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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怪人怪行徑。
    那個人,重複以前的動作,像一隻彎腰蝦米似的,把身子向前俯了下來。
    天色漸晚,由於岳陽門地處荒野,倒不曾驚動什麼閒人,在場眾人目睹著掌門人的親自出手,俱都沉寂了下來,人人心情緊張,對於眼前敵我的一番爭執,實在難以預料。
    李鐵心正面對著轎子,在圈外站了一會,並不急著向圈內切人,他身子微轉,繞到了另一個方向,再次站定。轎前的那個活死人也跟著這個動作,把身子轉了過來,李鐵心徐徐邁步,第三次換到了轎子的後側方向。紅衣人想是知道李鐵心的意圖,卻也跟著把身子轉到了後面。
    就在這一剎那,李鐵心已切身入圈。
    他是側著身子進來的,方一步進,已切入三尺以外,然後身軀猝轉,滑到了另一個角度,再次側身,又切入三尺,身法極為快捷,只是並不輕鬆,圈外的三位長老俱已看出了一些道理,發覺到掌門人這種奇妙的進身之法,是絕對有道理的,他們並且猜測出掌門人之所以如此,主要是在追循著一種旋回的氣流,乘虛而入。
    三位長老雖然身在圈外,卻似能體會出圈內的波譎雲詭,猜測到必有一種迫人氣勢,一種強力向外排斥著,是以掌門人才會以這種身法向內層切入,李鐵心的進身方法,較喪生圈內的彭長老確實高明了許多,眼看著他轉動的軀體似乎較前更急,更快,進退轉側之間翩若驚鴻!
    圈子裡的那個紅衣人,顯系因為李鐵心的這種進身方法而大現緊張,只是他仍然保持著他的強者姿態,一顆頭跟隨著李鐵心的身子不時地轉動著,鷹樣的目光,交織著機警和凌厲,醞釀著隨時待機出手。
    李鐵心轉動的身勢快若流星,旋踵之間,又為他切進了一層,現在距離著當中的那台轎於只約莫有五尺光景,而他的身子卻忽然慢了下來。他顯然遭到了一種壓力,一種極度向外推張的無形力道。
    李鐵心陡地站住了身子!動如風,靜如山,儼然一派大家風範!
    即使不明個中玄奧的人,現在也能看出一些端倪來,他們依稀看著一層朦朧的霧氣,團團地圍繞在小轎的四周,緩緩向外擴散著。
    李鐵心顯然就在這團霧氣籠罩之中。
    剎時之間,圈子裡像起了一陣風暴般的疾勁,風力的起點,赫然也正是當中的那乘小轎,圈外人雖然難以體會出風力凌厲到如何程度,只是卻有一絲蛛絲馬跡可供尋索,首先他們看見地上的白雪自彩轎為中心點,漸漸向外拱起,擴散著。其次他們發覺到掌門人李鐵心身上衣襟顯明地向後揚起,一頭長髮也箭似地甩向腦後,非但如此,更似有難以想像的一種奇寒氣流在圈內擴散著,這種現象只須由李鐵心的發眉上即可以看得出來,只是極短的一剎,李鐵心的眉、發上已凝結了一層薄薄的寒霜。
    漸漸地,就連他的臉。手,也都似凝凍注了!
    由於李鐵心本身功力的抗衡,那些甫自他顏面上凝結成的薄冰,瞬息間溶成了水珠,點點滴滴地向下淌灑著,不明究竟的人,也許會以為他是在淌汗,只是這些「汗珠」尚不及墜臨地面,卻已經變成了一顆顆細小的冰珠,散發在地上珍珠有聲!
    這個時刻裡,李鐵心必然是十分痛苦的,只須看他不止一次地戰瑟著身軀即可想而知。
    看到這裡,場外的三堂長老以及六名少年弟子內心俱不禁浮現出一種失望與悲哀!然而,「強者」的姿態正在顯示出難以為大多數人所接受或是想像的現實!
    就在場外各人深深為之痛惜沮喪的一剎,那個看來幾乎已將結冰的李鐵心,突然閃電般地向轎前切入!也就在同一個時刻裡,立在轎前的那個紅衣紅帽的活死人,依著同樣快捷的速度向著李鐵心面前撲到。
    長劍如龍,竹竿更似點綴在龍身上的萬點青鱗!
    在極為短暫的一剎間,只聽見一連串的叮叮脆響,雙方至少已接觸了十招以上的快攻。
    緊接著在李鐵心匹練般的一汪劍氣之下,紅衣人身子迅速地向左面盪開來,一剎時,後者臉上已失去原有的矜持與驕傲,代之而起的,卻是無比的驚訝與欽佩!也許他從來也不曾想到過岳陽門裡,竟然會有像李鐵心這般身手的一位掌門人:無論如何,他確實已經嘗到了厲害!
    像是梟鳥般地發出了一聲怪嘯,紅衣怪人身軀弓伸之間,蛇也似地再次向李鐵心身邊襲近,竹節杖幻成了一天碧影,幕天席地般向著李鐵心全身捲來。
    李鐵心對於這位奇異的跟班兒,自一開始就深具戒心,現在事實證明對方比自己所想像的更要厲害得多,簡直是他有生以來遭遇過的最最強硬的一個勁敵:眼前情勢如此,李鐵心如欲揭開轎簾,面會轎中的主人,勢必先要擊退對方這個極具威力的跟班兒。奴才如此,主人可想而知!李鐵心已經沒有考慮思索的餘地,事實上他恨惡這個紅衣跟班更不下於轎內的主人。
    這第二度的攻勢,較前番更為猛烈。
    青影銀芒,彙集成一片猛濤駭浪!
    劍光如海,浩泛的劍氣,恰似拍岸的潮水,紅衣人看來已被這片劍海籠罩住了,白光吞噬了綠影,綠影突擊著白光!
    景象至為分明!
    這種情景,就像是一隻抽打旋轉的陀螺,白光在外,綠影在中,只有這兩種鮮明的景象,其它一切都混淆不清!白雪在急劇的旋風裡,紛紛由地面上捲起來,更增加了無比的朦朧意
    圈外各人,看到這裡,只覺得心胸緊扣,幾乎有一種「窒息」的感覺!
