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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暮色像是一襲輕紗,淡淡地籠罩著。
    准此而觀,這片山崗,以及山崗下的幾戶人家,都像著了一層霧,有一種朦朧的意態之感!
    站在草廊簷下,前眺那片荒蕪了的水田,田里的水都結成了冰,那未曾著冰之處,也都凍得龜裂出來,整個的大地,都在忍受著歲末的隆冬奇寒!人的心情也是一樣的。在咀嚼著砭骨的奇寒,目睹著歲盡凋零的淒涼之後,憧憬著來年之春,更有一種迫不及待的感覺,就如同人們在飽嘗痛苦、仇恨、窒息的感覺之後,迫切希望著復仇之後的快感,回復到那種永無拘束、心情開懷的日子一樣。
    薄薄的一抹殘陽,在濃重的寒霧裡,稱得上很不開朗。倒是懸掛在廊簷下的那一溜冰枝子,被映襯得像是著了五顏六色的彩筆,一支支都散發著奇光異彩,煞是好看!惱人的黑老鴰,總是在這時候吵噪不去,叫囂低飛著,夜色也就越快地即將來臨。
    殘陽還照著這塊破招牌——「福壽居」,別瞧它買賣不大,可是附近百里內唯一的一處客棧,捨此再無別家。
    尹劍平是「午」時前後到的,打尖用膳,耽誤了個把時辰,原想著準備一份乾糧,即刻起程,可是聽店裡人說,前道有大風雪,坍了橋,行旅受阻,正由地方出力在搶修之中,預計最快也要兩天才能通行,要是今明兩天再下雪,還保不住又要延下去。
    無奈,他只得留了下來。
    那抹殘陽,很快地就為暮色寒霧所吞食,天光立刻就黯了下來,尹劍平轉過身子來,發覺到伙房裡已亮了燈。
    兩三個夥計擠在火灶旁邊,火光在爐灶裡明滅著,大火上蒸著幾籠饅頭,大師傅正在起籠,白騰騰的熱氣濃霧似地由那裡散飄出來!尹劍平彷彿覺得肚子有些餓了。他慢慢地走過去,一個夥計看見了他,齜著牙笑道:「客人肚子餓了吧,先吃兩個熱饅頭吧!」
    尹劍平答應著,走進去,他拿過一個饅頭,才吃了兩口,可就聽見一個沙啞口音道:
    「喂!給我也來幾個熱的,掛上賬,一總算。」
    小夥計答應著,就去揀饅頭。
    這當兒,尹劍平才側過臉,注意到了這個人。
    像是一道閃電,忽然擊中了他,就在他目睹這人的一剎那,他幾乎像石頭人似地呆住了。
    「老天!竟會是他?」
    簡直難以想像出他此刻驚異的心情,透過大片的蒸霧,他看見了那個啞喉嚨的人——尖白臉,弔客眉,一身紅衣服,活殭屍似的一副表情。
    「阮行!」
    就是燒成了灰,他也不會不認識他這副尊容。
    姓阮的把一盤熱騰騰的饅頭端在了手裡,一雙白多黑少的眼睛珠子瞪著遞饅頭給他的那個小夥計:「前道上的路通了沒有?」
    聲音非但是啞,而且生就的是左嗓子,那個味兒簡直就像是踩著了雞脖子,聽在耳朵裡說不出的不自在。
    「還沒有。」那個夥計答著:「哪能這麼快?客人你是不知道,橋都斷了,光接上那個橋,沒有兩三天的時間恐怕不行。」
    紅衣人阮行蹙著他那一雙搭拉弔客眉,不甚樂意的樣子道:「什麼橋這麼難修?不能繞著走嗎。」
    另一個夥計笑著搭腔說道:「客人您說外行話了,別的橋,可以繞著走,這個橋卻是不行。」
    「怎麼個不行?」
    姓阮的瞪著他那雙三角眼,樣子像是要跟人吵架似的。
    那個夥計嘻嘻笑道:「你客人這麼一說、我就知道您準是外來的了。」
    「你管我外來的,還是本地的,」阮行直著眼睛道:「我只問你為什麼不能繞著走?」
    那個夥計「噗哧」一笑,道:「那是一座飛索吊橋呀,兩邊是千仞高峰,下面是萬丈懸崖,客人您說怎麼個繞法?」
    紅衣人阮行一愕,冷冷笑道:「那麼,難道就沒有別的路好走了?」
    夥計道:「有當然是有,只是那麼一來,最少要多上七天的腳程,太划不來了。」
    阮行那張尖白臉,氣得雪白,怪聲道:「這是什麼鬼地方?真是!」
    一個夥計歎道:「沒法子的事羅,十幾年第一回,有什麼辦法咧!我們比你客人更急,路要是再不通,我們恐怕連吃的都沒有了。」
    阮行又怔了一怔,大概他生相木訥怪異,是以略有表情即會十分顯著。當下,鼻子裡「哼」了一聲,就轉過身子來。
    想是臨時想到了什麼,又回過身子來,道:「噢,我要的東西準備好了嗎?」
    一個夥計忙道:「準備好了,爐子和藥罐都是現成的,客人把藥拿過來,我們給你煎就是了。」
    尹劍平聽到這裡,心中怦然一動!
