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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人與人之間的遇合,實在奇妙,尤其是男女之間,當中如非牽涉到特殊的婚姻緣分,大都是萍蹤一聚,爾後東西。以今日而論,自己與這位玉潔姑娘,只怕亦脫不開這個範疇,今日一別,再見何期?那麼昨夜侍宴,萬般多情,都將成了絕響,變為毫無意義的酬酢,平白在心裡留下幾許惆悵,卻又為何?
    苗人俊心裡已是惆悵,想到自己原已是死心絕望之人,又何必多此一舉,看來這位玉潔姑娘,對自己絕非是僅限於一般的俗酬應對,確係破格恩待、垂青,而自己終將無以為報,令她失望,如此,今日一聚,誠屬多餘之事了。
    這麼盤算著,他幾乎不敢再多看她一眼,忍不住輕輕發出了一聲歎息。待將離開,終是不能,這就留幾個告別的字吧!
    桌子上紙墨現成,偏偏文思不湧,短短幾個字也是塗塗寫寫,終不成文,過親不妥,過疏亦是不妥,又想到對方身墜風塵,終非富有,攪擾竟夜,總該留下些錢,只是這麼一來,可就「俗」了,且唐突了對方姑娘的美意,只是……唉!真個無以為計。
    摸摸身上,僅有小半塊銀子,不足二兩,全數留下亦嫌不足,真個寒傖……思忖之間,卻聽得身後一聲女子冷笑道:「大爺你還是收回你的銀子吧!」
    聲音發自身後,分明咫尺之間,不是那個玉潔又是哪個!
    苗人俊乍聞之下,心裡一驚,倏地轉過身子,才自發覺到椅子上的玉潔姑娘敢情已經醒了,這時端坐椅上,睜著一雙黑白分明的眸子。正自向自己注視著,目光裡透著寒冷.顯然已似不悅。
    她終是不忍執著,隨即含笑站起:「你要走了!」
    「這……」苗人俊微微點了一下頭:「姑娘醒了?」
    「嗯!」玉潔淺笑著,揚了一下黑而細長的眉毛,由椅子上站起來:「幸虧是醒了,要不然苗先生您這一走,連聲再見都來不及跟您說,豈不是太失禮了?更何況拿了您留下的銀子,又算是怎麼回事呢?」話聲嬌柔,卻似別有涵意,臨未秋波一轉,更似萬蓬飛針,一齊向苗人俊身上投射過來,便真是麻木不仁的傻子,也當有所感應,而聽出話中玄機暗含譏諷了。
    苗人俊也同君無忌一般,並不擅長與女子交道,若是對方為自己所喜,更是拙於口舌,為此,昔日在搖光殿,不知吃了沈瑤仙多少暗虧,讓她佔盡了上風。今日的「玉潔」姑娘,論份量固不足與沈瑤仙相提並論,只是「傷心人別有懷抱」,其間的一份同情,卻是他前此未曾經歷。眼前被她淡淡地搶白幾句,頓感招架不住,一時面紅耳赤,竟是答不上話來。
    玉潔透剔聰明,見狀立刻有所警覺,暗責自己話說得過重了,慌忙說道:「我不會說話,您可別見怪,誰要您不告而別呢!要是再留銀子,可就更見外了,那是罵人!」
    說著她自個忍不住笑了,現出了頰間淺淺梨渦,已自走向近前,伸手拿起了桌上留字,似笑又嗔地自個念著:「玉……姑娘妝次……」
    苗人俊待將搶回,卻為她機警地閃向一邊。
    臉上笑靨不失,再自念道:「……畫舫初晤,月白風清……」讚聲:「好文采!」卻自一笑,看向對方點了一下頭,由不住輕輕發出了一聲歎息:「您可別笑我,我唸書不多,這封信我要好好留著看。」一面說隨即把那張留書小心翼翼疊好,背過身子,收好身上。卻又回眸一笑:「您現在要走?有重要的事兒等著您?不能遲一會兒?」
    苗人俊早在對方先前轉動間,看出了一些端倪,證明自己的猜測,確屬有征,那就是這個玉潔姑娘,絕非尋常嬌嫩身子。說得明白一點,那就是她身上有功夫,是個「練家子」。
    也正是這個再一次興起的念頭,使得他突然改變了初衷,決定暫時不走了。
    「姑娘的意思是要留我在船上吃早飯?」
    「不!不在船上!」
    玉潔笑著說道:「這附近有個地方,小寵包子和乾絲好極了,你請我去吃,好不好?」
    苗人俊想了想,點頭道:「好,我們這就走吧!」
    玉潔高興地道:「別慌,現在可太早了,人家還沒開門呢!來,我先侍候您洗個臉、喝碗熱茶,等太陽出來再去剛好。」說著不俟他答應,逕自開門步出。
    苗人俊待阻止已是不及,只得作罷。
    原來這艘畫舫既為徐將軍所專用,其上各種設置,應有盡有,並撥有專人服侍,眼前苗人俊與玉潔姑娘既都在船,自然少不了有人「住船」侍候。只是這個時候太早,玉潔卻不願叫醒他們,自己動手,為苗人俊打上洗臉水,侍候著他漱洗完畢,自己才料理自己。
    一切完畢,才又為苗人俊泡上一碗熱茶。
    手裡端著熱騰騰的蓋碗香茗,玉姑娘輕啟蓮步,邁進船軒,笑吟吟地說著:「茶來了……」話聲出口,才自發覺著苗人俊敢情不在艙裡。這就奇了,難道他竟是真地不告而別,上岸走了?
