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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


    看到這裡,君無忌不禁皺了一下眉,大大覺著掃興。小琉璃卻氣不忿地怒道:「這兩個傢伙太欺侮人,憑什麼動手打人呀!」
    說話間,酒樓的主人、賬房,一干夥計,七八個人俱都向兩個鬧事客人身邊偎了過去。
    手裡還拿著算盤,細脖子大腦袋的賬房先生,跑在最頭裡,人未到先自高聲嚷著:「別動手,別動手,有話好話,有話好說,喲!這可是不得了,怕是出了人命啦!」
    話聲方住,眼前人影晃動,已被對方客人之一的那個高個頭,攔在眼前,「老兔崽兒蛋,你倒是給爺們說個理字看看!」左手一把抓住了當胸,右手可也不閒著,「叭!叭!
    叭!叭!一連四個大嘴巴,差點沒把這個賬房先生給抽暈了,一時順著嘴角直往下淌血。
    「別……別……哎唷唷……」敢情連大牙也掉了兩顆,這就殺豬般地大叫了起來:
    「可不得了啦……打死人啦……」
    「去你娘的一邊兒!」高個頭的這個客人,敢情比那個矮個兒更辣手,手翻處,這位賬房先生可真成了空中飛人,忽悠悠騰空而起,一連掠過了兩張桌子,直向著樓梯當口直摔下來。
    一時間,全場大驚。這可真是玩命了,試看「空中飛人」這位賬房先生,一副頭下腳上的樣子,一傢伙直摜上來,怕不腦袋為之開花?事起倉猝,誰又能挽回這一瞬危機?
    君無忌目睹之下心裡一驚。他原是好涵養,不打算過問這類閒事的,只是人命關天,又豈能袖手旁觀?心裡一動,正待以奇快身法,飛身而起,在空中救他一把,庶可免一步之危。
    心念方動,待將而起的一霎,空中形象,竟自有了變化,先者,似有一陣微風,輕輕吹起,直襲空中,說是「輕輕」吹起,其實卻別有微妙,顯然勁頭兒不小,以至於空中的賬房先生,竟自改了姿態,原是「頭下腳上」一變而「頭上腳下」。更妙的是,這陣「輕風」更似一隻無形的大手,於此要緊關頭,對落下的這位賬房先生,形成了必要的一托。
    這般情勢,局外人又何能辨清?緊接著「砰」的一聲大響,空中的賬房先生已摔了下來,卻是坐了個「屁股墩兒」。
    「哎唷!」只以為定當骨斷筋折,試了試卻是不當回事兒,只是「墩」了這麼一下,震得有點頭暈,自個兒想想,也覺著有些莫名其妙。
    豈止他莫名其妙,所有在場的客人,都覺著莫名其妙,對於這位賬房先生一霎間的空中變化,充滿了不可思議的離奇,無不嘖嘖稱奇。
    一霎間的靜寂之後,緊接著立刻又自熱鬧起來。
    「紅葉莊」掌櫃的「膏藥劉」,卻也不是省油的燈,此人四十開外,早年在鏢行幹過幾年「趟子手」,練過幾年功夫,後來改行開了飯館,一帆風順,能撐到今天這個場面,當然頗不簡單,尤其最近十年,生意越做越大,黑白兩道也都有個關照,今天這個情形,還真沒遇見過,大庭廣眾之下卻不能睜著白眼吃這個虧。
    「喂!這是怎麼說來著?」膏約劑睜著一雙大牛眼,一口保定府的鄉音,大聲嚷著:
    「誰誰誰……毛六兒,快到衙門口給我找趙班頭來一趟,這還得了?有王法沒有了?當是在自己家裡呀!」
    他這裡正自怒發如火的大聲嚷嚷,不經意那個肇事的要命煞星已閃身來到了眼前。仍然是那個平頂短髮的高個頭兒,手法也是老套,當胸一把,把個膏藥劉抓得齜牙咧嘴。「啊呀……你小子這是……」一面說,掄拳照著對方高個頭臉上就打,卻為對方一晃脖子即行閃開來了。
    來人這個短髮長身漢子,顯然不是易與之輩,由於身份的絕對特殊,平日目高於頂,何曾會把一干尋常人等看在眼裡。膏藥劉一拳走空,才知道來人大非尋常,心裡一驚,簡直不容作出任何反應,只覺得全身一緊,已為對方高高舉在了當空。
    原來肇事者高矮二人,吃的是皇差,正是目下傳聞中的「錦衣衛」衛士,各人俱有一身相當不錯的功夫,此番奉命在京辦案,原是不宜多事,卻想不到以如此細故,暴露了身份,一旦開打出了手,也就說不得了。
    短髮平頭的那個高大漢子姓江名昆,人稱「過天星」,練有一身傑出輕功。矮個頭兒姓范叫長江,人稱「矮崑崙」,一手「地趟拳」極是出色。兩個人皆是早年出身江湖草莽,如今雖說食祿皇家,成了人見人畏的錦衣衛士.卻是脫不了早年江湖草莽的一身習氣。
    眼前「過天星」江昆一舉而將「膏藥劉」舉在了空中,這一霎「怒由心中起,惡向膽邊生」,怒喝一聲,倏地運施功力,直將手上人直飛了出去。這一次他決計要給對方一個厲害,膏藥劉在他運功力擲之下,簡直像是脫弦之箭。直向著當堂中間的一根紅木圓柱上力摜過來。
    各人看到這裡,一時由不住張口結舌,俱都作聲不得,只當是這一次非出人命不可了。
    偏偏是膏藥劉的命大,也是怪事連篇。眼看著「膏藥劉」箭矢般地飛出,幾乎已經撞著了當中堂柱,猛可裡就像是忽然中途遇著了一堵無形阻攔,那樣子就像是撞在了一大堆棉花上一樣,頓得一頓,就空栽了個觔斗,一個屁股墩兒,又自坐了下來。
    這番情形,簡直就與剛才那位賬房先生,看來並無二致,只是較諸那位賬房先生更稱神妙罷了。
    膏藥劉原以為此命休矣,怎麼也沒有想到僅僅只是虛驚一場而已。
    明眼人如君無忌者暗自是看出了個中端倪,正因為如此,才使得他格外覺著震驚,一雙眸子不自禁地便自向著食堂內逡巡過去。在他感覺裡,分明是暗中有人,施展非常身手,用內氣真力,迎向店東「膏藥劉」,化萬鈞為無形,即所謂「四兩撥千斤」,將一場明明非死不可的「血濺當場」變為「形同兒戲」的笑劇。如果這個揣測屬實,那麼也就是說,現場這為數眾多的酒客之中,隱藏著一個大大高明的人物,以其內氣真力的強度判斷,這個人的功力,幾已達到不可思議地步,莫怪乎君無忌一經判斷之下,內心大大為之震撼不已。
    隨著他緩緩移動的目光,已把現場眾家吃客看了個一清二楚,心內越加驚疑,因為憑他直覺的判斷,實在是看不出其中任何一人,能具有如此功力,由是目光再轉,才自覺察到尚有為數三五的屏格「雅座」,不在自己的觀察之列。那麼,惟一的可能,便是這個神秘的「異人」,應是藏身於這些屏格其中之一了。
    君無忌只是心裡自個兒靜靜地這麼盤算著,卻不知這一霎,現場竟自又掀起了軒然大波。
    「過天星」江昆與「矮崑崙」范長江這一雙大內衛士,雖說武功未臻一流境界,能夠躋身大內錦衣衛當差,到底也非泛泛。眼前情形一經落在二人眼裡,頓時大感駭異。「過天星」江昆第一個忍不住,倏地躍身而起,落在桌上,嘴裡嘿嘿冷笑了幾聲,大聲道:「這是哪一位好朋友,暗中照顧咱們哥兒兩個?既然有如此身手,又何必藏頭縮尾?形同鼠竊,簡直太不漂亮了!」
    大傢伙聽他這麼一說,才自警覺到是怎麼回事,一時紛紛起立,四下觀望。「過天星」
    江昆一雙閃爍著精光的三角眼,更是咄咄逼人地逐座兒細細觀望。看著看著,不由得無名火起,嘴裡也就大不乾淨地罵了起來:「這算是什麼玩意兒?有本事打抱不平,卻比個娘兒們還怕羞,算是哪門子好漢?我看……」
    「看」字才說了一半,不知道怎麼回事,忽地張口結舌定在了當場,下面的話竟是一個字也吐不出來,非但如此,包括他整個的人,都像是忽然閃了腰般地定在了桌子上,那樣子就像是個木頭人,一動也不動,就這麼張口結舌的「定」住了。
    現場各人目睹如此怪異,一時群情大嘩。
    「矮崑崙」范長江眼見同伴受制於人,大是駭異,身形微晃,閃身來到了「過天星」江昆身邊,只見江某一張臉已成了豬肝顏色,凸目張嘴,已是動彈不得,其時,一條口涎直由口角掛下,那樣子簡直像是個白癡。
    這番神情只要稍具江湖閱歷的人,俱都看出來,他是為人點了穴了。
