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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如果有一天能夠切實的覺悟到自己的渺少,能夠覺悟到自己其實也是屬於自然界的一分子,儘管只是銀河中的一粒細沙,其份屬自然,得享自然之一分天機,卻是不容否認。竟日裡在塵世打滾,追逐聲色酒肉,固然靈性盡失,早起晚睡,辛苦工作的芸芸眾生,其實又有何異?惟有多近自然,熱愛自然,才為有福,若能進一步瞭解自然,擁抱自然,化身於自然之中才是人世間一等強人,惟其如此,「人」的崇高意義才堪認定,才能不與草木同朽,只是一般人,誰又會去想到這些?
    把赤著的一雙腳,浸入冰澈碧藍的溪水,一霎間,整個身子俱都興起了絲絲涼意。
    長髮披散,衣衫半解,染目所及,碧波、輕煙、溪水、澗石,一入自然,皆為圖畫。水中游魚,歷歷可數,青蝦墨蝦,聚散淺水石礫,靜觀萬物,各有自得,「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冥冥中有所昭示……自然孕育萬物,萬物師法自然,這其中應有一定可以因循的「道」……看不見,摸不著,但可以肯定,它是存在的。
    「先生,您嘗嘗這個,才好吃呢!」小琉璃打身後膛著水走過來,手裡提著個小小竹簍,裡面裝滿了青蝦,雙手遞上。
    君無忌探手接過來,只取了一隻,餘數皆傾之入水,小琉璃「啊呀」一聲,搶拾不及,連聲嚷著可惜。
    近日來,他新習「辟榖」之術,只食少許,卻對雪水融集處的幾種野生植物感覺興趣,其中有一種通體透紅,高僅兩寸的「雪芹」,味甘而脆,最是可口。流花河岸,淺水石隙間,到處可尋,在他看來這「雪芹」,便是天地造化所賜,棄之可惜,多食何妨!
    夕陽在黃昏裡交織出無限譎麗,和風廣披,林葉蕭蕭,他二人在這裡已蕩留半日,看看日已偏西,卻也沒有歸去的意思。
    「把昨天我教你的書,背一遍給我聽聽!」
    「是!」由水裡一躍而起,擦乾了腿上的水,放下褲管,小琉璃必恭必敬的侍立一邊,隨即結結巴巴地大聲背誦起來。
    還算不錯,君無忌只提了他兩三個字,糾正了他兩個字的發音,這篇文章便背完了。那是「魏」朝名士嵇康所著,最有名的《與山濤絕交書》,字裡行間,充斥著一股凜然正氣,顯示著嵇康這個人的風骨嶙峋,不與俗世紅塵所苟同,儼然天地間一大丈夫。
    書是背完了,小琉璃卻仍不能盡解其中的涵意。
    「先生,這個山濤又是誰呀?」
    「我昨天已經告訴過你了,他是那個時候的大官,官拜吏部尚書,這人的文名甚著,早先未做官前與嵇康原來甚是交好,人稱竹林七賢,他做了大官,心裡卻放不下許多故日朋友,紛紛推薦他們出來做官,卻偏偏遇見了淡泊功名富貴的嵇康,道不同,不相謀,這篇《與山濤絕交書》,便是因此而出。」
    君無忌一口氣說到這裡,微微頓住,打量著當前的這個狀似聰明的「小琉璃」。這一霎,他靈秀氣致,沐浴在和煦春風之中,諄諄而訴,儼然古之儒者風範了。
    「這我可有點糊塗了!」小琉璃揚著臉兒道:「做官可又有什麼不好?人家好心要請他出來做官,難道還錯了?犯得著跟人家絕交麼?」
    君無忌微微一笑道:「問得好,你能有此一問,便證明這幾個月你隨我讀書,已有了長進!」
    「先生您又誇我了?」小琉璃嘻嘻一笑,怪不好意思的樣子。
    「做官本來沒有什麼不好,只是好官難為,而宦海波譎,極難自持,除了得小心防範朝中奸小,不為所乘,還得侍候主上,要是這個主子是個昏君,不但難以有所作為,隨時還有性命之憂,所謂『位極人臣』,沒有一番奉迎鑽營的功夫,一個臣子想要有所作為,簡直是不可能的事,即使你有了這套功夫,捐棄了自己的個性人格,也未見得就能得意宦海,『伴君如伴虎』,隨時還得提著小心,是以,真正高風亮節,有大操守的人,是不屑為官的!」
    微微一笑,他才接下去道:「剛才說到的那個嵇康,他就是受不了這口窩囊氣,才辭官不做的,其實他妻子出身皇族宗室,大可循此直上青雲,但是他寧可彈琴詠詩,終其一生,是以山濤欲薦他為官,他不惜與之斷交,亦不屑為之,這並非他的矯情,而是一個人的風骨氣概。鐘鼎山林,人各有志,那是勉強不來的!」
    小琉璃半張著嘴,似懂不懂地點著頭:「可是,一個人難道不應該對皇上盡忠……嗎?」
    「這就是我剛才說的話了,鐘鼎山林,人各有志,在我看來,一個人應該忠於他的理想、事業,忠於他的人民社稷,卻遠比對皇上一個人盡忠,要有價值多了,所以孟老夫子才有『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這個說法。」君無忌冷冷一笑,炯炯有神的一雙眸子,直直地看向小琉璃:「一個人的風骨氣節最是重要,讀書反倒是次要之事,所謂讀聖賢書,所為何事?一個沒有操守的人,即使有再大的學問,做再大的官,也不能有所作為,反倒有害民生國家,一個沒有氣節的人,是不配讀書的,你要記住!」
    小琉璃還很少見他用這般嚴肅態度說話,一時為之噤若寒蟬。
    君無忌見他如此,不免一笑,臉色隨即為之平和道:「你年紀還小,今天從我讀書,我要告誡你的是,千萬不可讀死書,人生到處都是知識和學問,要讀活書,即使出之聖人的話,也要自己思量,覺得對的,才能付諸實踐,千萬不可人云亦云,千古因循,失去了自我,那樣雖讀書萬卷,汗牛充棟,充其一生,不過一腐儒、書蟲耳!」
    小琉璃霍地正容道:「先生說的,我明白了!」
    君無忌收回水中雙足,擦乾了,踏上芒鞋,長髮拂肩,迎以林風,狀極瀟灑。
    小琉璃道:「那一天先生教我的『羅漢八掌』,我練熟了,您可要看看?」
    君無忌笑道:「你如不在乎人前現醜,就施展出來吧!」一面說,目光向著身側林內看了一眼。
    小琉璃竟然不曾會意,恭應了一聲,當即走向正面草坪,拉開架勢,隨即施展開來。
    他習武日短,根本談不上有所成就,「羅漢八掌」不過是看來笨拙呆板的八個動作,君無忌傳授他,旨在築基,看來毫無美感,反而狀至滑稽。小琉璃一副邋遢相,施展起來,已足令人發噱,偏偏每出一掌,還吐氣開聲的「嘿」上那麼一聲,更令人忍俊不已。
