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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當前一座高大殿影,金碧輝煌,極是壯觀,繞著殿身四周,層層玉欄,密密疊起,卻有一道寬有十丈的白石敞道,高高將大殿襯起,形成惟我獨尊之勢,東、西、南、北,各有長圓形拱門數座,形成四通八達之勢。緊連著這高大殿影之後,另有兩座望之略小,氣勢卻一般雄偉的方形殿閣,各間著十五六丈距離,聳峙現場,一色的黃琉璃瓦,襯以畫棟雕樑,真個氣象萬千。
    二人一陣飛馳,已達殿前,在一隻巨大金獅前站住身子。
    眼前地勢開闊,入夜已深,尤其地當前殿,更不見一個人影,可以放心說話,不慮人知。
    苗人俊看了一陣,轉向君無忌道:「咱們走錯了,這裡像是前殿,看來是傳說中的三大殿,得轉入後宮才行。」
    原來這裡的宮殿,固不若即將完成的北京皇城那般氣勢宏偉,卻也自有雄姿,當前的這個三大殿,依次為「太和」、「中和」、「保和」,俱與北京新建相仿,只是規模遠不如後者之大而已。
    君無忌取出事先備好之草圖,參閱一回,斷定眼前三座大殿,正是所謂的「三大殿」,如此,皇帝所居住的內廷宮殿,便在此三殿之後了。
    二人對看一眼,打了個手勢,各自隱身暗處,施展身法,直向後面抄去。
    抄過了三座大殿,一片廣場,即見正北面聳立著一座宮門。大片燈光,自此外洩,將此百丈內外,映照得如同白晝一般,敢情是到了要緊所在。
    二人遠遠掩身站定,打量著那座宮門,氣勢非凡,百千盞六角宮燈,懸滿了門廊兩簷,金缸、金獅相對排列,足有數十尊之多,卻在每一尊獅座前,站立著一名高冠鮮衣的御林衛士。再看兩側,沿著宮牆一路下去,俱有人嚴加把守。
    二人不覺對看了一眼,心裡已不似先前輕鬆,毫無疑問,皇帝和他的一干內眷,便住在這裡面了,外面把守的這些御林侍衛,事實上都經過嚴格訓練更有為數極多的錦衣衛混身其中,這類人本身已是千中挑一的技擊好手,或為江湖武林中人,復一個個都能獨當一面,狠厲兼具,勇猛萬分。
    君無忌瞧在眼裡,心中正自盤算,身邊上卻傳過來苗人俊的聲音道:「我們來錯了方向,這裡把守嚴謹,得繞一面才行。」說完,乃向君無忌比了個手式,指了一下西側面,身形輕晃,已自閃向暗處。
    君無忌正有此意,亦跟蹤過去。二人身手超絕,輕功更是大有可觀,即使當著眼前眾多衛士,亦不虞為其察覺,好在宮院至廣,處處皆可用以藏身,片刻之間,已遁身百十丈外,來到了一片牡丹花圃當前。這裡另有一個通向內廷的門戶,立著白玉牌坊,門上抹金大字,書寫著「月華門」三個大字,有侍衛把守,一如前狀。
    君無忌一聲不吭地又轉了半個圈子,來到一隻巨鼎前,苗人俊隨即跟著來到,「哼!這群猴兒崽子以多為勝,就能嚇唬得了人,我偏要試試看,他們有些什麼能耐?」說時他身子略矮,蓄勢以待,像是欲有發作。
    君無忌道:「等一會兒。」搖搖頭說:「這裡不行。」身形略轉,己遁出數丈。
    松影交錯。這一面看來像是安靜多了。透過眼前松枝,可見當面宮牆較前為高,足有三數丈高下,上面覆著琉璃瓦,映著月華,閃閃生光,牆腳下佇立著兩個錦衣衛士,每人一口腰刀,高冠長服,狀至從容。
    「就這裡了!」苗人俊冷冷一笑道:「我先把這兩個傢伙引開,你就進去吧!」
    君無忌點頭說好。苗人俊卻伺機打出了一粒石子,「叭」一聲,落在了院牆一角,二衛士立刻循聲回望,其中一人就手提起了一盞桶狀長燈,腳下飛快趕了過去。
    苗人俊卻於這時,快速閃身而前,人到手到,駢指如飛,直向這人背上點去。這人身手不弱,惜乎苗人俊的來勢過快,有些措手不及,身子向前一個搶步,就勢擰身「呼一」地縱了出去。
    這一霎時機迫切,稍縱即失。君無忌早已蓄勢以侍,腳下一個猛撲,已到了宮牆之下,緊接著一個長身,施出了輕功中極難一見的「九轉提升」秘功,隨著他高舉的雙手,一股輕煙般,已自拔飛直起,翩如夜鳥旋空,呼地已落宮牆之端。時機緊迫,不容他片刻逗留,身子方自在牆端一沾,緊接著一個疾滾,已飄身院牆之內。饒是二衛士技藝高超,卻不曾窺出半點疑端。
    君無忌以迅雷不及掩耳身法,身入禁宮,身後事暫且交付苗人俊,不再過問,即向當今皇帝寢宮逼進。他早有一探內廷深宮的意圖,也作了一番詳盡的事先準備,無如身入禁宮,兩相對照之下,才發覺自己所繪的一幅草圖過於草率,一點用也沒有。
    這裡便是皇帝等一干內眷所居住的後宮所在,觀其氣勢,較之前殿又自不同,除了有兩座高大的宮殿,極具氣勢之外,更有式樣不一的各式殿閣,星羅棋布般散置眼前。君無忌打量了一陣、終是弄不清楚,想像中皇帝下榻之處,定是最華麗巨大的宮殿,事實是否如此,可就令人費解。
    心裡盤算著,不自覺地已向著那座高大的宮殿移步過去。他身法至為巧妙,幾個起落,已距離大殿不遠,眼前有兩座方形殿閣對面而立,中間的過道,潔白平滑,皆為同色大理石所鋪,階上石欄,晶瑩剔透,竟是上好白玉所雕,其上圖飾,盡為各式各樣的龍,在無數盞長燈的映照之下,各有生態,栩栩如生。
    君無忌由側面繞上來,站立在一座巨大的玉爐前,打量著當前殿閣上的楠木巨匾——
    「懋勤殿」,再看對面殿閣上的懸匾是「端凝殿」。他隨即明白了,前者「懋勤殿」是專為皇帝貯放圖書翰墨,供其政余讀書之處,後者「端凝殿」便是皇上所有衣物袍帶貯存之處。
    這兩座宮殿既在此處發現,當是距離皇帝住處不遠了。
    他這裡正自左右打量,仔細思忖,耳邊上卻聽見一陣沙沙腳步聲,自遠方傳來,即見一行人影,打著紗燈,直向正前那座高大宮殿行進。
    君無忌心裡一動,繞了半個圈子,連連向前切進,總算看清了來人舉止的一個大概——
    敢情一行人是專為送膳點的小太監,各人提著朱漆彩飾的漂亮食盒,由一個「尚膳」的主管太監頭裡領著。
    原來宮裡太監人數既多,各有其職,除去一般所謂的「內十二監」各有所司之外,另外還有「惜薪」、「寶鈔」等等四司以及「兵仗」、「浣衣」等等八局,加起來總稱為「二十四衙門」。至於另外為宮女所設的六局,每局另設四司,這麼一算下來,光只是內監、宮女的人數,已在數萬之譜,如此眾多人數,所服侍的只是皇帝一人及其家族,尚不論為數近萬的御林軍、錦衣衛……加起來該是一筆何等巨大開銷?皇帝及其所寵的一干家人其窮奢極侈的生活,當是可以想知一個大概了。
    君無忌靜寂地打量著這行人影,正是向當前巨大宮殿投進,隨即斷定,朱棣皇帝必是下榻這裡。
    猜想中,即見一行送膳的太監來至殿前側門停下,卻由大殿裡走出來幾個鮮衣高冠的衛士,逐次一個個對送膳的太監,以及所攜帶的食物,都加以核對盤查,最後才揮手放行。
    原來朱棣自奪得大位,內心卻對至今下落不明的前朝建文帝放心不下,生恐宮廷中有其心腹死黨,企圖對己不利,這些年汰舊布新,不遺餘力,日常起居更是小心有加,一干瑣碎,悉數由近身侍衛先盤查認可後方可接近。
    君無忌眼看著一行小太監進入之後,算了算光只是出來盤查的衛士,已有十數名之多,以此推想,裡面的侍衛,更不知多少。
    這座皇帝所下榻的寢宮,規模極大,除了正中一處巍峨巨門之外,每一面都有一處側門,俱都有御林軍數人把守,想要由任何一門從容進出,都不可能,惟一的方法,便只有由高處進出了。這條路也極不容易。宮殿建築格式與一般民居大有不同,雕樑巨棟,飛簷倒捲,無不高大雄偉,其間距離,大異常規,高深不易攀著,即使有君無忌這般身手,也得事先有一番斟酌盤算才宜行動。
    遠遠觀察了一番,君無忌愈感為難,不禁暗自叫起苦來,不自覺地便向前偎近了一些。