    忽然,白圈裡的綠影,異軍突起,蛇躍青波似地突破而出!
    紅衣人猙獰的面相……狂嘯著向李鐵心遞出了一掌,李鐵心接著了這一掌,身軀卻大大地搖晃了一下,他右子的玉龍劍由斜下方反捲上來,極其清楚地在紅衣人右頰上留下了一道血口子!
    傷勢不重,卻足以使紅衣人兢驚!
    冷森森的劍氣裡,紅衣人一連後退了三步,在他還來不及施出厲害的殺著之前,李鐵心身軀猝轉,以無比強悍的勁勢已切至轎前,長劍探處,只聽得「唰啦!」一聲,已把深垂的轎簾挑了開來。
    這一剎,無異是站立在圈外每個人所深深期盼的,各人的眸子就在轎簾揚開的一剎,只覺得眼前一亮!
    想像中,這乘小轎裡坐著的殺人魔王,不知該是如何醜陋恐怖的一個人物,事實上卻是大謬不然!
    那個人非但不醜,而且極美,美得驚人!
    長髮披拂,蛾眉淡掃!
    黑白分明的一雙剪水瞳子,更是集「靈性」與「秀美」於一體,薄薄而略呈弧度的紅唇,與左頰上的一顆小小朱斑,陪襯得那麼富有情趣!
    總之,那是人見人愛的一張臉,但不知怎麼回事,在你第一眼注視之下,卻給人以無比「冰寒」。望之生畏的感覺!
    她那般安詳,若無其事地坐在轎子裡,鬢角上斜插一朵紅梅,益增無比嬌艷,一襲湖青色的長披肩輕裹著她看似亭亭的嬌軀,不過二十上下的芳齡,還是個姑娘人家!
    圈外的人呆住了!
    圈裡的人也呆住了。
    李鐵心作夢也沒有想到,這般凶神附體,殺人於無形之間的劊子手,竟然會是生具如此姿色的一個少女!即使是敵人,在目睹著如此曠世姿容、絕代風華的一剎那,也不由得你不怦然心動!「無雙劍」李鐵心怦然心驚之下,轎中女子已發出了一聲清叱,翠袖輕揮,一隻纖纖玉手夾附著凌人的破空之聲,捷如電光火石般地劈轎而出。李鐵心在目睹對方之初,萬萬不曾想到她會有此一手,等到那翠衣少女發出清叱聲,才猝然發覺到不妙,肩頭微晃,急向右閃,張惶之間、猶自不曾忘記出劍!玉龍劍一聲龍吟,抖出了一點寒星,直取少女印堂。
    圈外各人看到這裡,俱都不禁驚出了一身冷汗!
    事實上這一招,已決定了雙方勝敗生死的命運!
    轎中女子身軀在整個動作過程裡,不過僅僅微微欠起,遂即坐下,白嫩的細手上,己多了一口長劍。
    李鐵心的玉龍劍!
    「劍」是拿在她左手上,她的另一隻手,顯然已完成了方才出擊的動作,一出即現,其快無比!
    這一掌不但震開了李鐵心苦練多年的「血罩功」,也使得此一名聞四海的掌門人注定了必死的命運!在一個疾烈的翻仰姿態裡,李鐵心龐大的軀體,就像是一枚球似地被拋了出去,等到他由雪地裡挺身站起,才發覺到此身已在圓圈之外。
    那扇先前為他長劍挑起的轎簾,即在那絕色少女發招之後,唰啦!一聲,重複落下來。
    李鐵心只覺得身上一陣驟冷,由不住牙關「嗒嗒」戰抖不已,一張臉剎時間泛出鐵青顏色!
    眾目暌暌之下,這個臉他可是丟不起!
    李鐵心怒吼一聲,虎撲而前。
    說也奇怪,剛才他並不十分費力地就踏進圈裡,而此刻看似用盡全力,卻反倒被格於圓圈之外!一連闖了兩次,都未能進入,身形一蹌,遂即坐倒在地。站在一旁的三堂長老俱不禁吃一驚,慌不迭地撲過來,「香」堂堂主「混元掌」謝山探手將李鐵心扶起,手觸下只覺得對方軀體其寒如冰。
    他打了個寒顫道:「掌門人你?……」
    「雲」堂堂主「摩雲手」孔松與「采」堂堂主「醉八仙」段南溪,目睹及此,俱不禁怒由心起,各自怒吼一聲,待向圈內攻進,卻有一人身法遠較他二人更快。
    人影一閃,那個紅衣紅帽的活死人已來到面前。
    「摩雲手」孔松一口劍方自撒出一半,已吃紅衣人手上的竹杖點在了前心部位,前者只覺得身上一麻,掌中劍「嗆嘟!」一聲,已脫手落地。「醉八仙」段南溪原待撲上的身子,乍見此情景,不禁嚇得怔了一下,頓時呆住!六名少年弟子聳動的身子,也都臨時止住了!
    那個紅衣紅帽的活死人,冷冷地好笑著,露出他白森森的一口牙齒,一雙白多黑少的眼珠子在每個人臉上轉了一下,最後注定在李鐵心身上。
    「掌門人請了!」他冷冷他說道:「叫你的人最好不要蠢動,否則,我是不在乎多殺幾個人的。」
    「醉八仙」段南溪忍不住手握劍把,只是在李鐵心嚴厲制止的目光之下,只得又鬆了開來。李鐵心這時臉色更為難看,青中透黑,那是一種慘灰的顏色。
    他努力地挺直了身子,道:「李某生平行事,仰不愧於天,俯不怍於地……你們主僕到底是哪裡來的?為什麼要對岳……陽門下這個毒手?」
    紅衣人冷冷地笑著,露出白森森的一口牙齒。
    「岳陽門?……」他哼了一聲道:「豈止是岳陽門……只怕普大之下……哼哼……」
    說到這裡連哼了幾聲,就不再說下去。
    李鐵心「聞絃歌而知雅意」,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氣,喃喃道:「這麼說尊駕台從莫非是針對……整個武林來的?」
    紅衣人斜著那雙白多黑少的眼睛盯著他,「吃吃」地乾笑了兩聲,不像是笑,倒像是往嘴裡面喝風抽氣,說不出的一股子冷嗖嗖感覺,讓人打心眼兒裡不自在,有些畏懼!