    他在紅衣人阮行方一出現的那一剎,心裡著實吃驚,可是略定之後,也就想到了這番緊張純係多餘,因為對方根本就不認識自己。這麼一想,他也就把情緒緩和了下來。
    聽了那個夥計的話,阮行不樂意地搖著頭道:「用不著你們多事,這個藥我自己來煎,等一會你送到我房裡就行了。」
    那個夥計答應了一聲,卻好心地問:「那位姑娘病好點了沒有?要不要找個郎中瞧瞧,離此二十里有個焦先生,是這裡最有名的大夫,要不要……」
    話還沒說完,阮行早已轉身走了。
    說話的夥計呆了一呆,搖搖頭道:「真是個怪人!」
    尹劍平打量著阮行前行的背影,見他手端著那盤饅頭邁著生硬僵直的步子,活像個殭屍似地跨進西跨院裡去。那裡圍著一圈竹籬笆,茅屋三間,栽著許多竹子,微風襲過,竹影婆娑!的確是個雅致的住處。尹劍平一直以為是客棧主人住家之處,想不到也是供客人住宿的。
    一個夥計嘿嘿笑道:「這地方還真沒有見過這麼漂亮的人,只可惜呀,一朵鮮花插在了牛糞上。」
    另一個夥計粗聲罵道:「媽的,你小子不要胡說好不好,人家是主僕之分!」
    前說話的夥計怔了一下道:「主僕之分?不是夫婦?」
    「夫你娘的頭!」那個夥計笑罵著道:「幹你的活兒吧,別亂說話了。」
    尹劍平恰於這時走過來,聞聽之下,搭腔道:「借問……」
    那夥計道:「不敢,客人有話請說!」
    尹劍平道:「原來你們那邊院子,也是客房?」
    「可不是,」那個夥計道:「總共三間,卻叫先前那個穿紅衣服的客人都包下來了。」
    尹劍平裝糊塗地道:「他一個人怎麼住得下三間房子,可否讓一間給我?」
    那夥計笑著搖手道:「行不通,行不通,三間房裡都住的有人」
    另一個夥計在一旁搭腔道:「他們一共是四個人,一個漂亮的姑娘,兩個轎夫,還有就是剛才來拿饅頭的那個聽差的。」
    「啊。」尹劍平裝傻道:「這麼說,倒是一個官家小姐了?」
    前說話的那個夥計點著頭道:「我看著也像,別是府台大人的千金吧!」
    尹劍平道:「誰又病了呢?」
    那個夥計聽他這麼說,不禁有點疑心地翻著眼睛看著他。
    尹劍平心裡一動,忙笑道:「你不用多疑,我是剛才看見那位紅衣差爺在談到要煎藥什麼的,是我薄通醫術,想到……」
    那個夥計立時明白了他的意思,一笑道:「我明白了,客人你精醫術,是想在這位官家小姐身上賺一筆外快,是不是?」
    尹劍平連聲答應著:「咳,是是是,我就是這個意思,怎麼樣,能幫上這個忙嗎?」
    那個夥計臉上立刻現出了不屑,冷笑道:「這個,恐怕不行。」
    尹劍平道:「為什麼?」
    「你沒看見嗎?」這個夥計道:「剛才我要推薦這地方的一個最有名的大夫人家都不要,人家會要你?」
    尹劍平立時作出一副失望的樣子,吶吶道:「啊,是是……這個姑娘又得的是什麼病呢?」
    這個夥計撇撇嘴,有點不屑與他說話的樣子。
    另一個夥計道:「這個我們就不知道了,好像來的時候還看不出怎麼來,今天一整天也沒看見她出門一步,那兩個轎夫出去探路到現在還不見回來。」
    尹劍平心中有數,也不想再與他們多說,他吃完了手上的饅頭,又要了一碗熱米湯喝下去,算是把一頓晚飯打發了。
    這一剎,他的心情亂極了。
    就在他剛想要轉身返回房中的一剎,忽然他看見西跨院那扇竹籬笆門,又敞開了!
    剛才方自轉回的那個阮行,又從門內走了出來。依然是那襲鮮紅的衣服,只是頭上卻多了一頂帽子,那副樣子,像是要出門。尹劍平心中一動,注視著他,就見他直直的身材,一直順著這道草廊,步出棧外。
    把這些看在眼裡,尹劍平長長地吸了一口氣,暗中咬牙忖道:這可是天賜的良機,再不下手,更待何時?心裡一陣子激動,轉身步出伙房。他一徑地返回到自己的房子裡,關上了房門,只覺得一顆心跳動得那麼厲害。那是因為他一向仁厚待人,嚴格律己,從來也不曾動過殺人的念頭。此刻,殺機一起,心血沸騰如怒潮澎湃,一時無法自己!
    把這件事很快地在心裡盤算了一下,得到了三點結論:
    第一:甘十九妹目下正在這裡養傷。
    第二:隨行三人,可能都不在眼前。
    第三:如果要報仇,眼前正是千載難逢的良機!
    時機稍縱即逝,若是再有遲疑,很可能中途生變,一待對方離開這裡,或是甘十九妹傷勢養好,情勢又將不同,那時將是後悔不及!
    一念之興,尹劍平殺機頓起!
    他把隨身的一個包裹,會同那個內盛岳陽秘芨的鐵匣子,以及那口玉龍劍背在背後,外面罩上一襲長披,遂即閃身外出。
    室外已是沉沉夜色!
    一個夥計,正把一個書寫著「福壽居」三個紅字的白紙燈籠插在門住上!
    寒風颼颼地吹著,天上沒有月亮,也不見一顆星。
    等到那個插燈籠的夥計把燈插好,退回去以後,這偌大的院落裡,就再也沒有一個閒人了。
    尹劍平暗暗地咬了一下牙,心裡發著狠,把身子向著牆邊上一貼,快捷的幾個轉身,己閃到了壁角。由此前瞻西跨院那三間草舍,不足半箭,當中還衍生著一行竹子,正好藉以掩飾他前進的身子。
    尹劍平抖開了一塊絲中,緊緊地扎向頸後,遮住了臉。他考慮到萬一事機敗露,怕被對方認清了臉,以後,再想接近她可就麻煩了。對方甘十九妹,雖說是可能受傷了,但是,到底受傷沒有?傷到如何地步?還是未知之數。如果她真的已經傷了,自是下手良機,否則,尹劍平的貿然近身,可就是自尋死路!