    猛可裡背後一人冷叱道:「什麼人?」話聲裡,一道孔明燈光,已自劈面射來。
    君無忌一驚之下,顧不得再心存忠厚,正圖以「巨靈金剛掌」力,猝然向對方出手,立斃對方於掌下,免生後患,卻是不知,他這裡手勢方起,對方持燈衛士忽然「吭」了一聲,一頭直栽下來,手裡罩燈未及墜地,卻巧妙地操在了身後一人手裡。君無忌方自認出後來的那人是苗人俊,後者已迅速地將燈光熄滅。
    眼前出手,雖說巧快輕靈,卻也保不住不為外人發覺。苗人俊甫一現身,向著君無忌打了個手勢,即速隱身暗處。君無忌把握著此一瞬時機,陡地騰身直起,落向一棵巨松,藉著松枝一彈之力,第二次拔起的身子,宛若一隻巨大的編幅,已撲上了高大的殿閣之巔。
    這一手輕功施展,極其不易,兩次飛身,總在七八丈之間,妙在沒有帶出一點聲音,落腳處皆在事先觀察之點,手、眼、身、步配合得恰到好處,一點差錯也出不得。君無忌身子一經落下,立時向下一縮,緊接著一個骨碌,已翻出丈許開外。手觸處一片光滑冰涼,敢情躺身在一色光滑的琉璃殿瓦之上,他卻稍安勿躁,又過了一會,才自翻身坐起。
    這裡風勢甚大,呼呼夜風,飄動著他的一身長衣,儘管歲當三伏,卻也頗有寒意。
    稍事凝思,他隨即運動手腳,活似一條大守宮般,緩緩向著簷邊移近,身邊上傳來清脆的叮叮鈴聲,原來深宮廣廈屋脊簷頭,都裝有「驚鳥鈴」,風引鈴鳴,可以驚飛意在棲息其上的鳥雀,免為其糞便所污染。
    君無忌一徑游到了簷邊,偷偷向下打量了一眼,附近殿閣或高或矮,星羅棋布散置眼前,自己所棲身巨殿,無異是後宮最高大的一座了。
    這類巨殿,建築雄厚,一柱一石無不碩大宏偉,伸展迂迴,別具匠心,幾乎處處皆可用以掩身,不虞為人察覺。君無忌由是輕而易舉地便得潛身樓閣。
    那是一排繡楹文窗,透過隱約的燈光,依稀地可以聽見裡面的談話聲,聲音不大,卻聽得十分清晰。
    君無忌左右打量一眼,寬敞的樓廊,僅懸著兩盞「萬」字宮燈,光度不強,隱約映照著清一色的白玉盆景,另有一排式樣考究的鳥籠子,卻都下著籠衣,宮簾高卷,俱未下落。
    身子向前輕輕一聳,君無忌至為輕靈地已偎近窗前。俟到他待將點破紗窗時,才發覺到一排軒窗間,竟有兩扇原本是敞開著的。君無忌取了一個角度,輕易地已把室內一切窺之眼底。敢情這是一間太監的候差房,長案上置著文房四寶,四面排著四個床,屋裡亮著紗燈,卻有兩個太監盤坐床上,手裡扇著扇子,有一句沒一句地在閒聊著話兒。二太覽,一個年歲較長,約在六十開外,一個尚在中年,看來也在四旬之間,雄勢既去,臉上瞧不見一根鬍子,尤其是那個年歲大的,腮幫子都像是塌了下去,嘴裡又少了幾個牙,襯以花白了的頭髮,說話有氣無力,簡直像是一個老婆婆。想是暫時當完了差,俱都脫下了長衣服,坐在床上閒喝茶,等候主子隨時的差遣。
    「老爺子這一開了興,可蘑菇啦!」老太監苦著一張黃臉說:「咱們三班輪著使喚,不到下半夜誰也甭想歇著,不信你瞧吧!」
    中年太監「吱吱」有聲的由蓋碗裡吸著茶,出了口大氣兒,笑瞇瞇地說:「你要是累了,就先歇著吧,反正是侯六兒那一班當差,暫時還沒咱們的事兒……」「嗤!」歪著頭,他笑了一聲,想是回味著剛才所見,瞇著兩隻眼笑嘻嘻地接道:「萬歲今兒個是一箭雙鵰,沒瞧那個小的,頂多不過十四歲,姐兒倆瞧起來簡直是一個模樣……」
    老的一個「噓」了一聲說:「輕著點兒……」
    「怕啥呀!這兒也沒有閒人?」
    「那也難說!」老太監拿眼往窗外一瞅:「可留神兒那幫『蕃子』呵,神出鬼沒,一個聽見了,你就留神你那條小命吧!」
    中年太監哼了一聲,不服氣地眨著兩隻眼,卻也真的不敢再說什麼。
    老太監擱下扇子,套上了一雙涼鞋,找了個盆說:「你給我招呼著點兒,我去抹個澡去,一會兒就來!」
    中年太監說:「不礙事兒,去你的吧!」
    老太監開門走了,這屋裡暫時就只剩下了中年太監一個人。君無忌便緊接著老太監前腳出去,後腳人不知鬼不覺地來到了屋裡。
    中年太監剛自彎腰拿起了桌上茶碗,不經意地一抬頭,發覺到君無忌霍然佇立眼前,由不住為之大吃了一驚,卻於此時,寒光閃處。持在對方手裡的一口長劍已比在了他的咽喉部位。
    隨著劍芒吐處,中年太監只覺得喉頭上一陣子發緊,忍不住一連嗆咳了幾聲。登時全身發麻,動彈不得。
    「別害怕,只要你告訴我實話,我就饒了你。」
    君無忌冷峻的口音,倒真是把這個太監給鎮住了,聆聽之下一個勁兒地連連點頭不已。
    緊接著喉頭一鬆,對方已收回長劍。
    「我問你,皇帝現在哪裡?」
    君無忌壓低了聲音問他,目光不怒自威。那口明晃晃的寶劍,緊緊握在他手裡,中年太監頗有自知之明,心知略有所動,對方舉下之間,自己即刻將斃命劍下,一時嚇得臉上青黃不定。「這……萬歲爺在……樓下……」
    「樓下什麼地方?」
    「在……承乾閣……在……」
    「那就麻煩你帶一趟路了。」長劍微吐.再一次比向對方臉上。中年太監打心眼兒裡發顫,卻是不敢不依,哆嗦著兩條腿。抖顫顫地由位子上站起來。
    「好漢爺……你老饒命吧,奴婢有幾個膽子,敢冒犯皇……皇上.你老就饒過了我吧!」說時雙膝一軟,撲通一聲跪了下來,直向著君無忌連連叩頭不已。
    打量著他這副德行,君無忌不禁放棄了要他陪同下樓的念頭。當下冷笑道:「好吧,你只把皇上在哪裡,仔細地告訴我就得了。」
    「在承乾閣……喝酒……」他一面說一面指手劃腳地把「承乾閣」在樓下的地方說明白了。
    君無忌料他不是說謊,想起一事,卻又問道:「你剛才說什麼皇上一箭雙鵰,又是怎麼一回事?」
    這個中年太監聆聽之下,只嚇得「哎喲」了一聲,才知道這一次可真的是「禍從口出」
    了,可真沒料到隔了一層窗戶,競叫人給聽了去。對方這人看來雖不屬專門揭人陰私的「蕃子」,也不像什麼「錦衣衛」一類人物,可像是比他們更厲害得多,深更半夜拿著寶劍,來到皇帝的禁宮,難道他意在行刺不成?這麼一想,直把他嚇了個面無人色,「好……好漢爺,你可千萬使……使不得,抓著了,這可是滅……九族的罪呀!」
    君無忌一笑道:「你想擰了,我找皇上,只是說幾句話,說完就走,並不想惹是生非,你用不著替我害怕。」
    中年太監似信非信地瞅著他,心裡真個納悶兒,怎麼也想不出,對方這個人是怎麼進來的。「朝鮮新近貢來了兩位公主,皇上……」
    這麼一說,君無忌當然也就知道了,不等他說完,即冷笑道:「我明白了,你還是睡一會吧!」
    中年太監還不明白是怎麼回事,即見對方長劍掄起,一股冷森森的劍氣直由劍尖上透出,只覺得身上一陣子發麻,登時就倒了下去,緊接著呼呼有聲地竟然睡著了。
    君無忌透過長劍,以內力點中了對方麻昏睡穴,這一睡料將五六個時辰不得醒轉。
    當下他隨即動手,把他抬上床睡好,一眼看見了掛在牆上的太監長衣,心裡一動,匆匆找了一件換好穿上,倒也勉強合適,再把帽子一戴,簡直換了個人,若是白天,憑他軒昂氣勢,自是大異於太監造型,此刻深夜,燈光之下,哪裡能辨別清楚。當時將長劍壓低肩頭,閃身來到了室外。
    皇帝下榻的寢宮「乾清宮」,佔地極大,裡面的廳堂殿閣,各有名號,上上下下,總有幾十個稱呼。此刻皇帝在「承乾閣」夜宴,即使是隨興小宴,也很可觀,不怕找他不著,何況那中年太監己說得十分清楚。
    思索中已步上樓廊,呵!好大氣派!簡直像是行到了五彩繽紛的華麗衢道,一色的白玉樓閣,花崗石地面,在無數盞四角宮燈的照耀下,渲染出瑩瑩彩光,金鼎、銀鶴、珊瑚樹、琉璃屏……所在多是,滿目琳琅。卻在四面階梯入口處,分別侍立著一個手持拂塵的長衣太監,以及手捧金盂的窈窕宮女,卻不見持刀掄劍的糾糾武士。