    「雖然不是針對整個武林,倒也差不了多少!」
    垂下頭他「吃吃」又笑了兩聲,道:「無風不起浪,事出必有因,任何一件事的發生,當然都是有原因的……」
    李鐵心喘息著冷笑一聲,道:「什麼原因?李某人自接掌岳陽門,兩年來,從來不曾結怨武林……」
    他的話又為紅衣人「吃吃」的笑聲打斷。
    各人既驚又忿的目光,齊向紅衣人臉上集中!
    「掌門人,」紅衣人極其冷漠地道:「你的時間觀念有所偏差!」
    李鐵心道:「這話是什麼意思?」
    紅衣人「吃吃」笑了兩聲:「我們不算新賬,只算老賬!」
    「算老……賬?」
    「不錯!」紅衣人一下子拉長了臉:「回去問問冼老頭吧,告訴他說,四十年前他的老朋友,打發人來看他來了?」
    「冼老頭」不用說當然指的是「冼冰」,冼冰是岳陽門的前掌門人,如今年事已高,垂簾坐塔,已不復再問本門與武林中事!想不到四十年前的一件悠悠往事,竟然又把他捲入到漩渦之中!「宿仇」是所有仇恨中最可怕的一種,「四十年」該是何等漫長的一段歲月。如果積四十年的悠悠歲月而不能忘懷的仇恨,必將是刻骨銘心、魂牽夢繫,永生也忘懷不了的深仇大怨,即所謂的「宿仇」了。
    李鐵心與在場各人聽到這裡,俱都情不自禁地打了一個冷戰!一時作聲不得。
    良久,李鐵心發出了一聲歎息,苦笑道:「我明白了,這麼說來人……也就是那轎中的女子,並不是這一件事的主人了?」
    紅衣人翻著白眼,道:「你想知道的,也未免太多了一點,我頂多只能告訴你,我家姑娘姓甘,人以『十九妹』稱呼,這『甘十九妹』四個字,也就是我們姑娘的名號,你記住就是!」
    說時眸子在李鐵心臉上一轉,白卡卡的臉上,現出了一種悲戾表情:「你的時間已經不多了,回去見著冼老頭,告訴他說,我家姑娘體念他是武林前輩,不欲向他親自出手,他如有自知之明,就該自己抹脖子一死,要不然,吃吃……」
    才說到這裡,只聽得那乘小轎裡傳來了一聲女子嬌呼:「阮行,你過來一趟。」
    紅衣人正自「吃吃」笑著,乍然一驚,頓時面現肅容,應了聲,「是!」
    瘦軀轉側之間,快若旋風般已飄向轎前。
    李鐵心與一干同門雖然不知他們說些什麼,但是確知轎中女子對那個叫「阮行」的紅衣人有所交待,只見紅衣人不時躬身稱是,遂即探出雙手,自轎簾內接出一物:一口寶劍。
    李鐵心方自看出那口劍像是自己的玉龍劍,紅衣人阮行身軀再轉,去而復還,紅影略閃,已來到了近前。
    只見他冷笑一聲道:「我家姑娘壁還你尊駕的寶劍,請小心接著。」
    言罷雙手把劍托向李鐵心面前,李鐵心冷冷一笑,伸手接過,待到接過手中,才不禁吃了一驚!原來這口他最心愛的隨身長劍,顯然已失去了原有的光澤,由本來的燦爛銀光變成了通體烏金之色!使李鐵心更驚異的,乃是劍身平面上的三個清晰的指印,每一個都約有半分深淺,深深嵌入劍身。李鐵心幾乎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劍橫眼前,仔細地再看了一眼,一點都沒錯,非但指印實在,就連指印上的指紋也昭然若揭!
    這一驚,有如兜心一捶,李鐵心由不住打了一個寒顫,頓時作聲不得。
    他雖然不明白這口玉龍劍為什麼忽然間會變了顏色,但是劍身上的指印,分明是轎中女子以極上內功指力留上去的。他分明記得剛才以此劍揭開轎簾的一剎間,即為轎中那絕色少女拿住了劍身。這時回想起來,那女子拿劍的手姿,正是三指在上一指在下。想到這裡,他忙自將劍身翻轉過來,果然不錯,在劍身的另一面,清晰地留下另一枚拇指的指印。
    武林中以指力稱勝的名家,固然多不勝舉,大不了練到穿牆洞石,已是駭人聽聞,如以眼前轎內這個絕色少女論,竟然能在百煉精鋼的劍身上留下指印,這等指力,如非李鐵心親自目睹,簡直是不可思議!他身邊的三堂長老以及六名少年弟子看到這裡,也都禁不住赫然變色!
    紅衣人阮行冷森森地道:「拿回去給冼老頭看,就說我家姑娘交待,孽是他造下來的,叫他自己看著辦吧!天以後,我會來聽回音的,到時候希望他不要叫我們費事。話說到這裡為止,掌門人你可以回去了。」
    說罷,他後退一步,把青竹竿插在雪地裡,用力地拍了兩下手,守在一旁的兩名轎夫趕忙站起走過來。眾目睽睽下,轎夫抬起了轎子,紅衣人走在轎前,這乘彩轎就像來時一般,循著方才地舊路一徑地去了。
    目送著這乘轎影完全消失,玉龍劍脫手墜地。
    「摩雲手」孔松距離他身於最近,慌不迭忙把他攙起來,「混元掌」謝山與「醉八仙」
    段南溪驚嚇得偎過來,只發現李鐵心的一張臉,這時越加顯得發黑!