    「矮崑崙」范長江心頭一震,知道今天這個跟頭是栽定了,眼前情形,同伴江昆分明是為人用隔空點穴手法點了穴道,能夠施展這等手法的人,當然不是一般武林人物,不用說今天是遇見了厲害的高人啦!令人畏懼的是,直到此刻對方兀自諱莫如深,根本就不知道他是誰?心裡一陣子發寒,范長江一時幾乎呆在了現場。
    這可叫人為難了,真正是進退維谷,一時臉都紫了,卻在這一霎,耳邊上響起了一絲異音,聲色清細,分明婦人女子,「你這朋友出口不遜,已為我『三陰』隔空點穴手法,點了穴道,你們這些東西,平日放著正事不辦,專門在地方上興風作浪,不能不給點厲害讓你們瞧瞧,再不見好就收,連你也少不了,還不快給我滾,還愣在這裡想死麼?」聲若蚊蚋,偏偏吐字清晰,一個字也沒有落下,全部聽在耳朵裡。
    「矮崑崙」范長江心裡又是一寒,久聞上乘內功中有「傳音入秘」、「隔空點穴」之一說,想不到一霎間,全部讓自己遇上了。心裡一動,本能地順著聲音來處抬頭看去,方自發覺到,緊靠邊的那一排軒窗前,設有一面「屏格」的雅座,內中有三個女人。三女一坐二立,坐著的那個女人,臉上遮著一襲蒙面紗,衣著極是華貴,即使緊傍著她身後侍立的一雙少女,望之也儀態出眾,衣著不俗,頗有大家之風。除此之外,現場再無女眷,不用說方纔那幾句話,自然發自彼座,至於是三女之中哪一個發聲說出,可就耐人尋味。
    「矮崑崙」范長江一向在大內當差,對於皇室婦女穿著,倒也並不陌生,妙在眼前三個女人的衣著,竟自與宮廷皇室女眷酷似,一經入目,禁不住大大吃了一驚。
    卻於此時,耳邊上前聞女子細聲又自響起:「你那同伴雖然為我三陰手法所傷,倒也死不了,回去以後須用熱水浸泡十二個時辰,穴脈自通,只是我恨他口頭刻薄,已傷了他的音脈,暫時不能說話,委屈他先做半年的啞巴了!」
    「矮崑崙」范長江心裡一驚,連連點頭稱是。一雙眼睛眨也不眨直向屏內三女看去,只見站立的兩個少女,臉上一無表情,唇角未啟,以此推測,說話之人必是正中坐著的那個頗似出身「皇族」的貴婦人了。
    一霎間,范長江就像是遇見了鬼也似的發顫,生平經歷的怪事不少,萬不若眼前之撲朔離奇。這一霎,他銳氣盡消,剩下的只是心悅誠服,對於眼前這個離奇的宮妝婦人,再不敢心存敵視,諦聽之下,只是連連點頭稱是不已。
    似乎那女人又吩咐了一聲,范長江也就不敢逗留,一面點頭稱是,隨即小心抱起了同伴,自桌上邁下,頭也不抬的,直向樓梯走過去。去了一半卻又定住,像是在留意聽著什麼,隨即由身上取出了大大一錠官銀,少說也有十兩,轉身放上,這才頭也不抬地抱著同伴去了。
    對於現場各人來說,簡直像是在觀賞一場啞劇。各人既不聞知那宮妝婦人說些什麼,只看見矮崑崙范長江獨自做形若啞劇的表演,前倔後恭已不盡人情,最後竟然如喪考妣的留銀而去,更是莫名其妙,一時忍不住各自稱奇,紛紛私語起來。
    店主「膏藥劉」絕處逢生,已是心裡忐忑,眼見著范長江留銀而去,更是心裡納悶,卻已猜出其中必有蹊蹺,無論如何,一場凶險就此平息,更落得大錠銀子的賠償,實在是意想不到的結局,心裡一喜,上前把對方留下來的大錠銀子拿起放在懷裡。
    整個食堂,由於有了方才一段插曲,頓時熱鬧起來,紛紛論說不已。
    膏藥劉指揮幾個夥計,把打翻的桌子重新擺好,連聲的向客人賠說不是,酒菜照賠,總算把客人給安撫下來。
    方才在台上表演的樂天老人、翠玉姑娘,經此一鬧,已是興趣索然,亦需膏藥劉善加安撫。卻在這時,過來一個夥計,低聲地向著他說了幾句,向著身後指了一指。膏藥劉愣了一愣,便自同著他來到了隔有畫屏的雅座。
    君無忌冷眼旁觀,早就覺出事情有異,並已看出食堂內藏有高人,這時才算有了確定的答案,原來那個諱莫如深的高人,竟是藏身於與己一屏之隔的雅座之內,以之印證於最初的「一陣微風」來處,一時心內釋然。
    卻聽得傳自屏格嬌嫩的少女聲音道:「我家娘娘有令,樂天老人與翠玉姑娘的玩意兒繼續表演下去,這錠金子是特別賞賜給他們的,叫他們不必回謝,我們聽完就走,這銀子是酒飯錢,也就不要找了。」
    君無忌原不知隔座何許人也,聆聽之下才知是一干女眷,那「我家娘娘」四字一經人耳,由不住使得他心裡一驚,本能地想到了春若水,難道說她也來了?只是觀諸方才以內氣空中點穴手法,即使自己亦略有遜色,自非春若水所能及,那麼這個「娘娘」當是另有其人了。
    這麼想著,內心頗有一窺究竟的激動,卻又不便像方才小琉璃那般伎倆,只是壓制著心裡的好奇。
    思索之中,本店主人膏藥劉已喜滋滋地由屏格雅座出來,想是得了好處,先時的不快早已煙消雲散。
    一番張羅之後,眼前漸漸又恢復了先前景況。樂天老人與翠玉姑娘隨即重新登場,改演了一曲《四合如意》,卻較前番的《梅花三弄》更為動聽賣力,想來必是隔座貴客的那一錠金子賞銀,發生了奇妙效果,一曲方終,博得了如雷掌聲。
    君無忌的一顆心,卻已神馳隔座,對於那位所謂的「娘娘」產生了極度關切,只是沉著不發,自然也就沒有心思再諦聽眼前絕妙的琴瑟雙合。
    樂天老人演完了這曲《四合如意》,乘著休息的片刻,正打算偕同孫女翠玉姑娘,下來拜謝這位貴客,就便請其點個曲子,專為這位貴客表演一回,不意他這裡一曲方終,屏格裡那位「貴客」卻要離開了。
    原來這位貴客已是連續第三天來這裡用餐,說是用餐其實卻是專為聽樂天老人祖孫演唱來的。老人表演一完,她那裡立刻就走,不過今天情形看來卻是有些奇怪,也許事先已知道老人祖孫要來叩謝,有意地提前離開也未可知。
    「膏藥劉」得到了消息,忙自趕過來恭送。君無忌乃能在這一瞬間,得窺究竟。只是他立刻為之大失所望。他所看見的,只是一個臉上遮著面紗的「宮妝」婦人剪影,說是「宮妝」其實較之真正大內宮廷女人的穿著,式樣略有不同,質料極是華貴,所佩珠飾,光彩奪目,似極名貴。不只她本人如此,就是那兩個看來像是隨侍女婢少女的穿著,也與時下一般有異,質料式樣俱稱新穎。雖說是天子腳下的首府大扈,這般衣著形象也是罕見,莫怪乎現場各人的一雙眼睛,俱似磁石引針般地,都被眼前三個女子吸住了。
    「宮妝」婦人的姿容固是凝於一襲面紗,無能窺見,只是她的從容舉止、氣質風範,實在已顯示出大家風采。即使她身邊的一雙妙齡女婢,也絕不輕佻,望之俱有教養,頗有門第之風。
    這樣的三個女人,無論何時何地出現,自然會具有相當震撼力。一霎間座客無聲,人人為之注目,就連行動中的酒保,也都停下腳步,個個變成了斜眼公雞。
    雖說是臉上覆著一襲面紗,君無忌銳利目光,卻也不對她輕易放過,最起碼對方的那一雙眼神,卻令他有所體會,「驚鴻一瞥」之間,為之留下了深刻記憶。
    樓簾高卷,三個女人在店主膏藥劉的恭送之下,隨即下樓離開。頃刻間食堂裡興起了一陣熱絡,各人俱都大聲討論起來。
    小琉璃早已憋了一肚子的奇怪,這時忍不住向君無忌問道:「這三個女人是哪裡來的?
    剛才又是怎麼回事?」
    君無忌微微搖了一下頭,不欲多言,暫時卻陷於神思之中。
    卻聽得鄰座一個禿頂客人,大聲與同伴道:「這個女人不是宮裡來的,就是哪家王爺的妃子,瞧瞧人家那個排場手面兒就知道了。」
    一個六旬老者卻搖頭道:「這也不一定,真正要是這個身份,也就不會隨便拋頭露面出來了,不像,不像,可是……」可是怎麼樣,他卻一時也說不清,只是皺著眉毛嘖嘖稱奇。
    又一個客人說:「這兩天聽說『東湖』來了一個外地的女客,出手極是大方,進出都是駟馬軒車,不知是哪家王爺的親眷,來京會親來了,看樣子就是這個女人。真叫人想不通。」
    君無忌隨即站起來說:「我們走了!」
    「宮粉」色蝶翅山茶已經打朵,滿是蓓蕾。「墨魁」、「黃鷗」的垂絲大蘭,卻已是花開漫爛,披掛上陣。「金盞」、「百葉」的盆景水仙,嬌滴滴已露笑靨……時令在「金風送爽」之後,百花已盡凋零,它們卻獨佔勝場,卓立寒秋。氣勢直迫梅蘭,「卻道天涼好個秋」!