    他這裡才施展過半,即聽得身側林中,傳出「咕咕」一陣子嬌笑之聲。
    小琉璃聆聽之下,由不住嚇了一跳,慌不迭止住了動作,伸長了脖子大聲道:「誰?」
    暗中人估量著行藏已露,小琉璃又這麼出聲一喝,便只得現身而出。
    衣帶輕飄雲霓仙姿,原來是一雙麗人。
    雙方原來是認識的。
    「啊!原來是大……小姐……來了……」小琉璃一時漲紅了臉,怪不好意思的樣子,卻把一雙眼睛看向君無忌,不知該如何是好。
    春若水在前,冰兒在後,已是姍姍來到了近前。原來她二人已來了一會兒,一直匿身桃林,未及出見,君無忌顯然早已發覺,只是沒有說破而已。
    由二女臉上神采看來,方才笑聲,定是冰兒所發,這時雖自強行忍著,猶不免面上訕訕,偶爾與小琉璃目光接觸,便自忍俊不住,又自低頭笑了出來。
    春若水看了她一眼嗔道:「在君先生面前,不可失禮,還不上前告罪?」
    冰兒應了聲:「是。」紅著一張臉,上前幾步,向著君無忌請了個萬安道:「婢子失禮,先生不怪!」說了這句話,再也不敢向小琉璃多看一眼,逕自低著頭退後一旁。
    君無忌一笑道:「他樣子原本好笑,你不要客氣,你們來了有一會兒了吧?」
    春若水頷首「嗯」了一聲,臉現笑靨道:「當時你正在教他唸書,所以沒有敢現身打擾,還請不要怪罪才好。」
    「哪裡話!」君無忌一派自然,含笑道:「這裡人人可來,豈有怪罪之理?很久不見,姑娘身子可好,前此傷勢如何?」
    「全好了!」說時,春若水已來到近前,一面笑道:「這可又是我的不對了,一直也沒有上門道謝,失禮之至!」
    面前有一蹲凸出大石,她便倚身石上,一面手理雲鬢,襯著一襲素綾長裙,直似出水鮮荷,俏然玉立,清麗出塵。「今天真是巧了!」她淡淡地說:「在家裡悶得發慌,街上又惹了一肚子閒氣,想到這裡清靜清靜,摘幾個新鮮桃子,卻是遇見了你。」說到「你」字時,不經意地挑動了一下長長的眉毛,那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便自落在了君無忌臉上,隱隱中直似有情,卻是那般悵惘,不著邊際。
    「大小姐,您可喜歡吃嚇!這裡青蝦又多又大,新鮮極了,我給您抓去,要多少都有!」一面說,小琉璃挽著一雙褲管,這就要涉水撈蝦。
    「不啦!冰涼的,小心凍著了!」嘴裡這麼說著,臉上卻不自禁地瀰漫了笑意,到底她童心未泯,一聽說涉水抓蝦,心裡便先自高興,若是君無忌不在跟前,保不住她自己也會下去。
    一聽說下水撈蝦,冰兒先自叫起好來,慌不迭跑到溪邊,小琉璃把裝蝦的竹簍子遞給她,兩個人指指點點,一個在岸上,一個在水裡,這就抓起蝦來。
    幾隻紅色蜻蜓在眼前草地上飛著,映著快要下山的太陽,幾乎完全靜止地停在空中,看上去紅通通亮晶晶的,簡直像是寶石瑪瑙做的,怪可愛的樣子。
    「很久沒看見你再唱歌了,這陣子都忙些什麼來著?」春若水偏過頭來,直直地瞅著他,眼神兒裡滿是關注,說真的,自從那一天由君無忌住處轉回之後,這個人的影子,越發的盤踞在心裡了,說不上什麼原因,只要一靜下來,就只是想到他。
    「不能再唱下去了!」君無忌挑動了一下他的長眉,道:「唱下去,人家都當我是瘋子了,聽說衙門裡已經有人在注意我,要傳我去問話呢!」
    春若水「哦」了一聲,由不住低頭笑了,「聽說在小琉璃的山神小廟裡,正式設了館,收了不少學生呢,是不是?」
    「這件事居然大家都知道了!」君無忌一笑道:「其實說不上什麼正式設館,我也是頭一回,都是些窮人家的孩子,看他們生活貧苦,荒蕪了學業,實在可惜。」
    「你真是個怪人!」春若水掉過身子來,一手托頤,用著神秘的眼光,打量著他道:
    「這麼說,你是打算在這裡長住了?」
    「也不一定!」
    「不一定?」春若水怔了一怔,道:「你要走?」
    「暫時還沒有這個打算!可也不會永遠在這裡住下去,你為什麼要問這些?」
    「我……不為什麼……」她的臉紅了一紅,怪不自然的把眼睛轉向一邊。
    那一邊傳來冰兒天真的嬌笑聲,敢情是小琉璃抓蝦不慎跌倒在水裡了。
    「對不起!」春若水羞澀地看了他一眼:「我的意思是……我可以多知道你一點麼?」
    君無忌沒有說話。忽然他眼睛裡面爆出一種驚訝,對於春若水的這份關注,感覺到詫異和驚訝。然而,他所看見的這張臉卻是天真無邪的,充滿了人性中最美好、最純潔的那種光彩。他的詫異隨即為之消失,從而感覺到一種前所未曾有過的朦朧。
    睜大了眼睛,他仔細地打量著面前的這個少女,這一霎他內心無疑是激動的。說來難以令人置信,活了二十幾年,在他的感覺裡,竟然好像還是第一次和異性有所交往,就像這樣面對面談話的經驗,以前都未曾有過,更不要說去領略一個女孩子的感情了。
    春若水被他那股直視的眼光,看得心緒紊亂,臉上一紅,語出呢喃地道:「你……怎麼了嘛?是我說錯了話?」
    君無忌才似忽然有所警覺,搖搖頭道了個「不」字,即行向溪邊走過去。
    春若水看著他的背影,眩了一下眼睛,不覺笑了,「你怎麼不說話?」說著,她起身跟過去。
    二人比肩並立,面對著清澈見底的碧溪流水,水面倒影映現著兩個人的影子,整個溪面為橘色的夕陽渲染出一片玫瑰色澤,人在其間,宛若置身於圖畫之中,便是癡人目睹及此,也覺得美了。
    猛可裡劈啪一聲,一隻大禽自對面水草中鼓翅而起,兩個人都似嚇了一跳。
    那是一隻天鵝之類的大鳥吧!丹頂銀翼兩翅生風,一經展翅已飛身當空,不及交睫的當兒,已置身青冥雲煙,眼看著只剩下了小小一個黑點。
    君無忌望著它一起沖大的去影,頗似有所感慨。
    「姑娘請看!」追認著那個小小的黑點,他的眼睛瞇成了一條線:「這便是我的化身。」
    「你的化身?」春若水不能盡解地看著他,臉上現著迷惑。
    「形單影隻,來去一身!」他微微笑著,臉色頗具淒涼:「這便是我的寫照。」
    如果說鳥類也同人一樣有所感觸的話,是否也會有孤單的感覺,像是天上的鷹,孤獨一身,竟日遨遊著長空,它可曾有失落孤獨的感傷!
