈出。暗器本身,每一粒都約有蓮子大小,卻是出自沙門慣用的「菩提子」,勁道既猛且足,只要為它招呼上一個,可就非死必傷。
    駝背長人儘管怒火滿胸,卻也不得不打起十二萬分的仔細,小心應付。
    這麼一來,談倫反倒空了下來,一時接不上手了,由於對方暗器頻繁,路數怪異,為恐誤傷了身後的朱蕊,他還得仔細留神。
    卻聽得暗中人冷冷笑道:「這個熱鬧不怎麼好看,把這隻老駱駝暫且交給了我,施主你忙你的去吧!」
    話聲出口,一連尖風二縷,兩粒沙門的菩提子又自發出,卻是一上一下,分向對方駝背長人腦門前心上打來。
    駝背人早已火冒三丈,但是暗中出手的這人,手法極是高明,無論他駝背人左右前後,只要有動向,即刻會遭到對方凌厲的暗器封鎖。
    事情甚為明顯,這是在為談倫掩護開路。
    談倫為他一言提醒,忽然警覺,那聲音極為熟悉,分明是日常素有接觸之人,一經入耳,頓時悟出。
    「多謝費心,這廝來意不善,大師父你還是超度他西天去吧!」
    「錯不了!」暗中人哈哈一笑道:「阿彌陀佛——施主放心去吧!」
    談倫既知來人是誰,也就不思多留,向著暗中發聲處略一抱拳,倏地轉身,一縱數丈,如飛而逝。
    眼看著談倫負人而遁,駝背人自是不依,但是迎面連珠而來的暗器,偏偏就是不讓他得逞,眼看著又是一串菩提子,分向他身側四周暴雨般地襲來。
    駝背人怒吼一聲,掌中刀連續揮出,捲起了漫天刀光,噹噹聲響中,這一輪來犯暗器,又自為他全數格落。
    暗中那人一聲朗笑,緊接著竹林裡嘩啦一響,一條人影怪鳥騰空般地掠起當空,一起一落,已自躍向眼前。
    夜月下,這人一身杏黃袈裟,敢情是個和尚。
    觀其身手,端是了得!
    像是飛雲一片,呼嘯聲中,帶著和尚偌大的身影,已自來到了駝背人頭頂上空。隨著他霍然下落之勢,五指張開,猛鷹搏免般,直向著駝背人頂門上拍抓下來。
    這一手力道極強,配合著他落下的勢子,整個丈許方圓全在他力道圈內,形成泰山壓頂之勢。
    駝背長人當然不是弱者,儘管身上負傷,卻也並不甚礙出手,尤其憤怒頭上,刀勢奇猛,顯然意在拚命,更以對方和尚掩護談倫二人的離開,遭致了他的深切痛恨,真恨不能一切將和尚生劈當場。
    隨著來人落下的身勢,駝背人怒叱一聲,一個疾滾翻身,成了仰面朝天之勢,卻在這個勢子裡,一連劈出了七刀,正是他最拿手的「破天刀」法。
    這一輪破天刀法,七招連成一體,一氣呵成,形成了一天刀影,分向著空中來人七處不同要害迎砍過去。
    來人正是來自點蒼九峰歸雲寺的至青長老,原本以為對方在自己沙門玄功「金龜罩頂」之下,定難倖免,不死必傷,卻沒有料到駝背人刀法如此精湛,眼前之勢,自己如刻意傷人,只怕先要傷在對方刀下,一驚之下,忙自騰身,一雙大袖用力揮處,呼然作響,硬把身子騰起來七八尺高下。