    一念之興,玉潔不免索然,往前走了兩步,想把茶放下,再看究竟,不意,她這裡身子才自彎下,猛可裡就覺著頭頂上一陣子疾風壓頂,耳聽著「噗嚕嚕」衣袂蕩風之聲,來人的一隻沉實鐵掌,早已泰山壓頂般地直拍下來。
    對一個嬌滴滴的姑娘,猝然施展如此煞手,誠然匪夷所思,那是因為苗人俊看準了對方姑娘身上有功夫,正是惟其置於必死,才能迫使她現出本能以求其生。
    玉姑娘「哎」了一聲。手上茶碗不及擱下,人已旋風似地轉了開來。
    苗人俊看似凌厲的「泰山壓頂」.其實並未施展其極,玉姑娘情急之下的旋身一轉,看是疾若飄風,卻也疾中有靜,動靜間一如「風擺殘荷」,俟其站定之後,手上香茗仍自好生生地捧著,甚至於一滴也不曾濺出。
    空中下襲的苗人俊,其時也自凌空翻轉,整個背項,緊緊擦著頂艙,鴻雁般地輕巧,己自閃了開去,四兩棉花般翩翩墜落。
    玉姑娘「呀」了一聲:「是你?」緊接著她立刻明白過來,想到了是怎麼回事,一時臉色微紅,只是看著對方發愕,作聲不得。
    「姑娘好身手!」苗人俊雙拳微抱道:「這一手風擺殘荷,沒有五年的純功,是練不出來的,失敬!失敬!」一面說時,乃自向著她深深打了一躬。
    玉姑娘先是臉色發窘,接著不自禁地也就笑了,「你原來早就知道了?」
    「我自信眼睛不花,在初見姑娘時,已覺出你的確有異尋常,果然沒有看錯,方才唐突,還請不要怪罪才好。」
    玉姑娘輕輕一歎說:「苗先生您太客氣了。請喝茶吧!」說時蓮步輕移,已來到苗人俊近前,將一隻青花細瓷蓋碗笑吟吟送向對方面前。
    苗人俊輕道一聲:「不敢!」伸手就接。
    授受間,耳聽得手上蓋碗「咯咯」兩聲細響,玉姑娘「啊」了一聲,慌不迭縮手後退,險些為濺出的茶水弄濕了羅裙。
    她的臉一下子可又紅了,才知道今日遇見了大行家,自己一身功夫,儘管「自負極高」,與對方比較起來,相差何止一層?一霎間,臉上怪不自在,卻是充滿了驚喜之情,一雙看似驚奇其實無限敬慕的眼睛,連連在對方臉上轉動著。
    「我可真是自取其辱!苗先生,你別見怪,請坐吧!」
    雖然只不過一霎間的接觸,雙方己各自對於彼此的能耐,有了初步認識。
    「我總算沒有看走了眼,原來姑娘出身『無極』門,這一門派,當今武林卻是傳人不多,貴派掌門無極子該是春秋己高,如今可好?」說畢,他才緩緩落座,就著手上香茗,慢慢喝了一口,一雙眼睛眨也不眨的盯著對方。
    玉姑娘略似一呆,十分詫異地看著他道:「咦,你又是怎麼看出來我是無極派出身的?」
    苗人俊一笑說:「難道不是?方才姑娘借物傳力,正是傳說中無極派『無極內功』,如果我所料不差,這門功夫可運力直入敵人血脈,使之突發爆破,致敵性命於彈指俄頃之間,好厲害。」
    玉潔詫異地看了他一眼,點頭道:「你說得一點都不錯,只是敝門除了祖師爺爺無極子以外,其他人還沒有一個能有這個本事!」說畢她才緩緩坐下,頗似感傷地道:「祖師爺爺已於去年七月在本門坐化,他老人家走了以後,就再也沒有一個人能這樣施展了,現在的掌門人是大師兄柳元化。」
    苗人俊點點頭說:「原來這樣,柳元化,我聽說過這個人。」說時,他用著奇異的眼光,向對方身上看著,對於眼前的姑娘,再一次產生了好奇。
    「奇怪吧?」玉潔不自然地笑笑,露出了前面的兩顆小虎牙:「別指望一上來我就會把身世來歷.原原本本地告訴你.除作你先說。」
    苗人俊一笑道:「姑娘不說,我也不問就是了,我們這就吃東西去吧!」
    玉潔往窗外看了一眼,「呀」了一聲:「光顧了說話,太陽已經出來了,現在去正好。」說著順手拿起了綢子長披。向外走出,卻回頭看向苗人俊道:「這裡沒有人知道我學過武。苗先生你可不能說出去。要不然這裡我就住不下去了!」
    雖是一句無關痛癢的話,她所表現的神態卻是認真的,直到苗人俊點頭答應,她才笑嘻嘻地轉身步出。
    旭日東昇,水面上顯現出一片胭脂紅色,卻有無數蜻蜓迎著晨霧,來回起落,緩緩飛著。
    玉姑娘在前,苗人俊在後,踏著沒有扶手的搭板來到了江邊。
    「胭脂樓」仍然還在沉睡之中,更沒有一個早起的人。玉潔遠遠地指了一下:「在那邊!」踏著鬆鬆的沙,沿著河岸直走下去,風從水面上吹過來,揚起她身上的綢子披風和秀麗長髮,有點飄飄若仙的感覺。
    二人並排前行。玉潔微笑著,用手攏了一下被風吹散了的長髮,「你的功夫真好,昨天你跟他們打架的情形,我在房裡都看見了,尤其你施展的那幾手點穴功,更是高明極了。」
    苗人俊一笑不言。
    玉潔忽然站住了腳:「對了。我一直還忘了問你,當時我注意到,跟你一起來的,還有一位朋友,怎麼後來一轉眼就沒有看見他了?」
    苗人俊道:「你的眼睛真尖,我這位朋友行為拘謹,不喜歡惹是生非.一看我打架他就跑了。」
    「原來如此!」玉潔默默點了一下頭:「當時我就在樓下邊廂,你們鬧事時我看得很清楚,你這位朋友就站在我們窗前,我注意到他神閒氣定,想來定然也有一身好功大,說不定不在你之下呢!」
    苗人俊一笑,詫異的道:「你果然是好眼力,若是論及我這朋友的一身武功,可著實較我要高明多了,怎麼,你有意思要見見他麼?」
    「我能麼?」玉潔微笑道:「只怕他自視極高,瞧不上我這個酒樓出身的姑娘吧!」
    「那你就錯了!」苗人俊含笑說:「以後有機會再說吧。」笑了笑他又說道:「說了半天,我連姑娘的姓還不知道,能告訴我麼?」
    玉潔點點頭說,「當然可以,我姓李。」苦笑了一下,迎著東方的太陽,她掠了一下長髮,略似傷感地道:「我們走吧!」
    苗人俊情知對方必有難言之隱,也就不便多問。
    二人隨即順著河邊的一條平坦河道直走下去,一行沙鷗自蘆草叢裡驚飛而起,水面的霧氣在金色的陽光之下,逐次後退、消失,淺水鵝石堆裡,己有女人挽著木盆,出來洗衣服了。
    秦淮河也有它純樸可人的一面,也似乎只有晨間的這一霎,才得窺其本來面目,過午之後,姑娘們紛紛起來,便又是一番香艷局面,與此晨間的短暫寧靜,形成了強烈對比,簡直不可同日而語。
    玉姑娘說的那家館子叫「香竹園」,買賣不大,臨江而起的一個小小竹樓,是一家專管早午生意的買賣,卻是遠近馳名,生意不惡。三面環竹,一面濱水,進得店來,映著一片碧綠和眼前的天水一色,情不自禁地己是心曠神怡。
    苗人俊坐下之後由不住連聲贊起好來。
    玉潔隨即點了幾客本地馳名的點心:火腿乾絲、小籠湯包、豆腐腦,果然味道獨特,爽口之至。二人坐處臨著窗外一叢修竹,大片的綠影投射下來,連帶著婆娑的竹姿,真個詩情畫意。
    玉潔放下筷子,望著苗人俊道:「昨天你打傷的那個郭胖子,在京師家大業大。仗著徐野驢的勢力,到處胡作非為,你打了他,沒有一個人不在暗中叫好的,他是徐野驢的親家,卻沒想到徐野驢非但沒有為他報仇,反而把你請到船上,好好款待,真叫人出乎意外,你想這又是為了什麼?」
    苗人俊點頭道:「姑娘你以為呢?」
    玉姑娘皺了一下眉:「起先我以為徐野驢對你沒有安著好心,定然在附近設有埋伏,結果又不是這麼一回事,真叫人想不通!」