    自然,在「鷹」的意識裡,是不屑去理解同屬鳥類中的「燕雀小志」的,人是否也是一樣的呢?古往今來,越具抱負,越強大的人,似乎越是孤獨的,所謂的「超然」、「卓越」
    便是如此吧!
    打量著面前的這個人,春若水臉上現出了一種傾慕,像是有所反應,她已漸漸地開始瞭解到這個人的「卓然不群」了。「君無忌!」輕輕喚了他一聲,她訥訥地道:「你的家呢?
    我是說,你家裡的人都住在哪裡?」
    「我剛才不是告訴過你了,形單影隻,來去一身。」
    「但這不能代表你沒有家呀?」
    「對我來說,完全是肯定的!」一霎間,他臉色沉著,現出陰森的笑容。「也許我曾經有過一個家,但是對我來說,沒有印象,也就說不上有什麼特殊意義了。」
    臉上又重新現出了笑容,平和中顯示著他的執著,以及些許自賞的孤芳。「對於你來說,我是費解的!」君無忌笑道:「何必去費這個心思,我自己都不想去瞭解,你又何苦?」
    春若水一笑道:「好吧,你既然不願意多說,我也就不再多問,倒是有一樣,卻一定要你答應我。」眼睛裡含蓄著淡淡的笑,挑了一下細細的眉毛,意思似在說:「怎麼樣?」
    君無忌看了她一眼,搖搖頭說:「那塊紅毛兔皮,已不在我的手上。」
    「我指的不是這塊皮子!」
    「那是什麼?」
    「是……」春若水眨一下眼皮,道:「我以為你應該猜得出未……是……」一笑道:
    「我說出來,你可要一定答應我,要不然我也就不說了。」
    君無忌端詳著她的臉,頓了一會兒,輕搖了頭說:「我自問能為姑娘效力處甚少,說了反倒令你失望,還是不說的好!天不早了,姑娘也該回去了,我先走一步,這就再見吧!」
    微微點了一下頭,逕自轉身離去,甚至於連同行的小琉璃也沒有打上一聲招呼。
    春若水原指望他會一口答應,想不到對方竟是冷漠如斯,說走就走,了無牽掛,一霎間只把她愣在當場,作聲不得。她平日養尊處優,最是要強好勝,仗著她春家的名號財勢,誰不讓她三分?更何況她的美,遠近馳名,芳蹤到處,多的是慇勤自獻之人,每說一句話,也被人當作玉旨、綸音,報效尚且不及,焉有拒絕之理?想不到卻在這裡碰了釘於,雖說身邊沒有外人,以其自視之絕高,想想也不是個滋味,心裡一陣子發窘,既憤又氣,於是呆呆地看著他離開的背影,差一點連眼淚也落了出來。
    卻見冰兒笑嘻嘻的由那邊跑來,兩隻手捧著裝蝦的竹簍,一陣風似地來到了跟前。
    「小姐!小姐!快看看吧,這麼多蝦,都滿了!」
    身後的小琉璃,高挽著一雙褲管,週身水淋淋地也跟了過來,嘻著一張大嘴,像是功勞不小。
    「您看您看,又肥又大,這麼些個,夠炒上一大盤子的了,真好!」冰兒邊說邊自舉起手中蝦簍,直送到春若水臉前,不經意卻被春若水一膀子搪了開來。
    「走開!」
    氣頭上力道不小,冰兒竟來不及閃躲,嘩啦啦手裡的蝦散滿了一地都是。
    「唷!」嘴裡驚叫一聲,慌不迭往地上搶抬,一旁的小琉璃目睹及此,也傻住了。
    兩個人這才發覺敢情大小姐臉上神態有異。
    像是有一肚子的委屈和不樂意,一下子都為冰兒引發了,卻把一雙含著淚光的眼睛,莫名其妙的盯著冰兒,說不出的一陣懊惱、失意,偏偏無能發洩。畢竟冰兒是無辜的。
    「咦,小姐,您這是怎麼啦?」拾了一半蝦,冰兒傻乎乎地站了起來,一面左右打量不已,「君先生呢?」
    「先生走啦!」小琉璃這才著了慌,道:「我……我也得走了!」說罷轉身就跑,跑了幾步,想著不對,趕忙又轉回來,必恭必敬地向著春若水抱拳一揖,待要說句體面的告別話,嘴還沒張開,對方卻刷地掉身而去。
    冰兒叫了聲「小姐」,忙自追上去,哪裡能追趕得上?
    春若水像是跟誰賭氣似的,她輕功原本就好,這一施勁兒快奔,冰兒自是追趕不上,轉瞬間已遁身於濃密的桃樹叢間。
    她像似有意借助奔逐,以發洩心中悶氣,卻偏偏有人不容她稱心如意。
    猛可裡一條人影自樹叢裡閃身而出,不偏不倚地攔住了她的去路。
    這人身法好快,更見輕巧,身子一經閃出,二話不說,右手掄處,直向著春若水臉上擊來。
    春若水奔勢極快,這人現身得又是這般突然,一時想收住身子,簡直不能,急切間嬌叱一聲,出手就迎,反向對方臉上抓來。
    恍惚中看見了對方面影,才驚覺到對方像自己一樣,原來是個姑娘人家。
    這個姑娘可不是好相與,身手更是了得。春若水一掌抓出,才自發覺對方少女身份,心裡不禁有些後悔,因怕用力過猛,傷了對方面門,其勢已是不及。其時對方姑娘的一隻纖纖細手,原也幾乎擊到了春若水臉上,其勢各有前後,看來卻是一樣的疾,簡直不容撤換,直似玉石俱焚。
    自忖著難免「兩敗俱傷」,春若水一時心膽皆寒,偏偏對方少女就有摘星拿月的妙手,危機一瞬間,那只遞出的手,倏地向側面一翻,翩若夜蝠,已自閃開了春若水面門,不偏不倚的正好迎著了對方的那只修長手掌。
    兩隻女人的纖纖細手,各自聚集著驚人的功力,只是所顯示的力道,卻是一剛一柔,大相逕庭。
    春若水這隻手力道充勁,無疑是剛的一面,對方少女的一隻手,卻似嬌若柔荑。
    猛然交接下,春若水的身子忽然間定住了。那只是極短的一霎,緊接著卻自對方少女那只纖細修長的指掌之間,發出一種奇異的力道。
    那種感觸怪異得很,春若水還是有生以來第一次這樣感覺,隨著對方手上一個極為巧妙的翻轉式子,借力使力」呼的一聲,春苦水整個身子。已被高高拋起。遠遠地送了出去。
    敢情春若水整個前奔的勢子,連同出手的力道,一古腦兒全部為對方假藉著目標的轉移。化解了個乾淨。妙的是竟然悉數用在了自己身上,呼一足足飛起了丈許來高。
