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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室內飄著淡淡的「晚香玉」花香,一如春若水過去的香閨。
    她愛花成癡,尤愛「晚香玉」,暮春初夏,她的房子裡,總愛擺上那麼一盆,迎著側開的窗欞,即能把清香散置滿屋,嗅著那種淡淡的香甜味兒,真是舒坦極了。
    湊巧了,眼前房裡,竟然也擺著那麼一盆,卻是本朝的景泰藍大青瓷盆盛著,花開尤盛,朵朵吐芬,像是特為這對新人祝福報喜似的。
    非只如此,這房裡的一切擺設,對她來說,皆像是專為投其所好為她所設置下來的。大蓬紫水晶的葡萄吊燈,要較諸過去她房裡的漂亮、華麗多了,也名貴得多,原因在於「紫水晶」的那種馬乳狀的長圓球,一直為她所深喜,她所收集的那些小擺設裡,即不乏此物。而眼前,大蓬的這類紫水晶,一顆顆光芒四射,透剔玲瓏,成串成累的就吊置在眼前,透過巧置的燈芯,幻化成一室的炫麗,像是專為討她歡心似的。春若水一經發覺,不免心裡充滿了詫異。
    何止這些?整個房裡的一切,一經她留意觀察,俱都似曾相識,大幅的玫瑰紅織錦緞窗簾,即是她特別屬意的那種式樣,上面點綴著藍紅不一的各色寶石,華麗卻能兼及雅致,曾是她小小閨房那扇窗欞的具體而微,如今卻如天似海地展現眼前。不能不令她感到意外。
    整整的一天,從早起到現在,她簡直不知道是怎樣過去的,彷彿是個大玩偶,聽任著別人的擺佈,穿衣、梳頭、上花轎、叩頭、拜堂……以至於到現在,包括母親一字一淚的數不盡的數說教誨,都像是極其空洞,絲毫不著邊際,竟是連一點點記憶也不曾留在腦子裡。只是眼前,在她目睹著銅鏡裡的自己以後,慢慢地卻又拾回了些什麼。
    漸漸地,她才認識到,那一件最可怕的事情,終於在自己身上發生了,一切並非夢境,而是身歷其境的現實。
    耳朵裡彷彿聽見了什麼,在一連串的請安祝賀聲之後,空氣幾乎都凝固住了,漸漸地傳過來沉重的足步聲,聲聲接近,每一下都像是深深地叩進了她的心扉,踏入到幾乎麻木了的靈魂深處,那種震驚程度,還是生平初次領略,一時間,她竟是冷汗淋漓。
    房門開啟,玉流蘇輕響聲中,漢王高煦高大魁梧的人影,筆挺地佇立當前。
    春若水直覺地有所覺察,只覺得全身血脈憤張,直似要爆破飛濺而出。她卻仍然能保持著原有的坐姿,絲毫不動。
    高煦直立的身影,一動也不動疊落在她身後,好長的一段時間,才開始有所異動。
    緊接著房門關上,玉流蘇交相互擊,其聲清脆動聽。
    高煦向前走了幾步,在距離春若水身後三步左右停下來。透過了面前的「月桂八稜古鏡」,他己能十分逼真地窺見了春若水的絕世芳容。乍驚其艷,微醺的醉態亦為之一掃而空。
    「若水姑娘。」嘴裡緩緩地吐出了這四個字。一隻手掌,情不自禁地便向對方肩上落去。只是在他忽然接觸到鏡中佳人那一雙猝然圓睜的眼睛時,那只待將落下的手,不禁為之中途停止,緩緩收了回來。
    透過當前古鏡,直覺地使他覺察到,對方佳人眼睛裡的威儀,顯然極不友善,這就使他警惕到眼前的不可唐突。
    漢王高煦神秘多情地向她微微笑著。他有天生能討好女人的那種特質:偉岸、魁梧、卻細緻溫柔,女人到了他的手裡,很少不變為服貼的小貓、小羊,甘心情願地聽其驅馳,變為不貳之臣。現在,他卻在作他生平中的一次重大試探,意欲捕捉、降服春若水這樣一個充滿了挑戰性的女人。
    無疑的,春若水的美麗、任性,甚至於潛在她內心的深深敵意,在他眼睛裡,都構成誘惑、刺激,而期待征服。女人的美,有時候在於形勢的襯托,才更能顯出其卓然特殊的價值。高煦之所似對春若水投以濃厚興趣,正顯示著他的極其自負以及無往不利的優越感。今夜首度洞房之後的接觸,顯然是非常重要的關鍵時刻了。
    其時春若水已緩緩轉過身來。她似已挨過了集憤怒、羞窘、恨惡於一心的尷尬時分。
    猶記雙方鏡中初見的一霎,春若水還只當是自己眼睛花了,竟然誤把高煦當作了無忌,如就外貌而論,兩者之間,確是有些相像,尤其是一雙眉眼更是酷似十分,身子骨也一樣的高大宅挺。但是,他們卻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人。特別是他們之間的品格與作為,更有著天壤之間的差異。在這個巨大的差異裡,春若水簡直不能對他們作等量齊觀,即使把他們雙方拿來聯想在一起,也是不公平的。默默地向他注視一刻,她隨即把眼睛移向別處,不再多看他一眼。
    朱高煦已十分確定對方眼神裡的凌厲,顯示著這個到手的佳人,並非是那種逆來順受,任人擺佈的人,如其這樣,才更顯出了她的卓然不群。更是朱高煦心目中所要得到的女人。
    「你還在生我的氣,是吧?」
    說時,他在一張椅子上坐下來,輕輕發出了一聲歎息:「外面對我的傳說不一,我都知道,有關令尊的事情,我自當盡力,這一點要特別請你放心,我想很快他也該回家了。」
    春若水倏地轉過臉來,眼睛裡的光,有如寒芒迸射,卻只是向對方逼視著,依然不發一言。
    高煦被她這道目光嚇了一跳,那也只是一霎間的事情,緊接著他微微笑了。
    春若水已經注意到這間房子裡的一些特殊佈置,甚至於長几上的一盞貝質雙芯座燈,都與自己過去所擁有的極其類似,這一切當然絕非偶然,顯然是漢王高煦在這些小節上都下了功夫。然而,對於春若水來說,這一切並不曾發生預期的效果,甚至於連一絲輕鬆的快感都沒有。
    高煦特意把吊置的紫水晶大燈熄滅,剩下了几上的一盞小小貝質宮燈,閃爍出約莫滲有淡淡粉紅色的光澤,為此新婚洞房,加染了幾許甜蜜與神秘。
    「夜深了姑娘請安歇吧!」說時.他緩緩走向春若水,直到她身前咫尺距離定下了腳步。
    他原想上前略示溫存,以圖良宵燕好.只是卻隔阻於春若水幾欲忿怒的眼神,不得不臨時止住了腳步。
    看來今宵洞房之夜,將是寂寞獨守。勢難有所進展的了,對於高煦來說,未免大為失望。他卻能甘於自處,微微一笑,逕自轉身自去。
    整夜良宵,他不曾再踏進洞房一步。
