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飲馬流花河 > 十三 >

十三


    韋一波,相貌清奇;茅鷹,目光如鷹。前者六十開外,身材頎長,一身飄飄黃衣,後者三十出頭,黑臉高顴,刀骨峨凸,貌相尤具猙獰。這便是「九幽居士」蓋九幽生平僅有的兩個弟子。二人根骨均為上乘,各是造就各異,蓋九幽先後收了他們二人,施以不同造就,個別教授,乃成不世奇技。
    「平原之會」後,蓋九幽真個銷聲匿跡了,落身於人跡罕至之洪荒世界,在那裡收了漢苗混交血統的茅鷹,日暮窮途的韋一波,也只得這兩人守侍左右。這一次再蒞中原,立堡「雷門」,所倚恃的仍然是這兩個人,師徒三人搭配得當,手段傑出,「如水乳交溶」,再出之後,氣勢非凡,武林側目。
    「雷門堡」本身就已經夠神秘的了,師徒三人的行徑更稱神秘,撲朔迷離,來去無蹤。
    不久前,江湖裡有了「諱莫如深」的傳聞,傳說姓「蓋」的這個老怪物,竟然與當今皇室有了勾結,「雷門堡」於是乃成了專為皇家錦衣衛訓練速成殺手的地方,凡是「錦衣衛」
    的衛士,在指揮使紀綱的安排之下,一批批分別來到雷門堡,施以短期攻防陣戰訓練,一些高層的傑出衛士,更施以個別造就,如是這般,乃使得此一皇家親軍組織,一夕間為之坐大,消息外洩,江湖變色。
    利用蓋九幽這個當世奇人,壯大錦衣衛,為朝廷秘密執行「摘奸伏宄」任務,紀綱這個奇妙的構想,倒也無可厚非。「錦衣衛」原是皇室的親軍組織,旨在剷除異己,說它是一條忠於主人「朝廷」的狗,都不為過。他們借重「雷門堡」的實力,完全可以理解,不足為怪。奇怪的是,蓋九幽這個怪異的老人,何以甘冒武林之大不韙,供朝廷驅策而用,卻是大堪玩味,而成令人費解之事
    這其中自然隱藏著不為外人所知的隱秘。誠然,蓋九幽以及他的兩名弟子,基本上都有極大的野心,事態的顯示,已是越來越明,他們即使存心掩飾,已是無能為力。
    灑下了一把制錢,為數十二枚。十二枚金光閃爍的制錢,在五彩斑斕的琥珀方幾上滴溜溜各自打轉。蓋九幽又在玩他的「九幽神卦」了。
    「冬暖閣」玉暖生煙,春日正長。師徒三人破格地接受了高煦的接待,過著比同皇室一般的奢華生活,這些容或是紀綱的別有用心,故示懷柔,對於行蹤飄忽,個性怪異的蓋氏師徒三人來說,卻也未必就能適應,更不會容易就被收買。金磚不厚,玉瓦不薄,雙方都夠精明,顯然「各懷鬼胎」。
    伸出了細長的一根手指,在桌面制錢上略事移動了一下,蓋九幽微微一哂,道:「我們有貴客登門了!」
    「貴客登門?」茅鷹目放精光的向著石榻上盤坐的老人注視著,神色間顯得十分震驚,比較起來他師兄「摘星拿月」韋一波卻是鎮定得多。
    「莫非那位紀指揮使又要來了?」說時,韋一波已自長窗一隅站起,走向石榻當前。
    頎長、消瘦,一身灰布長衣,這位雷門堡的大弟子,一眼看過去,彷彿學中老儒,誰也不會想到,他身負奇技,一身內外功力,已至爐火純青境界,近年以來,蓋九幽不大問事,「雷門堡」事無鉅細,這位掌門弟子,最起碼可以當得一半的家。
    蓋九幽確實已相當的老了,僅僅由外表上窺測,實在很難看出來他確實的年歲。石榻上的老人,白面無鬚,甚至於連頭髮眉毛,都並非全白,一片灰黑顏色。只是你卻一眼就能看出,他實在年歲不小了,即使不是一百,也當耄耋之齡。
    據說當年「平原之會」之後,蓋九幽受創極重,雖然逃得了活命,卻身受重傷,自此之後,他便自遁跡天南,銷聲匿跡,再也不曾露過臉,多年以來,如非得力於弟子韋一波的就近照顧,很可能他這條命,也保留不到今天。
    然而,今天看起來,他卻仍然具有驚人的內力,顧盼間處處顯示著精明幹練。頭上戴著質地柔軟的緞質便帽,身著錦衣,自腰以下,卻為一襲五彩斑斕的百雀羽毛編織成的巨大氈子覆蓋著,神態間一派輕鬆自若,只是如果細心的觀察到那一雙犀利的眼神,卻似柔中有剛,當他直直向你逼視時,宛如一雙無形鋼鉤,深深探入到你的靈魂深處。
    目下,他正自聚精會神的向榻前玉幾那一卦金光閃閃的制錢注視著,細長的手指時而舉起,落下,不時的移動著那些顯示卦象的制錢兒。
    他的「九幽神卦」確是不同凡響,一經卜算,吉凶禍福,每能先知。
    隨著他細長的眸子,煞有介事的轉動之下,又似把卦象所露示的事態,全然瞭解胸中,這才緩緩抬起頭來,向著當前二弟子注視過去。
    「你老是說,紀綱來了?」茅鷹迫不及待地道:「他來幹什麼?」
    九幽居士搖搖頭道:「不只是紀綱一個人,看來他主子也來了!」
    韋一波點點頭說:「這麼說,是漢王朱高煦來了?」
    「大概是吧!」蓋九幽深邃的眼睛,緩緩向二弟子茅鷹望去:「拿人錢財,為人消災,這位王爺來此中途,或有小驚,鷹子,拿我的雷門金旗令,招呼一聲,你這就保駕去吧!」
    茅鷹怔了一怔,頗似有些奇怪。他們師徒共處日久,心有靈犀,很多事不必細說,即能心領神會。
    這位雷門堡的二弟子,雖說比起師兄「摘星拿月」韋一波來,年歲上相差了幾乎一半,只是他生具異稟,質地絕佳,經蓋九幽施以個別教誨,嚴峻督導,如今出落得一身絕技,較之師兄韋一波卻也未遑多讓,論及出手狠毒,行事敏捷,韋一波顯然還要瞠乎其後。是以在某些任務裡,蓋九幽寧可偏勞茅鷹,而不欲韋一波插手其間了。
    三騎快馬,撒蹄狂奔,聲勢一如「高山滾鼓」,隔著半里地外都聽見了。
    聲勢下,驚起了道邊楓林內的大群烏鴉。這裡烏鴉極伙,群相棲息,代代衍生,世世不息,來去鼓噪,蔚為大觀,不明所以的外地人,乍見之下,真能嚇上一跳。
    群鴉鼓噪,蹁躚當空,有似黑雲一片,一下子天色都似乎變得昏黯了。
    事發突然,三匹疾馳的快馬,俱都驚惶失常,啼聿聿長嘶著,猝然人立直起。