    春若水嚇了一跳,總算她身手不弱,身子在空中倏地一個滾翻,硬生生把起來的勢子給壓了下去,飄出丈許以外,俟到她站定之後,猶自覺出有一股力道,在身子裡左右打轉,心中正自奇怪,不知是何家路數?眼前人影一閃,敢情對方那個長身少女,又自到了面前。
    這一次較諸上一次更要快了許多,人到手到。春若水只覺得雙肩上為之一疼,已為對方突出的一雙纖手拿了個結實。緊接著長身少女的手勢抖處,春若水簡直來不及作出任何反應,己自被摔了出去。「噗通」,這一下子力道還真夠重,直摔得她頭昏眼花,兩眼金星亂冒,容得她身子再一次躍起之後,才自覺出身上反倒變得輕快了。
    「你……」春若水既驚又忿,怒看著對方這個長身少女:「你是誰?」
    太陽雖然下山了,可是天還沒有黑。
    林子裡光彩舒徐,面前的這個少女,有著長長身軀,細細的腰身,隔著一襲鹿皮長裙,亦見其修長均勻。
    這個人堪稱得上秀麗出群,只是對春若水來說,毫無疑問,那是陌生的。看上去,對方年歲也與自己相彷彿,即使大一點,也屬有限。那一雙充滿了智慧、狡黠但卻美麗的眼睛,應該是她整個臉上最突出的一部分,這時卻瞬也不瞬地向自己盯著。
    「你大概就是這裡鼎鼎大名的春小太歲吧!」長身姑娘微微點了一下頭道:「久仰之至,聽說你文武雙全,本事很大,只是今天看起來,好像也並不怎麼樣,這樣的武功,是不夠資格稱雄霸道的。」
    「你胡說些什麼?」春若水睜圓了眼睛嗔道:「誰認識你?你到底是哪裡來的?」
    「從來的地方來的!」長身姑娘道:「認不認識都無所謂,今天見了面以後,我保證你對我印象深刻,一輩子也不會忘記。」
    說時,這個姑娘腳下緩緩向前邁進了一步。頓時,春若水就覺出有一股無形的凌人勁道,迎面襲來,一時連身上衣裙亦為之飛揚起來。雖說是好沒來由,春若水卻是萬萬也不會想到,這股凌人勁道,竟是發自對方身上。
    「你對我好像很不服氣的樣子,不要緊,我們這就來比劃比劃,我保證,你連我的身邊也沾不上一點,不信你就試試看。」
    說時她面含微笑,不著一些怒跡,話聲一落,緩緩又自向前方踏進一步。隨著她前進的身子,此時又有大股勁道,襲近過來。
    這一次春若水可是驚覺到了,她自己功力雖然還沒有達到這般境界,可是卻也知道,一個人如果內功達到了一定境界,練成「提呼一氣」的境界之後,便可以運之於體外,甚至於可以用以傷人。有了這般造詣,隨時隨刻都有一層氣機圍繞全身上下,用之於動手過招,常常可以事先測知敵人意圖,即所謂「敵未動而己先動」,有凌雲駕虹之勢,無縷冰剪綵之痕,防人之未防,攻人之未動,自是味滿迂迴,不可思議了。
    一念之興,春若水禁不住大為驚心,表面不著痕跡,暗中卻已知道是怎麼回事。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對方這個看來和自己年歲相若的姑娘,竟然會負有如此奇異的功力,看來今天這個架是打不下去了。
    這麼一想,她乾脆倒也不氣了,「你不是想激我跟你動手,要我出醜麼!哼!我就偏不要你稱心如意,倒要看這個架怎麼個打法?」
    思維一轉,果然心平氣和,先時的盛怒,一古腦兒變得無影無蹤。
    對方少女,那雙黑白分明的妙目,仍然向春若水注視著,長長的一雙黛眉,向兩下遄分而起,那一雙碧海青天的湛湛眸子,更似含蓄著幾許睿智,似笑未笑,整個臉上交織著罕見的清秀鍾靈氣息。
    看起來,兩個人同樣的冰雪聰明。
    「好涼快的風。」輕輕掠了一下散置在前額的幾根亂髮,春若水仰首當空,有意裝糊塗地把對方發自體內的氣機當成空谷來風,避開了對方那雙「諱莫如深」的眼睛。
    「是麼?」長身姑娘微微笑道:「再試試看吧!」
    一面說時,腳下大大前踏了一步。陡然間,大片風力平地而起,呼嘯一聲,引得地上殘枝敗葉悉數騰空而起,刷然作勢,一徑穿林而入,惹得蕭蕭林葉,紛紛墜落,看上去就像是下了一天的怪雨,其勢越是驚人。這一切無疑是長身姑娘所賣弄施展,看在春若水眼裡,焉能不為之驚心?
    長身姑娘以充沛內元真力,逼行體外,露了這麼一手,雖不曾與對方真的動手過招,卻也達到了「不戰怯人」之功,內力猝然回收之下,一天枝葉悉數為之墜落。
    一起一收,層次鮮明。滿空枝葉猝然落地,一時萬籟俱靜,再沒有一絲微風,一片飛葉。
    春若水即使存心裝傻,卻也不能「無動於衷」,神色間便自現出了悻悻表情。
    長身姑娘嫣然含笑地向著她點了一下頭,挑動著長長的眉毛:「今天有點不大對勁兒,看來這個架是打不成了。說真的,我們能有今天這一見,也算有緣,我就住在城裡的『玉荷香』,一半時還不會離開。歡迎你隨時來玩。」說完了,她隨即掉身而去。
    走了兩步,卻又停住,姍姍回過身來。春若水兀自睜著雙大眼睛盯著她。
    「有句話忘了問你,」長身姑娘臉上現出了一抹微笑:「剛才跟你在一起談話的那個人可是姓君?」
    春若水微微一怔,這才知道,敢情自己與君無忌的一番邂逅,也落在了她的眼裡。雖然說她與君無忌之間,在感情上來說還談不上什麼發展,但是不可否認的,他在她的心裡卻佔著極重要的位置,這是屬於她自己的一份隱私,自不欲為外人所知。長身姑娘忽然有此一問,雖然極其自然,並不似有任何影響,卻在春若水心裡激起了一番波動。這種感觸極其微妙,等到春若水有所警覺,鎮定下來,顯然已無了痕跡。
    「你……」春若水略似窘迫地道:「為什麼要問這個?」
    「為什麼不能問這個?」長身姑娘眨了一下眼睛,道:「他就是那個君探花吧?」
    春若水心裡一顫道:「你認識他?」
    「如果認識也就不問你了!你覺得奇怪?」長身姑娘笑了笑,繼續接道:「其實一點也不奇怪,這裡人都在談他,我難道就不能問問?」
    春若水想想無話可答,長身姑娘卻含著淺淺的笑,轉身自去。
    桃林裡已現出沉沉的暮色,大群的麻雀嘰嘰喳喳在附近幾棵樹上亂囂地叫著。