    「摩雲手」孔松大吃一驚道:「掌門人,你覺得怎麼樣?」
    李鐵心此刻已在忍耐著一種侵體的酷寒,只見他全身抖動得那麼厲害,牙關緊咬著,雙目怒凸,分明在忍耐著強烈的內在痛苦!他生平要強慣了,更不願在死前,示弱同門。鼻子裡哼了一聲,他喃喃道:「暫時……無妨,我還忍得住!」
    隨在他身邊的那個青衣少年,由地上拾起了那口玉龍劍還劍人鞘。不意,他手觸劍身時即感覺到像是觸了電般的一陣發麻,等到把這口劍插入斂鞘之後,已把持不住,膝下一虛,噗通!跪倒在雪地裡。各人驚視之下,只見李鐵心這名隨身劍僮,眉剔目張,一張臉已變成黝黑顏色,忽然,大吼一聲,臉朝下跌倒地上,頓時七孔溢血而死!
    兩名青衣弟子驚呼一聲,正要上前攙扶。
    李鐵心叱止道:「慢著!」
    二弟子頓時止步。
    李鐵心那雙佈滿血絲。凸出的眸子在每一具屍體上轉視一周後,臉上現出痛苦的一絲慘笑。
    「你們暫時不要動……這些屍體上,都可能染有劇毒,我們回去……再說……」
    在場各人聆聽之下,益加驚心不已!
    李鐵心緩緩道:「我雖然還不知道……對方所施展的是什麼樣的……毒,但是……毒性劇烈,卻是我生平所僅見……且容我……且容我……」
    喘息一陣之後,他才繼續道:「……且容……請示坐塔恩師之後……再聽發落!」
    說罷,他指了一下地上的那口玉龍劍。
    一名弟子趨前,正要拿起,想到了毒,中途忽然住手,卻回過頭來看向掌門人。
    李鐵心苦笑道:「劍己入鞘,無妨……事了!」
    那弟子仍是十分小心地輕輕托起。
    各人在身經目睹本門如此大變故後,一個個心驚肉跳,無比的驚懼壓迫著,看上去都帶著三分木訥,就像變了個人似的遲緩。
    天黑,雪飛!
    每個人咀嚼著死亡的陰影,更像斷了魂似的落拓……
    燈下,「一鷗子」冼冰正自展視著手上的那口玉龍劍。
    他左掌輕壓劍鞘,右手緊握劍柄,「虎口」與劍的白銅「吞口」緊挨著,就這樣緩緩地抽劍出鞘。
    雖說是上了八十的人了,看上去卻並不十分顯老!銀髮被一條寬約四指的青色緞帶子輕輕紮著,緞帶正中嵌有一塊墨綠色的玉結。老人有著遺興豪飛的一雙長眉,含蓄著飽經世事與幾許滄桑的一對深邃眸子,白面,無須,看上去是屬於文靜一型的讀書人。一襲灰衣,輕裹著他修長的軀體,細白的手上,留著長長的指甲,每一枚晶瑩的指甲上,都套著一截講究的縷花竹絲指甲帽,整個的一個人,由頭至腳,看上去的確稱得上「不染纖塵」!
    他,十分安詳地跌坐在一個寬大的蒲團上,身側左右,各立著一個古燈盞,燈芯飽潤著松子油,燃放出來的光彩一片碧光。
    岳陽門的掌門人「無雙劍」李鐵心就坐在他對面,其實不應該是「坐」,應該說是「倚」,甚至於「睡」,都比較恰當一些。在那張寬大的紅木太師椅上,加有厚厚的褥墊,李鐵心就像全身沒有骨頭似地半倚半躺在上面。他雙腿平蹺在一具矮几上,兩膝的一雙「犢鼻」穴上,各插著一根銀質的鋼針,針尾上炙著艾色,裊裊的幾縷輕煙向上散發著,空氣是那麼的沉寂!
    三堂長老,六名弟子,連同老人身邊的一個黃衣少年,一共是十個人,坐的坐,站的站,卻是沒有一個出聲音的,每個人的臉,都似罩了一層霜般的寒冷。這些人聚結在一起,把老人的這問丹房擠得滿滿的,每個人的臉固然冰封了,心上卻更似壓了一塊鉛般的沉重!
    劍光在青白的燈光下面輕輕顫抖著,老人一隻左手微微抬起來,不時地向外輕輕晃著,嘴裡連連吹著氣。由於內心的震驚,已使得他蒼白的面頰上,沁出了一片密密的汗珠。
    「毒!」他喃喃他說道:「好厲害的毒氣!」
    接著他把劍拿遠了,一雙銀眉頻頻眨動著,吃驚而戰慄的口氣道:「來人是用『含沙射影』的驚人內功,將劇毒貫注入劍身的。」
    「含沙射影?」李鐵心癡癡地道:「弟子不曾聽說過這門功夫。」
    「一鷗子」冼冰怠滯的目光看著他,淒苦地道:「你當然沒聽說過……就連為師也是風聞而已……這種功力一但練成,可以本身內力,在百步之內取人性命,傷人元氣精魄於無形之間!」
    在場各人,聆聽至此,無不心驚膽戰,作聲不得!
    冼冰繼續打量著劍身,苦笑著道:「至於劍身指印,顯示出此女更擅『五指燈』的驚人指功!」
    李鐵心喃喃道:「五指……燈?」
    冼冰點頭道:「就我所知,當今武林,還不曾有人擅施這種指力……噢……」
    他似乎忽然之間想到了什麼,一時面色驟變!
    「不會是……她……不會……」冼冰喃喃地自語著,那雙眸子,猝然間失去了光采,盯向李鐵心:「那個姓阮的紅衣人,是怎麼關照你的?」
    李鐵心這一刻臉色泛紅,只是那種紅看上去很不自然,像是紅中帶黑,而且,他的喘息,像是較諸先前更厲害了。老人微微一驚,提起手,為他把紮在左膝上的一根銀針拔了下來!李鐵心哼了一聲,臉上泛起了一層虛汗。
    冼冰關心地道:「你覺得哪裡不對了?」
    李鐵心是在以本門「血罩」功,抵抗著攻心的毒氣,那雙膝銀針似乎對他幫助不大,只是他仍然倔強地忍耐著。
    輕輕哼了一聲,他咬著牙道:「還好……弟子還忍得住……那個紅衣人讓弟子轉告你老,說他們是來向你索討四十年前的一筆;日賬來的。」
    冼冰突地呆住了。
    很長的一段時間,他只是兩眼發直,不說一句話,每個人的心情也就越加地感到沉重。
    良久,冼冰才像是轉過念頭來,他點了一下頭道,「這應該就不會錯了……是她!『丹鳳』水紅芍!」
    一剎時,他面色如土,舌橋不下,「丹鳳」水紅芍這個名字,像是一把鋒利的寶劍,深深地刺進了他的胸瞠!