    幸虧和尚輕功了得,要不然萬難逃過對方這一輪快刀。在駝背人一連七式快刀之下,老和尚險為所中,刀刀奇險,最後一刀,竟自擦著和尚面頰呼嘯而過,險些兒斬下了和尚的一隻右耳。
    和尚驚魂未定,噗嚕嚕帶著一片衣袂震風之聲,落身兩丈開外,卻已不由得驚出了一身冷汗。
    「無量佛——」
    單手打了一個問訊,至青方丈睜圓了一雙眸子,直直地盯著對方那個駝背老人。
    「好刀法,無端夾道,總屬有緣。有此身手,絕非無名之輩,施主你報上一個萬兒來吧,我和尚這就跟你結上一個方外之緣,阿——彌——陀——佛——」
    說話之間,至青和尚已連續向前邁進了三步。
    步法詭異——中二側,這其中顯然大有名堂,那是足踩「三星」,倒要稱一稱對方的斤兩。
    駝背老人果然不是易與之輩,顯然是個大行家。
    隨著至青方丈進身的勢子,這個駝子冷哂一聲道:「大師父你客氣了!」
    身子閃了一閃,一連斜出去四五步,長刀抱胸,左右連連晃動了幾下,大馬金刀地這才定住了架式。
    明眼人如至青長老,不由得陡然吃了一驚,對方這一起「曉風殘月」身法,暗含著「左右魁罡」之勢,足足說明了這個駝背老人大非等閒人物。
    至青方丈看在眼內,心裡有數。
    「阿彌陀佛——施主敢情是峨眉門下。貴門掌門人董真人與老衲交非泛泛,不知與足下可有關聯?」
    駝背長人兩道花白眉毛霍地挑了一挑,臉上現出了一些兒驚詫,卻搖頭高聲道:
    「大和尚你看走了眼啦,我可不認識什麼真人不真人……實在告訴你吧——」
    他用手裡的刀,向著面前的至青長老指了一指,獰笑著道:「和尚,你已犯了滔天大罪,你可知罪?」
    至青方丈又自宣了一聲佛號,吶吶道:「是麼?這倒要洗耳恭聽!」
    「哼!」駝背長人獰聲笑道:「你也用不著跟我裝糊塗,大和尚,你可知道放走欽命要犯,該當何罪?」
    至青方丈道:「無量佛——這倒要請教了,誰又是欽命要犯?」
    駝背人冷冷地笑道:「現在還說這些幹什麼?看來你們當是一路之人,且先把你這個和尚拿下來再說。和尚,你只把才纔那兩個人的去處說出,本座未嘗不可網開一面,對你從輕發落,要不然……哼哼!你以為你能逃得開麼?」
    「無量佛——」至青方丈寒著一張臉,冷冷笑著:「施主你好大的口氣,今夜老衲與你相見,誠乃三生有幸,倒要看看誰超渡誰吧。阿——彌——陀——佛——」
    一面說著,兩隻手霍地向上一提,整個身子,就像是猝然脹滿了氣的一個大球,一下子變得滾圓滾圓。
    地面上落葉沙沙,紛紛向後移動著……
    一霎間,和尚眸子裡,聚滿了爍爍精光,一掃先時的突梯滑稽,變得不怒自威。
    駝背長人目睹之下,越加地證實對方和尚非比尋常人物。
    眼前之勢,自己這邊雖有二人,一個生死未卜,算不得數,自己也掛了彩,真要力拚下去,只怕討不了什麼好來,無奈心裡這一口氣硬是嚥不下去。重要的是疑為銀鈴公主的確實下落,自己還沒有摸清楚,如此輕言撤退,豈非一無所獲,太過窩囊?