    生死攸關,他焉得不為之懸心?
    略微定了一下神,他遂即展開身法,身子向前平縱而出,藉著落下的勢子,他一隻手在一竿修竹上微微一按,遂即像怪鳥也似地騰空而起,起落之間,已落身在那所跨院之內。強敵在先,他哪能不心存仔細,落下的身子,不曾帶出一點點聲息。
    西跨院裡積滿了竹葉,夜風吹過來,簌簌有聲地在地上轉動著,這麼一來,尹劍平倒是放心了。他原先還怕被甘十九妹聽出了什麼,現有竹葉飄動婆娑之聲,正可加以掩飾。
    這爿小小院落裡,很明顯的就只有這三間房子,除了一片竹子以外,還栽著兩棵梅花,這個時令裡,梅花倒是開了,陣陣梅香,隨著夜風散播在院子裡,除了風吹葉響,這裡再也聽不見另外聲音。
    尹劍平躡足向前跨迸了幾步,仔細地打量著正面三間草舍,透過紙窗,發覺到其中一間房裡,亮有燈光。為了慎重起見,他先來到第一間房子裡,這間房子門扉半敞,藉著微敞的空隙,他向房子裡窺探了一下,黑黝黝的不見人跡。
    第二間房子裡也是一樣。
    他思忖著這兩間房子必然是那個紅衣跟班阮行與兩個轎夫的住處了,同時,他發現那乘紅頂翠簾的小轎就停在一邊簷下。已經不需要再費思忖,即可以斷定甘十九妹必定就住在那一間——最後的那間房子裡。
    尹劍平氣懸五衷,身軀輕轉,疾若飄風般地已閃向了這間房前。
    這間房子,顯然也是三間房子裡最大最講究的一間,房門沒有關,卻下著一片細竹編就的簾子。
    隔著簾子,隱約可見房中一切。
    尹劍平因知室內甘十九妹厲害,足下更不敢帶出一點點聲息。那扇簾子雖是下垂著,卻有一半搭在一張椅子上,留下了下擺二尺五六寸的一段空隙,尹劍平打量著這片空隙,自問己可從容進出。
    他身子再向前欺進一步,已把室內情景一窺無遺。
    房間內佈置得一片素潔,顯然是經過一番重新的裝飾,就連床單椅墊也似重新換過,換成了一色的鵝黃,就在那個看上去鋪設得異常乾淨舒適的床面上,端正地坐著一個少女的背影。
    那女子顯然就是甘十九妹了!
    長長的秀髮披散肩後,小蠻腰窄窄地拉下去,襯托著彎出來而呈弧度的臀部。不需要再看正面,只是這背影所顯示出的身材,已再美也不過了。
    她身上穿著一襲雪白的長衣,那長衣雖很寬大,但是配合著她修長的身材,剪裁得十分合適!這時,她看來像是正在閉目運功調息,兩隻手交合在前面腹下,全身紋絲不動,她整個的人,包括這間房子裡的一切,一眼看去都給人以無比的舒適之感!一盞高腳的銀質古燈盞,當然絕非是客棧原有之物,散放著潔白而略含青色的光華,把那個坐在床上姑娘的亭亭身影,斜映在牆面上,輕輕地搖曳著,更顯示出一種無比寧靜的靜態美!
    尹劍平手已經握住了身後的劍把,卻又鬆開來,他忽然想到了主劍出鞘可能帶出的聲音,因此他不敢大意而改向腰際探出了一口尺半匕首。冷森森的匕首拿在了掌心裡,一切的雜念頓時冰消。尹劍平右足向前跨進,一彎腰,身子已進入房內。
    他自信不曾帶出一點聲音來,身子方一邁進,頓時鼻子裡微微感覺出一種桂子花香的味道!眼光一飄,遂即發現矮几上放置的一個青色瓷瓶卻有極為淡薄的一片輕煙,由瓶口內向外裊裊散出,那味淡淡的桂子花香味,正是由此傳出。頓時他吃了一驚:「毒!」「七步斷腸紅!」怪不得這姑娘如此膽大,竟然敢敞開著門扉,不懼外敵的入侵,原來早已布好了毒陣。尹劍平不禁深深地為自己慶幸,如非是「一鷗子」冼冰贈送給自己的這塊「辟毒玉玫」,只怕他在初一踏房門,不待潛身進入時,也已經中毒倒地了。想到這裡,不禁驚嚇得出了一身冷汗!
    那青瓷毒瓶放置得甚是技巧,那抹淡淡的毒煙,由於風吹之故,只是向門外微微傳送著,卻不曾波及室內各處。當然即使散播全室,對於甘十九妹,甚至於她的那個紅衣跟班阮行來說,也絕不會構成傷害,因為他們身上早已有了免疫於此種劇毒的抗力!即使其他手下各人,也可惜藥物排除毒害。
    尹劍平有見於此,暗自慶幸不已,心中正自盤算著,如何向對方出手。
    卻聽得床上甘十九妹微微歎息道:「你雖然放輕了腳步,我還是聽見了。」
    尹劍平大吃一驚,一時木然!