    往事如潮,在他追憶四十年前的那件痛心往事時,猶不禁使得這位岳陽門的前掌門人不寒而慄!
    丹房裡靜俏悄的,在突臨大敵的此刻,每一個人都不啻死了半截,在魂飄魄離的夢境中生存著,那麼多雙眸子,居然再也看不出昔日所含蓄著的銳氣精芒,只是沉沉垂死,一番暮氣!
    「一鷗於」冼冰像是三魂悠悠地又回到了現實。
    「謝師弟。」冼冰轉向身側的「混元掌」謝山,喃喃他說道:「你應該還記得這個人吧?『丹鳳』水紅芍……」
    「混元掌」謝山打了一個冷戰,躬身道:「屬下不敢忘懷……」
    「那麼你看……可是此女?」
    「這個……」謝山不寒而慄地道:「屬下不敢斷定,經師兄這麼一提,倒是有幾分相似……只是,這個女人,如今還活……著嗎?」
    冼冰慘然道:「愚兄既不曾死,又何怪她尚在人間?」
    另一位長老,「采」堂的「醉八仙」段南溪,聆聽到此,忍不住趨前一步,插口道:
    「老宗師……你們說的莫非是數十年前,鳳凰山遇害的那個女魔頭……水紅芍?」
    「一鷗子」冼冰目光一轉,看向他,苦笑道:「段師父……你也知道這個人嗎?」
    段南溪道:「屬下怎能不知?……如果屬下記憶實在的話,尚還記得當年老宗師你老曾偕同當年六位故友,你們七個人,不是在『鳳凰山』火焚了這個魔頭,怎麼又會?……」
    冼冰喟然長歎一聲道:「段師父你的記憶不差,這件事情難得你還記得這麼清楚……」
    段南溪一怔道:「這麼說,『丹鳳』水紅芍火焚喪生這件事是真的了。」
    冼冰頹然搖了一下頭:「那是假的!」
    能夠聽得懂他們之間這番對話的,也只有在座的三堂長老,而此刻,三堂長老卻都怔注了!「混元掌」謝山與冼冰乃是同門一系,誼屬師兄弟,故此以兄弟見稱,「醉八仙」段南溪與「摩雲手」孔松卻是同宗不同門,故而以「宗師」見稱。其實「混元掌」謝山較這位退休的前掌門師兄要小上十五歲,一身武功半成於這位師兄的調教,嘴裡雖以師兄見稱,事實上卻敬其勝於師尊!聽了冼冰的話,謝山不禁也怔住了!
    「師兄……」他喃喃地道:「這話到底該怎麼說?」
    「一鷗子」冼冰苦笑道:「這件事莫怪你們不清楚,事實上悉知當年鳳凰山實情的,僅僅只有我們七個人而已………
    「武林七修?」段南溪冒了這麼一句。
    冼冰點點頭,沒精打采地道:「不錯!『武林七修』這是當年江湖上對我們七個人的稱呼……」
    「師父!」無雙劍李鐵心喘息著道:「這件事……弟子從來不曾聽你老人家說過……請即賜告,以釋愚昧……才好!」
    冼冰「啪」一聲合起了手上的玉龍劍,瘦削面頰上,帶出了無比的淒苦表情!
    「我會告訴你們的……」
    顯然是一件令他極為痛心、也是極難啟口的一件往事,只是被眼前情勢所迫,他不得不吐出實情。
    冼冰又發出了冗長的一聲歎息,才喃喃地道:「人非聖賢,誰能無過,為師也不例外!
    這件事是為師生平所幹最大的一件錯事……就是現在追憶起來,仍然使我後悔沉痛不己……
    也可能是我的一念之仁,才會留下了今日的後患,我固咎由自取,卻害了你們……
    說到這裡,由不住語氣哽咽,竟自落下淚來!
    「無雙劍」李鐵心痛心地道:「你老人家何必這麼說,這件事只怪弟子無能……不足維護本門,才會落得如此下場!弟子對不起你老托咐之恩,更對不起我岳陽門歷代宗師……」
    說者傷心,聽者動容。想到了臨身的大禍,每個人更不禁由衷地興起了悲哀,一時垂首落淚,傷心不已。丹房裡,傳出了一陣嗚咽之聲,宛若楚囚對位,哪裡看得出半點生氣!悲慘的氣氛繼續蔓延著,每個人都陷於恐懼的沉思裡,空氣陰沉得可怕。一種大難臨頭的不佳之兆籠罩著,想到切身處,人人都木訥三分。
    「老宗師。」說話的是侍立冼冰身邊的一個黃衣少年,他並且輕輕地發出了一聲咳嗽。
    這聲咳嗽,不啻黃鐘大呂般地在每個人耳鼓震撼了一下,所有的目光,幾乎在同一個時候,齊向著這個黃衣少年集中。說來奇怪,居然有一半以上的人,對這個少年感到生疏,甚至於連他的名字也叫不上來。也難怪,說起來他只是派來服侍冼冰起居靜坐、本門中的一個末代弟子而已!
    尹劍平!
    他來本門似乎為時不長,不足三月。掌門人李鐵心第一眼看上了他的文靜,他雖然不是本門嫡系,但卻是來自第一高門「雙鶴堂」的門下。雙鶴堂堂主修書推薦,李鐵心也就破格把他留下來,要他在「白塔」先敬師八月,再觀後用。
    尹劍平在眾人目光逼視下,並不拘澀,他向著當前的冼冰深深一揖,道:「老宗師,你老人家還沒有說出當年肇事之因……弟子愚昧,以為眼前時間寶貴,與其坐以待斃,不如共圖良策的好!」
    真是一針見血的金玉良言。
    話是再簡單不過,道理更是人人懂得,誰都會說,只是在此時此刻說出來,可就大不簡單!