    走在最裡頭的漢王高煦,起勢最猛,事發突然,簡直不及作出任何反應,即被從馬背上掀了下來。所幸他身手不弱,就地一個打滾,已自躍身而起,那匹受驚的伊犁馬,不待驚竄,已為身後護駕的索雲,飛星天墜般自空而降,反手扣住了馬環,一連三四個打轉,才算定了下來。
    「殿下摔傷了沒有?」紀綱快速趨前,作勢攙扶,像是吃驚不小。
    「沒事兒。」高煦拍打著身上的塵土,頗有餘悸的仰首當空,打量著幕天席地的大群烏鴉。
    索雲總算勒定了受驚的怒馬,一反手摘下了青鋼長劍,按照朝規,墜主的座騎,律當賜死。此前北征路上,皇帝的「黑龍御駒」即以「無故」受驚,被喻為「不祥」而當眾賜死,遭致亂刀分屍。索雲驚心之下,亦動了殺馬謝罪之意。
    青鋼劍方自舉起,待向馬頸揮出,卻為高煦大聲喝住。轉過身來,直以為王爺盛怒下有所怪罪,索雲的頭垂下得更低了。
    「畜牲無知,何必與它一般見識?」高煦略似責怪地道:「再說,你把它殺了,讓我騎什麼?好糊塗!」
    「卑職護駕不力,請王爺降罪!」
    「算了,這也怪不得你,」他舉手當空:「要怪也只是這一天的烏鴉!」
    一面說,高煦轉向身側的紀綱,故作微笑著道:「烏鴉是不吉之鳥,眼前這番勢態,莫非顯示有什麼凶兆不成?」
    「殿下多慮了!」紀綱圓圓臉上興起了一番和煦笑意:「這裡的烏鴉是出了名的,其實烏鴉並不一定就是不吉之鳥,王爺可曾聽過,昔年漢朝大將軍衛青遠征西域,即曾得力於『烏鴉救主』,逐退匈奴強兵,這是史有記載的故事,可見烏鴉不是凶鳥,某種情況之下,反倒應視為『大吉』之兆呢!」
    高煦由不住哈哈笑了,「不是你提起,我倒幾乎忘了這個典故!」高煦一時放言無忌道:「有朝一日,我登九五,定當頒賜天下,賜烏鴉為『護國靈鳥』,洗脫千百年來人們詬病為『不吉』的這個惡名!」
    「殿下金口玉言,靈鳥有知,亦當感恩報效了!」
    這麼一說,非但化解了高煦的怏怏不快,其實更似有喜。一旁侍駕的索雲,總算放下了那一顆懸著的心,情知主子真的不會降罪了。
    別以為高煦嘴裡說得漂亮,不會怪罪,還得要看他心眼兒裡的那股彆扭勁兒是否真地打消乾淨,要不然保不住還會「借題發揮」,慢說真的有所怪罪,像素雲這般自視甚高的當差,即使被王爺拉下臉來說上幾句,也是難以消受。不過眼前經過紀綱的一番巧言化解,高煦可是真的不存介蒂了。
    眼看著一天的烏鴉,經過一番鼓噪,漸飛漸高,叫囂著已自移飛別處。高煦這才含笑來到馬前,睇視著他所心愛的那匹黃龍坐馬,轉向索雲道:「這匹馬乃是萬歲在我十八歲生日時所賜,多年來我曾騎它立過許多汗馬功勞,靖難之役時,我父子曾一鞍雙乘的合騎過它,曾立過救駕的大功呢!」說時他手撫馬鬃,一霎間,目現慈暉,倒也不能以「一世梟雄」視之。
    「你記住!」他關照身邊的索雲道:「對此馬,隨時隨刻須心生愛惜,不可妄動殺機,誰要是傷了它,我可是不饒恕!」
    「卑職記住了!」
    一番虛驚,轉瞬煙消雲散。三個人陸續上了坐馬,經過前此一驚,紀、索二人再也不敢大意,雙雙策騎,趨附左右,三人駢轡前進。
    為討高煦的歡心,紀綱又鼓動如簧之舌,說了許多有關烏鴉的故事,什麼「慈鳥報主」
    了,「靈鴉孝母」了,甚至連什麼「慈鳥復慈烏,鳥中之曾參」的前人絕句也背了出來,倒也難為了他,至此,高煦心中最後的一點不快,也打消乾淨。
    好在此行不急,時間有餘。春日正暖,和風廣被。三匹馬緩緩前行,來到了一處街道當口,卻看見一處露店當前,酒幟高飄。
    高煦的興致甚好,不覺勒住坐騎道:「下來歇歇腿吧!」
    索雲擔心地道:「王爺要喝酒?」
    「不不!」高煦說:「只喝碗熱茶就得了!」
    說話時,紀綱早已把那間露店打量清楚,倒也不足為慮。高煦卻已興致甚高的策馬來到近前,三個人一齊下了馬,由索雲就手拴在馬樁上。
    冷落的座頭上,只有一個黃衣道人在位,桌子上擱著一個大紅葫蘆,桌上杯盤狼藉。那道人酒足飯飽,竟自伏身桌上睡著了,發出了極大的鼾聲,為如此冷靜的氣氛,增添了一些生態。
    三人落座,即有一個跛足老者上前招呼。高煦要了茶,問知老者有新鹵的野味,便叫了一些,紀綱與索雲護主有責,也不敢喝酒。破腳老者卻也看出了三人氣勢不凡,不敢怠慢,慌不迭親自打點。
    所謂的野味,卻只是一大盤新鹵的斑鳩、雉雞。高煦笑道:「這樣就好!你們也不要拘束,我們這就用手撕著吃吧!」隨即撕了一大塊,入口大嚼起來。
    紀綱吃了一塊,點頭讚道:「味道不錯!」
    索雲卻不便放肆,高煦讓了幾回,他也只是欠身答應,用筷子夾了一小塊,慢慢嚼著。
    卻把一雙眼睛頻頻向隔座上那個道人望著。
    高煦吃了一隻斑鳩,偏看道人座上,笑道:「好香的酒,我們也叫些來喝!」
    索雲方待招呼,跛腳老人卻是聽見了,上前笑道:「這就沒法子了,這位道爺的酒是自己帶來的,小店有自釀的『綠豆燒』,只是比起這位道爺帶來的酒,勁道卻是差多了!三位可要嘗嘗小店自釀的綠豆燒?」
    高煦道:「原來這樣!」指了一下道人桌上的那個大紅葫蘆說:「他一個人哪裡吃得這麼許多?去,拿過來給我們各人斟上一碗,給他些錢也就是了!」
    跛腳老人怔了一怔:「這個……卻要問過他本人才行……只是他卻睡著了!」
    才說到這裡,道人鼾聲忽然停住。接口道:「哪一個說我睡著了?」
    跛腳老人笑著道:「原來道爺是醒著的。」
    道人說:「哪一個說我是醒著的?」伸了個懶腰道:「前一半是真的睡了,後一半卻是被人攪了,似睡不睡,還想打個盹兒,偏偏犯了小人,又為你這個老鬼給吵了,看來是睡不下去了!」
    索雲聽他口沒遮攔,生怕主子怪罪,臉色一沉,正要向道人喝斥,卻為高煦目光止住,敢情他這會兒興致很高,道人雖是口沒遮攔,他卻並不怪罪。
    高煦非但不與怪罪,反倒笑了,「這位道長倒會說笑,倒不是我們吵了你,實在是你葫蘆裡的酒,香氣四溢,引動了我們的酒興,說不得向你討些來吃了!」