    苗人俊恍然悟道:「怪不得昨夜你要守著我了!」
    玉姑娘微微一笑:「我真的很擔心,以為他們會在半夜裡下手,你又喝醉了,結果一夜平安無事,倒是沒有想到,可是他又為了什麼呢?」
    苗人俊冷冷地說:「我諒他們還不敢,更何況姓徐的自己眼前有了麻煩,也許正為了這件事,他還要求我幫忙,助他一臂之力。」
    玉潔「哦」了一聲,點頭道:「我明白了,我也聽說了,因為他是太子跟前的紅人,所以漢王高煦第一個看他不順眼,也許他是想利用你來對付高煦,一定是這麼回事。」
    苗人俊哼了一聲:「那要看是件什麼事了,高煦這個人我很清楚,他手下能人很多,這一次北征,他鎮守涼州,立了很大的功,跋扈得很,我看他眼前就將要有異動。徐野驢這個兵馬指揮,偏偏遇上了他,只怕不妙。」
    「你是說徐野驢眼前會有凶險?」
    苗人俊搖搖頭說:「很難說,那要看他是不是夠機警了。」
    玉潔吟哦了一下,卻把一雙秋水眸子平視著他:「要是徐野驢真地找到了你,你肯出來幫他對付朱高煦麼?」
    「那是他們之間的事,我其實無意推波助瀾,不過……」
    「不過怎麼樣?」
    「朱高煦如果借助不肖的武林黑道人物為他撐腰,加害異己,我可也就不能坐視,少不得要插上一手,管一管這件閒事了。」
    玉潔聽他這麼說,臉上表情才像是略微緩和,卻把一隻纖纖細手伸出,與對方緊緊一握:「這麼說,我們是志同道合的了!」
    苗人俊頗似一驚:「你……」
    「以後你就知道了!」
    玉潔微微一笑:「只要你不站在朱高煦那一邊,我就感激不盡了,謝謝你請客,再見吧!」說罷,站起來扭身就走,卻在梯口停步回身,向著苗人俊甜甜的一笑……
    皇帝駕返的消息,有如一聲迅雷,不旋踵間,南京城裡內外大街小巷,已是盡人皆知。
    小道消息不脛而走,都道是聖駕南返時,太子竟然未曾親自迎接,僅僅派了個特使,卻還去晚了,引起皇帝雷霆大怒,隸屬東宮的一干親信,諸如楊士奇、黃維都下了獄,「太子洗馬」楊溥也遭了杖責,下了錦衣衛的「地牢」。
    惟一例外的,隸屬太子親信的「兵馬指揮使」徐野驢,竟然是有凶無險,傳言說,那是由於漢王高煦的從旁緩頰,事實是否如此,可就不得而知。
    這些消息一經傳開,立時引起轟動,都道是太子高熾這一次是無論如何也保不住他這世子皇儲的封號了,勢將要為「漢王」高煦取而代之。
    這「漢王」高煦如今的聲望可真是炙手可熱得緊。雖然他不曾親自侍駕北征瓦刺,立下彪炳戰功,可是警戒河西,大破「北元」奸計,一舉掃除了蒙古人意圖不軌的地下武力,這個功勞實在說,較之瓦刺之戰的凱旋,更有實際的勝利意義,高煦的驕狂,目無餘子,應是不難想之。
    是以這次北征南返,高煦並沒有返回他「漢王」的屬地雲南,一意在京師逗留不去,用心已是十分明顯,他要佇候著「老爺子」的一時高興,親口改立他為「太子」才叫稱心如意。
    「山雨欲來風滿樓」,這當口的人心可是緊張得很,一點風吹草動,都令人心驚肉跳,小道消息更是日有所傳,一下子太子如何如何,一下子漢王如何如何……外面人已是如此,更何況當事者的雙方。
    天熱得實在受不住,高煦打朝裡覲見皇上回來,不等回到他的「漢王別府」,在轎子裡先把他的「銀蟒」給褪了。只剩下了蘇綢的中衣小褂,還由不住一個勁地直喊熱。
    大門外,照例有一班接轎的儀仗,他這裡大轎剛一停下,就有兩個聽差的趕上去揭開了轎簾兒,不等他們跪下請安,高煦先己由裡面跳了出來,大步往裡面跨進,身後寸步不離負責侍衛的人,已不是往昔老成持重的索雲,換了個長身黑臉的瘦高漢子,熟悉內情的人,都知道這人姓茅名鷹,一身武功了得,是王爺新收的貼身侍衛頭兒,這個身份似乎已取代了過去的索雲,高煦對他倚重得很。
    雖是他的漢王「別府」,論規模排場可不含糊,高垣峻宇,曲徑幽廊,較他在涼州的別館可是氣派多了,高煦今日氣勢,更較昔日不同,只這個接轎儀仗,較諸太子高熾亦無少讓。
    隨著他前進的步子,眾姬妾、內侍、宮娥,紛紛跪地請安,兩名聽差趕在身後,人手一個大扇,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背後扇著。
    高煦都將走過去了,卻又回過身來,把一雙鋒芒畢露的眼睛,只在當前姬妾群裡逡巡著。
    老太監馬管事瞧出了他的心事,忙自脫班,趨前躬身道:「娘娘已安頓好了,在後院『紫籐閣』,奴婢見娘娘累了,沒敢驚動!」
    這個「娘娘」自是指的新近拜封為「貴妃」的春若水了,照例她以「貴妃」之尊,可以自行決定出迎與否,有其一定禮數。是以馬管事未敢驚動。
    朱高煦今日心情極佳,聆聽之下,大笑了兩聲,連說了兩個好字,逕自踏著大步,穿過當前迴廊,直趨向正面的六角宮閣「召賢館」。
    女侍們服侍著他,換了一身家居的京綢小褲褂,端上了冰鎮的「綠豆湯」,高煦一連喝了兩碗,打扇子的人已由剛才的小子換上了兩個年輕貌美的丫嬛。
    「紀大人來了沒有?」
    「來過了!」馬管事上前一步:「坐了一會,王爺不在他又走了,說是晚上再來給王爺請安。另外這是今天來府裡謁見的各位大人……」
    把一疊繕寫得十分工整的拜帖恭呈上來,高煦擺擺手不耐煩地說:「把名字唸唸就得了。」
    「奴卑遵旨。」馬管事隨即就著手裡的一疊拜帖,一張張高聲宣讀起來,待讀到「武安侯」鄭亨時,高煦霍地坐直了身子:「他回來了?」
    馬管事恭聲應著:「鄭大人是昨天回來的,說是明天再來府謁見。」
    卻在這時,一個當差的把一張拜帖轉到了馬管事手裡,後者看了一眼,躬身道:「徐指揮求見,現在二門候傳。」
    高煦皺了一下眉,馬管事賠著笑:「徐大人這是第二次來了,說是有要事求見。」
    高煦「哼」了一聲,臉色深沉地點點頭說:「好吧,請他進來!」
    各人隨即退開,只剩下兩個打扇的女侍,高煦再揮揮手,她們也退了下去。
    徐野驢一身戎裝進了「召賢館」,把頭盔佩劍交給了門上。高報一聲:「兵馬指揮,徐野驢覲見王爺。」一面說。往前邁了個急步,深深打了一躬,圓睜著一雙眼,直向當前的漢王高煦直視不眨。
    高煦一笑引手道:「徐指揮請坐,這是從哪裡來?」
    徐野驢謝了座,坐下來抱拳道:「王爺見問,卑職剛由校場回來,聖駕來得快,很多事都急待辦理,草率不得。」說到這裡,他輕輕咳嗽一聲,臉色頗不自在地道:「這一次接駕來遲,若不是王爺美言開脫,卑職萬萬擔受不起,王爺的恩典。卑職真不知何以報效。實在惶恐得很。」
    「你用不著。」高煦哈哈地笑道:「你大概也聽說了,楊七奇、黃維他們都下了獄了,不是我不肯幫著他們,實在是老爺子正在氣頭上,你的情形特別,跟他們又不一樣了。」
    「這……卑職知道,卑職蒙太子不次提拔,如今又蒙王爺看重,真是福分不淺……」
    話還沒說完,卻為高煦別有深意的一串子笑聲給打斷了。
    徐野驢侍奉漢王日短,一時還摸不清這位王爺的習性,這陣子乾笑,聽著刺耳,分明是不要自己往下再說了。一驚之下,這才注意到高煦的臉色不佳,徐野驢心裡一陣子嘀咕,一時還弄不清自己是哪句話又說錯了?
