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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旭日東昇,紅光萬蓬,梅谷內洋溢著一片和煦春光。
    君無忌推開柴扉,信步來到院中,滿谷春色,較諸往日,何嘗稍遜?葉上春露,晶瑩如珠。天邊粉黛,如佳人芳頰,曾幾何時,這一切都似著了別離景色。把一切得失、功名、富貴早已拋置腦後,卻將如火熱情,無限真率常留心底,那種「赤子」心懷,便是他處世的根本。
    世界像是越來越複雜,一個人要想一塵不染地從容來去,該是何等的不易?尤其是像君無忌這等具有特殊複雜身世的人,更是休想擺脫乾淨,特別是在他學成了這一身傑出的武功,一經涉世之後,想要保持一份全然屬於自我的悠閒,簡直是不可能。這和他的原來性格,不啻大相逕庭,一想到這裡,直似有無比煩躁,恨不能立刻進入深山,尋一古剎,將自己永遠封閉,不再接觸任何世事……這自然是行不通的,只是下意識裡的一種情緒憤洩而已。
    梅谷裡一片蒼翠欲滴,東昇的旭日正以萬馬奔騰之勢驅散著破曉的晨霧,整個山嶽,散發著氤氳的幻象,在充滿了細小水珠的霧氣裡,陽光折射出無數道凌雲架式的七色彩橋,大自然運使著他的神來之筆,又在有所賣弄了。
    君無忌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只覺得空氣冷冽清新,沁人心脾。大自然以此享用無盡的無價珍寶,遍惠與人,偏偏絕大多數的人,以之取用不盡,而忽略了它的存在,何其愚也?
    君無忌來回一周,對梅谷作了一次最後的臨別巡視,即日他就將遷移到附近雪山高峰,苗人俊為他準備的住處,那所古人封禪的石室,它所顯示的「寶靈」世界,卻又較諸眼前梅谷草舍,似乎更上層樓了。
    正當君無忌轉身待向草舍踏進時,他卻又臨時停住了腳步。那是一種微妙的心靈感應。
    自從他參透上乘心法內功之後,每每會出現這種奇妙的感覺,頗類似道家所講的「五通」中的「他心通」境界。
    這個突然而來的奇妙感應,使得他頓時定下了腳步,直循著左側方梅樹叢中逼視過去。
    就像是刮起了一襲清風,惹得林葉沙沙作響,露濕未干的林葉,被陽光一照,映射出萬點銀星,一個窈窕婀娜的身影,在幾乎沒有帶出任何聲響的情況裡,驀地閃現而出。
    君無忌在對方出現之初,已有警覺,這時見狀,猶不免吃了一驚。對方窈窕身影,顯然是運施極為傑出復罕見的輕功絕技,在幾乎完全凌空的情況下,只涉足於少許葉梢,一路踏行而來,其勢極快,轉瞬間已來到了近前。
    來人一身的黃衣裙,外罩著碧海天青的一襲披風,細腰長軀,風姿婀娜,宛若神女天降。
    君無忌目光犀利,在對方乍然現身的一霎,已自認出正是昨夜仗義援手、來自搖光殿的那個負有神秘任務的沈瑤仙。這個突然的發現,由不住又自使他吃了一驚。對方這個神秘姑娘,卻有似彩雲一片,在君無忌還來不及作好心理準備之前,已自樹梢上拔身而起,呼然作響聲中,已落身面前。
    君無忌總算警覺在先,沒有現出怯態,卻也由不住後退了一步,目光裡充滿了詫異。
    沈瑤仙似乎沒有料到他會在戶外迎接自己、略似意外地向他打量了一眼,隨即流目四盼,像是逡巡著什麼。
    「他呢?」臉上微著薄怒,神情頓顯冰寒,那一雙剪水瞳子,直直向君無忌逼視過去,「我是說你的那位駝背朋友,他難道沒來?」
    君無忌暗自驚訝苗人俊的判斷不差,果然他前腳才一離開,這位沈姑娘後腳就來到了。
    如果君無忌自忖不差,這位沈姑娘必然是一時不察,被困於苗人俊所部署的障眼陣勢之內,雖然最終仍為她破除擺脫,卻不免激了一肚子盛氣,這就要找他決個勝負高低。
    「你怎麼不說話?」沈瑤仙強自壓抑著心裡的怒氣,蛾眉遄起,冷冷嗔道:「他的那兩手三腳貓,也只能唬唬朝廷來的一群廢物,在我面前還差得遠。」
    說時身形猝起,有似疾風一陣,起落之間,已撲向草舍當前,纖手推處,轟然作響中,兩扇柴扉己自敞開。
    緊接著,她纖腰擰動,待將撲身而入。君無忌卻容不得她如此放肆,身形一個快閃,起落間已自橫身其間。
    沈瑤仙其時已自發動,君無忌恰恰於此時格身其間,阻住了前者的進身之勢。
    隨著沈瑤仙的一聲清叱,一隻尖尖玉手,玉女投梭般直向君無忌肩窩上插落過來。或許是惱恨君無忌膽敢阻擋,或許是另有深心,總之,沈瑤仙這一式出於極具功力,指尖未及,先自有一股尖銳勁道,其猛銳不下於三尺龍泉,直刺過來。
    君無忌猝驚下不及多思,右手倏地翻起,如拿似封,直迎了過去。掌心吐處,發出了內氣罡力,真有開碑碎石之感。
    沈瑤仙秀眉一剔,霍地收招換式,整個身子綵鳳戲空似地已飄了出去。
    君無忌掌力一吐,即已覺出不妥,雙方才一照面,何忍毒手相加?況乎對方尚有恩於己。是以掌力吐出了一半,便自收回,由於力道飛猛,迫使得他足下一連後退了兩步,才自拿樁站穩。
    沈瑤仙正自睜著一雙大眼睛看著他,神色裡頗似有所驚異。「咦,你的內家罡力,是從哪裡學來?」
    君無忌暗自一驚,這才想到急切之間不暇多思,乃自施出了師門秘功,偏偏對方像是個大行家,只一接觸,已自看出了端倪。
    由於當年習技時,曾在師父座前許過重誓,任何情況下不得說出師門根底,即使師父姓名亦在守口之列。眼前沈瑤仙這一問起,頗使他有所警惕。「姑娘你以為呢?」
    「是我在問你!怎麼不說?
