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馬鳴風蕭蕭 > >


    一聲嘹亮的馬嘶!
    又一聲嘹亮的馬嘶!
    無數的馬嘶聲在眼前這片山谷裡迴盪著。
    天空是火紅的顏色,雲很低,沒有風。
    遠處是沙漠,附近有水草。
    不見房舍,沒有人煙。
    黃昏時分。
    幾株一人多高的石柱子散置在眼前,像是久歷沙場的一行勇士。長久以來,它們挺受著來自大漠的「焚風」侵蝕,石面上形成蜂窩一般的一片斑痕,人兒斜倚其上,賴以舒展著整日價四下奔騰的疲倦身軀。
    他坐在這裡已經很久了。
    打從三天以前,他就綴上了這群野馬。
    來自察哈爾「阿巴葛左翼旗部」的野牲群,間山渡水,個中辛苦,真不足為外人道,直到此刻,才得以喘上一口氣。
    二十六七的年歲,挺高的個頭,直鼻樑,眉毛很長,微微下搭著,掩飾著他那一對朗朗的,而又充滿了慾火的一雙眸子。
    每一次當他撩起瞳子的時候,你都能體會出他眼神兒裡內蘊的那種強烈的慾火。
    「人欲」無窮!
    此謂「七情六慾」,又所謂「聲色犬馬」中的那個「馬」字上。
    世有伯樂,而後有千里馬。顯然他具有伯樂的相馬之術,志在一匹千里追風的寶馬——
    他早就發現了那匹馬。
    那匹通體黑油油,僅僅生有細細白毛項圈的「黑水仙」,「他」認識「它」,「它」也認識「他」。
    你可曾嘗受過被遺棄的滋味?「他」早已不止一次的被「它」遺棄了。
    然而今日,此刻,他早已下定了決心,要將這匹慣以愚弄人來取樂自己的「黑水仙」,弄到手裡。
    馬鳴聽來別具一種肅殺的意味。上千的野馬群在山窪子裡打著轉,雜亂的蹄聲,蒸騰著彌空而起的漫天黃塵,像是一幢百丈高大的黃色透明罩子,籠罩在半天之上,引起了一天的烏鴉,在那裡低飛盤旋不去。
    他坐在這裡,顯然是別有用心!面前的這一排石柱子,正好掩遮住他的身子。
    透過參差的石柱縫隙,跳過眼前這處山窪子,他打量著這片龐大的野馬群,尤其不曾遺忘那匹「黑水仙」。
    「它」看起來永遠是那麼孤獨!
    駐立在一塊高出的石頭上,昂著首,怒睜著那一雙瑪瑙也似的紅眼睛,在同儕之中,它就是那麼的傑出!那麼不落凡俗,儼然是王者的風範。
    「王」永遠是孤獨的。
    他注意它已經很久了。
    在整個下午,他發現它只喝過一次水,吃過一次草,大多的時間,它都是一副「旁觀」
    的姿態。
    它清高,它驕傲!
    清高是因為它不落凡俗!
    驕傲是因為它是馬中之王。西邊的老日頭已漸漸的垂落下來,橘紅色的光華,在遠處原本鵝黃色的漠地上,灑上了一抹鮮紅,在附近的水草地上渲染出一片五彩斑斕的奇光異彩。
    起了雲,也起了風。
    群馬聳動著,由地上打滾站起來,紛紛抖著身上的鬃毛。
    黑水仙嘶叫了一聲,扒開四蹄,圍繞著同儕馬群轉了幾個圈子,站在最前面。
    真是好樣兒的!窄面、長頸、闊肩、平背,那雙紅光晶瑩的瑪瑙眼珠,和額前披散著四五寸長的一層馬鬃,無異說明了正是那匹遠近馳名,一向有「馬王」之稱,張家口馬市上懸銀萬兩的寶馬「黑水仙」。
    倚柱坐立的年輕漢子徐徐的站了起來。
    他抖了一下身上的灰布衣衫,右手緊抓著繩套圈,左手的馴馬鞭,像蛇也似的纏在他的腕臂上。
    風聲颼颼,四野蕭然。
    就在黑水仙第二次的長鳴聲裡,馬群出發了。
    黑水仙一馬當先,身後萬蹄奔騰。頃刻間黃塵萬丈,山搖地動,真有石破天驚之勢!
    灰衣漢子陡地騰身而出,像是一片雲般的輕飄,陡地落在了仄徑岔口。
    迎面狂奔而來的黑水仙,乍見此情,陡地人立前蹄,發出了稀聿聿的一聲長嘶。
    就在灰衣人的套繩尚未擲出的一瞬間,後蹄著勁,用力一彈,足足躍起了一丈五六,已落身巨石,倏地向附近石柱林內穿去。
    灰衣人發出了向對方示威的一聲長笑。他太瞭解它了!就是這一手,他似乎也早在算中。
    他身形接連幾個快速的閃動,已掩身石林之中,身後萬馬過境。
    天崩地裂的一剎那,在一陣震耳欲聾的蹄聲之後,天空的鴉群也散開了。
    看著那逝去的一剎那!
    黃塵、水花、原野……
    馬群消失了。
    灰衣漢子佇立在一根石柱前,注視著這片方圓不足數畝的石林。
    空氣一下子膠住了。
    沒有任何的線索,足以說明那匹「馬王」黑水仙,掩藏在石林裡,然而,經驗告訴那個灰衣漢子,「它」勢必在裡面,一定匿藏在裡面。
    他的判斷果然不錯,在一叢林後面,他發現了徐徐蒸發而起的一片塵灰,聽見了極其輕微的一聲噗嚕。
    他臉上帶出了一片欣慰的笑容。
    遠處傳來了一陣裊裊的笛聲。
    在金色的沙漠波浪裡,他又看見那只孤單的駝峰——騎在駝峰上的那個孤單的老人,永遠是那麼悠閒的樣子,一笛在手,其樂悠悠。
    老人穿著一襲鵝黃色的肥大長衣、幾乎和沙漠一個顏色,風飄起來,很美,很灑脫。
    灰衣漢子只好奇的看了他一眼,他實在不能分散注意力再旁及其他。
    石林的外圍,他早已事先做了手腳,設了絆馬繩。
    那匹黑水仙不出現則已,否則只怕難以逃脫。
    在以往的歷次經驗裡,他早就領略了這匹黑馬的狡智,是以絲毫不以為怪。
    人馬韁持了片刻!
    遠處那匹駱駝的影子,隱向沙丘,笛聲趨於寂靜。
    就在這一剎那間,石林中躍起了一片黑影,灰衣漢子早已待機而動。
    馬身人影交錯的一剎那,灰衣漢子手上的繩套已經擲出,不偏不倚的正好套在了馬首。
    黑水仙厲嘶一聲,落下的身子是那般的疾烈,似是澎湃的浪花,頻頻的起伏著。
    灰衣漢子緊扣著手裡的繩索,死也不肯鬆手,他顯然是具有驚人的臂力,否則萬難控制黑水仙雷霆萬鈞的起落勢子。
    就這樣他兩臂交替著,漸次的向著馬身接近。
    黑馬怒到了極點,霍地張唇咬住了繫在頸上的繩索,在一個凌厲的翻仰勢子裡,灰衣漢子整個身子驀地騰空摔起,噗通!倒落塵埃。
    在黑水仙凌厲的齒鋒下,那根緊繫在它頸項上的繩索頓時一折為二,斷成兩截。
    它身子平躍而出,箭矢般的向著石林外疾馳而去。
    到底人總是人!人比馬聰明應該是不爭的事實。在這個邏輯之下,即使是這匹馬中神駿,亦不例外。
    因此就在它前蹄方一踏下的瞬間,已受制於預先伏設的「井」字形絆馬繩索。
    黑水仙的衝勢太猛了,足足跌出了丈許以外。
    這一下摔得不輕!
    當它滾翻的身子方自躍起的同時,灰衣漢子已竄出如電,夕陽下長衣飄飄,雲也似的輕逸,只一閃,已落在了黑水仙的背項之上。
    灰衣,長髮,在茫茫暮色裡閃耀著和諧的顏色。
    他身子甫一落下的同時,兩隻手一前一後,已分抓住黑水仙的前鬃後尾。
    一種極其悲憤的嘶鳴聲,發自黑水仙的嘴裡,它開始展開了狂暴不羈的野性,暴躁的跳動不已。
    灰衣人不愧是擒馬的高手,觀其擒馬的決竅,乃在一個「貼」字,只要容他身子坐在馬背上,再烈的怒馬也休想把他掀下來。
    尤其難能的是,他仍然保持著從容的翩翩姿態,一任胯下烈馬顛動得如何猛烈,他始終保持著剛才上馬的姿態,一手抓著馬鬃,一手抓著馬尾。
    沙地裡捲起了片片黃塵,黑水仙抱定了絕不妥協的態度,憑著它天生的倔強性情,絕不甘心受制於人。
    只是它的對手太強了,強在它雖然展出渾身的解數,依然不能把他由背上蹶下來。
    怒嘶,狂嘯,暴跳,滾翻!
    背上的那個人,只是適度的掉換著他坐在馬背上的姿態,一待馬身直立時,他仍然保持著原來的坐姿。
    人馬由跳動的顛踣戰,進入到第二階段的旋轉戰,捲起的黃沙,像螺旋般的打轉而去。
    那匹牲口旋轉的身子,有如旋風般的疾烈,人不服馬,馬不服人,剎那間糾纏一團,但只見灰黑二色,在地面上陀螺般的旋轉著,疾烈時只辨其色,不見人馬。
    當真是動人心魄的一幕!
    足足有半盞茶的時間之久,馬勢才漸漸趨於緩慢。
    突然間,人馬靜止了下來。
    那只是極為短暫的一剎那。
    緊接著這匹黑水仙發出了清脆的一聲長嘶,箭矢也似的竄了出去。人馬展開了第三階層的拚搏,也是這匹馬中之王最後的一招殺手鑭——狂奔。
    象狂風裡的一片雲,像脫弦的一支箭!一顆流星,一道閃電!