    甘十九妹微微嗔道:「我不是說過了嗎,沒有事不要來吵我,你怎麼又來了?」
    頓了一下,她又說道:「我的藥,抓來了嗎?」
    她敢情是把他當成了那個紅衣跟班兒阮行了。
    在她第二次說話的時候,尹劍平已聽出了她的錯覺,當時更不絲毫遲疑,氣提丹田,飄若干虛地己來到了床前,手起刀落。
    這一刀按理說,該是何等的快絕利落!手起刀落,鮮血飛濺!
    然而,情形偏偏不是如此。
    就在這日短刀將下未下之際,一個念頭,電也似由他的腦中閒過!
    大丈夫作事,理當光明磊落,何得背後出刀?
    第二個念頭,緊接著興起!
    她此刻負傷在床,我豈能乘人之危?
    不!這麼做太卑鄙了!
    雖說是兩個念頭先後興起,然而在時間上卻如電光火石,在他腦中一閃而過。
    舉起刀,無力地垂了下來。
    然而……另一個念頭再次興起:莫非就這般算了不成?我又豈能放過這千載難逢的良機?
    後一個念頭,不禁又使得他殺機猝起!
    想到了加集在他身上的彌天大恨,想到了那些數不清的血債……斷斷不能就此罷休。
    「甘明珠!」他忍不住出聲招呼道:「我找你納命來了!」
    窈窕的情影,在甫一聽到招呼自己的名字時,顯然打了一個急顫,緊接著轉過頭來。就在這一剎,尹劍平掌中匕首已電閃似地向她當頭落下來。
    絕難想像出,床上佳人甘十九妹的手法竟是如此之快!快到出平常情,難以想像!
    就在那口刀的刀尖,幾乎已經刺中她面頰的一剎那,姑娘那只白皙的纖纖玉手,已經及時翻起來。尹劍平只覺得刀身一震!一股奇大的勁力,借由刀身,迅速地傳了過來,幾乎使尹劍平這口刀一時把持不住,用力一掙,「噹」的一聲脆響!
    一口精鋼打鑄的匕首,從中一折為二。
    力道的餘勁,使得尹劍平足下踉蹌著向後退出了兩步,甘十九妹卻已岸然立身站起。
    她的驚異可以由那雙失神的瞳子裡表露無遺。
    「你?你是誰?」
    尹劍平只覺得那只握刀的手,齊著腕脈酸痛不已,刀是斷了,卻也不能就此罷手。打量著甘十九妹那張清艷姣好的面頰,尹劍平忽然生出了一片氣餒。天曉得,他絕非是生性好色之人,然而不可否認的,這個女孩子……這張清艷絕俗的面頰,不可否認的,卻是他生平所見最美麗的一張臉了。
    舉手去殺一個美麗的女人,更是難上加難!
    尹劍平總算還不曾忘記自己身上所肩負的使命:復仇!
    任何情況下,這個使命都不容許他有所變更脫卸!寧可讓自己失去理智,寧可讓自己感情麻木,這個仇卻不容他不報。怒嘯一聲,他欺身而進,右手猝然向上提起,施出了一招「按臍力」,吐氣開聲,直向著甘十九妹當胸推出。
    他的功力畢竟不可輕視!
    掌力一吐,整個的房舍都為之震動起來,窗榻子剋剋一陣子亂響,這一掌真有雷霆萬鉤之勢!甘十九妹蒼白的臉上微現驚異!然而像她這般出身造就,身負不世奇技的女子,似乎對於任何突如其來的事故,都能從容應付。面迎著尹劍平雙掌推擊過來的軒然力道,甘十九妹右腕霍地向外一揚,那只肥大的衣袖發出了「噗嚕」的一聲。兩股力道,顯然一觸之下,彼此對消化解於無形之間,然而在當事者二人來說,卻是絕不輕鬆。
    尹劍平身子向左面,甘十九妹向右面。顯然,兩個人都已經事先防止到了一旦功力對消之後的反彈餘波。果然,就在他們雙方身子方自閃開的一剎,一股尖銳勁厲的力道,有如劈風直下的刀鋒,颼然響著從雙方身邊擦過去。
    尹劍平驚幸於自己的及時脫身,甘十九妹也不免大為驚心。她倒不是驚於那股比刀更疾勁的迴旋風力,而是有感於對方這個陌生蒙面人的見解與武功。不可否認,這個人的功力,遠遠超出她此行出道江湖所遇見的每一個敵人,足可與晏春雷相伯仲。
    這一個突然的感觸,忽然使她想到了來人可能的身份。
    「你就是岳陽門漏網的那個弟子,依劍平吧?」
    尹劍平呆了一呆,有點奇怪對方何以會把「尹」讀作「依」,當然他並不知道這項錯誤的形成是由於「坎離上人」米如煙的口齒不清所以致之。
    「姓依的!」甘十九妹那雙黑白分明的眸子,在他身上轉著:「我猜得對不對?」
    尹劍平所以蒙面,正是不願意讓對方看清了自己面貌,所以不出聲,是不願意讓對方聽清了自己的聲音。在他沒有殺死甘十九妹之前,他要完全保持著足以制勝對方的機會。是以,任何一點點細小的疏忽,都可能為他日後的復仇工作帶來阻礙與不幸!
    甘十九妹頓了一下,冷笑道:「你怎麼不說話?」
    尹劍平仍然是一聲不響。
    他身子向左面斜出了兩步。甘十九妹立刻就窺出了他的用心,蓮步輕移,把身子半橫了過來。
    尹劍平頓時被格於形勢之外。
    高手對招,常常不需要真刀真槍,「大風起於蘋末」,每每可以洞悉於先,對方如是透剔之人,擺上一個姿態,也就足夠了。
    「我知道了。」甘十九妹注視著他道:「你所以蒙面是怕我認出了你的臉。」
    她冷笑了一下,接道:「所以不說話,是怕我聽出了你的聲音!對不對?」
    尹劍平驚出了一身冷汗,仍是閉嘴不吐隻字。
    「其實這都是多餘的,」甘十九妹冷冷地道:「因為自從你的腳步一踏進了這間屋子,就已經注定了你必死的命運!」
    她雖是在病弱之中,但傲氣絲毫不減!