    春若水不自覺地發了一陣子呆,忽然想到要問她到底是誰?姓什麼、叫什麼?容到她追過去時,卻已經失去了她的影子。
    涼州城大軍雲集,彙集著各路而來的北徵人馬。
    早在一個多月以前,就聽說皇帝親率大軍,分兵五路由北京來了,可是直到如今,還沒有迎著老人家的龍駕。這會子來了消息,說是聖駕已到了蘭州,就要起駕北上了。
    說來可笑,「北征」的目的,只不過是對付「瓦刺」一族區區四萬人馬。曾經歸順受封為「順寧王」的瓦刺部族首領「巴圖拉」,因為「獻璽」不成,惱羞成怒的在邊界虛張聲勢,部署了一些人馬,可憐朝廷,只以為他是有所異圖,這便又一次「御駕親征」,未免是小題大作了。
    也許是當年被蒙古人統治怕了,一點風吹草動,也能令大皇帝寢食不安(作者按:成祖對北用兵,前後總計六次之多,除第一次派大將邱福擔任主帥之外,剩餘五次皆御駕親征,其本人於第六次親征,班師回朝中死於中途)。為了抵抗想像中「死灰復燃」的元軍,成祖不惜在北京大興土木蓋置規模宏大的宮殿(即今日北京故宮),著手將國都由南京遷來北京,他要親自坐鎮,立志肅清沙漠,不再給蒙古人任何可乘之機。
    這次親征,雖不似第一次號稱六十萬大軍那般強大,可也人數不少,兵分五路,聲勢極見浩大,比較特別的是,這一趟隨同他御駕親征的,除了次子「漢王」高煦之外,還帶著他心愛的皇太孫朱瞻基同行,要他長長見識。
    也許不欲過於招搖,或是恐怕引起百姓的猜疑,軍次蘭州,朱棣皇帝臨時心血來潮,一紙手令,免了漢王「征北大將軍」的封號,要他不必跟隨自己北上親征,暫時率部警戒河西,只等著大軍凱旋而歸,一同班師回朝就得了。
    就只是這道硃砂御筆親批的手令,為「漢王」高煦帶來了一番意外的驚恐與臆測。跪接聖旨之後,高煦特別把宣旨的中軍主將鄭亨讓至花廳,傳筵盛待。筵中,高煦把盞不飲,久久無語。
    鄭亨旁敲側擊,早已看出了王爺的心事,他與高煦交非泛泛,當年「靖難」之役,鄭亨為前朝密雲衛的指揮僉事,即為高煦所招降,日後得能封侯,亦多賴高煦從中斡旋美言,這一次侍駕親征,也是高煦在父皇面前力薦其勇,才得拜將侍駕同行,對於漢王的知遇隆情,鄭亨百死無能為報。眼前倒似機會來了。
    「恭喜王爺!這一次御駕親證,定當旗開得勝,班師回京後,論功行賞,王爺便是第一大功,聖眷之隆,便是當今太子,也是難以望其項背……」說時鄭亨離座站起,雙手捧盞,笑嘻嘻地道:「卑職恭敬王爺一盅,先乾為敬,請!」一面仰首,便自將手中酒飲了個乾淨。
    高煦望著他意圖闌珊地笑笑,手裡的琥珀玉盞,拇指上的漢玉搬指交映生輝。「是麼?
    我看並不盡然,你歸座吧!」
    鄭亨應了一聲,回座坐好。
    高煦把一隻琥珀酒盅兒滴溜溜在桌面上打著轉兒,一雙眼睛乜斜著鄭亨道:「怎麼會忽然改了主意?準是誰在老爺子面前玩了舌頭,你可知道?」
    「這個……」鄭亨想了想,搖頭道:「以卑職看還不至於,這些天聖上一直都還在惦記著王爺,五天以前的全鹿晚宴,他老人家特別還提到您,說是王爺您最愛吃鹿肉,要賞您一隻鹿腿,是楊大人說王爺遠在涼州,這條腿怕是到不了就餿了,聖上哈哈地笑了!」
    高煦聆聽之下,臉已大為轉和,輕歎一聲道:「說的也是,從靖難之役起,我父子就一直沒有分開過,他老人家一直還是惦著我。」微微一頓,他坐正了道:「怎麼,楊榮也來了?」
    「來了!」鄭亨說:「聖上要他一路上給太孫上課,怕太孫耽誤了功課。」
    高煦冷冷地哼了一聲道:「這就是我哥哥聰明的地方,他知道聖上疼愛這個孫子,而他本人人緣又不佳,把兒子往聖上跟前一送,皇上一疼孫子,他這個太子也就固若磐石了,不用說這是胡廣、楊榮他們出的主意了!」
    「這……」鄭亨垂下頭道:「卑職可就不清楚了。」
    「哼!一定是!」高煦一隻手攥著手裡的酒盅,瞪大了眼道:「誰好誰壞,誰存心跟我搗蛋,我心裡清清楚楚,想弄個毛孩子把我給砸下來,做夢!你們走著瞧,倒看看鹿死誰手?」
    鄭亨一聲不哼,只是在一旁賠著小心。
    高煦看在眼裡,忽然一笑道:「你對我好,我是知道的,有朝一日,錯待不了你。」
    「是。」鄭亨離座肅立,一副軍人本色。
    「坐下,坐下!」高煦笑著拍了一下手道:「給將軍看酒!」
    幾個身邊親信,剛才都走了,應聲出來的,不是外人,正是他新愛的隨身小妾「銀雁」。
    這個銀雁如今已改了裝束,羽衣鳳帔,丰姿綽約,看來越發標緻了。輕輕扭著腰肢,喚了聲「王爺」,向著高煦福了一福,這就要去執壺看酒。
    高煦眉開眼笑道:「你來了?」指著鄭亨道:「這是新拜的北征中軍主帥鄭亨鄭將軍,上前見過。」
    銀雁待要見禮,鄭亨卻慌不迭離座站起,睜大了一雙牛眼道:「這位是……」
    高煦哈哈一笑道:「這是我新收的一房小妾,他娘家姓季,就叫她名季銀雁吧!」
    「那怎麼使得?」鄭亨正色道:「既是王爺寵妃,理當以君臣之禮相見!」
    「不必了!」高煦哈哈一笑,抓住鄭亨手腕,似喜又嗔道:「剛才那話日後不可談起,別人聽見,可又要多心,說我目無太子了!」
    「可是眼前沒有外人……」鄭亨笑瞇了眼道:「王爺您就是我鄭亨未來的聖君呀!王爺難道沒有聽說?」忽然他的聲音放小了,一面把頭湊近高煦耳邊道:「朝中傳說,北征凱旋之後,就要改立王爺為太子啦!」
    高煦哈哈笑道:「沒有的話,沒有的話!」其實這個傳說,他早就聽說過了,心裡卻井非沒有隱憂。眉頭忽然一皺道:「不見得吧,真有這個意思,為什麼還帶著太孫同行?」
    「這……」鄭亨搖搖頭道:「依卑職見,這是不能混為一談的。」
    「你的意思是……」忽然一笑道:「今天不談這個了,坐好了,咱們喝酒!」
    銀雁嬌笑著喚了聲「鄭將軍」,已自手上銀壺,滿滿為鄭亨斟了一杯。