    「一鷗子」冼冰枯澀的臉上,綻開了一絲笑容,頻頻點頭道:「劍平,難得你這個孩子,在這個節骨眼上,尚能臨危不亂,你說的不錯,老夫卻是眼前方寸已亂,那是因為老夫是此一事件的過來人,深深體會出此一劫難的不能倖免與可怕!」
    他頓了一下,接下去道:「四十年前,武林中曾經出現了一個極其可怕的人物,這個人,就是剛才我所提到的那個女人『丹鳳』水紅芍!」
    冷笑了一聲。他娓娓道來:「這個水紅芍的出身來歷,江湖上傳說不一,有人說她是來自青海『達裡木』,有人說她是來自西崑崙,總之,這些都無關宏旨,令人不解的是她的武功怪異驚人,大大有別於各門派,尤其驚人的是此女獨擅一種怪異的毒功!」
    「七步斷腸紅!」說話的是「采」堂堂主段南溪。
    「一鷗子」冼冰看了他一眼,點頭道:「不錯,七步斷腸紅,這不是一種毒酒,而是一種駭人的毒功,這種毒功如果混合我先前所說的那種『含沙射影』的內功共同施展,其效力則更為顯著,能使人身中此毒後,七步之內七孔流血而亡,故名『七步斷腸紅』,直到如今為止,武林中甚至於還不曾有人考究出這是一種什麼樣的毒?更逞論防止之法了。」
    「無雙劍」李鐵心聽到這裡,禁不住發出了一聲嗟歎,在場各人,凡是目睹著方才門外那一場怪異之戰的人,無不心內雪然。至此,那轎內神秘少女,與冼冰口中所說的這個「丹鳳」水紅芍,她們之間的關係已甚為明顯,那致人於死地的玄奧功力,無疑的已是昭然若揭。
    「七步斷腸紅」!每個人心裡,都不禁重複地念了一遍,『情不自禁地浮現出一種陰森的恐怖!
    「一鷗子」冼冰在先前的一度驚惶失措之後,現在又復變得慣常的冷靜!
    他冷冷地接下去道:「但是,你們絕不會想到,這個水紅芍她最厲害的地方,並不在她奇異的武功和無人可以化解的『七步斷腸紅』,而是……」
    冼冰不勝歎息地搖著頭。
    掌門人以次,每個人都凝神傾聽,無疑的,那個叫「丹鳳」水紅芍的女人,已緊緊扣壓住了他們的呼吸。
    冼冰臉上現出了一些不自在,他喃喃地道:「……那是她的美色!」
    女人的美,在任何場合裡提出來,都應該是屬於輕鬆一面的,然而此刻,由於心情的迎異,在大家聆聽之下,居然沒有一點點輕鬆的感覺,反倒更為沉重!
    「一鷗子」冼冰看了各人一眼,輕歎一聲道:「……那是一種出奇的美,美到使任何男人在第一次看見她的時候,都會情不自禁。」
    下面的話,他卻是礙於出口,頓了一下,才喃喃地接道:「……因此,江湖武林中,許多人都沉迷於她的美色,陷泥足而不克自拔,毀家毀身,而甘心充作她為害江湖的奴役……
    此女貌美如仙,但心如毒蠍,一旦達到目的,即翻臉無情,對其面首任情殺戮,形成當時最可怖的粉紅色陷階,這才有後來的武林七修挺身而出,為江湖主持公道。」
    掌門人和三堂長老俱都知道這位前掌門人早年義結江湖,風度翩翩,美如子都,正是「武林七修」之一。似乎聽到了這裡,才有些眉目。
    「一鷗子」冼冰表情至為沉痛,苦笑了一下,臉上現出至為尷尬的神態,頓了一下,才接道:「那時我年事尚輕,閱歷不深……竟然……為她所乘,如非事後覺悟得早,險些做了岳陽門的罪人!」
    話說得很含蓄,但是大家心裡都有數,很明顯的,這位前掌門人當時也著了那個女魔頭的道兒,為她的美色所乘,本門中人俱都知道這位前掌門人是本門振衰起疲,建功至偉的一個人,本門之所以有後來的聲望,也多得力於他的堅定和威望。如果不是他親口說出來,任何人也難以相信他的早年,竟然還隱藏著如此不足為外人道及的一段隱秘。
    故事的發展,顯然已迫近眉睫。
    冼冰冷冷地接道:「……我當時確是鬼述了心竅……主要也是由於水紅芍看來對我的情有獨鍾,我當時總以為她並非是一個如外界所傳說那般行徑的女人,因此遲遲不肯對她下手,這件事頗不為其他六位兄弟所諒解,鬧到後來幾至於起了內證!」
    他輕歎了一聲,搖搖頭,頗有往事不堪回首的感傷,銀色的雙眉頻頻顫動著,細長的一雙眸子,蘊含著無比的沉痛,似乎到現在,他還弄不清昔年加諸在自己身上的那段情愛的真偽。
    「直到有一大,我們兄弟裡的二人先後遇害,驗屍證明是喪生在水紅芍的『七步斷腸紅』下,才使我醍醐灌頂,決心為二位已死的拜兄復仇雪恨!因為只有我與她最接近,當時就決定由我出面設計約她中伏。」冼冰緩緩地接道:「那一天在鳳凰山,我們五人布下了大羅地網,在迂迴曲折的地道裡佈滿了引火之物,地道一端的出口,也都先行設法嚴密封鎖,遂即由我出面誘她入洞。」
    說到這裡,冼冰忍不住長歎了一聲,道:「……水紅芍活該有此一難,她平日為人最稱精細,想不到這一次竟是大大的失察,而著了我們五人的道兒,直到發覺不妙時,已是進退維谷,大拜兄石子奇一聲令下,各人皆將事先藏置的火種引燃地道裡的乾柴,大火頃刻而起,火龍也似地蔓延開來。」
    冼冰呆住了,不再出聲。
    「香」堂堂主「混元掌」謝山忍不住道:「師兄……這麼一來,那個水紅芍焉能有活命之機?」
    冼冰苦笑了一下,冷冷地道,「你說的不錯,她原是不應該再活著出來的……如果不是我在她臨危之際,打開了地道的出口,她必然是死定了!」
    「師兄……是你?」謝山瞠目結舌,百思不解地道=你老……為什麼要這麼做?這麼一來,豈不是前功盡棄了嗎?」
    冼冰緩緩垂下頭來,他輕抬袍袖,在眼角上揩了一下,各人才忽然警覺到這位前掌門人,被譽為本門「宗師」的老人,竟然不勝傷情地淌出了眼淚!