    「自然有不說的理由。」君無忌面色沉著地道:「姑娘請說明來意,以免誤有開罪!」
    沈瑤仙秀肩挑了一挑,頗似有所發作,只是轉瞬之間,卻又緩和了下來,「問得好,那麼你以為呢?」一面說,抱臂當胸,一霎間,臉上浮現起無邊笑靨。現買現賣,倒看君無忌如何作答。
    「這個我可就不知道了!」君無忌臉上微微含著笑:「我那位朋友方才確實來過這裡,只少留片刻,隨即離開,姑娘如果想要見他,只怕要令你失望。」
    「這麼說他是知道我要來的了?」
    「這個,我就不清楚了!」
    「你可知他住在哪裡?」
    君無忌一笑道:「我這朋友神乎來去,姑娘這一問,倒是把我給問著了!」
    「算了,諒你也不會說實話,其實我與他素昧平生,只是對他心存好奇而已,他既對我一再迴避,哪一個又稀罕見他?哼!」冷哼了一聲,她接下去道:「只是我生平從未被人戲耍過,方才在樹林裡,他竟然給我玩起鬼吹燈來了,既然如此,卻又不敢跟我見面,簡直鼠輩行徑,下一次見了面,卻要他還我一個公道。」
    君無忌點頭道:「下次如有機會看見敝友,一定把這番話轉告給他,姑娘還有別的交代沒有?」
    沈瑤仙一雙眼睛,在他身上轉了一轉,微笑道:「看你神氣充沛,分明復元如初,倒要恭喜你了。」
    「全仗姑娘恩義成全。」一面說,深深向著沈瑤仙揖了一揖。
    「你先不要謝我。」頗似有所感傷,她淒涼地笑了一笑:「其實你我並不深知,就像我姓什麼叫什麼,從哪裡來的,你可知道?」
    君無忌當然已經知道。聆聽之下,思討著是否據實說出,只是卻又顧慮著苗人俊的再三囑咐,對方少女冰雪聰明,透剔伶俐,略有疏忽,定當為她猜出,這樣反倒不妙了。
    他這裡權衡得失之間,沈瑤仙卻是當他不知,微微含笑道:「如果我不說出來,你當然不會知道,就像你一樣,你的來龍去脈,對我來說,實在也是一個謎團。人實在很矛盾的。」說到此,她長歎一聲道:「唉!有時候我覺得還是相見兩不知的好,多一分瞭解,多一分牽掛,反不如糊塗一點的好!」
    君無忌道:「姑娘話中有話,恕我不敏,何不直接說出,讓我茅塞頓開?」
    沈瑤仙搖搖頭,略似不自在地笑著,轉瞬之間,笑靨裡已似含蓄有幾許凌厲。「我方才不是說過了麼,多一分瞭解,多一分牽掛,你又何必庸人自擾?」
    微微一停,她接下去道:「我今天來看你,有兩件事,一件事等一會再告訴你,另一件事……」說到這裡,她的眼睛裡那種凌厲的神采一時更為顯著。
    透過她深邃的目光,君無忌甚於已體會出其間的尖銳殺機。這種突然的感觸,由不住使得他吃了一驚。其實,自從他由苗人俊嘴裡,證實了對方真實身份之後,這位「搖光殿」少主人的來此意圖已是昭然若揭,實在已不再神秘。妙在昨夜的一番安排,無疑大大緩和了敵對時的尖銳凌厲,這一霎,君無忌忽然由對方的眼神裡再次感覺出來,自不免有所震驚了。
    該來的終究還是來了。「姑娘的來意,我已深知,請稍候片刻,我去去就來!」
    沈瑤仙臉上微現驚異,其時君無忌已轉身步入草舍,須臾步出,手上已執有一口帶鞘長劍。
    「姑娘請出劍吧!」說話之間,他眸子裡已露出了湛湛目神,那是一種有上乘劍術者幾乎不可或缺的眼神,凡具有如此眼神的人,必有不同凡響的身手,也就是傳聞中所謂的「劍氣」了。然而,君無忌的表情,卻又似無限淒涼,對一個有恩於己,衷心欽佩的姑娘,被迫用劍,姑不論立場宗旨如何,終究是可悲之事。
    「你好聰明!」沈瑤仙眸子裡閃爍著迷惑:「你怎麼會知道我……」
    「你的眼睛告訴了我。」
    「我的眼睛?」
    「姑娘當知『神現於一頂天窗』這句話吧,你的眼神充滿了凌厲的殺機,那是掩飾不住的。」微微一頓,他苦笑道:「也許你已給了我太多仁慈,然而終究你仍須面對現實,這便是你今日來看我的理由。」
    沈瑤仙呆了一呆:「這麼說,你已經知道……」
    「我寧可不知道。多說無益,姑娘你請出劍吧!」
    沈瑤仙略似猶豫,後退了一步,倏地睜大了服。
    「好……吧……」纖手倏翻,錚然作響聲中,一口青霜長劍已執在手中。
    君無忌道:「姑娘賜教!」隨即抽劍出鞘。
    忽然,他想到了那一天苗人俊攜劍來訪,雙方也是在此同一地方展開搏殺,雖然只是三招,其實已是各用其極。曾幾何時,與他同出一門的沈瑤仙,竟然也來到這裡,無獨有偶的安排了如此一場劍鬥。苗人俊劍術己似頗有駕臨自己之上氣勢,這個沈瑤仙身手更似較他有所過之,那麼是否能在她手中逃得倖免,可就難以預料。
    這些顯然己非自己所能預料的了。思念之中,禁不住便自向對方臉上望去,透過對方那一雙美麗的剪水雙瞳所顯示的湛湛目神,顯然也同自己一般錯綜複雜。
    一股凌人的劍氣,發自她手中長劍,片刻間,已與她身上勁道混為一體,直向君無忌正前方襲去。也就在同時之間,她整個人身。匯著大片劍光,怒濤也似的,直向著君無忌身上捲了過來。
    君無忌乍驚之下,頓時領悟到自己所面對的,實在已不是「一個」人,而是無數的人,不是「一把」劍,而是無數的劍。
    無疑,沈瑤仙所施展的,正是上乘劍術中的「身劍合一」,當此凌厲的劍勢攻擊之下,他的兩肩、前心、下腹……幾乎羅蓋了全身七處要害,在同一時間裡,全都有了「吃緊」的感覺,籠罩在對方劍勢之中。這等劍法出手,豈止高明,簡直前所未聞,即使用以對付同類劍術中的高手,也已一招足夠。君無忌設非具有同等類觀的身手,方可一論高低,否則簡直無以匹敵,即使再快的劍,也難望在同一時間之內迎擊七處不同劍鋒。
    沈瑤仙顯然認定了對方乃一勁敵,才自一上來即施展全力——「一招七式」,大有畢全功於一招之勢,君無忌如沒有相等的功力,便只有落敗之一途。
    這般情況下,簡直不及多思。沈瑤仙設非是殺機並現,果真意欲制對方於死地,便是認定了對方「強者」的風範,存心一試,逼使他現出真功。無論如何,君無忌勢將全力一拼。
    時機一霎,簡直不容稍緩須臾。君無忌乍驚之下,早已把一腔內氣,會同手中長劍,化為一天劍氣,迎合著對方的來勢,霍地迎了上去。
    「叮……叮……叮……」
    一連串的清脆響聲裡,顯示著兩口劍鋒,僅僅只是作了尖端部分的接觸,如果是黑夜,當能見閃迸而出的火星,然而眼前朝陽裡,卻只看見怒濤也似的閃爍劍光,雙方在此第一回合的接觸裡,已似各盡全力。緊接著兩人卻似紛飛的勞燕,倏地分了開來,「刷」地閃身丈許以外。
    對於他們雙方來說,都是一種震驚。
    沈瑤仙尤其詫異,在她的意識裡,實在難以想像什麼人竟然能夠招架得住自己這般凌厲的全力一擊?
