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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泉倒掛,煙波浩緲。
    幾隻靈猴騰躍穿波於眼前湖光山色,一行雁影追認著長空盡頭的無邊浩瀚……漸飛漸遠,無遠弗屆……
    青山如黛,桃紅遍野,亂紅鞦韆裡,交織著人的奇幻與夢境。
    「搖光殿」恰似投合人心,容了「奇幻」與「夢境」,「它」的存在與聳峙,代表了人定勝天,說明了人類的妙想靈思,畢竟能實現於這個人間,卻不是幾聲美的讚賞所能涵蓋得了的!
    對於全天下拿劍的朋友來說,「搖光殿」幾乎是絕對的神秘,神秘得近乎於幻覺,像是浮光掠影,簡直不著邊際。
    然而它的存在,卻又畢竟是不容爭辯的事實。像是一塊未經發掘的美玉,其實它早就發光了,只是人們昧於無知而已。
    「搖光殿主」李無心——一這個自視絕高的女人,其實並不年邁,今年還不到五十歲,如果她願意的話,仍將有漫長的今後歲月等待著她,甚至於從一開始她就可以抓住流逝的韶光,不使她美麗的容顏像一般其他女人喪失得那麼快。然而,她竟然不此之圖!雖然她仍然是美麗的.只是那一顆隱藏在美麗之後的心,卻早已衰老,而且「衰老不堪」,要不是那一身奇異的武功支持著她,也許她就倒下去,再也爬不起來了。
    很可能正因為如此,她才為自己取了「李無心」這個名字。真實的名字是什麼?沒有人知道,這個天底下,只有她自己才知道,也許她的兒子也知道。
    她是有過一個兒子的……只是後來那個兒子卻又「死了」,真實的情況誰也不知道,也只有她這麼說而已。
    她是個驕傲的女人,出身良好,像是有永遠也揮霍不盡的錢,至於這些錢的來處,卻又諱莫如深,一如她這個人,這一身奇異的武功……細推起來,每一樣都深不可解,引人遐思。
    雖然她很美,但青春對於她來說,卻是那麼短暫,短暫得近於沒有。對於她來說,像是沒有「過去」這兩個字,因此,這裡的人,沒有一個敢在她面前輕談過去。如果說在她生命裡確是還有「過去」的話,那麼這惟一的一點過去,便只是她那個一度癡心妄想,最終卻又心灰意冷,已經「死去」了的兒子。
    除了那個「死去」了的兒子以外,她還收養過一個兒子,這個收養的兒子,其實得天獨厚,除了承受了她的無比的愛,最難能的,還承繼了她的一身絕世武功。
    不幸的是,三年以前,這個後來她所領養,承繼她武學的義子,竟然不告而別,一去無蹤,這是她又一件最痛心的往事。
    「這是他的命不好!」每一次想起來,她就會對自己說上這麼一句。她想如果這個孩子脾氣不這麼倔強,如果他夠聰明,只要在自己身邊再多耽上那麼一年,那麼,他今天的成就會更不只此,在她意識裡,這最後的一年,最為緊要,偏偏那孩子竟是錯過了,這不是命麼!
    兩個兒子,一個「死了」,一個溜了。作為慈母的她,焉能不為之心碎!雖然這個「慈母」,有時候確是過於嚴厲了,但是「母親」二字其涵義該是何等深奧?其本身的意義,己是不容取代,那是絲毫不能例外,下不得註腳的。
    李無心便是這樣失去了她的那一顆「心」的……
    所幸,她的身邊還有個女兒——沈瑤仙。
    雖然這個女兒也同那個走失的兒子一樣,不是她親生的,但是一切她所付出的,簡直與親生毫無二致。沈瑤仙非但承受了她強烈的「愛」,也承受了她無比的「恨」.難能的是,她同時也承受了李無心那一身駭世驚俗的武功絕學。
    李無心武術博大精深,不同於時下一般,卓然自立於武林百家門戶之外,很多奇異的劍術、掌功,堪稱前無古人,獨步江湖,多為其師張自然精心自創。沈瑤仙守侍身邊,耳濡目染,好學不倦,簡直就像是進入到一個無人的寶庫,俯拾皆是,受益之大,也就不難想知。
    走了的兒子不去說他了。李無心如果說此生還有希望,便只在這個女兒沈瑤仙的身上了。
    一隻雪山獨產的「金翅黑蜂」,不停地在空中嗡嗡飛著,在李尤心那一雙湛湛有神的目光注視之下,只是在空中打轉,不得其所而出。
    漸漸地,李無心眼睛裡光采益甚,空中金翅黑蜂便似失去了主宰,四面瞎衝亂撞,終於墜落地上。
    李無心追魂懾魄的一雙眼睛,偏偏饒它不過,直直地追向地面,死死地「釘」著它,直到它團團在地上打轉,由疾而緩,繼而蠕蠕而抖,最後不再有絲毫動彈為止。
    「它死了!」
    無限驚訝,顯示在沈瑤仙臉上,當她向母親望過去時,臉上的表情幾乎難以置信。
    「搖光殿主」李無心微微閉上的眼睛,隨即睜開,這雙眸子裡,顯然已失去了先前的凌厲光采。
    「精誠所至,金石為開!」李無心淡淡地笑著:「這是我現在要開始傳授你的一門新的功課。」想了一下,她又說道:「就暫時定名為『無心之木』吧!」
    「無心之術?」
    「無心則無妄想!」李無心說:「沒有妄想才能專一致精,人的精神氣魄,其實威力無匹,如能整理運用,應是無堅不摧。有一句話你應該知道:『千目所視,無疾而終』,便是這個道理,一個人如果能夠善養他的精神,運之於動手對敵,常於出手之先,便已克敵制勝。這是一門極難練習的功力,從今天起,你就著手練習吧,我預期你一年見功,那時便為天下一等強人,再也沒有人能夠是你的對手了!」
    「只是娘娘……」沈瑤仙略似有憾地訥訥道:「一年……還要這麼久麼?」
    「這已經是快的了!」
    李無心哈哈笑道:「如果是你哥哥,也許只需八個月便可有成,你卻非一年不可!」
    「這麼說,哥哥還是比我強了?」
    「不,他的功夫如今也許已經不如你,尤其是劍訣,只怕還要落後你不少,只是他的實力卻遠比你強……」輕輕歎息一聲,搖搖頭:「這個孩子!」
    「娘娘,你不是說過不再想他了嗎?怎麼還……」
    「我只是為他可惜。」李無心臉上顯現著一種冷漠:「你知道,能夠繼承我『搖光殿』的武學,該是多麼不容易的事。而他,哼,竟然自甘放棄了。」
    「娘娘……」沈瑤仙緩緩地垂下了頭:「他也是不得已的……您就原諒了他吧!」
    「不得已?」李無心冷冷地笑道:「怎麼,憑你還配不上他?難道我這麼抬舉他也錯了?」
    「娘娘……」沈瑤仙仰著臉,看向母親。一霎間熱淚盈眶:「您難道真的不知道?」
    李無心臉上顯現出一片迷惘。
    「他是為了……那個哥哥……」
    「不許再提他!」李無心重重地拍著椅子的扶手:「我說過了,他已經死了!」
    「可是……他卻不相信……他說他一定要找著他,娘娘……」沈瑤仙一時忍不住說出聲來:「活著要人,死了要骨……他是這麼說的,真的……」
    「你敢!不要再說了!」這聲喝叱,醍醐灌頂般地制止了沈瑤仙的悲泣,她卻是那麼的迷惘,心裡像是有一百個繩結那樣地解不開。這又是為了什麼?母親對她親生的兒子……難道她真的期望那個曾是她魂牽夢繫的親生兒子死了?還是他真的已經死了?