    微微搖著頭,冼冰慘笑著道:「大火引燃時,我清楚聽見她痛苦的呼叫聲,並且不時地叫喚著我的名字,訴說對我的真情……我實在狠不下這個心,才為她打開了地道的出口……
    可憐她雖然逃得了活命,卻將一張閉月羞花的玉貌,燒得慘不忍睹,一頭秀髮也付之一炬而化為飛灰,就那樣,她像鬼也似的凌厲,叫囂著衝門而出,一去不返……自此以後,就再也沒有她的蹤影了。」
    空氣短時間呈現出一片靜寂,各人這才明白此一段事件的本末。
    冼冰苦笑道:「我知道她恨我……雖然事隔四十年,只是每當我想起這件事時,內心總會興起無限的內疚,我永遠也忘不了她奔出地道時的狼狽淒慘情景,忘不了當時她注視我的眼神,雖只是匆忙中的一瞥,也令我永世不能忘懷。這些年來,我也常為這事責怪我自己,直到如今為止,我還不知我是否錯了!」
    「無雙劍」李鐵心喘息著道:「這是她為害人間自落的下場,師父己對她網開一面,她焉能……責怪你老的不當?……更沒有理由,在事隔漫長的四十年之後,兀自上門復仇……
    太不應該了……」
    各人都抱持與掌門人同樣的看法,紛紛隨聲附和。冼冰卻獨持異議地搖著頭,他是這一事件的當事人,自有排斥眾議的理由。
    「不!是我錯了!」冼冰沉痛地道:「你們不能怪她向我復仇,只能怪我當時狠不下心來,如果我聽令她的哀求呼喚不理睬的話,或是與四位拜兄一樣,引火之後即行離去,根本就聽不見她的呼叫也好,偏偏只怪我對她難忘故情……
    「你們都不是女人!」他繼續道:「所以你們不會瞭解女人,尤其不會瞭解一個很美女人的內心思維。事實上,一個很美的女人,她所愛惜美容的程度,可能有甚於生命,所以,我在水紅芍遭受毀容之後才救她出困,本身就是一項極大的錯誤,還有……」
    冼冰苦笑了一下,接著道:「如果當時水紅芍在地道被焚燒時,所說的都是實情的話,我的這種作為,在她看來,便是忘情薄義!一個女人,最不能容忍的是男人的欺騙無情!我何不幸,卻把這兩種女人視為十惡不赦的大罪,都集於一身。所以,水紅芍苟活人世一日,她必然不會放過我的,不幸的卻是連帶地害了你們,害了我岳陽門數百年來相承不斷的千秋大業!」
    說到這裡,語音哽咽,不覺老淚縱橫,婆娑滴下。
    李鐵心發出了一陣輕微的咳聲,他這時看上去很不好,一張臉想系因為過久閉穴的結果,已經變成了豬肝顏色!只見他上胸劇烈地起伏著。
    「師父!」他頻頻喘息著道:「本門三百年基業,不能……就這麼毀了……你老人家務必要想一個法子拯救本門這步劫難……弟子……弟子……只怕……」
    冼冰只顧追敘著那段痛心往事,倒不曾注意到眼前李鐵心的情形,這時乍然驚覺,不禁猝然一驚!
    他身軀前探,一把抓住了李鐵心手上脈門,驚惶地道:「不要開口出聲!」
    五指觸處,只覺得對方脈象宏大,跳動劇烈,身上奇寒似冰,分明已現危急,情急之下,正思以本身內力貫人,以補充他虧損的元氣,但其勢已是不及,只見李鐵心嘴張處,一口鮮血箭也似地噴了出來,身軀一歪,全身頓時萎縮下來!各人目睹及此,俱不禁大吃一驚,紛紛趨前,「一鷗子」冼冰驚呼一聲,左掌探處,已按在了李鐵心頂門之上。在他真力灌注之下,李鐵心全身起了一陣疾烈的顫抖,霍地睜開了雙目,像是忽然振奮了一下!無奈傷毒過重,眼前已是回天乏術。
    緊接著,數股紫黑的血液分別由他七孔內淌了出來,眼看著他怒凸的一雙眸子,幾乎是要奪眶而出,一滴滴紫黑色的血液,卻是由瞳子裡向外滴出!看到這裡,即使是最能自持的人,也不禁為之毛髮聳然,打心眼兒裡滋生出一片寒意!
    「一鷗子」冼冰悲慘地叫著:「徒……兒……你死不得……是為師害了你……」
    他原想以本身真力補足李鐵心元氣所耗,卻不曾料到反而加速了對方死亡!目睹著自己最心愛的衣缽傳人,本門中最具前途的一位掌門人,在死亡瞬息間的痛苦掙扎,冼冰整個的心都碎了。
    「徒兒……」他嘶啞地叫著:「你不能死……你不能死「死」字剛出口,「無雙劍」李鐵心忽然大吼一聲,足蹬處,一具香爐「嘩啦啦」倒翻在地,他魁梧的軀體一下子變得了畢直,直挺挺地躺了下去。各人目睹及此,俱不禁發出了一聲驚呼!紛紛圍攏上去。李鐵心眉剔目瞪,面如墨金,已是一命嗚呼了!