    高煦去了。春若水的心情並未能因此少暢。對於高煦,她原是有一套攻防策略,必要時不惜白刃相加,武力自衛,甚至於她還曾想到了死。卻是萬萬沒有料想到,事情的發展,竟然如此,看來高煦有足夠耐心,不到黃河心不死,對於自己終將不會放棄。原以為洞房中勃谿猝起,暴風雨後當有一定分曉,即使被他賜死,也是心安理得應無遺憾,高煦卻偏偏棋高一著,避重就輕地躲過了凌厲復猛銳的衝突,採取頗有君子之風的迂迴攻略,顯見此人的胸襟抱負大非尋常,譬以一代奸雄,應無不當。
    春若水無可奈何地歎了口氣,站起來把身上的鳳冠霞帔脫下來,卻聽得房門輕叩,傳過來冰兒的聲音道:「娘娘睡了沒有?」
    此時此刻,這個聲音,毋寧是她最感到親切的了,當下慌不迭過去把門開了。
    冰兒一身鮮艷地由外面閃了進來,「婢子給娘娘叩喜了!」邊說邊自跪地叩頭,卻被春若水一把抓了起來,「少給我來這一套,什麼娘娘,娘娘的,誰叫你這麼稱呼我的?」
    「哎呀!我的小姐,您還當這是我們家裡?」說到這裡忽然頓住,機靈地回身,開門向外面探望了一回,才又匆匆回來,「這裡規矩大極了,剛一進門,就給上了一課,小姐您如今身份不同了,是當今王爺的貴妃,要稱『娘娘』,我是服侍您的跟前人,尤其不能忘了規矩,否則降罪下來,輕則一頓打,重的話,還要判罪呢,當是鬧著玩兒的呀!」
    春若水瞧瞧她,一身衣裳全都改了樣兒,是時下一般宮娥的裝束,帽子上的一串綵球兒,搭配得尤其好看。這個冰兒生得高挑白淨,面目姣好,尤其是一雙烏油油的眼睛,顧盼生姿,模樣兒透著機靈。她從小就跟著春若水一塊兒玩,跟到長大,服侍若水。尤其得力,明為主婢,私底下若水可也沒有把她當成一般使喚的丫頭,私下裡什麼體己話兒也都沒瞞著她。如今過門來到了漢王府邸,所見各異,唯獨只有這個丫頭,是自己跟前的一個心腹,看著她心裡自然地有一份溫暖,滋生無限親切。
    「坐下來吧,今天這一天也夠累了,咱們好好聊聊!」春若水一面坐下,拍拍跟前的座位。
    冰兒可不敢這麼放肆,自個兒在一旁,找了張椅子,壓個邊兒坐下來。
    「娘娘,我看以後還是這麼稱呼您吧,要不然小姐小姐的叫順了嘴,一個不小心在人前面說漏了嘴,那可不是玩的,您是沒事兒,倒媚的是我!」
    春若水挑了挑眉,待要不依,轉念一想,卻又不再堅持,輕輕歎了一聲,沒吭氣兒。
    冰兒憋了一肚子的話,再也忍不住,四下裡打量了一眼,聲音放小了:「這是怎麼回事?今天是您大喜的日子,洞房之夜呀,王爺他……」
    「你是明知故問!什麼大喜、洞房!他是他,我還是我,咱們還是跟往常一樣,你以後少在我面前提他,給我記住!」
    春若水冷著臉數落她幾句,可把冰兒給嚇傻了,一時瞠目結舌,心裡盤算了好一陣子,才算明白了過來:原來是這麼回事,小姐跟漢王朱高煦成親是成親了,可還沒有圓房,今夜洞房敢情是個「空子」,小姐她依然還是姑娘的身子。這還了得,漢王爺他焉能夠吞下這口氣!一旦翻了臉,別說老爺回不來,只怕春家全家都將大禍臨門了。小姐她倒是說得輕鬆,別是闖下了滔天大禍,尚不自知。記得臨別之前,春夫人把自己叫到後面,細細地關照叫自己好好勸說小姐:既是嫁到了王府,就是他朱家的人,千萬不能再使小性於,任性胡來。二爺更是千囑咐萬囑咐,說什麼,惹下了漏子,春家擔待不起?那是什麼滿門抄斬的罪,這麼大的責任,一古腦地竟然都寄托在自己一個丫頭身上。自己哪敢掉以輕心!想到這裡,冰兒只覺得心裡一陣子發涼,自額角直冒冷汗。
    「你這是怎麼啦?看把你給嚇的?我都不怕,你怕個啥?」
    「娘娘……這可不是鬧著玩兒的!」冰兒怯生生地說:「您可千萬小心呀……」
    「又來了!」春苦水睜開了剪水雙瞳:「再叫我娘娘,我就撕你的嘴!」說著,她氣不過,真地舉手向冰兒臉上捏去。
    冰兒向後面縮,乾脆雙膝一屈,跪了下來:「小姐……」只說了一句竟自眼淚漣漣地淌了下來。
    「咦,你這是怎麼啦?誰欺侮你來著?快給我站起來!」右手輕舒,硬把她給提了起來。
    「您就別難為我了?」冰兒淚汪汪地道:「這裡規矩大,娘娘您委屈了吧!一切不都衝著老爺嗎?娘娘您就吞下了吧……」
    「哼!」春若水冷冷一笑,瞅著她道:「什麼時候你也變得這麼膽小了?這些道理我難道不懂,還要你提醒我?誰又給你說什麼了?」
    「是馬管事,他是這裡的總管,是個老太監!」
    「馬管事?」春若水搖搖頭,表示沒聽說過:「他都跟你說些什麼來著?」
    冰兒冷冷地說:「說是您如今的身份不同了,貴妃是『四妃』之首,要尊稱您為娘娘,見面請安磕頭,一律要按宮裡的規矩,誰要是不遵從,犯了錯,一律照『司禮監』定下的規矩處置,可嚴著呢!」
    春若水哼了一聲,不屑地道:「又怎麼啦!擺這一套又嚇唬得了誰?不過,倒是委屈你了。」
    冰兒抹淨了臉上的淚,搖搖頭,歎口氣說:「我又算得了什麼,只是為您,娘娘,如今您的身份不同了,已經是出閣的人了,可不比以前……」忽然發覺到小姐的臉色不對,下面的話,可就沒敢再說下去。
    平心而論,對於春若水迫嫁漢王朱高煦這門婚事,冰兒是一千一萬個不樂意,對於春若水心裡所屬意的那個君無忌,她可又是滿懷同情,滿心地抱不平,不過一切從大局著想,又將奈問?春若水的任性脾氣,她比誰都清楚,果真要是對君無忌心存不死,往後可保不住不會胡來,那可關係著春家門風的大事。漢王朱高煦焉能有此大量,吞得下這口鳥氣?一個招惱了,那還了得?正是為了這些,冰兒才不得不善盡她「忠心報主」的職責,更何況春夫人和二爺的一再囑咐,如今她才似覺出這個「偏房丫環」的差事,敢情並不輕鬆,較諸昔日的隨心清閒,簡直不可同日而語。
    可是小姐她心裡到底是存著什麼打算,她還真摸不清楚。但她卻瞭解小姐的個性——你有千方百計,我有一定之規,一經她決定了的事,山也甭想擋住,可真令人心裡納悶兒。
    「王爺他的人呢?上哪去了?」
    「我不知道!」春若水強壓著心裡的無名之火:「這是他的家,他愛上哪裡就上哪裡,我管得著麼?」
    她可真有點不瞭解冰兒這個人了,凌厲的眼神,狠狠地逼視過去。
    「您可別多心,是馬管事要我來打聽的!」冰兒說到這裡,忽似想起,匆匆站起來道:
    「我得走了,馬管事那邊,還等著我的回話呢!」
    話聲方住,即聽得門上輕叩,傳過來一個尖細的口音道:「奴卑馬安,給娘娘問好,請娘娘賜見!」
    冰兒神色一愣,忙自小聲道:「就是他,馬管事!」
    春若水冷冷地說:「就說我睡了,不見!」
    冰兒剛要照回,門外的馬管事已咳了一聲道:「奴卑奉旨,跟娘娘傳話來了!」