    總之,那是你生平從未曾領受過的一種速度。
    迎面的狂風,把灰衣人的長髮箭般利落的甩在了腦後,他不得不把身子伏下來,以減少迎面的阻力。他的兩隻腿緊緊的夾在馬腹上,上軀前傾,前胸與馬頸幾乎貼在了一起。
    那是驚天動地的一陣奔馳。
    馬速快到極點時,彷彿凌雲直起,天地萬物,都是一色的朦朧。黃沙,水草,原野交織成一片混沌的顏色,人性早已喪失,突起的是發自血液裡奔流欲出的野性,野性的衝擊!
    沒天、沒地、沒有你、沒有我、沒有動、沒有靜,只是奔馳,忘命般的奔馳。
    大地日落後日出。原野罩籠著一片霧色,日出前的一剎那,景色是那般出奇的美!
    兀鷹在清朗的天空裡盤旋著,走路鳥在沙堆上展示著羽翼,幾株仙人掌,滋潤著晶瑩的露珠,遠處傳來牧羊人的螺笳聲。
    在一片晨光靄色裡,一騎人馬漸漸的走近過來。
    黑水仙全身為汗所濕潤,看上去油般的滑亮,它似乎已失去了昨日的神駿,不再是那般的自負不可理喻了。它背上的灰衣漢子,也顯得疲憊不堪,那麼無神,深深垂著頭,兩隻手鬆弛的支在馬背上。無論如何,這匹張垣馬市上,萬金難找的馬王「黑水仙」已經屬於他所有了。
    在綿亙的陰山碧影裡,紅日露出了一半,晨光遭到了日光的介入,頓時顯得生氣蓬勃,五彩繽紛。
    疲倦的人由失意的馬背上徐徐翻身而下,眸子裡交織著一片淚光,用著無限感激的目光,他打量著它,輕輕攀撫著它的頸項。
    他用一塊潔白的綢巾,小心為它揩著身上的汗。
    一時間它失去了原來的烈性,像是一隻羊般的柔順,人與馬之間的感情建立的極其微妙。
    面對著這個遠比自己更剛強,更有毅力的主人,它由衷的折服,用它淌滿了汗,沾滿了灰沙的頸項,輕輕在他身上摩著。
    不遠處有一波清池,池面倒映著殷紅的雲夭。黑水仙緩緩的走過去,垂頭飲用著清冽的池水,灰衣漢子掬滿了一捧清水,沒頭沒臉的洗著。
    池邊,生有翠綠的一片青草,可供餓馬果腹。
    那漢子沉重的倚石坐下來,由革囊裡摸出了昨天吃剩下的半塊鍋餅,慢慢的咀嚼著。
    洗淨了臉是要好看得多了。就用原來那根髮帶,緊緊的把一頭長髮紮結實了,神氣內蘊的一雙瞳子,似乎也恢復了原有的神采。
    他知道、為了追綴這匹馬,他已經輾轉奔波千里,幾日夜不曾合過眼了。
    目睹這匹神駿的寶馬,他感到了畢生最大的滿足。他的慾望已經達到,需要好好的休息一下了。
    忽然,他聽到了一些聲音,慣走江湖的人,都不會對馬蹄聲感到陌生,況且那是十分凌亂的馬蹄聲音。
    灰衣人倏地睜開了眸子,加強他警覺力的,是黑水仙的一聲長嘶。
    五匹馬,馱著五個人,奔雷駭電般的已來到了眼前。
    灰衣人身形微閃,已來到了他那匹愛馬黑水仙的眼前。
    五匹馬如新月狀已把他拐在了正中。
    馬上的五個人,簡直不須多說一句話,也就可以知道他們是怎樣一個來路。
    一個瞎了一隻眼的瘦漢,一個是身高八尺的紅衣大漢,一個肥胖的矮子,一個是袒露胸肌,滿臉橫肉的黑大個子。帶領著以上四人的那個像是首領的人物,卻是一個披著黑熊皮氅,留有一叢繞口黑鬚的四旬瘦高漢子。
    五個人乘著五匹不同花色的壯馬,五對猙獰而帶有貪婪神色的眸子,似乎在灰衣人發現他們之前,就先已懷有敵意的注視他身上。騎在正中的馬上的那個披著熊皮大氅的瘦削漢子,略略的抬了一下手腕子,五匹馬俱都停了下來。
    灰衣人與他們之間的距離不足兩丈,雙方似乎誰都沒有先開口說話。
    灰衣人那雙像是沉鬱卻很機智的目光,在五個人方一來到時,已把他們打量清楚。
    獨眼漢子是一口八卦刀!
    紅衣大漢是一對飛流星!
    矮胖子是兩口倭刀!
    滿臉橫肉的黑大個子是一截九股銅鞭!
    至於正中留有繞口黑鬚的黑裝瘦削漢子,卻是一對判官筆!
    五對眸子大多數的時間是打量著那匹馬——黑水仙,只是間歇性不經意的才會看上灰衣人兩眼。
    熊裝瘦削漢子一聲不吭,獨自個的策動坐騎,緩緩繞著那匹黑水仙看了一眼,又回到原來地方。
    矮胖子瞇著一對豬眼道:「錯不了,就是這匹馬,黑水仙!」
    瘦削漢子沉聲一笑,向著灰衣人道:「小伙子,好東西,這匹馬可是你擒住的?」
    灰衣人看了他一眼,沒有吭氣。他那雙沉鬱的眸子,充滿了機智,下意識的似乎已覺出了不妙而有所戒備。
    「這匹馬……我要定了。」
    說話的仍然是那瘦削漢子,語意堅毅,語音沉實,正如他說的「我要定了」,絲毫沒有妥協的意思。
    話聲出口,這個人一領馬口嚼環,胯下白馬,自動的向後退了一步。
    像是早已商量好了似的,就在他的身子才一退後的同時,他身邊那個佩有雙刀的矮胖子,怒鷹似的已自鞍上掠起。人雖然胖,動作可是極為輕快,出手更是利落。
    兩口刀,在艷陽下閃出了電也似的兩道光,雙雙直向灰衣人當頭猛砍了下來。
    灰衣人早已料到了有此一手!
    令人驚異的是,他那種漂亮的架式!他究竟是怎麼閃開那矮胖漢子的那兩口刀,在場多數人都沒看清楚,總之,就在對方矮漢的雙刀甫一落空的同時,他已及時出手。
    是一口薄刃泛有淺淺藍光的如意軟刀!
    出手快,眼力准!
    刀光一閃,像是一匹白綾子般,「颼」的抖了開來,空中劃出半圓形的一彎弧光。刀勢一吐即收,卻由矮胖漢子喉結部位閃了過去。
    矮胖漢子發出了短厲的一聲悶吼,身子落下的快,起來的更快,向後面晃了晃,四平八穩的倒在了沙地上。一股子血,箭也似的由他喉管裡噴了出來。在沙地裡一連打了幾個滾兒,就不動了。
    空氣裡,頃刻間瀰漫起一片濃重的血腥氣味。
    灰衣人出刀快,收刀更快!像是一條蛇般的利落,刀可是插回在腰裡了。
    現場四個人,對於這種殺人的迅速手法,似乎還不大習慣。
    兔死狐悲,物傷其類!就像是四具石頭人般的,一下子凝住不動了。
    除非別想再在道上混下去,這個臉可丟不起,這口氣更難忍!
    像是電波般的目光,由那個瘦削漢子眸子裡照會了過去。得到信號的是那個滿臉橫肉的黑大個子,和那個獨眼青面漢子。
    兩個人同在體會到首領命令出擊的暗示之後,只是極短暫的一下逗留,已雙雙自馬上縱起。像是剪空的一雙燕子,獨眼客是一口八卦刀,黑大個子是一截九股銅鞭。
    二人一左一右,同出同落,八卦刀劈風砍臉,九股鞭直落兩肩。
    衣袂帶風,「噗嚕嚕」的疾響一聲,緊接著是清脆撩人的兵刃交擊聲——獨眼客的八卦刀碰著了黑大個子的九股銅鞭。
    雙方乍然一驚的當兒,灰衣人已經就地旋風的滾了出來。
    黑大個子身形倏地一個疾轉,他的轉勢快,對方的刀勢更快!
    匹練般的刀光一閃,已斜著劈中了他的面門之上。
    灰衣人那口軟兵刃必然是十分的鋒利,是以刀鋒過處,整整的砍下了黑大個子的半邊頭顱。黑大個子怪叫著一個後仰,推金山,倒玉柱,摔在地上。
    獨眼漢子驚得怪叫了一聲,足尖點處,掌中八卦刀攻出一招,直向灰衣人的肋下用力紮了過去。
    灰衣人似乎對敵的秘訣,旨在一個「快」字,把握著這一字真訣,每每出奇制勝。
    八卦刀迎上了軟刀,「嗆啷」一聲脆響,兩道寒光搖碎了一天銀星!