    黃衣道人聆聽之下,這才緩緩回過身來。三人這才看清他的真面,原以為對方道人一副橫眉豎眼的凶相,卻竟是個眉發修秀,皮膚白皙的斯文賣相。三綹鬍鬚,尤其瀟灑。想是忌其過長,特意配上個黃玉結子,將長鬚綰住,理了個糾兒,這麼一來倒顯得清爽。
    聽了高煦的話,他的睡意竟然全個打消,一雙長眼頻頻在對方身上打轉,「這麼一說,倒是我的不是了,不怪你們攪了我,倒是我的酒香,引了你們,罷罷,天下事原本就扯說不清,既然如此,我就向三位賠上個不是吧!」
    紀綱瞇眼笑道:「哪個要你賠不是,我們只是要喝你葫蘆裡的酒,嘗嘗到底是個什麼滋味。」
    道人鼻子裡「哼哼」兩聲,卻連正眼也不看衣著華麗的紀大人一眼。
    「不巧得很!」道人說:「酒是有,只是剩下不多,怕是連半碗都不到。」
    跛足老人忙自遞上酒碗,索雲接過來看了又看,擦了又擦,才行遞過去。
    黃衣道人搖了一下葫蘆,看向高煦笑道:「不是我誇口,我這酒只怕走遍天下,也難吃到,性子可是烈得很,沒有酒量的人一口也就倒了。足下英武蓋世,看來半碗也還當得,多了我也沒有了。」一面說著,隨即打開了葫蘆,先自在自己酒碗裡倒滿了一碗,才在高煦碗中盡數傾入,果然只是半碗就已告罄。陣陣酒香,隨風四溢。
    座上高煦,連同紀、索二位,都可當得上是個「飲家」,只嗅著了味兒,即可斷定老人所說不假,果然是性子極醇的烈酒,卻是芳香撲鼻,俱不禁興起了一番酒興。
    黃衣道人放下葫蘆,自己捧起了面前酒碗,先顧自己的一連喝了幾口,才自放下道:
    「你就嘗嘗吧?」
    跛足老人小心翼翼地把半碗酒端到了高煦座前。
    索雲道:「慢著!」接過來低頭細看了又看,只見酒色略呈淺黃,卻清瑩澈底,狀若琥珀,除了一股醇厚的酒香之外,辨不出一些異味,他仍然還不放心,待要取出隨身攜帶的銀針,入酒試探,一旁的高煦卻已不耐,伸手把酒接了過來,「道長飲得,我也飲得!」
    端起來喝了一口,大聲讚道:「好酒!」
    黃衣道人冷眼旁觀,鼻子裡哼了一聲,冷冷地道:「你不怕酒裡有毒?」
    話聲方歇,索雲已霍地站起,叱道:「大膽!」
    卻為高煦凌厲的目光制止,不自禁地又緩緩坐了下來。高煦遂即一笑道:「道人你說笑話了,一來你我素不相識,井無仇恨,二來你相貌慈善,卻不似為惡之人,三來這酒你已經喝過了。」
    道人冷笑道:「素不相識而遭毒手殺害的人多得是,仇恨之一說,卻也不無盡同,有人為報家仇、國仇,所謂替天行道,卻是時有所見之。」
    高煦神色為之一變,卻是沒有發作。
    黃衣道人的話還沒有說完,呵呵一笑,又接道:「至於說到貌相慈善,足下豈不知『人不可貌相』這句話麼!有些人儀表軒昂,身屆廟堂,卻免不了禍國殃民,殘民以逞,更是所在猶多。古來昏君,哪一個不是儀表堂堂?卻又行事多乖,這類人如遭殺害,正是百姓黎民之福,即所謂『聞誅一夫紂矣,未聞弒君也』,壯土你道是也不是?」
    一席話說得高煦臉上變色,緊依著他身邊的索雲,更不禁怒形於面,在他看來對方這個黃衣道人,說話已十分露骨,王爺一時大意,飲下了他的毒酒,怕是性命休矣,一時忍不住,待將出手向對方發難的當兒,卻為高煦暗中一隻手壓住了他的起勢。
    索雲怔了一怔,轉向高煦看去,只覺得他一張臉赤若硃砂,顯然酒性所致,只是一雙眼睛,依然光華的的,精氣逼人,不見一些兒混濁。
    一旁的紀綱卻已查知在先,見狀一笑道:「王爺酒性極好,素有『滄海之量』,你道這區區半碗酒,就能醉倒了麼?你放心吧!」
    聽紀綱這麼一說,索雲才算放心了。
    「聞君一夕話,勝讀十年書,道爺身在江湖,心在黎民社稷,令人可敬!我拜領了!」
    一面說,高煦舉起酒碗道:「敬你一碗!」說著雙手捧碗,將剩下的小半碗,一古腦全數喝了下去。黃衣道人點頭道了聲好,一口氣也將面前酒喝了個精光。
    哈哈一笑,他目光灼灼地視向高煦道:「你的酒量不錯,不要小著了我這半碗殘酒,如果沒有相當酒量的人,卻是萬萬當受不住,挺得住可就妙用無窮。想喝我這個酒的人可多了,無如我這個人小氣成性,看不順眼的人,就是他拿上一大把銀子,也休想嘗上一口,一些為虎作悵的勢利小人,也只能嗅嗅味兒罷了!」說時酡顏乜目,看了一旁的紀綱一眼,雙手扶案,由不住宏聲大笑了起來。
    這番說白實在已是再明顯不過,分明指明了紀綱就是勢利小人,再糊塗的人也能明白。
    偏偏紀綱這隻老狐狸,竟是好涵養,依然故我,甚至於臉上顏色都不曾變一下。
    黃衣道人別看身材不高,更不粗壯,這幾聲笑,卻是極為洪亮,大有「響遏行雲」之勢,聲浪沖激之下,茅篷幾似無能覆蓋,簡直要掀了開來,直震得在場各人耳鼓雷鳴,嗡嗡作響。
    高煦聆聽之下,由不住轉目紀綱,由於後者精於武術內功,為人精明幹練,閱歷又豐,或許可以看出對方到底是個什麼路數。
    紀綱表面上看來,雖是不動聲色,其實卻一直在極為仔細的觀察著這個道人。其實在雙方見面之始,他已看出了道人絕非尋常,只是一任他搜索枯腸,翻遍了記憶所及,卻也找不出一點有關眼前道人的任何線索。話雖如此,他卻對道人抱著極大戒心,生恐索雲護主心切,一時輕舉妄動,造成不可收拾局面,當下忙自以目視意,暗示索雲不可出手。
    索雲雖沒有紀綱那般心機,卻也不是莽撞之人,這時聽得道人宏量笑聲,料定了對方道人必非等閒人物,只是卻一時拿不定他的心態意圖,也就不敢輕舉妄動。他深知紀綱一身武功了得,眼前有他與自己二人保駕,料無差池,只看對方道人進一步行動如何,再行定止。
    黃衣道人笑聲一頓,卻將一雙眼睛睜得又圓又大,直直向著高煦望去。
    高煦不明所以,亦瞠目以對。
    道人忽然收回了凌厲目光,一派溫文道:「嘗聞足下力能伏虎,有過人之勇,今日一見,實可信也,以之衛國,原是棟樑之材,只可惜了,可惜了!」一連說出了兩個「可惜了」,然後搖頭不語。