    心裡這麼一盤算,駝背長人不得不暫時壓制著心裡的忿恨疑懼,換上了另一副嘴臉。
    「大師父你稍安勿躁!」駝背人道:「也許和尚你對這件事來龍去脈還不大清楚,實話跟你說吧,在下是打北京城來的,在紫禁城當差,這次是奉皇上的旨意,著手緝拿欽命要犯。大師父,哼哼……你雖是跳出紅塵之人,這件事只怕你也不宜牽連……」
    至青方丈聆聽到這裡,不由得「赫赫」有聲地笑了。
    他雖然沒有說一句話,可是笑聲裡顯示著不屑,那一雙精光四射的眼睛,尤其充滿了故意。他已經作好了出手的準備,隨時等待著與對方的一搏。
    「和尚,」駝背長人兀自不放棄最後說服他的機會:「這件事你管不得的……哼哼,俗語說得好: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你就算能僥倖身免,可也要為廟裡的和尚想上一想,觸犯了今上天威,可不是鬧著玩的,這個孽你可是作得不小。你犯得著麼?」
    至青方丈冷森森地唸了一聲佛號:「阿彌陀佛——你總算說了幾句肺腑之言,承情之至一一無量佛……」
    駝背長人心中方自暗笑,自以為說動了他,正待出言相激,要他說出先前二人藏身之處,猛可裡就見對面和尚,霍地向前踏出了一步,一股凌人勁道,直向他前胸衝撞過來。
    「正因為施主你說出了肺腑之言,卻逼得和尚我今夜非開殺戒不可了!無量佛——」
    右手翻處,卻自後胯衣內取出了黑忽忽長長方方一塊物什。
    敢情是一方「漢瓦」——武林中極為罕見的一種奇形兵刃。
    駝背長人乍驚之下,這才知道自己原來會錯了意。他卻也早已作好了出手準備,一見和尚亮出兵刃,敵意昭然,自不甘心落後出手,冷笑一聲,身形側閃,避開了強烈氣勢的正面,卻由側面斜刺裡,猛快地掄刀劈出。
    這一刀由於蓄勢已久,十分罡烈。刀光一閃,亮若匹練,劃出了一道醒目奇光,矯若銀龍,直向著至青方丈右側面連帶肩臂,直劈下來。
    至青方丈一向動手,不著兵刃,這時破例展出了兵刃,自有非常用意。
    當地一聲,長刀砍著了「漢瓦」,火星四濺裡,駝背長人手上長刀,霍地跳起了老高——那方「漢瓦」原來為精鋼所鑄,老大的一塊,不要說加上和尚的手上勁頭,光只是它本身的重量,就已可觀。
    駝背長人一刀不中,慌不迭向後急忙抽刀。第二刀尚還來不及揮出,至青和尚已自由他不得,手上漢瓦翻處,直向他右耳半邊臉上猛力砸落下來。
    和尚內功驚人,曾練有佛門「般若神功」,眼前這一翻之勢,看似無奇,其實真力內注,暗含有佛門「小諸天」神術運用,猝然加上駝背人當頭,真有驚天動地之勢。
    後者只覺出耳際彷彿雷鳴般的一聲大響,直震得耳鼓發麻,那黑忽忽一團物什,已迎面力砸下來。
    駝背長人論及一身武功,原是了得,只因為上來不慎,為談倫竹杖所傷,雖然當時以止血定穴手法,止住了流血,到底傷勢不輕,動起手來,行動上大大受了牽制。他只當出家人慈悲為懷,萬萬沒有料到眼前這個和尚竟是這般凶神惡煞。
    眼前這一招,更是透著高明,動作之快,勁道之猛,簡直前所未見。倉促間,提腕掄刀已是不及,只把一隻左手,施出全身力道,一掌向著對方手中漢瓦上力擊過去。
    這一手可就大為失策!
    原來那黑忽忽一方漢瓦,看來四四方方,其實卻有稜有角,加以至青和尚所貫注其上的真力,何等猛銳!
    駝背長人一掌擊出,兩下裡猝然接觸之下,只覺得手掌心一陣刺痛,直似擊在了針氈上一般,接著而來的力道,更像是長江巨河一般,直震得他半身發麻,五內俱摧。
    石破天驚的一擊!