    獨眼漢刀身向後一收,霍地飛起右腿直向著對方前心心窩上用力踹了過去。
    也許是一隻眼睛照顧不過來的關係,他這只腿才踢出一半,灰衣人掌中那口如意軟刀已由側面電也似的閃了過來。
    「嗦」的一聲,刀光,血光交迸輝映裡,獨眼客的那條腿足足踢出了八尺之外。「叭噠!」一下落在了沙地裡。
    獨眼客成了獨腿客,當場狂呼一聲,倒地疼昏了過去。
    灰衣人身子一閃,跳出丈許以外,防備著對方的出手。
    出乎意外的是那兩個人並沒有出手。
    騎在白馬上,那個身披熊皮的瘦削漢子急帶馬韁,把牲口帶出丈許以外,身後跟著那個腰繫流星錘的紅衣大漢,兩匹馬似乎也受了驚嚇,頻頻叫囂著跳動不已。
    白馬上那個瘦削漢子勒住了馬,回頭狠狠的盯了灰衣人一眼,叱了一聲:「走!」兩匹馬踏著來時舊路,一溜煙似的去了。
    落寞復遺憾的灰衣人,緩緩的收起了刀。那口刀的刀鞘,外狀如同一根腰帶,尾尖與首端各有如意鎖扣銜接著,刀身插入,毫不顯眼。
    他緩緩來到了那個獨眼漢子跟前,彎下身子探了一下他的鼻息,才發覺到他由於流血過多,竟然也死了。
    雖說是咎由自取,可是一口氣連殺了三個人,畢竟也不是一件值得喜悅的事情。面向著大漠,他臉上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悵然,深深地歎息了一聲。
    三匹失去了主人的馬,在池邊嚼食著地上的青草。
    灰衣人由一匹馬上卸下了全套的鞍轡,改套在那匹新擒的「黑水仙」的身上。
    「人飾衣裳馬飾鞍」,經過一番裝飾之後的黑馬,看上去益加的顯得神駿不群。
    這裡他不想多留,隨即翻身上馬。
    在馬上他辨識了一下方向,一方是黃沙滾滾的沙漠,一方是間有水草的原野。
    他選擇後者——原野,便策馬而去。
    秋陽高照,大地顯得一派清朗!和風廣披,流水彎彎,黑水仙似乎還不大慣披著韁,跑上了一段路,它總會嘶叫著打上幾個圈圈,一口白森森的牙齒,死命的咬著嘴裡的嚼環。
    灰衣人耐下心來馴著它,這麼一來可就慢了下來。
    快到中午的時候,他才來到了一處叫「南瓦子」的小小牧集。
    在一處被稱為「窩棚」的本地小食攤上,吃了些東西,隨即匆匆上道。
    他下定了決心,必定要在入夜之前,趕過當前的這片沙漠,取道直入上都,然後輾轉至張垣出關入道中原,結束他一年以來的沙漠主活。
    他姓寇——寇英傑。
    江南落拓的世家子弟,讀書不成改習劍,先入「行意門」拜掌門人鍾先生為師,三年來打下了內外功的底子,不意鍾先生盛年而卒,不容於鍾先生二子,被迫離開了江南。
    一十七歲那年再入冀北馬家,專攻刀法,馬家快刀在冀省首屈一指。
    那年馬老頭七十有三,老年收得了這樣一個稱心的愛徒,自是欣慰有加,用了整整一年的工夫,把生平得意的刀法傾囊相授。
    姓寇的大概是生來八字硬,馬老頭只活了一年,在七十四歲的那一年就「駕鶴西歸」。
    臨終前將那口珍藏了多年的「緬刀」贈送給了他。
    馬老頭有個侄子在張垣做販馬的生意,馬老頭有些子錢,死了以後寇英傑不思佔為己有,揀同馬老頭的一些遺物,親自攜到了張垣,找著了他的侄子馬天錫,親自作了一個交待。
    馬天錫感激之餘,暗自把他留了下來,要他在馬市上代他負責一些事情。
    光陰荏苒,一晃又是幾年,直到寇英傑急于思去,馬天錫才送了他一筆盤纏,離開了張垣。
    他並沒有馬上到內陸去,反倒悄悄的出關,輾轉來到了上都,其目的就在於這匹寶馬黑水仙,他發誓一定要擒到這匹馬。
    現在誓言應驗了,沙漠以及關外,對他都已失去了意義。
    以往的歲月儘管是蹉跎而過,可是未來的時日還長得很,他要以掌中刀,胯下馬,在未來的歲月裡,打出一片江山,要做幾件轟動武林,有益人群的事情。
    其實他的刀法早已脫離了馬老頭舊日的窠臼,那是因為他參習了兩家武功之長,加以他本身悟性極高的緣故。
    基於以上原因,他自己創造了許多離奇的招式,這些招式,經過他日後的運用,證明果然有效了,就像他方才用以殺人的那些刀法,多半郡是他自己化解革新而得來的怪招法。
    他生性孤獨,沒有話時不說話,有話不妨也說上幾句,性情剛毅,長於思考。
    這些似乎都是幫助他步上成功的捷徑,也是一個練武人難得而應有的風範。
    然而他——寇英傑,仍然還是一個默默無名的人,一個到目前為止,仍然不受人重視的小人物。
    漠地裡起了風,寇英傑用一塊灰布纏披在頭上,前行了約有數里,風勢轉大,坐在馬鞍上,他展望著前方,極目所見,但只見黃塵萬丈,形成螺旋狀的在空中飄舞著。原來是晴朗的天空,剎那間,變得極其灰慘。
    他胯下的「黑水仙」頓時顯得很不安寧,人立著前蹄長嘶了一聲,即在原地停了下來。
    慣走沙漠的人,俱都知道這不是好兆頭!撥頭回馳是最聰明的辦法,停下來靜以觀變,也不失是明智之舉,卻是無論如何也不能再向前走了。
    附近散置著無數沙丘,圓形的,扇狀的,半月形的,帶狀的。在遍眼黃沙的漠地裡,這些沙丘無異已是難能可貴的避風良地。
    寇英傑不假思索的策馬來到了一處高大的沙丘背後,仰視著眼前這座狀如新月般的高大沙丘,不啻像是一座小山般的高大。
    平面來的風力,衝擊著沙丘背後,就像漁夫撒網般的,一次一次激起漫天的沙粒,霧也似的迷惘,紗也似的輕飄,一片片,一層層,倒捲人無限深沉灰慘的穹空裡,隨即呼嘯而去。
    寇英傑翻身下馬,就在這一剎那間,沙丘背後猝然閃出了一個人影子。
    風沙聲已掩飾了一切!
    只憑著他的直覺,寇英傑忽然發現了這個人——這個人早已迫不及待的躍身直下。
    隨著他落下的身子,一團寒光拖帶著一串鏈形的長影,忽悠悠,直向著他頭上飛掄了過來。
    寇英傑倏地向外一閃,那團光圈「蓬」一聲打到了沙堆裡,敢情是一隻飛流星!
    運施流星錘的,正是早晨意圖劫馬的五匪之——那個紅衣大漢。
    這一點寇英傑確實還沒有想到,想不到對方只剩下了兩個人,兀自不死心,竟然事先埋伏在這裡,意圖下手狙擊。
    寇英傑吃虧的是與對方距離過遠,短兵刃派不上用場,那個紅衣大漢顯然是道中高手,一雙流星,端的有過人的功夫!
    這時右手流星掄起,緊接著向後一收,左手的流星又掄了出去,其勢如同「流星趕月」,再次的向著寇英傑身上飛了過去。
    紅衣大漢狂聲大笑道:「小伙子,你認了命吧!」
    寇英傑倏地縱身而起,對方的流星錘挾著一股子勁風,直由他身邊擦了過去,端的是險到了極點。
    這一錘又打空了!
    寇英傑身方落下,紅衣大漢第三次又已出手。
    這一次更厲害,他施展的手法是左右夾擊,兩團海碗大小的流光左右同時逼到,「噹」
    一聲,迎在了一塊。
    寇英傑在沙堆上打了個滾,險到了極點。他已是極為狼狽了!
    紅衣大漢狂笑著逕自舞開了這一對流星錘,但聞得風聲颼颼,兩點銀星劃出了一丈五六的一圈弧光,時近時遠,時左時右,先慢後快,逐漸的使兩點銀團,幻化為千百點繁星。
    那漢子顯然是運施流星的能手,兩隻飛流星竟然運施得如此爛熟。
    他是站在沙丘背風的一面,居高臨下,地勢好,進可攻退可守,顯然,他要靠著這一雙流星錘為自己這邊找回面子,要置對方於死命。
    寇英傑以往還不曾有過對付流星錘的經驗,是以上來不十分沉著,可是漸漸地,他已經摸著了一點竅門。
    站在沙丘的斜面,一動也不動,他那雙眼睛瞬也不瞬的盯著對方,追逐著滿空亂舞的兩隻流星。
    紅衣大漢顯然是不讓他把身子偎近了,他的流星錘劃出了一圈流星網。
    慘灰的穹空裡,激盪著大風的怒吼,遠處漠地裡早已是黃塵萬丈,然而這些卻分不開彼此敵視的目光。
    漸漸的寇英傑把身子逼近過去,紅衣大漢顯得有些緊張激動,那一雙流星錘舞動得更快更猛。
    錘上的風力呼呼有聲,萬千點飛星裡包著紅衣大漢實大壯碩的身軀,他似乎已體會到對方灰衣人的不可輕視,是以兩隻流星錘儘管舞得天旋地轉,卻絕不再輕易發出。
    寇英傑雖說是目不旁瞬,他心裡卻不能不留意著另外一個人。
    就在這危機彈指的當口,沙丘的另一面,緩緩的現出了那個人的影子,那個身披著黑色熊皮大氅的瘦削漢子。
    他身上的那襲皮大氅,已撩在肩後,露出內著的一襲棗紅色勁服,一雙判官筆,分別插在腰間,他用那雙遠比狼更猙獰的瞳子,打量著寇英傑。
    寇英傑仍然直視當前的紅衣大漢,可是他卻也體會到背後敵人的出現。
    腹背受敵,是兵家之大忌,他不得不盡快的結束正面之爭。
    想到了就干,寇英傑虛張聲勢的猛然抽個冷子向前衝進一步。
    果然那個紅衣大漢猛可裡飛出了流星,寇英傑算計到他會有此一手,一個搶波的身勢,已把身子滾倒在沙地裡。
    紅衣大漢一錘落空,趕上一步,第二錘再出手,黃沙一揚,寇英傑猛的由沙堆上疾躍起來。
    不知怎麼一來,錘頭已落在了寇英傑的手裡,紅衣大漢用力向後一扯,鐵鏈子扯得筆直,兩個人可就較上了力道。
    忽然寇英傑一揚手,手上的那只流星錘迎面直向著紅衣大漢的頭上擊了過去。
    紅衣大漢慌張的向後一仰,「呼!」一隻錘頭擦臉而過,陡然間只聽得斜方那個瘦削漢子驚叱道:「小心!」
    似乎慢了一步,寇英傑身軀已怒鷹般的襲到了近前。
    紅衣漢子來不及運錘,左手伸開五指,一掌向寇英傑臉上擊去。
    空中人影一閃,一片衣袂聲中,那個瘦削漢子已向著寇英傑身後猛撲了過來。
    這一切都不能挽回紅衣漢子既成的悲慘命運,因為寇英傑的如意軟刀,已自腰間電也似的掣出,一刀掃過了紅衣大漢的咽喉部位。
    他的身子斜著飄出了丈許以外,紅衣大漢身子一翻,由沙堆上滾了下去。
    也許是他身子過重,帶起了大堆的沙,頃刻間,湧下的沙粒已把他掩埋了,倒是那一對南瓜般大小的流星錘,還扔在沙堆上,閃閃放著銀光。
    寇英傑一刀得手,卻不敢絲毫大意,他身子方自縱出,那個瘦削的首領人物,已由斜刺裡蜻蜓點水般的猛撲了過來。
    寇英傑反過身子來快出一刀,那漢子用左手鐵筆「噹」一聲分開,右手筆鋒一沉,直向寇英傑前心就扎。
    寇英傑左掌一抬,向他筆身上抓過去。剎那間,兩個人打在了一團。
    天空中狂風怒號,遠處被風勢捲起在半天的黃沙,像是蝗蟲陣勢般的變幻著,時而一片,時而如帶,時而首尾互銜,呼嘯而去,迤邐又來,為陰慘的灰色天空,帶來了生動而凌恐的一番異彩!