    高煦怔了一怔,心中好生不解,正待開口,身邊的索雲已忍不住叱道:「道人,留心你的嘴,你要小心說話!」
    黃衣道人哈哈一笑,說:「這麼說,我是唐突了貴人,便不說了!」一面說著,隨即站起身來,那樣子像是招呼店家算賬離開。
    高煦見狀忙道:「道人且慢!」
    黃衣道人一怔道:「怎麼,你不叫我走麼?」
    高煦一時福至心靈,起身笑道:「我看道爺你大非常人,方才數言,已見高明,實不相瞞,我便是當今的漢……」
    話方到此,道人忽然發出了一陣驟咳,競自將高煦待說之言給岔了過去。「是了,是了……」道人咳了一陣,才自喘道:「這趟沙漠之行,受了寒,竟是老好不了,足下不要見怪。」話聲一頓,才自含笑接道:「今早出門,喜鵲兒喳喳叫個不已,我就知遇見了貴人,看樣子這一頓吃喝是有人要代我開銷了!」
    高煦道:「我有一言,要向道爺請教,還請不吝賜教,慢說是一頓吃喝,便是黃金千兩,亦當雙手奉贈!」
    黃衣道人略略點頭道:「這麼說,今天這位貴人,便是應在足下你身上了,千金一言,天下哪裡有這麼好的買賣,有什麼話貴人你就問吧!」說時大模大樣坐了下來,卻把一雙眸子,頻頻在高煦臉上打轉。目光之犀利,較諸先時咳喘,簡直判若二人,不可同日而語。
    高煦一念之仁,終為自己解除了眼前一步大難,也是他命不該絕。不知何故,對於眼前這個道人,自見面之始,即似有一份親切,四目互視時,對方道人那雙斑白長眉,更不禁觸發了他一絲妄想,竟好似哪裡見過,偏偏難以捉摸。
    「有什麼話,貴人你就問吧,時辰一到,道人可是非走不可了!」一面說時,道人那一雙看似深邃的眼睛,隨即微微閉攏。
    高煦一笑,恍然若驚道:「且慢,我與道爺你以前可曾見過麼?」
    道人冷冷一笑道:「不為當年那一面,哪來今日之會?罷了,罷了,你固冥頑,我又奈何?」說時已自位上站起,嘻嘻笑道:「千金賞銀,留待以後再取,這頓飯錢,就由你代我開銷了!」
    一面說著,已由座上拿起了那個朱漆大紅葫蘆,正待背向身上,不知何故,卻又放下來,搖了搖頭:「已經空了!」說著,卻將那個大紅葫蘆置向桌上,偏頭對甫自外出的小二道:「我這葫蘆先放在這裡,動不得,回頭我再來拿。」眼光一轉,再次盯向高煦冷冷說道:「聰明睿智,守之以愚,功被天下,守之以讓。勇力震世,守之以怯。道德隆重,守之以謙,這『愚』、『讓』、『怯』、『謙』四個字,足下如能謹守,未來歲月,尚有可為,否則的話,即使能平安躲過今日之難,卻也來日不多,你固孽自由取,我亦莫能為力!」
    說到這裡,重重歎了口氣,道了一個「難」字,向著高煦略一顧盼,道:「走了!」逕自轉身自去。一面向外步出,嘴裡卻喃喃吟道:「煮豆燃箕禍自取,逍遙城中不逍遙,玉蟒無聲今歸去,三羊有舊卻來遲,可憐英雄偏自棄,孰料今朝鼎中亡。」
    高煦聽在耳中,心頭猛得一驚,不覺發起呆來。再看對方道人,黃衣飄飄已然行至林邊。
    那位身當錦衣衛指揮使的紀綱,看到這裡,再也按捺不住,右手陡地在桌面上力按一下,身勢電掣而起,閃得一閃,直循著道人背影追了過去,雙方勢子都似極快,一徑地沒入林中。
    索雲原來亦沒有打算放過那個黃衣道人,這時目睹著紀綱出手,情知他身手高過自己甚多,那道人料必討不到什麼好來,自己護駕要緊,也就沒有輕舉妄動。
    漢王高煦一個人兒自在發著呆,腦子裡卻回想著道人臨去時自吟的幾句詩文,不覺悚然有驚,久久不能置言。
    (作者按:根據明史所記,永樂帝於申辰年死於北征方歸,太子高熾即位,只一年即亡,宣宗瞻基即位。次年,漢王高煦即在樂安造反,帝親征,煦不敵而降,被擒於逍遙城,覆以巨鼎,外燃柴薪,鼎赤紅,高煦全身焦炙而亡,那一年歲當丙午,正是羊前蛇後。)
    高煦恍然警覺時,才發覺到對方那個道人,早已不知去向,就連身邊的紀綱也已無蹤。
    「紀大人追他去了!」索雲小聲地說。
    話聲方輟,只聽見「嗤」的一聲,一縷疾風,直射眼前,高煦方自看清,像是一截枯枝,直向自己臉上射來,身邊的索雲早已不待招呼,右手翻處,發出了一股疾勁掌力,將來犯的那截樹枝擊落地面。
    不要小瞧了這截枯樹枝,在對方真力灌注下,即使較諸鐵物利刃並無少讓。
    「王爺小心!」嘴裡叱著,右手探向腰間,陡地向外一揚,錚然作響中,已把一條銀光燦然的「十二節亮銀鞭」提到手中。
    索雲的動作實在已夠快的了,只是暗中這個人的動作較他更快。耳聽得一聲女子的嬌叱,一點銀星,直取高煦面門,索雲眼明手快,十二節亮銀鞭霍地向外一掄,「叭」的一聲,已把來犯的這點銀星捲到半天之上。
    只是來者少女伎倆何僅如此?索雲亮銀鞭方自掄出的一霎,面前人影倏閃,一條纖瘦人影,挾著大股勁風,陡地已襲向眼前。
    好快的身法!索雲簡直連對方到底是個什麼長相還沒看清,掌中那條「十二節亮銀鞭」,已被對方抄到了手上。
    來人少女,顯然身手絕高,索雲根本還來不及作出任何反應,已為鞭身所透過來的一股巧勁,把身子挪出了三尺開外,緊接著掌心一陣子發熱,掌中亮銀鞭已到了對方手上。
    驚慌失措的一霎,索雲才自看清了來人,竟是個細腰豐臀,紫衣長軀的姑娘。對方少女這張臉,對於他與現場的高煦來說,尤其似曾相識,一經映入眼簾,頓時憶及正是那日在高煦府第,飛刀示警,險些令高煦命喪黃泉的少女。
    這個突然的發現,不啻使得高煦大吃一驚,慌不迭由位子上站起。
    紫衣少女動手之前,己似成竹在胸,眼前索雲,根本就沒有看在她的眼裡,右手抖處,亮銀鞭錚然作響聲中,已點向索雲面門。
    一股尖銳勁道,透過了亮銀鞭的鞭梢,直向索雲臉上襲來,這種純然出自體內的內氣真力,自非尋常勁道可以比擬,若為它點中面門,索雲這條命可就登時了賬。索雲當然知道厲害,猛地向後一個急收,飄出七尺開外。
    紫衣少女其實無意取他性命,一招逼退了對方,身勢如狂風飛絮,起落間已襲向高煦當前,亮銀鞭「嘩啦」一響,抖了個筆直,不啻是一口青鋼長劍,直向高煦分心就刺。