    嘴角輕輕地拉動著,現出了編貝似的一排玉齒,臉上的表情,說明了她有制勝對方的絕對把握。
    「不信,你就試試看!」她自信他說道:「我可以斷定,你在我手裡,逃不過五招之內!」
    話聲方落,尹劍平已點足而前。
    甘十九妹頓時體會出對方身上所加附的強勁力道,忽然她感覺到自己受騙了,因為對方自一開始起,分明掩飾了他的武功門路,那一手「按臍力」純係「氣血之功」!這樣很自然地使甘十九妹相信他走的是氣血門這一類武功門路,這門功力和「以柔制剛」或極具彈韌的內家功力,是截然不同大異其趣的。
    智者千慮,必有一失,甘十九妹忽然發覺到對方的突如其來,不免吃了一驚!
    其實,她原有極深湛的護身游潛,只須上來調息丹田,即可以阻止住對方猛厲的攻勢,然而此刻,即使她猝然提及應敵,也嫌得慢了一步。
    慢一步,總比全然沒有準備的好。
    就在她強勁的護身潛力,還不及瞬息密防的當兒,尹劍平在護體罡鋒猛力衝刺之下,已接近到對方身前。他僥倖進身自不會輕易放棄出手良機,右掌霍然向下一沉,點波躍空般地已向甘十九妹咽喉間戳了過去。
    甘十九妹再也不敢輕視來人,她在動手過招上來說,極少失算,忽然發覺上了對方的當,心裡既驚又忿,但眼前已是短兵相接,不容再施花樣。她恨透了這個人,決心要給他一個厲害,是以就在對方手掌方一遞到的當兒,遂即施展掌盤功向外封出。她雖是功力極高,可是在動手過招上來說,不能不謂之失了先機,尹劍平攻勢又是這等之猛!
    一股疾勁風力挺刺直進,迫使得甘十九妹身軀大大地搖動了一下,尤其是咽喉部位,更像是著了一把鋼叉般的酸痛,由不住發出了一聲驟咳。
    如果尹劍平這一式殺手能夠提前一剎那進攻,或是他的身形再強向前欺近半寸,那麼所得到的結果,甘十九妹是否將因此而喪生,可就不得而知了。可是現在,他僅僅只能給甘十九妹從容還手良機。而就功力方面來說,甘十九妹卻是遠遠駕乎於他之上。
    兩隻手掌「啪」的一聲迎在了一塊。
    十隻手指上聚結的力道,緊緊地扭擰在一塊,發出了緊密的一陣子骨結響聲。
    尹劍平原有十分的信心,在他想像中認為,只要容許自己攻進到她身邊,猝然施展殺手,必可將對方一舉成殲!
    他所以如此自信,當然是因為對方甘十九妹目下身體負有內傷,功力自然較前大見遜色之故。然而,在他一招失手,與對方手掌相接觸之下,才忽然發覺到自己的估計錯了。他發覺到甘十九妹即使在有內傷的情況之下,功力兀自大得驚人!
    一念之間,使得他驚出了一身冷汗。
    甘十九妹以非常之技出入江湖,一出道旗開得勝,連戰皆捷、各方武林人物,無不相互傳告,望風披靡,因此養成了她極為自負的性情。加以她自負麗姿,在動手過招上來說,絕不容許敵人近身,常常在尋丈之內,即可使敵人濺血劍掌之下,像現在這般與敵人手掌貼握的情況,是前此絕未有之事,莫怪乎她一時面現嬌忿,引為大羞了!
    兩個人像麻花卷兒般的,一連扭了七八個轉兒。
    尹劍平終於感覺出內在功力的不足與對方抗衡,就在他意圖翻身掙扎開的當兒,突然被甘十九妹反手扣住了胳膊。這一手招式,甘十九妹施展得極為利落,在她反手扣壓尹劍平於掌下時,更發揮了她高妙的技能,熔功力與技巧於一爐,使得尹劍平不得不束手就擒。
    尹劍平固然是功力未曾喪失,然而除非他甘心雌服,否則一經力掙,這只胳膊可就休想保存。強勁的內力互搏,使得他頻頻喘息,臉上也現出了汗珠。反之,甘十九妹卻還比他鎮定多了。只是她的情形,也並非很輕鬆,老實說能贏下這一仗,對她絕不輕鬆!
    「姓依的,你可服輸了?」
    尹劍平一面喘息著,心裡卻疾電般地轉著念頭!
    他怎能就此服輸?
    怎能服輸?
