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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柴火在壁洞裡燃得辟啪作響,火光熊熊,亮光時晦又明,映襯著漢王高煦一張英武的臉,輪廓分明。
    厚厚的金絲猴皮褥子上,那個女人赤裸著,脫得一絲不掛,像是新承恩澤,玉體流酥,不勝嬌羞。雖不是什麼天姿國色,倒也乾淨可人,難得的她還是個姑娘身子,就這麼白白地獻給王爺了。
    也說不上什麼甘心不甘心,出自爹娘的授意,情形當然就大有不同。更何況,這個人兒!模樣確是不賴,床第間體貼有加,軟語盡溫,如是這般,接下來的狂風驟雨,也就不那麼可怕了。
    今年才十七歲,卻長了個高挑的身子,膚色略略黑了一點,卻掩不住天生的清麗嫵媚,就憑著這點本錢,才被風流英俊的王爺一眼就瞧上了的。
    都說王爺難侍候,翻臉無情,瞪眼殺人,可得小心著點兒。
    初來的那一天,娘是既喜又悲,千囑咐萬囑咐:可是不能再施小性子了,要好好服侍王爺,爹娘後半輩子的榮華富貴,可全在姑娘你的身上了!
    「我又忘了你的小名兒啦!」王爺一面扣著小褂的扣子,半擰過臉來,似笑不笑的神兒:「叫什麼來著?」
    「我!叫穗兒!」
    聲音像是蚊子哼哼,簡直聽不見。
    「叫什麼?」
    穗兒又說了一遍,還是聽不見。
    王爺哈哈笑了,對女人他有的是耐心,硬把臉湊了過去,胡纏調鬧了一陣子,才算把「穗兒」這兩個字聽清楚了。
    穗兒羞死了,裹在絲棉套被裡,真恨不能有個地縫讓自己鑽進去。
    「穗兒這個名字不好,小家子氣!」高煦就著一張鋪有獸皮的椅子上坐下來:「今天打獵,我見你一直看天上的雁,那頭裡的一隻美極了,被太陽一照,遍體銀光,可惜飛得太高,箭射不著,我當時在想,如能想個法兒把它捉住,送給你玩,那該多好,乾脆你就叫「銀雁』吧!」
    穗兒卻也真夠機伶,聆聽之下,由被窩裡一個骨碌爬出來,慌不迭地拜倒地上!
    「謝謝王爺的恩賜,今天以後,穗兒就改名叫銀雁了!」
    光著身子叩了個頭,卻把一雙無限嬌羞嫵媚的眼神投向當前的這個王爺:「銀雁但願有這個造化,一生一世服侍王爺!」
    「說得好!」
    高煦頻頻點著頭,一雙閃燦情焰的眸子,猶自不捨地在她身上轉著,雖說生性好色,卻也知愛惜身子,那般風流竟宵、荒淫無度的氾濫勾當,他是不來的。但銀雁光赤著,肉香四溢的身子也太誘人,再看下去保不住可就……這卻是他深深不願意的。
    所謂的「翻臉無情」、「瞪眼殺人」,並非空穴來風,總之,女人一旦被扣上了「淫蕩」或是「蠱惑」什麼一類的帽子,便自很難倖免。再碰上王爺那個時候的心情不好,便是「死有餘辜」。「伴君如伴虎」,便自難怪有此一說了。
    「你穿上衣裳……」這句話,高煦幾乎是閉上了眼睛說的。
    銀雁嬌滴滴地應了一聲,慌不迭找著衣裳穿上。
    「出門在外,比不得在家裡,也沒人服侍你,荒山野地裡,倒是難為了你!」高煦像是滿懷情意地說:「這幾天你就跟著我吧,不會錯待了你的!」
    「謝謝王爺的恩典……」
    爐火劈啪,搖晃著的光焰,不時迸射出幾點小火星兒。塞外早春,容或有幾分刻骨的寒意,卻已熔化在靜寂無聲的火焰裡……
    「好身子骨呀!」銀雁呢喃著攀在他肩上:「鋼打鐵澆的!難怪能統兵百萬,立地稱王呢!」
    一面說著,運施著她的兩隻手,不停地在高煦身上拿著、捏著、按摩著……把一蓬亂髮,隨便地攏著,臉龐兒上綴著一抹酡紅,襯著熊熊的爐火,她整個的人,都似燃燒在無邊的春焰情火裡。
    「你的手勁兒不小,在家都幹些什麼來著?」
    「那還能幹什麼,一個姑娘家!」銀雁低下眉來,那雙水汪汪的大眼睛,只是在高煦半裸露的身上轉著:「只不過做些家事,女紅什麼的,我媽說了,這一回能夠服侍王爺,是我的造化,只是……」
    「只是什麼?」半轉過肩來,高煦伸出手輕輕摸著她的臉龐兒,這一霎不啻「兒女情長,英雄志短」了。
    銀雁撒嬌地晃了一下身子,甚是羞澀地低下了頭。多情的王爺偏偏饒不過她,低下頭循著她的眼神兒往上看,把個小妮子臉都臊紅了。
    「爺……您壞!」
    高煦樂得笑了,一把把她按坐在自己腿上。
    「來,咱們兩個算是有緣,俗話說『一夜夫妻百日恩』,有什麼話只管說出來,可別憋在心裡,你剛才要說什麼來著?」
    銀雁頭垂得更低了。
    「說呀!」高煦攏起了一雙濃黑的炭眉:「再不說我可是惱了!」
    「別煩,爺……人家說就是了……」
    偷偷拿眼瞧著面前的這個風流王爺,她兀自臊得發慌:「人家誰都知道……」
    「知道什麼?」
    「都知道您是個風流的王爺!」
    「這話可說對了!」高煦端詳著她的臉龐兒笑嘻嘻地說:「要不風流,還能認識你麼?」
    「您壞……」銀雁作態地嘟起了小嘴:「人家可是什麼都給了爺您啦,往後個,爺!可全瞧您的了!」