    萬花盡凋,已不見田田翠葉,但畫樓依舊。冷月裡幾隻野鴨拍翅群起,在一望無際的碧波湖水上施展絕世輕功,一陣踏波後旋空直起,投身於煙霧迷漫、蓊翳深邃的黝黝長夜。
    夜已深沉。
    君無忌獨立船頭,靜靜地向著煙波浩渺中的畫樓打量著。
    翠樓,名花,兩映生色。游東湖不游翠樓,固是遺憾,游翠樓不賞名花,更恨事也,高雅的來客,必得而兼之方才謂不虛此行。
    一非遊湖,二非賞花,君無忌意在尋人,尋覓至今威脅著他生命最稱凌厲的頭號大敵—
    —「搖光殿」之主李無心。
    如果他的猜測不錯,昨日「紅葉莊」所遇見的那個奇特行徑宮妝婦人,便是她了。在遍訪湖外一幹著名客棧,不見其蹤跡之後,不得不把矛頭指向這裡——「翠湖一品」。
    人稱「翠樓」的「翠湖一品」,原是前朝太守府邸,改朝換代裡家道中落,子孫不肖,輾轉變賣,輒入商人之手,搖身一變成了京師首屈一指的第一名棧。
    十二名花,四季交替,名樓碧湖,相映生色,來此居住的客人,十九都大有來頭,一夜流連,也所費不貲,升斗小民也只得望門生羨,比之王公大臣的別府花園,更不敢擅越雷池一步。
    小船在靜靜繞樓一周之後,緩緩舶向岸邊,君無忌付了船資,擺手遣走了小船,隨即步向登樓石階。
    事實上這片湖心小島,除了「翠湖一品」這座龐大建築物之外,住戶極少,入夜以後再無嘈雜人聲,也就越加顯得寧靜。一盞盞紅黃不一的油紙燈籠,懸掛在石道山腰,舉目四望,類似這般的高挑兒長燈更不知多少,宛若一天星斗灑落眼前,「翠樓」這座看來頗具氣勢的宮殿建築,巍巍乎聳峙島峰之巔,宛若眾星捧月,上邀河漢,下伏碧湖,真個氣勢不凡了。
    只因假想中「搖光殿」殿主李無心居住這裡,君無忌未臨之先,便已經存下了十分的小心,越為接近,越加謹慎,看看翠樓當前,乾脆捨棄大路不行,潛身於亂石小徑之間。
    他如今功力已完全恢復,大可如意施展。百十尺小路,不過幾個起落,已臨當前。
    眼前花開如錦,香花似海。雖說在黑夜裡,借助於一天星月,眼前燈光,亦可見其大概,群花環峙,綠樹疊障前,此所謂的「十二名花」,各有風騷,星羅棋布的錯落點綴眼前,卻是圍繞著「翠湖一品」這座高大建築,各辟畦范,美其名曰「翠樓花苑」。
    君無忌施展輕功,一路切進,來到翠樓瀕東的一面,仰觀翠樓,樓高十丈,共分四層,飛簷斜卷,碧瓦生輝,即使較之內廷宮殿,亦無多少遜色。思忖著其廂間客房,當不在少數。要在如此眾多房舍裡,找尋李無心這個神秘的寄宿客人,當非容易,尤其不可打草驚蛇,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君無忌雖說技高膽大,卻因為這一次所面臨的敵人,過於強大,不得不格外謹慎,之所以冒險來探,乃在於防患未然,卻非對敵人有所異圖。
    秋風瑟瑟,顫動著一架籐花,散落的花瓣兒,雨點兒般飄落眼前。
    君無忌觀察甚久,正苦於無所適從,待縱身樓閣就近觀察。卻不意就在這一瞬間,自左面花叢間,箭矢般地飛縱起一條人影。好快的身法!於此深夜,朦朧星月下,來人身法,恰似一隻剪空燕子,施展的正是輕功中難得一現的「飛燕朝水」身法,倏起倏落,交睫的當兒,已臨面前。
    紫籐棚架微微作響聲中,來人裊裊嬌軀,已臨其上,卻是臨風小駐,略作緩息。
    君無忌只以為自己行藏為來人識破,不由暗吃一驚,慌不迭貼身樹後,藉著稀落樹隙,向對方繼續觀察。
    來人是個高桃身材的束髮少女,一身月白綢衣,卻在腰上加有一根垂有玉飾之絲絛,如此一來,也就無礙行動,夜月下窺物不清,難辨其真實面影,約約一窺,只覺得與昨日酒樓神秘婦人身邊侍女有些相似。這個突然發現,由不住使得君無忌心裡一動,暗自欣喜。對方不前不後,偏偏於此時出現,天從人願,來得正是時候。
    卻見來人少女,一隻左手高高托起,素手上置著一個竹籃,籃子裡盛著幾隻山果樣的東西,想是來得匆忙,正自向眼前閣樓打量著如何落腳。忽地身形微塌,花架子「卡」地輕輕一響,己自騰身掠起,起落間如夜蝠掠空,一沉猝起,已自落身於對閣畫樓。
    君無忌不由暗暗點了一下頭,由對方少女這時所施展的一式輕功身法,以之印證於「搖光殿」出身的沈瑤仙、苗人俊一雙健者,正是頗有神似。因以料定對方必是搖光殿來人,當屬可以徵信。
    眼前少女輕功雖不若沈瑤仙、苗人俊之登峰造極,卻已十分罕見。君無忌為要確知她的真實去處,倒不欲急速跟蹤,即見對方少女身子落向翠樓第二層樓欄,卻是一落即起,毫不逗留。眼見她手足並施,隨著她騰空的身子,右手已攀著了第三層樓台邊緣的畫欄,驀地一個倒翻,身子極其快捷輕飄地已落於畫廊之內,閃得一閃已是無蹤。
    君無忌待將細看,已失其蹤影。無論如何,卻已知道了對方住在三樓。當下耐著性子,等候了一會兒,再不見對方出現,才自現身出來,隨即施展輕功身法,攀上樓欄。君無忌輕功極佳,較之方才少女自不可同日而語。陡地騰身直起,宛若長空一煙,俟到三樓樓欄,微微一頓,借助於左手的輕輕一按,鬼魅般地已飄身入內。
    長廊靜寂,沒有一個人影,卻只見一行棉紙團燈點綴其間。襯以隔空冰輪,真有些不勝寒冷,玉宇無聲,四下裡競是出奇的靜寂。
    君無忌身形甫現,緊接著一個快閃,隱身於樓柱之後,等了一會,才現身出來。
    翠翹曲瓊,一排文窗,點綴得頗是詩情畫意,卻只見一蓬粉色光華,透過紗幔散發當前,如此深夜,竟然還有人挑燈不眠,卻是為何?
    君無忌深吸一氣,運施內功中「提升」功力,整個身體一時輕飄到紙人兒般地,也只是腳尖兒那麼一點點觸及地面,便影子般地飄了過去。他更擅施閉氣功力,一口氣壓置丹田,甚久也無需呼吸,如此,即使在面臨著李無心這般強大敵人,也大可不必顧忌。
    然而偏偏就是有人發覺了他。也許一開始就是一個有計劃的陷阱,是以君無忌一登樓閣,便已落在了有心人的耳目之中。君無忌身子方自向著窗前偎近,耳邊上卻響起了令人毛骨悚然,陰森森的一聲冷笑。
    此時此刻,這聲冷笑,於君無忌言,真有石破天驚之感。一驚之下,「刷」地掉過身來。面前七尺開外,怯生生地站立著個女人。一襲金衣,面覆玄紗,正是昨日「紅葉莊」所見的那個宮妝婦人。
    這個猝然的發現,一時使得君無忌呆住了。那是因為他生平行事,一向光明磊落,像眼前這麼鬼鬼祟祟的「窺人隱私」,簡直前所罕見,是以乍然與對方本主面對之下,真個不勝汗顏。
    長廊靜寂,除卻當事者二人外,再不見一個人影。冷月、昏燈交織下,原本是活生生的人,也沾染了冷森森的鬼氣。
    對於眼前的宮妝婦人,君無忌所能感覺出來的,依然只是彷彿透過面紗,那一雙光彩內斂的眼睛。
    「果然是你。」疑是「李無心」的宮妝婦人,用著冷澀的口音,卻吐字清晰地說:「昨天在紅葉莊我就看見你了,我算計著你昨天深夜就該來的,三天之內如果你還不來,你知道你就不是你了。」
    這一句「你就不是你了」,卻是一針見血,發人深省,絕不似初一見面的陌生口吻,倒似相知頗深的故人口氣。因此聽在君無忌耳中,大生震驚。然而,緊接著他也就鎮定了下來。
    「這麼說,前輩你當是搖光殿的李殿主了?失敬,失敬!」君無忌緩緩抱起拳,向著對方深深一揖。這般恭敬施禮,對他來說,實不多見,那是因為沈瑤仙、苗人俊均是自己摯友,對方既是他二人的至尊長者,理當盡上一分弟子之禮。
    宮裝婦人老實不客氣地受了他的大禮。「你說對了,我就是李無心,那麼,你也應該就是君無忌了,是不是?」說時她緩緩地向前移近了一步。雙方距離,當在丈許開外。
    君無忌一面運功調息,隨時提防著她的出手加害。他當然知道,以對方「搖光殿」一代武學宗師的身份,不出手則已,一經出手,可就大非尋常,生死勝負往往在片刻之間,切切不可失之大忌。
    這一霎,他可真是全神貫注,絲毫也大意不得,兩隻手早已凝聚了真力,必要時的雷霆一擊,實已是本身功力的精粹。在他感覺裡,當今武林,實在找不出幾個人能夠承受得住,只是眼前這個女人,很可能便是極少數的例外之一。