    值此同時,只聽見「一鷗子」冼冰發出了悲愴的一聲呼叫,整個身軀立時向後倒仰了下去。侍立他左右的那個黃衣少年尹劍平,慌忙縱身撲前,大驚道:「不好!老宗師昏過去了!」
    面臨著此一刻驚地動天的大變,岳陽門老少兩代弟子,俱都嚇傻了!黃衣少年尹劍平,不顧一切地抱起了冼冰的身子,平放在丹室內的石案上,謝山,段南溪,孔松,七名弟子,全都擁了過來。
    謝山老淚婆裟地重重頓足道:「這可怎麼好,怎麼好?」
    段南溪力透雙掌,倏地向著老人兩肋氣海俞穴上一擠,後者就像猝然為雷電擊中了般的一陣子急顫,倏地睜開了一雙眸子,緊接著,他大咳了一聲,嗆出了一口濁痰,瘦削的面頰上,起了一陣紅潮。
    「混元掌」謝山忍不住痛聲位道:「師兄……你這是怎麼了?
    「一鷗子」冼冰緩緩閉上了眼睛,兩行淚水順著眼角淚淚淌下來。
    「摩雲手」孔松悲切地道:「老宗師請以本門為重……千萬珍重!」
    年輕的一代弟子,在目睹本門連番大變之後,早已嚇得魂飛魄散了,驚魂甫定,悲從中來,都不禁悲泣起來!在一片哭聲裡,冼冰緩緩睜開了眼睛。想是內心過於悲痛,以至於引起了急發的症狀,看上去他那張臉,似乎變得扭曲了,自眼角以下,半邊臉斜斜地向下用力拉著。
    他語無倫次地斷續道:「岳……陽門完了……我不行了各人頭上就像是響了一聲焦雷。頓時作聲不得,倒是那個黃衣弟子尹劍平,尚還能勉強自持住,他上前一步,力扣著「一鷗子」冼冰的脈門,後者在內力灌輸之下,似乎精神微微一振!
    尹劍平涕淚交流著,道,「老宗師.請你告訴我們,岳陽門今後將何以自處?」
    冼冰扭曲的臉上,帶出了無比的淒慘,微微搖了一下頭,他緩緩地道:「覆巢之下……
    豈有完卵……岳陽門完了,你們各自逃命……去吧!」
    「混元掌」謝山熱淚迸落著道:「不:寧為玉碎,不為瓦全……我們跟他們拼了!」
    「那是沒有用的。」冼冰慘笑著道:「來人如是我剛才所說的那個水……水紅芍的弟子,那就不得了,只怕今後整個武林都將要遭劫受害……」
    黃衣弟子尹劍平注意地聆聽著,他雖傷心,但表面上卻不十分顯著,他也震驚,但不失理智!
    「老宗師!」尹劍平沉聲說道:「照你所說,這個世界上莫非再也找不到一個人能夠是那個水紅芍的敵手了?」
    「難……」冼冰有氣無力地搖著頭:「太難了……我不敢說沒有……但就我所知……還不曾有一個人……孩子……你死了這條心……你們……」
    他的眼睛轉向三堂氏老以及七名弟子,扭曲的面頰上浮現出一絲死灰色!
    「聽我的話……忘了這件事,」他喃喃地道:「逃……命去吧,晚了怕來不及了……」
    各人臉上情不自禁地現出了一片陰影!
    「一鷗子」冼冰喘息著,作出一個想要欠身坐起的姿態,尹劍平忙把他身子扶起來,用自己半邊身子抵住他的背,只覺得宗師整個身上,俱都為汗水濕透,分明真氣已散。在一個終身修為武功的人來說,「真氣渙散」就是命喪黃泉的前奏,換句話說,這位老宗師眼前已注定了必死的命運!對尹劍平來說,這一個發現,真使他大吃一驚,內心儘管驚恐萬狀,外表卻越加的沉著,他想到冼冰的忽思坐起,必然有重要的話要關照,此刻如把冼冰傷情道出,必然徒增混亂。卻是與事無補!說不定更加速了冼冰的死亡,是以尹劍平不曾道出。
    「一鷗子」冼冰一雙眸子,先注視著三堂長老,遂即又移向七名弟子。他喘息著不發一言,只是靜靜地看著,在每一個人的臉上都逗留了一刻,彷彿急欲要觀察出一些什麼似的,看著,看著,他不禁又淌出了眼淚!
    「混元掌」謝山似乎由他的目光裡看出了不妙,他驚異地道:「師兄,你有什麼話要囑咐嗎?」
    「一鷗子」冼冰顫聲說道:「不……不……是我的眼花了……我的眼花了……這是不可能的事,不可能的事……」
    各人俱吃了一驚,感覺到一派陰森!
    謝山汗毛聳然地道:「師兄,你看見什麼了?」
    冼冰全身顫抖著,那雙迷離的眸子不停地在每個人臉上觀察著,形態越加的驚嚇,那副樣子簡直就像是見了鬼!
    「不……不……我看錯了……」他不停他說道:「是我的眼花了,我的眼睛花了……」
    忽然,他眼睛接觸到了身後的尹劍平。
    這個人,居然使他緊張的神態忽然定了下來:
    「噢!」他長長地吁了一口長氣,說道:「劍平,你過……過來……讓我好好地……看看你!」
    尹劍平頓了一下,心知冼冰這麼做必有原因,當下應了一聲,把身子轉向老人正面。兩張臉至為接近,冼冰的那雙眸子,在一陣震驚之後,忽然展示無比的喜悅!那是一種難以形容的欣慰,和先前的那種驚恐截然不同。面對著他的這個少年尹劍平,有著沉毅的一張臉,發黑而濃,目深而邃,在舉座皆驚的現場,只有他還能夠保持著原有的一份鎮定。然而這些似乎並不是冼冰所要觀察的,他流離的目光,只是注視著他開朗挺出的印堂,繼而觀看他遺飛的雙眉……看到這裡,冼冰臉上的喜悅,益加顯著表露出來,他抖顫著伸出了一隻手,扳在了這個一向並不十分重視的弟子肩上,這時他喘得更厲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