    高煦笑了:「我當什麼大不了的事呢,原來是這個!」
    「人家可是給您說正經的!」銀雁這會子可也不害臊了:「誰都知道王爺後宮女人多得是,沒有一百也有幾十……」
    「這話是誰說的?」他臉上還帶著笑,自不會是惱了。
    事到臨頭,她肚子裡的話可是非說不可了。「還要誰說嗎?人家誰不知道?」銀雁那麼近地瞅著他,一霎間,那雙大眼睛裡噙滿了淚:「銀雁命苦,可不知有這個福氣沒有?要是有一天爺玩膩了,把我往後宮裡一扔,和那些女人一樣……」
    「唉!你這是想到哪去了?」高煦眼睛裡散著貪婪的慾火,一雙手開始不老實地在對方身上動著,卻沒想到一下子被銀雁給撥開了。「不行,您得給句話。」
    高煦再一次的上臉,又被對方給推開了,他不禁怔了一下。
    這個銀雁索性站起來,獨自個走向一邊,面映著爐火,竟自抽搐著哭了。
    目睹及此,高煦可是有些惱了,只是對方這個妞兒,就似有那麼一點新鮮勁兒,不同於前者一般,叫他一時狠不下這個心來。
    「有什麼心願你就說吧?就是給你爹弄個差事也不難,還是要錢……」
    銀雁止住了抽搐:「爺,您可是把穗兒給瞧扁了……」
    「啊?」高煦顯然有些意外。
    「都不是的!」銀雁姍姍回過身來,重拾笑臉:「一不給我爹討官做,二不跟爺您要錢,只要爺對我好,就是這輩子給您做牛做馬,銀雁也甘心情願。」
    「嗯!」頻頻地點著頭,高煦這一霎倒真要好好瞧瞧她了。
    銀雁卻已施施然拜倒在他的膝前:「銀雁命苦,不敢討封,只求王爺讓我這一輩子在您身邊當個丫環服侍您,我就感恩不盡了。」
    「你……好吧!」高煦倒是難得地動了幾分真情:「你真聰明,說真的,我原本打算過幾天著人把你送到蘭州王府裡去,你這麼一說,我倒不好這麼做了!」
    「要是那樣,還不如爺給個痛快,現在就殺了我的好!」說時,她兩汪清淚不禁奪眶直出,簌簌直下,弄濕了她的臉,牡丹著露,平添無限嬌媚。
    「這麼吧!」高煦說:「再有幾天,我就要出關打仗去了,那可是危險的很,你還願跟著我麼?」
    「銀雁不怕死,我願意!」說著她可又笑了,淚還掛在腮幫子上呢!
    「好!你過來。」
    銀雁笑吟吟地走近了,重新坐在他膝上。
    「你聽著,」高煦說:「父皇有令,出征打仗,身邊不許帶著女人,你要跟著我也行,第一先得把頭髮給鉸短了,再換上男人的衣服,這麼一來就不至於礙眼了,我知道,你們女人把頭髮看得比命還重,你可捨得?」
    「捨得,我現在就剪!」說著她真地站起來就要去找剪子,卻被高煦拉住了。
    「別急,別急,等走的時候再鉸也還不遲!」
    銀雁也笑,眉梢眼角不啻春情萬種。「漫說是頭髮了,就是這顆心,爺說一聲要,就拿刀摘了去吧!」雙手輕分,露出了酥胸一片。嚶然笑著,這就歪在了他的懷裡……
    耐不住慾火的高煦這就要有所行動,猛可裡外面傳來了一陣子騷動。一人沉聲叱道:
    「護王駕,小心刺客!」
    像是晴天一聲霹靂,震碎了漢王爺無邊旖旎春夢。
    翻身、遞掌,「噗」地送出了銀雁柔似無骨的身子,緊接著他旋起的身勢,有似疾風一陣,已來到石穴一隅,起落間,異常輕靈,顯示出這位能征擅戰,性好風流的年輕王爺,敢情身上還有功夫,身手可不含糊。
    雖說是微服出遊野行在外,他的寢侍卻也有一定排場,山洞裡盡可能各物齊備。銀質的古燈盞,燃著一團火光。鶴嘴香爐的長嘴裡,一直飄散著沁人心脾的馥郁清芬,這是他寵信的紫金山「龍虎大法師」為他精心配製的「龍壽長春香」,據說非但有提神醒腦的作用,尤其難能的是還有異功,利於行房,是以高煦的寢宮一直都喜歡點用,即使出征在外,也帶在身邊。
    高煦以極快的身法,向壁間一貼,右手揮出,發出了一股疾勁掌風,「噗」燈焰應手而熄。只是卻一時熄不了那燃燒在壁爐內的熊熊火焰,整個山洞裡明滅著火光,前後不過極短時間的相差,卻給人以無比陰森的感覺。先時的旖旎香艷,一古腦地蕩然無存。
    就手抄起了石几上的一口長劍,高煦掀開了厚布棉簾,一個快閃,已來到了洞外。
    四名持械侍從,倏地自兩邊簇擁過來。
    「王爺受驚!」說話的人姓貫叫五常,黑道出身,高煦賞識他的一身功夫,不嫌微賤,特地收在身邊效力。何止是姓貫的一個人,能夠在高煦身邊當差,每個人都有兩下子。
    「怎麼回事?」高煦四下打量著,荒山野地可看不見一個人影子。
    「也許只是誤闖。」貫五常說:「索頭兒跟下去了!王爺金安,外頭冷,您還是進去暖和。」
    高煦這才緩了一口氣。雖然是微服出遊,身邊的貼身侍衛也少不了,除了眼前四人之外,另外還有四個散在外圍,再加上馬伕、跟班兒,專司飲食的廚子,加起來也是十好幾口子,在他來說這已是不能再省的排場了,可是看在外人眼裡,仍然免不了招搖,要不然也不會連本地的府縣都已驚動。這是高煦始料非及的。
    聽了貫五常的話,高煦才自放心,對於那個姓「索」的,他尤其是放心,什麼事有他出手應付,無不乾淨利落,一聽說他照顧著差事,還有什麼不放心的?