    君無忌心中正自彷徨,恰見兩個宮女打側面步出,各人捧著一個銀盤,蓋著同色的鏤花銀質寶蓋,敢情是奉命為二位遠來的麗人賜食「龍鳳紫金湯」來了。
    君無忌靈機一動,搶先一步,迎上道:「才來麼!皇爺正等著呢!」
    兩名宮女神色一凜,心裡害怕,也就沒有多口。
    君無忌便老實不客氣地走在了二女前頭,一路行來,俟到梯前,瞧也不瞧立在左右侍立的太監宮女一眼,逕自領著二女步下樓階。
    原來「乾清宮」太監,皆是皇帝近身所用,雖同樣為「御用監」派發,卻在每人的藍色緞質長衣上,特別加滾了一圈黃色的緞邊,用以標示不同於別處。君無忌所穿即是這式長衣,加以他舉止從容,誰也不會多疑。就這樣讓他大大方方地連過三關,直向皇帝夜宴的「承乾閣」來。
    「承乾閣」搭著一座漂亮的五彩琉璃「臥燈」,一式龍形,通體描繪著片片金鱗,中空處安置著百零八盞燈芯,燃點起來,通體似火,襯以張牙舞爪的龍態,確實生動壯觀之極。
    十八名太監、宮女,分左右雁翅般排開,分捧著玉如意、紫金盂、沉香寶盒。人數甚多,卻連一個大聲咳嗽的都沒有,獨獨由翠玉屏風後,傳過來聲聲脆皮腰鼓及怪樣的吹竹聲,間和著若斷若續的女子清唱,聲色很嫩,卻別有韻律,宛若新鶯出谷,十分動聽。
    原來皇帝此刻興致很好,酒足飯館之餘,指明了要聽朝鮮小調,二位公主便只有勉為其難了,好在昔日在國,也曾受過這類訓練,兩個侍女在一旁引笛而吹,她們姐妹人各一鼓,便自邊唱邊舞起來。
    君無忌進來的正是時候,包括皇帝在內,所有人的目光全在白玉舞池內的異國佳人身上,誰又會去注意一個送飯的太監?
    朱棣帝今年五十七歲了,比起他父親太祖皇帝來,他的相貌應該是無所挑剔。幾次出征,大漠風沙,把他身子鍛煉得十分結實,燕地本就與關外銜接,自為燕王時,他就閒不住,操兵演戰,事必躬親,練就了一身好筋骨。古銅色的臉膛,滿面飛金,既為天子,總有那般相稱的極盛運勢籠罩著。長眉出鬢,目有威,獅子鼻,四字口,一部短鬚沿著下頷生滿了,其色蒼蒼,同他的眉毛是一個顏色,兩鬢飛霜,不只是鬍子,頭髮也半白了。
    歸入侍列之後,君無忌的一雙眼睛,始終就沒有離開過這個座上「天子」。這一霎,他的心情是激動的。面前的這個人,正是他自幼離別,從不曾謀面的親生父親。雖然他早就知道這段秘密,當年在舅舅家時,「老福慶」不只一次地淌著眼淚告訴過他。然而總是似是而非的那般空洞,不著邊際,往後的環境變遷,以及自己從艱苦中歷經長成,更像是與「傳說中」的自己出身,距離得益加遙遠,那是風馬牛,一點邊兒也沾不上了。多年來,他一直是在那種「沒有根」的日子裡成長變大的,這個謎團給他帶來的痛苦,隨著他的智域開擴而日形擴大,正是那種「人為萬物之靈」的自命不凡作祟,才逼迫著他認真地去重視它,進而尋根揭底地探索追尋。
    這一切,似乎就在這一霎間,得到了有力的證實。這一霎,就在他面對著朱棣皇帝的一霎,一切的疑霧謎團,都不再滋生,一種出於先天的父子天性,幾乎就在此剎那瞬息之間加以認定。
    皇帝的那雙眉眼,不容置疑的,正是他眉目的特寫化身,這一點,即使一個不相干的外人,在認真比較之下,也能加以認定。
    那是一種霎間通電的感觸。君無忌在一番對座上皇帝的逼視認定之後,連帶著一身血脈都為之激湍起來,為了平息心裡難以抑制的激動,不得不暫時把目光轉向別處。
    其時,場內的歌舞正酣。
    一雙朝鮮公主,姐姐李晚十六歲,妹妹李夕十四歲,細皮白肉,卻都生就的好模樣,比起以往進貢的該國美女,這雙姐妹公主算是像樣多了,卻仍然免不了遺傳的方閣圓面,算是惟一美中不足,只是在清歌曼舞美的旋律之中,卻是只見其美,誰也不會再心存挑剔。
    況乎皇帝已有了酒意,透過了迷離的醉眼,朱棣所看見的是一雙月裡嫦娥,白玉丹墀的舞池,正是想像中的廣寒玉宮,他本人也似化身廣寒,效諸傳說中的唐朝玄宗皇帝與嫦娥月裡相會,便自那般風流的成就好事了。
    皇帝臉上顯示著色情,不懷好意的笑,每當他攤開左手,往空虛延。就表示要喝酒了,即有一位身著白綾的體面太監,雙手恭持玉杯,把滿滿一盅酒呈上去,朱棣看也不看地接在手裡,常常是延遲下嚥,因為他的注意力,已全被舞池裡的一雙姐妹吸引住,再也無暇兼顧其它,直到忽然感覺到手中有物時,才下意識地舉杯近唇,即使這樣,也常常會有一番逗留,直到下一次的忽然清醒時,才會一飲而盡。
    這幾天他心情好,是有原因的。北征凱旋之便,就近到了一趟北京,那裡的宮殿建築順利,規模大極了,除了二十萬徵調自各省的百姓,作全天的義務勞動之外,他還抽調了十萬親軍,參加協助工作,一切的建築木材,都是由四川、貴州、廣西、湖南、雲南等遙遠地方採伐專運來的,其間艱難困苦,誠然一筆血淚史,罄竹難書。然而觀諸在皇帝眼睛裡的,卻只是美麗的成品,以及工程建築的浩大。他滿意極了,對於建築貢獻最大的匠工蒯氏父子一家人(蒯福、蒯祥、蒯義、蒯綱)特別打賞了許多銀錢,立為工人表率。
    接著三保太監鄭和回來,帶來了各小國的許多貢物,還活捉了一個蘇門答臘的「叛賊」
    首領「蘇干拉」。這一切滿足了他天國皇帝好大喜功的虛榮心,高興極了。
    對於朝鮮女子發生興趣,還是近幾年的事,也許是年歲漸漸大了,是一種什麼樣的心態作祟,使得他有此轉變,竟然對於年未摽梅的小女孩子,也會產生了極大興趣,這類心態屢屢已見諸發向朝鮮的詔書,是以貢來的女人。也就越來年歲越輕,停是眼前的李氏姐妹,妹妹李夕,今年才不過十四歲。
    五十七歲還能率軍北征,揚威沙場,閒居宮廷,每使佳人雌伏,並不曾明顯的現出什麼老態,他對他目前的健康情況很是滿意。今夜的宴舞,只不過是一時的即興而已,真正的樂趣,應在宴會之後,對於這雙來自朝鮮的稚齡公主,他無意厚此薄彼,打算雨露均沾,看來勢將通宵夜戰了,想到了奇妙之處,飛金透紫的兩頰,禁不住疊起了重重笑紋。
    君無忌對於自己父親的觀察,極為小心謹慎。
    事實上即使宴樂之中。他的安全亦在兩旁衛士、近身護從的嚴密防範之中,那是絲毫也大意不得的。護衛在他蟠龍金漆座椅左右兩側,是六名錦衣侍衛,卻有一個高腳長頸,頭頂微禿的中年瘦子,緊緊侍立座椅一角。這個人使君無忌對之產生了濃厚興趣。他久聞皇帝近邊有個能人「高先生」,想必就是此人了。
    今夜侍宴的人不多,兩個著一品官服的近臣,各據一案,都有坐位,一個是吏部尚書蹇義,一個是武安侯鄭亨。兩個官位較低,卻為皇上寵信、無話不談的人,一個是胡廣,一個是黃淮,他們的官位約在四五品之間.現職是「文淵閣」的左右庶子,其實這幾個人不過是今夜的陪客而已,主客是才由西洋回來的三保太監鄭和,鄭正使。皇帝要蹇義、鄭亨作陪,主要是聽聽鄭和此一行的文經武略,至於胡廣、黃淮早已是隨傳隨到的近身游宴之土,算不得特殊人物。
    鄭和雖然如今官拜「正使」,並兼領了「總兵」的武職,手下統率著近三萬官軍的船隊,但是他本人卻是從很小時候,就在「燕王」身邊當小太監出身的,連他的這個「鄭」
    姓,都是當日燕王所賜給他的,對於皇帝的知遇隆恩,衷心萬分感戴,一點也不敢心存居功,皇帝特別賜了他個坐位,就在自己身邊,算是對他勞苦功高的特別優寵。
    「承乾閣」一片歌舞昇平,早在李氏姐妹表演之先,皇上己傳過了兩班歌舞。這類用為餘興的宴樂,自不比朝廷大典時的所謂「中和韶樂」,歌舞聲藝都活潑輕鬆得多,一點也不嚴肅,形式上更無拘束,只是除了皇上本人之外.誰又敢放浪形骸?連大聲笑笑也是不敢,在一旁恭謹侍陪,尤其是這麼晚了,累了一天,還得努力打點精神,真有點活受罪。只是在別人眼裡,還當是特殊的榮耀恩寵呢!