    只怕這個謎底永遠也揭不開了。
    「孩子……好孩子……」母親伸出了那雙白皙的手,輕輕地撫摸著女兒的長長髮絲。她的心彷彿再一次為之破碎:「你還是死了這條心吧……知道吧!我的心!早就已經死了,不再存任何的指望了……」聲音裡充滿了絕望。「哀莫大於心死」,敢情她的心早就已經死了。
    「傻孩子……」李無心面白如雪:「我不是隨便說說的,我有……證據……他真的死了……」說到「死了」二字時,兩行清淚,己自奪眶而出。
    「娘娘……您……」
    「不要再說了……」一縷苦笑,顯現在李無心蒼白的臉上:「忘了這件事吧……答應娘,嗯!」
    沈瑤仙微微地點了一下頭,卻仍是解不開心裡的那個繩結。
    「人俊這個孩子,要是真的為這個出走,我倒是錯怪他了,不過……」李無心卻又寒下臉來:「他竟敢不聽我的話,讓我傷心,我算白疼他了。」
    人俊,苗人俊,那個承她養育,傳以武功,而後離家出走,讓她傷心失望的人。
    「搖光殿主」李無心目光再轉,無限慈愛,卻又似別有深意地落在了沈瑤仙的身上。
    面前的這個少女,有著高挑的身子,細腰長腿,己是出落得異常標緻。其實她出身良好,母親原就是深具姿色的淮上佳人,父親為官早死,沾著了一點姻親的關係,她母女便投奔自己來了。那一年,這孩子不過才兩歲,還在襁褓之中,她能懂什麼。
    沈瑤仙被看得直納悶兒,靦腆地向母親回看著。長長的眼睛裡,交織著無限迷惘卻掩不住隱現於眸子深處的湛湛目神,有稜有角極見凌厲。這是她內功精湛,到了一定界限的現象——「藏之於五腑六脈,神現於一頂天窗」,那「天窗」便是人的一雙眼睛,她敢情早已是內功大成了。只是,卻太凌厲,瞧著有些怕人。
    不只是凌厲而已。瞧她遄起的一雙濃眉,簡直像煞她那個死去的親娘,再襯上直挺的那根鼻樑骨,美是美矣,怕是倔強勝過男兒,自古以來,這相貌必屬貞節烈婦,出落風塵,必為俠女,那是寧折也不彎曲的典型樣兒。
    「果真如此,怕是把她的終身誤了……」
    這麼想著,李無心未始沒有一些兒愧疚,漸漸地開始明白過來,何以與苗人俊同生共長,情若手足,才貌俱行匹配,偏偏那一顆少女芳心,竟似別有所屬。
    一個念頭,閃電般自心上掠過:苗人俊的離家出走,怕是為情勢所逼,男女婚嫁之事,是應出自雙方心甘情願,可是一些兒勉強不得,果真是這個丫頭,執著於自己早先的一句癡心妄言,把「死了」的人,當活人來守,可就不怪乎苗人俊的碎心與出走了。那「活著要人,死了要骨」的淒淒一句斷腸言語,不正是最為確切的憑證嗎!
    李無心一念及此,禁不住吃了一驚。
    畢竟她養性功深,饒是如此,臉上卻沒有現出絲毫異態。長久以來,她給人的感覺,一直便是冷漠、嚴厲的形象,若是忽然有所轉變,即使和藹可親,亦免不了啟人生疑。
    「我幾乎忘了……」打量著面前的沈瑤仙,她冷冷地說:「冬梅回來了?」
    沈瑤仙點頭道:「回來了,我正要稟告娘娘……」
    「怎麼,有什麼事情發生了?」
    「沒什麼大不了,」沈瑤仙略似遺憾的樣子:「她受了點傷,傷勢不太嚴重。」
    李無心微微一愣:「冬梅受傷了?傷在哪裡?你……為什麼現在才告訴我?」
    「娘娘,冬梅昨天晚上才回來!她很害怕!」
    「怕什麼?」
    「怕娘娘責怪她!」沈瑤仙訥訥地道:「她像是吃了不少的苦,人瘦多了!」
    李無心點點頭,臉上不著表情地道:「我知道,你是在為她求情?」
    「那倒不是……」沈瑤仙臉上現出了一片笑靨:「娘娘,冬梅嚇死了,您就看在她從小跟隨的分上,饒她這一次吧!」
    李無心冷冷一笑:「搖光殿出去的人,居然會失手外人,而且還受了傷?叫她進來!」
    「她就在外面!」沈瑤仙遲疑了一下,隨即向外步出。
    「冬梅」來了,那個此前傷在君無忌手上的綠衣姑娘。在面謁殿主李無心的一霎,顯然是過於驚嚇,簡直魂不附體。叩頭請安之後,只是在地上簌簌打抖。
    沈瑤仙輕輕一歎說:「你的功夫不如人,吃了虧,這不是你的錯,只是這個傷你的人太叮惡。冬梅,你把所遭遇的一切,告訴娘娘,卻不許有一字撒謊,知道吧?」
    「婢子知道……娘娘開恩……」
    這「娘娘」二字,顯然已非僅限於「母親」的專稱,是否有皇族正殿各妃的寓意在內,卻是至堪玩味。多少年以來,整個「搖光殿」的人,俱都遵循著這個若似親密,卻又極尊隆高的稱呼,來稱呼這個高高在上的女人。
    事實上李無心確似有高貴的氣質,以及不怒自威的「後儀」,然而亦不過取其具體而微的形象而已。無論如何這「孤芳自賞」的隔離式生活,較諸真實母儀天下的一國之後,在其實際意義相差太過遙遠。李無心是否因為如此而心存遺憾,抑或是別具深心,便只有她自己才知道了。
    叩頭站起之後的冬梅,並不曾因為「娘娘」的沒有立刻降罪而心存倖免。她甚至於不敢抬起頭來,向正面而坐的娘娘看上一眼,反之,李無心那一雙冷峻的眸子,在她人見之初,跪地叩頭的一霎,早已把她看得纖微畢現,十分清楚。
    「你的右臂受傷了,是不是?」
    「娘娘明察。」冬梅深深垂下了頭。
    「過來讓我瞧瞧!」