    前文曾屢述及,大凡功力到了一定水準,懼都有自身所練的內氣真氣護體,乃致在進步之間,即能使敵人有所感應,而眼前的李無心卻大反常規,並不曾使君無忌有類似的感受。
    君無忌不禁為此大大生出了懸疑。聆聽之下,他恭敬地抱了一下拳。應聲道:「在下就是。」說了這句話,大為感慨系之。只憑著李無心的料事如神,沉著冷靜,實已不知高出了自己幾許。
    真實的情況是,昨日酒樓中,彼此雖隔著一層畫屏,對方臉上更蒙著一層面紗,她卻已把自己瞧得十分清楚,或許她已認定了自己就是君無忌,卻是那麼從容不迫,並不率爾的加以認定,卻自施展奇功,留下線索,蛛絲馬跡,引誘著自己的步步上鉤,自投羅網,自己真的來了,也就不打自招,無異說明了一切,即使有心扯謊,也是不能了。
    再看方才少女的出現,該是何等精細的佈局?步步引君入甕,果然如其所說,三天不來,自己也就不是自己了。「三天?」偏偏自己連短短的三天時間也按捺不住,李無心這個女人,何至於把自己揣摸得如此清楚?只此一端,已綽綽勝過了自己,真正的交手,倒似多餘之事了。想到這裡,君無忌一時面色大慚,以他個性,原應自甘落敗,即行自去,只是眼前情形卻不能一走了之,還得打點精神,繼續對抗下去。
    「你知道吧!」李無心緩緩說道:「在這裡,我只打算等你三天,三天之後,你不來我便認定你不是我要找的那個人,便會走了,昨天在酒樓你所表現的沉著,很讓我吃驚。」微微頓了一下,她才接下去道:「你的冷靜沉著,幾乎不像是武林中一個拿刀動劍人所具有的態度,所謂『重為善,著重為暴』,那是古來明君聖主所持有的態度,一個不輕易在小事上行善的人,也必不會輕易為惡。因此我總算對你有了一些認識,你所以膽敢與我為敵。便是仗恃著這種內涵功力,比較起來,武功倒是次要的了。」
    說到這裡,她幽幽地發出了一聲歎息:「怪不得我女兒會敗在了你的手裡。廢話少說,現在先讓我瞧瞧你到底有些什麼能耐?」
    君無忌感覺到她那一雙隱藏在薄紗之後的眼睛忽似為之一亮,隨著她退後的身子,倏的人影電閃,兩個高佻窈窕身材的少女,已交叉著縱身而出,現身當前,正是李無心身邊的一雙女婢。其中之一,正是方才偽作摘果,引誘君無忌自行上鉤的束髮長身少女。不只是李無心本人的神出鬼沒,即以她身邊的這兩個小婢來說,也是這般行動飄忽,乍然現身,宛若一雙鬼影。
    二女猝然現身,卻是心有靈犀,一經落定,左右各一,像是一雙凸出的虎齒,緊緊把君無忌嵌在正中。
    君無忌在飯館己見過她們一次,尤其對於其中之一,更不陌生,二女衣著完全一樣,長可著地的緞質長衣上,各自系有一根絲絛,一雙袖管,原是十分肥大,只在臨腕部位緊收縮小,便自無礙行動,若是動起手來,長衣飄飄,虎虎生風,無形中增加了幾分氣勢,在敵人心理上自當構成一種威脅。
    二女身材相等,高矮亦同,乍看之下,簡直不易辨清,只是容貌各異,一個單眉杏眼,面冷如霜。一個眉如新月,望之有三分喜氣。
    春花秋月,各擅勝場,湊巧「春花」、「秋月」正是二女芳名,隸屬李無心身邊四大愛婢之二,一向玲瓏透剔,卻又武技高超,故此李無心特地把她們帶在身邊。雖說是一雙女婢,由於出身於「搖光殿」李無心的親身教誨之下,便自大有不同,君無忌焉敢對她們心存輕視?
    其實,在二女猝然現身的一霎,已有大股凌人氣機,分別由二女身上透逼過來。君無忌猝然後退一步,繼而拿樁站穩。
    長廊冷寂,夜深無人。寒風時起,滴溜溜轉動著眼前一溜長燈,無形中凝聚的陰森,給眼前平添了幾許殺氣。
    「君先生身手不凡,連瑤兒也無能取勝,你們不必顧忌,就亮劍一齊上吧!」這幾句話無異要二女既現兵刃,又要全力一搏,自無手下留情之意,聽在君無忌耳朵裡,不免驚心。
    二女輕應一聲,偏身抽劍,唏哩聲中,一雙銀泓已分執手上。單眉杏眼,面若冷霜的一個叫「秋月」,眉如新月,帶有三分喜氣的叫「春花」。長劍在手,頓感無限殺機。尤其是殿主李無心親自在場督陣,哪一個膽敢不全力以赴?四隻凌厲冷銳的眼睛,早已向君無忌死死注定,隨著長劍在手,已自左右拉開了架式。
    君無忌想不到一上來即被逼入到死角,目下情勢發展,簡直不容多說,似乎只有放劍一拼之途。
    李無心精深詭異,只看她眼前著令二女出手,自身僅作壁上觀之安排,實是透著高明,君無忌戰既失策,敗無能遁,簡直是死路一條,他卻別無選擇,只有伺機待變了。
    抱定了「搏獅當全力以赴,搏兔亦當全力以赴」的信念,對眼前二女著實不敢掉以輕心。當下不再遲疑,右手輕起,己自把背後長劍掣了出未,道一聲:「二位姑娘劍上留情,請賜招吧!」話聲出口,他下軀不動,整個上身卻作左右地微微晃動起來,手上長劍由於內力的充沛貫入,益見璀璨,真似有刺目之感。
    看到這裡,遙立一隅的李無心不禁輕輕地哼了一聲,她卻是大家風範,人又自負,雖然看出了君無忌的用心,卻是不與說破,端看一雙愛婢春花、秋月如何自行解破。
    時機的醞釀,常常是一觸而發。對於二女來說,她們所面臨的,果然是生平所從來也沒有接觸過的強大敵人,君無忌詭異的身法,無異使她們相當困惑,只是苦待時機成熟,不出手比出手更難對付。
    一聲清叱,出自「秋月」的芳唇,像是早已商量好了,兩口雪花長劍.一左一右,同時直向著君無忌身上招呼下來,冷森森的劍氣,扇面兒似地拉開了弧形的兩片劍光,直向著正中的君無忌身上雙雙切下。
    饒是天衣無縫,卻自走了空招。事實上君無忌眼前所施展的詭異身法。正是以虛掩實。
    二女挾其聯手的強大劍勢。自以為聲勢浩大,卻不免走了空招。扇形劍光,交叉著自眼前閃過,恍惚裡竟自失去了當前敵人的身影。
    其時君無忌卻自劍光空隙裡翩然鵠起,貼著長廊壁頂,一閃而過,衣袂飄風,噗嚕嚕,疾勁聲中,宛若大星天墜,已自落在了二女身後。
    春花、秋月,既能追隨李無心進出,自非無能之輩,一劍落空,倏地回身旋劍,旋風似地轉過身子,動作不謂不快,卻也難當君無忌神出鬼沒的一劍。這一劍出奇的快,順著君無忌潛下的身子,長劍一振而出,爆出了斗大的兩朵劍花。分向春花、秋月二女咽喉上刺了過去。
    「啊!」春花、秋月不約而同地驚呼一聲。眼前地勢敞闊,足可盡情施展,只是在君無忌狠厲劍招逼迫之下,春花、秋月二女卻感覺到舉步維艱,幾無轉側之地。隨著一聲驚呼之後。雙雙踉蹌後退。一時花容失色。幾至跌倒在地。
    君無忌若是心狠手辣,足可運施內氣真力,透過劍鋒,於此一霎,迫取二女性命,他卻是不此之圖,見好就收,長劍倏地向當胸一抱,氣定神清地哼了一聲:「承讓!」便自不再出招。
    春花、秋月驚魂甫定,見狀始知對方的手下留情,只是就此落敗,卻又心有未甘,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她二人既承李無心間或指點,所學當不止此,只是上來大意,失了先機,被迫出手,乃致一招落敗,下面的許多絕妙劍招,竟自不及出手,礙及「搖光殿」的盛名,終不便死皮賴臉地再往糾纏,只覺得迸退維谷,好不尷尬,又怕殿主以此降怒,一時小可憐兒般的,卻把眼睛看向李無心,看看她如何發落。
    隔著一層面紗,自是無能看見她的表情如何,李無心久久沒有說一句話。忽然她發出了一聲歎息,向著春花、秋月二婢。頗似感傷地道:「我平日怎麼跟你們說來著?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在家不好好練功夫。一到外面可就丟人現眼,卻又怪得誰來?還不給我退下去!」
    依照李無心昔日個性,極可能當場向二人賜死,若令她們橫劍自刎,也非奇怪之事,想不到竟會這般輕鬆的一言帶過。
    春花、秋月聆聽下,不啻皇恩大赦,各自答應一聲,退開一旁。自然,她們已猜出,殿主決計不會放過眼前的君無忌,勢將要向他出手了。