    一名侍衛剛為他掀開了簾子,高煦還沒來得及進去,可就又有了情況。
    耳聽得一人喝叱著:「護駕!」
    聲音來自暗中側方,話聲方落,一條人影疾若飛鳥般已自當空墜落下來。
    高煦心中正自吃驚,身邊的衛士已經簇擁而上,把他圍在了當中。
    那個叫貫五常的人,護駕心切,一聲叱道:「大膽!」話聲出口,腳下一個搶步,嗖!
    他縱身而前,人到手到,隨著他抖出的右手,「唰啦」一聲脆響,銀光閃爍裡,一件軟兵刃「十二節亮銀鞭」已自抖出。
    這條軟兵刃還是他在黑道上稱雄時,仗以成名之物,自為皇家當差之後,一直都帶在身邊,平日甚少有機會施展,這一次卻是派上了用場。
    「哧」尖風一縷,直襲向來人面門。
    這附近也只有高煦下榻之石洞外,插著兩盞紗燈,照明度也只是附近方圓兩丈內外,超出這個範圍,可就看不甚清楚。
    來人偏偏就落身在兩丈開外,似見不見,十分模糊。
    貫五常的十二節亮銀鞭,一經出手,灌足了內力,一條亮銀鞭抖得筆直,直向暗中人前額上點去,鞭梢未至,先有一股尖銳勁風,力道十足。
    幾乎與他不差先後,另一條人影,卻由側方猛撲了過來,嘴裡喝叱一聲,隨著他一個進身之勢,一雙手掌,直循著來人背上直扣了過來。
    來人顯然身負奇技,前後當敵的惡劣情勢之下,卻是胸有成竹,沉著得很。隨著他晃動的面影,似真又幻,卻已閃開了貫五常的亮銀鞭,緊接著右手輕舒,「噗」地一把,已攥著了對方亮銀鞭的鞭身。
    「撒手!」鞭身一抖,其力萬鈞。
    貫五常雖是使出了十足的勁道,卻也把持不住,只覺得手頭一熱,皮開肉綻裡,掌中亮銀鞭,已到了對方手上。
    這人似乎早就盤算好了,亮銀鞭一經到手,霍地反掄而出。「呼——」銀光一道,反向著身後來人襲去,鞭身落處,發出了猛銳的一股尖嘯,力道勁猛,無與倫比。後來的那人,膽敢不與退後,定將喪生鞭下,足尖倒點之下,撤出了六尺開外。
    來人冷笑聲中,身子已向前方欺進過來。
    貫五常護駕心切,一隻右手雖然皮開肉裂,鮮血淋漓,卻亦奮不顧身地直向來人撲去,身子方一襲前,已迎著來人的身勢,立時就覺出似有一股強大的氣機,隨著來人投身之先,逕自衝撞過來,貫五常的那般功力,竟然連對方的身邊也挨不上,便自反彈了出來,連連打了兩個踉蹌,才自拿樁站穩。
    高煦目睹之下,由不住吃了一驚。
    這一霎,由於來人的忽然接近,才使他猝然間看清了對方的臉,敢情就是日前在流花酒坊中邂逅的那個「君探花」。
    一驚之下,高煦由不住為之呆了一呆:「是你……」
    他身邊的另三個侍衛,卻已一擁上前,刀劍齊施,一古腦地直向著來人身上招呼下來。
    來人君無忌自不會把他們看在眼中,隨著他揮出的右手,掌中亮銀鞭捲起了一片銀光,只一下,已把來犯的兵刃,纏了個結實,緊跟著他力振的右手,一干兵刃已自紛紛脫手而出,嗆,啷啷散落一地。
    君無忌腳下快踏而前,強大的隨身力道,直指高煦,後者猝驚之下,已自喪失了返身逃走的先機。
    「啊……」
    雙方已是對面而立,高煦的一支長劍才自舉起一半,卻又緩緩放了下來。
    像是迫於來人的凌厲聲勢,高煦自忖著這一劍萬難取勝,也就不必多此一舉。
    「你是君探花吧?我們不是見過面嗎?」
    姓君的來人點了一下頭:「不錯,我們是見過。」
    眾侍衛,原待拚死護駕,忽然見高煦與來人竟是舊相識,一時俱都停步不前。
    卻有一人,快速閃身而前,直切向來人身側站定。正是高煦得力侍衛索雲,也正是那日隨同高煦出現酒坊、刀骨峨聳的藍衣瘦漢。
    「你好大的膽!」索雲怒視著來人道:「有什麼事要夜闖禁地?下站!」說到「下站」
    二字時,向前逼近了一步,一隻手已緊緊握在腰刀上。
    敢情是一鞘雙刀,刀式修長,大異一般。姓索的既為高煦器重,而為侍衛首領,形影不使稍離,想來功夫不弱。眼前形勢迫急,生恐有所失閃,雖知對方大非尋常,卻也只有一拼之途。
    君無忌臉上閃出了鄙夷的笑。
    高煦卻搶先地道:「不許妄動!」目光一掃四下裡各人,哈哈的又道:「你們都不許動手!給,我退下去,」
    索雲怔了一怔,目光裡顯然大惑不解。
    「不要緊!」高煦凌厲的目光,制止了索雲的出手,緊接著落在了正面的「君探花」身上,立時臉上佈滿了濃濃的笑意。
    「第一次見你面,我就知道你這個人有一身好本事,果然我沒有看走了眼,來來來,咱們到裡面盤桓盤桓……」
    一面說著,高煦真個就要返身進洞,卻為來人出聲所阻。
    「不必了,王爺。」
    「啊!」高煦回過身來,怔了一怔:「你敢情看出來了?」說著他也不禁微微笑了。
    來人點點頭,目光炯炯有神地道:「你名朱高煦,當今皇二子,受封為漢王,如今又領了征北大將軍的頭銜……」
    「大膽!」索雲方待上前,卻又為高煦手勢所止。
    「不要緊!」高煦並不發怒,含笑道:「說的都是實話,請再說下去,你還知道些什麼?」
    「哼哼!知道的可也多了!」君無忌冷笑了一聲:「像是你為徐皇后所生,你母親一共生了你們兄弟三人,但你們兄弟卻為了想爭奪未來大位,勾心鬥角,十分不合……」