    高煦乍見對方紫衣少女,陡然想起了那日飛刀臨身一幕,頓時魂飛魄散。果然對方姑娘是衝著自己來的,偏偏紀綱追敵未返,索雲更不是她的對手,眼看著性命不保,急切間信手抄起了一條板凳,猛力向外掄出,嘩啦一聲迎著了對方來犯的亮銀鞭鞭身。值此同時,他身子再也不敢少留,猛地一個翻身,越過了桌子,撲出丈許以外。
    須知高煦自幼好武,雖說未經名師指點,到底也有些根基,情急亡命之際,焉敢不全力施展?眼前這一撲,已施出了全力,待將第二次騰身縱起時,其勢已是不及。
    猛可裡,一縷尖風直迫咽喉,面前人影倏閃,紫衣少女已當面而立,隨著她的出手,掌中十二節亮銀軟鞭,宛若一根銀棍般抖得筆直,已指向高煦咽喉。
    情勢之險迫,已是無能挽回。
    高煦只覺得喉頭一緊,說不出的一陣子刺疼,登時動彈不得,垂目下視,對方手上長鞭,恰似一口長劍,只差著半寸距離,就將刺破自己喉嚨。卻有一股冷森森的寒氣,透過筆直的鞭梢,霎息間已自傳遍了高煦全身,正是武林中難得一見的「隔空點穴」手法。
    此時此刻,高煦已無能作出任何反應,全身一如泥塑木雕,呆立當場。那一旁索雲原待撲上,拚死護駕,目睹及此,嚇得打了個哆嗦,登時站住不動。
    紫衣少女娟秀的臉上,無疑是殺機迸現,「朱高煦,你多行不義,今天就認了命吧!」
    話聲一頓,杏眼圓睜,正待施展內氣功力,貫穿對方咽喉,使他濺血當場的當口兒,陡然間,三片飛葉,無風而至,一經入目,己現眼前,其勢絕快,倏忽而至,一上二下「品」
    字形,陡地已臨眼前。
    紫衣少女那麼精細之人,卻也沒有想到咫尺間,突然藏伏著這等高明人物。
    眼前形勢,簡直出人意料。厲害的是,這片飛葉上,凝聚著內行人萬難忽視的「至柔」
    力道。紫衣少女果真無視它的存在,殺死高煦,固如反掌,本身卻是萬難逃開這一上二下三片飛葉的厲害殺招。
    萬般無奈,她撤開了手上軟鞭,腳下輕點,嫩柳快風也似地退開了三尺以外。
    即使是這般退勢。她猶能有餘力,再一次向高煦施出殺手,旋身出掌,「呼」大片掌風裡,迎向三片飛葉,同時間,右手的十二節亮銀鞭,再一次揮出,撥風盤打,直向高煦頭上揮落。
    雙方距離固不若先時之近,只是在她內力灌注之下,鞭上勁道,足可照顧到丈許內外,高煦仍難脫逃。
    千鈞一髮,忽有人閃身而出。像是飛鴻一片,長衣颯爽,陡然間已介乎高煦與紫衣少女之間,手掌輕舒,如鶴下啄,只一下已拿住了十二節亮銀鞭的鞭梢。
    一襲灰衣,萬丈豪情,正是浪跡流花河,日作高歌狂舞的君無忌。
    對於現場各人,君無忌的這張臉都不是陌生的。
    高煦原以為難逃一死,怎麼也沒有想到,危機一瞬之間競會為人所救,更不曾想到救自己的這個人,竟然會是自己意欲殺害的君探花。根據紀綱所顯示的最新資料,如果十足徵信,那麼眼前的這個君探花,更是自己同父異母的兄弟,他實在的姓名應該是朱高爔。基於以上因素,高煦在乍然目睹君無忌的一霎,內心之怯虛、震驚,實可想知,一霎間臉色大變,「啊」了一聲,足下一個踉蹌,一連後退了兩三步,才自站住。
    也就在這一霎,人影交晃間,紀綱、索雲雙雙飛身而前,一左一右攔在高煦正前。
    紀綱一時大意,只顧追躡前行的黃衣道人,險些使高煦喪命鞭下,目睹這一霎現場的錯綜複雜,這位錦衣衛的指揮使也不禁驚悸萬端,神色突變。
    由於君無忌、紀、索三人的先後出現,總算解救了高煦的一時之危,至此這位年輕的王爺才略顯鎮定,稍緩顏色。
    君無忌卻連正眼也不向身後三人看上一眼,炯炯目神,直直地向著眼前的紫衣少女注視著,「姑娘留情,且放過他這一次吧!」
    紫衣少女發現到面前的這個人竟是君無忌,確是吃驚不小,「咦,是你!」她頗為驚異地道:「為什麼你要救他?」
    「不是我救他,是他!」目光一轉,注桌面上的那個大紅漆葫蘆。群無忌輕歎一聲,道:「這位前輩,姑娘可曾有過耳聞?」
    紫衣少女這才注意到了,怔了一怔:「海道人!是他?這又是為了什麼了」
    一霎間,她臉上瀰漫著費解與迷惑,這個海道人她雖不相識,但是與師門的淵源卻是很深,並悉知乃當今天下碩果僅存的四位奇人之一,其怪異行徑與一身卓然傑出武功,即使較之義母李無心也未遑多讓。武林中有一項不成明文的義氣,彼此之間,即使並不相識,只要年道相若,受人敬重,相互交接應對,理當都有一份尊重。況乎這個傳說半生遊戲沙漠的道人,足跡絕少沾履中土,既來必當有因,更何況他與搖光殿尚有一番淵源,果真他插手其間,料必有非常原因,這個面子無論如何不能不買。
    沈瑤仙略一思忖之下,隨即暫時打消了對高煦猝起的凌厲殺機。
    時機一瞬即失,其實錯過了方纔的一霎,即令沒有海道人的出面干預,也萬難成事,君無忌的態度,更是諱莫如深,對於這個人,她含蓄著極微妙的感情,友乎,敵乎,尚在未知之數。
    把眼前這般錯綜複雜的心態略略盤算,沈瑤仙臉上隨即現出了盈盈微笑:「既然連海道人和你都出面為他求情,今天也就罷了。」接著她臉色忽然一冷,寒著臉向一旁的高煦道:
    「我們以後總還會再見面的,望你善自珍重。」目光略轉,看了各人一眼,向君無忌點了一下頭,倏地轉身自去。
    君無忌突地轉過身來,直視向當前的高煦。後者頗似吃了一驚,接著尷尬地笑了幾聲:
    「想不到在這裡會遇見了你,君朋友,咱們很久不見了,幸會,幸會!」
    說話之間,紀綱、索雲雙雙邁前一步,護侍著居中的高煦。一臉福態的紀綱,自從追尋海道人轉回之後,始終不發一言,像是悶悶不樂,料必在與海道人的接觸裡沒有討得什麼好來。
    君無忌果真有發難之意,對方雖合三人之力,亦難操勝算。他卻計不出此,冷峻的目光,含蓄著隱隱的敵意,靜靜地由高煦進而紀綱臉上掃過,再視向桌面那個紅漆的大葫蘆,一言不發地便自掉身而去。