    許多年以來,儘管搖光殿曾經遭遇過許多不順之事,大不了苗人俊或是沈瑤仙二者之一,一經出馬,事無鉅細,無不迎刃而解,從來可就沒有見過什麼事兒,卻要勞動她老人家親自出馬,至於親自動手,那就更不可思議了。卻是君無忌,這個人不但勞動了她老人家親自出馬,看樣子更需親自出手不可。「我已經很久沒有跟人家動過手了!今天倒是要破例一回。好吧!」話聲出口,人已徐徐前進。
    感覺上她的一雙腳步根本就沒有移動,像是風中的紙人兒一般,便自輕輕前移,事實上她當然不是個紙人,當她定下腳步時,身子再不動搖。卻又彷彿深深打入地下的一根鋼樁,再也沒有什麼力量,能使她晃動一下。
    君無忌呆了一呆,感覺中有一種起自內心的震撼,這才是他生平未曾經歷過的大敵。他卻努力鎮壓著自己的情緒,不使少驚:「前輩指教!」說了這句話,隨即作勢準備將長劍還入鞘中。
    李無心搖搖頭說:「不必了!」
    君無忌長劍已將入鞘,中途忽然停住,十分不解地向她看著。「莫非她想空手對敵我手中長劍?」這只是他心裡的一個念頭,一霎間閃過腦海。
    「不錯!」李無心卻回答了他心裡的這個疑點。微微點了一下頭,她緩緩說道:「我正是這個意思!」
    「前輩是說……」
    「我只用這一雙空著的手,來跟你玩一趟。」李無心說道:「你雖然沒有說出來,可是『有諸內,必形諸外』,孟子不是說過麼:『存乎人者,莫良於眸子』,你的眼睛已把你心裡想要說出來的話,先已告訴我了。」
    君無忌呆了一呆,點頭道:「前輩猜得不錯,我正是有這個疑問。」
    「不是『猜』,是我確實有此感覺。哼!」李無心陰森森地在冷笑著。
    只聽見這個聲音,己由不住令君無忌心裡打顫,他多麼渴望著能夠一窺眼前這個女人的廬山真面,只是格於那一襲薄薄面紗,卻不能如願以償,由是大生遺憾。
    「沒有人能讓我輕易拿掉臉上的紗!」再一次她顯示了離奇的奇妙感應,「除非你勝過了我!」
    她用著冰冷的聲音說:「如果你能勝過了我,非但你可以解除了心裡的謎團,而且當然你也可以殺死我,否則……」接下來的又一聲冷笑,卻使得君無忌心驚膽戰,「否則,你也就非死不可了。」
    說完,她的兩隻手微作環狀由兩側向正中合攏,依然神閒氣清,不著絲毫「煙火」氣息。
    君無忌由是大生欽佩。多年以來,他已登諸武術的最高境界,所欠缺的正是類如眼前李無心所展示的這種寧靜,不著一些兒煙火形態的優閒內涵。正由於多年來的追求力行,才使得他越加的體會到,這種心如止水的心境,遠較最上乘的武術蓄華更難求得,從他內涵心境上來說,他已頗有收穫了,只是較諸眼前的李無心來說,相形之下,卻是差了老大的一截。
    目睹之下,由不住好敬佩。
    李無心冷冷地笑了,「你這個孩子,果然有許多可愛之處,『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話聲微頓,輕輕一歎道:「你所看見的一切,其實是很淺顯的東西,『萬物靜觀皆自得』,人卻往往自尋煩惱,武術也是一樣的,我所施展的武功,其實別無奇特,只是『無心』而已。」
    一言驚醒夢中人。
    「怪不得前輩取名『無心』了?」君無忌眸子一亮,點頭說:「無心無心,其實有心。
    有心有心,卻自無心,我明白了!」一時間喜悅之情,溢於言表。竟自忘記了眼前大敵當前,生死瞬間。
    李無心諦聽之下,著實地向他打量了幾眼。無疑的,這幾句話,確是真知灼見,一言道盡了「無心」真諦。往昔歲月,她不知虛擲多少才自摸索出「無心」術的真諦所在,眼前這個青年,福至心靈,竟然一念之間貫穿前後,頓時悟徹,雖說得力於一霎間的「靈性」感應,若無絕頂智慧,何能至此?一霎間,李無心這個「無心」之人,亦禁不住大生感歎了。
    她不禁有此一想:試拿眼前君無忌與自己一雙義兒作一比較,論膽識智慧,他已絲毫也不較人俊、瑤仙遜色。若論及玄妙的靈性悟徹之力,苗人俊固所不及,即使素蒙自己激賞的義女瑤仙,相形之下,也有所遜色,這等美質,偏偏坐令失之交臂,已是可歎,悲哀的是,今日處境……
    「你這個孩子……」容得這句話說出,李無心才自突有所警,中途忽然停往不言,這哪裡像是敵對的口氣?哪裡又像是出自一個「無心」之人的口氣?
    多年來,她所予人的印象,分明如槁木死灰,早已沒有了生氣,這「孩子」二字,該是何等親切口吻?那是充滿了慈愛的雙親,對膝上兒女慣常的稱呼,何至於自己這個久己冰封了的無心之人,在面對著自己意欲擊殺的敵人,竟然會離奇到如此不可思議的地步?
    李無心幾乎呆住了。一霎間,她幾乎無視於面前的君無忌用著那麼奇特的目光,向自己打量著。她只是無比的震驚,震驚於自己的如此心態,不啻是大大悖離了慣常的心境。
    對於君無忌來說,卻也感觸微妙,想像中的李無心該是何等冷酷無情?應該不是眼前她所展現的這般模樣。雖然面對著她這樣強大的敵人,自己這一霎的感觸,競不似預期的那麼緊張與恐怖,這個目前仍不為自己所窺知真面的女人,竟然奇妙到對自己有一種說不出的感應,那一句「你這個孩子」,尤其打動了他的心,讓他忽然觸及到自幼即已失離的母親,一時魂飛縹緲,以至於竟然也愣在了當場。
    對於雙方來說,這感觸儘管震撼,畢竟也只是片刻間事,況乎目前正面臨著交手的一霎,焉能掉以輕心?
    君無忌一驚之後,立時警惕著向後退了一步,長劍的冷光寒焰,刺激著他,再一次深戒著他敵人的強大,不可掉以輕心。
    李無心深邃的眼睛,透過面紗,再一次向君無忌注視著:「君無忌,你本事很不錯,這身功夫是誰傳授給你的?能告訴我麼?」
    君無忌搖搖頭,一句話也不說。那是因為這個女人給自己的震撼力太大,生怕一開口即行鬆懈了鬥志。對於她,他務必要保持著冷靜,更何況對方所問的問題,他亦不便照實回答。
    李無心見他不答,微微點頭道:「我知道你是不會說的。來吧,把你劍上的絕招,盡情施展,看看能傷得了我不?」話聲一停,右手輕拂,一隻水袖「劈啪」聲中,即向君無忌臉上拂來。
    君無忌右肩一沉,向左面側過半步,那只水袖竟像是生了眼睛一般,倏地向下一沉,怪蛇也似地直向他頸項間纏來。
    君無忌心裡一動,腳下飛點,在極快的一霎間,一連變幻了三個步位。這一式身法,原為他參照師門所學,自行獨創,招法新穎,前所未見。正是如此,乃使得他一上來,躲過了一步大難。
    原來李無心果有毒手加害對方之意,這一式飛袖功,看似無奇,卻也暗藏有厲害殺招,分別為「封喉」、「掛肩」、「破胸」,休要小看了軟軟一截水袖,在她真氣內力貫注之下,幾至無堅不摧,以上所說的三式殺招,只要任何一式得手,君無忌均將濺血當場不可。
    偏偏君無忌情知她武學精湛,深恐為她一上來即看出門檻,後繼無力。不得不特別謹慎小心,這一式「楊柳三顫」身法,施展得真正恰到好處,妙在一氣呵成,容得踏上最後一步,收招定式的一剎那,李無心的一截水袖,正以雷霆萬鈞之勢,嘎然作響,宛若長刀劈空,險險乎擦著自己前胸衣邊落了下去。
    真正是險到極點,君無忌若稍遲片刻,或退勢不足,兩者之一都免不了身遭剖腹之慘。
    一霎間,由不住嚇得他出了一身冷汗。
    李無心一招失手,身子更不停留,有如清風一陣,又似展翅飛鷹,兩臂開合間,挾著大片風力,已自飄身丈許開外。
    雷霆萬鈞,冰雪一片。瞬息間結束了第一回合。
    四隻眼睛相互注視著,對於敵人的機智,深不可測.都不免有了進一步的認識。尤其是李無心,再也不敢對面前的這個青年心存輕視。「好身法!」嘴裡讚賞了一句,一雙手已自背向身後,下一招又將如何施展,該是費人思忖的了。
    平心示論,君無忌面臨大敵,雖然保持著絕對的警戒,卻難望培養出凌厲的殺機,因為他與「搖光殿」本來就沒有仇恨,只有搖光殿對他心存不諒,他卻對搖光殿並無瓜葛。反之,出身搖光殿的沈瑤仙、苗人俊俱都有恩於他。想不到情勢的發展,竟然會變成了眼前這樣,真正是從何說起?