    高煦濃眉挑了一挑,一張臉極見陰沉,若是平日,什麼人膽敢在他面前這麼放肆,早就拉出去殺了,但是今夜情勢卻是大有不同,姓君的來人那一身出神入化的武功,剛才他可是親眼見識了,自己這方面雖然人多勢眾,可是根本對對方不起作用,他的來意容或已是「諱莫如深」,苟有敵意,還得設法消弭於無形,自不是自己施派威風的時候。這麼想著,高煦只得把一口怒氣緊緊壓下心頭,只是外表想要保持先時的平靜,卻是萬難。
    君無忌偏偏無視於他的內心感受,兀自在火上添油,「尤其是足下,你的惡跡昭彰,壞事也幹得太多了……」
    「啊……」高煦強作出一副笑容:「我倒要洗耳恭聽了!」
    「這也就不用我來饒舌了!」君無忌一雙深邃的眼睛,緊緊地逼視著當前的漢王高煦:
    「遠的不說,我只問你,朝中賢臣右春坊大學士解縉是怎麼死的?」
    高煦陡然神色一變,怒聲道:「住口!你……你太猖狂了!」
    一旁的索雲眼看著主子受辱,早已蓄勢以待,這時聆聽之下,不再遲疑,右手擰處,一雙長刀,方待拔出。
    卻不知刀鋒方自抽出一半,面前銀芒乍吐,卻己被對方手上十二節亮銀鞭,比在了前心部位。雖然那只是一根軟兵刃,可是在對方內力灌注之下,無異金剛鐵杵。
    索雲只覺得身上一麻,才知道敢情已為對方隔空定住了穴道,那口刀是萬萬難以拔出來了。
    妙在這一切只是發生在無形的暗中,也只有當受者自己心裡有數。真實的情況是,果真君無忌手下無情,根本無需兵刃相加,只要把灌注於銀鞭尖梢的無比內力向外一吐,索雲想要保全這條性命,可就萬難了。所幸,君無忌並沒有取他性命的意思。
    不過是極短的一霎,大顆的冷汗,己佈滿了索雲前額,這番情景,一落入高煦眼中,自是心裡有數,不禁吃了一驚,越加不敢輕舉妄動。
    緊接著君無忌垂下了手上的軟鞭,索雲身子晃動了一下,才自拿樁站好。索雲一身武功,萬萬不止如此,只是一上來為對方無形真氣,拿住了穴道,遂自銳氣盡失,敵我功力,已是十分清楚的有所顯示,除了自尋死路之外,索雲實在不欲再輕舉妄動了。
    君無忌一雙眸子這才重又回到了高煦身上,絲毫無視於他的難堪與憤怒。「那解縉不過在當今皇上面前力保令兄高熾為太子,因此便遭致了你的妒恨,使他罷官貶謫到廣西也就罷了,你卻偏偏放他不過,猶要誣他罪名,將他打入大牢,使他身受極刑,未免手段過毒了一些!」說到這裡微微頓住,由不住搖頭歎了口氣。
    高煦怒目看著他道:「這是你聽信了一般傳言,那解縉是因徇私貪賄,閱卷不公而受人彈劾,被皇上貶到廣西,後來又潛進金陵,『私覲太子』意圖不軌,才自入牢下獄,卻又與我有什麼相干?哼哼!莫非你今夜來此尋我,就是專為了談這些無聊的事?」
    君無忌搖頭道:「那倒也不是,你自己所作所為,應該心裡有數,我只是相機勸說,聽不聽便在你了。」
    「我都聽見了!」高煦眼睛睜得極大,一時好奇地道:「君探花,你我以前見過面麼?
    我看你……似曾相識……」
    「那倒是沒有……」
    「君探花是你本來的名字?」
    「我沒有名字!」
    「那麼這個名字便是假的了?」
    「名字只是代表人的一個符號而已,真假何妨?」
    「哼哼……有意思……」高煦微微一笑,倒似去了前嫌:「本王愛你一身難見的蓋世武功,有意收留你在我身前效力,或是保獎你在眼前北征裡出盡一份功名,這個機會很是難得,望你不要推辭才好。」
    君無忌搖搖頭,冷笑道:「不要說這些無聊的話,哼!休說功名富貴了,就是眼前你這個皇子親王,卻也看不在我的眼裡!」
    高煦怔了一怔,緊接著便自呵呵有聲地笑了。「欽佩之至!」他說:「正因為如此,你在我眼裡才非比尋常……夜深了,外面又冷,來來,咱們到裡南談去,叫他們弄點酒,咱們喝它一盅!」
    君無忌道:「不必了!」這才說明來意:「我今尋你,乃是為遵前言,給你送東西來了!」
    「啊!」這倒是高煦始料非及。
    君無忌卻己解開了胸前系索,將身後一個鼓蓬蓬的背袋雙手送上。
    高煦呆了一晌,方自接了過來,探手入內摸了一摸,立時心內雪然,「是那塊玉兒紅的兔皮?」仰天一笑:「哈……我竟然把這碼子事給忘了。」
    「塞外春寒正濃,皇上春秋漸高,這襲玉兒紅皮裘,請你轉呈聖上,若是趕製及時,或可使他老人家北征路上,少受許多風霜之苦……」幾句話出諸其口,情深意摯,較之先前的冷漠神態,簡直判若二人。
    高煦聆聽之下,神色一震,呆了好一陣子,才自點頭道:「好得很,你竟是搶先一步,猜到了我的心眼裡去了,這塊玉兒紅,我原本也是打算購來呈獻聖上,難得你一個不相干的外人,竟然也有此忠心,這就怪不得父皇功業蓋世,萬方朝拜了!」
    出乎意外的,君無忌並不曾在他話聲裡得到鼓舞,他所綻現的,竟是那麼尷尬牽強的苦笑……他這個人容或生具濃重的感性,卻似耐不住後來的刻骨歷練,將那些本屬於生命中美好部分,都變了質量,說是提升了這些情操,應該比較中肯。
    「好吧!」高煦奇異的目光,頻頻在對方身上打轉:「你既如此說,這塊玉兒紅我就代聖上收下了,只是聖上要是問起,足下的大名是……」
    「君探花。」
    「哼哼,你不怕有欺君之罪麼?」
    「那是你們朝廷裡的說法!管不了我這個流花河畔自由自在的野人!」
    「你……」高煦一時為之氣結,卻是無話可說。
    無論如何,對方上門贈皮,總是一件好事,況乎今日之勢,已是「太阿倒持」,自己一方能夠倖免於難,已是阿彌陀佛,哪裡還敢故意招惹?