    沙丘下的兩個人仍在怒搏著。就在雙方猝然接觸的一個勢子裡,寇英傑的一口如意軟刀,深深的扎進瘦削漢子的心窩。
    那漢子發出了嘶啞的一聲怪叫,陡地把手中的一雙判官筆向著寇英傑身上擲了出去。
    筆鋒洞穿了寇英傑身上的那襲灰衣,在他兩肋間留下了兩度血槽,滑出去雙雙的打進了沙堆。
    寇英傑禁不住打了一個冷戰,眼看著那個中了刀的瘦削漢子,歪斜著踉蹌而奔,跑了十幾步,隨即跌倒在沙地上。一陣風,把他身上的熊皮大氅刮得翻過來,蓋住了他的頭臉,他也不再動了。
    寇英傑喘息著走過去,在他面前站立了一會兒,把刀上的血漬,在他身上揩了一下,然後將刀插回到腰裡。
    一隻禿頂的大兀鷹,偏偏在這時拍翅而起,發出「茲——茲——」的一陣子叫聲。
    寇英傑陡地嚇了一跳,猛的轉過身來。西半天橘紅色的光彩,映著大兀鷹升空的身子,翩翩而去。
    就在這一瞬間,他意外的看見了一個人——那個騎在駱駝上的老人。
    真難以想像,又會在這裡遇見了他。那個穿著一襲鵝黃色肥大長衣,留著一綹山羊鬍須的孤獨老人,一隻手拿著像是象牙雕空的長笛,側坐在駱駝背上,他一直都是那麼的悠閒。
    如果寇英傑不健忘的話,他分明記得自己一入沙漠的時候,就看見了他,以後數日,幾乎每一天都隱約的發現到他的駝蹤,即使是看不到他的人,卻總是聽得見他斷斷續續的笛聲。他還記得昨日擒捉黑水仙的時候,也曾經發現過他,想不到自己快馬一日裡,來到了千里以外,在這裡竟然又遇見了他。似乎不能再以「偶然」這兩個字來解釋了。
    寇英傑顯然的吃了一驚,由於對方這個老人的突如其來,很可能他已經目睹了方才自己與二人搏殺的一節,儘管是出於自衛,寇英傑仍然感覺到面上訕訕,有些不自然。
    風勢由沙丘拐彎處迂迴的吹進來,把老人身上那襲鵝黃色的肥大長衣吹得獵獵起舞,尤其是頷下那山羊鬍子,就像是白綾子般的飄著。
    老人頭上戴著一頂紫色的便帽,包括他身上的那襲黃色長衣,看上去質料都很高貴,再襯以臉上那般雍容和諧的氣質,任何人都不會懷疑他不是富貴中人。
    至於富貴中人,如何會出現在沙漠裡,尤其是孤零零一個人騎著駱駝出現在沙漠裡,可就著實令人有些想不透了。
    寇英傑本來想出聲盤問,可是出門在外的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想了想,他就裝著無事的轉過身子,不再去打量那個老人。
    不意,他的身子方自一轉過來,卻聽得對方老人沉著聲音道:「站住!」
    寇英傑回過身來,霍然發現到對方那個老人,已下了駝峰。
    黃衣老人一聲不吭的走過去,一直走到那個瘦削漢子的屍身跟前,用腳尖把屍身挑得翻過來,看了一眼,冷笑著點了點頭。
    寇英傑忍不住道:「你認識這個人?」
    「豈止我認識!」老人看著他、哼了一聲道:「年輕人,你闖大禍了!」
    然後他徐徐的走近到寇英傑身旁站定,寇英傑發覺到老人身材甚高,自己的個子已經不矮了,而面前這個老人,卻足足的更高出自己半個頭。
    他皮膚白中透紅,儘管出沒在風沙漫天的沙漠裡,全身上下覺不著絲毫風塵之色。
    一襲閃著光澤的絲質長衣,腰上紮著同色的一根絲絛,絲絛梢上垂著一顆核桃大小的明珠,儼然極其名貴!
    他背後斜背著一個同色的黃綾子包袱,由於色澤與他身上的衣服相似,如非近看還看不出來。
    聽了他這句話,寇英傑怔了一下。
    黃衣老人侃侃道:「這個人複姓歐陽,單名一個天字,連同你昨天所殺的那幾個人,合稱『小五龍』,在這一帶沙漠裡橫行,已有多年歷史,想不到竟然會死在了你的手上。」
    頓了一下,他默默的點著頭,又道:「報應,這才叫報應!」
    寇英傑微微一驚道:「原來他們五個就是『小五龍』?」冷笑一聲,接著道:「這五個人在『五里風』一帶,打劫來往行旅客商,罪跡昭彰,倒也是死有應得!」
    老人嘿嘿笑了幾聲,伸出一隻留有晶瑩指甲的白手,輕輕順著那綹山羊鬍子:「年輕人口氣不小,俗語說得好,打狗要看主人,你可知道這五個人的主子又是什麼人?」老人口音很雜,像是江南人卻又滲雜著北地燕趙的腔調,一時不易猜出。
    寇英傑很看不順眼他這種倚老賣老的神態,當下搖搖頭不想再答理他。
    老人上下看了他幾眼,由鼻子裡哼了一聲道:「既然你不願意知道,我也就不再告訴你。不過……年輕人!」
    寇英傑抱拳插口道:「在下寇英傑,老先生請以姓名見稱。」
    黃衣老人嘻嘻一笑、面上不溫不怒的道:「寇小兄弟,看你樣子,大概處世不深,不知道江湖上的風險……」說到這裡那雙深邃的眼睛在對方臉上轉了轉,微微一笑道:「誠然,你這身武功是不錯的了……不過,請恕我說得托大一點,你也只不過比之『小五龍』者流略高而已,要是恃以闖蕩江湖……」搖搖頭,他以極其不屑的語氣道:「那還差得遠……差得遠!」
    寇英傑冷笑一聲,說道:「老先生,你一路相隨,莫非是等著看這個熱鬧?還是另有貴幹?」
    「好說!」老人抬手摸了一下鬍子,顯出手指上那個老大的漢玉扳指。
    「當然有事……」他吶吶道:「在商言商,我們先談上一筆交易如何?」
    「什麼交易?」
    「你的馬!」
    說到馬字時,他偏過頭來,瞟了那匹黑水仙一眼,臉上立刻泛起一片笑容。
    寇英傑頓時面上一冷。
    老人立刻擺了擺手道:「你先用不著不高興,我可是講理的人,說起來你只不過比我運氣好,如果我早你一天先發現了這匹黑水仙,那麼它現在萬萬不會落在了你的手上。」
    寇英傑道:「但是現在它是我的!」
    「所以我想與你談上一筆交易。」
    寇英傑搖搖頭道:「我不想賣它!」
    「我可以出高價!」
    「對不起!」寇英傑苦笑著搖搖頭,轉過身子來。
    老人怒聲道:「站住!」他轉了個圈子,站在寇英傑正面:「也許你還沒有聽清楚!我的代價是一箱黃金!」說著他就口在笛子上吹了一聲,不過是高吭的一個單調音階,遂見站在遠處的那匹駱駝,立刻撒開四蹄,飛也似的奔馳到近前。
    也許那是一種錯覺,寇英傑一直以為駱駝是一種行動很遲緩慢速的動物,這剎那間,他的觀念顯然有了改變。
    頓時他也就明白了何以在間關千里之後,仍然會被他追上來,他不免好奇的打量著眼前這匹駱駝——是很平凡的那一種雙峰駱駝,只是皮毛很乾淨,在頸峰之間,特別設計了一個很舒服的坐墊,後峰與尾脊之間,另設有一個放置東西的皮架,上面捆著一個籐箱。
    這匹駱駝顯然是只供老人為坐騎用的。
    這時那匹駱駝一直來到了老人跟前停下了腳步,黃衣老人隨即動手解開了緊繫在籐箱上的皮繩,掀開了箱蓋,赫然是滿滿一箱黃光燦然的金元寶!