    君無忌侍立在左側一行內侍的最邊首。距離皇帝仍然還有一大段距離。把眼前這番景象看在眼裡,君無忌特別留意到那些出沒在暗中的戒備,知道想要靠近皇上,確是萬難,更不要說父親身邊的幾個極精武術的侍衛,以及那個傳說中的奇人高先生了。
    他卻不甘心就此而去,惟一之圖,便只有陪著耗下去。俟到皇帝歸寢時候,企圖著能夠近身,與他說上話兒.雖然破壞了父親的「好事」.卻也說不得了。
    兩位朝鮮公主的宮闐舞曲,總算告一段落,樂聲一停,雙雙趨前,跪地謝安。
    朱棣笑嘻嘻地讚了聲好,頒了厚賞,卻在近身的一個太監頭兒身邊說了幾句,那位太監總管,隨即叩頭領命,不容二位公主稍事休息,便自趨前傳旨,帶著她們去了。
    「乾清宮」各殿堂宮室之間,皆有通道門戶相連。李氏姐妹其實並未遠離,即由承值太監帶入「承乾閣」後室,那裡的「承乾小殿」才是皇帝今夜歸息之所,照例在侍寢之前,還有「蘭湯賜浴」等一番淨身、香體工作,這麼一來,敬事房、混堂司的承值太監、宮女都有的忙了。
    兩位公主悄悄不動一色地被帶走之後,皇帝不由得打了個哈欠,嘴裡說了句什麼。身邊的承宣太監,才代主宣旨道:「萬歲有旨,天晚了,各位大人這就回去吧!鄭正使今夜留宿宮裡,不用回去了!」
    各人慌不迭一番跪安辭謝。皇帝卻不待他們離升,先自站起來走了。
    隨著皇上的移駕。自有一干扈從緊隨其後,君無忌不動聲色地便自殿了後,一徑向鋪有鮮麗藏氈、六角形的閣門踱進。這便是今夜皇上息駕的「承乾小殿」所在了。
    緊緊跟在朱棣身後的侍衛,除了那個高頸長腳的高先生之外,另有八名大內衛士,再就是兩列男女內侍宮娥,君無忌一俟進了「承乾小殿」的六角閣門,便警惕著不便再跟下去了。
    果然走在前面的太監之一,忽然定下腳步,回身向他打量了一眼,君無忌不待他表示質疑,自個便停下了腳步,緊接著轉了個彎兒,停在了雕有龍飾的玉柱當前。那名回身太監,便不再說什麼,繼續轉身前進。
    即便停步不前,這裡也不盡安全,「承乾小殿」既為皇帝下榻之處,戒備自當尤其嚴謹,不過所有的防範皆注重宮閣外圍,裡面反倒疏忽了。
    一行錦衣衛士穿過了假山聳峙、花開如錦的乾清宮御花園,正向「承乾閣」走來,可能是按時的佈防,打量著一行人數,約在三十名左右。
    君無忌饒是武技過人,卻也不欲以身犯眾,如果容這些人布好了崗位,自己怕是寸步難行了。
    定了定神,心裡正自盤算,即見一名穿著似己的太監,手裡捧著一個長方形的漆匣,匆匆向裡面走來,君無忌靈機一動,上前道:「喂,站住!」
    來人是個年歲甚輕的小太監,被君無忌這麼出聲一喝,嚇得登時止住了腳步。「咦?」
    小太監揚了一下手上的匣子,怪不服氣地說:「連我也攔著?我是小八順子,你沒聽說過?」一面說。這個叫「小八順子」的小太監,一雙黑油油的大眼睛,只管上上下下往君無忌身上轉著。對於君無忌這個身材魁梧,陽剛十足的陌生同行,確是感覺十分新鮮,「這位哥哥你是……」
    君無忌岔口道:「手裡拿的什麼?」
    小八順子一笑說:「這叫抹香香,怎麼,你也要看看才叫過去麼?」一面說,隨即揭開了手上的漂亮木匣,裡面是紅緞子襯底,卻擺著大小不同花飾的十來個瓷瓶兒。一陣桂麝香氣,傳自匣內,敢情是女子沐浴後用以香身的講究物什。
    小八順子斜著眼角瞅著君無忌,多少涵蓄著那種邪氣的笑。特意地把臉湊近了:「說是朝鮮女人身上有味兒,非搽這個不可……」一邊說,他特意地張動胳膊,顯示那「味兒」是打腋下出來的。敢情宮裡這幫子太監,嘴都刻薄極了,私下裡蜚短流長,什麼話都說,誰要是招惱了他們,準能把你「損」個夠嗆,守著天子眼皮兒底下,尚且如此,其它各處也就更可想知。
    小八順子想是瞅著君無忌這個「同行」十分順眼,這時顯出了他的「好感」,十分親絡的樣子。「我可是第一回瞅見你,新來的吧?在哪『監』當差?」
    君無忌實在不慣跟太監打交道,尤其眼前這個。娘娘腔得厲害,要是頭髮再長一點,換上件女人衣裳,準保當他是大姑娘家。心裡甚是彆扭,無如眼前非得借重他不可,聆聽之下,哼了一聲,沒說話。
    小八順子人小鬼大,偏偏自作聰明.見對方不答腔,自個聳了一下肩膀:「得!我知道這裡規矩大,我們那兒就鬆得多,是陸公公叫你來的?」
    君無忌又點了一下頭,即由小八順子手裡,接過了那個盛放香瓶的匣子:「交給我吧!」
    「好吧!」小八順子笑瞅著他:「回頭用完了想著給我送回來,咱們哥兒倆得好好聊聊。」
    「錯不了。」含糊地應了一聲,君無忌頭也不回地向裡面去了。
    一徑的走進了六角閣門,正是皇上今宵息駕的「承乾小殿」,一面是撲鼻花香的御花園,一面是繪有精工彩畫的半壁迴廊,沿著迴廊右側,卻垂掛著杏黃色的一式軟玉流蘇。製作精巧的六角紗燈,宛若一串天星明亮其間。看上去確是詩情畫意,美極了。
    君無忌手持木匣一路前進,卻是拿不準該往哪裡去?心裡正在盤算,即見一名年輕宮女裝束的少女,正自站在一處月亮洞門前向自己點首相招,料將是招呼自己的了,君無忌硬著頭皮地走了過去。
    年輕宮女看了他一眼:「是送抹香香來的吧?小八哥呢!」
    「他有事,托我送過來。」
    剛才那個小太監說是叫「小八順子」,眼前宮女嘴裡的「小八哥」料是稱呼他了。
    年輕宮女接過香盒子打開來看看,點點頭說:「不錯,二位公主正等著用呢!」
    君無忌說:「小八哥說用完了,還請給捎回去。」
    年輕宮女一笑,白著他說:「小氣巴拉的,回頭我去招呼一聲,就許留下來用,不送回去啦。」邊說,已回身邁腿,待要步人,卻又回過身來,打量著君無忌道:「咦,你是……」「我是才調過來,服侍皇上的,萬歲爺這會子又在哪裡歇著?」
    年輕宮女一笑,「啊」了一聲,向著側面努了一下嘴:「努,還能在哪裡?」又上下瞅了他兩眼,才抱著盒子進去了。
    說話時,即見四名大內武士一路執戈而來。君無忌若是退回,便一定會遭到他們詢問,這回好不容易混了進來,豈非前功盡棄?情急智生,不退反迎,大大方方向著四名武士面前走來,站住道:「萬歲有旨,夜巡衛士今夜暫退殿外,不得擅入。」
    四武士聆聽之下,自各躬身道:「遵旨!」彼此對看了一眼,隨即轉身步出。
    君無忌把握住此一霎,不敢遲疑,一連三四個起伏縱落,已撲向對面閣門,潛身進入。
    陡地面前閃出一人道:「站住!」來人身著黑絲長衣,腰上紮著根杏黃絲絛,正是侍護皇上駕前最得力的二十七名「神鷹衛士」之一,一聲喝叱之後,這人已快步向君無忌走來,一面說道:「誰叫你來的,有什麼事?」