    這麼想著,高煦臉上便自又流露出一片笑容,「那麼我就代聖上先謝謝你了,今夜你來,就是為了這件事?」
    「不錯。」君無忌炯炯目光逼視著他:「再就是奉勸你少行不義,你的一舉一動,莫謂人不盡知,離地三尺有神明,若是落在我的眼裡,再見面時,只怕就不是今日這個局面了,望你好自為之!」
    話聲出口,身形已陡然拔起,宛若怪鳥凌空,噗嚕嚕夾雜著一片疾勁的衣衫飄風聲,已遁身三數丈外,落足於一棵巨松之梢。
    那松樹高度有數丈,聳然矗立,尖梢部分尚還聚集著未融的白雪。君無忌身子一經落下,只簌簌落下來幾片雪花而已,眼見他偌大的身子,彷彿粘在了樹尖上,一任上下顫搖,並未能使他腳下少移分毫,正是武林中難得一窺的「風擺殘荷」身法,直把目睹下的高煦,看了個目瞪口呆。
    夜月下,君無忌身軀再聳,長空一煙般,己是消逝無蹤,卻自樹梢上落下了簌簌白雪。
    仁立翹首的高煦,恍然覺出了寒冷,有「遍體颼颼」的感覺。
    數一數這群孩子一共是二十八人,最大的一個叫「鳳姑」,是個女孩子,今年十五歲,最小的一個叫「龍生」,今年才八歲,濟濟一堂,卻是夠熱鬧的。
    君無忌一一巡視,善加安撫,十分欣慰地點頭道:「夠了,就是二十八個吧!不能再多啦,再多我就照顧不過來了!」
    山神廟裡經過了一番佈置,煥然一新,新桌子、條木長板凳,一概由君無忌出資,親自動手,努力逾月,終於看起來像個教室了。
    廟外有大塊的空地,巨松環峙,翠草如茵,功課之餘,君無忌就帶領著他們在此唱歌跳舞,每日還供他們一頓午飯,日落之前,孩子們各自回家,便只剩下了小琉璃一人。
    他原本就住在這裡,現在更分不開身了,君無忌授以重任,要他負責分配管理這群孩子的飲食雜務,由一個叫「鐵彈兒」的大男孩會同他一起負責,兩個人倒很能盡職,居然管理得井然有序。
    孩子們都聰明活潑,清一色的都是窮苦出身,原本飯都吃不飽,哪裡還有讀書的命?偏偏這個「君探花」不辭勞苦,在小琉璃的帶領之下,一一造訪,苦苦勸說,每戶給了一兩安家銀子,才把這些苦孩子,由父母身邊帶來這裡。
    二十八個孩子按年歲智愚之差,分成了三班,分別授以不同課業,不過三數月,已有了十足進步。一切的書墨紙硯,外加午膳一頓,所有經費,全都出自「紅毛免子」身上。想想看小小一張紅毛兔皮,便能值上幾兩銀子,即使一天一隻,應付這些開銷,己是綽綽有餘的了,白白地便宜了流花酒坊的孫二掌櫃的,笑得連嘴都歪了。
    春雨新霧,春陽斜照,君先生又在教孩子們唱歌跳舞了。
    「賣炭翁,伐薪燒炭南山中。
    滿面塵灰煙火色,兩鬢蒼蒼十指黑。
    賣炭得錢何所營,身上衣裳口中食。
    可憐身上衣正單,心憂炭賤願天寒。
    夜來城外一尺雪,曉駕炭車輾冰轍,
    牛困人饑日已高,市南門外泥中歇。
    一車炭,千餘斤,宮使驅將惜不得。
    半匹紅紗一丈綾,系向牛頭充炭直。」
    君先生心懷大慈之人,以其生具至情,載歌又舞,確能唱盡詞中辛酸,孩子們天真爛漫,和聲齊唱,彙集成一片暖洋洋的洪流,洋溢著的純情至愛,一如和煦春風,吹遍了附近每個角落,就連枝頭小鳥也似有所感染,變得靜寂無聲了。
    「好極了!」
    一曲方終,傳過來一個人鼓掌叫好之聲。春暉裡,這個人就仁立在面前的一棵巨松之下,滿面笑靨裡展示著銀樣的一頭白髮,團團的一張圓臉,其實無需笑來點綴,早已喜氣洋洋。
    身上是那麼華麗的一襲錦袍,色作銀灰,映襯著滿頭白髮,一上來就給人親切慈祥的感覺。更何況那般文雅的舉止儀態,在在說明了老者的深具內涵,不可等閒視之。
    那麼白嫩的一雙手,偏偏還留著晶瑩透剔的長長指甲,簡直可以比美婦人,任何情況下,這樣的一雙手,都極引人注目。
    也許因為這樣,老人只拍了三下手,便自垂了下來,卻仍然為人注意到了。
    比較起來,他身邊的那個黝冷精壯漢子,可就是另一番完全不同的粗獷神態了。
    地上擱著挺大又沉的一個挑子,不用說這是主僕二人購物回來,經過這裡,走累了正在歇腿兒!