    「說到太子的提拔,徐指揮,這一次他可也沒有在聖駕面前為你說上一句話吧?」
    「這是……」終是不敢唐突了太子,是以微微一頓,才又接道:「聖駕來得過速,正巧鄭總兵的船隊由西洋回來,忙著獻俘……」「哪個鄭總兵?」高煦插嘴問:「這事我怎麼不知道?」
    「是奉旨下西洋的鄭和,鄭正使大人。」徐野驢說:「鄭大人出海兩年,俘虜了很多人。」
    這麼一說,高煦才明白了,原來鄭和在很小的時候即被派在北京的「燕王府」中服役,充當一名小太監,蒙成詛賞識,不次提拔,即位之初,已賜封他四品官位。當了「內官監太監」,出使南洋時.由於所率船隊過大。軍隊又多,乃加賜了他「總兵」的武職,這已是他第四次出使南洋回來了。
    一聽說鄭和己向太子「獻俘」,高煦心裡老大的不是滋味。勉強地笑笑說:「他也回來了?趕明兒個,我倒要見見。」
    徐野驢應了聲「是」,道:「卑職可以代傳王爺的旨意,要鄭大人明天就來!」
    「也用不著這麼慌!」高煦含笑看著他:「徐指揮,你可知道,太子這兩天的日子可不怎麼好過,他自己一時疏忽不要緊。連帶著手底下的人跟著倒楣,這些人豈不冤枉?」
    徐野驢窘笑了兩聲,很是尷尬,思忖著實在插不上嘴。
    漢王終於露骨地道:「如今大勢,明眼人應該看得很清楚了,一個勁兒地往東宮鑽門子,到頭來不但得不著什麼好來,只怕把性命還要賠上,這又何苦來哉?就拿楊士奇、黃維來說,冤不冤哪,嗯?」
    徐野驢尷尬地笑了幾聲,心裡卻由不住詛咒著:「誰不知道這一次都是你使的壞,還當我不知道,居然恬不知恥在我面前充起好人來了!」
    這徐野驢與太子關係甚密,如今漢王行情看漲,他不是沒有想過今後如何自處,無如本心對太子的過去恩遇,終不能忘懷,況且太子雖說時遭不幸,也只是幾個他身邊的人代了罪,並不曾危及他本人,他自己仍然穩坐東宮,未來發展又何能率爾認定?此時此刻,切切不能自己亂了陣腳,以免日後難以見人。是以,這兩大他雖然拜受了高煦的恩寵、卻也不曾冷落太子,每天的例行請安問好。更不曾中斷,就在今天來此之前,太子高熾還交代了自己一件棘手的任務,這便是他日後兩次來到漢土宮邸的理由。
    高煦何等精明,幾句話談下來,已似看出了對方的言不由衷。
    「我竟是忘了問你,這麼晚你來看我,該不會有什麼重要的事吧?」
    「這……」徐野驢忽地站起,雙手抱拳道:「卑職這一次蒙王爺保全,恩同再造,按說不應再對王爺有什麼要求,無如職責所在,卻又不能坐而不言,還請王爺破格成全,卑職感恩不盡。」
    高煦呆了一呆,臉上的笑容頃刻為之消失,「什麼事?你說吧!」
    「遵命!」徐野驢狠了一下心,終於說道:「這兩天京師出現了很多來路不明的人,身穿『漢』字號衣,這些人口音很雜,買東西不給錢,白吃飯,白喝茶,動輒打人鬧事,日有數起……」
    「啊?」高煦揚了一下濃黑的眉毛,不待他說完,即插口道:「有這種事?」
    「一點也不假!」徐野驢往前跨了一步,雙手抱拳道:「卑職的指揮衙門據報不能不管,已經把滋事造禍最嚴重的七個人暫時拿下,羈押在卑職的指揮衙門,特此來向王爺稟報一聲,聽候發落。」
    高煦微微一笑,把身子向後靠了靠。「這件事與我又有什麼關係?」
    「這……」徐野驢怔了一怔,訥訥道:「這些人身穿『漢』字號衣,態度蠻橫,說是王爺的親兵,並出示了『天漢衛』的袖號。」
    「啊,」高煦忽然笑了:「原來是這麼回事,徐大人,我正要告訴你,這些人是我由北方新收了帶來的,數目不多,不過千把人,這一次在涼州力破韃子地下武力的就是他們,為朝廷立了很大的功勞,在南京他們住不很久,初來京師,難免凡事新鮮,你不要跟他門認真,過些時候也就好了。」
    徐野驢一時瞠目結舌,他卻還不死心,搖搖頭說:「王爺說千把人,據卑職調查,這『天漢衛』人數不少,足足有三千多人,而且,」徐野驢竟無視漢王的不悅,進而言道:
    「這件事卑職曾向兵部調查,根據回文報告,『天漢衛』不在王爺的親兵範圍之內,甚至於……」
    「夠了!」高煦冷冷笑道:「我的親兵為什麼要向兵部具報?天漢衛是我自己取的名字,你去告訴他們說,叫他們少管我的閒事。」
    「王爺的意思是……」
    「回去把人給我放了,這件事我知道了,我會約束他們。關照你的手下,以後見了『天漢衛』的人,少惹他們就是了。」
    「王爺……」
    「我都知道,你先回去吧,今天我累了!」
    「是!」徐野驢苦著一張臉,往後面退了一步:「卑職遵從王爺的旨意,這就回去了!」
    「徐指揮。」
    「卑職在!」已將出門,聽見了王爺的呼喚,徐野驢又自回過身來,發覺到高煦臉上的笑,透著邪門兒。