    君無忌圖窮匕現,情知這一霎是非出手不可了,偷眼一瞧,眼前幸無外人,乃將無限真力,陡地自丹田提起,瞬息間運之兩掌,一面卻佯裝著向對方抱拳施禮道:「東宮太子有急事要面謁皇爺!」
    黑衣武士怔了一下說:「太子?這麼晚了?」
    君無忌早已窺清了一切,其時功力內蘊,務期一經出手,即能將對方制伏掌下。當下從容說道:「太子現在承乾閣候旨,說是有緊急事不能耽擱。」
    這麼一說,眼前黑衣衛士也拿不準主意了。原來皇上駕寢,照例任何人不能驚動,只是來人既是東宮太子所派,礙在他們父子間的關係,哪個又能攔阻?黑衣衛士略一遲疑,說了聲:「候著!」正待轉過身子。
    君無忌上前一步:「太子有東西要呈給皇上!」一面說,雙手前捧,直向對方眼前遞到,黑衣衛土怎麼也想不到其中有詐,待將仔細觀看,其勢已是不及。
    君無忌其時內力早聚,黑衣衛土再一趨附,更是正中下懷,猛可裡,君無忌的兩隻手,倏地向兩下分了開來。隨著君無忌分開的雙手,電光石火般的快捷,黑衣衛士簡直不容作出反應,已被這雙手拍中頸項兩胛,登時「吭」了一聲,麵條兒般地軟癱下來。
    按說朱棣身邊二十七名神鷹衛士,皆為錦衣衛中一時之選,功力皆有可觀,斷斷不至於如此不濟,無如事出倉卒,防不勝防,對於這名神鷹武士來說,萬萬不會想到,眼前一個青衣太監,竟然會對自己猝然出手,而且功力又是如此之高?容得黑衣衛士乍驚不妙,己是無能為力。
    君無忌智力兼施,以迅雷不及掩耳手法,舉手之間制伏了這名衛士,由於出手部位,事先早經認定,簡直沒有任何困難,當下彎身把這名衛士倒地的身子匆匆提起,掩向假山石後。思忖著這衛士經此一擊,少說也得昏上兩三個時辰,才能醒轉,大可無虞。
    時不我予,眼下遲疑不得。君無忌把心一橫,一連兩個快閃,已潛入眼前一間敞軒之內,在鋪有龍鳳錦飾花紋的鮮麗地毯上,排列有玉幾翠屏,另有龍鳳雙座,室內擺設,琳琅滿目,中西雜陳,正中的一幅裸體女子圖畫,畫中美人,竟是碧眼華發的外族少女,相信應與歷次下西洋溝通文化交流各藩屬征奇進貢有關。
    這便是皇上今夜駕寢逗留之處了。眼前華軒其實是朱棣賞心坐息之所,鮮艷的地毯上,陳設著一組樂器,舉凡笙管蕭笛、金鐘、玉磬,無不具備,以供其興來時的征色選舞。卻在其右側面大幅軟玉流蘇垂下的月亮洞門裡,才是他色慾銷魂的「龍榻」所在。
    此刻,偌大華軒,靜悄悄地不見一個人影。淡淡白煙,裊裊發自玉質「噴香獸」仰起的獸吻,便是那種淡淡的異香,引人情慾,終至兩情繾綣,一發而不可收拾。
    君無忌把這一切打量在眼睛裡,已是心裡有數,正自盤算如何藏身,耳邊上卻聽見了一行腳步聲,正向這裡走來,心裡一急,慌不迭閃身一側,掩身於大幅翡翠畫屏之後。
    身子方自掩好,琤琮聲裡,入口處珠簾高卷,皇帝高大的人影,已自走了進來。
    像是才洗過澡,朱棣穿著一襲肥大的鏤花絲質單衣,手腳皆是赤裸,陪同侍浴的竟是四名年輕宮女,在一名白衣太監打起的珠簾裡,分別走了進來。
    「哎呀,今天好熱!」嘴裡說著,朱棣竟自在一張錦繡鋪陳的臥椅上倒了下來,四名宮女左右各二的蹲下身子,輕起玉腕,在他身上拿捏起來。
    白衣太監逕自過去,敞開了兩面軒窗,室內立時傳過來習習涼風。
    朱棣舒服地吁了口氣,向著白衣太監道:「朕的藥呢?」
    「啟稟萬歲,已煎好了,姜太醫正在鑒嘗,隨時可以呈上。」
    「好,你們都下去吧!朕要小睡一會兒。」
    一聽皇帝要小睡片刻,四名宮女忙即請安站起,立時告退。
    朱棣頗似有些倦意地看了她們一眼,含糊地道:「兩位公主暫時候傳,膚醒了再傳她們,你們都下去吧!」
    各人應了一聲,待將退出的一霎,卻忘不了再一次回頭叩安,才自退了下去,雖說返了下去,卻也不敢遠離,就在這附近的「聽宣閣」內等候著隨時玉磬鳴響的召喚,那是一點差錯也出不得的。
    原來皇帝雖說正當壯年,其實已是強弩之未,多年來統兵作戰.事必躬親,己是精力盡耗,卻又性喜漁色,幾至夜夜春宵。如此晝奔夜伐,即使鐵肌鋼骨,也吃受不住,是以多年前,己聽受「太醫」姜必治進功,每日早晚飲用一種特別調製的十全大補藥劑,名喚「金龍上液」。據說藥效十分靈驗。飲用之後,精力抖擻,十分受用。浴後小睡,飲藥而後縱情色慾,可以歷久不疲。
    這類生活方式,除了征戰在外,已是他每日慣行,他的無盡歲月,匣是這般打發了的。
    俄頃間兩鬢飛星,而視茫茫,眼看著老去不遠,猶自眷此不疲。其實古往今來的皇帝,都是如此這般,幾無例外,他們一般的壽命,遠較常人為短,多是盛年而終,想想應是其來有自了。
    小風徐徐,揭動著長可曳地的大幅紗幔,室內光華適度,皇帝他已經睡著了。雖說貴為「天子」,到底他還是個「人」,甚至於較諸一般常人,更為欠缺修養,是個標準自大的狂夫。這一霎,這個自大狂夫,操權萬里,統治著億萬生民,生死予奪絕對大僅的獨夫,竟自睡著了,像是一般草野村夫那樣的發出了鼾聲,聲震四座,煞是驚人。
    像是一幢鬼影般的輕靈,君無忌已自翠屏後閃身而出。這一霎,他大可從容進退,不愁為人發覺。眼前這所華麗的宮室之內,除了他們「父子」之外.決計不會有第二個外人。
    佇立在皇帝的睡椅當前,君無忌靜靜地向父親注視著,內心感觸,真個難以言宣。
    他所以這麼個厭其煩的一再向他注視,那是因為確知眼前這個人,正是他生身之父,二十餘年的生離,一朝來到了父親身邊.目睹著父親的健在.容或是值得欣慰之事.他卻並沒有絲毫快慰的感覺。只是激動與悲懷。
    眼前父親的健在。使他想到了至今生死不明的母親。以及母子昔年所身受的種仲迫害……幼年時的艱苦求生,其慘如「血」,歷歷由眼前慘白的記憶深處滋生出現。
    如是,當對面前的父親懷恨才是。卻又並非如此,罪惡的根源乃是發之宮廷的積穢.其來有因,那是自有帝制以來,便已形成的罪惡陰影。權力慾的擴展之下,人很少能保持著原有的理性和良知的。
    對於面前的父親,他只是痛心。卻少有懷恨的感覺。
    皇帝睡著了,鼾聲如雷。這個可能是當今人世統率著最多人民、權力最大的皇帝,即使是睡眠之中,也頗有雄姿。紫金的臉頰,紅通通的,充滿了血色,花白鬍鬚,刺蝟似的繞口滋生,那麼大動作地呼吸著,每吐一口氣,都有如「長鯨噴水」般的勁道,一出一吸,距離遙遠,給人的感覺直似沉入深淵,己然窒息,突地又自復出那般模樣,鼾聲之下,直似整個的宮室,都為之震動,真個其勢驚人。