    那漢子身高七尺,十分矯健形樣,對照之下,銀髮老人的文靜儒雅,簡直是迥然不同的兩種形態。
    巨松聳峙,白雲縹緲,兩個人的忽然出現,宛若畫中仙人,遺憾的是錦袍老人頷下少了一種同他髮色一般顏色的長鬚,否則簡直就更像了。
    孩子們相繼轉回廟堂,這一節課是習字,由小琉璃與鐵彈兒分發每人紙墨,督促著寫字臨貼,君無忌卻藉故抽身,來到了山神廟外。
    「這位就是君先生了,失敬,失敬。」一面說著,銀髮老人向前踏進了幾步,遠遠向著君無忌打了一躬。
    君無忌側身而避:「不敢當!」只說了這三個字,卻把一雙深邃的眸子,緊緊地逼視著對方,臉上不著表情,靜觀事態發展。
    銀髮老人呵呵笑了。「老朽吳波,久聞先生大名,無緣識荊,今聞先生在此山神廟設館授讀,學生多是本地貧苦人家,先生義務教學,不受束修,反倒貼錢供應書物膳食,這等義行,前所未聞,真正愧煞老朽,是以不揣冒昧,登門造訪,不敢說共襄義舉,卻有心傚法先生,追隨驥尾,也為此鄉梓地方,略盡綿力,這就於願已足了。」一口氣說了許多話,自連連打拱不已。
    老人臉色紅潤,非但不見一條皺紋,竟然連鬍子也不見一根,聲音清脆,一如童子,全身上下不著一些兒世俗風塵氣息,甚似富貴中人,卻又並不盡然……
    君無忌微微點頭道:「原來這樣,那麼足下的意思……」
    銀髮老人道:「先生寶捨可在附近,如不嫌冒犯,可否……」
    「那倒不必了,」君先生搖了一下頭,微微笑道:「這裡地方窄小,除了課堂之外,別無容身之處,卻也不便款侍貴客了!「
    「哪裡,哪裡,先生太客氣了!」一面說,回身招了招手,身後那個魁昂漢子,即忙將地上擔於挑起,咯吱吱來到近前。
    「這是賤僕吳山!」
    隨向吳山道:「這位便是傳說中的那個君探花,君先生,還不見過?」
    吳山怔了一怔,退後一步,抱拳道:「參見先生!」進退有止,反倒不似主人過謙。
    主僕同姓,如非湊巧,便是只有一個可能,即這個吳山世代皆在老者家中稱僕,是以賜同主姓,准此而觀,老人設非世代游宦的高官,也必富甲一方的殷商地主之流了。
    君無忌道了聲:「不敢!」一雙眼睛,靜靜地由吳山身上掠過,又重新落在了老者吳波身上,除了微微的笑容之外,依然是不著一些兒異態。
    老人吳波手指向吳山挑來的那個擔子道:「這裡是一些筆墨紙硯,另外《幼學瓊林》二十冊,四書五經各十五冊,一切請先生統一分配,分贈給孩子們,如果能派上用場,倒也不枉我主僕跋涉登山一趟了!」
    君無忌點點頭道:「老先生既如此說,卻之不恭,我只有代他們收下來了,這裡先謝謝你了!」
    「另外,」老人探手入懷,摸出了一個錢包,由其中取出了兩張銀票。「這裡是一百兩銀子的銀票,就算幫助孩子們的衣物膳食吧!先請先生代為收下來,太過菲薄了,慚愧,慚愧。」
    君無忌搖搖頭:「這就有所不便了!」
    「怎麼?」
    「我想暫時還沒有這個需要!」君無忌道:「這裡究竟不是救濟的衙門,老先生真有這番好意,可以去與當地的官署接頭,想必不會令你失望!」微微一歎,他才又接道:「其實,這流花河岸,無家可歸窮苦孩子可也多了,老先生的銀子是不愁花不出去的。」
    吳老人兩張銀票已經拿出,聞聽此言,頗似有些意外,頓了一頓,只好收回。
    「說的也是,那……」
    說時,只聽得一陣子嘻笑聲,自廟內傳出。
    君先生道:「一會兒不在便是造反了,我就不多陪二位了,謝謝,謝謝。」
    一面說便待轉回。
    銀髮老人吳波又自一怔,手指著地上的挑子道:「這些東西……來,吳山,你為君先生挑進去吧!」
    吳山答應一聲,便將擔子挑起。
    君無忌原思自己動手,臨時卻又改了主意,道了一聲偏勞,便同著吳山一齊進入。
    他原意對方銀髮老人,必得隨同自己一併進入,卻不意後者只欠了欠身子,隨即步回樹下。
    在樹下,老人背著一雙白皙的細手,只是微微地笑,依然保持著他儒雅的外表風範……
    君無忌離開山神小廟的時候,天色也已微微黑了。今天似乎較平日晚了一點,待到了孫二掌櫃的「流花酒坊」已是座客稀落。整個酒坊只懸著一隻燈籠,要滅不滅,散發著一片曲終人散的淒涼。
    二掌櫃的只為等著那一張「玉兒紅」的紅毛兔皮,才撐到現在,偏偏今晚上君先生空著雙手而來,不免讓他大失所望,一時連話也不願多說,然而,對方「君探花」這個客人,在他眼睛裡,卻是一個莫測高深的人物,心裡儘管不樂意,表面上卻也不得不賠著小心。
    有了前次征北大將軍、王爺千歲到他店裡的那一次經驗,他可是更不敢小瞧了任何一個客人,那件事讓他津津樂道了好一陣子,逢人便說,至於王爺臨去賞下的那個金錠子,他可一直沒捨得花,差不多當成了傳家之寶給供了起來。
    正當他日夜殷切盼望著王爺再一次蒞臨他的小店時,後者卻再也不光臨了。消息傳來,這一次北征規模不小,皇帝御駕親征,身邊跟隨的依然是他最心愛的兒子——高煦。
    何以皇帝獨獨對這個第二子如此垂青?有人說,那是因為他這個兒子驍勇善戰,很能打仗;「靖難之役」時,多有倚賴,設非他的智勇兼具,很可能就吃了敗仗,而且他還曾救過皇帝的命,依著皇帝自己的意思,原希望傳「太子」位於他,要他接管未來江山,偏偏一些文臣卻看好高熾之忠厚老成,一一向皇帝進言,前文所載的那個解縉,便是堅決進言,力薦高熾「仁孝兼顧、天下歸心」最稱得力的一個。解縉雖然力薦太子成功,卻不能自保平安,為此丟官去職,在高煦的遷怒之下,如今打入大牢,成了永世不得翻身的階下之囚。
    君國大事,原非升斗小民所能問津,況乎人云亦云,傳來傳去,到底又有幾分屬真?實在是大有疑問,只是越是這樣,人們越有興趣,「防民之口,甚於防川」,如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為政者焉能不心存律戒小心乎!