    服輸不僅代表「恥辱」,更代表了「死亡」,他還不想死,更不能死。
    「你還不說話?」
    尹劍平腦子裡飛轉著如何脫困的念頭,故意地掙了一下,當然對於他來說,這種動作的結果,只有自討苦吃。果然甘十九妹手上著力,把他不甘雌伏的身子按了下去。然而,她雖是極為精細縝密之人,亦不免又再度地上了尹劍平一次當。
    天下哪裡有自討苦吃的道理。尹劍平所以自討苦吃,是有用意的,因為他已經由痛苦的情況裡,體驗出對方功力的著重之點,也體會到自己那只胳膊主要受壓的部位。根據以上的結論,他遂即很快地作了一番新的檢討,以備必要時的出手脫困。
    甘十九妹黑白分明的一雙眸子打量著他,冷冷地道:「你是一個很奇怪的人。」
    她略似費解地又道:「你剛才進來的時候,我誤當你是我手下的那個跟班兒阮行,你已經接近到我身後,那時候你明明可以出刀殺我,以你功力來說,那是極其簡單輕而易舉之事,但是你卻沒有那麼做。」
    「為什麼?」頓了一下她冷冷地又道:「是你不願意背後出刀?抑或是有別的原因?」
    尹劍平在諦聽對方一番道白之後,越加地體會出對方的謹慎機智,更不敢擅自啟齒,以防露出了破綻,予對方可趁之機。
    甘十九妹經過一番激動之後,此刻心情已經平靜下來,本來嗎,像她這等心胸器量,武功造詣之人,是絕少盛氣凌人的。現在,尹劍平這個人,已提起了她極大的興趣,她反倒不甘心立即把他下手處死了。
    「你以為你不說話就算完事了,」她冷笑道:「我偏要你不能趁心如願!」
    手指微移,改向尹劍平腕上脈門。一陣酸麻感覺,起自尹劍平足心,使得他頓時打了一個冷戰,全身遂即大大地動盪起來,焚心刻骨般的痛楚,一剎間傳遍全身。鐵打的英雄,也是難以當受!尹劍平雖是緊咬牙關,強自忍受著,奈何那加在週身的痛苦,有如是萬千條附骨的蛆蟻在啃噬著,極短的一剎之間,已使得他通體為汗水所濕透,他萬難當受得住,遂即發出了呻吟之聲!
    甘十九妹冷笑一聲,道:「你到底出了聲音了!」
    尹劍平仍然緊咬著牙,只是情非得已地由鼻子裡發出呻吟之聲。
    甘十九妹道:「我有幾個問題,你如果據實回答我,情況將會好得多,否則你的罪就受大了。」
    尹劍平在萬蟻附骨的痛楚裡,只是提吸著丹田里的真力,惟恐一旦渙散,那才是真正注定了悲哀的命運!
    甘十九妹說出了她心裡的疑惑,道:「你怎能無懼於我『丹鳳軒』的劇毒『七步斷腸紅』?說。」
    尹劍平以一聲呻吟,取代了回答。
    甘十九妹心念微動,遂即將扣在對方腕脈上的手指,輕輕移開了一些。在她以為這麼做,可以減少對方痛苦,便於彼此對答。同時她也實在忍不住心裡的好奇,伸出另一隻手,想去揭動遮在對方臉上的那襲絲巾,倒要看看對方的廬山真面目。哪裡想到就在舉手移動之間,對方卻把握著此一刻異動。尹劍平猛然向左面一閃!這種動作,在甘十九妹看來是極其不智的,因為有拼著折斷右手的危險,事實上那只右手,尚在對方倒擰把持之下的。
    尹劍平當然不可真的自斷右手。
    他拼受一時之痛,卻在身軀側閃之中,已把左手翻了起來。只一下,已經搭在了甘十九妹右腕上。這一次他為了爭取逃命之機,不得不施展最厲害的手法:「金剛鐵腕」之功。
    甘十九妹雖說是功力精湛,只是她無論如何也不曾會想到對方在這般情況下,居然還能施展出救命絕招,她尤其沒有想到,對方所施展的竟是極具功力的「金剛鐵腕」之功。
    一陣刻骨銘心的奇痛,剎時間加在她那只右腕之上,以眼前情形而論,一任她施展如何快速的應付手法,即或是提聚真力以圖對抗都太晚了!毫無置疑地她確信如果自己再不鬆開擒著對方的那隻手,那麼對方那只胳膊固然是完了,而自己的這隻手腕也何能倖免!
    只有傻子才甘心與對方玉石俱焚!
    事情的發生再快也不過,簡直不容你思慮,如果不想「斷手」,只有「放手」之一途。
    甘十九妹極不甘心地「哼」了一聲,松掌退身。
    尹劍平目的既達,哪裡還敢再在這裡多耽擱?他已經嘗到了對方姑娘的厲害,並確信對方在對付自己的過程裡,根本未盡全力,一旦惹怒了她,即使在她不利的情況下,要想殺害自己這樣一個人,也絕非是什麼難事。
    是以一招得手,再也沒有第二個念頭。充斥在他腦子裡的,卻另有一個「逃」字!就在甘十九妹松掌退身的一剎,尹劍平已施展「鐵手穿牆」,奮身而起,直向正面緊閉的窗扇撲去。
    事情的發展未盡於此!