    這麼一說,倒不能不見他了。春若水隨即自個兒坐好,向著冰兒努了努嘴,冰兒會意,應了聲:「來了!」逕自過去把門開了。
    門外站著三個人,除了為首的總管太監馬安之外,身後還有兩名侍女,每人手上托著銀盤,置著覆有碗蓋的青花細瓷。
    冰兒向著為首的馬安請了安,退後閃開,馬安便自同著身後女侍走進來。
    「卑職,漢王府總管太監馬安,叩見娘娘。娘娘大喜!」邊說邊下跪叩頭請安。
    隨行的兩名女侍,垂目下視,一切都顯示著漢王府的規儀,不比尋常。
    這個馬安總有六十多歲了,卻因為早年閹勢,雄勢不張,臉上不生鬍鬚,說話細聲細氣,看起來倒像是個老婆婆,身材偏高,有點兒貓腰駝背,眉細而濃,額窄而尖,深陷在眶子裡的一雙眼珠於,尤其活溜,一眼即能判出.是個工於心計的人。叩頭之後,圓睜著一對活溜的小眼睛珠子,直向春若水瞅著,期盼著對方貴妃娘娘的一聲賜起。
    春若水不是不知道這個規矩。卻偏偏耐下性子,遲遲地才吩咐了一聲:「起來!」
    馬管事瘦臉上著了一抹紅暈,頗似委屈地低頭笑著:「奉王爺旨意。娘娘累了,今天又沒好好用飯,特別關照廚房給準備了幾樣精緻菜餚,請娘娘品嚐品嚐!」說罷,手勢略揮,隨行的兩名女侍,便即過去在白玉長案上張羅著擺設,卻是雙杯雙著,復出玉壺一隻。
    「不用了!」春若水搖搖頭,寒著臉說「我不餓,撤下去!」
    馬管事怔了一怔,賠笑道:「娘娘,這是王爺的旨意,您就多少吃一點吧!」
    「哼!王爺的旨意,他也管得了我的胃麼?」春若水冷森森的眸子,緩緩轉向當前的馬安:「馬管事,你倒說說看,我不餓,叫我怎麼吃呢?」
    「這……」馬安乾笑著搓著兩隻手:「王爺是體貼娘娘,怕娘娘餓著了,這裡廚房,日夜有專人伺候,娘娘隨時想吃些什麼,只關照一聲就得了!」
    春若水點點頭說:「這就是了,那麼這些東西,就賞給你們吧!」
    馬管事又是一呆,勉強賠著笑臉彎下腰道:「謝謝娘娘,只是這酒菜乃是王爺恩賞給娘娘的,奴卑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享用,這樣吧,奴卑先撤下去,在爐灶上暖著,娘娘隨時想吃,招呼一聲,隨時可以再端上來。總之,這是王爺的恩典,娘娘還請體會。」
    說到這裡,馬安揮了揮手,隨即關照一雙女侍道:「撤下去!」
    春若水近看這個馬管事,生得一副皮包骨頭,臉上不見四兩肉,雙眼狼顧鷹視,顯然奸佞之輩。此類小人多能一心護主。百般奉承,手腕高明,心思靈巧,莫怪乎能討得朱高煦歡心,留在身邊效力了。
    思忖著自己與朱高煦這段孽緣,正不知何了何休,說不定是一場長期鬥爭,而後無盡歲月,說不得還要在王邸廝守下去,這期間難免與對方這個奴才打些交道,倒也不必要上來得罪,卻也不能讓他小瞧了自己。當下微微一笑道:「馬管事,你來王府有多久了?」
    馬安呆了一呆,躬身道:「奴卑是自幼進宮,過去在燕時服侍皇上,皇上登基以後,賜奴卑予今漢王爺,直到今日……說來也十幾年了。」
    春若水點點頭,忽作微笑道:「外面傳說漢王爺好大喜功,荼毒生靈,視人命如草芥,且又性好漁色,即使與今太子,亦貌合神離。生有二心,這些傳說,可是真的?」
    馬安不待她說完,早已嚇得臉上變色,連連後退,把一顆頭垂得不能再低。
    「奴卑惶恐……奴卑不敢……」
    「你怎麼不說?」
    「娘娘……」馬管事抬起頭,訥訥道:「王爺乃當今聖王,忠心護國,威震四方,娘娘切莫要聽信了外面人的胡言亂語,這是大不敬的!」
    春若水冷冷一笑道:「大不敬?這句話對皇上或能適用,他不過是一個王爺,怕還不夠格吧?」
    「王爺乃今上嫡出,輕視王爺,即對皇上不敬,娘娘還請出語三思!」
    「這也罷了!」春若水含著微微的笑,一雙妙目緩緩由馬安臉上掃過,再掃向一雙侍女,後者二人耳聞得春若水如此放言無忌,早已嚇得變了顏色,一副瞠目結舌樣子。春若水的膽識與不怒自威,只在以上的幾句話裡已顯露無遺。
    「你們兩個叫什麼名字?」
    「奴婢……春倌……」
    「奴婢……荷倌……」
    馬管事道:「她們兩個是特派在『春華軒』,服侍娘娘的。」
    春若水看這兩個女婢清秀可人。分明稚氣未去,一派純樸,倒也討人歡喜。
    馬管事退後一步,垂頭道:「娘娘帶來的兩位姑娘,一個安在衣監,為娘娘管理穿著衣裳,這位趙姑娘就留在娘娘身邊,王爺特意關照,賜稱『宮人』,一切衣餉,皆比照皇祿,特此向娘娘稟明。」
    原來冰兒娘家姓趙,如照所說,今後便是「趙宮人」了,一個貴妃,一個宮人,分明大內禮數,對若水、冰兒主婢來說,確是十分優容的了。
    春若水冷冷地道:「你們這裡的規矩真多,這些稱呼我可不習慣,以後你們怎麼稱呼她我管不著,我還是叫她冰兒得了!」
    馬管事點點頭說:「娘娘是可以自行作得主的。」略事猶豫,他隨即含笑道:「天不早了,娘娘或許需要歇了,如果沒有別的差遣,奴卑這就向娘娘跪安了。」
    「慢著!」春若水轉向一旁的冰兒道:「拿一百兩金子賞給他們,馬管事六十兩,春倌、荷倌每人二十兩。」
    冰兒答應一聲,逕自轉入幔後取錢。這錢是她由娘家帶來的,春大娘早就顧慮到了,五百兩黃金押轎過來,特意著她開釋下人,手邊備用,數目雖然不是驚人,卻也不寒傖。
    馬管事雖然生長深宮,平日薪俸皆有定數,王府規律嚴謹,並沒有多少油水,六十兩黃金,在他來說,實在是個相當的數目了,不啻是發了一筆小財,聆聽之下,立時面色一喜,「娘娘這是……娘娘的賞賜,奴卑不敢擅自收受……」
    兩名女侍也都跟著跪下叩頭,表示不敢收受。
    「哼!」春若水冷冷地道:「是嫌少麼?」
    「不……」馬管事半天才訥訥道:「王府裡的規矩……」
    春若水一笑道:「規矩是人定的,放心,我不說,再不會有別人知道。」
    馬管事這才放心了。
    冰兒已取出了金子,五兩一片的金葉子,按照春若水的吩咐,分成三份,分別送到了三個人的手上。
    「這……娘娘既然這麼說,奴卑也只有愧受了……」正是「其詞有憾,其實深喜」。把沉甸甸的綢子包兒遞向懷裡,馬管事那張瘦臉所顯出的笑容,可開朗多了。叩安後離去的一霎,他著意地多看了這位「春貴妃」一眼。毋庸置疑,這位娘娘的恩威並施,算是在他身上產生了一點效果。