    「娘娘!」冬梅踟躕著,向前面走了兩步。
    「娘娘!」沈瑤仙代為緩頰地道:「我瞧過了,不過是傷了些筋肉,只是……」
    李無心微微搖了一下頭:「你不必多說,我有眼睛,冬梅,你抬起頭來!」
    四隻眼睛接觸之下,冬梅只覺得對方那雙眼睛精氣逼人,心頭一震,彷彿無限彷徨,慌不迭把眼睛移向一旁,緊接著垂下頭來,一時禁不住心跳不己。
    李無心顯然已有所見,神色為之一凝,冷冷地道:「你果然遇見了厲害的對手,差一點就叫人家給廢了!」
    沈瑤仙在一旁吃驚道:「真有這麼厲害?我倒是沒有看出來。」
    「你的功夫可是白練了!」李無心冷冷地看向面前的冬梅:「傷你的人原可置你於死地。卻又心存仁慈,這又為什麼?」
    冬梅茫然地搖了一下頭:「這……婢子就不知道了……也許是因為我跟他沒有仇吧?」
    「難道傷你的,不是紀老頭子!」
    「紀老頭?」冬梅呆了一呆:「婢子不知道有這個人!」
    沈瑤仙詫異道:「誰是紀老頭子?」
    「我猜錯了!」李無心搖了一下頭:「如果是紀老頭子,只怕你這條小命是保不住了……」
    像是無限遺恨,又似有一抹淡淡的讎仇,「搖光殿主」李無心那一雙細長的眼睛,緩緩視向半卷珠簾的窗外,凝視著空中那一朵靜靜的白雲。
    「只是這隻老狐狸,他是不會放過我們的,早晚他會出現的……」
    喃喃地自訴著,李無心才又轉向面前的冬梅:「傷你的這個人是誰?又為了什麼?」
    冬梅說:「他叫君探花!」
    「君探花?」
    「流花河那一帶的人,都這麼稱呼他。」
    冬梅索然道:「年紀很輕,不過二十幾歲,是一個很奇怪的人,可是武功確是很高……」
    「高到什麼程度?」沈瑤仙靜靜地打量著她,插了一句嘴。
    冬梅歎了一聲:「小姐……真的很高……我不知道怎麼來形容他,總之……他的功夫高極了。」
    沈瑤仙一笑說:「比起我來呢!」
    「這……」冬梅低下頭:「比起小姐來當然不及……不過相差不會太多。」
    「這就夠了!」沈瑤仙微微點頭道:「這應該說他的武功是絕不會在我以下了,你只是不好意思這麼說罷了!娘娘,你以為呢?」
    李無心緩緩地搖了一下頭:「我不信當今天下,有這麼厲害的年輕人……君探花……冬梅!把經過的情形,詳詳細細地說出來,不許你漏掉一個字。」
    冬梅應了一聲,隨即把被擒經過,於流花酒坊脫困,連傷戚通及三位軍爺,乃至於邂逅君探花之一段經過,細說了一遍。
    原來冬梅此行負有夜刺當今萬歲行宮的神秘任務,卻不慎失於被戒衛森嚴的錦衣衛所擒,論罪應該就地賜死,偏偏錦衣衛中一個叫劉林的千戶,看中了她的姿色,竟然動了邪念。
    話說起來,可也就長了。劉千戶其實乃當今漢王高煦手下親信之人,過去原在高煦手下當差。那高煦雖為父皇冊封為「漢王」之位,卻不去雲南就職。仗著父皇的寵愛,無惡不為,這一次竟然陪同父皇遠征瓦刺,聲勢極是顯赫,頗是駕於太子高熾之上。朝中盛傳,皇上其實愛的是這個兒子,這次遠征,若是勝利南歸,便將廢除太子的名號,改立高煦為嗣,如此一來,原本就炙手可熱的漢王,更為之勢焰高熾,各方奔走,戶限欲穿。盛名之下,多的是趨炎附勢之人,劉千戶小小官職,又稱老幾?他卻別具「慧」心,獨能瞭解到舊主的「寡人之疾」,送上了冬梅這個美女,以為進身之階。
    劉千戶還不夠仔細,認人不清,這趟子差事,若是直接由錦衣衛負責押送,冬梅就算身手再高,也休想有機可乘,偏偏他就轉手於高煦的親兵「天策衛」(據明史載,永樂二年成祖賜其親兵『天策衛』與漢王,直至十四年漢王失寵後始奪回節制),落到了戚通這個「小旗」鎮撫的手下,雖然事先嚴加告誡,臨終仍然失之大意,丟了差事。
    這段經過,冬梅說得十分清楚,「搖光殿主」李無心只是冷冷含笑,卻不妄置一詞。
    其實包括沈瑤仙在內,亦不能深知冬梅此行任務的真實意義。何以李無心忽然會對當今皇室心存關懷?她自己無意深說,別人也只有心存納悶而已。
    倒是說到了「君探花」這個人的出現,以至於後來的出手,才使得李無心略略現出了驚異的表情。
    「你可聽見了?」李無心一雙細長的眼睛,轉向身側的沈瑤仙:「人外有人,山外有山,這一次我們『搖光殿』總算碰見了厲害的對頭了!」
    沈瑤仙微微一笑道:「娘娘是說我的功夫不如他了?」
    「很難說。」李無心眼神裡充滿了智光,分析道:「只看他舉手之間,憑著一股真氣,即能封鎖了冬梅半身七處穴道,這種功力,當今天下是找不出幾個人來的!這個人我們要格外注意。」她的眼睛隨即向著沈瑤仙看去:「冬梅蹤跡既現,搖光殿只怕已不易保持安寧……唉……可歎了姓君的這個人,一身好功夫!」
    這幾句話,對於不知就裡的局外人來說,自是一頭霧水不著邊際,只是對於搖光殿各人來說,卻都能很清楚的體會出她的言下之意。
    因此,沈瑤仙聽在耳朵裡,不會感覺絲毫奇怪,「娘娘放心,這個人就交給我來處理吧!」
    「我要你親自出手!」李無心冷冷地笑著:「果真冬梅死了,倒也罷了,他卻偏偏留下了她的一條活命,這是故意給我們看的,搖光殿絕不能忍受這個侮辱。」微微停了一下,她才向兢栗當場的冬梅點頭道:「來!讓我瞧瞧你的傷!」