    「怎麼樣?」老人打量著他道:「小兄弟!只要你點下頭,這滿箱金子就是你的了!」
    誠然,這是寇英傑半世以來,所見過最多的一次金錢,而且對方話說得很明白,只要點點頭,這滿箱的金子也就是他的了。
    他還是搖了一下頭。
    「怎麼?你以為這些金子是假的?」老人面現不悅的接下去道:「這些金子是我僱人花了整整一年時間,由『錫林郭勒河』掏來的砂金,然後送到熱河鑄成的十足赤金錠子,你還信不過麼?」說著,信手拿起一個,拋了過來道:「你看看!」
    寇英傑一伸手接住,入手沉實,上面還有熱河「大元樓」的印記,果然是十足的上好赤金。他把這錠金子在手中把玩了一下「怎麼樣?」老人眼巴巴的道:「我說的是真話,不要以為我是開玩笑,老實說,金子我有的是,這點數目在我來說不算什麼!」
    寇英傑苦笑了一下,走過去,雙手把這錠金子送回。
    老人接在手裡,臉上顯然帶出了失望的顏色:「你是嫌數目太……少?」
    「不,數目太多了!」
    「你的意思是不賣?」
    「老先生!我真不知道該怎麼對你說……」他回過頭來看了那匹黑水仙一眼,臉上現出了一種仁者慈愛的微笑。那是一種不愧不怍,高風亮節的情操,使得一直用冷峻目光逼視著他的雍容老者,打從心底生出了敬崇的意念。
    對於眼前這個年輕人,他似乎作了一番新的估價。
    寇英傑含著感激的眼光迎看著他道:「這些黃金,是你雇了許多人,花費了一年的時間才淘來的,而這匹馬……」他回頭看了那匹馬一眼,微微一笑接道:「卻也同樣花費了我一年的時間,它一直是我夢寐以求的,你永遠不會知道,我愛它有多麼深。」
    老人內心肅然起敬。
    「老先生,」寇英傑溫和的接著又說道:「為了珍惜我過去的一年,我實在不忍心割愛!」
    「你說什麼?」黃衣老人大聲的咆哮著。
    「我說不忍心賣這匹馬!而且,我也同樣希望你能夠珍惜你一年的收穫——這一箱金子!」
    老人呆了一下。
    寇英傑點了一下頭,苦笑道:「無論如何,你的慷慨以及對我這匹馬的重視,使得我衷心的敬佩和感激,還沒有請教大名!」
    「我姓郭,名字你就不要問了,這一帶人家都叫我『采金人』,你要是高興,也可以這麼稱呼我!」
    「郭老先生是住在……」
    「我當然不會住在這裡!老實說我最討厭這個地方,天氣、人、風沙,我都討厭!」他把那一錠黃金重重的扔到箱子裡,重新把箱蓋繫好,似乎他心裡包藏著一團火,隨時都將要爆發出來的樣子。
    寇英傑反而感到了一些歉然。拒絕別人的本身,原本就不是一件快樂的事情。「郭老先生,」他輕喚了一聲道:「我實在很抱歉!」
    「抱歉!嘿嘿……」老人回過頭來,用著灼灼有光的一雙眼睛逼著他,又道:「像你這樣的年輕人,倔強,固執,自以為有兩手功夫,就什麼人都看不在眼睛裡!」
    寇英傑怔了一下,剎那間,他忽然覺出眼前這個老人變了另外一副嘴臉,變得蠻不講理的樣子。
    老人鼻子裡哼了一聲,伸出手指,指著寇英傑的鼻子道:「我是看得起你,才會出這麼多錢來買這匹馬,要不然……哼哼!」
    寇英傑道:「要不然怎麼樣?」
    「要不然,我真要想硬留下來,也不會是一件難事!」說完這句話,他負著兩隻手,冷著臉向寇英傑,顯出一副冷酷無情,高不可攀的樣子。
    而這,正巧也是寇英傑最不能忍受的一副姿態:「很好!你老人家既然這麼說,我倒要請教了!」他冷笑道:「我要看看你老人家要怎麼留下我這匹馬!」
    老人家發出了像是山羊鳴叫般的一聲長笑,他的神態益加的高傲,氣焰逼人:「小伙子,要講打,你差遠了!不信你就來試試!」說完他把手裡的洞蕭向頸子後面一插,抬了一下雙手,道:「來吧!我有一個打法,叫做『三步跌』,你可以嘗嘗味道如何?」
    寇英傑冷冷一笑,他是知道自己身手虛實的,由於昔年隨同鍾先生練武時,鍾先生極為看重徒手相搏技擊功夫,是以在這一門功夫上,他曾經下過苦功,他最大的長處是在一個「粘」字,換句話說只要和對方一接近了,敵人就很難脫得開身。他實在不敢相信,面前這個老人,能有什麼了不起的武功。
    他再次的打量面前這個老人。霍然間,老人的氣勢,神態,卻又是那般的不可輕視,誠然是虛實莫測的一個人啊。「倒看不出來你老也是練家子!寇某請教了。」
    「好說,你就上吧。只是小朋友,我的話先說在頭裡,我這『三步跌』的打法,很有點靈驗,你必然大吃苦頭,年輕人,火氣旺……」他又發出了山羊般的一聲長笑,帶著調侃的,語氣也十分托大的道:「我就算殺一殺你的威風吧!」
    「我看未必。」說了這句話,寇英傑已挺身上步,叱一聲:「看打!」
    右足貼著地面出去,直向老人一雙足踝上勾了過去。
    黃衣老人鼻子裡「哼」了一聲,身軀岸然不動。
    只聽見「叭」一聲,寇英傑的那隻腳,結結實實的掃在了對方的足踝上。
    出乎意外的是對方並沒有倒下去,甚至於連痛也不曾呼一聲。
    反倒是寇英傑神色大變,一連後退了三步,只覺得這一腳不像是踢在對方的腿腳上,而是掃在了一堵石壁上,老人身軀稱得上「固若磐石」,所幸寇英傑這一腳只用了五成力勁,否則只怕吃的苦頭更大了。
    老人果然是言出有信,就在寇英傑身子方自退出第三步的當口,倏見老者左足一分,已勾在了寇英傑胯下,向上一彈,一股力道發自其足尖上。
    寇英傑想收勢穩身已是不及,一個後仰的勢子,摔出了丈許以外,「噗通!」一下子倒在了沙地裡。
    摔是沒有摔著,可是卻激起了他的一腔怒火。
    在沙地裡打了個轉兒,寇英傑如同餓虎也似的撲了上去,可是說不出是怎麼一回事,總之,就在他的兩隻手方一沾在老人衣邊上的當兒,猛然就感覺出,由對方身上反彈出一股莫名的勁道。老人那只看來白淨的瘦手,更不知是如何遞出來的,只向外一伸一托,已拿在了寇英傑的腰眼上。那裡,藏伏著人身的一處大穴——章門穴。
    寇英傑方自覺出身上一麻。對方顯然是手下留情,沒有在他的穴道上下手。
    儘管如此,寇英傑也不好受。
    老人只在履行他的諾言,他算計著寇英傑撲上來的步法,正好在第三步上,心生意,意著形,形乃生力。
    就這般寇英傑不明不白的又摔了出去。
    這一次似乎比前一次要重了許多,寇英傑在地上咕嚕嚕打了一陣子滾兒,只摔得兩眼發黑,金星四射。
    「怎麼樣?我的話不錯吧?」老人插著一雙手,臉上瀰散著從容不迫的笑意。
    寇英傑霍地躍身而起,他已經不敢再輕視這個老人了,內裡運了一口氣,穩著步伐,向前邁了兩步。
    老人揮手道:「夠了,再進一步你可是又要挨摔了!」
    寇英傑大吼一聲,騰身而起,直向著老人身上撲了過去,他連番失手挨摔,內心早已積了一腔怒火,這時再也不肯手下留情。
    這一式「虎撲」勢裡,其實暗藏著「摩雲手」的手法,只要指尖一沾著對方身子,必能將對方狠狠的摔個半死。
    想像似乎永遠與事實有一段距離,這一段距離,卻又太大了一點。
    老人站著的身子,顯然如同鱔鯉般的滑溜,寇英傑的雙手固然是搭上了,可是在他感覺裡,那絕非像是人的身子,像是一條蛇,一條魚。不知怎麼一來,他的手可就滑開了。
    更妙的是,老人彎曲著伸出的那隻手,卻又莫名其妙的托在了他的背上。
    只聽他低叱了一聲:「去!」
    意到力行,一股罡勁,猝然由他綿軟白皙的手掌裡吐出來。
    寇英傑的身子,就像是一枚球般的高高的拋了起來,「噗!」一下子,又摔在了沙子裡。
    三次重摔都沒有使他受傷,那是因為地上是厚厚的沙地,然而這一次老人卻是有意要他吃點苦頭,只見他身子一連在地上翻滾著,雖百十轉亦不自停。等到完全靜下來的時候,寇英傑已成了個沙人。喘息了半天,他才踉蹌著由地上站了起來。
    看起來這種摔法似乎有悖常理,可是當事人卻心裡明白得很。原來就在方才老人一拍之下,那股子力道已由對方手掌心裡進入到了寇英傑的身內,圓滾滾,熱烘烘的一團,在那團力道的催使之下,他才會身子滾個不休,直到那團內勁完全消散之後,他才能保住自己身軀的平衡。
    由沙地裡狼狽的站起來,他先前的一股銳氣已打消了一半。老實說,他還是有點想不明白,對方這個老人的身手簡直太神妙了,說得更洩氣一點,剛才那一連三摔,摔得他還是糊里糊塗的。然而無論如何,他不得不佩服人家的身手高明。自己這身功夫跟他比起來,簡直判若雲泥,說得實在一點,簡直是連人家的身邊也沾不上。
    老人背負著雙手,只是微笑的看著他,在寇英傑來說,這是一種莫大的侮辱,他萬萬難以忍受。
    「小老弟!我知道你心裡還是不服氣……好吧!」老人揚了一下雙手,冷冷的道:「你不是有把刀嗎!來吧,我管保你還是連我身邊都沾不上!」
    「這可是你說的?」
    「當然是我說的,你就撤傢伙吧!」
    寇英傑咬了咬牙,道:「好!」手掌向腰裡一探,流光一顫,錚然作響聲中,那一把外形甚為別緻的如意軟刀已經攢在了掌心裡。一心想著要洩忿雪恥,可就顧不得刀下難免傷人的這個問題:「老先生,兵刃無眼……」
    才說了半句,對面姓郭的老人已擺手笑道:「我知道,我知道,是我要你這麼做的,你大可放心,真要是我死在了你的刀下,那怪我不自量力,絕對怨不得你。不過,這一陣你要是再輸了……」
    寇英傑說:「這匹黑水仙寶馬,聽憑你任意牽走!」
    郭老人鼻子裡哼了一聲,冷笑道:「小小年紀,說話不加深思,你放刀過來吧!」
    在他說話的當兒,寇英傑早已蓄好了勢子,對方話聲一落,他身子已電也似的湊了過去。
    掌中刀「颼!颼!颼!」一連三刀,三刀連成一氣,無異是經過他一番深思熟慮之後的安排,真當得上是快、準、狠三者兼具。
    在姓郭的老人面前,似乎他早已注定了失敗的命運,拳腳固是不敵,兵刃亦復如此。
    郭老人只是適當的變幻著他站立的位置,甚至於他站在沙地裡的一雙腳,連動也不曾動一下,然而誠然如此,他足踝以上的身軀,卻是曲扭變得那般靈活,以至於寇英傑如此快迅的三刀俱都落了空。
    寇英傑驚心之下,剛想再施殺手的當兒,郭老人冷笑一聲道:「算了吧!」
    一隻軟綿綿的手掌已經拍在了他左脅之下,微微向外一送道:「去!」
    寇英傑偌大的身子,球也似的,又彈了起來。同時間,老人一隻右手趁勢翻起,蝴蝶穿花般的靈巧,向外一搭,已經貼在了寇英傑的刀身之上,頓時間就像有一股電流般的罡氣突地通人刀身。寇英傑只覺得那只持刀的右手上一陣子發麻,同時掌心一陣子炙熱,那口如意軟刀已脫手而出。
    他落下的身子是一個前蹌之勢,一頭紮在沙堆裡,弄了一頭滿臉的沙粒。等他回過身來時,卻發覺到對方仍然站在原處不動,自己那口如意軟刀正捏在對方右手「拇」、「食」、「中」三根指頭上,銀蛇般的顫動著。寇英傑只覺得頭上一陣子發熱,身軀一晃,坐倒在沙地裡,驚、愧、羞、懼,一剎那萬念交集。活了這麼大,江湖裡會見過的高人著實不少了,然而翻遍了記憶深處,簡直就沒有一個人的身手,能夠與眼前這個老人相頡頏。
    對方這身功夫,足可當得上「神乎其技」四個字,寇英傑一向都以為自己這身本事蠻不錯了,今天拿來與對方這個郭姓老人比較之下,簡直是一天一地,其間距離不足以道裡相計。什麼話也不須要多說,也再沒臉跟對方動手了!