    就在尹劍平身子將起未出之際,驀地門外人影一閃,那個紅衣跟班兒阮行,卻在這時撲進來。目睹房內這般情形,他不禁大吃了一驚,怪叫一聲,右手倏起,打出了他們「丹鳳軒」的絕門暗器「丹鳳簽」。
    「哧!」一股尖風,似有紅光一閃而逝。
    緊接著窗扇子「嘩啦」一聲碎響,尹劍平全身已飛躍著破窗而出。
    慢說是一扇窗,就是一扇門,一堵牆,在尹劍平這般功力之下,也必將破碎無疑。阮行怪嘯一聲,追向窗前,心裡卻又記掛著甘十九妹,不知她是否受傷了!只是那麼略一遲疑,再撲向窗前,已失去了對方的蹤影。阮行怒叫著,正要翻窗掠出。
    甘十九妹輕歎一聲,喚住他道:「算了,讓他去吧,來不及了。」
    阮行打量著她,驚嚇地道:「姑娘,你可好?」
    「沒什麼,」甘十九妹緩緩坐下來道:「姓依的!哼……他一定就是那個依劍平。」
    阮行道:「依劍平?」
    「不錯,就是岳陽門內,殺死盛氏兄弟的那個人。」
    她冷冷地接著道:「他像是一隻隱在暗處的狐狸,隨時乘虛而入,將會想盡辦法與我們做對。」
    阮行先是一愣,遂即冷冷地道:「姑娘大可放心,這一次他無論如何是活不成了。」
    甘十九妹道:「你是說……」
    阮行肯定地道:「他已中了我的丹鳳毒簽,只怕性命不保!」
    甘十九妹道:「你確定打中了?」
    「確定!」阮行道:「傷在他的後胯,萬萬不會看錯。」
    甘十九妹聆聽之下,臉上現出了一種淡漠的表情,並不曾有絲毫喜悅的神采。
    「這麼說,他性命休矣!」
    她輕輕他說了這麼一句,遂即發出了一聲歎息。
    阮行一怔:「姑娘,莫非你不打算要他即刻就死?」
    甘十九妹眼睛遲滯地移向阮行,黯然地點了一下頭。
    「為……什麼?姑娘!」阮行顯然大惑不解。
    甘十九妹搖了搖頭道:「不知道,我只是……唉!我只覺得心裡很亂!」
    說到這裡,她顯得很氣躁地站起來,走到了茶几旁,端起了一隻杯子。但是她並非是口渴想喝茶,遂即把拿在手裡的杯子又放下來。
    阮行驚訝地一直在打量她。
    甘十九妹臉上忽然飛起了一片紅潮,含著「責怪」意識的眼光,狠狠地盯回過來,阮行嚇得忙把眼睛移向別處,可是他仍然解不開心裡這個疑團,過不了一會兒,又把目光轉向甘十九妹。
    現在甘十九妹已似乎能控制心裡激動的情緒了!
    「阮行!」她略似責怪地道:「我不是再三關照過你嗎,這種丹鳳簽,要盡量少用,不可輕易出手嗎?」
    阮行怔了一下,道:「可是……卑職並沒有輕易出手,那個姓依的不是幾乎還傷了姑娘你嗎?」
    甘十九妹臉上又微微紅了一下。
    她為什麼臉紅,阮行固然不知道,只是他卻知道這是她以前從來也不曾有過的現象,是以越加地感覺到好奇!
    「為什麼這麼盯著我?」甘十九妹氣餒地又坐了下來:「我的藥可抓來了?」
    「都抓來了,」阮行道:「我這就去給您煎去。」
    甘十九妹搖頭道:「不急,等一會再去煎吧。」
    說著她輕歎一聲,又道:「你可知道,我為什麼不願意你施展丹鳳簽?」
    「這……」阮行喃喃道:「是否因為含有劇毒『七步斷腸紅』的關係?」
    「那倒不是,」甘十九妹道:「那是因為我出戰一向不願意以暗器取勝對方,再者這丹鳳簽為我丹風軒最傑出獨一無二的暗器,承軒主再三關照,千刀不可輕易施用……如果這個姓依的果真中籤,身死荒野倒也罷了,否則一人人下,以此對我們師門有所詆毀作難,卻是大大有損『丹風軒』的威名聲望!」
    阮行怔了一下,他倒沒想到會有這些顧忌,心裡不服,卻也不能再與爭論。
    甘十九妹這一剎似乎感情甚深。
    「還有……」她斷斷續續地道:「這個人雖是蒙面進來,但他居心仁厚,不同於一般宵小……」
    「這又為什麼?」
    「你哪裡知道,」甘十九妹喃喃道:「他原是可以下手殺死我的,只因為他是個不失仁義忠厚的人。」
    當下,她遂即將方纔情形說了個大概。
    阮行聽後苦笑一下,道:「姑娘,你的心怎麼忽然又變軟了,這人如果真的心存仁厚,也就不會對姑娘出手了。還有,他為什麼要蒙面進來?足證明他是個行為詭秘狡黠的人。」
    「你說的似乎也有道理。」
    說到這裡,她微微閉上了眼睛,輕歎一聲道:「這個人確是一個難以捉摸、飄蕩不定的人,只是我實在想不透,他為什麼可以不懼『七步斷腸紅』的毒香?」
    阮行諦聽之下,頓時一呆道:「嗯,這倒是一件怪事,卑職也是深深不解。」
    甘十九妹道:「雖然如此,並不能證明他也能解開身中暗器上的毒,我看他很可能不治身死!」
    阮行喜道:「果真這樣,我們豈不去了一個心腹之患,只等姑娘玉體復原,就可上淮上去找那個樊鍾秀,殺了他,也就可以回去覆命了。」
    甘十九妹惋惜地道:「這幾天我心裡一直念著這個依劍平、那是因為我一直假想他是我一個勁敵。事實證明,他果然是一個厲害、尤其心智更不在我之下的勁敵。阮行,你可知道,我一直希望著能有這樣的一個敵人,可是現在,卻由於你的橫加插手,使他死於非命,也使我少了足以與我抗衡的敵人。」
    言下不勝痛惜!
    阮行諦聽之下,似懂非懂地只是翻著白眼兒。
    甘十九妹遺憾地看著他,喃喃道:「你的功力還差,有一天你的武功如果能達到我的境界時,你就會感覺到該是多麼的寂寞……即使在廣大的人群裡,你也會感到你是多麼的孤獨!」
    阮行以為建了大功,卻未曾想到,反倒落了一頓教訓,他忽然感覺到自己以往對於這個姑娘的判斷完全錯了。以往他一直以為甘十九妹是個冷若冰霜狠心辣手的姑娘,就從來不曾看見過她姑息過一個人或是一件事,然而對於眼前這個人,她卻存有顯明的姑息之意!為什麼?