    「你的一舉一動,我都知道,我知道你是誰的人,可是今天情形不同了。」高煦話中有話地說:「沒事來我這裡多走走,保證你不吃虧,光往東宮裡跑,對你可不大好!你明白吧?」
    「這……」一時間,徐大人臉上竟自見了汗,深深向著當前諱莫加深的這位王爺打了一躬,隨即轉身自去。
    王府已到了享燈時分。七八個內侍,手持火種,把一盞盞特設的石燈點著,為數千百,一時間王府內院,有如灑落在浩瀚天際的燦爛星群。
    漢王朱高煦這兩天心情特別好,謀奪太子,時不我予,要動手應該就是這個時候了。
    「錦衣衛」的指揮使紀綱無異是他最得力的一條膀臂,他身邊的茅鷹,也不定時地暗中出沒,使他掌握了一些極機密的資料。這幾天他才發覺到,茅鷹這個人對自己的重要,實在是一天也少他不了。
    徐野驢的人影才自消失,茅鷹已自現身眼前。
    「你來得正好,這個人你給我注點意。」高煦指了一下徐野驢遠去的背影:「我有點擔心,只怕他靠不住。」
    茅鷹點頭說:「有人綴著他,剛才還來不及向王爺報告,他就來了!」
    「有什麼事?」
    「這個姓徐的是靠不住的!」茅鷹說:「今天一早,他去過太子的東宮,看來是個兩面討好的人,王爺要特別小心。」
    高煦冷冷一笑說:「我知道了。」
    茅鷹揚動了一下直聳的眉毛,說道:「這兩天王爺事忙,一直沒工夫給王爺回話,離開涼州之前,王爺所交代的事,我己辦妥了。」
    高煦自己倒似記不起來了:「是什麼事?」
    「王爺要我打聽索雲索頭兒的去處下落。」
    「啊!」高煦一笑道:「小事情,怎麼樣,你見著他了?」
    「見著了!」
    「唉!」高煦似笑又嗔地說:「別使性子了,叫他回來吧!怎麼,我還哪一點虧待了他?」
    「王爺,他回不來了?」
    「怎麼?」高煦怔了一怔。
    「我已經把他殺了!」
    「啊!」高煦睜大了眼睛:「是怎麼回事?」
    茅鷹冷冷地道:「這個人知道得太多了,王爺請想,要是他嘴不夠穩,說出去……」
    「嗯!」高煦這才像恍然觸及。連連點頭道:「這一點我倒是沒有想到,你已經……」
    茅鷹肯定地點了一下頭,算是作了有力的回答。
    高煦「哎呀」了一聲,站起來走了幾步,臉色不無遺憾,那是過去多年以來,還在燕時.這個索雲即在自己身邊為自己效力,一向有功無過,幹事得力,怎麼也沒有想到一朝會落得如此下場,心裡還真有點不好受,只是當著茅鷹,他卻不願現出軟弱的一面。「死了就死了吧,你說得不錯,留著他終是後患,只是這件事,沒有別人知道吧?」
    茅鷹冷森森地笑著,露出白森森的牙齒:「王爺放心,這事人不知,鬼不覺,乾淨得很,卑職還捎回了一件東西,請王爺過目。」說時探手入囊,摸出了個紙包兒,雙手呈上。
    高煦伸手欲接,下意識又自停止,揮揮手道:「什麼東西?」
    茅鷹已自打開,一陣臭氣溢出,中人欲嘔,竟是一雙已經腐爛的人耳。
    「快收起來,收起來……」捂著鼻子,高煦往後面退了一步,連連皺著眉毛:「以後不須如此,我信得過你就是了。」
    茅鷹森森地笑著:「王爺信得過卑職最好,不過家師交代為王爺辦事,一定要有憑有據,不可馬虎,卑職就記下來了!」一面說,他隨即把這雙取自索雲的人耳又自包好,放入囊內,自己卻由不住咧著嘴,狀似靦腆地笑了。
    高煦才自想到這個茅鷹敢情辦事一板一眼,九幽居士當初怎麼交代,他就怎麼聽從。這人出身苗族,原是不習中原禮教,雖經「雷門堡」多年調教,又跟隨了自己這麼多時日,但骨子裡還有其本性執著的一面,卻也不可小瞧了他。
    「茅頭兒!」高煦目光炯炯地打量著他:「我要提醒你,這裡是天子腳下的京師,不比過去在涼州的時候,你要凡事謹慎小心,尤其是面對東宮太子的人,說話更要十分小心,你要千萬記住。」
    茅鷹點點頭說:「王爺不必關照,我都知道。還有一件事,王爺還不知道,就是那個君無忌,他也來了!」
    高煦倏地一驚:「你怎麼知道?」
    「卑職已經見過他了!」說時茅鷹那張黑臉上,現出了一些不自在:「這個人的功夫太高,我只怕不是他的敵手!」
    朱高煦怔了一怔:「你的意思是……」
    「王爺不必擔心!」茅鷹說:「韋師兄這一兩天就會來了,有他相助,姓君的便是死期到了。」
    聽他這麼說,高煦不禁略釋愁懷。他原以為與君無忌只是巧會涼州,南來之後,當必會擺脫糾纏。沒想到自己腳步甫一到達京師,他卻也跟著來了。
    有關君無忌那一身出神入化的功夫,他實在再清楚不過,但是「錦衣衛」在紀綱指揮之下,曾對他發動過多次的圍剿,或明或暗,俱屬無功。他這麼陰魂不散地守定著自己,卻又意屬何圖?