    三個人一時無言,眼睜睜地看著君無忌離去的背影。表情各異,其實皆有憾焉。
    「這個人太可怕了!」高煦冷笑著道:「他雖然一句話也沒有說,那雙眼神卻比寶劍還要鋒利。」
    索雲躬身道:「卑職護侍不力,王爺受驚了!」
    「受驚?」高煦臉色極為深沉:「你說得太客氣了,要不是姓君的救了我一把,我這條命還能活到現在,索頭兒,你的差事可真是越當越回去了。」
    跟了他好幾年,索雲還是第一次發現王爺用這種神色跟自己說話,一時益覺羞愧,嘴裡一連串地應著,一時連耳根子都臊紅了。
    「紀指揮!」高煦的一雙眼睛卻又轉向紀綱:「你不是說這個君探花即使沒有死,也動不了啦?今天看起來卻像是一點事也沒有,這又是怎麼回事?」
    紀綱重重地歎了口氣,面有愧色地道:「卑職也正在為此事納悶。王爺但放寬心,這件事容後卑職自有交代,且先任他逍遙幾天吧!」
    聽他這麼說,高煦也就不再吭聲,話鋒一轉道:「至於剛才那個黃衣道人又是怎麼回事?」
    紀綱頓時現出了一些尷尬神色,停了一會才冷冷說道:「卑職聽說過他,原來他就是海道人,這人與王爺頗似有些淵源,只是行蹤詭異,卻也不能不防。」冷笑了一聲,他沒有再多說什麼。
    按說他剛才尾隨著對方那個黃衣道人,耽擱甚久,必有所見,或有接觸,這時卻是隻字不提。高煦心中存疑,忍不住正待詢問,卻聽得身後一個冷峻口音道:「紀大人所見甚是,只是這個人暫時還招惹不得。」
    緊接著竹簾子「嘩啦」一響,卻由裡面走出一個梟面鷹眼的瘦長漢子。
    高瘦的個頭兒,一身月白綢子直裰,卻在腰上加著一根五彩絲絛,那麼黝黑黝黑的膚色,真個「面若鍋底」,在高聳的雙顴之下,那一雙灼灼有光的眸子,每一顧盼,都似有勾魂攝魄的凌厲險惡。
    原來這酒店,裡面還有一個隔間,不喜歡露飲的朋友,盡可在裡面坐,只是看來不雅,格調不高而已。
    這個人顯然來了有一會了,只是一直在裡面沒有出來而已。說話之間,這個黑面瘦長漢子,已來到眼前,向著紀綱抱了一下拳,叫了聲「紀大人」,卻把一雙璀璨眸子,直直視向高煦。
    紀綱在對方現身之始,即已看出了他是誰,心中一喜,生恐他有所冒犯,忙道:「原來是二堡主來了,這位便是王駕千歲,請快見過。」
    來人正是「九幽居士」派來迎接高煦的二弟子茅鷹。「九幽居士」師徒隱居「雷門堡」,故此紀綱乃以「二堡主」稱之。
    茅鷹原是奉命護駕來的,只是他為人仔細,絕不輕舉妄動,只在暗中留神注意,容得一干強敵,先後離去之後,這才現身而出。
    聆聽之下,當即向著高煦抱拳打了一揖,冷冷說道:「請恕迎接來遲,我們這就走吧!」說時目光掃了一旁的索雲一眼,便自獨個兒步出店外。
    高煦呆了一呆,轉向紀綱道:「這人是誰?」
    紀綱想不到來人傲慢如此,生恐高煦有所怪罪,忙上前一步,小聲道:「蓋老頭的二弟子茅鷹,看來他是奉命迎接殿下來的!」
    說時索雲己開發了酒錢。店家那個乾巴老頭兒,想是已知道一行人的身份,領賞之後,同著一個小夥計,只是遠遠跪在地上叩頭不已。
    高煦心裡老大的不是個滋味,一句話不說地上了他的黃龍座馬。紀、索二人左右護侍,各自上了馬。卻見那位奉命護駕的茅鷹,遠遠仁立前道,一句話也不說地逕自問這邊看著。
    「王爺不必與他一般見識,」紀綱陪著小心地道:「這人出身苗族,不識漢人禮節,只是一身功夫,極為傑出,對殿下當是忠心不貳。」
    聽他這麼一說,高煦才略微釋懷,點點頭說:「過去瞧瞧!」
    三匹馬來到前道。
    茅鷹前行了幾步,攔在高煦馬前,抬頭看向高煦道:「家師正在恭候,我們這就走吧!」
    紀綱一笑道:「二堡主你的馬呢?」
    茅鷹哼了一聲,搖搖頭說:「我一向是不騎馬的。」說了這句話,瘦軀晃了一晃,「刷」地一聲,已自隱入林中不見。
    高煦原想與他略追究竟,見狀只得罷了。這些江湖異人,他多少已有接觸,咸認不能以常情度之,也只當見怪不怪,隨即轉向索雲道:「還有多少路程?」
    「快了!」索雲恭聲道:「下去是頭道溝子,再下去是二道溝子,那裡可接上大路,頂多再有一個時辰,也就到了。」
    高煦一笑道:「好,倒看看是咱們的馬快,還是他的腿快!」說了這句話,雙膝猛夾座馬,胯下黃龍駒箭矢也似地直馳了出去。
    紀綱、索雲二人的馬,雖不能與高煦的比,卻也是千中選一的良駒,當下不敢怠慢,雙雙策動坐騎跟了過去。三匹快馬這一奔馳開來,真有風雨雷電之勢,隨著帶起的身後塵土黃霧也似地騰散蔓延開來,轉瞬間,人馬為之吞噬。
    夕陽餘暉,灑落在金碧輝煌,略呈靛藍又似墨綠的「冬暖閣」殿瓦上。那是一片跳躍著的五彩斑斕,由寬敞的林陰驛道,透過了那重重夕陽照射下的翁郁深邃的樹林,前瞻著冬暖閣這般龐大的建築,由不住你神情俱爽,心胸頓時為之開闊。
    冬暖閣五彩斑斕的琉璃殿瓦,每逢秋分時候,晴空萬里無雲,登高臨下每先入目,甚至於百數十里以外,你都能清晰看見。這老大帝國,封建勢力,象徵著「惟我獨尊」的驕傲,甚至於在此邊陲荒涼的古城,都不曾忘記向她的子民、敵人炫耀或誇示著什麼。
    漢王高煦的黃龍座馬,遠遠落下了身後二人,一徑來到了行宮當前。
    卻由高大的院牆一隅,飛也似地閃過來一條人影,其勢如鷹,一撲而至,落地無聲。
    高煦吃了一驚,胯下黃龍座馬,猝驚下由不住人立直起,卻為快閃而近的那人,劈手扣住了嚼鐶,反手一帶,硬生生將狂桀的怒馬馴服下來。
    「王爺別驚,是我。」說話的人這才仰起臉來,黑臉高顴,目光如鷹,正是那位「雷門堡」的二堡主——「鬼見愁」茅鷹。
    高煦驚得一驚,啊了一聲,神色惘然地打量著面前這個漢子,心裡有說不出的驚訝。此來冬暖閣,別無捷徑,樹林衍道而生,黃龍座馬,該是何等腳程?這人憑著一雙肉腿,一番奔馳之後,卻自叫他跑到了頭裡,真個匪夷所思,這個人的一身輕功,該是何等了得?別是傳說中的「飛毛腿」吧?