    皇帝的龍座之上,照例都垂有圓球狀的「軒轅寶鏡」,據說功能辟邪,妖魔不侵。只看眼前這位的這個睡相、架式,什麼樣的妖魔鬼怪敢與接近,空中寶鏡分明是多餘的了。
    君無忌原可在現身之初,即以內功真氣逼之體外,使之熟睡的皇帝,立刻驚醒,他卻計不出此,只是侍立在朱棣身邊,一再地向他仔細注視觀察著。
    也許是與皇帝距離太近了,或是彼此間的體氣感染……總之,正在熟睡中的皇帝,倏地止住震耳的鼾聲,像是有所警覺,忽然」哼」了一聲,聳然作狀,竟欲坐起,卻又倒下來,向側面轉過了身子。仰倒之間,戴在他頭上的一頂鏤金髮網便帽滑落下來,現出了他更形蒼白的一頭亂髮。
    君無忌怔了一怔,彎下身子拾起了那頂便帽,遲疑了一下,又為他悄悄戴上去。
    就在他手指方自接觸皇帝髮梢的一霎,猛然間寢閣裡像是起了一陣風,一條人影極其輕飄地閃了進來。氣氛的感染,非言語所能形容其實。
    君無忌本能地立時有所體會。驚惶地抬起了頭,恰與進來的這個人目光接觸。彼此皆似吃了一驚,俱都怔住了。比較起來。來人所顯示的驚異、駭絕,猶在君無忌之上.總之,四隻眼睛對視之下,由於這一霎的意外驚恐,俱都怔住了。
    其時.君無忌手上帽子甚至於仍然還貼在皇帝發上.或許便是因為如此,才使得這人大感驚惶恐懼。
    一身藍色絲質長衣,高腰白襪,腰上紮著同色一根短絛,來人是個中年,膚色白皙的瘦子。特徵是高腳長頸,頂發稀落,四目對看之下,君無忌立刻便自想到了,來人正是皇上跟前傳說中的那個異人「高先生」,方才在「承乾閣」已經暗中觀察過他的形象,是以眼前一看即知。
    對於「高先生」來說,那種無與倫比的驚恐,應是可以理解,他是負責皇帝安全最為得力,也是惟一可以在必要時候,隨時接近的人,萬萬沒有想到,竟然會有人在自己眼皮底下,侵入到了皇帝的寢宮,來到了主子睡榻之邊,尤其是眼前的一霎,老天!他真嚇得要昏了過去。
    這一霎,其實包羅萬險。高先生既不敢出聲喝止,那麼一來,驚醒了熟睡中的皇帝,使之目睹眼前而驚嚇已是其罪不小。若因此促使對方猝然對皇上施出殺手,後果更是不堪設想。關鍵在於,即使像高先生這般身手的奇人異士,也無能阻止眼前君無忌意圖對皇上的出手,因為他們之間的距離太近了,近到君無忌的手,分明已挨在了皇帝的頭上,這樣情況之下,高先生簡直不能作出任何反應,泥人兒也似地塑立當場。他的一雙眼睛,由於過度的驚嚇,睜得極大,卻已不再凌厲,目光裡甚至於顯現著一種悲哀,又似有所乞憐,企冀著君無忌的手下留情。
    君無忌固然吃驚不小.只是一驚之後。立刻回復了原有的鎮定。隨即上就明白對方用心良苦。他隨即緩緩站正了身子,鬆開了那只為皇上戴帽子的手。
    高先生目光裡的驚嚇表情,略以為之梢緩,只是依然不便出聲,或是移動。隨著高先生嚅動的兩片嘴皮,一絲語音響自君無忌耳邊:「好大膽子!還不給我立刻退了下去?」
    「高先生」果然功力精湛,居然也能施展「傳音入秘」。這兩句話,一經他用功施展,便自形同蚊蚋般在君無忌耳畔響起。或許在高先生眼裡,對方只不過是個新來而不知舉止輕重的太監,一句話就能把他給嚇回去。當然,一出寢閣之後,便是他的死期到了。偏偏他想左了,眼前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太監」,卻是根本就沒有離開的意思,觀諸在他眼神裡的那種倔強。竟似有恃無恐。緊接著這個「太監」居然也以「傳音入秘」同樣的神秘聲音回敬過來:「你大概就是高先生吧?久仰,久仰。」
    高先生倏然一驚:「你是誰?」
    「這個……不勞動問!」君無忌目光裡陡然射出精芒,顯示了他內蘊的卓然功力。
    「你……你想幹什麼?」高先生眼睛裡再一次顯示出近乎於「恐懼」的表情.那是因為在他確知對方身懷驚人功力之後,情不自禁地又自為皇上安危,本能興出了憂慮。
    「我只是私下裡想跟皇上說幾句話,不干你的事。你快退下去!」
    「你是瘋了……」高先生眼睛簡直像是要噴出火來。
    君無忌吏不示弱,往前跨進一步,運施內功向外逼出,一霎間大股風力.猝然向高先生面前逼近。室內珠簾,琤琮起舞,頗有飛砂走石之勢。
    高先生展動身軀,猝然飄開一邊。他確是吃了一驚,形勢的發展,促使他警覺到,不能再保持鎮定,非得向對方出手了。借助於挪身之便,高先生猝然間身形一個旋回,直向著君無忌側面切身過來。
    皇帝就在一邊睡著,兀自鼾聲大作。所謂的「咫尺天威」,高先生內心的驚恐驚嚇,誠然是可以想知。這意思也就是說,高先生務必要在不驚動皇帝熟睡的情況之下,把眼前一番驚險消弭於無形之間,是以他的出手,也就充滿了狠厲的殺招。
    隨著他落下的身子,左手揮處,形成了一個半圓形的弧度圈子,直向著君無忌胸側劈落直下。高先生內功驚人,已達到了一定水平。這一式「凌空劃羽」,其實已用其極,手勢未到。先有一股尖銳勁風,配合著他落下的掌勢,有如一把利刃破空直落,傳說為他掌勢劈中,便是指尖沾著一些,也當皮開肉綻,吃受不起。
    君無忌自然知道厲害,卻是「勇者不懼」,事實上他早已蓄勁待發,目睹著高先生的來掌,不避反迎,掌式吞吐之間,已與他迎了個正著。雖是側面接觸,力道卻也大有可觀。殿閣內像是猝然著了重物那般地震動了一下,兩個人乍合又分,陡地向兩下裡分了開來。
    君無忌先已盤算好了,身子一經下落,立刻騰身而起,緊緊擦著寢閣的「金龍藻井」
    (作者註:宮殿內天花板中央向上凹人成井形,飾以木雕裝飾,名叫「藻井」)飄了過去。
    室內雖說地方夠大,到底不比外面空曠,兩個人這麼一展開身子,頓時形成了狂大氣勢,紗幔飛揚,紙屑紛飛,沉睡中的朱棣再也不得安寧,猛地似有所警,止住了鼾聲。
    對於高先生來說,這是一個危險的訊號。多年以來他侍奉皇上,早已熟悉了皇上的一切習性,即使對於朱棣的沉重鼾聲,也耳熟能詳。這時的忽然中止,代之隨後的一聲長吟,正是說明了他即將醒轉的明顯像征。
    高先生聆聽之下,大吃一驚,其實君無忌已如影附形的來到了身邊,隨著他迸身的勢子,排山運掌,一雙手掌直向著高先生當胸推來。
    殿閣內再一次發出了震動,強大的力道,有如是一面迎擊而來的鋼板,高先生若非全力施展,尚難在如此巨大力道之下,得能倖免,若是全力施展,寢閣內怕不為之天翻地覆,聖駕安危,可就萬萬難以顧及。
    時機一瞬,簡直不容許他稍緩須臾,急切間,力貫雙臂,正思以一式「拿」字訣,試鎖對方腕脈間的一雙穴道。無如君無忌手勢更巧,看看一雙手掌已臨向對方身邊,倏地海燕分波向兩下分開來,反向高先生腰間兒擠了過去。