    冬梅抖顫顫伸出了右手,像是十分痛苦。
    雖然沈瑤仙已為她施展內氣,打通了封閉的穴道,但是卻似井未痊癒,這隻手舉到齊肩部位,便似不能再高,一張臉疼得都變了色,就差一點沒有叫了出來。
    然而,這一切的痛苦,卻在李無心忽然抓住她的那隻手掌之時,得到了解脫。像是一條游動的蛇,只是這條蛇卻是熱的,隨著李無心的掌心氣機灌輸之下,所過之處,遍體發熱,像是有點酸酸的,卻是無比的舒泰。不過是很短的一霎,隨著李無心鬆開的手,冬梅身子晃了一晃,才自站定。
    「試試看,你可能動了?」
    冬梅應了一聲,舉手彎腰,較諸先時判若二人,簡直像沒事人兒一般,一時化驚為喜,幾疑身在夢中。
    沈瑤仙才知道方才自己運用氣功,為她打通穴路,其實並不徹底,顯然另有玄虛,不由大感驚異。
    李無心道:「這個姓君的,身手大有可觀,瑤兒,這一次你可遇見了厲害的勁敵了。」
    沈瑤仙呆了一呆道:「娘娘是說……」
    李無心道:「連我都幾乎上了他的當,你以為他是施展什麼手法鎖住冬梅右手穴路?」
    沈瑤仙想了想道:「這人內力充沛,像是純陽功力,難道不是?」
    「那你就錯了。」李無心微微搖了一下頭,才自注視向她:「我原來也以為是這樣,但是錯了,那是失傳江湖己久的『六陰』手法!」
    沈瑤仙失驚道:「娘娘說的是『六陰分花』手法?」
    「不錯!難得你也有點見識。」李無心道:「看來這人即使不是出身『大營』,也必與大營百門有些瓜葛,如果不是我發現得早,冬梅即使沒有性命之憂,時間一長,這條膀子卻也別想要了。」
    冷笑了一聲,李無心又接道:「他總算手下留情,否則六陰傷脈,尋骨而入,當場就有致命之危,這種手法正是本門『摧心掌』的厲害剋星,看來他是有意施展給我們看的,倒是用心良苦!」
    李無心那雙細長復明亮的眼睛,緩緩移向窗外,像是思索著什麼,那一顆古井無波的心,更似有些波動,牽起了層層漣漪。而她一向倔強,不與人隨便妥協的意志,卻不是容易變更的。「瑤兒,」輕輕歎息著,她似有無限感慨:「十幾年來,你己盡得我的秘傳,搖光殿秘功到底如何,卻有待你來證實它了。」
    沈瑤仙睜大了眼睛:「娘娘是要我……」
    「殺了他!你能麼?」李無心淡淡地笑道:「我想你是不會讓我失望的!」
    抖開來血紅一片,紅光耀眼。像是紅雲一片,映照得每個人身發俱赤。
    「好一張玉兒紅……」孫二掌櫃的看得眼都花了,連連地咂著嘴,喃喃連聲道:「我活了這麼大把子年紀,今天總算是見識了。」
    那麼多人,那麼多雙眼睛,就在這一霎,被孫二掌櫃的亮開的這張紅毛兔皮給吸住了。
    說起來這地頭兒一一流花河岸,原本就是「紅毛兔子」的產地,應該不足為奇才是,無如像這麼大張的皮貨,有些人硬是一生也沒見過。
    拉開來總有丈來大張,四四方方的一塊,紅通通,亮晶晶,全是小小「兔背」拼湊而成,本地人管它叫「玉兒紅」,那是因為皮質本身,反映出來的光澤,幾乎媲美上好美玉。
    既輕又軟,卻比貂皮還暖,更要名貴,無怪乎價值可觀了。
    「整整六十五張!」
    孫二掌櫃的轉向面色深沉的君無忌,賠著一臉的笑說道:「馬拐子說了,收了您七張『玉兒紅』,他連工錢也不要了。」
    「這就謝謝他了!」伸出一隻手來,在亮晶晶軟糊糊的皮裘面子上摸著,君無忌像是有過多的感傷。
    那還是很小很小的時候,記憶所及,母親便曾經擁有這樣一襲華裘,當她擁抱著自己時,自己那只調皮的小手,總是習慣地貼著母親溫暖的肉體,在皮裘裡摩搓留連。像是多麼遙遠的事了。這一霎,在他目睹手觸「玉兒紅」的同時,猝然間使他有所憶及,只是靈光一現,當他正待進一步的努力捕捉時,那記憶卻是越見模糊,甚至於連最先的一點殘存,也為之混淆了。
    「玉兒紅」的炯炯紅光,反映著他的俊秀英挺,那一身像是燃燒了的「紅」……給人的感觸是「不愧」為男兒之身。
    他的手,兀自在泛有紅光的毛叢中摩搓不已。那些毛毛,每一根都像是細長的針,針尖部分光彩燦爛。據說名貴之處便在於此,若是失去了毫尖的光澤,便喪失了原有的價值,不只是「玉兒紅」如此,海龍、紫貂、灰背、銀狐……凡為名貴俱都一樣。
    「怎麼樣,」孫二掌櫃猶自不忘最後的努力:「我給您二……二百兩銀子,爺您就讓了吧?」
    「你也配!」
    說話的人遠踞一方,可那雙眼睛始終就沒有離開這塊皮子。
    口氣這麼「沖」,惹得大伙全數都擰過臉來,倒要瞧瞧。
    好體面的一個客人。三十一二的年歲,紅通通的一張長臉,濃黑的炭眉之下,那對眼睛又圓又大,像是喝多了些酒,閃閃冒著紅光。
    這人穿著閃閃有光的一襲紫緞袍子,腰上紮著絲絛,頭上帶同色的一頂軟沿風帽,卻於正中結有碧森森的一面翡翠結子。
    同席尚有二人,一站一坐。站著的是個青衣僕人,手持錫壺,職在斟酒。坐著的那個,身著藍衣,刀骨聳峨,十分瘦削,眉黑而長,目炯而烈,像是天生不服人的那一型,偏偏在紫衣人面前施展不開,雖是同席共飲,卻帶著三分拘謹,倒似奉命「侍飲」模樣,一時猜他不透。