    「不敢當。」鄭亨抬頭看了一眼,只覺得王爺這個寵妾,果然頗具姿色,櫻口瑤鼻,眼睛尤其漂亮,黑白分明,頗有懾人之勢,襯著一雙遄起一如刀裁的眉毛,更似有幾分男兒的英氣,這等儀容,絕非出身風塵,卻不知王爺哪裡覓來?心裡羨煞,由不住又自多看了一眼。
    高煦見狀,微微一笑道:「我這小妾還擅歌小令,彈得一手好琵琶,今日晚了,等你北征回來,我讓她好好唱上幾段給你聽聽。」
    「王爺恩寵,這就不敢當了!」一面說,一面雙手捧杯站起道:「一言為定,卑職先乾為敬!」
    說著仰首,把滿滿一盞酒飲了個涓滴不剩,下意識地又向著銀雁看了一眼,回目高煦道:「卑職奉旨還要到李大人的『哨』軍去一趟,這就向王爺告辭了!」說著,即向高煦行了大禮。
    「這就走麼?」高煦打量著他道:「好吧,過境涼州時,你再來一趟,我有重要的事跟你商量。」
    鄭亨連聲應著,又向一旁侍立著的銀雁抱了抱拳,逕自轉身步出。
    高煦親自送他出了花廳,在二門外招呼了他的隨從,這才轉身回來。一進門就迎著了銀雁的盈盈笑臉,嬌滴滴地喚了聲「王爺」,卻被高煦一把抓過來,讓她坐在膝上。
    「別價,」銀雁緋紅了臉,左右打量著,道:「別叫他們看見了。」
    「這裡沒有外人,我打發他們走了!」
    「這麼說,王爺與那位鄭將軍是談重要的事了?」
    「那還用說?」頓了一會,他才歎了一聲道,「皇上來了聖旨,著我就地警備河西,除了我征北大將軍的封號,用不著再去蒙古打仗了,這一下可以好好跟你在一塊了,你這一頭漂亮的頭髮,也用不著再剪了!」
    「啊!這是真的?」
    「當然是真的!」高煦怔了一怔,道:「咦!你好像還不大高興似的?」
    「妾身哪裡敢?」她輕輕歎了一聲,略似遺憾地道:「妾身遺憾的是,失去了一次在王爺跟前效力的機會,也叫王爺看看妾身吃苦不讓男兒,頭髮剪了又算什麼?以後還會再長出來的。」
    「好!」高煦連連點著頭道:「說得好,你果然沒有讓我白疼你,真要把你送給了別人,我還有點捨不得呢!」
    「王爺!」銀雁忽地站了起來,道:「您說什麼?」
    「銀雁!」高煦笑了笑道:「剛才那個鄭亨,我看他對你甚是有意,他如今是皇上跟前的紅人,身拜中軍主帥,未來前途無量,我打算把你送給他,你可願意?」
    不容他這幾句話說完,銀雁早已經熱淚漣漣,那張俏臉一霎間,變得雪也似的白。
    「王爺!你不要再說了。」她身子搖了一搖,就著一張太師椅,直直地坐了下來道:
    「王爺……使不得。」說著,眼淚更自簌簌淌個不已。
    「你也許還不知道,」高煦道:「他是受封的『武安侯』,聖眷正隆,你跟了他實在也很不錯了,還不願意?」
    「王……爺……」銀雁簡直位成了個淚人兒,道:「千萬不要……千萬不要……」
    她忽地伏身地上,頻頻叩頭不已。「王爺……」她斷斷續續的道:「打從那天進了王爺家門,侍候了您,妾身就是王爺的人了,一馬難配雙鞍,烈女不事二夫!王爺真要把妾身賞給了外人,妾身可是活不下去了,也只有一死以謝王爺的大恩,也不能……也不能……」一時涕淚交流,泣不成聲。
    高煦臉色微現不悅,卻又改了笑臉道:「我只是說說而已,你看你哭成這樣,起來,起來。」一面說,伸手把她給拉了起來。
    「王爺……這才幾天,您……就煩我了?」銀雁抽出了絲帕,背過身子一面擤著鼻涕,道:「這輩子我跟定了王爺,什麼時候王爺不要我了,只說一聲,我自個會打發我自己,用不著您為我煩心……」
    高煦看著生愛,著實有些感動,自她手裡拿過絲帕,親自為她拭著淚。「幹嗎說這些喪氣話?照你這樣,我府裡眾多小妾豈不都要尋死了?」
    「我是我,」銀雁斜過眼珠來道:「妾身只要服侍王爺,哪怕降為王爺跟前一名歌伎、一名丫環,這輩子也是服侍您定了,哼,我就是不離開您!別想把我……送給外人,什麼侯不侯的,我才不稀罕。」
    說著,她接過絲帕來,把臉上擦擦乾淨,站起來向著高煦窘笑道:「都讓我把王爺您的興頭給敗了,我給您燙酒,菜都涼了……」
    「不用了,不用了,我已經吃飽了。」
    「那我就扶著您到那邊坐一會兒。」一面說,銀雁就過去扶高煦站起,卻被高煦一把抓住了胳膊道:「我才多大,就用著你來扶我了?」
    銀雁只覺得王爺那只抓著自己的手,火也似的發燙,一抬頭,接觸到對方那雙充滿了湛湛情焰的眸子,心裡頭禁不住一陣子發慌,頓時臊紅了臉。
    高煦一隻手緊緊抓著她的膀子,那一隻手可就攀上了她的香肩,臉上顯示著不懷好意的那種笑,緊接著他的那隻手已自探入銀雁的酥胸,在對方隆起的部位恣意摸索起來。
    「王爺……您這是怎麼啦?不行……這裡不行呀……」
    紗幔雙分,一簾相隔之外,展示著鋪有獸皮錦褥的華麗花廳。一行銀燭瑩瑩高燒,淡淡的八寶沉香,裊裊發自仰首向天,作狀長嘶的銀質「噴金獸」嘴裡。
    往常高煦用膳時,這裡照例有一班歌舞侍候,半醉微醇之後,況乎美色當前?那時候的他,可就不惜斯文掃地,即使當眾出醜,也屬平常,全賴著一個慣悉主意、得力總管「姜威」的盡力打點。就只是眼前這個花廳,那幾張充滿了淫穢邪惡、五彩斑斕的錦緞皮褥上,風流年輕的王爺,一次次撕下了他尊嚴的外表,幹下了多少荒唐的風流勾當?他的大膽、無恥,已到了「駭人」地步,偏偏無人能加以阻止,對於那些為數千百、無辜失身的可憐處子,這種安排,除了歸諸於命運之外,便只怕很難解說清楚了。
    新來的銀雁,還不清楚這些,乍睹著高煦的「即興」自是大為吃驚。她哪裡知道,今夜此刻,在高煦過往數不清的臨場即興裡,已算是最斯文的了。最起碼,眼前還沒有外人。最起碼,眼前的高煦,仍然還保持著一份對她的眷愛戀情,照往常高煦的習性來看,這是不可思議的怪事。
    只是,還能保持多久呢?