    也許在她心裡,原來就對君無忌這個人存著好感,之所以厲手相加,不過情非得已。其實在緊接著這一招之後,更有詭異的殺招,一連三式,名為「奪命連環」,乃「搖光殿」上乘劍術中最稱狠厲殺招。沈瑤仙果真一鼓作氣施展出來,君無忌是否仍能招架得住,可就大有疑問。
    然而,沈瑤仙竟然不曾施展,時機一瞬即失,俟到她站定向對方觀看時,其勢早已不及,其實她原本就沒有再出手的意思,也就無所謂什麼懊喪與遺憾。
    一霎間的驚異之後,代之而起的卻是春花綻放般的盈盈笑臉,較之先時的凌厲殺機簡直不可同日而語。
    「你的劍法高明,當今少見,謝謝賜教,改天再向你請教吧!」說完反手回劍,把一口長劍緩緩插入鞘內。
    君無忌原以為今日之會,必無倖免,雙方之一不死必傷,萬萬沒有想到結果如此,一時大生意外。難道說,姑娘就如此善罷干休了?當然不會,只是對方「改日請教」的話頭裡即可判知。今日之會,可就到此為止。
    「姑娘承讓!」一面說,他隨即將一口長劍緩緩插回劍鞘,「既然如此,姑娘當可示之來意了。」
    沈瑤仙一笑道:「原來你還沒忘這件事,我也是才得到的消息,至於到底是不是真的,還待進一步證實!」說到這裡,她臉上的笑容漸漸為之消失,「也許這件事,你比我更關心。流花馬場春家,遭了急難,聽說場主春振遠因有通敵的嫌疑,為官家查封了馬場,吃上了官司……」
    君無忌果真心頭一震,倒不是全為春若水的緣故,而是春振遠這個人在流花河岸,是有了名的急公好義,一向正直敢言,素為本地百姓敬重。這樣的一個人,何以會落下了「通敵」之嫌?豈非有些不近情理!
    「姑娘這個消息從哪裡得來的?」
    「這你就別問了!」沈瑤仙黑油油的一雙眼睛,滴溜溜在他身上轉著:「這一下,八成兒那位春大小姐可急壞了,你們不是挺好的麼,怎麼她會沒告訴你?」
    君無忌心裡一動,警覺到對方話中的弦外之音,恰於其時,接觸到對方帶有狡黠意味的那種笑,一霎間,使他感覺到面前這位姑娘的深不可測,不可捉摸。
    女人的「美」,原來已具有不可抗拒的威力,加上聰明才智。和一身奇異的武功,其威力當可想知。眼前的沈瑤仙,正是集「美麗」、「智慧」、「武功」三者而一的典型化身,她是美麗心慈的女菩薩,也是瞪眼殺人的女羅剎。
    君無忌所面對的,正是這樣一個具有複雜個性的女人,是友?是敵?簡直撲朔迷離,也只有待時間來證實一切了。
    像是來的一樣神秘,她又悄悄地走了。
    君無忌獨對看空谷四野發了一陣子愣,卻是萬萬沒有想到的事情,像自己這樣與世無爭、了無牽掛的人,竟然也會捲入到煩雜的人事糾紛裡。
    他想到了春若水。如果沈瑤仙所說的這個消息可靠的話,春家目前又該是如何一份情景?這件事的來龍去脈又是如何?
    南瓜花開得一片濫黃,把整個兩面的一片籬笆都爬滿了,燕子飛過來又飛過去,忙著在屋簷下穿梭來去。毛毛的細雨,把整個一片院子染得綠油油的,只是卻有說不出的那種「春意闌珊」的味兒!
    人的興頭兒,壓根連一點也提不起來,何曾有一丁點兒「春」的意識?
    春大娘低著頭在拉針線,繡的是一條七綵鳳凰,已經個把月了,老沒有完,這會子心情不好,更沒興頭兒了,只是拿它消磨時間罷了。
    廊子裡一隻小花貓在玩線球兒,兩隻前爪扒過來又扒過去,弄了一地的線。春若水懶懶地歪在椅子上瞅著它,手裡捧著一碗茶,顯然忘了喝。
    「今天幾兒啦?你爹去了有三天了,還沒回來,可真把人給急死啦!」放下了手上的活計,眼淚可就漣漣地直淌了下來。
    春若水看了母親一眼,淡淡地說:「十八了吧,爹去了整整三天啦。」
    「怎麼你二叔也不回來?總得捎個信兒回家,真急死人!」說著說著,春大娘可就又落淚了:「你爹爹領兵打了一輩子的仗,人前人後都是英雄,怎麼也安不上一個通敵的罪名,這是從何說起……」
    「哼!」春若水一挺身站起來,放下了手上茶碗:「我去一趟,看看到底是怎麼回事兒?」
    春大娘忙道:「不行,忘了你爹走時關照你的話了?這幾天你哪兒也別動!」
    這麼一說,春若水可就由不住又坐了下來。
    不知是怕她惹事還是怎麼,春老爺子動身往衙門之前,再三的關照說,不許她春若水離家一步,像是外面有狼,會把這個寶貝女兒給吞噬了一樣。想起來還不禁納悶兒。「幹嗎不許我出門兒?我又不會惹事生非!」春若水怪不帶勁兒地嘟嚷著:「一去就沒個準兒,就不知道家裡人多惦記著他,還管我呢?」
    「你這個孩子,」大娘說:「這都什麼節骨眼兒了,還說這些氣話,你爹要是有個什麼三長兩短,咱們母女可怎麼活下去?」說著說著,她可又掉淚了。
    春若水冷笑了一聲,道:「怕什麼,咱們坐得正、站得穩,爹也沒幹什麼壞事,怕他們什麼,讓他們查去關去,哼,這流花河岸,誰不知道我們春家是好人,總不能胡亂給爹安個罪名吧?」
    「怕就怕他們給胡亂安呀!」
    「敢!」春若水挑動著她那一雙彎彎的娥眉:「這是有王法的地方……」
    才說到這裡,就見小丫鬢冰兒打著一把油紙大花傘,由雨地裡跑過來,進了廊子就嚷嚷起來:「來了,來了,二爺回來了!」
    二爺春方遠一向在馬場負責幹事,是春振遠的堂弟,家裡發生了這種事,他哪還能閒得注?仗著春家平素的聲望,幾個文武衙門都有關照,說不得辛苦一趟,去問問到底怎麼回事。一早出去的,到這會兒天快黑了才回來。
    瘦瘦的身子骨、濃眉、大眼,像是有一身用不完的勁道,「流花馬場」多虧了有這個「二場主」,多少棘手難辦的買賣,他只要一插手,無不迎刃而解,所以得了個「妙手乾坤」的外號。他好像從來就沒有發過愁,整日價笑口常開,一嘴白牙像是連石頭彈兒也能嚼碎!「怕什麼?天塌下來還有高個兒的頂著呢。」一句口頭禪,無人不知。日久天長,可就給了人一個印象:事無大小找「春二爺」,準能迎刃而解。春二爺在流花河岸,還真吃得開,手底下既大方,自然是「罩得住」了。
    然而,他卻也有「罩不住」的時候,就像今天這件事。進了屋子一句話也不說,只是悶悶地坐著。
    大傢伙的眼睛,全都盯在了他身上,冰兒遞上了手巾,先讓他擦了把臉,又送上了熱茶。