    一想到這裡,高煦便實在高興不起來了。
    他恨君無忌更不止如此,甚至於包括自己第一新寵春貴妃在內,都與「他」有所關聯,形成自己內心極大的隱憂。
    「這一次非要他死不可!」狠狠地在心裡發著毒咒,高煦那一雙眼睛看起來更顯凌厲:
    「回頭紀大人來了,你跟他聯繫一下,無論如何這一次不能讓他再逃了。」
    茅鷹點頭應了一聲,高煦隨即又道:「這幾天府裡要加緊防範,你多辛苦出些力吧!」
    說完站起來轉身步出。
    王府裡規矩極大,除非王爺口諭,像茅鷹這般貼身的侍衛頭子,也只能侍駕到第二進院子,裡面的內宅院,多系女眷,除了特別職務的人,一般男性,概在摒退之列。
    朱高煦離開了召賢館,向內宅跨進,兩名內侍各自掌著一盞紗燈左右跟進。總管太監馬安迎上來跪地叩安道:「請示王駕!」
    高煦停下腳來:「春貴妃已安置好了?」
    「回王爺,在紫籐閣!」
    「就去那裡吧!」
    「遵旨!」馬管事叩頭站起,側身掌燈,先一步頭前帶路。其實王府內院,各燈俱已點起,宛若一天星斗,灑落在畫樓飛簷,高閣碧瓦之間,楊柳低倚,百花盛放,花團錦簇裡,洋溢著驕人的富貴氣息。
    踏進了迂迴長廊,即可見側面的大片蓮池,兩行翠柳濱堤而衍,堤在湖水間蜿蜒前伸,彷彿一條錦軀巨蟒,及終的那一座六角亭子,畫棟雕樑,狀似飛鷹,襯托得尤具氣勢。
    入夏後,高煦每喜在此傳膳,征歌選舞,飲酒賞花之餘。偶爾泛舟湖上,嘗上幾個新剝的蓮子、老雞頭……都很有些味道。
    今夜他亦傳膳這裡,七八個宮裝女侍。正在亭子裡忙著鋪飾,一鼎一鶴(作者按:用燃沉香)、一燈一屏俱都有一定擺處,亂不得章法。本朝大內新近才流行的「水上鷗」(作者按:飄在水面的流燈).這裡也有了,有一根水底的索子串連著,一組七十二個,全數都放在湖上,只候著王爺的一聲吩咐,隨時俱將點起,是時鷗形的各色琉璃,被燈光一映。上下交輝,即連水底游龜,亦無所遁形,堪稱靈思妙想。匠心獨具矣。
    高煦的腳步忽然放慢了,面向著湖水,深深地吸了口氣,有點懶得慌了。
    「我就在這裡等著。你去把娘娘接過來吧!」
    「遵旨!」
    馬管事剛要走。高煦卻又喚住他:「慢著,今天是娘娘回府第一次用膳.關照廚房弄點新鮮的.大油大膩的都免了!」
    「遵旨,奴卑已代王爺關照下去了。」
    「還是你會當差!」高煦瞇縫著眼睛笑看著他:「都是些什麼?我也餓了,報上來聽聽。」
    馬管事聳肩笑應一聲,由挽上來的折袖裡拿出了個紙卷兒,打開來:「都是您跟娘娘素日喜歡的,除了冷熱四拼以外,奴卑給您預備的六個熱炒是『白壁無暇』、「碧桃白菌」,「玫瑰蘭丁」、『羌芽榆耳』、『西湖豆腐』、『蝦鱔雙脆』。」
    高煦點了一下頭。
    馬管事接下去再報說:「兩個大『燴』是『八寶瓜茸』、『羅雙上齋』,四個熱『扒』是『竹裡藏珍』、『雪影紗窗』、『百花豆腐』、『露影仙霞』,兩個現「炸』是『筍苑含香』、『江南酥甫』,外帶一『煎』是『百花兩面酥』。」
    「湯呢?」
    「娘娘愛吃清淡的.奴卑給娘娘準備的是『翠玉爭輝』。」
    一大串菜湯名字報完了,高煦點頭道好,說:「就這樣吧。吃完了以後遊船,在船上準備點心!」
    馬管事答應著叩頭離開,高煦輕鬆地移動著腳步,沿著一道各色石子鋪綴的湖濱小路往前走著,楊柳低垂,襯以水面煙波,像是一幢幢的青色紗幕,在此夜色方垂的一霎,更具朦朧之態。
    朱高煦如今的感觸,可真是豪情萬丈,自滿極了。各方的消息,都似乎沒有意外,只待皇帝親口宣佈,改立他為皇嗣。這個消息其實早已流傳,眾所周知,只差著皇帝的親口證實而已。想到了未來的情勢發展,自己一朝登上了「天子」的寶座。君臨天下,高煦真有種說不出的飄飄欲仙感覺。
    王府內院,美景無邊,層台累榭,翠翹曲瓊,透過了各色燈光的映襯,更似有五彩迷離,無限神秘。
    眼前是一片盛開著各色菊花的花圃,側面是一環牽牛盛開的月亮拱門,通向另一片院落,裡面的「網戶八閣」,一向藏置著他的寵妾佳人,在那裡他浪擲過多少晨昏、消磨過多少風流無聊歲月,而此番奪得美人歸,一心迷戀憧憬著春貴妃的絕世風華,再加上權勢利慾的熏心,竟不思來此走走。
    但他依稀還記得有個美貌的「選侍」叫「甜蜜」,還有個「才人」叫「安安」,都是他寵極一時的美女(作者註:才人、選侍皆是明代宮女晉級後的封號,見《明史·后妃傳川,自己北去打仗後,便不曾再看見她們。
    這次回想起來,「甜蜜」的惺忪睡眼,「安安」的臂如凝脂,未嘗不使得他意亂神迷。
    固然她們與春貴妃比較起來,俱嫌黯然失色,只是幾個月的小心供奉,井未能使得那個流花河岸第一美人的「春小太歲」對自己有所改變,心悅誠服地接納自己,坦白一點的說,二人之間,雖然早已是夫婦的名分,卻仍然只是空其名並不具實在的意義,包括思想與形式,都仍然還是距離的那麼遙遠。
    朱高煦只一想起來,便有無限的忿恚、遺憾,他也曾想過許多逼使對方就範的手段方法,只是每一次在面見春若水,或是冷靜之後,便自悄悄地自行打消,「情場如戰場」,這一仗他絕不甘心敗在君無忌手下,自己對自己發了個狠誓,不僅僅要她這個人,更要她那一顆心悅誠服的心。
    若非是已經傳了「春貴妃」共進晚餐,朱高煦這一霎,真由不住有些踏進月亮洞門,重拾舊歡的衝動。
    忽然,一片女子喧嘩聲,自院內傳出。
    「你們都別拉著我,都別拉著我,讓我去見王爺。我要他親口告訴我,這是不是真的……」
    一聲聲女子的尖細呼叫,間雜著眾人糾纏的腳步聲,猝然傳出來,真有點驚人之勢。方自憧憬著旖旎艷思的漢王高煦,由不住吃了一驚。
    緊接著一個長髮窈窕女人的身影,自門內猝然現身作勢奔出,卻為她身後的幾個男女內侍撲上來拖住,又拉了回去。
    這一切乍然現諸高煦眼前,不禁使得他一時勃然大怒。
    「這是幹什麼的?過去個人,給我瞧瞧!」
    身後內侍應了一聲,慌不迭奪門奔入。
    須臾那內侍又自奔出,身後跟著另一名內侍,張皇無狀地一直跑過來,迎向高煦,拜倒地上,「奴卑方平,叩見王爺。」
    高煦認識這個人,他是府裡的二管事,一向負責王府姬妾等瑣碎事務。
    只當是王爺有所降罪,方二管事只嚇得面無人色,叩了個頭,哆嗦著繼續回話:「是這次跟王爺回來的季貴人,她……」
    「季貴人她怎麼了?」
    「她不聽話……」方二管事哆嗦著忙改口道:「不聽王爺的吩咐。」
    高煦先是一怔,接著立刻便明白是怎麼回事了。
    卻聽得洞門內再一次傳出亂囂聲,先前的長髮女子又自現身奔出,身後一大群人又自趕上來把她拖住,拉拉扯扯,叫鬧不休。
    透過了一片迷離燈光,高煦隱約地已看出來,那個長髮少女正是所謂的「季貴人」了,其時「季貴人」也遠遠看見他了,高聲叫嚷「王爺」,竟自掙開眾人,一徑地跑了過來,身後眾人追出來,看見高煦在座,俱都停下了腳步,慌不迭伏地叩拜。