    駝背人痛呼半聲,慌不迭拔臂騰身,卻仍然遲了一步。「卡喳」聲中,一隻左臂先自其中而折;跟著他騰起的身子,足足飛出去八尺開外,「噗通!」翻倒在地,掌中刀「嗆啷!」一聲,也撤出了手。
    至青方丈一聲冷笑,腳下用力一點,「浪打金舟」,猛地直抄過來,掌中那一方純鋼漢瓦,直認著駝背長人頭上掄來。
    猛可裡一人厲聲叱道:「大膽!」
    一條人影,自空而降,其勢宛若飛星天墜。
    這人飛身自道邊修篁,居高臨下,其勢絕快,隨著他凌空下落的飛撲之勢,兩隻手掌,先自發出了大股勁道,排山運掌下,形成了一道力牆,向著和尚猛力擊來。
    至青和尚鼻子裡冷哼一聲,以他那等功力,居然難當對方之勢,慌不迭擰身就退,肥大僧衣,噗嚕嚕一陣疾響,人已挪出了七尺開外;儘管如此,卻也不由得為對方猛烈的勁道,帶動得身子一連晃了兩晃。
    來人長身健軀,一表非凡。月夜裡雖然難以看清他的廬山真面目,卻可以瞧出一個大概。
    「大和尚休要逼人過甚,我倒要見識見識你有什麼驚天動地的能耐?」
    右手翻處,一口銀光粲然的細窄長刀,已自拿在手上,刀身平指,卻自刀尖上吐出半尺來長的一道寒芒,時伸乍縮,吞吐不已。
    至青和尚目睹之下,不由得心頭一驚,單手打了個問訊道:「阿彌陀佛——怎麼,這件事施主也要插上一腳麼?無量佛……」
    來人炯炯目神瞬也不瞬地盯向至青和尚,嘴裡卻在向地上的駝背長人出聲招呼。
    「賴老哥麼?你的傷勢不輕,先回去,回頭我再去看你。還有一位,也順便招呼一下!」
    駝背長人自忖著萬無活理,想不到絕處逢生,正在節骨眼兒上,卻自來了救星,這人他原是認得的,儘管生性傲慢,卻也不得不對對方略假詞色。
    「段爵爺。謝了。姓賴的總算還活著,死不了,就好辦事。這和尚大有蹊蹺,可不能放他走了!」
    一面拾起了刀,用那只好手支著地,抖顫顫地總算站了起來,全身就像吃了煙油子似的,一個勁兒地哆嗦著,儘管是到了這般光景,兀自恃強好勝.瘦削的臉上,刻畫著狂桀不馴的猙獰。
    來人冷冷一笑,一雙眸子兀自注視著當前的至青和尚,身子銀色長帔,也同於他手上鋼刀,在月色裡閃閃生光。
    「錯不了,你門走吧。他斷了老哥你一隻胳膊,我要他那一顆和尚光頭!」
    刀身一轉,閃出一片銀芒,直向著對面和尚臉上罩去,卻在這一霎,身子滴溜溜一個疾轉,已到了對方右側,長刀猝轉,刷!一刀,直向至青方丈身上劈來。
    至青方丈自對方現身之初,即已看出了銀衣人大有來頭,姓賴的駝背長人方纔那一聲「段爵爺」的稱呼,更不啻說明了對方身份,立時就使他聯想到來人正是當今武林聲譽極隆、膾炙人口的銀刀段一鵬段小侯爺。
    他卻是沒有想到,這件事情裡,居然也有他一份,倒是始料不及。
    段一鵬這一刀快如流星,刀光之下,冷氣襲人。
    至青和尚卻也不是好相與,冷哼一聲,己自把身子向後錯開了尺許以外。
    一片袖影,隨著和尚翻起的左腕,直向著對方長刀上搭去。
    和尚對自己這一手「流雲飛袖」頗為自負,差不多的兵刃,只要為他袖角捲上,鮮有不出手者,無如捲上了段小侯爺的這口長刀,情形可就大是不同。
    一著一卷,已自纏了個結實。
    至青方丈真力內注,段小侯爺更不含糊。