    高先生這才猝然警覺到對方的確不是好相與,身子倏地向後一坐,驀地旋身而起,呼—
    —寢閣內迴盪起大股疾風。饒是如此,高先生由於顧忌多方,已勢難保持住從容體態,身子晃了一晃,通通通,一連向後退了幾步,才自站穩。
    寢閣內的四盞宮燈,吃不住雙方如此勁道,鞦韆也似地迴盪直起,像是空中流星,形成一片燦然流光,其勢非同小可。
    君無忌、高先生己自作好了再度交手的準備,卻在這一霎,睡椅上的皇帝朱棣,忽地欠身坐起,由夢中醒轉:「大膽!」一聲喝叱之下,朱棣自己先已為眼前氣勢鎮住,簡直莫名其妙,不知是怎麼回事。
    君無忌、高先生眼看著二度交接,由於朱棣的一聲喝叱,情不自禁地雙雙分開,各自退後,轉向朱棣看去。
    睡椅上的朱棣,顯然吃驚不小,圓睜著雙眼,頻頻向二人打量不已。
    高先生在對方目光注視之下,早已當受不住,趨前一步,直直地跪了下來,「卑職罪該萬死,皇爺萬安。」雙手去冠,一連磕了三個頭,跪伏地上不敢作聲。
    皇帝的一雙眼睛,緩緩轉向一旁的君無忌,後者略微猶豫了一下,竟自屈一足,也跪了下來。
    「你……是誰?誰叫你來的?」
    「我姓君,君無忌!」
    聆聽至此,跪伏地上的高先生,不啻暗吃一驚,禁不住偷眼向君無忌瞧了一眼,據他所知,從來還沒有一個人,膽敢用這種語氣向皇帝說話,而且君無忌的單膝下跪,更是於尊敬之中顯示著他的倔強,在參見皇帝的廷儀來說,簡直荒唐失儀,那是「大不敬」的。即使是當朝一品大臣,在面謁皇上時,也不敢向皇帝直眼視看,除非是皇帝的口諭特許,連頭也不能抬起。
    眼前的君無忌顯然對這一切都忽略而不加重視,若非是已經確定彼此之間的「父子」關係,他的那一條腿也不會輕易屈膝跪下。
    雙方目光互視之下,朱棣顯然為對方的磅礡氣勢,以及炯炯目光吃了一驚,「君……
    無……忌?」忽然皇帝由睡椅上站了起來,大惑不解地向他看著:「你不是這裡的太監?你是……」
    「當然不是。」說時君無忌已自脫下了身上太監長衣,丟下了帽子,現出了原有衣著,甚至於背後的一口長劍,也昭然在眼。
    朱棣「噢」了一聲,吃驚地後退一步。
    這一霎,伏在地上的高先生已萬難保持鎮定,怒叱一聲:「狂徒!大膽!」倏地躍身站起,待將向君無忌撲身過去,卻為皇帝出聲喝住。
    「住手!」
    高先生倏地收住身子,面向朱棣抱拳一躬及地,依然不敢正目直視,「皇上聖明,這個狂徒,竟敢冒穿太監衣帽,混身內廷禁宮,請示御旨,容卑職將他拿下,千刀萬剮,以昭大戒。」一面說,不住地頻頻後退,顯示出他萬難掩捺的驚驚惶恐。
    圓睜虎目的朱棣皇帝,一直都沒有忘記向君無忌繼續觀察,在對方英挺正直的臉上,除了懾人的義氣之外,並不曾令他感到一些威脅及自己生命的恐懼。
    他的天下是「打」出來的,多年來領兵打仗,身先士卒,自有其膽識策略,乍驚之後,倒不曾為面前的這個年輕人嚇住,反倒滋生出無比的好奇,對方的出現,實在使他由衷的感覺出好奇。
    「既不是這裡的人,夜入楚宮,難道你想對朕圖謀不利?還是別有居心?」一面說,他轉過來身子,隨即在金漆蟠龍的寶座上坐了下來,立刻他又感覺到,自己貴為天子,是權高位極的皇帝了。
    君無忌搖搖頭:「我沒有這個意思,請陛下息疑,今夜冒死來見,一來請安問好,再就是向皇上打聽一人,尚祈陛下惠允成全。」
    「啊?」朱棣微似一怔,冷笑道:「你的膽子可真是不小,問人問到朕頭上來了,說吧!你要問的人是誰?」
    說時皇帝的兩隻手,己分別握向雕刻著一雙金龍座柄的把手。這是有作用的。金龍椅柄早經專人設計,藏有精巧機關,左邊椅柄龍口內設有鋼簧強弩,能發毒釘一蓬。右邊椅柄龍頭,拔出來是一口功能切金斷玉的二尺短劍,朱棣本人其實並非想像中的無能,曾從術士袁琪之處學會了一手障眼迷術,以及護身的三式精巧劍招,兩者配合施展,即使身懷絕技之人,若上來昧於無知.亦難免不受其害。
    他亦曾以此試探,兩名衛士,都無能倖免於難。先後死在了他毒釘短劍之下。眼前這個君無忌,雖說功力不凡,終是年輕識淺、如何識得厲害?猝然出手,萬無不成之理。心裡這麼盤算著,朱棣頓時稍壓驚心,遂自有了主意。
    君無忌這一霎心情卻是錯綜複雜,想到了自幼離失的母親。以及眼前雖已相見,卻不相識的父親,真個迴腸九轉。氣勢低沉。
    朱棣頗似奇異地向他注視著,猶自在等候著他的回答。幾度目光交接,他越覺眼前少年,儀表堂堂,氣勢軒昂,尤其是光彩灼灼的一雙眸子,神色懾人,連帶他整個的臉上神情,都似與自己第二個兒子高煦頗有「虎賁中郎」之似。
    他卻沒有再進一步的去想,其實眼前的君無忌更酷似一個人,只是那個人早已不再為他憶起,差不多已經完全淡忘。
    「你不是有話要問朕麼?怎麼不說話?」皇帝臉上頗似不解。多少有些疑惑。
    君無忌的情緒,卻己醞釀成熟,眼前應該到了與父親說話的時候了,卻是礙於外人在場,一雙眼睛灼灼有神地直向一旁高先生逼視過去。
    朱棣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高起潛,你退出去!」
    「遵旨。」叩安站起的當兒,高先生目光裡滿是惶恐,怎麼也沒想到皇上會粗心大意到這個地步。居然意欲單獨與居心叵測的陌生人獨處會談.只是皇帝既然已經這麼吩咐,萬無不遵之理。狠狠向君無忌看了一眼,便待退下。
    當然。他心裡卻是有數。此番驚駕。自己職責所在,已是罪不可逭,萬一自己退出之後,皇上冉有所失閃,便真正是「落頭」的大罪。心念微轉,卻又忽然明白過來,很可能這是皇上的一步棋子,故意要自己下去部署一切,以待對方離開時。一舉而將之成擒。
    心裡這麼想著。高起僣不禁舉目向皇上看去,果然皇帝眼神頗似有異,像是有所暗示。
    高起潛領會了皇帝的心意。便自不再疑惑,「皇上請放寬心,卑職就在寢閣候旨。這人就是插了翅膀,也飛不了,卑職叩退!」又跪下去叩了個頭。才自轉身去了。
    寢閣內頓時只剩下父子二人。君無忌仍不放心,身形微閃,來到門邊,撩開垂下的軟玉流蘇向外看了一眼,長廊靜寂,疊落首高起潛漸去的背影,御苑花香,再不見一個閒人,這裡無異是最重要的深宮禁苑,卻又是最寧靜無人干擾之所,一切的防守,固然以此為中心,卻又咫尺天涯,像是摒之在外。立身於花葉扶疏的御花園,你會感覺到這一霎距離世俗是如何遙遠,哪裡聞得著一些兒兵爭氣息?