    季貴人一徑跑到了高煦當前,撲通跪倒哭泣道:「王爺救命,他們要把我送出王府,要害死我……說是王爺不要我了,把我賞給了……什麼人……」
    說時季貴人唇齒交兢,全身不寒而慄,只是連連顫抖不已,是時珠淚滿腮,羅衫半敞,望之無限淒楚,赤著一雙腳,那樣子真像個鬼。
    「王爺……王爺……您快說話……救救我吧……」膝頭嫩肉,顧不得滿地尖銳稜角的石頭子兒,逕自一路膝行過來,剎那間多處都磨破了,現出了點點血痕。
    「王爺您告訴他們,這都不是真的,不是真的……」
    「銀雁!」這聲呼喚,雖非凌厲,卻也夠冷的,較之昔日慣常的恩愛稱呼,誠然不可同日而語。
    膝行而近,待將邀寵的季貴人,頓時停住了動作,用驚詫害怕的眼光,向對方看著。
    「你也太不像話了!」
    年輕的王爺寒著一張臉,並無絲毫憐惜地打量著這個不久以前還是「新寵」的戀人:
    「這是什麼地方,由得你這麼使性子又哭又鬧的?你好大的膽子!」
    「王爺……您……」季貴人抖成了一片,簡直難以相信地睜著一雙大眼睛:「是他們……要把我送走……我……」
    「你打算怎麼樣?」高煦語氣裡透著冰寒:「這個府裡是誰當家,是你還是我?到底聽誰的?」
    「王……爺……」季貴人簡直嚇糊塗了,已經整整四個月了,不但高煦不再蒞臨她的住處,甚至於連他的影子也沒見著。忽然間見著了。卻是在這般情況之下,卻是這般嘴臉。一霎間,季貴人打心眼兒裡泛出了寒意。
    那是怎麼也不能說服自己,來接受眼前這個現實的,想想當初,其實也不過才幾個月以前,對方還是一派溫文體貼,兩情綣繾,比美樑上燕子。郎情妾意,該是何等美滿人生?一霎間的變生肘腋,乃至如斯……這是她怎麼也想不通的。瞬間之前,她還滿心指望著能見著了王爺,訴一訴她的苦衷,她更深信,自己所受的苦,高煦絕不盡知,他也絕非是春若水嘴裡所形容的「翻臉無情」之人,只要能與他見著了,一切的不愉快都將瓦解冰消。
    面對著王爺的冷漠,季貴人如火激情,霎時間涼了下來。不知怎麼回事,全身上下只是冷得慌,兩片牙齒盡自喀喀戰抖不已。「王爺……您別嚇唬我……穗兒膽子小,我害怕……
    您別嚇……我……」邊說邊自眼淚漣漣地頻頻叩頭不已。
    高煦的氣不打一處來,倏地睜圓了眼,待將喝令,把她給拖下去,目光轉處,男女僕從不無動容者,「人皆有不忍之心」,忽然他發覺到,此時此刻不宜治罪對方。
    一念之興,他可立刻就不再生氣了,「銀燕,你這又何苦?」
    「王爺……王爺……」乾脆一句話也別說了,就只哭吧,一霎間,眼淚成河,清鼻涕麵條兒似地掛了下來。
    這副姿態,要是在半年前瞧在高煦的眼裡,不知要多麼心疼,現在卻只能令他心煩。他卻也忍了下來,「給季貴人淨臉。」
    早有人答應一聲,過去侍候著把眼淚鼻涕給擦乾淨了。
    「賜她個座兒!」高煦頗似憐惜的目光,直盯著對方:「起來坐下,喝口熱茶再說吧!」
    一看王爺轉了心態,立刻季貴人又變成季「貴人」了。
    「謝謝王爺的……賞賜……」
    兩隻手捧過來粗茶一碗,不小心濺了一身,偷眼看了面前負心人一眼,所幸尚無怪罪的怒容,心裡略安,即禁不住湧出了無邊傷懷。淚珠兒點點又自灑落下來,「能見著王爺……
    我真是太高興了……您別怪罪……」一邊說一邊努力地做出笑臉,無如悲楚來去,終是不成,模樣兒真堪人憐。
    「我真不知道,鄭侯爺那邊有什麼不好,他既看上了你,那是你的造化,還有什麼不樂意,值得大哭小叫的?」說著他的臉色可就又自現出了不悅。
    季貴人強自作出了一個苦笑,怯生生地道:「早就跟王爺您說過了,活著是王爺的人,死了也是您家裡的鬼,王爺您要是把我往外面送,我也只有死路一條。您……就可憐可憐我吧!」
    高煦心頭不禁為之一愣。
    敢情這次南來原本不打算把她帶過來的,就只為鄭亨將軍托人捎來的一封問候起居信函,其中特別提到了「她」的名字,有意無意的提醒王爺,讓他不要忘記了舊日諾言,高煦哪能會不明白?
    這個鄭亨本籍合肥,原任密雲衛指揮金事,靖難之役從了高煦的誘唆,率部降燕,晉封為「武安侯」,此次北征,更為前鋒主將之一,甚得皇帝重用,手下統有精兵三衛,是高煦極欲拉攏的實力人物之一,特別是北征後的行情看漲,更不欲為高煦失之交臂。他既瞧上了季貴人這個小妾,送給他皆大歡喜,何樂不為?
    季貴人便是這般情況下,被帶來京師的,只是想不到小妮子生就的死心眼兒,死活跟定了自己,就是不肯離開,卻也令人頭疼。
    瞧瞧身邊僕從一大幫子人,有些話不便多說。那邊燈影晃動,敢情是馬管事己把春貴妃接來了。這個女人可比季貴人更厲害十分,若為她知道了事情真相,保不住節外生枝。
    「你的心意我知道了,既然你不樂意過去,就留在我身邊,回去先歇著去吧!一兩天之內,我就去看你,去吧!」
    季貴人只當是自己耳朵聽錯了,簡直不敢相信的樣子,只睜著一雙充滿了無比驚喜,卻又迷惑的眼睛向對方瞧著。
    一旁的方二管事,早已上前請安道:「季姨兒,王爺有旨,您就請駕吧!」
    過來兩名內侍,小心地扶著她站了起來,季貴人便是想在這裡多膩上一會兒,也是不行了。
    「小心侍候著季貴人,要是出了什麼差錯,方平,你可留神著腦袋。」
    方二管事嚇了一跳,慌不迭地答應著,再一次哈下腰來向季貴人促駕。
    「王爺……」千般不捨,萬般柔情,季貴人淚光瑩瑩地向面前的高煦注視著,禁不住方管事一再催促,高煦卻己不耐煩地先自站起來走了。
    一大群人都跪下來送駕,她也糊里糊塗地跟著跪了下來,再抬頭看時,卻已失去了她衷心夢寐以求的良人。
    六角亭香光似海,五彩繽紛。各色盆景、吊燈花團錦簇,琉璃彩屏安置在王爺、貴妃座處,背身的一面,上面擺佈著各色的大顆寶石、珍珠,一龍一鳳,栩栩如生。
    在高煦的意識裡,也許登上皇帝這個寶座,只是早晚的問題,是以背人而後的家居行徑,也就不多加掩飾,處處顯示著他此一野心的傾向,認真檢討起來,他雖貴為皇子親王,但描龍繡鳳的穿著擺設,照例是不能使用的,他卻不忌諱這些,除了不敢公然穿著「龍」袍之外,他府裡的畫屏擺設,以龍鳳為飾的.多不勝舉,一切的儀態規矩,較諸大內深宮,並無多少遜色,只是具體而微而已。
    就拿眼前這個家居的晚宴來說,較諸皇帝就不會遜色多少,二十四名俊俏內侍,鮮衣綵帶,分左右侍立。白玉石台前,一班歌舞樂伎,打扮得彩蝶兒似的花枝招展,只候著王爺的一聲吩咐,即聞樂起舞,其時百十盞「擺滾燈」早已沿堤安好,一侍滾動起來,其勢將作「乙」字形,來回滾動不已。美俏的歌舞佳人,便將在這些滾動的「乙」字燈陣裡,作盡妖嬈嬌柔姿態,這歌舞燈陣,乃是取法當年唐代風流玄宗皇帝的「金燈羽衣仙舞」而來,高煦依樣學來,誠開風氣之先,只怕他老子還未必兼顧及此吧!