    一霎間,高煦心裡充滿了古怪,只管直直地打量著他,滿面希罕,「你居然先來了?」
    「來了有一會了!」茅鷹一面說,緩緩伸出一隻手,在馬背上摸著:「好馬,好一匹汗血寶馬!」
    高煦一笑道:「你倒是識貨之人,不錯,這正是一匹汗血寶馬,只是它的腳程卻還比不過你!」
    「錯了!」茅鷹搖搖頭:「這只是短距離,時候一長我就不行了,汗血馬慣行高山,山路越險,越能顯出它的體力,又能渡河,能行三十里水路,人是比不上的。」
    說話之間,但聞得蹄聲得得,這才見紀、索二人一路策騎如飛而至,轉瞬間已至眼前。
    見面後發覺到茅鷹竟先來了,不禁面現驚訝,一時俱都留了仔細。他們雖久仰九幽師徒各負異能,到底不曾親眼目睹,眼前這個茅鷹不過是居士身邊一個弟子,卻已是如此了得,設想九幽本人當不知更是如何。一時對眼前茅鷹俱都刮目相看,再也不敢心存輕視。
    往常高煦來此,照例有一番朝廷禮數,住持行宮的太監、宮女,理當列隊出迎,張傘出幡,黃紗夾道,聲勢之顯赫,較之皇帝本人亦不遜色。今天情形不同,一切都不欲人知,自是免了。當下即由紀綱入內打點,不過只驚動了幾個太監,隨即把高煦迎了進去。
    冬暖閣雖是一處行館,規模亦相當浩大。
    說是不欲人知,到底也隱瞞不住。高煦才更衣坐定,外面已站滿了人,等候請安賜見。
    即由紀綱代宣旨意,此行只是路過小憩,一兩天就走,著令各回本位,不再打擾。
    整個酒筵裡,白面無鬚、形容清的蓋九幽,只動了幾次筷子,吃了幾個「清蒸蓮子」
    和小小的一碗「燕窩羹」,這就放下了筷子,什麼也不吃了。
    他的大弟子「摘星拿月」韋一波也吃得很少,師徒二人都像是正在參習辟榖術,對於「吃飯」這件事,不大感興趣,只不過是應景而已。
    倒是那位二弟子「鬼見愁」茅鷹,吃得甚多,來者不拒,酒到杯乾。也虧了他,要不然整個酒筵也就太單調了些。
    對於「漢王」高煦來說,「降尊纖貴」的來拜訪一個江湖人物,確是前所未見。由於見面之先,紀綱的一番形容,簡直把蓋九幽說成了在世神仙,無形中更加重了高煦對他的神秘感,容得見面,得睹對方尊容之後,才知道這位所謂的「九幽居士」、「陸地神仙」,不過是個形銷骨立的老人,非但如此,最令高煦驚訝和失望的,原來對方竟是個不良於行的「殘廢」。
    盤坐在錦褥鋪就的特製座椅上,事實上他每一次必要的移動,都必須仰賴兩名童子的搬動,一襲百雀羽氈,永遠覆蓋著他的下半個身子,讓人疑惑著他的那一雙腿到底是「癱瘓」
    了呢,還是根本就「不存在」了?或是……
    雖然如此,漢王高煦對他可也不敢輕視,僅僅只由他身邊的兩名弟子對他的恭謹,以及紀綱所表現的諸般遷就,即可以推想出,這老頭兒是個絕對不簡單的人物。
    一席悶酒,總算結束。
    在盆景交映、書畫古玩四下陳置的暖閣裡,王爺「賜茗」待賓,這個場合,還是可以說上幾句話的。
    「雷門堡這一年來,對朝廷的支持,王爺很感激。」紀綱一臉笑意地說:「這次北征之後,百廢詩興,對貴門將會更有借重,於公子私,王爺的意思,都希望居士能大力支持。」
    九幽居士冷削的臉上,不著一絲笑容。那一雙細長的眼睛,即使睜開來也像是睡著的樣子,偶爾,他向一個人注視的時候,似有兩線流光,透過他半開的眸子,直射過來,那時候你整個的情緒,便為它緊緊的抓住,這便是他最大的「異於常人」之處。
    鼻子裡輕輕哼了一聲,九幽居士默默地點了一下頭,算是同意了紀綱的這種說法。緊接著他鼻子裡卻發出了一種怪異的聲音,乍聽起來有若飛蠅繞空,那是一種奇異的「嗡嗡」
    聲,起自九幽居士鼻咽之間,聽在耳朵裡,確實不是滋味,怪不舒服。
    高煦簡直驚異了,弄不清對方這是在幹什麼?然而,一旁陪侍在座的韋、茅二人,卻似集中精力,仔細聆聽著什麼。
    敢情這發自老人鼻咽間怪異的聲音,竟是他自創江湖的獨門秘語,堪稱前所未見,聞所未聞。透過鼻咽的一種奇怪的顫動,那聲音不徐不疾,卻是頓抑有韻,借助於這些怪異的音色,九幽居士已把他要說的話,傳達給他的兩名弟子。
    年過六旬、貌相清奇的韋一波,在諦聽過九幽居士的一番奇異「鼻哼」之聲後,微微點了一下頭,這才轉向漢王高煦,「首先,家師向王爺致謝這一年來的金錢饋贈,家師的意思,貴我雙方,合則兩利,分則兩害,比較起來,我們所失去的,不過只是一些金錢而已,而王爺方面,可就嚴重多了。」
    高煦一笑道:「啊?」
    韋一波冷冷地道:「家師運神之術,世罕其匹,已經算定今後五年之內,王爺內外公私均須處處小心,一個應付不當,即有殺身之禍。」
    高煦神色變了一變,頗似不悅道:「是麼?什麼人有這個膽子,什麼人又有這個能耐?」
    韋一波冷笑了一聲,緩緩地搖了一下頭。
    這時候,那位九幽居土鼻子裡卻又發出了奇異的「哼」聲,高煦不自禁地向他看去,只是他鼻翅張動,開合有序,那奇異的聲音,便自鼻孔裡向外傳出,其時,那一雙細長的眸子,顯然已大大睜開,冷峻的目光,直直向著高煦逼視過來。
    韋一波容得他「哼」聲稍頓,隨即向高煦道:「王爺強敵甚多,眼前就有最厲害的敵人環伺身邊,略有疏忽,即遭不測之災。王爺如不健忘,白天之事,應該記憶甚清,那一男一女,都大非常人。此事已由茅師弟據實報告,我們目前正待進一步觀察他們的動態,根據茅師弟的描敘,我們甚至於已猜測出那位企圖不利於王爺的少女,乃出身於一個極為神秘的武林門戶……」
    才說到這裡,九幽居士鼻子哼了一聲。
    韋一波頓了一頓,臉現微笑道:「家師擔心我會說出那一秘密門戶的名稱,那麼一來,便自破了對方的規矩,在事實的真象還沒有明白以前,如此大敵實在不欲樹立開罪!」
    一邊的紀綱怔了一怔,忍不住插口道:「當時情形,令師並不在場,也許還不十分清楚,事實上那個少年女賊,手下毒辣,若非特別因素,再以王爺宏福齊天,後果早已不堪設想。」
    韋一波搖搖頭說:「紀大人你也許還不清楚,我們師徒一向甚少出門,但是武林中的一些特殊動態,卻也休想能瞞得過我們,你們白天發生之事,茅師弟已有所見,經過他的一番描述,我們已略知大概,家師對此事極為慎重,已在密切觀察之中。」
    紀綱原希望由對方嘴裡得知君無忌與那個向王爺行刺的少女的確切身份,以便著手部署,進而將對方整個門戶一舉殲滅,不意蓋氏師徒卻無意洩露,甚至態度暖昧,竟然說出「不欲樹立開罪」的話來,聆聽之下,大是失望,一時甚為不樂。
    韋一波看了紀綱一眼,雙眉輕皺道:「這件事很是複雜,包括那個道人在裡面,每一個人都大有來頭,甚至於本門都有所礙難。」