    「嫂子……」春二爺擰著眉毛訥訥地說:「這件事……可真透著古怪……」一面說,抬起眼鋒來,看了一旁的春若水一眼,匆匆地道:「一早上跑了兩個衙門,府台衙門『分巡道』衙門,嚇,你猜怎麼著,連大哥人影子都沒見著!」
    「人……呢。」春大娘可真急了:「可你大哥人上哪去了?不是去府分衙門了嗎?」
    「嫂子你先別急!」春二爺慢慢地說道:「聽我慢慢說呀!不錯.人是去了府分衙門,可是不大會兒的工夫,就轉到『分巡道』衙門去了。」
    「分巡道衙門?」(註:「分巡道」亦稱「按察分司」,隸屬提刑按察司,主管地方司法權。)
    「可不是麼!這是犯了案子,」春二爺寒著臉說:「我又趕到了分巡道衙門,見著了那裡的一位李僉事,這位李僉事素日跟大哥有些交情,特地把我請進去,才知道大哥的案情嚴重。」
    「嚴重……」春大娘強自鎮定道:「到底是什麼罪呢!你快說!」
    「詳細情形那位李僉事也說不清!」春二爺歎了口氣:「說是有人密告,大哥私通了叛王巴圖拉……你看這冤不冤枉?」
    「巴圖拉……不是朝廷正在跟他打仗嗎?怎麼會……我的老天……」說著說著,春大娘語音發顫,連身子都軟了。
    春若水和冰兒都嚇壞了,忙趕過去扶起她來,給她順氣、捶背,春二爺見狀也傻了。
    「嫂子你可別出事,你放寬心,大哥現在好好地活著,一點事也沒有。」
    「可是他人在哪裡呢。」
    「在……」春二爺訥訥道:「李僉事一個勁兒地說,要家裡放心,他也知道大哥是冤枉的,只是有人告密,就不能不查……」
    「我問你,你大哥人呢!」
    「人……」春方遠怔了一怔:「李僉事說這個案子其實不歸他們管,大哥一到,就有公事,馬上解到了『天策衛』去了!」
    「天……策衛。」
    「是漢王爺直屬的親軍,現在負責整個河西綏靖安民任務,附近幾個州府全部歸它指揮節制,他們的指揮使姓江,這個人權力大極了……」
    「可是他們也不能平白無故地抓人哪?」
    春若水終於忍不住開口說話,冷冷說道:「說爹通敵,總得有個證據呀!」
    「唉!誰說不是!」一面說,這位春二爺又自抬頭,下意識地向著春若水看了一眼,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二叔就該到天策衛去見那個姓江的指揮使,咱們跟他講理!」,「講理?」春方遠苦笑著搖了搖頭,這一霎才知這位秀外慧中的漂亮侄女,儘管人比花嬌,聰明伶俐,外加上一身了不起的武功,但談到人生閱歷、經驗,壓根兒是一竅也不通。
    「我的大姑娘,我跟誰講理去!」春二爺連聲冷笑著:「天策衛駐防一百多里,我找誰去?也不知大哥解到哪裡,連個人毛我也見不著呀!倒是李僉事說了……」
    「李僉事說什麼來著?」春大娘眼巴巴地看著他:「他二叔,你就別慢吞吞的,有什麼話就一氣兒說了吧!」
    「是,嫂子!」
    「李僉事私下裡跟我說,說大哥這一趟有驚無險,絕不致吃虧,只要脾氣改一改,順從了上面的意思,準可平安回來,說不定還會因禍得福呢!」
    這麼一說,春氏母女兩個人可都怔住了。
    「順從上面的意思?」春大娘一頭霧水的樣子:「什麼上面的意思?」
    「這我也不知道呀!」春二爺:「當時我再三地追問,李僉事卻推說不知,臨了卻留下一句話,說是只有大姑娘能救得了她父親。」
    春大娘怔了一怔:「這可不行,她爹臨走的時候,還再三關照,不叫她出門,就是怕她惹事,她一個女孩子家,怎麼能拋頭露臉去衙門談公事呢!這個李僉事真是老糊塗了!」
    春若水只是一聲不吭地聽著。
    「我猜想是因為大姑娘有一身好本事,所以李僉事才這麼說……可想想又不對!」春二爺歎了口氣道:「看看吧,明天一早,我再想想辦法,一定要見著大哥人,好在李僉事說了,大哥身份不同,他們絕不會難為他,嫂子你就放心吧!」
    春大娘黯然地點點頭說:「也只好這樣了,你累了一天了,還沒吃東西吧?」
    這麼一提。春方遠才恍然覺出餓了,敢情一天都還沒吃飯,當下由冰兒招呼著下去用飯。屋子裡可就剩下母女二人。
    春若水仍然一聲不吭地看著廊子外面的一天春雨。那一雙細細的眉毛,時舒時展,卻又似有一股無從發洩的憤恚激動著她,一時間眼睛裡交織著湛湛逼人的精光。
    做娘的,總是比較瞭解女兒,一看見女兒這般情形,頓時心驚肉跳。
    「你爹沒干虧心的事,真金不怕火煉,一定能查個水落石出,也許兩三天就回來了!這幾天,你就給我安分一點,哪裡也別跑了!」
    春若水仍然看著雨地發呆,一聲不吭。
    大娘又囑咐說:「那個李僉事只是說著玩兒的,你一個大姑娘家,還能有什麼辦法?一個弄不好,反而給你爸爸添罪,那可不是好玩的,你也……」
    話還沒說完,春若水忽然站起來,像是跟誰賭氣似的,拔腿就走。
    春大娘怔了一怔,嗔道:「跟你說的話,你聽見沒有?」
    春若水沒好氣兒地哼了一聲,頭也不回地打廊子裡走了。
    看著她玉立娉婷的婀娜背影,春大娘再一次地警覺到,女兒真地長大了,這幾年老是掛心著她的婚事,一拖再拖,始終連個人家也沒說上,所謂「女大不中留」,尤其最近這些日子,每見她一個人默默發呆,性情大異平常,別是有了什麼心事,還是心裡有了什麼人家了吧?這麼一想,春大娘心裡禁不住怦然一動,這才警覺到自己敢情是疏忽了。當下暗自作了個決定,只等著丈夫官司事一了,無論如何也要說動他為女兒光光彩彩地辦上一件喜事。
    一抬頭,見冰兒打廊子那邊過來,探頭道:「小姐呢?」
    「回房去了。」冰兒應了一聲,剛要轉身,春大娘卻喚住了她。
    「你進來。」
    「啊!是……」
    這位夫人在春家是出了名的嚴謹,下面人無不敬而生畏,忽然喚住冰兒,自使她吃了一驚。
    「這一陣子我一直也忘了問你,你是小姐跟前的人,可覺出來她有什麼不對沒有?」
    「這……沒有什麼不對呀!」
    「傻丫頭。」春大娘說:「我是說小姐也老大不小的了,你常跟她在一塊,她的心事你總知道一些吧!」
    「這個……」冰兒吟哦著,偷眼瞧了大娘一眼,一時弄不清對方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