    三個人其實來了有會兒了,入門之初就引起了座客的一陣子竊竊私語。
    孫二掌櫃的那雙勢利眼該是何等精明,少不了一陣子巴結。紫衣人卻連正眼也沒瞧他一眼,就連他身旁的那個青衣長隨,也像是眼睛朝天,能不說話最好,孫二掌櫃的別說「馬屁股」了,連「馬腿」也拍不上,再吃同行的那個藍衣瘦漢拿眼睛一瞪,便只有往這裡站的份兒。
    可真是罕見的排場,坐椅子有自備的皮墊子,講究的金絲猴皮墊子,喝茶有自備的名瓷青花蓋碗,連茶葉都是自備的。
    紫衣人正在享用面前的一塊「干燒鹿脯」,使用的不是筷子,卻是自備的一把牙柄「解手小刀」,邊割邊吃,那鹿脯肥瘦適度,甘腴晶潤,只見他大塊割下入口嚼吃,確是淋漓盡致,引人垂涎。
    眾人目注之下,紫衣人一連又嚼吃了幾口,這才放下了手上的解手小刀,身後長隨遞上了雪白的布巾,他擦了一下,推案站起。
    「這塊玉兒紅我要了!」
    說時又移步過來,與他同座的那個長身瘦漢,趕忙放下筷子跟了過來。
    孫二掌櫃的先時被人一叱,心裡老大不是個滋味,只是見來人竟是心目中的那個「貴人」,也就吞下了那口窩囊氣,眼下他非但不敢發作,竟然賠著笑臉,趕忙把身子閃開一邊。
    鄉下老百姓都有個毛病一一見不得有錢有勢的人,尤其是怕見當官的。眼前紫衣人這等氣勢,非貴即富,哪一個人敢與招惹?是以紫衣人這一來到,各人便紛紛向後面退了開來,卻又不甘心回座,一個個眼巴巴地瞪著瞧,要瞧瞧這場熱鬧。
    「好一塊玉兒紅!」紫衣人顯然是識貨的行家,一隻手在皮裘上摸著,一順一逆來回摩搓不己,忽地俯身下來,吹了一口,裘面上像是螺絲紋般地起了一圈漩渦,卻是看不見底兒,這便是一等一最佳皮裘的證明了。
    「好貨色!」紫衣人含著笑,連連點頭道:「我給一千兩銀子,這皮子是我的了。」
    一面說,回過身來,拿眼睛直直地瞧向孫二掌櫃的:「給我小心收起來。」
    「這……是……」
    也許是「一千兩」這個數兒把他給嚇壞了,直覺地便似認為對方那個姓君的客人非賣不可。
    「二掌櫃的……」聲音是夠冷、夠低沉,卻讓每個人都聽在了耳朵裡,那聲音顯然並非出自紫衣貴客嘴裡。不知什麼時候,君無忌已經回到了他的座頭上。
    孫二掌櫃的那一雙幾乎已觸及皮裘的手,慌不迭的又收了回來,一又紅眼本能地可就盯在了君客人臉上。在他印象裡,不用說,這也是個難纏的主兒,雖然穿著遠不如紫衣人那麼闊氣,可是觀其氣勢談吐,卻自有懾人的威儀。
    「怎……麼著?」二掌櫃的滿臉詫異表情:「一千兩銀子!」
    「我聽見了。」
    聲音裡透著冷漠,紫衣人那等傲人氣勢,他卻偏偏予以疏忽,疏忽得連「正眼」也不看他一眼。
    「爺的意思是……是……」二掌櫃眼巴巴地看著他往前面移了幾步。
    「不賣!」回答得乾淨利落,相當乾脆。
    舉杯自邀,「干」淨了盞中殘酒。君無忌緩緩地自位子上站起來,敢情他酒足飯飽,無意在此逗留,這就要走了。
    酒坊裡起了一陣子騷動,大夥兒真糊塗了,這個姓君的可也太不識抬舉,那不過一塊兔子皮而已,就算再名貴,一千兩也值過了,真要錯過了眼前這個主兒,往後只怕打著燈籠也找不著了。問題在姓君的壓根兒就沒有出賣的意思,其他人看著為他著急,也只是干急而已。
    「把皮子給我收起來,我帶回去。」說時他逕自走向前,恰恰與紫衣人並肩而立。
    看上去兩個人個頭兒像是一樣的高,一樣的壯,只是紫不人氣焰撩人,全身上下燃燒著驕人的富貴氣息,在「只重衣冠不重人」的凡俗意識裡,姓君的那身穿著,可就太寒傖了。
    君無忌偏偏無意退避,就氣勢而論,較諸身邊的紫衣人卻是並不少讓。
    孫二掌櫃的呆了一呆,一雙紅眼睛珠子不停地在紫衣人與君客人臉上打轉,有些兒手足失措,進退維谷。
    「慢著!」紫衣人喚著他,臉上微微笑了。「我就知道這個價碼兒不夠多,這位朋友,咱們就來談談這筆生意吧!」紫衣人打量著並肩而立的君無忌,臉上現出了令人費解的笑。
    君無忌搖搖頭:「我看不必了!」
    「為什麼?」
    「因為你並不是一個生意人!」
    「何以見得?」紫衣人挑了一下那雙濃黑的炭眉,眸子裡似笑又嗔,莫測高深。
    「難道不是?」說時,君無忌霍地轉過臉來。
    四隻眼睛交接下,紫衣人顯然吃了一驚,偉岸的身子禁不住向後退了一步。
    留出來的位子,恰恰讓身後的藍衣瘦子補了空隙。這個空隙顯然足夠容納一個人,甚而有餘,只是既處於兩者之間,便為之略有不同,然而藍衣瘦子卻竟然踏了進來。
    氣氛熱熾得緊,簡直有一觸即發的態勢,只是這些除了當事者本身以外,局外人是難以體會出來的。
    紫衣人呵呵有聲地竟自笑了,一隻手輕輕摸著唇上的短髭,頻頻向對方這個君無忌打量不已。
    也虧了他這幾聲笑,化解了眼前一觸即發的迫人氣勢。藍衣瘦漢不待招呼,隨即向後退了幾步,恰恰站立在紫衣人後側左方。
    看到這裡,不明白的人也明白了。敢情那氣澄神清,刀骨聳峨的藍衣瘦漢,竟是負責保駕之人。觀其氣宇,雖說是過於瘦削,倒也井無貧寒之相,尤其不著江湖人物的那種風塵氣,倒也頗為不可小看,頗似有些來頭。