    這些都是多餘的了。眼前君無忌在面對李無心的一霎,內心沉重複沉痛,卻不得不打起精神,全力以赴,不敢居心求勝,也只望僥倖不死,保得性命而已。
    「你怎麼還不出手?」李無心忽地欺身而前,施展的不知是何等身法,依然不見她移動腳步,身子便自欺近過來。
    君無忌己領教了她的厲害,生怕她別出心裁,又生奇招,自己這一次是否能僥倖逃過,可就難說。心裡有了這個先見,便自反客為主,長劍當胸一抱,隨即吐出。
    這一劍融合著內氣功力,劍式既出,直似秋水長虹,卻自劍尖爆出一點飛星,直向李無心前心點到。
    李無心凹腹吸胸,忽然向後一收,左手妙翻而起,「叮」一聲,點中劍身。不要小看了她這纖指一點之力,其實卻是後勁無窮,「嗡」地一聲,長劍已自盪開一旁。唏哩哩流光四顫,像是灑下了一天劍雨。
    君無忌只覺得那只握劍的手,掌心一陣灼熱,宛若握在了一截烙鐵之上,差一點把持不住。他究竟功力深湛,也不禁驚出了一身冷汗,才知道對力藉著手指點彈之間,其實所施展的卻是震人心魄的內氣之力,沈瑤仙、苗人俊均擅這門內力,施之手掌,便是極負盛名的「摧心掌」,運之手指亦當為「摧心指」,出手不同,內實則一。
    君無忌一念及此,猝提真力,將師門早先傳授的「六陰」力道,強運全身,乃得將串聯全身的前此「摧心」力道打消乾淨。為了保命全身,被迫不得不施展全力。掌中劍飛虹倒捲,搖出了一天銀星,卻於千頭萬緒裡,施展出凌厲殺招,一劍直取對方咽喉。
    李無心一指摧心,沒有彈落對方長劍,就知道他必有高招。對方這一天劍影,看似排山倒海,其實多虛,如何辨分其中虛實,制敵以先機,才能克敵制勝。
    驀然間,一天劍雨,呼嘯中撲面而前。
    李無心輕輕哼了一聲,猝然抬起了右手,分花拂柳般直向滿天劍影中插入。
    君無忌心裡一驚,情知不妙,待將收招,其勢已有所不及,只覺得手頭一緊,唏哩哩流光四顫裡,一口長劍的劍鋒,已被對方兩根纖纖細指拿住。
    「你可服氣了?」李無心顯現得出奇冷靜,右手二指看似輕輕無力,其實卻已貫注全身內氣真力。君無忌一振右手,沒有把長劍抽出,反倒似銅焊鐵澆,鑲嵌在對方手上一般。
    對君無忌來說,這是他平生從來也不曾受過的奇恥大辱,恍惚裡,卻似感覺出,有一股緩緩暖流,透過劍身,向自己身子輸入進來,正是這片莫名其妙的暖流,一次次打消融蝕了自己拒抗的真力,真正奇妙到不可思議地步,猝驚下,君無忌幾乎呆住了。
    「哼哼……」李無心發出了一串冷森森的笑聲。霎時間,那種緩緩暖流,已大舉攻入。
    頓時,君無忌半身發軟,似有無限懶散,說不出的「欲振乏力」。
    「小伙子,你輸定了,還不服氣?」語氣之間,儘管十分平和。卻孕育著無比殺機。
    「你……」君無忌一念之驚,先以極上之「天罡」功鎖住了氣海丹田,守住了最重要的部位,再抬頭向對方看去,雖說是隔著一襲面紗,對方湛湛的目神,卻仍能力他所洞悉。非但有所領會,這一霎那雙眼睛,更似極其玄妙,彷彿無比深邃,更似有種奇妙的幻術,總之,在君無忌一窺之下,目光竟似難以離開,已為對方眸子緊緊吸住。頃刻間,那種麻軟懶散的怠懈感覺,已充斥了大半個身子。君無忌心驚之下,這才知道厲害。
    什麼樣的武功,這等厲害?簡直聞聽未聞。
    「你已經逃不開了,不信你就試試!」依然只是靠著兩根手指,輕輕拿著對方劍身,李無心透過眼前面紗,眨也不眨地把目光投向對方。
    君無忌聆聽之下,試欲振作,總是力有不逮。然而他心裡卻是明白的,無論如何守住丹田下腹,不使真力潰散。至此,他也閉口不開,輕易不發一言。李無心的攻勢,一時也就大見緩和下來。
    「這是沒有用的。」說著她輕輕發了一聲歎息:「想不到你竟然練有『天罡』功力,怪不得能暫時不倒,不過,你到底功力不足,不過,這又有什麼用?總之,早晚你還是要倒下去的!」在她侃侃而談時,她的一雙目光,眨也不眨地向對方盯視著。
    君無忌忽然感覺出來,想要閃開她的一雙眼睛,該是何等的不易。他漸漸明白,對方這雙神奇的目光,與她捏劍的二根手指。竟然取得一致配合,其用心在使那股懶散的「緩緩暖流」加速向自己身上傳入,只是在君無忌「天罡」鎖陽功力抗拒之下,已不若先前那般容易得手。
    君無忌有了這番認識,越加不敢大意,一面鎖住丹田,一面徐徐提氣對抗,攻拒之間,雙方各不相讓。當然,吃虧的仍是君無忌一方,由於上來失了先機,為對方那種莫名其妙的「緩緩暖流」攻入身體,再想反攻為勝,談何容易?此時他惟一能做到的,便是絕不開口說話,真力既不外洩,便能暫圖不敗。
    李無心漸漸明白了對方意圖,卻也並不震怒。她己穩操勝券,不虞眼前的君無忌插翅而飛。
    「能練到你今日這個地步,果然已是大為不易,只可惜你上來大意,為我所乘,現在你終將無能為力,難逃最後一死。」
    最後這句話,使得君無忌大吃了一驚,一驚之下,略有鬆弛,立時為對方那股暖流,攻進不少,由不住全身打了個寒戰,一時忙自收斂心神,才自略見好傳。
    李無心得意地發出了微笑,「沒有用的,你死定了。」話聲微頓。她才又冷冷說道:
    「好吧!就讓你死了做個明白鬼吧!你可知道我這功大的名字麼?」
    君無忌一聲不吭,臉上已見了汗珠。
    無論如何,他護守丹田的一步,毫不放鬆,有此一固,便能暫時不倒。此外他頭腦尚能保持絕對清醒,也更使他急飛電轉的遍搜枯腸,謀取對付急策。自然,他的一雙耳朵,卻不曾錯過對方的任何一句話,從而幫助他謀取急智。
    對於眼前的這個年輕人,李無心不禁由衷讚賞,只是她的固執其來有自,極不容易使她一上來改變對君無忌既經認定的敵意,更似有某種衝動,促使她非要下手殺害對方不可。
    「君無忌,你很聰明,雖然不開口說話,可以暫保真力不散,只是時候一到,你仍然還非死不可。你可知道,我這個時候,要下手殺你,易如反掌,只是我不此之圖。」
    「那是因為,」頓了一下,她接道:「你我既然已經較量了內功,便要在內功上見輸贏,看看是你的『天罡』功力厲害,還是我所自創的『無心之術』厲害!」
    君無忌聽在耳中,終於明白,原來對方這種微妙的功力,名叫「無心」,真正是聞所未聞了。
    原來君無忌所施展的「天罡」功,乃是內功中登峰造極的一種境界,並不限於武林中某一門派所獨創,只要功力達到一定地步,皆可進而研習,惟此功境界絕高,非質稟極佳又需極具靈悟之性不足為功,故此武林中百十年來,久聞其功力之名,真正練成者,百者難見其一。這種功力卻又偏偏只限於男性才得操習。李無心儘管學兼百家之長,於此異功,無所體會,也只得摒之門外,她卻久聞其名,難得有此機會,倒要顯示一下,看看自己所獨創的「無心之術」到底是否能勝過武林中久執「牛耳」的「天罡」鎖陽之功?有此一念,才自打消了她向君無忌另施殺招的意圖。
    君無忌聆聽之下,不禁暗自叫了聲苦,他原指望,能由對方奇異的功力名字上,多少可以尋覓一些線索,直到聽知「無心」其名,這個指望顯然是落空了。
    李無心一雙眸子始終沒有移開過對方,「你知道吧,我女兒沈瑤仙所以沒有勝過你,便是她沒有聽我的話,練成此功,要不然,也許不會等到今天我親自向你出手了。」