    「我是說,你小姐心裡可有了什麼人家?」
    想一想,這些話終不便出口,尤其不該在她一個丫鬟面前說出。話到唇邊,又自作罷。
    揮揮手說:「算了,你下去吧,這幾天你留點心,別帶著她再出去騎馬亂跑了,知道吧!」
    冰兒答應了一聲,怪納悶兒地退了下去。
    雨仍是淅淅瀝瀝地下個不停,更有那一聲聲的春雷響個不已,咕嚕嚕滾響天際,襯著銀蛇也似的閃電,瞧著真是怪嚇人的。
    桌子上的彩貝雙蕊宮燈,也像是震慄於這番天籟,燈焰愈加搖曳抖顫,時而欲熄,所見一切,俱都像塗上了一層淒慘。
    春若水翠袖單寒的憑窗站立,一雙蛾眉微微蹙著,像是有滿腹心事,恁地難以排譴,一顆心便無論如何也難以按捺下去。
    床帳邊上掛著她那口心愛的寶劍,墨綠色的穗子,深深垂下來,上面那一塊珊瑚結子,在風勢裡轉動不已,不只一次,她向那口劍看著,心裡交集著一種衝動,恨不能拔劍飛身,闖入父親系身囹圄,把父親救出來。
    自然,她是不能這麼做的,如果照二叔所說,父親如今陷身哪裡還摸不清楚,自不能亂撞一氣,還得勉強耐著性子才好,可真急死人了。
    春二爺今天一大早又上分巡道衙門去了,去找那個姓李的僉事打聽結果,臨行以前,和春大娘商議了很久,備下了一份禮金,到現在還沒回來,她真有點擔心,別是二叔有了什麼意外,也被解押到天策衛關起來了。
    房門上「篤篤」敲了兩聲,冰兒的聲音道:「小姐睡了?」
    「還早呢,你進來吧!」
    冰兒推開門,拍拍身上的水珠兒:「雨是不大,可是雷的聲音真嚇人,春雷春雷,今年的莊稼可敢情好了!」
    她倒是不客氣,說著一屁股可就坐下來,拿起春若水喝剩的茶就喝,後者想阻止不及,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你的老毛病又犯了,回頭你給我洗去,這茶我不喝了,臭死人了!」
    「怎麼會呢!天天用青鹽擦牙,又白又亮,你看看。」一面說把嘴張大了,仰起臉走過去,卻被春若水一巴掌給推開了。
    「人家都煩死了,誰還有這個閒心跟你胡纏?」
    冰兒歎了口氣說:「誰又不是呢!為了老爺出事,這兩天全家上下一點生氣兒都沒有了,人人都苦著一張臉,可光愁也不是個法子,得想個辦法把老爺給救出來才行呀!」
    「廢話!」春若水嗔道:「全家就你聰明?沒瞧著二叔一大早出去,到現在還沒回來。」
    「回來了!」冰兒直著眼睛道:「你還不知道?」
    「二叔已經回來了?」
    、「是呀!」冰兒詫異地說道:「回來有一會了,一進門就到裡面找夫人談話去了,我只當你已經知道了呢!」
    「你怎麼不早說?」說了這句話,春若水再也不答理她,匆匆地推開房門就走了。
    順著那一道迂迴長廊,一徑來到了母親居住的內跨院,卻見堂屋裡燈光亮著,一個丫鬟正倚著柱子站著發愣,看見春若水進來,轉身就跑,卻被春若水給叫住。
    「跑什麼跑?」
    「不是……」那丫鬟說:「夫人關照,小姐來了,叫我趕忙去招呼一聲!」
    春若水奇怪道:「有客人?」
    「沒有……」丫鬟搖搖頭說:「就只是春二爺!」
    「二叔也不是什麼外人,還通報個什麼勁兒,我進去就得了,這裡沒你的事,你睡覺去吧!」那丫鬟怯生生地說了聲「是」,便自離開。
    春若水盡自走向堂屋,卻見兩扇大門掩著,推開來,不見個人影,原來母親跟二叔在屏風後面說話。
    氣氛怪怪地,顯然較平常有些不同。再把剛才那個丫鬟的舉動聯想起未,春若水頓時站住了腳步,「莫非母親與二叔有什麼重要的事情,不願意要我知道。」思念之中,腳下卻已情不自禁地自然放輕,走向屏風。
    屏風後春大娘與二爺正在低聲爭論著什麼。
    春二爺歎息著道:「大哥也真是,女兒大了總是要嫁人的嘛!這個主兒有什麼不好?別人打著燈籠還找不著,求還求不上呢!」
    春若水頓時停下了腳步,心裡一陣子疾跳,臉也由不住紅了。難怪這麼神秘,防著自己,原來是談論這碼子事情,早知如此,可也就不來了。春若水有心轉回,那一雙腳卻硬是僵住不動,耳朵更不禁把雙方對答聽了個一清二楚。
    「話可也不能這麼說!」春大娘有氣無力地道:「他是當今的王爺,咱們高攀不上……」
    「什麼高攀不高攀的,眼前是他上門求親,也不是我們去求他?」
    「可!聽說這個人名聲不好!」
    「唉!」春二爺道:「什麼名聲不好!他是王爺呀!當今的皇子,嫂子你見過沒有?長有長相,人有人才,大姑娘一過去,可真是享不盡的榮華富貴,還有什麼好挑的?」
    「可你大哥不願意,一定有他的道理!」
    「有道理?這下子可好了,把王爺給招惱了,自己又落了什麼好處?」
    春大娘想是又在落淚,傳過來吸鼻子的聲音。
    「我可是一點主意也沒有了。」她說:「也不全是你大哥的問題,你不知道那個丫頭的脾氣有多強?一下子弄崩了,她才不管他什麼王爺不王爺的。」
    「這……」春二爺訥訥說道:「這一點倒是值得注意,可又有什麼法子?只有這樣才能救得了她爹,大姑娘她也不是不明理的人,我看嫂子你得好好勸勸她,可不能由著她再施小性子了!」
    「我可真沒主意了。」春大娘說:「這件事我不能做主,真要把姑娘送過去,她爹回來非跟我拚命不可,他那個脾氣你又不是不知道?到時候只怕連你也脫不了關係!」
    春二爺沒有吭氣兒,過了一會兒才歎道:「那可就沒辦法了,這不比一般衙門,大不了花兩個錢,就能了事,他是當今的皇子,就是要天上的月亮,也有人去給他摘去,誰有這個膽子去跟他碰去,也只有大哥他這個倔脾氣。」
    「難怪呢,那一天向知府來我們家,又送禮又什麼的,原來是談的這件事,你大哥氣得了不得,卻一個字也沒跟我說。這可怎麼辦呢。」
    「還能有什麼辦法?留著小的就救不了老的,要救老的,就只有捨了小的!」
    「這……咱們再想想,看有什麼別的辦法沒有了?」
    「能想的我早就想了!」春二爺氣餒地道:「李僉事私下跟我透露,這件事還拖延不得,還得快,說是王爺那邊已生氣。可也真是,大哥也太不給人家留面子,連聘禮都給退回去了,你想想,他一個千歲爺,這口氣哪能嚥得下去?」