    「朋友你好眼力!」紫衣人頻頻地點著頭,打量著面前的君無忌:「竟然一眼看出我不是生意人。」說到這裡,他又再哈哈有聲地笑了,笑聲宏亮,震得人耳鼓發麻,怪不舒服。
    敢情是「財大氣粗」,讓人猝然似有所驚,警覺到此人的大有來頭。
    「其實你可是看走了眼啦!」紫衣人收斂住震耳的笑聲,紅光淨亮的一雙大眼睛直直地盯著面前的君無忌,那副樣子,真有點威武。「我還真是做生意的人,不過買賣跟人家不同罷了!我這個買賣是獨家買賣,別無分號,朋友,你可相信?」
    說著說著,他可又笑了。這一次可不是「哈哈」大笑,其聲「嗤嗤」,是打鼻孔裡出氣的那種笑聲。
    孫二掌櫃的人雖猥瑣,可就有那麼一點小能耐,這輩子他幹過的活兒可也雜了!開過當鋪,販過騾馬,給人打過井,懂一點陰陽風水,尤其難能的是,他還學過一點命相學,善觀氣色,會看相,只是那「命相」之學何等高奧精深,非大智大悟者不能參悟,孫二掌櫃的雖窮研數年,也只能在「用神」、「格局」沖、刑、會、合裡打轉,談到命局內的五行生剋妙用,他還差得遠。大概因為如此,才自始至終不敢掛牌執業。
    話雖如此,談到「相面」之學,他卻多少懂得一點。眼前既然輪不著他說話,站在一邊那雙眼睛可一直沒有閒著,咕咕嚕嚕只是在那個紫衣人身上打轉。他這裡越看越自驚心,只覺得這個紫衣漢子,氣勢非比尋常,分明大富貴中人,一笑震耳,一笑無聲,目烈而炯,直似有逼人之勢,轉過來卻又烈性盡失,直似有婦人溫柔之態,狼顧鷹視,分明一代權奸,掌眾生生殺予奪大權之極威氣勢。
    孫二掌櫃越琢磨越是心驚肉跳,兩條腿直是連連打顫不已。大凡能不怒而懾人者,必非尋常人物,准乎此,這個紫衣人的來頭,可真是夠瞧的了。
    偏偏那個神情氣逸的君探花,卻是無懼於他,紫衣人那般極威逼人氣勢,竟是降他不住,看在二掌櫃的眼裡,可謂怪事一件。
    其實孫二掌櫃的早已不止一次地為這位君客人相過面了,結論是一頭霧水,不著邊際,總覺得這個「君探花」是大有來頭,「貴」至無比,卻又奇異清逸,若拿來與紫衣人相較,顯然是截然不同的兩極氣勢,卻又似有共同之處……個中得失相關之處,卻非他二掌櫃的所能洞悉瞭然的了。
    孫二掌櫃這輩子閱人不謂不多,也夠雜的,可就還沒見過像眼前這麼難「相」的兩張臉,偏偏是不看想看,看了怕人。乾脆來個「眼不見為淨」,這就「閉上」得了。
    「還是那句話!」紫衣人指了一下攤開在櫃檯上的那張玉兒紅:「這塊皮子我要定了,我給你五千兩銀子,你什麼話也別說了。」
    他是認定了對方非賣不可。話聲出口,霍地轉向後側方的藍衣瘦子:「咱們爺兒們哪能說了不算?給他銀子!」
    藍衣瘦漢聆聽之下,遲疑了一刻,才自探手入懷,摸出了一個繡龍描鳳的錦囊來。這是有錢人的排場,自己身上壓根兒就不帶錢,出門有賬房或是管家跟差,錢都帶在他們身上。
    話雖如此,可是像紫衣人這般排場的一出手數千兩銀子的人,畢竟少見,不要說這偏遠地方了,就是天子腳下的京城,也不多見。
    藍衣瘦子探手錦囊,摸索了一陣,拿出了一疊銀票來,那雙湛湛目神,卻直直向君無忌逼視著,像是有所忖量。
    「不必了!」君無忌伸手止住了對方的動作。
    「怎麼?」紫衣人濃眉乍挑:「還嫌少?你也太……」
    「不是太少,是太多了!」
    紫衣人霍地怔了一怔:「什麼意思?」
    「在下生平從來還沒見過這麼多的銀子,」君無忌微微一笑,分了一下他肥大的雙袖:
    「一向是兩袖清風慣了,閣下真要給我五千兩銀子,只怕我還承受不起,還沒走出這個酒坊的大門,便給壓垮了。」
    這話自非「幽默」,可是卻把幾個旁觀的人給逗笑了。
    紫衣人圓圓瞪著一雙眼睛,強制著一觸即發的脾氣,急於一聽下文。
    藍衣瘦漢錦囊收回,悠然地向著側面邁出了一步,再回過臉打量對方時,眸子裡神采益見精湛。兩個人看來都不是好相與。紫衣人財大氣粗,藍衣人莫測高深,偏偏又遇見了裝瘋賣傻的一個君探花,這下子可是有樂子看了。
    「這麼吧……」君無忌深深地出了一口長氣,像他這麼豁達的性子,竟然也會遇見難以決定的事,畢竟他胸懷赤誠,深具睿智,對於面前的這個紫衣人,他容或是另有感觸,卻非局外人所能旁敲側擊的了。那是一種十分奇特的表情,當君無忌湛湛目神頻頻向對方紫衣人注視時,深邃的目光裡所顯的神采,極其複雜,時而凌厲,時而平和,似又蘊含著幾許屬於人類天性中至美至善的情致,卻有一道急發的怒流,霎時間攻心直上,所顯示在他眼神兒裡的光彩,立時趨於錯綜複雜……君無忌不便再這般向他注視下去,遂即移開了眼光,他很瞭解自己的情緒。正因為這樣,他才暗中提醒著自己,不便再有所逗留,要快一點離開這裡了。
    「君子有成人之美,足下既然執意非要買這塊皮子,我便只有雙手奉上之一途!錢,我卻是分文不收,你拿去吧!」
    霎時間鴉雀無聲。整個酒坊裡,一下子靜了下來,蓋因為君無忌的這個決定,大大出乎了他們意外。
    尤其是孫二掌櫃的,在乍然聽見這句話時,瞪著那雙紅眼睛珠子,幾乎從那雙眼眶子裡滾了出來。什麼?白白送給了人家!分文不取?放著五千兩銀子不要,這傢伙別是瘋了吧!