    微閉雙眼的九幽居士,聽到這裡,不禁點了一下頭,表示所說不錯。
    其實這個韋一波本身武功、閱歷均極深碩,較之乃師實已相差不多,由於九幽居士的不良於行,韋一波事實上所擔負的責任,甚至於較其師更為重要。很多事根本無需取得九幽居士同意,逕可自行做主。
    「紀大人!」韋一波繼續說道:「家師這一次出山,武林中所知不多,除非萬不得已,我們不希望任何人知道,這樣可免掉了許多不必要的誤會,對你們我們都有好處,這並不是我們怕事,實在是我們不必要樹立許多強敵。」
    紀綱一笑道:「當然,當然,貴門這年來為朝廷效力之事,王爺早已深知,這一次難得貴師徒全數光臨,王爺的意思,是想即日請三位貴客遷居到王府之中,一來可以就近請教,再者也可以保護王爺的安全,不知道你們師徒意下如何?」
    「紀大人太客氣了!」韋一波淡淡地笑道:「剛才已說過了,我們目前的身份實在還不便暴露,只能在暗中注意,為王爺盡力,而且,這裡過於招搖,我們實在不便過於打擾。」
    紀綱怔了一怔:「這麼說,韋堡主的意思……」
    「我們明天就走!」
    「這……」紀綱大為不悅地道:「太快了一點吧?」
    韋一波搖搖頭道:「紀大人不要誤會,剛才家師已經交代過了,我們雖然搬離冬暖閣,但是王爺的安危,卻時時在顧全之中。為了王爺的安全,家師已指派師弟茅鷹,暫時隨同王爺回府,聽候王爺差遣。」
    一旁的茅鷹,立刻站起,雙手抱拳,向著高煦轉身施了一札。
    韋一波緩緩說道:「茅師弟年歲雖輕,卻已盡得師門傳授,一身內外功力,敢誇世罕其匹。他為人外剛內細,有他隨侍在王爺身邊,定能防範一切,不知王爺意下如何?」
    漢王高煦先時已目睹茅鷹之神出鬼沒,尤其是他的一身傑出輕功,簡直神乎其技,有他隨侍身邊,加上索雲二人之力,自己安全料可無憂,當下隨即點頭答應下來,「這麼說,我就多謝了!」說著,轉向面前的茅鷹,點頭道:「茅壯士你屈就了。」
    茅鷹顯然早已聽囑師令,見狀恭謹抱拳應了一聲:「不敢!」隨即退席離座,恭侍高煦身側,不再離開。
    高煦甚為喜悅地打量著他道:「凡為本王盡力之人,最終都將有一份賞賜,我不會虧待你的!」微微一笑,他才又接道:「你的一身輕功,方纔我已見識,果然不同一般,想來其他方面也必不差,眼前無事,何不露上一手,也讓我開開眼界,怎麼樣,你可願意?」
    茅鷹應了一聲,一時頗現猶豫。
    紀綱早有見識對方武功之意,聞聽此言,大表贊同,笑向茅鷹道:「王爺最是愛才,久仰二堡主一身功夫了得,既是王爺有令,足下可不便推辭呢!」
    「摘星拿月」韋一波在一旁點頭道:「王爺的旨意,敢不從命,師弟你就現一現你的『霹靂元陽』功吧!」
    再向座上的「九幽居士」看時,這老頭兒竟似睡著了,閉著一雙細長的眼睛,身子紋絲不動,彷彿現場發生之事根本就與他無關。
    茅鷹領受師兄命令,略略點了一下頭,轉向前座高煦道:「王爺與紀大人都這麼說,我便只有獻醜了。」
    一面說,卻將一隻胳膊緩緩收回前胸,只見他五指下彎,狀如鷹爪。一霎間,那張似同鍋底般黝黑的臉上,竟然泛起了一片猩紅色。
    與此同時,他那只微微彎曲的手腕,隨即向外緩緩推出。高煦目睹之下,一時卻也不知他是在鬧些什麼玄虛。那位錦衣衛的指揮使紀綱,由於本身是個「練家子」,內功精湛,是以目睹之下,立時便知是怎麼回事,一時面現驚訝。
    各人注意看時,茅鷹的那只右手,顯然推勢未已,卻有一陣陣隆隆之聲發之四壁,緊接著整個房子都為之震動起來。那隆隆聲宛若雷鳴,分明起自當空,實則發自室內,由正中一定位置,緩緩向外擴散開來,當是巨大無匹之力,以至於四窗皆被逼擠得「咯咯」作響,座上各人一時也都有了反應,先是衣袂飛揚,漸漸地彷彿有一種巨大力道,用力的震撼著身軀,像是迫使著自己向後面退移模樣。
    隨著茅鷹緩緩向外推動的手,這種現象更趨迫切,隆隆聲更加顯著,一切力道皆為來自茅鷹那只推動的手,那樣子彷彿是他在推動著一隻無形的萬鈞巨鼎,這般大力,終使得四窗齊開,爆發出轟然一聲大響。
    高煦一時大驚,「啊」了一聲,只以為整個廳堂皆倒了下來,卻不知一聲大震之後,緊跟著的卻是一片無邊靜寂。
    正中的茅鷹,展示了這一手「霹靂元陽」氣功之後,顯然已力盡勢竭,黑裡泛紅的臉上,甚至於佈滿了汗珠,只見他上胸起伏頻頻,竟自喘息不已。
    無論如何,這一手氣功,已展示了他不同凡響的驚人功力,非只是高煦本人,就連一向趾高氣揚的紀綱,也不盡大為折服。
    「好本事!」高煦愣了半天之後,才拍手叫了聲:「好!」
    正是這一聲「好」,掩飾了一件不為人知的細巧隱秘,一條極見輕靈的人影,在舉座歡笑的一剎那,箭矢也似地自彩屏之後,向著敞開的軒窗之外如飛遁出,一發如鴻,落地無聲。
    雖說如此,卻難能掩盡眾人耳目。
    看似睡著了的「九幽居士」蓋九幽,忽地睜開了眼睛,其時他的那個大弟子「摘星拿月」韋一波也察覺到了。
    「有人!」隨著韋一波的這聲喝叱,各人循其目光,一齊回過頭來,向著窗外看去!
    有似飛雲一片,又似長空一煙,那條纖細的人影,實際上確是太快了,不過是彈指的當兒,已越上了東邊的殿閣,借助於葡萄花架的輕輕一彈,便自竄上了高有十丈、閃爍著奇光異彩的琉璃殿瓦。
    「打!」發聲人出自窗外。緊接著一雙「甩手箭」,尖嘯聲中,直襲對方後項。一條人影拔空而起,現出了王爺那個隨從侍衛索雲的背影。
    索雲一直負責在外面小心防範,仍然防不勝防的讓對方混了進來,王駕安危所繫,焉能不令他為之驚心?
    隨著甩手箭的出手,輕叱一聲,緊跟著騰空而起,直向殿閣上撲去。
    只是較之前者那般輕靈身手,他顯然差得太遠了,容得他撲上來,對方那條纖長的人影,早已星移斗換地易了身位,改向滿置奇花異草、山石亭閣的御花園縱落過去。
    索雲先時發出的一雙「甩手箭」,由於對方的身法太快,距離過遠,在對方快速離奇的身影晃動之下,竟自雙雙打了個空,「叮叮」落在瓦面。
    索雲方自撲上殿瓦,對方卻又換了位置。兩者相較,索雲身手顯然失之過慢,以此相距,萬難湊合,看來索雲是空忙一場,終將無能追上,自然更談不上與對方中途狙擊了。
    看到這裡,高煦身後的茅鷹,似乎萬難保持沉默。當然,他既已受命隨侍高煦,當拚死護駕,目睹及此,便身形連閃,已自遁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