    只是這麼大的人,要當面向對方出口討饒,那可是無論如何也難以辦到,死也辦不到的事情。長長歎息了一聲,他深深的垂下了頭,什麼話也用不著說,也沒什麼好說的,事實擺在眼前,不容你不服氣,眼前老人誠然當得上是一個風塵中俠隱類的人物,應該是屬於「異人」的那一種人。忽然,他內心潛生出一番敬意。一種「心悅誠服」的由衷敬仰。
    面前銀光一閃,那口如意軟刀正好插在了腳前。「小伙子,你可服氣了?」郭老人仍然是那種調侃的口吻,然而他眼神裡卻隱約的現出一種智光,這種眼光足可看穿一切,洞悉寇英傑內心的思維。
    「老前輩神技驚人,小可心悅誠服!」一面說,寇英傑由地上爬起來,把刀插入腰套裡,他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衣衫,畢恭畢敬的向著郭姓老人深深一拜。
    老人湛湛目神兀自逼視著他,抬起一隻手,他輕輕捋著頷下那綹子山羊鬍子,倒不折不扣的受了他的大禮。
    一剎那,他那紅潤的面頰上,變幻出一片異彩,同於頭頂上呼嘯的長空,波譎雲詭,令人難以猜透!
    寇英傑直起腰來,正色朗聲道:「小可不知自量,自取其辱,老前輩不要見笑,」說到這裡,他頓了一下,無限遺憾的扭過頭來看了一眼那匹他所深愛的坐騎,「這匹黑水仙已經是老前輩你的了,你老人家牽它去吧!」
    郭姓老人微微點了一下頭,道:「你這麼說就對了。」說完拍打了一下身子,緩緩走過去。
    寇英傑用無限依依的目光跟著他,內心浮起失去的痛苦,他幾乎不忍心再看下去,不忍看著老人牽走他的愛馬。然而,事實並非如此。出於他意外的,老人並沒有走向那匹黑水仙,卻是到了他自己的那匹雙峰駱駝跟前去,伸出一隻手輕輕一按駝背,他身子已縱起來,四平八穩的坐在了駝背上。寇英傑怔了一下,趕上一步道:「老先生,這匹馬……」
    郭老人冷冷一笑道:「孩子,你又錯了!」他一面解著繫在駱駝頭上的絲絛,一面打量著寇英傑道:「我並沒有說白要你的馬,那只是你一廂情願的想法。」
    「可是,你老人家剛才還要用整箱金子來買這匹馬。」
    「那是剛才的事,小兄弟!天底下每一件事都會變的!現在我忽然又改了主意了。」說完他抖了一下絲絛,駱駝就起步前行。
    寇英傑呆了一下,趕上一步,道:「老前輩!」
    那老人沒有再回頭。
    漠地裡大風狂飆著,漫天風沙裡,疊入老人踽踽的孤獨背影。
    寇英傑一剎那間內心翻起了無比的感受與激動,就在這時他耳邊響起了老人如斷如續的口音,那是一首詩——「我今南行七里橋,為踐故人走天郊;三日之後黃昏渡,再圖西風馬上交!」
    郭老人順口吟出的這首詩句,雖是出聲不大,但是吐字清楚,每一個音階,都清楚的送進了寇英傑的耳膜之內,顯系內功中「千里傳音」之術。
    寇英傑心裡驚得一驚,在回味對方這首詩句涵意的當兒,老人的「沙漠之舟」可就去遠了。
    詩句的涵意至為淺顯,就連文學造詣並不深厚的寇英傑也能會意。那個郭姓老人,明顯的告訴他說,他此行將要往七里橋去會晤一個故人,三天以後返回,那時候希望寇英傑能在一處渡口等,二人再定深交。
    等到寇英傑把這四句詩的意思悟解之後,內心不禁湧起了一陣狂喜,再向老人去處看去,但見大風呼嘯的沙漠已成混沌一片,哪裡再有老人的身影,原本的一腔悵恨自愧。現在卻改變為無限的懷念了。憧憬著老人的風采,以及他那出神入化的身手,真使他內心興起了不能休止的激動與遐想。
    郭老人誠然是芸芸眾生中一個不可多得的奇人,一個風塵裡的異人俠隱,果然要是能得其垂青指點,必將受益不淺。這一次邂逅實在算得上離奇,對於郭姓老人那一身出神入化的功力,他自是佩服得五體投地,然而郭老人那種不恃強凌人的風範,卻更屬難能可貴。
    他分明鍾愛著寇英傑的那匹寶馬黑水仙,也曾甘心出重金以購,然而當他獲知寇英傑也同自己一般的深愛著這匹馬時,他竟然立刻打消了這個念頭,甚至於寇英傑自願雙手送上,他也不再思染指,這就是一種難得的俠士風範。
    坐在沙地上背倚著沙丘,寇英傑憧憬著老人的高風亮節,禁不住再次油然生了敬意。
    這片沙漠,在以往的日子,他也曾來過許多次,卻不曾見過老人的影子,甚至於從來也不曾聽人說起過這樣的一個人,一個具有如此武功,如此神出鬼沒,雍容器度的人,似乎不應該這般默默無聞,這一點是寇英傑無論如何也想不通的。
    他實在很累了!
    外面雖是漫天風沙,幾乎有天搖地動的傾勢,然而這方寸之地的沙丘背後,卻獨能享受一片寧靜。由死者那個瘦削的身子上,揭下了那塊完整的熊皮大氅蓋在身上,他興了濃濃的睡意。
    然而,就在他眼睛將閉還不曾閉起的剎那,目光掠處,卻發現一件奇怪的物件。那是一盞閃著瑩瑩白光的水晶瓶,似乎瓶頸部分還連繫著一條細細的銀鏈子,像是女孩子家懸掛在肉身的一件小玩飾,卻是十分珍貴可愛。
    它靜靜的擱置在沙地裡,映著天色閃閃放光。寇英傑彎身站起,走過去揀了起來,只覺得入手猶有餘溫,像是剛才脫離人身。他心裡一動,忖道:「一定是那個郭姓老人走得匆忙,遺落下來的東西!」
    是一個大小相同拇指,比拇指稍大一點的小小水晶瓶,細軟精緻的一條銀鏈子,巧妙的洞穿過瓶頸部分,果然是供為佩戴裝飾用的。寇英傑好奇的在手裡把玩著,只見那晶瓶雕磨得珠圓玉潤,十分可愛,瓶側有四個凸出的陽文,刻寫著「明艷動人」四個小篆,另有一行更小的蠅頭小字雕刻著「千里父相思」等字樣。寇英傑不經意的把晶瓶傾倒過來,頓時他發現到一件新奇而有趣的事情。
    只見小小的水晶瓶面上,像是浮現出一片濛濛的霧光,似有某種乳白色的液體,由瓶內漫過。就在這層白濛濛的霧氣完全澄清之後,瓶面上頓時現出了一個女子的全身形象。那是一個長髮,帶有幾分稚氣的明艷少女形象。
    寇英傑的目光,頓時就被瓶上佳人那股絕色的風華深深的吸引住了。
    的確是世所罕見的一個美女。長身玉足,明眸皓齒,朱唇厚薄適度,尤現出少女的風情萬種,那是人見人愛的一個年輕姑娘。
    雖說僅僅是出自匠工細心雕鑿,而塗以顏色的圖像,可是足足可以稱得上「精心傑作」
    四個字。
    畫中少女穿著一襲大紅的緊身衣褲,近胸以上卻披著一件百雀彩羽的小坎肩,長髮隨風,與肩後的劍穗共同飄浮著,說不出的一種嬌野不羈,我行我素的任性姿態。
    太美了,美得有點使他愛不釋手。
    當他再把晶瓶倒過來時,瓶面上又自浮現出一片茫茫的霧氣之後,瓶內佳人隨即消失,看上依然透剔晶瑩,不著絲毫痕跡。
    這般巧妙設計的一件飾物,即不以該水晶瓶本身價值,僅就晶瓶內那番雕刻,著色,已足可抵萬金之數;主人如果拋開市俗金錢價值觀念,作為隨身攜帶以慰相思的一件物件,那誠然更是「無價之寶」了。
    瓶上「千里父相思」那五個小字,不啻說明了瓶內所雕刻的那個絕色少女,與老人之間,大概是父女的關係。從而推想,這個郭姓老人該是如何疼愛著他這個女兒,以至於浪跡天涯之時,猶不忘攜帶著以慰對愛女的思戀之情。這番父女的真情,雖只是一種推想,卻極合情理。
    寇英傑自幼失怙,缺乏親情關愛,此刻睹物思情,憧憬著老人的愛女深情,一時深有感觸。他暗自責怪著老人的疏忽,竟然將這樣不該失落的一件物件失落了。不過他轉念一想,好在三日後對方尚約了自己見面,那時正可親手交還,為恐遺失,他就將這個晶瓶繫在頸項上,貼肉藏好。
    悵看了一天風勢,一半時還不會停下來,他實在疲了。
    那匹黑水仙徐徐走過來,唇間不住的打著噗嚕,卻也有些倦了。
    寇英傑拉過了馬韁,以之系纏在手腕上,隨即擁著那襲熊皮大氅,沉沉的睡了過去。
    不知道什麼時候,風勢好像早已停了,寇英傑只覺得一隻手被用力的搖動著,耳邊且響起了馬鳴的聲音。寇英傑驀地睜開眼睛,才發覺到天已經黑了。這一覺睡的時間可真夠長,他張惶的站起來,四下看了看,天空是一片暗灰色,無數繁星點綴在初夜的穹蒼裡,且月色亦顯得分外明媚。陣陣的冷風襲過來,使他覺得遍體如冰,冷颼颼的,幸虧還有這一襲熊皮大氅,否則還真有點挺受不住。他勿匆由馬鞍革囊內找出了一份乾糧,胡亂的吃了一些,便翻身上馬。