    「這件事我可是壓根兒一點也不知道,他這個人就是這個脾氣。」
    春二爺說:「我看是沒有第二條路再好走了,快把大姑娘請出來吧!」
    「不,」春大娘急著說:「現在還不行,我得好好再想想……」話還沒說完,她的眼睛可就直了。
    春二爺心裡一動,認著她的眼神兒回頭一看,「啊」了一聲,可也怔住了。敢情春若水就站在面前,那張臉陰森得可怕,像是剛打屏風後面出來,可能是早已經來了,二人的一番對答,不用說聽了個一清二楚。
    「你這個孩子,」春大娘半天才緩和過來:「怎麼來了也不言語一聲,嚇了我一大跳。
    來來來,快坐下、坐下。」
    「大姑娘你來得正好!」春二爺臉上堆滿了笑:「正要叫人找你去呢,請坐、請坐!」
    春若水仍是一動也不動地站著,眼睛裡顯示著倔強。春大娘心裡有數,這丫頭那股子彆扭勁兒可又上來了,這陣子脾氣一上來,無論如何也是難以說清。
    「大姑娘!」春二爺笑著說:「你爹有消息了,有好消息告訴你,坐、坐下!」
    「我都聽見了!」春若水臉色一片雪白:「是要我嫁個漢王爺朱高煦是吧?」
    「這……你都聽見了。」
    春二爺看了大娘一眼,咳嗽一聲:「是這麼回事!大姑娘。」
    「不要再多說了,我都知道!要嫁你嫁,不關我什麼事了。」
    「我嫁……」
    「你這孩子,這是怎麼跟你二叔說話的?」
    「不要緊,不要緊,」春二爺倒是滿不在意:「這也難怪,她心裡煩嗎?讓她消消氣兒也好。」
    「孩子,你聽我說……」一面說,春大娘過去拉住她的手,卻被她用力地給掙開了。
    「你這孩子,瞧瞧!又施性子了不是?」
    「娘,您別碰我!我都知道了!」眼神兒裡露著少見的鋒芒:「救爹是應該的,可也不能把我往火坑裡推,您就一點也不疼我了?」
    「這……好孩子……你別說了……」心裡一難受,淚珠子可就滴滴答答直落了下來:
    「娘這也是沒法子的事,你先別急,咱們再多想想看還有什麼別的法子沒有。」
    「唉!」春二爺重重地歎了一聲:「能想的早就想到了,大姑娘,你坐下好好聽二叔跟你說說。」
    「你就說吧!」說時,一雙冷峻的眼睛,直直地向著春二爺臉上逼視了過去,眼神裡含著少見的凌厲,那樣子真像一言不合,馬上就翻臉。
    「嚇!衝著我來了!」這可是春二爺心裡的話,表面上卻是好涵養,一點痕跡也沒現出來。「大姑娘!」春二爺說:「漢王爺可還是真疼你咧!要不然也不會說動向知府上門來求親了!這一點你得知道!」
    春若水冷冷一笑:「我們連面都沒見過,他怎麼個疼?我看是他肉疼還差不多!」
    「這……你這孩子……」春二爺怪不得勁兒地笑著:「你是流花河出了名的大美人兒,誰還能不知道你呀!他沒見過你的人,就不能到處去打聽打聽。」
    春大娘想拉女兒坐下,卻又被她給掙開了,還是站在老地方,臉上的神態更難看,簡直看不出有絲毫妥協的餘地。「我看他二叔,」春大娘簡直沒了主意:「要不然找個機會,要他們雙方先見個面,這種事不能勉強,總得他們雙方心甘情願才好呀?」
    「用不著!」春若水眼睛睜得又大又圓:「這不關我的事,你們要見隨你們的便,可別打算我會瞧他一眼!」話方出口,擰身就走。春大娘阻止不及,耳聽得「匡當」門響之聲,整個屋子都像是搖動了。
    「這!可怎麼辦呢?」春大娘苦著一張臉:「就怕她這個,偏偏就來了!」
    「我可也沒法子了!」春二爺悻悻然地站起身來:「嫂子你看著辦吧,這種事拖一天壞一天,大哥那邊……」
    「不要再說了。」春大娘氣悶地坐下來:「那是他的命!女兒說得不錯,不能為了救她爹,把她往火坑裡推呀!除非她自己答應,誰也沒法子!」
    「好吧!那我也就不再多說了,大哥不在,場裡事情又多,我去了。」走了幾步,他又回過身來,訥訥道:「有件事嫂子也許還不知道,叛逆罪可是閉門抄家,滿門抄斬的!」
    春大娘只覺得頭上轟的一聲,登時作聲不得。
    雨仍然是淅淅瀝瀝下個不停。
    黑夜,天明,儘管天天如此,若是眼睜睜地廝守硬挨過去,卻也是一件痛苦的經歷。
    打母親那邊回來,她把自己死死鎖在屋子裡,就坐在這張椅子上,一動也不曾移動過,如是,二更、三更、四更……耳邊上就聽見了五更報曉,接下來大公雞由雞籠裡跳出來,拍拍翅膀,發出了嘹亮的一聲啼叫,天可濛濛的有些兒亮了。
    好長的一夜!該想的全想過了,父親、母親、二叔、這個家,以及那位從來也未見過面的漢王高煦,這些人一個個活龍活現的都打腦子裡緩緩經過,像是經過過濾的水,一滴滴透過了厚厚的沙層,所見清晰,纖毫畢現。
    當然,她也不會漏掉另外的一個人——君無忌。在經過一番切身利害的心理掙扎之後,不自禁的,她便把心香一瓣,系向了君無忌身上。雙方不過才見過幾回,卻有說不出的那種情投意合勁兒,君無忌這邊影像越是顯明,漢王高煦那邊也就越加地黯淡無色。
    那是無論如何也捨不下的。捨不下君無忌的英俊豪邁,他的文采斐然,他的允文允武,他的氣質風流,他的……
    唉呀!瞧瞧這漫長的一夜,可都叫他一個人的影子,把整個腦子填滿了。
    「無忌!無忌!只怪你一再蹉跎,一句真心話都沒有,你晚了一步,被別人搶先了一步!我怕無能為力,今生負了你了……」眼睛一酸由不住眼淚簌簌。
    淚兒滑過粉頰,敢情是那股麻麻冷冷滋味,順著下巴頦兒,滴到了桌面上,匯成了小小的一汪洪流。這便是傳說中的淚海吧……
    她卻是一動也不曾移動過。
    經過了徹夜沉思,腦子不見混亂,卻顯得異常明銳,更為冷靜。一番激烈的心神交戰之後,她終於有所苟同。現實畢竟是現實,爹畢竟是爹,娘畢竟是娘……這些人,這些力量,都不容取代的。
    剩下來的,便是對心上人君無忌的無比遺憾與歉疚了。一千個不甘,一萬個難捨,換來的是淚兒簌簌。
    打她懂事開始,真還不記得什麼時候像今天這樣的軟弱過,軟弱得一個人關著房門直落淚。
    那雙大眼睛微微地合攏,兩排長長睫毛,無情的將淚珠兒又自擠落下來,真的是心力交瘁,一點主意也沒有了。
    可是怎麼能忘得了呢?