    冰兒特別送他們到院子裡,春、荷二侍,手托銀盤回廚房交差。
    馬管事笑向冰兒道:「趙宮人留步,侍候娘娘去吧,娘娘這邊有任何差遣,你盡可關照下去,行不通的只管找我!」說了這麼句話,便自笑嘻嘻地逕自邁著八字步去了。
    冰兒不屑地看著他的背影撇了撇嘴,卻又禁不住面現笑靨,對于小姐的這一手恩威並施,算是打心眼兒裡折服,當著奴才,先罵其主,雖是借人之口,實己說明了敢與漢王分庭抗禮的膽識,以收「殺雞鎮猴」之實效,轉過來反手贈金,已收小人歸心,正是軟硬兼施,敢情小姐她還真有一手兒。
    心裡想著,冰兒已回到春若水寢閣,關上了門,「看來您這一手真靈,算是把那個老太監給收住了!」
    「那也不一定!」春若水略有所思地笑笑:「不過,既然他的手軟,總是不難應付的了。」微微一頓,她才又向冰兒道:「看看有什麼吃的,給我弄一點來,我是真餓了!」
    冰兒怔了一怔,翻白了眼睛,好不希罕:「咦,剛才您不是說不餓來著?放著那麼些好吃的,都給退了回去,這一轉眼的工夫,您又餓了?」
    「你呀!你好糊塗了!」
    「怎麼我又糊塗了?」
    「哼!」春若水冷冷地說:「那是朱高煦特為試我的,吃不得的,一吃他可就上臉了!」
    「我可是又糊塗了!」
    「你沒看見,杯筷都是雙份兒的麼?」春若水冷笑道:「他可真把我當成他的新娘子了,那叫『合巹酒』,是夫妻入洞房,背著人互許終身、兩心相印之後才能喝的,別當我什麼都不懂,哼!我要是喝下了他的『合巹酒』,可真是跳到黃河裡也洗不清了。」
    冰兒驚得吐了一下舌頭,回想一下,果然方才杯筷都是雙份兒,雖然朱高煦本人不在現場,卻也顯示了有他的份兒,小姐只要一沾筷子,也就有了這個「默許」,無異與他是「心心相印」了,想不到小姐心細如髮,竟然連這一點也顧慮到了,就是不與他以口實和可乘之機。「只是,小姐她心裡又有什麼打算!難道這趟子婚事,明媒正娶是鬧著玩兒的?」冰兒簡直迷惑了,兩隻眼睛裡充滿了不解,直直地向面前的貴妃娘娘看著。
    春若水微嗔道:「還愣個什麼勁兒,快去呀!」
    冰兒這才應了一聲,匆匆下去。
    春若水這一霎心裡頗不安寧,想到漢王朱高煦之陰深沉著、極工心計,確是不易對付,稍一不慎,只怕便將墜入他的算計之中,今後務要提高小心。
    她確是有些累了,折騰了一整天,肚子又餓。從三天以前,便沒有好好睡過覺,今天一整天,打從早上起來,便像猴子也似地被人給耍著玩兒、梳頭、絞臉,擦胭脂抹粉、一樣也由不了自己,想想有些自憐,又覺得好笑。這一會她自個兒默坐獨思,不禁又想到了小別未久的君無忌……也不知道他如今怎麼樣了?是不是還住在雪山頂上的那間石頭屋裡?抑或是已經離開了?」他知道了今日之事,卻又作何感想?」這麼一想,頓時坐立不安,顯得十分煩躁。其實這早已不是新鮮事了.這些日子以來,也不知想過多少回了,每一次想起來,都令她有如切膚之痛,只覺得無限愧疚。
    今夜,她尤其有這種感受,想想心裡可真不是個滋味,恨不能立時破窗而出,一騎快馬直奔雪山,與他一圖良晤,痛訴究竟,自剖心跡,任他發落。哪怕被他打一頓,罵一頓也好。然而,這卻是行不通的,尤其是今日,在自己披上了這襲新嫁衣之後,已是大不同於昔日.連帶著與情人相會的權利也已喪失。真個是萬般無奈了。
    她這樣想了一陣,感傷一陣,正自無法開交,冰兒卻悄悄地來到了近前。
    「哦,」春若水微似一驚道:「你回來了?」
    冰兒攤開手中包兒,裡面是荷葉包著的熱騰騰包子,還有幾樣製作精巧的點心。
    春若水等不及,伸手拿起一個咬了,三日兩口吃下肚,連說好吃。
    冰兒瞅著她,不覺歎了口氣:「還有些熱湯,您慢慢吃吧!」隨即取過一個瓷甕,就著青花細瓷小碗,倒了大半碗來,雙手捧到了若水面前。
    春若水接過來喝了一口,冰兒忙說:「小心燙著了!」卻似慢了一步,相視一笑,情景宛似昔日,而今天這般場合,卻萬萬不同於昔日……想著連冰兒也似不勝感慨系之。
    一氣兒她吃了三個包子,兩個豬油松花小卷、四個蟹黃冬筍燙面角兒,又喝了一碗濃濃的湯,才似吃飽了。
    冰兒只是在燈下一聲不吭地看著她吃喝,支著腮幫子,滿臉稚氣地盯著她看。
    「幹嗎這麼瞅著我?不認識是不是?」
    「真有點不認識了,您真漂亮,漢王爺他可真有福氣,能夠討到了您這個大美人兒……」
    「他有個屁的福氣!他有『豆腐』!娶了我,算他倒了媚了!」
    一想起他來,原本的笑臉,頓時化為烏有,卻忍不住「噗」地笑了一聲,瞅著冰兒說:
    「以後我們約好了,背著人的時候,就像這樣,咱們跟以前一樣的要好,可不許你在我面前提起他,什麼王爺不王爺的,聽起來我就有氣!噁心!」
    冰兒一面收拾碗筷,感歎一聲道:「哪能不提呢?這一切不都是人家的嗎?」看看春若水臉現不悅,她又改口一笑道:「好吧,我盡量就是了,除非萬不得已,我就不提他就是了!」她又笑著說:「這裡廚房裡也講究,有七八個大師傅,還有專門侍候您的,我不敢說是您餓,說我自己餓,那些人為討我的好。一下子就給了我這麼些,灶上還燉的有『口蘑鴨子』,說是王爺最愛吃的……」說到這裡,忽然頓往,發覺到走了嘴又犯了忌諱。
    春若水倒也沒生氣,冷冷地問:「他還沒睡覺,這麼晚了還要吃喝!」
    冰兒說:「這可是您問我,我才說的!」
    春若水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冰兒笑笑才說:「廚房裡的人說,他有這個習慣,每天晚上練過功夫,總要吃些東西,最愛吃的就是這道口蘑鴨子。他們還打趣說,今夜王爺沒這個工夫,怕是照顧不過來了!」
    春若水不禁臉上一紅,狠狠地又瞪了她一眼。
    「這個不是我說的,是他們說的。」
    「貧嘴學舌!」春若水嗔道:「以後這些話不要學給我聽!」
    「是——」冰兒拉長了音,應了一聲。
    「這『春華軒』裡還有什麼人住著?」
    「除了您、我以外,就是剛才見過的那兩個侍女,再也沒有別的人了!這裡地方真大,簡真把我都給弄糊塗了!」於是冰兒繪影繪形地把「春華軒」附近地勢說了一遍,這裡是什麼「閣」,那裡又是什麼「院」、什麼「堂」、什麼「軒」的,春若水聽聽也弄不清楚,莫怪乎冰兒更糊塗了。