    君無忌果真有慷慨贈皮之意,說了這幾句話,再也不打算多作逗留,這就要轉身而出。
    「站住!」紫衣人大聲地喚住了他,一雙炭眉霍地倒立而起,緊接著發出了一陣子宏亮的笑聲。「倒是我看走了眼啦!方才多有開罪,朋友你萬請海涵!」說時,紫衣人雙手抱拳,向著君無忌深深作了一揖,這番動作,其他人倒也不以為奇,卻把一旁站立的藍衣瘦漢看了個目瞪口呆,不禁大吃一驚。
    所幸,他的震驚,由於對方君無忌的回身而避,不與承受,一時為之大見緩和。那是一番內心的雷霆震驚,局外人實難體會。
    「這就不敢當了。」君無忌臉上可絲毫也沒有喜悅之情,那一張頗稱英俊的臉,這一霎竟像是著了一層寒冰般地冷,蒼白。「萍水相逢,難承足下之大禮,人生聚散,原本無情,誰又知道你我下次見面,是一番什麼樣的景況?」他像是十分感傷,說著說著,可就由不住笑了,笑聲裡充滿著刻骨的陰森。
    紫衣人微似吃驚地揚動了一下濃黑的炭眉,在他眼睛裡,對方這人無疑更見神秘,正因為如此,才自引發了他的好奇。「說得好!」紫衣人深邃的眼睛,直刺向對方面門:「正因為這樣,我才更不能平白收受你的大禮。足下如是刻意不收我的銀子,我便也只有望皮興歎,悵恨而歸了。」
    君無忌微微一笑,笑得十分牽強。無論如何,這裡他是不欲久留了。他甚至於不再多看當前的紫衣人一眼,便自轉身向外步出。
    卻有一股凌人的罡風,隨著他轉過身子,猛厲地襲向他的後背。這當口兒,藍衣瘦漢正自起步跨出,緊緊躡向他的身後。
    君無忌「刷」地擰過身子來。藍衣瘦漢卻也沒有退開的意思。
    對方臉對臉的乍然接觸之下,酒坊裡突似起了一陣子狂風,藍衣瘦漢那一襲肥大的衣衫一時由不住獵獵作響為四下起舞。他總算挺立不移,足足地堅持了一段時候。
    然而,就在君無忌作勢,再將向前踏進一步時,藍衣人卻不得不現出了難當的牽強。是以,君無忌即將踏出的這一步,也就不再踏出。對於任何人,他總是心存厚道,只是一旦敵意昭然,對壘分明時,他的出手,也較別人更不留情。
    紫衣人重重地頓了一下腳,頗有責怪之意地看向藍衣瘦漢:「你怎麼叫他走了?還不給我快追!」
    藍衣瘦漢微微點了一下頭,臉上帶著幾分牽強,大步向外跨出。
    酒坊外,四野蕭然。三五面粉紅色酒幟,在風勢裡辟啪作響。卻有六名身著灰色厚衣的勁裝漢子,散立四下,乍見藍衣人現身,立時聚集過來。其中一人,用手向著一邊指了一指。順其手指處望去,視野極是遼闊,紅花綠樹,備覺醒目,流花一河燦若亮銀,有如一匹白綾錦緞,展現此蒼冥暮色當前,卻已看不見前行君無忌的人影,他敢情已走遠了。
    藍衣人不覺苦笑一下,深邃的目神裡,顯示著驚悚與傾慕,卻又似失落了什麼似的遺憾……
    緊接著紫衣人亦由裡面走出來,身後的青衣長隨,趕緊把一襲銀狐長披為他披上。
    拉下了斗篷上的風帽,紫衣人越見氣勢軒昂。
    四下裡打量了一眼:「人呢?」
    「走了,」藍衣瘦漢略似汗顏地搖著頭:「好快的腳程!追不上了。」
    「你也太……」原想說「你也太沒有用了」,無如想到藍衣人平日的忠貞不二,護主心切,非比一般手下,顯然亦是「性情」中人,這類奇人網羅不易,平日籠絡尚恐不及,自不便開罪,是以下面要出口的幾個字便省了下來。
    似有說不出的悵恨,紫衣人恨恨地道:「這人姓什麼叫什麼?你們誰知道?」
    「回爺的話,」開口回話的是孫二掌櫃的,上前兩步,弓下了腰:「這位大爺姓君,都管他叫君探花。」
    「君探花?這名字倒是新鮮。」
    「是很新……鮮……」孫二掌櫃的瞇縫著一雙火眼,風乾橘子皮似的一張黃臉上硬擠出了一抹子笑,這哪是笑?簡直比哭還難看!手裡托著那塊「赤免」皮子,孫二掌櫃的還在眼巴巴地等著「打賞」呢!
    「你知道他住在哪裡?」
    「這……不知道!」二掌櫃的頭搖得跟「撥浪鼓」似地:「沒有人知道……啊……」忽然他想起了一個人:「小琉璃!」
    「誰是小琉璃?」
    藍衣瘦漢狠狠地拿眼睛「釘」著他:「留神你的嘴,這可不是你信口雌黃的地方。」
    「小……小人不敢!」孫二掌櫃的差點矮下去一半:「真的是有這麼個人,叫……叫小琉璃,只有他一個人知道那位君先生的住處。」
    「他人呢?」
    「這……小人可就不清楚了!」
    「那不等於白說麼?」藍衣瘦漢兩隻眼直瞪著他:「到哪裡才能找著他?」
    「這……」孫二掌櫃的想了想說:「這小人知道,讓我想想,啊,他是住在七星岡老城隍廟裡,只要找著了他,就能找著那位君先生。」
    已有人把紫衣大爺的坐馬給牽了過來,好駿的一匹伊犁馬!雕鞍銀穗,金蹬錦轡。緊繫在馬首兩側的兩蓬紅纓,隨風引動得簌簌直顫,可以想知一旦撒開了,該是何等雄姿!