    第一次見他,在流花河畔,河水解凍化冰的那一天,那個人一手擊鼓,一手橫笛,慷慨悲歌,飛袂睢舞,河水清澈,桃花爛紅,他是那般翩翩神采,文采風流,自是緊緊扣住了自己的一顆心扉。
    第二次,第二次便該是在孫二掌櫃的酒坊裡了,默默的領教了他的持正不阿,君子風範……
    接下來雪山遇險,他的仗義援手,那一場動人心魄的飛鼠之戰,真個是別開生面,前所未見,然而更深刻的印象,都是為飛鼠所傷之後……一想到草舍夜宿、療傷,春若水的臉便由不住而紅了,那就是所謂的「肌膚相親」吧?想想看,一個黃花大閨女,被人家褪掉衣服,又推又拿,雖說對方冒險救人,大可不顧細節,可也情難以堪。君無忌很可能便是顧慮到這一點,才故意避開,卻把他的房子、床……甚至衣裳,都留給了自己。
    可真是「此情可待成追憶」了。不自覺,汩汩的淚水,又自從她的眼睛裡淌了出來。
    自此以後,君無忌這個人,便緊緊地繫在她心裡了。細推起來,那一夜的草舍療傷,便是定情之因。花前月下,不知私自許了多少回心願,今生今世,捨「君」莫屬。無論如何就是他的人了,海枯石爛,此情不渝。
    卻是怎麼也沒有想到,事情竟然會演變成了今日的下場,平白無故地又殺出了一個漢王爺。想到了漢王高煦,春若水全身為之一震,一霎間蛾眉倒豎,血脈怒張,真恨不能立時拔劍前往,找到他拚個死活。
    冷靜下來,卻又是萬萬不可。父親性命尚在他的掌握之中,真要是殺了他,父親固將一死,全家滿門上下,怕將是無一能倖免了。
    便是這樣恨一陣,怨一陣,無可奈何一陣……更漏聲聲,只覺得遍體颼颼,敢情是天光已明。
    輕輕歎息一聲,由椅子上站起來,就手推開了窗戶,東邊天灰濛濛的色作魚腹,細細的雨絲猶在飄著。
    「去吧,去找君無忌,瞧瞧他去!」想到就做,先把身子拾掇利落了,加上了一襲油綢子緊身衣靠,喝了幾口冷茶,也顧不得腹中飢餓,先把門拴好,這才由窗戶翻身躍出。為了避免驚動家中各人,她乾脆越身瓦面,施展輕功絕技,一路翻越而出,連馬也不騎,一徑的奔向君無忌此前所居住的雪山腳下。
    像是心裡懷著一團火般的急躁,原是萬念俱灰,卻忽然興起了必欲一見君無忌的決心。
    其實果真見到了君無忌又待如何?她卻根本就沒想到這個問題。
    由她住處到君無忌雪山腳下的草舍,少說也有四五十里,自然這個距離在春若水這等擅於輕功的人來說,算不了什麼。可是像眼前這種下雨的天,遍處泥濘滑濕,行走起來,卻也大費周章。足足奔馳了一個多時辰,才來到了離君無忌住處不遠的一處山腳底下。
    眼前雨勢是停了,只是遍處水濕。站定下來,稍喘了口氣兒,再瞧瞧自己身上,不禁傻了,簡直成了泥人兒啦。
    「唉!這個樣子,我可怎麼見他?」
    好在雨停了,身上的油綢子雨衣不要了。把雨衣脫下來,就手丟在竹林子裡,再看看腳下那歡鹿皮快靴,鞋幫手上滿是泥巴。平素頂是愛乾淨的,自然受不了這個,不禁皺起了眉毛,四下打量了一眼,卻看見左側方有個大池塘,池水甚清,細雨新霧,還有一雙白鵝,在水裡來回游泳,她就走過去,在池邊把兩隻靴上的泥巴洗洗乾淨。
    池水清澈,映照著她美麗的臉影,一睹之下,才似發覺到自己憔悴的容顏,敢情昨夜徹夜未眠,神弛情傷,不過一夜光景,竟是消瘦了許多,所謂「憂能傷人」,著實不假的了。
    池邊上有個被人丟棄了的大石頭碾子,她就坐下來,打量著池子裡的那雙優遊的白鵝,忽然滋生出無比傷感,暗歎一聲,思忖著此身還不如鵝,看白鵝儷影成雙,尚能相愛互守,鶼鰈情深,而我……
    絲絲嫩柳,隨風飄揚,敢情是春到人間了,觸目所及,俱都是一色的綠。春天該是何等美好!那是萬物風發的季節,她的心卻像是冰封的古井,何至於連一點點春生的綠意也都沒有?
    想著想著,眼睛珠子直是發酸,彷彿又要落淚了,忙自忍著,告訴自己說可不能再掉眼淚了。
    肚子裡「咕」地叫了一聲,敢情是餓了,這才想到昨夜至今,還沒吃過東西,再加上這陣子疾行猛趕,幾十里奔跑下來,焉能會有不餓之理?
    透過了那片柳陰,可見當前的幾戶人家,天光早已大亮,家家戶戶都冒著炊煙。
    春若水乾嚥了口唾沫,站起來繞著池邊走過去,心裡盤算著活了這麼大,還沒有向人家討過吃的,摸摸身上倒還有幾兩碎銀,卻不知如何開口?
    心裡正自為難,目光掃處,湊巧為她瞧見了一處豆坊,搭個油布篷子,像是正在做早市生意。這倒是巧了,省得上門求人,腳下放快,逕自走了過去。
    果然是個豆腐坊,兼帶著做些早市生意。由於連下了幾天雨,生意不佳,七八個座兒上,只有兩三個客人,一個女人在灶上燒火,她男人在貼玉米餅子,一個老頭子在炸餅子。
    春若水這一走過來,三個人都驚動了。說實在話,這種小地方,還真沒見過春若水這麼體面的人物,三個人都看直了眼,居然忘了上前招呼。
    春若水自個兒走過來坐下,燒火的女人嘻著一張大嘴,這才過來招呼,她叫了一碗豆腐腦、兩個煎餅、兩個油炸餅子,那女人一面點頭答應,就是怔著不走,一雙細長的眼睛,只是咕嚕嚕在對方身上打轉。
    鄉下人不懂規矩,春若水原想數落她幾句,卻聽得身側座頭上一人「咦」了一聲道:
    「那不是大小姐嗎!您怎麼來啦?」
    春若水心裡一動,回頭一看,一個毛頭小伙子,正自站起來,衝著自己哈腰施禮。
    半年不見,對方居然改了裝束,弄了一件半長不短的直裰,腰上加了條板帶,看上去不倫不類,卻是掩不住他的神氣活現。
    「咦,大小姐不認識我啦?」一面說,笑嘻嘻地走了過去,特地把一張黃臉湊近了。春若水這才看清楚了。
    「小琉璃,是你呀!」
    「對了。」小琉璃一面坐下來,回頭招呼那個女人道:「把我的座兒轉過來。」嘻嘻一笑:「正巧,剛打算吃完早飯,到府上跑一趟,去看看冰兒姑娘,可巧在這裡碰見了大小姐,可就省了我多跑一趟。」一面說,十分驚訝地打量著春若水道:「大小姐你這是上哪去呀,您的馬呢?」
    春若水搖搖頭:「沒騎馬,你說你正要上我們家?有什麼事嗎?」
    「倒也沒什麼大不了……」摸了一下光禿禿的下巴,剛要說些什麼,卻因為那個女人送吃的上來,他就臨時把話吞著,東張西望一副猴頭猴腦的樣子,「是這麼回事……我們先生叫人給害了!」
    「害了?」春若水大吃了一驚:「怎麼回事?」
    小琉璃左右看了一眼,身子前傾,放低了聲音:「是孫二掌櫃的那個老王八蛋……」
    「孫二掌櫃的?」春若水幾乎呆住了:「到底是怎麼回事?君先生要不要緊?」
    「還好,先生發現得早,要不然……哼,可就不妙了!」
    春若水這才鬆了口氣兒,心裡直納悶兒:「孫二掌櫃的……這又為什麼呢!」
    「詳細情形,先生可沒有跟我多說,不過,事情可不簡單。」
    「孫二掌櫃的……他又跟君先生有什麼仇?」