    主婢二人又說了會子閒話。冰兒終是放心不下,伸了個懶腰,打著哈欠道:「我的娘娘,您心裡倒是怎麼個打算呢!別忘了今天晚上是您大喜的日子呀,就這麼跟我閒聊聒絮下去?一夜不睡了?我可是不陪您了,一天的好折騰,腰都折了,哎喲!哎喲……」
    邊說邊自扭著她的腰,左扭也疼,右扭也疼,盡自哎喲喲叫個不歇。
    春苦水瞪著她嗔道:「別耍骨頭了,我看你是賤得慌了,別人不知道我倒還罷了,你難道也不知道我的心?不替我難受解解悶兒,還一個勁兒地拿話來消遣我,惹火了看我不捶你一頓,叫你疼個厲害!」
    冰兒哭笑不得,小可憐兒也似的樣子:「人家是真的疼嘛,誰又不是您肚子裡的『長蟲』,知道您心裡想些什麼?這個主意又怎麼給您拿?」忽然她靠前坐下,涎著臉笑道:
    「真個的,您把心裡的話給我說說。到底是怎麼個打算?」
    春若水看著她想說什麼,卻是欲言又止,她心裡亂得很,卻又能說些什麼?搖搖人說:
    「你去睡吧!」
    冰兒嘟著嘴,失望地站起來,指了一下裡面說:「我在裡面那間房子,有什麼事您就招呼一聲。我可是真困得慌了……」邊說邊自打了個老長的哈欠,掌著燈,回到裡面屋裡睡覺去了。
    好一陣子,奮若水沒吭聲兒。今夜是她大喜的日子,卻是這般淒淒涼涼,想想心裡真不是個滋味。總是人頭兒不對,要是把新郎換過,朱高煦換作君無忌,那該又是怎麼樣的一副光景?想想,她的臉也紅了,心兒卜卜直跳,卻是好沒來由的遐思冥想。
    猛可裡窗外傳過來「篤篤」的梆子點兒,打更的聲音,三聲梆子跟著三聲小鑼——三更三點!聲音不大,距離也遠,是王府每晚例行的巡夜,卻把新來的貴妃娘娘嚇了一跳。
    兩行紅燭聳聳依舊,紅紅燭淚,淤積在擦得光亮晃眼的銀質燈盞裡,紅白相襯,分外耀眼,滿室錦繡古玩,正中烘襯著的「喜」字長案牆上的那個大「囍」字兒,那是當今皇上親筆所書,字跡工整有力,用以頒賜他私心最喜愛的這個兒子的文定之喜。
    春若水看在眼裡,只是空洞洞的,滿室錦繡,富麗堂皇,甚至於聖上欽賜的這個「貴妃」封號,這麼多的恩寵,都不曾為她帶來一些兒快樂……富貴如浮雲,不足為惜,惟真情真愛,才是寶貴的永恆。能與自己真心所喜愛、心心相印的人長相廝守。共度晨昏,便是今生今世最大的幸福。這且不去說它了,今後歲月裡,只怕再想回過頭來,追尋一份屬於過去無拘無束的自我也是萬難了。
    如此靜夜,寂寞獨守。遠處「子歸」鳥的聲聲夜啼,更似一把無形的劍,不停地刺痛著她,甚至於深深刺進她的心裡。
    對著銅鏡,搖散了一頭秀髮,卻是無論如何也找不回過去她所熟悉的倩影。人的形象,原來是隨著不同的遭遇而有所變異。心情更是如此,昨日的你,永遠屬於昨天,和今天是一點邊兒也搭不上的。
    為了防範高煦。她特意藏了一把鋒利的匕酋,緊緊綁在小腿上,看來這番顧慮顯然多餘。這個高煦倒也知情達理。看來他對自己並不會就此死心,或許另有深謀,倒是對他不可不防。
    放下了重重幃幔,掩住了外面的燈光。春若水換上了一身輕便衣服,盤膝軟榻,面對著描龍繡鳳的一床錦繡,真個又羞又氣。那種紅羅帳底的夫妻勾當,她可真是壓根兒連想也沒有想過,好生生地忽然一變,竟然成了人家的新娘子了。
    想來好不氣悶,一腳踢開了錦被,把一口精鋼匕首暫壓枕下,這會子她雖然疲累,卻還不思睡,逕自盤坐床上運功調息。
    房間裡僅有一盞貝質蝴蝶燈,吐露著淡淡一團粉光,這盞床頭燈,竟是和她昔日閨房所用唯妙唯肖,完全一樣。高煦這個人真夠細心,在這些小地方也留了仔細。
    春若水看在眼裡,偏偏不領情,非但不為所動,反倒激起無邊仇恨,自個兒像是跟誰賭氣似地,頻頻地冷笑著,自從與朱高煦結上這段樑子以後,她竟然也學會冷笑了,一個人靜思無奈時,常常不自覺地冷笑兩聲,像是不如此不足以發洩心中的惆悵與怨恨。
    她合衣倒下來時,已約莫是四更時分。
    剛似睡著了,恍惚中卻被一種奇怪的聲音給驚醒。其實像她這種身懷武功的人,隨時隨地都保有著一份警覺性,一點細小的聲音,也逃不過她的耳朵,即使在睡夢之中。亦有一定的警覺,更何況眼前這個聲音,是如此的大了。
    乍聽起來,像是有人跌倒的聲音。春若水睜開眼睛待得留神傾聽時,這個聲音卻又沒有了,過了一會兒,才似又有了動靜。像是有人躡手躡腳地來到了這個院裡。
    春若水倏地由床上坐起,暗忖著:這光景兒,又是誰來?莫非朱高煦去而復返!一念之興,心裡大生驚恐,情不自禁地一隻手,便自緊緊握住了枕下的匕首。雖說是「夫妻」之名,亦不過是僅有其「名」而已,朱高煦果真心有不死,意圖迫合,說不得今夜就給他來個厲害、叫他血濺當場。
    一驚之下,睡意全消。窗外聲音,可又沒有了,春若水等了半天。幾已不耐,才又聽見了輕微腳步聲,這一次她聽得很清楚,這陣腳步聲,分明己掩向窗前。非但是腳步聲清晰可聞甚至於還能聽見這個人急促的喘息。
    春苦水再也不抱持懷疑。幾已確定,是有人來了,只是這個人當不會是懷疑中的漢王高煦。甚至於她可以確定,這個人身手一點也不利落,不擅武功。
    這麼一想,倒也暫放寬心,隨即鬆開了緊緊握著匕首的那只右手,心裡卻不無迷惑。
    「這又是誰呢?」
    思念中這個人顯然已偎近窗前,春若水不禁心裡一動,耳聽得窗幔紗簾窸窣作響,這人己自攀身上來。
    原來這扇窗戶,通向花園,高不及人,甚是容易攀越,一個問題隨即引發出來:漢王府戒衛森嚴,更休說春若水下榻所在,眼前這人又如何能順利通行無阻?豈非令人納悶?如此便只有一個可能,那就是這個人原本就是潛身於漢王府邸之人,是以才得駕輕就熟,逃過了重重護衛,掩身進來。
    春若水原無意管這些閒事。即使來人是個小偷,偷了些什麼東西,也與她沒有什麼關係,只是若偷到了她的頭上,情形可就另當別論。
    隔著一層紗帳,燈光又黯,她實在不能把來人看得十分清楚,卻也看見了,來人是個身材窈窕的女人。
    「哼!這又是誰?膽子可不小!」
    漸漸地,這個人已走了過來,像是很緊張的樣子,每走一步,都會停下來左右打量一番,鼻咽間不自覺地傳出聲聲嬌喘。一把雪亮的短刀,咬在嘴裡,滿頭青絲披散兩肩,模樣兒似曾相識。緊接著來人再次前進,輪廓益趨鮮明。
    「啊!」春若水幾乎叫了出來:那,季……這不是那個叫穗兒的季家姑娘麼?一驚之下,她差一點坐了起來。緊接著她隨即安定下來,既然已確定了是她,大可不必慌張一時,倒要看看她意在何為?