    六角亭有個動聽的名字——「飛燕朝水閣」,是由一組三個亭子組合而成,一大二小,一主二賓,亭子間,連以玉階朱廊,狀若飛燕,因以命名。
    美麗的春貴妃如今己似頗能適應這些王府裡的習慣規矩,對於高煦,她大體上也能保持著應有的一定禮數,除了她「守身如玉」,不容高煦作任何形式的「人身」侵犯之外,餘下來的。她也就不再堅持。
    隨著王駕來臨的一聲呼喚,朱高煦己大步踏上了玉堤。直向著「飛燕朝水閣」正中主亭而來。
    春若水顯然較他早到了一步,迎著高煦的來勢,她趨前一步,作「萬福」請了個安,便即漠漠無言地站起來坐下。
    此次南來,高煦先她一步。彼此總有四十餘天不見了,乍見之下,朱高煦由不住心裡的喜悅。一雙精光內涵的眸子,直直向她逼視過來。
    在他眼裡,春貴妃的美。堪稱舉世無雙,笑時固不待言,便是盛怒、微慍、薄嗔、輕愁……亦各有其動人姿態,此刻的默默無言。亦具冷艷孤芳,別有風韻矣!
    當初南來時.高煦還真擔心她使性子。真要是守定了涼州不肯南來。卻也拿她沒有辦法,想不到她居然很順從地來了,就只如此,便令高煦無限喜悅,內心感激萬分,他既已抱定了『放氏線,釣大魚」的決心,也就不急於一時,一切且慢慢行來,自有「水到渠成」之一日。
    「這一趟你辛苦了!這裡應該比涼州好多了,你可喜歡?」
    春苦水淡淡一笑,說了聲:「很好!」
    這一笑,總算解開了他的滿腹疑團。
    「王爺萬安!」冰兒抽個空上前請安,隨即退立在春貴妃身邊,一主一婢模樣兒恁地嬌好.相形之下,可就把眼前一幹別的美女都比了下去。
    「今天是你來這裡的第一天,特別為你接風,一切都隨著你的興子,你就盡量的樂吧!」回過頭來,他盯向府裡的大管事馬安:「馬管事,你把今天晚上的一些玩意兒,都給娘娘說過了沒有?」
    馬管事腰彎得活像個大蝦米似的:「回王爺的話,都已經給娘娘稟報過了。」
    「好!」高煦愉快地站起來兩邊看看,指向左側面朱廊銜接的一個「耳亭」向春若水道:「回頭吃過了飯,遊湖之前,可以先在這裡玩花炮、煙火。馬管事,都準備好了嗎?」
    「準備好了,王爺!」
    高煦一笑,看向春若水道:「我兄弟高燧,玩的花樣最多,去年春上,送了我好些煙火、花炮,當中的『大九響』、『一字七星』都很有些子味道。百玩不厭,包你喜歡,連聖上都稱讚不已,回頭叫他們點給你瞧瞧就知道了。」
    春若水撩起了個眼波,往那邊亭子瞧瞧,可不是嘛,各式的花炮、煙火,堆了好幾大箱子,他們還真會玩,連活動的煙火炮座都是特製的,襯首亭子裡、水面上的各式花燈,可以想像燃放時的那番盛景,帝王家的窮侈極華,她總算一一領略到了。
    先時在春若水下榻的「紫籐閣」,府裡一干僕從,已分三撥,由馬管事帶領著參見貴妃娘娘過了,只是人數太多,並不周全。眼前這一干樂伎、內侍,還不包括在內,高煦吩咐之下,這些人一一趨前請安見禮。
    「回頭娘娘都有賞,每人十兩銀子,馬管事,你等會傳我的話,只管支銀子去吧!」
    馬管事應了聲「遵旨」,自是皆大歡喜。
    接下來可就是傳晚膳的時候了。一名侍者拿著懸空的鍾撞。在一面小小玉鍾上撞了幾下,發出悠長的「當當」聲音,這便是王府「傳膳」的訊息了。
    「飛燕朝水閣」各燈俱已點起,一霎間燈火通明,各式綵燈,五光十色,便是較諸上元燈節的廟會,亦不遜色。樂倌送上來曲牌本子,請王爺貴妃「進點」,高煦笑向春若水道:
    「挑你喜歡的點吧!」
    那「樂倌兒」一身大紅,年方十三四歲,梳著一根沖天小辮子,唇紅齒白,膚色如玉,胸前掛著金鎖玉片,看來極是乖巧,宛若粉搓玉揉。
    蓋此類「樂倌」皆出身宮廷教坊,與之一般民間飛觴行牒,召喚侍飲者,卻又不同,這個規矩乃系緣之盛唐,彼時朝廷設「太常寺」專隸,有左右教坊、宜春院之屬,所訓練樂伎專為供屬皇室宮迂內用,至於宮廷以外民間地方宮妓,則另有所謂的「樂營」所轄,與前者不能混為一談。
    本朝沿唐舊制,亦有所謂的「宮廷教坊」,隸內十二監,所證宮女、女伎、舞童皆行文選之民間,其中「舞童」一項,也就是清末民初「男旦」之濫觴,這類童子,雖是男身,一入樂行,亦當按女裝扮飾,乃得與諸女一併演唱時,整齊劃一。
    眼前這個「進點」的男童,便是這類出身,也只有皇帝本人與諸皇子親王才得配用,時宮廷中亦不避男色,無論男女,一為主子所「幸」,皆以「內人」稱之,便可終身請「俸」,食祿皇家。觀諸眼前孌童,唇紅齒白,眉梢眼角,不失嬌媚,小小年紀己是女氣十足,以之侍奉君王,終不免墜垢行污,終其身為人不齒之可憐人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