    披著一天星月,君無忌由後嶺繞道歸家。
    一排雪松,恰如翠屏,萬竿修篁在夜風裡輕輕搖曳,梅花謝盡,只著空枝,月華如水,直似無限淒涼……
    一隻白頂大鷹,靜靜地在空中盤旋著。冷風颼颼,一次又一次地由山窪子裡盤旋升起,惹得地面上浮動的細小物什,不時沙沙作響。
    遠遠地站住了腳步,君無忌忽似心有所警。這種感觸是奇妙的,有時,在「死神」忽然向你接近時,常不忘戲謔性地與你打上一聲招呼。
    一縷尖風,直認著君無忌頸後襲來,尤其是混雜在風勢裡,簡直難以體會。君無忌卻仍然覺察到了。甚至於在覺察到這縷暗器破空聲的同時,已經辨知了暗中藏匿著的那個人。
    暗器是一枚甚是細長的「穿心毒刺」。由於體積過細,難著力道,通常這類暗器皆需借助於一根吹管,完全是摹仿土人射獵時的那種發射方式,一吹而出,力道極是強勁,江湖武林中擅施這種暗器的,的確還不多見。
    君無忌似乎對於暗器聽風之術有著極為精湛的經驗,在他確認身後暗器飛來的準確方向無誤的同時,甚至於連身子也無需轉動一下,即以收肩錯骨之術,將整個的頸項頭部,向右邊錯開少許。那一枚極具殺傷功力的暗器「穿心毒刺」,便自緊緊擦著他的脖子滑了過去。
    暗中人萬萬沒有料到,這種全無聲息的暗器,竟然會走了空招,緊接著第二第三兩根穿心毒刺,一古腦地同時向著君無忌身後射到。
    既名「穿心毒刺」,可知其特長在於射取人的「心臟」部位,這兩枚毒刺,雖分先後,目標則一,一致地向著君無忌後心部位射來。
    既是「毒」刺,暗器上必然塗有劇毒,一中人體,見血封喉,眨眼的工夫,便能全身變色橫屍當場。
    君無忌早在閃過第一枚毒刺的同時,已經預料到對方的接二連三,隨著他旋風般地一個滾翻之勢,右手輕分,己把來犯的兩根毒刺雙雙格落在地。
    星月下似有一條瘦長的人影子閃了一閃,卻自側面高可參天的一棵雪松上拔空直起。
    隨著這人的突然拔起,「吱」地響了一聲忽哨。
    這聲突發的哨音,使得君無忌驀地心有所警,突然掉過身子,兔起鶻落,直向居住處快速撲去。
    哨音再起,君無忌卻已迅若飄風地來到捨前。他幾乎已經知道是怎麼一回事了。
    就在他身子來到捨前,待得踏入的一霎間,竹舍門扉「刷」地敞開來,一條人影,極其快捷地直由舍內飛閃而出,雙方勢子都猛,幾乎撞了個滿懷。
    這人顯然吃驚不小,乍然交接之下,掌中一口「魚鱗刀」蒙頭蓋臉,直向著君無忌身上猛砍下來。
    君無忌當然知道是怎麼一回事,有人乘著自己外出未歸的空檔,潛來竹舍,似在大動搜索。這個突然的發現,使得他既驚又怒,簡直難以按捺,對方這一刀,更觸發了他無邊怒火,冷笑一聲,不避反迎,右掌遞處,恰似躍波之魚,「錚」然作響聲中,已為他反攀住了魚鱗刀的刀身。
    那人驚得呆了一呆,用力向外奪刀,無如刀身在君無忌巨力把攀之下,竟似重有萬釣,雖然施出了全身力量,亦休想扳動分毫。
    月色裡,這人身材不高,十分瘦削,鷹鼻子鷂眼,極見猙獰,一望之下即知道不是個好東西。
    這人一連兩下,未能把兵刃奪出,才知道今宵不利,遇見了厲害的敵人,心裡一驚,顧不得出聲招呼,左手穿處,五指箕張,似打又抓,一掌直向著君無忌臉上招呼過來。
    眼看著這一巴掌打了個結實,偏偏突然又落了空。鷹鼻漢子一經覺出不妙,再想從容撤招,哪裡還來得及?猛可裡瞧見了對方那張俊臉,極具陰沉,卻有一股凌人的巨大力道,兜心撲體,直叩過來。鷹鼻漢子由不住打了個哆嗦,只覺得身上一陣子發軟,整個身軀迎著了對方巨大的掌力,己自被高高地拋了起來。「噗通」摔下來,當場人事不省,掌中魚鱗刀「哧」地脫手擲出,直飛出丈許開外,噹啷啷墜地有聲,煞是驚人。
    雙方動手說來聒絮,其實極為快速,不過是一照臉的當兒。
    君無忌以「迅雷不及掩耳」手法,一掌重傷了鷹鼻漢子,眸子閃處,早已看見,另有一條人影,由自己住處的窗欞子掠身而出。
    這人一身輕功,頗是了得,雙足落處,沾地無聲,他顯然已經看見了同伴的身遭不幸,自是吃驚不小,偏偏君無忌放不過他,挾著戰勝之威,驀地騰身而起,翩若驚鴻直襲過來。
    林子裡再一次響起了哨音,顯示著這一次的行動並非突然,而且甚具規模。
    這一聲哨音,很可能是在催促各人離開,是以聆聽之下,這人益加顯得張皇,左肩突然向下一沉,擰身反掌間,打出了一支暗器,出手發聲,其音如哨,竟是一支「瓦面透風鏢」。身後拖著一襲紅綢子鏢衣,顯然勁頭十足,一發而至,直襲君無忌面門。
    君無忌已警覺到,一件不尋常的事情,正自圍繞著自己身側四周,漸漸地襲近了,它所展現的意義,大堪玩味,卻是不可掉以輕心。正因為君無忌有此一悟,才決計對來犯者施以辣手,不使其從容遁開。
    「瓦面透風鏢」夾著一股尖銳勁風,一閃而至,卻為君無忌運施了個巧勁兒反手一托,一甩,借力施力,「哧」反循著對方身後打了過去。
    那人當然知道對方不是好相與,瓦面透風鏢一經出手早已把插置小腿上的一雙精鋼匕首取到手中,這時更不遲疑,緊接著身形一個快速旋轉,左手掄處「叮噹」一聲,已把飛來的鋼鏢格向空中。
    勢子已是刻不容緩。瓦面透風鏢「噹」然作響中,方自格開的同時,正是君無忌挾著強大的風力,猛然襲近的一霎。
    這人已無能再施詭計,似乎只有硬拚一途,嘴裡喝叱一聲,兩支精鋼匕首,隨著他腳下的一個搶步,一上一下,同時直向著君無忌前心小腹上力刺過來。
    觀其出手,不謂不快,兩支匕首上聚力萬鈞,力透刀鋒,一下子要是紮實了,準能在君無忌身上留下兩個透明窟窿。眼看著雪亮的兩支刀鋒,幾幾乎已經紮實在了,偏偏變生肘腋,「哧」地走了個空。
    這人幾乎懷疑自己的一雙眼睛看花了,眼看著對方偌大的身子,在自己刀鋒迫近的一霎間,整個身子不曾移動,卻只是凹腹收胸,向裡面收了一收,活像一隻彎腰的巨蝦,就這麼便閃開了看似凌厲的一雙匕鋒,其間距離容或間不容髮,偏偏就是沒有紮著。
    緊接著這只彎腰的巨蝦,便似一隻巨鳥般的輕巧,呼地一聲,已自他頭頂上掠了過去。