    自然,這些感觸對於眼前的君無忌來說,那是絲毫沒有意義的。
    御座上的皇帝,顯示著出奇的鎮定,那也只是表面的樣子而已,至於內心是不是一樣的寧靜就不得而知了。
    「你的功夫不錯。」皇帝不自禁地向他點頭稱許著,「如果你肯留下在朕身邊效力,應該有一份很不錯的差事,你可願意?」
    君無忌搖搖頭:「在下無意功名,有辱陛下抬愛,尚請恕罪!」
    朱棣「呵呵」有聲地笑了,閃爍的眼睛,再一次在對方身上轉著,兩手把握著椅柄更緊。
    擅於觀人的君無忌,立時心裡一動。每個人都有一張笑臉,只是那張臉如果是「笑裡藏刀」的話,你卻要切切提防注意了。目睹著朱棣的笑臉,卻也不曾疏忽了對方眼神裡的凌厲殺機,正是那凌厲的殺機,猝然間使得君無忌大生戒心,緊接著也就看出了破綻。
    「君無忌,你不是說要向朕打聽一個人麼?這個人究竟是誰?」說時皇帝湛湛的目神,瞬也不瞬的直向他「盯」視著,只等著對方再走近幾步,即可向他發出手邊暗器。
    「在下這裡有一張人像刺繡,恭請陛下過目一閱,便知在下所要打聽的這個人是誰了?」
    朱棣不明所以地怔了一怔,頻頻點頭笑著:「好,好,你就呈上來吧!」一面說時,朱棣的左手幾乎已將按動掣鈕,只盼著對方能上前幾步。
    他的這個願望,隨即為之實現。君無忌果然踏步向前,眼看著已臨近眼前,朱棣的手指就在這一霎,即將按動機關,驀地,他覺出有一股奇怪的力道忽然由對方前進的身子傳了過來。這股力量。隨著對方前進的腳步,恰似一個無形的力罩,猝然間將自己罩定,由不住使得他機伶伶為之打了個寒顫。正是這種奇妙卻足以使他震撼的感觸,使得他即將扳動椅柄機鈕的手指,為之忽然停住。
    這種驚惶其實只有皇帝自己心裡有數,緊接著所接觸到的來人目光,更似有無比的嚇阻作用。
    「陛下稍安勿躁,在下此來,一片赤子之心,絕無惡意,只請陛下垂閱一下這張刺繡當知一切了。」
    話聲方頓,隨著他探出的右手,「波」的一聲輕響,一片陰影,發自其手,輕輕飄飄,循著皇帝座處,飄落下來,卻是不偏不倚,正好落在了他的膝上。
    一霎間的殺機之後,代之而起的是無比的好奇。朱棣微驚之下,競自暫時忘了向對方的出手,略作遲疑,隨即把膝上那一面緞質刺繡拿了起來。
    那是一幅石榴紅色的湘緞刺繡,約莫二尺見方,朱棣緩緩拿起,迎以座前明燈,畫上人物立時清晰在目。
    石榴紅緞子面早已褪了顏色,只是那精針刺繡的美麗少婦形樣,卻不曾隨著逝去的年月而少見退色,模樣兒依然清新,特別是落在「有心人」的眼睛裡,其震撼、驚悸,應是可以想知。
    畫中少婦.顯然是屬於極品尊隆的朝廷命婦身份,滿頭珠翠的頭飾之外,那一頂「單翅斜飛」的「巧鳳金冠」正說明了她的出身只有一個可能,那就是本朝宮廷后妃才能享有的穿戴。
    怎麼也沒有想到,對方來人所要打聽的人,竟然會是一個女人,一個出身本朝宮廷后妃行列中的女人。皇帝的臉色微似一驚,他以十分奇怪的眼色,向著君無忌看了一眼,隨即落目於石榴紅的緞質繡像之上。
    「噢——」一聲悠長的呼歎之後,皇帝的兩隻手像是微微顫動了一下,緊緊地蹙了一下斑白的長眉,他隨即把這幀刺像放遠了。就這麼一忽兒遠,一忽兒近,看了又看,認了又認,終至於不能判定,「這是……是……」
    「是一個與陛下相識的女人!」
    「噢?」皇帝由龍座站起了身子,兩隻手拿著這幀繡像,再一次的仔細端詳,畫中少婦娟秀的臉,一霎間變幻出無數不同的表情,這無數的不同表情,敢情俱都似曾相識,曾是他所熟悉的。
    「啊,她是……」幾乎已是呼之欲出,卻又沉湎於混亂的思潮之中。
    敢情是過去的面孔太多了,多到數也數不清,一時間要在如此眾多的面容裡單獨挑出一個人來,叫出她的名字,對他來說,那簡直是不可能的事情。然而這個女人卻容或是例外的。
    「二十幾年以前,陛下其時尚在燕王任上。」君無忌的一聲旁白,使得朱棣全身為之一震。
    再回過頭來垂視於手上刺像,畫中少婦的美麗嬌容,頓時更見清晰。
    「啊,朕知道了,知道了……」一連兩次說「知道了」,卻仍然還不能呼叫出那個名字。
    「陛下原來竟是無情之人!」君無忌忍不住冷笑一聲,對於面前貴為「天子」,更是自己生身之父的皇帝,竟然出言譏諷:「這婦人的俗姓是姜……」
    「姜」字出口,皇帝全身就像是忽然觸了電般地一陣顫抖,卻似有一種喜悅之情,閃過他的臉上,「姜貴妃!」朱棣的眼睛一霎間睜得極大:「是姜貴妃……朕的姜妃……」
    「陛下終於想起來了……」說了這句,兩行淚水終於忍不住,自君無忌眸子裡滾落下來。
    朱棣吃了一驚,看看面前的無忌,又看看手上的繡像,「姜貴妃」一經呼出認定,便自再也不會消失,昔日種種,一古腦的俱都湧現眼前。
    「姜妃……姜妃……飛花……飛花……」
    「姜飛花」便是這美麗婦人的真名實姓了,顯然這「飛花」名字,連君無忌也是第一次聽到,可憐他,對於自己親生的母親,所知道的竟是那麼的少,以至於皇帝猝然呼出之時,他的反應是那麼的驚愕與陌生。
    「飛花……誰是飛花?」
    朱棣怔了一怔,顯然對於對方有此一問感到詫異:「飛花就是姜貴妃的名字,你還不知道?」接著他用十分好奇的眼光,向青年人注視著。
    君無忌點了一下頭:「現在我知道了。」然後他輕輕地念著「姜飛花」這個名字,覺得這個名字美極了,是他有生以來所聽見過最美的一個名字,一時間臉上呈現出無比嚮往與依念,對於久別迷戀的母親,又加深了一番憧憬。
    「這張繡像你是從哪裡來的?」似乎這一霎,皇帝才觸及了心裡的好奇。
    「一直就在我的身邊。」君無忌訥訥說道:「我保留它有二十幾年了!」
    「你又是誰?」皇帝的眼睛忽然睜大了:「為什麼要留著這繡像?還有……」
    君無忌冷冷地插日說:「請陛下先鎮定一下,是我向陛下發問,而不是陛下問我!」
    朱棣碰了個軟釘子,倒也不以為異。他腦子裡這一霎充滿了太多懸疑,呆了一呆,緩緩點了一下頭說:「還有什麼你要問的?」
    「我要問的是,姜貴妃如今的下落,陛下你可知道?」
    「你……」朱棣呆了一呆,微微一笑:「這就是你所要知道的?她已經死了,二十年前已經死了!」
    「那只是宮裡的傳說!」君無忌冷冷地說:「真的她,並沒有死,一定還活著!」
    「胡說!」皇帝用著不可思議而充滿了怒氣的眼睛看著對方:「你亂說些什麼?……二十年前『春暖閣』著了一把火,姜貴妃是被火燒死的……咦!你到底是誰?忽然跑進朕的寢宮問這些幹什麼?」
    君無忌所聽見的,竟是與外面的傳說一般無二,如果他真是相信這個傳說,他也就不會來了,他所相信的是另外一個傳說,那個傳說,充滿了離奇色彩,說是母親姜貴妃根本就沒有死,「春暖閣」的一把無情之火,其實所燒死的,只是無關的宮女而已。
    忽然他吃了一驚,發覺到自己所提出的這個問題,其實再愚蠢也不過,所能證明的無非是傳說的「屬實」而已,他反倒有一種輕鬆的寬慰感覺,既然這個傳說「存在」屬實,那麼另外的一個傳說也應該是實在的了。
    「在下還有個問題,要請教陛下。」微微一頓,他才又繼續問道:「如果我所知不差,姜貴妃還為陛下生了一個兒子。」
    皇帝怔了一怔,倏地皺起了眉毛,「不錯,是有這麼回事。」
    「他的名字是……」
    「朱高爔。」朱棣搖了一下頭,無可奈何的樣子,笑了笑:「也死了,那個孩子和他母親一樣的命薄……他是病死的!」
    君無忌一霎間像是跌進到奇寒徹骨的冰窖裡,良久,他才似緩緩復甦過來,「謝謝陛下賜告!」苦笑著他點了一下頭:「在下總算知道了一切。」
    像是傳說一樣,自己早在二十幾年以前,就已經「病死」,一切皆是出自母親細心的安排,「明修棧道,暗渡陳倉」,自己能有今日活命,全在母親的先見之明。
    她老人家既能為「兒子」預作安排,當然同樣的也能為自己預留退路,故佈疑陣,這一點應是毫無疑問可以認定的了。那麼,她老人家便是與自己一般,應該是還在人世的了。
    君無忌忽然觸念及此,內心真有說不出的激動,這種激動卻是屬於興奮的一面,為著母親的生存,而遙遙祝福,寄上心香一瓣。不自覺裡,兩隻眼睛已充滿了淚水,幾乎滾落出來。
    朱棣對於這個冒失的青年,越覺好奇。「哼」了一聲,注視著他道:「你到底是誰?為什麼要問這些事情?」
    君無忌苦笑著搖了一下頭:「陛下不必多問,這幀繡像尚請發還。」
    手勢略探,已自皇帝手裡,把母親繡像取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