    持著一盞燈,一角酒,二掌櫃的歪歪斜斜地來到了君無忌的座頭上。為了等君先生,他獨自個喝了一肚子的悶酒,已有三成的醉態。
    「我說……君爺你晚了……」
    舉了一下手上的「羊角酒觥」,二掌櫃的先喝了一口,舌頭都大了,說話已不靈光。
    「又又……又打仗了,知道吧?」
    君無忌把一張薄薄的餅攤開,抹上甜面醬,依次攤上菜、炒雞蛋,再加上肥瘦兼宜的「扒羊肉條」,裹上一根甜脆爽口的白玉蔥條,咬上一口,那才真叫夠味。二掌櫃偽偏偏這個時候窮聒絮,可真不識趣。
    「皇上已到蘭州了……」他可也沒有真醉,聲音忽然放小了,「這一回人數比上一回還多,總有好幾十萬……漢王爺……征北大將軍跟著……唉!這位王爺……」
    提起這位王爺,他可真遺憾,像是錯過了一世榮華富貴似的。「聽說就在咱們涼州還沒走……可他老人家怎麼就是不來我這個酒坊了呢!許是叫我給得罪了!」
    二掌拒的重重地拍著大腿,言下不勝懊喪。「王爺風流,又結新歡了……」起手揉了一下那雙見風流淚的火眼,二掌櫃的沙啞著嗓子說:「是東村季家的閨女,小名叫『穗兒』,黑裡俏,很有些子姿色……這一回可是爬上了高枝兒啦……一搭上還不弄個王妃什麼的……
    娘個小舅子的!這就叫運。運來了山都擋不住,爺您信不信這個邪?不信都不行……」
    可又繞到了那句老話上,二掌櫃的大聲歎息著:「哪像我,平常能說善道,看著怪聰明的,臨到人來了,看著也像,就是他娘的開不了口,舌頭硬像少了半截似的,白白地錯過了千載難逢的機會,你說氣不氣人!」
    燈焰兒晃晃照著二掌櫃那張風乾桔子皮似的老臉,遠處早已解了凍的流花河水嘩嘩有聲的淌著,水流疾湍,幾里地外都能清晰在耳。
    不知何時,酒坊裡就剩下他們兩個人了。
    孫二掌櫃的盡自叨叨無已。多喝了點酒,口不擇言,他是這地頭兒的「包打聽」,大小新聞,都別想能錯過了他那雙千里順風耳。
    「知道吧,這兩天季撇子喜得跟什麼似的!就等著八抬大轎來接他啦!」
    「季撇子?」君無忌放下筷子,已有離開的意思。
    「啊,」二掌櫃的說:「就是剛才……說的那個叫穗兒姑娘她爹,在城東開有一家糧食行,生意不惡,因為他習慣左手寫字幹活兒,所以人家就管他叫『季撇子』,他這個外號就這麼來的。」
    「這個穗兒姑娘……」想想也算了,君無忌實在不欲多此一問。
    「我見過一回。有一回在他們糧食店裡!很不賴,眉毛是眉毛,眼睛是眼睛……聽說求親的人多啦!都叫她爹給擋了駕,嘿嘿……敢情這老小子是安了這個心呀!這一回可爬上高校兒去了,搖身一變成了王爺的老丈人!嘖嘖……娘個舅子的!這還得了!」
    「呃……」二掌櫃的一歪頭,可又想到了另外一個碴兒:「這倒是怪事。」
    方待站起的君無忌,便自停了下來。
    「前兩天,江鄉約來我這個坊裡說了!」他的聲音忽又放小了:「說是:王爺私下裡還在徵召美女,要各裡各鄰挑選那夠格的淑女具報呢,您看看……」
    君無忌不覺皺了一下眉頭:「你剛才說的那個季家姑娘不是……」
    「嚇!」二掌櫃的咧著嘴笑了,露出了一嘴被煙葉子燻黑了的牙齒:「爺你可真是!這種事還嫌多嗎?尋常人家還有個三妻四妾的,何況他是個王爺!」
    君無忌冷冷一笑,沒有說什麼,心裡卻不禁有些為著那個叫「穗兒」的姑娘抱屈。
    「我走了……」這些狗屁倒灶的事,他可沒興趣聽,隨即站起了身子。
    二掌櫃的可也快撐不下去了,站起來伸著一雙胳膊,打了老大的一個哈欠,一時眼淚直流。
    「您……好走!我這也要上板……板子了!」「上板子」就是關門打烊的意思。
    君無忌已自離座步出,忽然一笑道:「你這個板子怕是還上不了……」
    「怎麼?」
    「只怕有客人來了!」
    「誰……說?這個時候……還會有誰來……」說著說著,他可也聽見了。
    那是一陣子亂蹄踐踏,間似鸞鈴聲音,叮鈴鈴極其悅耳好聽,容得二掌櫃的聽清楚了,事實上對方可也來到了眼前。
    君先生說得不錯,來人八成是衝著流花酒坊這塊招牌來的。這附近方圓數里,甚少人家,民風樸實,絕少夜行人出入,不是衝著「流花酒坊」又待為何?
    「這……不行了,不行了!」
    夥計曹七早就歪在爐邊板鋪上睡著了,二掌櫃的便只好自己動手,方自拿起門板,往門上裝去,不經意正好迎著了來人身子。來人已進來了。
    好快的馬!好輕巧利落的勢子!