    君無忌顯然是施展一手「陸地翻騰」的提呼氣功,間雜著他過人的輕功,施展開來,如幻似真,宛若大風迴盪,容得對方驚覺不妙時,其時早已不及。一股強大的風力,發自君無忌的右掌。這人簡直連轉身都來不及,隨著君無忌掌風遞處,只覺得身上一陣子發麻,登時動彈不得。
    君無忌到底與對方沒有深仇大怨,這一掌原本可以結束他的性命,臨時動了惻隱之心,掌力一收,臨時改為定穴手法。武林中能夠以隔空掌力,定人穴道者,為數極微,准乎此,君無忌身手堪稱驚人了。
    他這裡方自得手,猛可裡身後疾風襲項,一條人影,自空而墜,緊繫著他身後襲到。這人想必一直就藏身在竹舍之上,此刻眼看著同伴雙雙受制於君無忌,這才不顧一切,拚死現身出擊。
    好快的勢子!星月下,這人手裡的一雙奇形兵刃「五行輪」,劃出了刺目的白光,隨著這人的急快落勢,直向著君無忌身後猛砸下來。
    君無忌心裡一驚,這才知道對方來人竟是如此之多,身子一個快閃,極其驚險地躲開了對方雙輪。
    身邊上「噹啷」的一聲脆響,緊接著卡嚓聲中,一株碗口粗細的松樹,在力承雙輪重擊下,生生為之折斷。
    這人並無戀戰之心,一招失手,緊跟著就地一滾,兩腳力踹之下,「哧——」箭矢也似向林中竄去。
    君無忌自是放他不過,冷笑一聲,身形晃處,緊躡著對方身後,快速追去。
    前行人一頭扎進樹林,便自施出全身力道,發足狂奔,無如君無忌輕功了得,一經展開,如影附形,旋踵間已是首尾相銜。
    君無忌待將施展劈空掌力,如法炮製,將對方穴道定住,猛可裡斜刺對向,陡地閃出了一條人影,疾如電閃,一經現身,已臨眼前。黑暗裡看不清他是個什麼長相,卻穿著一襲過長披風,劈啪聲中已臨眼前,人到手到,兩隻手「排山運掌」挾著一股極稱凌厲的風力,直向君無忌前胸直叩過來。
    這才是對方核心人物,主要角色。
    君無忌方自辨出,對方臉上罩有面罩,顯然不欲以真實面目示人,其勢已極見緊迫,對方強大的掌力,直似無堅不摧,在他全力運施下,事實上已把君無忌整個身子包容於掌風之內。
    這人功力,端的了得!事發突然,簡直不容多想,君無忌陡然力貫雙掌,便自與對方的兩隻手掌迎在了一塊。
    雙方功力十足,簡直無能取巧。這等硬出硬接的打法,設非是認定了對方功力不如自己才敢如此輕率,否則便為不智。四掌相接之下,看起來兩個人幾乎靜止不動,像要粘在了一塊,然而那只是極短的一霎,緊接著雙方的身子直似勞燕分飛,刷地分開來。
    或許是為了化解那一股充斥迂迴體內的強大力道,不得不分開,這麼一來,可也就顯出了他們雙方功力的深淺。
    蒙面人起身如鷹,足足拔竄起三數丈高下,落在一棵巨松之巔,高處風疾,飄動著他身上那一襲長衣,獵獵作響。他顯然壓不住內心的震驚,震驚於對方的蓋世神功,目光逡巡處,這才看見君無忌借助於一隻右臂的高攀,整個身軀垂吊於一截松枝上,他身軀甚是壯碩強大,那松枝卻又似嫌過於細小,偏偏竟能承受得住,未曾折斷,宛如一根細小魚竿,吊著了一條超大的巨魚,夜月下只是上上下下,不停地忽忽悠悠顫動不已。
    蒙面人看在眼裡,益加的吃驚不已,君無忌這一手「老猿墜枝」的傑出身法,又一次顯出了他傑出的武功造詣,莫怪乎功力過人,一向目高於頂的蒙面人,也為之震驚了。
    然而,雙方畢竟不曾真的動手過招,卻也不能就此認定孰勝孰敗。
    「領教了!」像是雞啼也似地發出了一聲怪笑:「足下功力蓋世,高明,高明,今天太倉促,這就不打擾了,再見!」聲音尖細清脆,宛若童子,十分高亢。
    君無忌聽在耳朵裡,陡然一驚,似曾相識,右手輕鬆,飄落地面,待將向對方盤看打量時,蒙面人卻已施展身法,自高高樹梢上拔身而起,一路倏起倏落,星丸跳擲般消失。
    觀諸此人,身法奇快,只是君無忌果真運施全力,卻未必追他不上,少存觀望之後,再想追趕,其勢卻已不及。
    方才激烈的戰鬥形勢,明明一觸即發,轉瞬間竟然卻又消逝於無形之間。正因為這番舉止,有悖常情,尤其是未後這個蒙面人的出現,既現又隱,似戰不戰,其中更似隱藏著幾許詭異,令人好生不解。
    君無忌略一思索之下,忽然明白過來,慌不迭向居住之處發足狂馳,一路輕蹬巧縱,十幾個起落,已穿出眼前樹林,返抵家門。他所記掛的是那兩個受制於自己的人,一個為自己定住了穴道,一個昏歇當場,只是這一霎,兩個人都失蹤不見了。
    君無忌呆了一呆,不禁為之茫然。以他那麼心思縝密之人,想不到竟然亦會一時大意,著了對方道兒,乃至於將捉到了手的人質,白白任對方帶回。
    不及多想,他匆匆進入住處竹舍。兩間房子看似無異,但是當他進一步小心觀察時,便自察覺出處處都有翻動的痕跡,甚至於書桌上的書,抽屜裡的東西,都翻動過了,一時卻也看不出是否遺失了什麼。
    這番舉止絕非偶然,它真實的意義又是什麼?君無忌靜靜的在思索著。
    情況顯示,對方人多勢眾,各精武藝,尤其是後來林中蒙面現身的那個人,更是技藝超群,儼然一流身手,只看他即時現身,出手對敵,不過一招旋即退身,分明誘己上當,就勢聲東擊西,從容把兩個受傷的人質帶走,敗勢之中,從容進退,這人的老練,胸有城府,也就可以想知。當然不可能是一般黑道人物的上門打劫,自己孑然一身,兩袖清風,還有什麼好惹眼紅的?仇殺?更不可能,因為自己並未「種」仇於人。
    他由是想到了前番為自己縱回的綠衣姑娘「冬梅」。如果說自己出道以來,曾經結仇與人,這便是惟一的「仇人」了,只是,這幫子來人,顯然不是來自那個神秘的組織「搖光殿」,而且分明也不是尋仇來的,這些幾乎可以斷言無誤。
    憑著君無忌多年來混身江湖,精湛的鑒察能力以及閱人經驗來判,這些人甚至於並不十分酷似黑道人物。那麼,他們是哪裡來的?這就費人思忖了。
    君無忌這麼想著,一時熱血翻湧,惴惴難安。誠然,他的來歷、動態,一切的一切,實在啟人疑竇,惹人費思,只是如果說因此而遭致別人上門搜索,卻未免有悖常情,然而君無忌卻不作如是想,似乎也只有他自己才知道,那是為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