    阮行實在想不通這個道理。
    頓了一下,他才喃喃道:「姑娘如何可以斷定這個人就是殺死盛家兄弟的那個人?」
    甘十九妹道:「錯不了,因為他擅施『金剛鐵腕』之功,如今這門功夫,只怕在武林之中已成了絕響,坎離上人一死,除了他以外,再也不會有第二個人了。」
    她忽然想到了坎離上人對這個人的一番介紹,足可證明這個依劍平學兼數家之長,留下來確是自己一個大害,只是一想到他果真這麼就死了,心裡頭卻又有一種說不出的落寞之感!
    對於尹劍平的生死,她覺得實有一查的必要!
    「阮行!」她忽然想起來道:「這附近可有別的鄉村市鎮沒有?」
    阮行搖頭道:「沒有,最近的『馬頭溝子』也距離這裡有四五十里,況乎前道坍橋,已不能行走……再說姑娘你身體還沒有復原,何不在這裡多住上幾天,等到身體養好了以後再走?」
    甘十九妹搖搖頭道:「你會錯意了,我是在想這個依劍平可能的去處。」
    阮行點頭道:「卑職以為……」
    甘十九妹道:「我原打算至遲明天就要走的,現在為了他,我們不妨多留兩天,如果他沒有死,倒要看他下一步的動靜如何?」
    阮行冷笑道:「姑娘放心,他活不過明天的,我一定把他的屍身找回來。」。
    說罷向甘十九妹抱拳告辭,轉身步出。
    人的「心境」隨時都會由於「心情」而有所變遷的。
    心情好的時候,鳥語花香,海闊天空,一切都充滿了希望,使人振奮活躍,處處充滿了生氣!反之,大地狹窄,一切都充滿了絕望。情緒的低潮,更像是緊緊握在你喉嚨上的兩隻手,使你喘不過氣,有一種被窒息的感覺……
    尹劍平就是這樣。
    當他發覺中在後胯間的那支暗器,竟是出自「丹鳳軒」獨家秘製的暗器「丹鳳簽」時,他生命的強烈意志,開始動搖了。
    現在,他廝守在這棵松樹下面,仰視著穹空裡的一鉤寒月。沐浴在砭骨的寒風裡,心裡感受著「死亡」的陰影,更有說不出的感受!除非有「奇跡」出現,他預計著自己的生命,不可能再挨過以後的十二個時辰。
    事實上,這類「七步斷腸紅」的劇毒功效,在以往無數受難者身上所發揮的威力,他已屢見不鮮,自然不會幻想著對自己會有什麼意外的不同。然而,有一點,他卻可以自信,那就是,這種毒藥的強烈效果,由於他本人對它瞭解得太清楚,而事後又經過有效的控制,使它的毒性發作較為緩慢,這一點,他自信已經做到了。這也就是他為什麼捨棄奔馳而改為靜坐的緣故。
    現在經過了小半個時辰的運功之後,他已將下體的劇毒,整個地控制在腰胯間的兩處穴道裡,並以「鎮元功力」,將本身二十七處穴道予以封鎖。這麼一來,他自信已經盡了能力,而且可以斷定,最起碼,在天亮以前,不會毒勢發作,而倒斃就地!
    其實,他之所以能逃出甘十九妹的雙手,苟活到現在,已屬萬幸!由於方才與甘十九妹的徒手相搏,使得他更認清了對方這個姑娘的實力,用「大得驚人」四個字來形容,並不過分!自己竟能全身而脫,實在已是不幸中之大幸!
    「幸運」並非是常常跟定一個人而窮追不捨。這就是尹劍平對於眼前的遭遇,而有所悲哀的緣故。
    他不是一個嬌生慣養的人,以往的歲月,無時無刻都充滿驚恐,殫精竭慮地在求生存,在使自己達到生命中更上一層的「強者」地位,這些過去,已足以養成他「臨危不亂」、「泰山崩於前而不潰」的磊落胸襟!
    徒步二十里,居然不曾看見一戶人家。
    他發覺自己在一開始的時候,就選擇錯了路,如果由另一個方向前進,可能情形就不同了,然而現在卻不能再回頭走,因為那樣,保不住在半途,就會毒傷發作,而倒斃中途了。
    夜幕深垂下的荒野,看上去一派淒涼!
    幾聲野狗的長吠,幾點明滅的磷光鬼火,勾畫出一片陰森氣息,任何人身處在這個環境裡,都會感覺到「死亡」的接近,「生命」的脫離與遙遠!
    這裡的地勢,東邊是一脈連續延綿的高山,兩邊是一片草原,看起來都不便於行走。只有南北向,衍生著一片松樹,有一條勉強可供車行的荒涼驛道。
    尹劍平在長時的冷靜分析之後,重新站起來,步向那條荒涼的驛道。
    這條路通向何處,他渾然不知,但是他已經沒有選擇的餘地,只有繼續向前盲目地走下去,他不敢放步奔馳,因為那樣一來,毒勢將會很快地發作,只能慢慢地一步一步前進。如此他一直前進了百十丈。這個距離,在平常時候,只需連續十幾個縱身即可達到,但是此刻他卻走了很久,打量著前面,更不見一戶人家。
    尹劍平停下來喘息了一陣,伸手摸了一下傷處,濕濕的像是淌了很多血,那傷處附近,手觸處一片麻木,絲毫沒有知覺,更像為劇毒所感染。他心裡微微一驚,知道這是毒傷發作的前奏,以此速度,也許用不了一半個時辰,就可能攻開自己的幾處穴道,那時情勢可就不堪設想!如果毒氣一旦攻入「氣海穴」,上染心脈,就算是華佗再世,也休想再能保全住他的活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