    「季貴人」顯然由於某種情緒的作祟,這是來找人拚命來了。她原是性情溫和、心地善良,平素連殺一隻雞也不敢看,今夜恁地如此大膽,居然口銜利刃,一副殺人拚命的模樣,簡直大悖情理,令人不可思議,設非出之愛恨交加,何以致之!准此以觀,「情」之於人,作用亦大矣!
    春若水全然不能體會季貴人深愛漢王高煦的一顆赤忱內心,自是對於她的擅闖新房,意欲行刺,感到十分茫然,這是全然不能理解的。她這裡煞費思維,心緒紊亂。季貴人那邊,更不見輕鬆,透過「蝴蝶貝燈」那一抹淡淡光華,季貴人原本那張可人的臉,這一霎顯現著可怕的蒼白,整個身子俱都在微微戰慄之中。似乎她已經發現到了,今夜閨房裡,少了一個新郎,這一點只由玉榻前僅有春若水的一雙鳳鞋即可判知。即使如此,卻也不能改變了她的初衷,原本她就不是衝著「他」來的。短刃已交在了右手,一步步向著床前偎近……
    隔著一層薄如蟬翼的紗帳,春若水其時已把季貴人打量得十分清楚。使她吃驚的無疑是顯諸在對方臉上的刻骨仇恨。正是這種仇恨的作祟,才賦與了她「惡向膽邊生」的殺人勇氣。卻令春若水更是心存不解,她簡直不能理解,為什麼穗兒要向自己下這個毒手?彼此之間的仇恨又是怎麼種下來的?
    春若水已沒有足夠的時間去分析這些,季貴人抖顫的左手已把隔阻於她們之間的那一襲薄薄紗帳分開,春若水恰於這時、閱攏了眼呂青。
    透過了微開的…線目光,她仍能清晰地看清對方,事實上就是真的閉上眼睛,憑著季貴人這般身手,想要對她動刀,也是萬難成事。
    季貴人的激動己似達到了極點,緊張也似到了極點,急促的出息,顫動的身影……蒼白少血的臉上濕糊糊地滿是淚水,多少顯示了她出此下策,也是經過一番內心掙扎,並非全系一鼓作氣的衝動。
    殺人畢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季貴人在面臨著出刀之前的一霎,再一次心生警惕。
    刀身在抖,她的心也在抖……這口刀分明已作勢舉起,竟然停在半空中,久久不下,頻頻出息,更似不能自己。
    春若水其時早已度量好了,季貴人這口刀即使真的插落直下,哪怕在觸及自己心腹寸許之間,自己也能夠適時發動,抓住她持刀的手。偏偏空中的刀,竟是久久不下,顯示著持刀者這一霎心緒的紊亂,舉棋不定。
    終於她還是狠不下這個心,空中的刀慢慢地落了下來,季貴人唏噓著第二次鼓足了勇氣,又舉了起來,仍然還是下不了手。
    如此三度起落,心志亦疲。她已經確定了自己的懦弱,終將不能成事,驀地收刀,抽身退出。
    春若水也自暫息了向她出手的意圖。
    季貴人僵硬的身子,緩緩向後面退著,原想退出房外,不經意碰著了身後的一張太師椅,便自緩緩坐下。
    春若水甚至於可以清晰地聽見她急促的出息,隨即發覺到她竟是在低聲飲泣。一頭長髮,隨著她低下的頭,鬼也似地向前披散著,配合著眼前昏黯的燈光,直似無限淒涼。
    她只哭泣了幾聲,便抬起頭來。春若水顯然已為她離奇怪誕的舉止所吸引,對她一直在暗中注意,這一霎季貴人的臉上表情變化,使她覺出了不妙。
    一經覺出了不妥,春若水便不再遲疑,倏地自榻上挺身躍起,滾翻之間,有如旋風一陣,直向著季貴人撲了過去。
    季貴人殺人不成,乃自興出了自了的念頭,也當其命不該絕,一口短刀方自舉起,待向自己心窩用力紮下的一霎,春若水身似旋風地來到近前,方自吃驚,對方手上的一襲長衣,呼一聲,已自抖向眼前,有如亂索一蓬,已自把她手上短刀緊緊纏住,隨著春若水猝然收回的手勢,叮噹一聲,已捲落地上。
    季貴人顯然大吃了一驚,怎麼也沒有想到,床上的春若水竟然會在這個節骨眼上,突然出現眼前,她張惶失措,二話不說,掉頭就跑。
    春若水偏偏放她不過。季貴人這邊才跑了兩步,眼前人影乍閃,春若水已攔在眼前。
    「你……讓開!」季貴人舉手就推,一隻手才推出一半,即為春若水伸手拿住了手腕子,只覺得身上一麻,全身竟是一些兒力道也提不起來。「放開我……你放開我……」
    一面說一面用力向外掙脫,一任她施出了全身力氣,竟休想掙離春若水那只纖纖細手。
    掙著掙著,季貴人終至忍不住低頭哭了起來。
    春若水放低了聲音,冷冷嗔道:「想要人家知道,你就大聲地哭吧!」
    季貴人才哭了兩聲,聽她這麼一說,慌不迭止住了聲音,一臉張惶,意似不耐地看著春若水,「你……要幹什麼?打算怎麼樣嘛?」
    「我要幹什麼。打算怎麼樣?問得好!我正要問你,你這是幹什麼來啦?黑天半夜的,還帶著刀?」
    「我……你別管!」說著季貴人忽地低下頭。
    「本來我是不想多管,可是」春若水哼了一聲,緩緩接下去道:「人家既然拿刀想殺死我,我還能不管麼?我倒想要知道,這又是為了什麼?」