    這話並不盡然,她豈能不知除了武功之外,人的感情,也是致使勝負的主要原因之一,沈瑤仙真正敗返師門的原因,便是由於後來的這個因素,李無心是真的不知道?抑或是死不承認?卻是大堪玩味。
    話聲方頓,她隨即眨動了一下眸子,立刻君無忌即感覺到一陣震撼,像是有大股力道,透過手上劍身,直逼返進來。君無忌忙自輸氣以拒,經過一段時間的雙方內力的抗衡,他已漸漸探知對方這門功力的特徵。所謂「無心」,分明是乘敵人「無心」之時才得攻入,一經對方內功佔據之後,便是驅之不易。他心性靈悟,終至悟出了一番道理。眼前李無心所以沒有全力進擊,一來是認定她自己己穩握勝券,二者,全力進擊之下,勢將大耗真力,故而不取。
    君無忌有此一見,實有所悟,覺著自己終將可以逃過眼前一時大難了。
    關鍵在於,李無心認定了他雖悉「天罡」之功,但「功力不深」,正是這句無心之言,一經落在了有心的君無忌耳裡,乃至觸發了反敗為勝的靈機。即使不見得能反敗「為勝」,最起碼自己可以逃得眼前不死,個中訣竅,端在自己如何運用微妙,絕處逢生這一步險招了。
    君無忌之於「天罡」功,絕非若李無心初初所料之「功力不深」,事實上卻是「功力極深」,對此,君無忌曾切實的下過十年苦功。眼前李無心未經細察,便自認定他於這門功力造詣不高,正可給他敗中求勝攻其不備的良機。
    首先君無忌把所有內力集中下腹,不使絲毫外洩,免得為李無心識破先機,那麼一來自己便真的是逃生無望了。可憐他一生對敵無數,即使連海道人這般高人異士,也不敢對他心存輕視,生平遭遇過多少大敵,從未落敗,今夜在李無心手裡,才自第一次嘗到了「敗」的滋味。這時他腦子裡所想,早已不是如何制勝對方,僅僅只是如何逃生而已。
    「翠湖一品」的四周地勢環境,他來此之前,早已打探清楚,心裡有了見地,眼前之意,只是如何掙脫對方「無心」之手。
    動念之間,卒使對方那陣子緩緩暖流又自潛入不少,君無忌心裡篤定,索性不再強抗。
    李無心透過面紗,觀察著他的無奈,冷冷說道:「你雖暫時依恃『天罡』功,可保丹田,無如時候一到,終將無能自保,橫豎都是一死,倒不如開口說話的好。」
    君無忌搖搖頭,表示不能認同,他臉上已佈滿了汗珠,週身早也汗下,一身衣服均己為汗水所濕,看來極其狼狽。
    李無心正待全力施展,忽然心裡一動,想到了一件懸疑心中之事,不覺中止住欲發的攻勢。
    「有件事情,在你死前,必須要交代清楚!」她的聲音忽然出奇得冷:「聽說你手裡有一套夜光杯,我想見識一下,可以麼?」
    君無忌心裡一驚,依然不發一言。
    李無心冷冷接下去道:「我更想知道,這套東西你是從哪裡得來的?」話聲一頓,一雙銳利的眼睛已緩緩向君無忌身上逡巡過去。
    由於她目光的猝然移動,君無忌頓時身上大感輕鬆,這一霎他原可乘虛反擊,伺機而遁,而終究冒險過大,是以隱忍不發。
    李無心透過面紗的目光,在他身上逡巡一周,判定那套「夜光常滿玉杯」,不在他身上,不免大為夫望,一時略存遲疑,「說,這套玉杯你放在哪裡?是怎麼來的?」語氣咄咄逼人。對方終是不發一言。
    李無心目光再掃向他的臉,才自發覺到他的疲憊不堪,心裡一動,冷笑道:「我眼前可以饒你不死,你卻要把玉杯獻上,容我一觀,你可願意?」
    君無忌搖搖頭,仍是不說話。
    李無心說:「為什麼?難道你真地不想活了?」
    君無忌仍是搖頭不語。
    李無心心裡生氣,頗想就此結果了他,只是如此一來,那套「夜光杯」便不能到手,此杯關係至大,既是師門至寶,萬萬不能落入外人之手,比較起來,君無忌既已落在自己手上,早晚難逃一死,大可不必急於一時,何不先擒他下來,逼出玉杯,再下毒手不遲。這麼一想,登時心生猶豫,頃刻間功力大減。
    君無忌早已蓄勢以待,其實對方既提出了夜光杯的問題,他已料定眼前大有緩和之機,李無心絕不會在眼前下手殺害自己了,只是她卻也絕不會放過自己,為了逼迫自己獻出玉杯,很可能會施展各種毒惡手段,自己雖暫時逃得活命,終將慘受酷刑,臨終仍將難逃一死,倒不如此刻拚命逃脫的好。有此一念,再也不生遲疑,便自猝然發難。
    李無心確實沒有料到,眼前君無忌在如此疲憊情況之下,尚還心存脫逃之念,關鍵仍在於她認定對方所練「天罡」之功,功力不高,乃至千慮一失。這一霎,她正侍收回「無心」
    之功,另以定穴手法,隔空向對方身上施展,卻在此前後交替的一霎間,君無忌已猝然發難。
    猛可裡,一股極大元陽罡力,透過對方手上長劍,霍地向外逼出,奇光電閃,劍氣如雨,一古腦直向李無心全身罩落下來。君無忌蓄勢已久,為圖保命,勢在必得,李無心萬萬不曾料及,猝當之下,不禁大吃一驚,那一隻拿捏著對方劍鋒的手,如不即時鬆脫,萬難保全。一時玉容失色,驚叫一聲,慌不迭鬆手騰身,狂飄出兩丈開外。由於劍勢強大,迫使左右站立的春花、秋月二婢,亦不得不急速避開,一時間頓作勞燕分飛。
    君無忌畢全身功力於此一劍,照說大可乘勝出招,以他功力之高,事發突然,李無心即使可免一死,是否可保全身而退,可就大有疑問,無如君無忌計不出此,一來心存忠厚,再者只求保命逃生而已。眼前一劍得逞,再也不心存遲疑,閃動之間,已撲上了廊邊欄廓。其下是一片碧波,他也顧不得了,雙足力踹下,一發數丈,直向著碧波湖心直躍了下去。
    情勢發展到如此地步,簡直大出李無心意料之外。緊接著驚愣之後,代之是無比的震怒。她是絕對不甘心讓這個年輕人,由自己眼皮子底下脫逃,傳言出去,對「搖光殿」以及她本人的蓋世威名,都將是莫大的貶損。不容多想,飛撲向欄杆之上,只是卻晚了一步。眼看著君無忌落下的身子,在碧光璀璨的水面上炸開了一朵銀花,洶湧的波濤,立刻將之吞噬無蹤。
    李無心呆得一呆,不暇多思,倏地縱身而起,竟自向著湖水波面縱身而落。她輕功已入化境,雖不似傳說中的可以「御風而行」,卻已達到氣功中的「提升」地步。這種內功一經運用,身輕如燕,恍如飛羽,藉以裙帶飄風,翩翩乎直似翱翔海鳥,一徑向著湖面落去,俟得腳底方自沾著水面,倏倏乎已數易其身,落足於波面上一件浮物之上,載沉載浮,水波不興。
    搖光殿輕功,名不虛傳,確令人歎為觀止。李無心無寧更是其中健者,她原可閉一氣踏波速行,卻寧可保持一時之靜,只是用一雙銳利的眼睛,徐徐的在波面上逡巡不已。
    湖面至廣,君無忌先時奮身縱落所激起的漣漪,已漸次平息。天將午夜。湖面上更不見一艘來船,偌大的湖面,在冰輪般的皓月下,閃爍著一波粼粼銀光,再不見任何礙眼物什。
    君無忌若非登岸遠走,便是深沉水底,倒是後者的可能較大。
    李無心只是靜靜的思索著。此時此刻,她猶自臉上覆著那一襲薄薄面紗,落定在一片浮木之上,這片恰如其來的浮木,正好供其長時踏足,否則,她雖負極上輕功,也萬難在水面長時靜止不移。
    猶記得方才君無忌縱落時水花四濺的一霎,足以證明他確是墜落湖水,自不能再躍身水面,踏波而行,這是常識,一個已墜身水裡的人,無論如何不能再躍向水面,即使他輕功好到像一隻飛鳥,也是不能,那麼,剩下來的便只是潛身水底,效魚兒遊行自如了。倒是沒有料到,君無忌竟有如此精湛的水功!