    那匹黑水仙似乎早已養足了精神,渴望著放蹄一奔,以解除身上的寒冷。寇英傑方一翻身上馬,它已迫不及待的放蹄奔馳起來,此番奔馳較之先前又是不同,誠所謂「人有精神馬又歡」,這匹黑水仙一經放開了四蹄,真好比脫弦之箭,速度之快,幾令騎在它背上的寇英傑亦不禁為之駭然,當真有「日月千里」之速。
    月上中天時分,寇英傑發覺到已出了這片沙漠,橫在他面前的,是一處長長的溪水。夜月之下,水質清碧,明晃晃的水面,像閃爍著鱗甲蜿蜒前游的一條巨蟒。
    這條河是錫林郭勒河的一道支流,其源頭髮源處,正是頗負盛名的薩爾湖,溪流的兩岸,沃野寬闊,是有名的牲畜放逐牧野。
    寇英傑翻身下馬,在溪內掬了些清水飲用,聽令座馬嚼食著溪岸的野草。就在這時,他耳中聽到了一些異聲,在淙淙流水聲以外,他聽見了一些串鈴的聲音,乍聽時很像走方郎中手裡的那玩意兒,其實卻是扣結在牲口頷頸上的響鈴。原先只不過是很模糊的一種聲音的意識,不過轉瞬的當兒,那種聲音已變得十分清楚,顯著而錯綜。
    所謂「錯綜」那是因為聽見了別種的聲音——蹄聲。
    在這邊荒地方,任何一種非大自然的聲音,都算得上「特殊」二字,也都足以驚人,在這個環境裡,自然而然也就變得很敏感,一點點奇怪的聲音,都會使人很驚覺而加以留意。
    寇英傑直起身子來,順著面前這道源遠流長的溪水極目望過去,他不禁微微吃了一驚。
    老實說,在這個窮荒僻壤的地方,這麼大規模的馬陣是很少見的。一共來了多少匹馬,一時還弄不清楚,不過第一批八匹坐馬,卻已經清楚在目。
    八匹大概同屬於一個顏色——黃色的駿馬,並成一橫列,以同樣快的速度,踐踏著溪邊鬆軟的淺草地,風馳電掣般的疾快,剎那間已臨近前。
    如非是八匹馬的頸項上,都拴著一串醒目銀鈴,單單只憑蹄聲,那是不易聽出來的。
    此刻,那些串鈴聲非但清楚在耳,甚至於已有些震耳了。月光之下,八匹同色的駿馬上,各自端坐著一個十分魁梧的漢子。
    八名漢子,看起來幾乎是同樣的高矮,也是同樣的姿態,同樣的衣著。
    每人一襲緞子的箭祆,那是一種關外不常見的衣服式樣,前大襟一角拉下來,露出祆裡子,老大的一塊皮裘。
    八個人臉上也都紮著同樣色澤的一根絲絛,夜色裡,寇英傑雖然看不清楚是什麼顏色,猜想大概是紫色的,緞質的衣料,映著月色閃閃生光。
    寇英傑同時也注意到,在他們每人坐鞍之前,各懸著一口細長微微彎曲的長刀,刀的式樣,甚至懸掛的地方也完全一致。
    在寇英傑驚奇的注視之下,這一撥八匹健馬,已自眼前風馳而過。那是很雄邁,整齊壯觀的一列馬步。如其說馬步的劃一令人驚訝,不如說馬上人的精神劃一更令人驚異。
    八個人不如說八「尊」人來得恰當,因為這些人看上去簡直就像木頭雕刻出來的一樣刻板,八雙鋒利的眸子,只注意著前方。他們豈能會沒有發覺到寇英傑這個人的存在?只是卻連正眼也不看他一眼。
    就在寇英傑無限驚異的眼光尚未離開這八騎人馬背影的一剎那,他耳中卻又聽見了第二撥馬蹄的聲音。
    第二撥是四騎人馬,馬色大概是棗紅色的,馬上人的衣質,同樣屬於緞質,只是色澤較淺,每人頭上多了一頂同樣色澤的風帽,帽後飄著長長的兩根帽翎,月色下十分瀟灑。
    這四匹馬同先前的八匹馬一樣,風馳電掣的由寇英傑面前奔馳而過,給與寇英傑的感覺,只是驚鴻一瞥,除了驚奇以外,什麼都來不及思索。
    然而當他再回過頭來時,情形就更不一樣了!不知道什麼時候,他面前又出現了兩匹馬,和一輛閃爍著金漆光澤的彩車。兩騎人馬,連同著這輛雙轅二馬的金漆座車,就在寇英傑回過身來的一剎那,已近眼前。
    首先映在他眼前的是馬上一雙神秘男女,男女二人,各人跨騎在一匹雪白的駿馬之上。
    這兩個人可不似先前那兩撥人馬那般的刻板,也許是他們身負的使命遠較前行各人為重,或是身份不同。總之,就在他二人方一發覺到眼前寇英傑這個人時,兩個人情不自禁的同時扣勒住馬韁。兩匹奔弛正疾的坐馬,陡地收蹄,就地裡打了個圈子,牲口不住的打著響鼻,馬上男女四隻明銳的眸子,已經目不交睫的盯在了他的身上。
    寇英傑也因為這樣,才得較為清楚的看清了對方,顯然是兩個不同凡俗的人物。
    騎在左側馬上的那個男的,一身重裘,皮衣皮帽,月色下略可看出他生就一雙濃眉,眼睛雖不大,但是內蘊的精光,卻有灼灼逼人之勢。這人大約三旬左右的年歲,略嫌過長的一張面頰上刻劃著精明、自負、粗獷,即使不說一句話,卻也豪氣襲人。
    至於與他並騎一側的那個少女,顯然卻又具有另一種不同的風華氣質了。因為她是個姑娘家,寇英傑不好意思太仔細的打量她,可是看上一眼總是難免的。
    很標緻的一個女孩,二十歲也許多一點的芳齡,白瑩瑩的一張臉,包裹在一襲連頭帶身的狐裘裡,那麼清秀而微微揚起的一雙蛾眉,襯托著其下碧海也似的一雙剪水雙瞳。她身材很高,騎在馬上並不比那個男的矮多少,細細的腰肢上因為多紮了一條銀色的絲穗子,雖是狐裘,亦顯不出絲毫臃腫。
    隨著她撩起的纖手,揭下了頭上的那頂連衣皮帽,一蓬秀髮,雲也似的披了下來。她單手接著馬韁,讓胯下健馬繞了個快速的圈子,人馬已偎到了寇英傑正前方站定。
    就在這一雙白駒突然定身的當兒,身後的那輛金漆馬車,在車把式穩重熟練的收韁式子裡,也停了下來。雙方距離,約在三丈左右。
    寇英傑倒不禁為這突然的舉止嚇了一跳,下意識的後退了一步,抬起頭,正好接觸到正面少女那雙水汪汪的眸子。帶著三分盛氣,七分嬌嗔的模樣,她瞬也不瞬的盯著看他,拿在右手上的那支雙股小皮鞭,很可能隨時都會向著寇英傑抽下來。寇英傑可不願再惹這個麻煩,像是理屈似的,又往後退了一步。
    馬上少女原本像是要發火的樣子,不知怎麼回事,在她目睹著寇英傑這副老實樣子的時候,無形中竟然把原先那股子毫不講理的氣消下了一半,卻又並不太甘心,把一隻手叉在腰肢上,一副欲罷不休的神情。
    寇英傑心裡怔了一下,他實在不知道自己到底做了什麼錯事,值得對方這副樣子的打量自己。
    馬上少女繃著那張清水臉:「你這個人是幹什麼的?」
    「我?」
    「當然是你,」她說話時候嘴角牽動著,很俏皮的樣子,「難道我跟我自己說話?」
    寇英傑怔了一下,不太樂意的道:「我是走路的。」
    「廢話!」說時她霍地揚起了鞭子,卻是沒有真的抽下來。
    這時候一旁的那個男的,忽的帶過韁來。只見他濃眉一挑,盛氣凌人的怒視著寇英傑,冷冷道:「半夜三更,你站在這裡幹什麼?見了前行的馬隊,怎麼不遠遠的避開,你想死麼?」
    寇英傑不由得一時氣往上衝,可是轉念一想,一路上自己惹的事實在也夠多了,再者對方看來聲勢不小,何苦再生意外?這麼一想,他就吞下了這口氣,冷冷笑了一聲,往後又退了一步。
    馬上漢子怒聲喝叱道:「是誰要你來的?說!」
    寇英傑「哼」了一聲,道:「笑話,這條路莫非只有你們來得,我就來不得麼?」
    濃眉漢子一聲叱道:「你是想死!」死字出口,一隻右手陡的抬起,箕開的五指,像是一隻巨大的鳥爪,凌空向著寇英傑身上擊過來,頓時之間,空中響起一股尖銳的急嘯之聲。
    也就在這一剎那間,另匹馬上的長髮少女忽然一聲叱道:「不可!」她陡地翻起一隻手,電般的疾快,就在那濃眉青年的手勢方才擊出一半的當兒,已搶先搭在他的腕子上。
    濃眉青年吃她這般的一阻,那隻手霍地改為向下一沉,空氣裡猝然響起了一股尖銳的風聲,竟把地面上一層泥沙刮起來,「刷啦啦——」濺灑得半空都是。
    那剩下的一半股掌力,雖是後繼無力,卻也其勢可觀,呼嘯一聲,直由寇英傑右肩側硬掃了過去。