    季貴人登時呆了。這才知道,敢情先前對方根本就沒有睡著,不用說自己的一切動作,全都落在了她的眼中。事發突然,一時簡直不知如何作答,只管傻傻地看向對方,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春若水冷笑了一聲,挑著眉毛道:「好呀!我們可真得把話說清楚了,要不然平白挨了一刀,連怎麼死的都不知道,豈不是冤枉?」一面說已把季貴人拉過來,讓她坐下,春若水自己就在她對面坐下來。「不要緊,這裡沒有外人,你慢慢地說吧!」說時,她隨即把燈光撥亮了,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瞬也不瞬地盯著她。
    季貴人看了她一眼,生氣地又垂下了頭:「我看錯了你啦,只以為你是個行俠仗義的女俠客,誰知道……哼……」
    「誰知道我怎麼啦?」
    「誰知道你也是貪慕榮華富貴的女人。」說著她的眼睛紅了,像是十分委屈地道:「天下有錢有勢的男人多的是,為什麼你偏偏看上了他?」
    「哼!」春若水臉色一片雪白:「我看上了誰來著?」
    「你還要裝……」季貴人抖顫著聲音道:「你明明知道我心裡深深愛著他,為什麼還要……那一夜你受傷來到我的房裡,我還把你當成一個好人,小心地服侍你,給你包傷……
    誰知道你……你……一轉過臉來就恩將仇報……『春小太歲』,春大小姐,我們都是女人,難道你不明白我們女人的心?你的心真狠!」
    春若水原本透白的臉這一霎變得更白了。聆聽之下,她冷冷地點了一下頭:「你說完了沒有?」
    「我沒有什麼好說的了。」眼淚簌簌直淌下來,季貴人忿忿地道:「我知道,論長相,你是流花河第一美女,誰也沒你漂亮,論本事,你會騎馬舞劍,誰也打不過你,你家又有錢有勢……」
    才說到這裡,已為春若水「叭」的一巴掌摑到臉上,「你胡說!」
    季貴人嚇了一跳,春若水也呆住了。過了好一會幾,春若水才笑了笑,頗似憐惜地看著她說:「你說完了?」
    季貴人歎了口氣,輕輕地搖搖頭說:「你是不知道,一個人愛一個人,心裡有多麼苦?
    這麼多日子以來,他已經把我忘了,原來是有了你……春大小姐……實在不瞞你說,我覺得活著一點味兒也沒有了,我恨你,恨你搶走了我的愛人,本來想殺了你再自殺,可是我……
    又下不了手……這才想到了自己死了算了,偏偏你又放不過我……又為了什麼?」
    「為什麼?你的命就這麼不值錢?就為了這點事就想死?」
    春若水的出奇冷靜,倒使得季貴人一時頗為意外,一時只管呆呆地看著對方。
    「我只問你!」春若水冷冷地道:「你以前眼裡的春小太歲是怎麼樣的一個人?」
    季貴人怔了一怔,偏過頭去說:「我剛才已說過了,當你是個行俠仗義的女俠,誰知道,我是看錯人了!」
    「你沒有看錯!」春若水平靜地道:「我還是從前的我,一點也沒變!」
    「還說沒變?」季貴人冷冷地看著她,嘴角微牽,顯示著不屑:「那你為什麼要嫁過來?難道你不知道王爺早已有三妻四妾?像你這樣有一身本事的人,原來也貪圖榮華富貴,這麼看起來,以前的什麼行俠仗義,根本全是假的了!」
    春若水微微一笑說:「但是你今天晚上來這裡想殺死我,並不是因為我是一個貪圖榮華富貴的人吧?即使我真的是一個愛慕虛榮、貪圖榮華富貴的人,又與你有什麼關係?值得你動刀子麼?」
    季貴人呆了一呆,一時無話可說。
    「你把話說得太遠了!」春若水深邃的眸子直直地逼視著她:「其實我是不是一個行俠仗義或貪圖榮華富貴的人,都無關緊要,重要的是,你以為我搶走了你的愛人。你剛才說,一個人愛一個人,心裡有多麼苦,這句話我很能體會,我現在總算瞭解,原來你一直這麼深深地愛著朱高煦,倒是出乎我的意外?」
    季貴人聆聽著,情不自禁地垂頭低泣起來。
    春若水輕輕一歎說:「實在說,憑朱高煦這樣的一個人,竟然能得著你的真情實愛,該是三生有幸。偏偏他不知珍惜,竟然辜負了你的一顆真心,實在可恨!」
    季貴人聽她這麼說,頓時止住了泣聲,緩緩抬起頭:「那是因為你,是因為他心裡有了你!」
    「你錯了!」春若水冷冷地說:「我與他以前從來沒見過。他不會這麼迷著我。有沒有我都一樣,對於他,你只是一個可憐的玩物而已,既然只是一個玩物,當然有一天會玩厭、會拋棄,只可笑你連這一點都沒有看清楚,就這麼糊里糊塗地愛上了他。這叫活該!」
    季貴人臉上現著悵惘,狠狠地用牙齒咬著自己的下唇,幾乎要咬出血來的樣子。
    「一個人愛一個人,是理所當然的,重要的是要『相愛』,千萬不要只是單方面的。」
    春若水眼睛深情地注視著她:「就像你一樣,你雖然這麼深深地愛著他,他卻根本不把你當一回事兒,原因是什麼,你可知道?」
    季貴人恍惚地搖了一下頭。
    「那是因為他從來就沒有愛過你,哼,現在你總應該明白了吧?」
    「你亂說……我不信,我不信……」季貴人用力地搖著頭,眼淚成串兒地淌了下來。
    「信不信由你,你自己慢慢地琢磨吧!」說著她不禁輕輕發出了一聲歎息,一時心生同情,眼睛裡充滿了憐惜。
    「既然這樣……你為什麼還要嫁給他?」季貴人恨恨地說:「難道你就不是他的玩物?