    二掌櫃的一長塊門板還沒湊攏了,卻迎著了來人一隻雪白的纖細手掌,不過是輕巧地往後面送了一送,前者連人帶門板,簡直像是紙糊的一般,忽悠悠直往後面倒了下來。設非是走在後面的君無忌眼尖手快,適時地加以援手,頂了他那麼一巴掌,二掌櫃的非來個「四仰八叉」不可。
    沒摔著算是萬幸,來人可仍不樂意:「這是怎麼回事,沒長著眼睛,門板往人臉上上麼?」聲音透著清脆,可就有那麼一股子冷勁兒,話聲方歇,那一雙烏溜溜的剪水雙瞳,直認著二掌櫃的逼視過去,後者登時為之一怔,「咦?這不是春大小姐……」說著說著,他的聲音可又變小了,才自發覺到自己敢情是認錯人了。「你……不是……對不起,我認錯……
    了……」
    來人冷冷地哼了一聲,閃過身子來,往裡面走了幾步,刷地一聲,脫下了身上的披風,現出了修長的身子,一頭黑油油的秀麗長髮,自然披肩直下。
    孫二掌櫃的只覺得眼前一亮,一陣子心旌搖蕩,可就看直了眼。
    平心而論,這輩子他見過的漂亮女人可也不少,就只有春家小姐最稱標緻。然而眼前的這一個,顯然別具風儀,較諸那位春小太歲並不遜色。
    這就不得不令他刮目看待了。
    「大……姑娘,天晚了,你,這是……」
    「我餓了,弄些吃的給我!」說著,她隨即在一張位子上坐了下來,眉頭皺了皺:「誰知道這麼一個鬼地方,連像個樣的客棧都沒有。」她的那一雙烏溜溜的眼睛,又向著孫二掌櫃的直逼過去:「你知道麼?」
    「我……有、有,城裡的『玉荷香』剛建沒有多久,可講究啦,只是太遠了一點兒……」
    「那不要緊,我的馬快。」
    一聽有了下腳的地方,長身少女臉上立刻現出了笑靨,長長的眉微微豎起,不啻風情萬種,尤其是黑白分明的那雙大眼睛,每一回二掌櫃的不經意與她目光相對時,都禁不住心裡通通直跳,那種美,那種艷,真能吸人神髓。偏偏也同春家大小姐一樣,就有那麼一股子懾人的冷勁兒,叫人看著害怕。只是眼前這一笑,直似春風一掬,卻將先時的冷漠吹散了,分明艷若桃李,挑引著你的無限遐思。
    二掌櫃的恍恍惚惚裡,可就又直了眼啦!
    他這「流花酒坊」買賣不大,可佔盡了「地利」之便,南來北往的人,凡是路過涼州的人,都非得來上這麼一趟不可。尤其是近月以來,八方風雨薈萃,有鼻子有眼的人,敢情可真來得不少,眼前這個姑娘,一眼看過去已見不凡,不知是哪個廟裡的菩薩,仙女娘娘下凡遊戲人間來了。
    無論如何,孫二掌櫃的自忖著開罪不起,搖搖頭,隨即擱下了手上門板,重新端起了桌上的燈來。
    燈光一晃,照著空洞洞的門扉,這才想起來,眼前少了那麼一個人來,「唉,君爺……
    人呢?」
    四周圍看看,哪裡有個人影子,敢情人家早走啦。
    長身少女道:「你說什麼?」
    「我是在說君先生這個人………一個客人!光顧了跟姑娘說話,倒忘了他啦!」
    「你是說剛才的那個人?」
    「是呀……」二掌櫃的叨叨道:「走就走了吧!來吧,大姑娘,看看灶封了沒有……」
    猛叮裡,對方姑娘由暗影裡突然站起來,嚇了孫二掌櫃的一大跳。
    「慢著!」長身少女打斷了他的話,插口道:「那個人,你說他姓什麼來著?」
    「君……姓君呀!君子的君。」
    「姓君!」
    昏黯的燈影裡,長身少女上雙眼睛,驀地睜大了,一陣風似地,呼——掠過了眼前的八仙桌子。
    孫二掌櫃的嚇了一大跳,還不知怎麼回事,她卻再次騰身而起,展翅飛鷹般已自奪門面出。
    「我的老奶奶……這……」二掌櫃的真像是看見了鬼一樣地哆嗦著。自從幾個北征的軍爺和一個被五花大綁的綠衣姑娘,在他酒坊裡開打鬧事,差一點賠了他的一條老命之日起,想起那件事來,便猶有餘悸,現在是一看見動武就害怕。他抖顫顫地端起了燈盞,方自走到門前,只聽得「呼」的一聲,一陣子襲面風勢裡,對方那個長身少女,竟自去而復還,玉樹臨風般地又自來到了眼前。
    燈焰子猝當風力,「呼」一下子熄滅了,「噗突」一下子又亮著了。
    面前這個長身子細腰的大姑娘,寒著張清水臉,一聲不響地又走了進來,在她原先的位子上坐下來。轉側之間,二掌櫃的赫然發覺到緊緊在她背後的一口長劍,不用說,也同春家小姐一樣,敢情是個「俠林」或是什麼「道兒上」的朋友了。
    由於有了前此綠衣姑娘出手殺人的血淋淋教訓,再打量著眼前這個標緻的長身少女,二掌櫃的一時臉都嚇青了,真害怕對方少女一朝翻臉地白刃相加……只是,卻又不是這麼回事兒。
    「別這麼看著我!我又不吃人!」長身少女緩下臉來說:「你說剛才走的那個客人他姓君,叫什麼來著?」
    「君探……探花……」二掌櫃疑惑著:「姑娘你認識他?」
    「那倒不是……」想著來人的去,那麼飄然地不著邊際,雖說是自己的一時大意,漫不經心,可是到底卻是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消失了的,左不過三兩句話的當兒,竟自會走得無影無蹤。細細推敲起來,這其中便只有一個道理:姓君的存心躲著自己。為什麼?無緣無故的,他幹什麼心存仔細?難道說一上來,他就摸清了自己的底細?看出了我的來意,倘非如此,卻又為何?燈光迷離裡,她那雙美麗的眼睛,交織著「謎」樣的玄光……
    想著想著,她的心情可又開朗了。無論如何,總是件令人振奮的好事。敢情不費吹灰之力,已和他照了臉兒,還怕他插翅而飛?
    「君探花……」她輕輕地念著這個名字:「我真是久仰他的大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