    「憑他也配?」小琉璃睜圓了一對小眼:「只不過是受人支使罷了!」
    「受人支使?誰?」
    「這個……」左右看了一眼,伸出一根手指頭,沾了點水,在桌上寫了「大內」兩個字,趕忙用袖子給擦了去,臉上神色,簡直緊張極了。
    春若水心裡暗吃一驚,看小琉璃緊張得這個樣子,她就不再多問。豆腐店的主人這時才自弄清了春若水的真實身份,一家人驚喜得不得了,蓋因為「春小太歲」這四個字在此流花河岸極負盛名,稱得上「婦孺皆知」,卻沒想到忽然會光顧到了他們的這個小店,自是驚喜不已。
    春若永原有很多話要說,在此情況下也就暫時憋在肚子裡,當下匆匆吃完了兩張餅,還想再叫,看看四周的眼神兒,也只好算了,過去這種玉米面的煎餅,她是不屑一顧的,今兒個卻是吃得津津有味,簡直好吃極了。
    「大小姐,您怎麼會想到來這裡?連匹馬也沒騎?」
    「我是……你吃完了沒有?」
    「吃完了!」
    「那我們到外面說去!」說完丟下一小塊碎銀子,隨即起身離開,獨自往池塘那邊走了過去。
    小琉璃打後面跟過來,卻也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
    春若水忽地回過身來:「到底是怎麼回事,你說清楚一點,孫二掌櫃的怎麼害君先生?」
    「在酒裡下了毒!」
    「哦!」春若水嚇了一跳:「有這種事,君先生他要緊不要緊?」
    「聽說毒很厲害,要不是先生有內功,這下子准完了!這兩天已經不礙事了!」
    春若水緩緩地點了一下頭:「吃藥了沒有?」
    「先生說用不著,有位好心的姑娘,送了先生一些她們家做的寶藥,呵,還真靈呢,先生說只吃了一回,就好了。」
    「一位好心的姑娘。」
    「這位姑娘本事可大了,不知是不是她,我可是見過一回。」
    春若水望了他一眼,心裡不自禁地便自浮現出沈瑤仙的影子,她雖然不知道「沈瑤仙」
    這個名字,可是見過這麼個人,一聽小琉璃提起便猜出是她來了,忙問道:「你也見過她?」
    「可不是……」小琉璃紅著臉,隨即把那一天自己捉馬不成。反被對方捉弄,在樹上吊了半大的事說了一遍。
    聆聽之下,春若水沒有吭聲兒,半天才訥訥說道:「這麼看起來,她是為著君先生來的了。只是卻又為什麼?」
    「我也是奇怪,可是先生不叫我多問,他自己也不多說,我就知道這麼多。」
    春若水黯然地點了一下頭:「我知道了……」頓了一頓卻又看向小琉璃道:「你放心,你告訴我的話,我絕不會說給第二個人知道,你剛才說背後支使孫二掌櫃是大內的人?」
    「可不是,要不然憑他孫二掌櫃,嚇死他也不敢!」小琉璃說:「就因為這樣,所以先生才搬家。」
    「搬家?君先生搬了?」
    「可不,搬了有幾天了!」
    春若水呆了一呆:「搬到什麼地方?」
    「不知道!」小琉璃說:「這一次連我也不知道了,對了,大小姐,」小琉璃臉上現出了前所未見的緊張:「這兩天外面傳說春老太爺他……」
    「你也聽說了。」
    「老太爺他真的被抓起來了。」
    「不礙事,過幾天就出來了!」春若水苦笑了一下,心裡情不自禁地浮起了一層淒涼。
    小琉璃點點頭,眉開眼笑地道:「這就好了,先生前天還問起這件事,要我到府上打聽打聽。」
    「你是說君先生要你到我家打聽這件事?」
    「可不是。」小琉璃連連點著頭:「他老人家一再囑咐我,要我打聽清楚了,老太爺為人一向厚道,跟官府一直也有來往,怎麼這一次會出這種事?」
    春若水由不住臉上紅了一紅,怪不得勁兒的樣子,「這我也不大清楚……也許只是一場誤會,過幾天就出來了!」說著說著,她的眼睛可就有些紅了。
    小琉璃看在眼裡,歎口氣道:「事情過去也就算了,大小姐您也用不著再難受了,我還有事,這就不多耽擱您了,跟您告退!」說完深深打了一躬,逕自轉身而去。
    春若水看著他的背影,一直消逝在前道竹林,才自回過神來,不禁暗自苦笑道:原來君先生已經搬了,我這一趟竟是白來了?
    想一想,終是不甘心,既已來到了附近,何在乎再多走上幾步路?就到他此前住的地方瞧瞧去,說不定他還在那裡也不一定。
    人有時候就是這麼糊塗、這麼癡!即使最聰明的人也不例外,那是完全甘於自欺的情緒作祟,也就難怪了。
    春若水一經動念,立刻付諸行動,當下穿過竹林,展開了輕功身法,一路輕登巧縱,直向君無忌此前居住的梅谷草舍疾馳奔去。
    這條路她原是十分熟悉,半個時辰之後,已來到近側,俟到確定了君無忌的住處,卻是找不著原有的兩間竹舍。
    她確定這裡就是君無忌住的地方,一點也沒錯,一脈青山,半嶺寒梅……一切都似曾相識,只是卻失去了令她無比懷念的那所竹舍茅屋。
    君無忌不可置疑的是搬走了,奇在連他所居住的房子也不見了,地面上甚至於不曾留下一點點痕跡,連一根建屋所用的竹子也沒有剩下,好像這裡原本就沒有這麼一個房子一樣。
    春若水無限悵惘的仁立在這片地方,四周看看,空山無語,四野蕭然。天色既是那麼陰沉,早先的寒梅吐艷或春光明媚,卻似由於君無忌這個人的忽然遷離,一下子也都不存在了,剩下的只是無比淒涼,淒涼到無以復加的地步,所謂「人傑地靈」或當便是如此了。
    她的心這一霎幾乎為它枯萎,面對著一天的愁雲慘霧,這裡再也不是她留戀之處,直覺地便恩離開。
    「當真是緣慳一面!」春若水心裡盤算著:「難道我與他真的就緣盡於此了?」
    一個人在排除一切萬難,下定決心試圖去見另一個人的時候,偏偏那個人不在,這種失望,真個力逾萬鈞,其顯諸情緒上的無奈也就可以想知。面對著悵悵春山,呆呆地站立了一會兒,她的心這一霎卻像是脫飛出軀殼之外,神遊於一個像是從來也不屬於自己的世界裡。
    現在她不得不認真地考慮一個問題了——委身於漢王高煦的這個問題。原想期待於見過君無忌之後,再行解決。由於此行的向隅,不得不促使她提前考慮。
    這當口兒,她腦子卻又偏偏不曾放過另一個女人,那個曾與她有過一面之緣的神秘姑娘。如果她判斷不差,這個神秘的姑娘,必然也就是小琉璃嘴裡所說,贈藥與君無忌的同一個人。無疑的,那個姑娘有著一切可以驕人以及自驕的必要條件,漂亮、機智,再加上一身高不可測的武功……忽然她闖到了君無忌的身邊,往後的發展,誰能預料?便只有天知道了。
    腦子裡這麼想著,直似有絲絲冷氣鑽進到她的心裡,原本就悵惘的情緒,愈加的更不開朗了。
    前行了百十步,踏入梅林。昔日隆冬時節,梅花盛開時,香花如海,該是何等一派清幽景致?今日梅花盡謝,只著空枝,襯著黯淡無色的天,便是另一番境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