    猛可裡向兩下裡一分——雙方依然故我。至青和尚並未能捲飛了對方長刀,段一鵬卻也不曾斬下了對方半截衣袖;雙方肚裡有數,純就內功較量來說,稱得上是半斤八兩,誰也沒有佔著了便宜。
    段一鵬長刀猝翻,再取至青方丈側胸,刀勢如虹,疾若奔電。
    和尚似乎已料到了對方有此一手,漢瓦掄處,形成了一天狂風。
    兩般兵刃不期然空中交接,「噹!」的一聲,火星四射。
    長刀再翻,漢瓦數掄。
    「噹!噹!當!當——」一連串震耳脆響聲中,雙方已四度交鋒。
    那是極快的一霎,在異乎尋常的快速裡,一連四度交接,其勢有如電光石火,快到目光都難以捕捉一一高手對招,畢竟超乎尋常。四式一招,一氣呵成,妙在彼此的攻防策略,不謀而合,倒像是事先商量好了一般,一接一迎簡直心存妙諦,恰到好處。
    一輪快攻交手,又像是半斤八兩,勝負未分,各人肚裡有數。
    最後的一聲「噹!」餘音未盡的當兒,至青和尚偌大的長軀,已似飛雲一片,猝然拔空而起,一起即落,翩若巨鳥般落向長竹之梢。
    風吹竹擺,連同著和尚高立竹梢的身子一併搖晃不已,其勢宛若風擺殘荷,妙在和尚偌大身軀,儘管將竹梢壓得深深下垂,一雙腿腳卻像是生下根一般,休想跌他下來。
    「南無阿彌陀佛——足下刀法驚人,為何助紂為虐?今夜且住,後會有期!」
    話聲甫頓,再一次拔空直起。長竹猝抖,落葉漫天,和尚長軀風馳電掣般,已落身三數丈外,身法之快,堪稱輕功中極流境地。
    一旁的駝背長人見狀哪裡依得,啞著嗓子叫了聲「賊禿」,單手揚處,打出了一枚暗器「喪門釘」,對因對方去勢過疾,射了個空。他這裡正待發出第二枚,卻為一旁的段一鵬延力阻住。
    「算了,讓他去吧!」
    姓賴的駝背長人恨聲道:「難道就算了不成?這和尚太可惡,爵爺你……」
    顯然,對於段一鵬的袖手旁觀,不思合手圍堵、阻攔,大大不以為然。
    段一鵬將一口燦爛銀刀緩緩收入鞘內,一雙眸子只是認著和尚逝去的身影,臉上帶著微微的遺憾。
    「這和尚好本事,他既有意退身,便是追他不上了。賴兄你還是稍安勿躁的好!」
    駝背長人呆了一呆,吶吶道:「我只當爵爺一口寶刀,天下無敵,卻不知……嘿嘿!」
    他雖然斷了一腕,新傷之餘,猶自這般凶狠,不肯服輸。言下之意,對於段一鵬無故放走了至青和尚,不思追殲,大為存疑。段一鵬卻是心裡有數。
    他非常清楚,在方纔那一輪快刀裡,不能取了和尚性命,再戰下去亦是多餘。
    使他深深感覺遺憾的是,剛才那一輪快刀裡,其中第三式「抽刀斷水」,如果自己刀身側出半寸,那麼對方和尚是否還能招架得住,可就大有疑問,那一刀自己原是應該得逞的,而偏偏竟是疏忽了。
    那麼和尚的匆匆離開,多少應帶有「知難而退」的意思,如此,下一次再見面時,對方由於對自己有了新的認識,再動起手來,可就勝負難卜,又當是另一番局面了。
    那麼,這個和尚又是誰呢?
    段一鵬明白得很:「他是點蒼九峰歸雲寺的至青方丈!」
    他顯然為著方纔那一刀的疏忽而未能取得至青和尚性命而大生遺憾,卻不知道如果他早來片刻,便將目睹著心腹大患談倫在的存在,那將該是何等天驚地動的一番震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