    寇英傑身子晃了晃,一連退後了兩步,雖是隔著厚厚的一層皮裘,卻也使他覺得右肩上像是刀削了一般的疼痛,由此而視,對方青年掌上功力,該是何等驚人?一股無名之火,陡地上衝直起,寇英傑一撩大氅,甩上肩頭,正待發作的當兒,卻聞得一聲輕咳,傳自較後的金漆車座之內,並有一物件擊敲著車壁發出「碰碰」之聲。
    「孟能,你過來!」聲音發自車廂,雖不亮吭,卻吐字清楚。
    那個濃眉青年甫一聞聲,頓時面現肅然,恭應了一聲「遵命」,隨即帶馬過去。只見他一徑來至金漆馬車前翻身下馬,雙手抱拳道:「父親有什麼吩咐?」
    車廂內傳出一聲冷笑道:「來前,我是怎麼關照你們兄妹的?你在跟什麼人說話?」
    「這……」濃眉青年回看了一眼,道:「是個不關緊要的閒人!」
    「既是閒人,何必嚕囌,任他去吧!」
    「孩兒只是有點奇怪,想查問一下他的根底……」頓了一下,他才又道:「你老人家既然這麼說,就任他去吧!」說罷抱拳一揖,翻身上馬。
    車內人道:「慢著!」
    那個叫「盂能」的濃眉漢子忙自又跳下馬來,應了一聲:「是!」車內人道:「眼前是什麼地方?」「總壇第十一區,錫林旗部!」「是誰的管區?」「這個……待孩兒查看一下!」說罷他回頭,向著身後那個馬上少女招呼道:「小薇,你來一趟!」馬上少女應了一聲,那雙妙目在寇英傑臉上轉了一下,似嗔又笑的白了他一眼,遂帶過馬頭,匆匆來到了車前,翻身下馬。濃眉青年道:「爹問這塊地方,是誰的管區?那張羊皮鐵令圖可在你身上?」
    「在!」長髮少女答應了一聲,探手由身側豹皮革囊內取出了一張羊皮,打了開來。濃眉漢子即由身上取出千里火,迎風一晃,亮出了尺許長短的一道火苗子,兄妹藉著火光的照耀,齊向那張羊皮鐵令圖上參閱。
    寇英傑停立一旁,反倒是冷落了。他原想就此抽身,可是眼前這一切無寧說引起了他極度的好奇,這伙子人到底來自何處?欲奔哪裡?他們是些什麼人?車子裡坐的那個人,又是什麼人?這一切的一切,在在使得他感覺到奇怪,一時反倒不想離開了。趁這個機會,他打量了附近一下,才發覺到前行的馬隊俱都遠遠的停下來,月色下,清楚在目。寇英傑再向金漆馬車後方打量,才發覺到車後某距離處,亦有兩撥馬隊,其人數式樣一如前行馬隊一般無二。
    這種陣勢,在冷寂的邊荒沙漠地方,可以說極為罕見,即使是附近蒙旗親王出巡,亦不見得有此排場。寇英傑不禁有些懷疑來人系官場中的當今大員了,可是卻又不像。他心裡正自匪夷所思,胡猜亂想的當兒,卻見眼前兄妹已收起了那張皮圖及千里火。
    那個濃眉青年隨即抱拳恭聲道:「孩兒已查過了,這地方確屬總壇第十一區,應該是『小五龍』的地盤。」
    車廂內那個人冷冷哼了一聲道:「我知道了,哥兒五個來了沒有?」
    濃眉漢子跨出去一步,四下打量了一眼,道:「還沒有!」他退回來冷笑一聲道:「好大的架子,請示父座,是不是要召見他們問話?」
    車中人道:「歐陽天一向恭謹,豈能有此疏忽,況且事先已有指令給他,放火雷箭,即召他們來此回話!」
    濃眉漢子應了聲:「遵命!」隨即匆匆向馬鞍上取用物件。
    一旁的寇英傑在一聽見小五龍這個綽號時,已不禁心中一動,再聽見歐陽天這個名字時,更由不住怦然而驚。如果他沒有記錯的話,那個騎駱駝的郭姓老人曾告訴過他,自己殺死的那五個人正是「小五龍」,其中那個身披熊裘大氅,施展判官筆的為首匪人,也就是歐陽天其人。這麼一想,他立刻又聯想到那老人曾說過小五龍背後的厲害靠山那句話,他頓時對於車內那個人,有了一個概括的認識。起碼有一點可以認定,那就是來人絕不是官場中的人物,多半是黑道江湖中的一個極厲害的魁首人物,至於這個人到底是誰?卻又不是他所能想像的了。
    這些念頭,說來紊亂,其實在他腦子裡只不過如石火電光的一閃而過。
    即見那濃眉青年已由皮鞍內取出一樣物件,夜色裡寇英傑因距離較遠,看不真切,看上去彷彿像是一個筒樣的家什。只見那個濃眉青年拿到手中,向空舉了一下,即由其內「嚇」
    的一聲,連同著一溜子火花,噴出了一道朱紅色的刺目火光,看起來就像是正月裡玩的沖天火炮一樣,而且更能射高。
    眼看著夜色裡,這道火光足足射起有數百丈高矮,在空呈垂直上升,在上升的過程裡,並且發出一連串的爆炸聲,如此保持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才自消失。濃眉青年接連著又發出了兩枚,才把那個發射噴筒收起來。
    寇英傑不想距離他們太近,再者又恐自己新得的那匹愛馬黑水仙走失,乘這個機會,他悄悄走到愛馬身邊,翻身騎上。騎在馬背上,他向這邊打量著,反倒覺得看得更清楚,而且有一個好處,隨時可以策馬離開,憑著這匹黑水仙的腳程,只怕在場各人誰也無能追上。心裡去了一層顧慮,他樂得作出一副清閒的旁觀姿態,向著這伙子人遠遠注視。
    現場沉寂無聲,只有牲口打著響鼻,和刨動蹄腳的聲音,夜風嗖嗖,襯托著一天寥星和那彎靜靜的流水,現場氣氛,更似有說不出的肅殺。
    金漆車廂內的人不再說話,馬上的兄妹二人已似有不耐之色。那個長髮少女偶爾扭過頭來,向著寇英傑瞟上一眼,目光己不似先前的凌厲。
    遠處沙漠,在如銀的月色裡,輕泛著點點鱗光,天地交接處的那道長弧狀的分界線,卻是紫灰色的,卻有一片蒸騰,彌空而起的彩氣,緩緩的移動著,面向著溪水,你會發覺到這番景致太美了,也就是世人所傳誦的「海市蜃樓」那般說法了。這片靜寂的氣氛,忽然被一聲嘹亮的馬嘶聲所破壞了。
    循著各人的目光望處,遠處漠地裡揚起了一片灰沙,兩騎快馬,正自飛也似的向著這邊疾馳過來。不過是轉瞬的工夫,已奔臨近前,馬上兩個人,不待坐騎站穩了,即滾鞍下馬,張惶的奔向金漆座車前。其中一個留有繞口黑鬍子的人,向著馬上兄妹二人深深打躬,恭聲道:「總座車轡金駕已到,卑職等迎接來遲,萬請少君小姐不要怪罪才好!」說時二人已撲地跪倒,深深的拜了幾拜。馬上濃眉青年大剌剌的道:「歐陽天他們哥兒五個怎麼沒來?」
    「啟稟少君,」那漢子伏地戰瑟道:「歐陽天大哥與四位兄弟,已相繼遇害,屍體才經發現,在五里風沙漠地裡,屬下等正自糾合殘餘弟兄,目前正在緝拿兇手。」濃眉青年呆了一下,冷冷的道:「你二人叫什麼名字?」
    「屬下尉遲田!」
    「曹金虎!」
    「候著!」濃眉漢子隨即轉向車廂回話。
    這一次話聲很低,不要說寇芙傑聽不見,只怕就是車廂一旁,除去當事人以外,其他人誰也聽不清楚。車中人似乎用「傳音入秘」的功力,在與那個濃眉青年答話。即見那濃眉青年轉向伏在地上的尉遲田與曹金虎道:「總壇問你二人可曾接到了由總壇快馬發出的命令?」
    「這個……」那個叫尉遲田的漢子叩頭道:「接……到了……七天以前已經接到了!」
    「命令是怎麼說的?」
    「這……個!」
    「說!」
    「是!」那漢子跪直了身子道:「總壇訓令,要邊地十一區在三天之內集結成連鎖陣營,隨時聽令總座手令行事!並負責肅清這一帶地方,不許有任何外人涉足!」
    馬上青年冷笑了一聲,道:「那麼,你們可曾做到了?」
    跪在地上的二人,由不住的打了一個哆嗦。那個叫曹金虎的漢子,頓時搶白道:「回少君的話,屬下二人只是聽歐陽天大哥命令行事!」
    馬上青年鼻子裡「哼」了一聲道:「這麼說,連總壇主的命令,你們也敢不遵了?」地上二人頓時臉色大變,連連叩起頭來。「屬下天膽也不敢違抗總壇命令,只是五位當家的忽然遇事喪生,一時亂了章法!」那個叫曹金虎的人還在拚命的解說,老大的兩個人,居然像小孩般的哭泣了起來。
    騎在馬上,遠遠注視的寇英傑看到這裡,心裡不禁大為不解,由伏地二人啼哭的模樣看起來,似乎將有什麼懲罰要加在他們二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