    其實君無忌一身輕功,雖不若李無心之出神入化,卻也有「登萍渡水」之能,只是他知道李無心輕功猶高於他,便自捨此不圖,而自甘身墜湖底,借水而遁了。
    看著看著,李無心無可奈何地輕輕發出了一聲歎息,對於君無忌這個年輕人,由衷地興出了一番讚賞。
    欸乃一聲,暗影裡逸出了一葉扁舟。
    操篙的舟子,頭戴大笠,一身棕蓑,顯然是個專司夜間捕魚的漁夫,兩頭高翹的頭尾上,各自懸掛著一盞油紙燈籠。
    儘管如此,卻也帶給李無心極大的震撼。冷笑一聲,陡然自水面騰身而起,一連兩個飛縱,施展的是「八步凌波」身法,水波不驚地已登上來船。
    「啊唷!」搖船的漁夫驚呼一聲,更不怠慢,手上長篙倏地掄起,一式長鯨出海,直向著甫自登上船頭的李無心胸前點去。冷月下那蒿頭的一截尖鋒,寒森森的煞是懾人,果真為它一傢伙扎上,保管會來個前後透明窟窿。
    李無心輕叱一聲,素手輕探,另一把己攥住了銀光閃爍的篙鋒,隨著那舟子挑動的長竿,整個身子海鳥也似地騰飛起來。
    卻是一起即落,宛若飛星天墜,陡然間已欺近漁夫身前,穿心一掌,直向著對方當心擊來。正是認定了來人大有苗頭,李無心也就不再手下留情,這一掌正是搖光殿秘功之一的「摧心掌」,掌勢既出,挾持著尖銳的一股疾風。
    老漁人呵呵一笑,啞著聲音叱了聲:「好!」不拒還迎,隨著他遞出的一隻右手,實實地接了她的一掌。
    整個漁舟彭然一聲,劇烈震動了一下,沉浮間,甩起了這人頎長的人影,一部花白鬍鬚,在月色下燦若白綾,隨著他凌空騰翻的身勢,就空一折,翩翩然落向船尾。
    「好厲害的摧心掌。」他吐氣開聲道:「老道人今夜總算見識了,佩服!佩服!」邊說,邊自雙手合抱,深深向著李無心打了一揖。
    倒也是言之不虛,對方的「摧心」一掌接是接著了,設非是凌空的那麼一翻,繼而吐氣開口的那麼大聲一嚷,還真化解不了,差一點就受了內傷。
    話雖如此,能實實接住李無心「摧心」一掌的人,數遍天下,又有幾人?李無心一驚之下,只把深邃的一雙眼睛,透過面紗,直直向對方這個看似陌生的老人逼視過去。
    「你又是誰?」聲音裡透著出奇的冷,李無心輕輕向前邁進一步:「膽敢在我面前裝瘋賣傻,你是活得不耐煩了!」
    老漁人呵呵一笑,連連搖著雙手,沙啞地說道:「殿主娘娘請息雷霆之怒,老道人就是向老天爺借了個膽子,也不敢跟你老人家為敵。說來也是巧了,唉唉……這話可是怎麼說呢?」
    李無心嗔道:「長話短說,你是誰?」話聲出口,彷彿是一幢無形氣罩,已自當頭直向著眼前蓑翁身上罩落下來。
    至此,那個老漁翁再也不便裝瘋賣傻,慨歎一聲道:「多年不見,殿主風采依舊,我這個故人可是老了,怪不得見面不識,唉唉,這是從何說起。」說時已然抬起手來,摘下了頭上大笠。
    月色朦朧,映照著眼前老人頭上幾已全白了的頭髮,卻是結著拳大的一個道髻,正如所說,原來他是個道人。這道人長眉細目,面相清,一部三綹羊須,垂掛胸前,正中長鬚上,卻挽著一個玉結,甚是有趣。
    李無心在道人脫帽之始,已彷彿認出了他是誰來,目光微瞟,又瞧見了置在船尾的那個朱漆葫蘆,心裡頓時雪然,「海道人,是你!」
    「呵呵呵……」
    三聲長笑之後,老道人再次打了一揖,「殿主別來無恙?江上一別,總有十五年不曾見過了,請恕道人疏懶成性,這麼長的時間都沒有到『搖光殿』給你請安,罪過,罪過!」
    「用不著客氣,道長。」李無心微微點了一下頭,那一雙光華內蘊的眼睛,透過臉上面紗,隨即向湖面上緩緩搜索。
    雖然多了如此一段插曲,她的注意力仍能兼及其它,嘴裡在與道人彼此對答,一雙眼睛可也並沒有忘記繼續向四下裡搜尋。
    海道人竟似洞悉地微微一笑說道:「殿主仍然放不過他麼,來不及了,他早走了!」
    李無心哼了一聲:「你原來都看見了?」
    海道人笑了一聲,暫未置答,也就形同默認。
    李無心隨即點頭說道:「原來你們是商量好的?怪不得他有恃無恐。」說到這裡,聲音忽然一寒道:「這麼說,我便只有向你要人了!」
    海道人忙自搖手道:「錯了,錯了。」
    話聲方出,李無心已猝起發難,仍然是穿心一掌,相隔逾丈,直向著海道人當胸劈來。
    同樣是劈空發掌,兩者力道卻是大異其趣,前者是摧心掌,後者卻是「無心」掌,同為「搖光殿」秘功,前者師承有人,後者卻得力於李無心靈思獨創,正因為前所未見,也就更具功力,這一掌自然非同小可。妙在前次的摧心掌,掌風疾勁,聲若裂帛,這次的「無心掌」,卻是靜默無聲,甚至於連一些兒風力的感受也是沒有。
    話雖如此,海道人卻萬不敢等閒視之。鼻子裡哼了一聲,海道人陡地向後身子一仰,看起來全身倏地直倒下來,卻在幾乎觸及地面的一霎間,借助於兩隻手掌的一撐之力,頭下腳上,驀地直竄而起,足足竄起來一丈四五,在空中一折一仰,形同一隻大鳥般,翩翩落了下來。
    看起來身法利落之極,卻也只有他本人才知道個中驚險,設非如此一番折騰,不足以化解對方掌上的奇異力道。饒是如此,老道人那一張臉,也變了色,李無心果真再發出第二掌,他是否仍能接住,可就大有疑問。
    李無心冷冷一笑,緩緩點頭道:「當今天下,能接我無心掌的人,只怕不出三個人,道長你算是其中之一,看在昔年你我有過數面之緣的分上,今夜就此作罷,只是道人……」說到這裡,頓了一頓,語氣更見陰森地道:「你亦難望再有第二次……轉告君無忌那個小輩,叫他快點逃命去吧!」接著她哈哈一笑道:「只是他卻又能逃到哪裡?這個天底下怕是再也沒有他藏身之處了。」話聲出口,身形微晃,鬼影子般地已自飄落湖心,卻是一沾即起,浮光掠影般連續幾個快速閃身,已自縱身岸邊,消失於沉沉夜色之間。
    這般身法,瞧在海道人眼裡,不由自主地發出了一聲歎息,他自信輕功已是登峰造極地步,若拿來與眼前的李無心作一比較,顯然卻落後甚遠,前此在涼州,他己見識過沈瑤仙的一身傑出輕功,今日觀諸李無心,畢竟較沈又自不同,誠可謂強師出高徒,證之不虛。
    足足在船板上佇立了好一陣子,才自平息下心裡的那股子勁頭兒。無論如何,李無心卻已賞給了他十足面子,若是今夜硬逼著他要人,又將如何?自己一生要強好勝,從不曾栽過觔斗,臨到老年,尤其愛惜名聲,不願多管閒事,漢王朱高煦事已令他名節受損,無非圖報當年高煦一念之仁,所加與自己的恩惠。君無忌的情形自是不同,只是卻為此難免與李無心正面衝突。看來一個處置不當,便是身敗名裂,或許連性命也將陪上,想來真個不寒而慄。
    終是生性豁達之人,想了想便自將得失拋諸腦後,自個兒呵呵大笑了幾聲,自艙板上拿起了他的朱漆大酒葫蘆,打開來灌了兩口,在船板上踏了兩踏道:「死不了啦,出來吧!」
    即見一扇艙板緩緩移開,君無忌由艙下蛇也似地探身而出。那地方極為窄小,艙板與船底高不足一尺,寬亦不過二尺,如此狹小地方,似乎連一隻狗也容不下,卻容下了君無忌堂堂六尺之軀,設非他精擅收肌卸骨之術,簡直難以理解。
    方才居高臨下入水一躍,卻是有驚無險,這時看來,他通體水濕,卻還神采奕奕。
    「謝了,老道!」說罷即水淋淋地盤坐在船上。
    海道人運動長篙,將小舟一路快速撐向岸邊,身後翠樓,距離已遠,才自將舟攏岸。一面打量著君無忌道:「你倒是好涵養,沉得住氣,我卻差一點死在了她的手裡!」頓了一頓,兀自不免歎讚道:「好厲害的無心掌!」
    君無忌這時已將長衣脫下,一面擰著其上的水,一面看向海道人歎道:「我久仰這位前輩武功了得,今天一見果然名不虛傳,若非是躍向湖水,又遇見了你,這條命八成兒許是保不住了。」
    海道人哼了一聲:「盛名之下無虛士,這麼多年以來,論及武功,真正能叫我心服的人,到目前為止,也只有這個女人,看來她必欲置你死地而後己,再見面時卻要十分當心。」
    說這話時,道人表情十分凝重,確似真正為君無忌安危擔心,即道:「我看你還是離開這裡,西出陽關,到沙漠裡去先住些時候,再不到雲南四川去。」
    君無忌一面把擰得較干的衣服穿上,一面脫下鞋子,把裡面的水倒出來,「謝謝你的關心!」君無忌冷冷說道:「剛才的話,我聽得很清楚,我就是跑到天邊,她也會找著我的,一動不如一靜,我哪裡也不去,就在這裡等著她。」
    海道人怔了一怔,看著他直翻著白眼。
    二人昔年曾有一番共處結交,彼此個性都十分瞭解。海道人突梯滑稽,遊戲人間;君無忌亦做笑江湖,放浪形骸,看來均似玩世不恭,其實骨子裡都有一番執著,一經決定之事,絕不中途更改。
    見他如此,海道人便知道說了也無益,忽然一笑道:「你報個『字』吧!」
    君無忌知他素精易理,卜卦測字,俱稱神驗,一時不由動了童心。
    「道人你是要為我測字吧?」說時眼光一轉,看見岸上一行楊柳,不假思索地隨即報了一個「柳」字。
    海道人長眉頻揚,嘴裡唸唸有詞,說什麼「卯者免也」、「拆木留卯」、「冬火漸吉」、「木盛有情」,哈哈一笑道:「好字,好字,死不了啦,非但死不了,卻還大有遇合。不信你就等著瞧吧!」
    君無忌正要詢問,海道人卻脫聲誦道:「柳暗花明,無心插柳……無心插柳,這便是了……」一邊說,嘴裡又自唸唸有詞的說了許多,五根手指頻頻掐動,越加喜形於色,「妙!妙!妙!」嘴裡一氣兒的連說了三個妙字,呵呵笑道:「早知如此,這一趟我也就不來了,真正妙不可言。」
    君無忌見他說得神龍活現,亦不免引發好奇,待將詢問,海道人卻先自笑道:「天機不可洩露,說出來就不靈了,下船吧,咱們後會有期。」
    邊說邊自在君無忌背上推了一把,君無忌順勢微縱,落向岸邊,順頭望時,小舟已遠颺湖心。但只見一湖霧氣,朦朦朧朧,瞬息間已將小舟吞噬。
    這道人生性怪異,來去無蹤,撲朔迷離,看似玩世不恭,其實為人極重義氣。義之所在,不請自來。否則置萬金以請,也難望他的青睞,若有事真個找他求助,往往卻又不得其門而入,真是怪人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