    不怕有一天他也會把你丟掉?就像我一樣的?」
    「你說得不錯!」春若水冷冷地道:「在這一點來說,我和你並沒有什麼兩樣。不同的是,我根本就不愛他!不但如此,我而且還恨他!」說到這裡,她內心的恨惡之情,不自禁地現之表面,確是情發於衷。使得目睹的季貴人亦為之吃了一驚。此時此刻,在她與高煦的洞房花燭之夜,竟然會說出了這種話,確是令人大感震驚。
    季貴人再次向她注視時,眼神裡流露著簡直難以置信的詫異,「王爺他……他可知道……」季貴人簡直弄糊塗了。
    「他心裡應該比誰都清楚。」春若水苦澀地笑道:「你應該看得很清楚了,今天晚上是我和他的新婚洞房花燭之夜,像麼?」
    這麼一說,季貴人才似恍然一驚,可不是,今天晚上原是他們的新婚之夜,卻是這般的冷冷清清,洞房裡僅有新娘獨自一人,新郎卻不知去向,豈非大悖常情,好生令人納悶,「王爺他……不在這裡?他的人呢?」
    「那是他的事,我和你一樣的糊塗?」
    「這到底又是怎麼回事?」
    「不關你的事,你還是糊塗一點好了!」
    春若水向首她微微一笑:「現在你大概不想死了,夜深了。回去吧!」
    季貴人輕輕歎了口氣:「這麼看起來,你所以會嫁給王爺,確是有不得已的苦衷了。」
    春若水苦笑了一下,看了她一眼沒有說話。
    季貴人心裡這才明白,點點頭,大為歉疚地說:「看起來,是我錯了……我錯怪了你,我對不起你。」說著她的眼睛又紅了,滿腔的委屈、失意,一時真不知向誰吐露,深深地垂下了頭,只覺得眼前一片黑暗,竟是一丁點兒光亮也看不見,這一霎,真正有「落寞」的感傷。
    春若水冷冷地說:「你現在應該想到剛才你想死的念頭有多麼愚蠢了,錯在你愛上了一個你不該愛的人、哼!今後你要想快快樂樂地活下去,最重要的便是,你得先把那個負心於你的人忘了,你做得到麼?」
    「我……」季貴人看著她懦弱地搖了搖頭:「我做不到……」
    「你做得到的!」說時,春若水舉起手在她肩上拍了一下。「你非得這樣做不可,除非你真的不想活了!」
    季貴人彷彿整個的心都碎了,她有殺人的勇氣,也有自殺的勇氣,卻沒有忘記心上人高煦的勇氣,春若水這樣對她說,並不能使她恢復一些兒信心。
    春若水看著她,不禁生憐,輕輕歎道:「我知道,這是一件不容易的事,但是你卻一定要做到。想一想那些被朱高煦打入冷宮的可憐女人吧!她們比你更可憐,她們不都還在活著麼?你比她們年輕得多,就這麼死了,豈不是太可惜了?」
    季貴人緩緩抬起頭看著她,苦笑道:「我真的是太傻了……」
    春若水微笑道:「這就好了,你還恨我不?」
    季貴人搖搖頭,臉上怪不好意思的。
    「好!那咱們就交個朋友吧!」春若水道:「朋友是應該彼此坦誠相待,彼此信任,只要你認為我是一個值得你信任的朋友,以後無論遇見什麼心裡不順的事情,都不妨告訴我,我一定盡我最大的力量幫助你,千萬不要鑽牛角尖,動不動就想死,知道吧?」
    季貴人點點頭:「謝謝你,春大小姐!」
    「我的名字叫春若水,你叫我名字好了!」
    「不……」季貴人站起來說:「我不敢,我應該叫你娘娘!」
    春若水挑了一下眉毛,想想卻也無可奈何:「這些都無所謂,隨便你怎麼稱呼吧,重要的是你心裡一定要把我當成朋友,好了,我送你回去吧!」
    季貴人說:「不,我自己回去!」她指了一下窗外:「這裡花園的門通著,很近,不會有人看見的。」
    說了這句話,她就自個去了。仍然由矮矮的窗戶翻出去,春若水伸出頭去,見她一直消逝在花叢裡,忖量著不至於為人發覺,也就不再擔心。
    由於季貴人這一攪和,春若水心裡可就更亂了,整夜她都在思索著這件事。季貴人的「癡」恰與朱高煦的「無情」成了強烈的對比,所謂「癡心女子負心漢」,亦當得世上悲慘之事了。
    由是對於季穗兒的遭遇,寄以無限同情,反之,對原本就印象不佳的漢王朱高煦,更增加了些許恨惡。
    她卻不禁又想到了方才季貴人上來所說的那些話,直把自己當成了貪慕虛榮,意欲攀龍附鳳之人,真是奇恥大辱。
    實在說,卻也怪不得她,誰又知道這其中的關鍵因素?只怕自己與朱高煦成婚消息外傳之後,抱持以上看法者,將是大有人在,自己真是跳到了黃河,永遠也洗不清了,想來想去,一切的罪惡形成,俱都在朱高煦一個人身上,真恨不能立刻躍身而起,拿起寶劍,此刻就去找到他,拚個死活……然而,俟到她冷靜下來,卻又是一番見地,對於方纔的衝動,期期以為不可。
    便是這樣激動一陣,懊惱一陣,卻又冷靜一陣,說不出的自怨自艾,無語問蒼天,俟到四更過後,才睡著了。
    昨晚睡得太晚,再加上心裡不自在,百感交集,今天可就起不來了。冰兒偷偷進來瞧了兩回,她都沒有醒,只得悄悄地又退了出來。
    春風拂面,園子裡的花開得美極了。觸目所及,紫羅蘭、香石竹、虞美人、三色堇……
    各有姿色,迎著春風,朵朵綻放,含蕊吐芬,嬌陽和煦,花香沁人,「春華軒」蝶夢花酣,展示著它綺麗嬌艷的姿態,醉人極了。
    高煦起了個早,一身披掛,甲冑鮮明地來到了園子裡,冰兒與春、荷二婢,早得了訊兒,迎上去請安問好。
    高煦的興致甚高,臉現微笑地直盯著冰兒:「你就是春貴妃跟前的那個……」
    馬管事由身後搶上一步,恭敬地道:「回王爺,她娘家姓趙,趙宮人!」
    「好!好!」高煦一連說了兩個「好」字,朗聲道:「娘娘起來了沒有?昨晚上睡得可好?」
    「這……」冰兒垂下了頭:「回王爺的話,我家小姐還在睡覺,沒有醒。」
    「別小姐小姐啦!」高煦笑道:「如今你家小姐出閣嫁給了我,蒙聖上恩寵,特賜了貴妃的封號,以後你要改口稱『娘娘』知道吧?」
    「是,婢子知道了!」
    馬管事生恐王爺降罪,聆聽下躬身回話道:「趙宮人才來,這裡的規矩還不太清楚,奴卑回頭再好好教她,請王爺放心!」
    「這怪不了她,既是娘娘跟前的人,馬管事,以後你要另眼看待!」
    「是,王爺!」
    「給我看賞!」高煦一笑說:「重賞!明珠一斗、黃金百兩!」哈哈一笑,他上前一步,不顧王爺之尊,伸手托住了冰兒的臉:「小丫頭,這些錢,夠你娘家生活半輩子的了!」
    冰兒真想把他的手給甩下來,可是這個人自有他的虎威,尤其是那雙亮炯炯的眼睛,直直逼視過來,真有懾人之勢。心裡一害怕,冰兒便自低下了頭,嘴裡不由自主地說:「謝謝王爺的厚賞,婢子不敢……」
    「你就別客氣了!」高煦一隻手,再一次托起她的臉,一面細細地瞧著:「強將手下無弱兵,嗯,主人是大美人兒,跟前的丫頭也生得俊俏,好好服侍娘娘,以後錯不了你,知道吧?」
    冰兒真嚇壞了,抖顫地說了個「是」字。
    高煦這才鬆下了手,逕自向「春華軒」大步走去。
    冰兒怔了一怔,忙自站起來,趕過去道:「王爺,小姐……啊……娘娘還沒起來!」
    「我知道!」高煦一笑回頭說:「怎麼,連我還要擋駕!這都什麼時候了,太陽都照著屁股了,還睡懶覺?走!帶我進去瞧瞧!」
    想想,人家是夫妻的名分,冰兒自覺著干預過了分,只得答應一聲,前頭帶路,身後的馬管事等一大群,不便擅逾,俱都停步在外佇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