    見馬有如見人,紫衣人的身份也就可以想知一個大概了。連同外面散立左右的六個灰衣勁裝大漢,全數上了坐騎。紫衣大爺這就要走了。
    孫二掌櫃的慌不迭趕上幾步,雙手高舉著那個「赤兔」皮:「大爺這塊……皮子……」
    一陣大風,刮起來地上的沙子,幾乎迷了他的眼睛,嗆得他直咳嗽。
    「哼!」紫衣人冷冷地說:「等找著了他本人再說,我們豈能白收人家的東西?」
    「那……也好,小人就先收著好了!」
    紫衣人夾了夾馬腹,坐下駿馬潑刺刺風也似的竄了出去。身後扈從,眾星捧月般疾跟而上。
    亂蹄踐踏裡,藍衣漢子的坐馬特地打孫二掌櫃的面前經過,抖了抖袖子,落下了黃澄澄的一件物什,算是一行人吃喝的酒錢。
    像是疾風裡的一片流雲,眨眼的工夫,一行人已跑沒了影兒。
    那是老大個兒的一錠金子,在地上黃澄澄的直晃眼。孫二掌櫃的拾在手裡掂了掂少說也有五兩重,一時嘴都笑歪了。身後聚集了好些人,都當是二掌櫃的今天碰上了財神爺,一雙雙眼睛可都盯在了那塊黃金上。
    「他娘個姥姥的,拿著黃金當銀子使喚,這準是一幫子刀客、馬賊!」一個黃鬍子的小老頭神氣活現地說。
    他這麼一說,大伙全都嚷嚷起來。
    「對!準是刀客!」
    「是鬍子!」
    還有人說是打山東過來的「響馬」。於是有人嚷著要去報官。
    孫二掌櫃氣得臉都黑了,他可不這麼想,仔細認了認,金錠子上有一方小印,凸出的陽文「內廷官鑄」四個小篆,不用說,這金子毫無疑問的是大內流出來的了。
    孫二掌櫃的嚇得手上一抖,差一點把持不住,趕忙揣到了懷裡,一顆心卜通卜通直跳。
    眾人七嘴八舌地還在亂嚷嚷,卻只見一行人馬遠遠飛馳而來。各人只當紫衣人去而復還,一時相顧失色,容得那一行人馬走近了才自看清,敢情是習見的本地官差衣著。
    有人高聲笑道:「這可好羅,衙門裡來了人啦!」
    一言甫畢,對方一行已經來到眼前。
    走在最頭裡的那個,頭戴翅帽、藍袍著身,一部黑鬚飄灑胸前,英姿甚是飄爽瀟灑,正是官居四品的涼州知府向元,身後各職,自同知、通判以次……無不官衣鮮明,另有一小隊子馬隊緊緊殿後,一行人馬風馳電掣般來到了流花酒坊當前。
    在場各人目睹如此,無不吃了一驚。
    孫二掌櫃的正待上前招呼,即見一名武弁策馬來近,高聲道:「哪一個是流花酒坊的掌櫃的?」
    孫二掌櫃的忙自應了一聲,上前道:「小人孫士宏,酒坊掌櫃的是家兄,現不在家,老爺有什麼交代?」
    那官差不耐煩地道:「囉嗦!原來你就是孫二掌櫃的,我知道你。」
    「不敢!」二掌櫃的道:「不知老爺有什麼差遣?」
    「我只問你,王駕可曾來了?」
    「什……麼王駕?」孫二掌櫃的簡直傻了眼:「哪一位王……爺!」
    「還有哪一位王爺?自然是征北大將軍,當今漢王王駕千歲爺!」那武弁不耐煩地道:
    「我只問他老人家來了沒有?」
    「沒……沒有……」孫二掌櫃的嚇了個臉色焦黃,連連搖著頭:「沒有……沒有……」
    「廢話!」那名武弁方自帶過馬頭要回去覆命,即見另一名灰衣皂隸,策馬來近,向那武弁說了幾句。
    後者隨即回過馬來道:「王爺此一行是微服出遊,我只問你,可曾有什麼惹眼的生人來過?」
    「這……」忽然,孫二掌櫃的愣住了,「啊!莫非這位大爺他……他就是?」
    「哪一位大爺?」
    那武弁立即策馬當前:「什麼長相?你說清楚了!」
    「是……」孫二掌櫃的吶吶道:「大高個子,穿著紫衣裳,濃眉毛,長臉……」
    沒說完,武弁手起鞭落,「刷」地在他臉上抽了一馬鞭子。
    二掌櫃的「啊唷」一聲,一隻手摸著臉,差一點栽個觔斗,這才知道自己說錯了話,登時嚇傻了。
    「放肆!」那武弁怒聲斥道:「瞎了你的狗眼,那就是王駕千歲爺,他老人家現在哪裡!」
    「啊……」孫二掌櫃心裡直打鼓,簡直像作夢似的晃晃悠悠地:「在……」
    豈止是孫二掌櫃的一個人吃驚?身後一幫子酒坊的客人全都傻了,剛才什麼「鬍子」、「刀客」、「響馬」亂咋呼一氣,敢情那個紫衣人,竟是當今聲勢最隆,最蒙聖上寵愛的皇二子「高煦」——身領「漢王」、「征北大將軍」雙重封號的王駕千歲爺,這個「瞄頭」可真夠瞧的了。現場各人,都像孫二掌櫃的一樣地傻了,一個個都成了悶嘴的葫蘆,只剩下喘氣的份兒。
    孫二掌櫃的嘴簡直就像是吃了「煙袋油子」一樣,那隻手硬是不聽使喚,比劃了半天,才指向「紫衣人」方才去處,「往……那邊……那邊……」
    武弁早已策馬回報,緊接著一行人馬直循著王駕去處策馬如飛而離。亂蹄踏動處,帶起了大片灰沙,遠遠看上去,就像是起了一片朦朧的黃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