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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情場如戰場 愛恨相交融

關雪羽心中忖道:「眼前的情形,看來似乎對我很不利,可是未來的勝負,還難說得很……」
    鳳姑娘頗有所恃地道:「剛才你沒有立刻回答我的問題,就證明了我在你心裡並不是一點沒有份量,只要有一點希望,我就不會輕易放過。」
    說著說著,她那雙充滿凌厲的眼睛裡,又自噙滿了淚水,恨和愛再一次的衝擊,使得她有些難以抑制住自己的情緒,只怕又將要在關雪羽面前失態,便只有避開一途。誰又願意在自己最心愛的人面前失態?她卻不只一次地自曝其短,毫無保留地剖露了自己,似乎很不智,卻是難得一見的真情流露。
    強自忍著悲憤的情緒,鳳姑娘面現笑靨道:「說來很好笑,你別老是姑娘長姑娘短的——只怕你連我的名字都還不知道,我叫鳳怡,你可以這麼稱呼我……」
    關雪羽點點頭,表示知道了。
    鳳姑娘苦笑著搖搖頭道:「你也許不會相信,我心裡原本是希望與麥小喬能夠成為朋友……而現在卻已是絕對不可能了……」
    關雪羽道:「為什麼?」
    「為什麼?」鳳姑娘淒涼地笑著,「你還要問我?她這個人真的是不錯,只是感情是自私的,我還不夠大方到把自己心愛的拱手讓人,唉……我真不敢想,再見面的時候,是什麼樣的一個場面……天曉得……」
    關雪羽怔了一下,深沉地道:「鳳怡,你可不能做傻事呀!」
    聽見了這聲稱呼,鳳姑娘的眼睛像是亮了一亮。
    「你叫我什麼?」
    「剛才你不是要我這麼稱呼你麼?」
    說著,關雪羽的臉忽然紅了。
    一霎間鳳姑娘眼睛裡閃爍著喜悅的淚光:「你的心總算還沒有被狗吃了……」
    說著,竟自落下淚來。
    「唉……」關雪羽回過身來,在室內踱碟著,忽地定下來,重重地在地上跺了一腳,「告訴你吧,我也不是個銅心鐵肺,真正無情的人——你……你對我的好,我又豈能真的不知……只是……只是……」
    鳳姑娘睜圓了眼睛,一個字一個字吐出來:「只是怎麼了?」
    「只是我不能……」說著,關雪羽已跌坐在椅子上,像是洩了氣的一副皮囊,無限氣餒,無限沮喪。
    「為什麼不能?」鳳姑娘挑動著眉毛說道,「是因為你先認識了她?還是你更愛她?」
    「我不知道。」關雪羽搖搖頭,「你不要問我這個問題,我真的不知道……」
    「哼……」鳳姑娘冷笑著道,「如果說你更愛她,我只有恨,卻也罷了,如果說因為認識她在我之先,就犧牲了我,我可是死也不甘心情願。」
    關雪羽無限悵惘地搖著頭,這一霎間,他著實也有些茫然了。
    說來可笑,自己與麥小喬,充其量也不過就只見過那麼幾次面,真正獨處更是少得可憐,何以會有這般深篤的感情產生?確是令人費解……
    多麼微妙的感情,如果說果真是心有靈犀一點通,那一日黎明送別,小橋片刻相晤,便是惟一的定情之時了,大家什麼話也沒有多說,只是互道珍重,餘下的更多更深的默契,便盡在不言之中了……
    鳳姑娘默默地注視著他,片刻的冷靜之後,已使得她恢復了原來的理智與敏銳,尤其是在這要緊關頭,她是不會放過觀察對方機會的。
    情緒有如幻滅的磷火,閃爍在關雪羽沉痛的臉上,所能表示的是那麼的含蓄、抽像,但是真情的捕捉,常常便隱藏其中。聰明的鳳怡,正在運用靈思,洞悉入微。她一句話也沒有說,霎間的神馳,所歌頌的意境,竟是那麼的深切。感情的真偽,一人智者眼中,立辨其真。
    關雪羽雖然沒有說一句話,卻已等於說了千百句話。呆癡的目光,不只是注視著眼前的那一盞熒熒孤燈,更多的情思,朦朧中早已瀰漫開來,漸漸地擴大著……
    由是冥冥中,麥小喬的情影現諸眼前……帶來的是無邊無際的空虛與遐想。
    關雪羽著實地感覺到一種沉淪,整個心卻似沉甸甸的……原該是再真再純不過的一份情了,驀然間由於闖進來了鳳姑娘這麼一個人來,就像是攪混了的一池子清水,想要沉澱下來,再回到原來的純淨,談何容易?這個譬仿,其實也不恰當,倒似浪花澎湃,永無休止的黃河,既然水質本已是黃,便似永無回清之一日了。
    燈芯「波」地一聲輕爆,聲音很小,卻遠比一聲鳴雷更使眼前的兩個人為之震撼。
    關雪羽宛若由幻夢中驚醒過來,赫然發覺到靜坐一隅的鳳姑娘,從而為自己方纔的失態感覺到內疚。
    鳳姑娘微微歎了一聲,道:「敢情你們之間的感情,已經這麼深了?過去的日子裡,我竟然一無所知,簡直像是一個瞎子……」
    「是……麼?」
    他自己反倒迷惑了。
    「好吧,讓我告訴你一個不太好的消息。」鳳姑娘由位子上緩緩地站起來,「麥小喬她中毒過深,我雖然盡了全力,卻無能挽回……」
    「她怎麼了?」關雪羽猝然一驚。
    「放心,她死不了,只是她的眼睛瞎了。」說完這句話,她倏地拉開風門,投身於沉沉的夜色之中,頭也不回地去了。
    天上飄著淫淫細雨,出雲寺籠罩在一片煙霧雲靄之中,一聲聲的悶雷,橫過天際,從這一邊,滾到那一邊,滾來滾去,卻始終炸不開來。
    人的情緒也顯得十分低落……
    幾莖春蘭,都已打著苞兒,在雨水的沖洗之下,顯得格外的嬌嫩,那一叢冬青樹,更是翠綠欲滴,遠遠迤邐而來,將這所偏殿寺院擁抱著,像是一條巨大青龍,這座寺院的氣勢看起來,便更加雄偉。
    麥小喬倚身欄杆,面對著煙雨迷漫的蒼天,若有所思。
    雖然不過是很短的一段時間,她已略能適應雙目失明的現實境況。
    在眼淚已將干竭之後,所面臨的,仍然是同樣殘酷的現實,死既然是死不了,總是要活下去的。
    原指望著出雲老和尚離寺三天必將回轉,誰知道屈指一算,幾乎已半個月了,還沒有一點點回來的跡象,想必是未能找尋到那個所謂的能人良土。滿腔熱望,便只有寄托在此人身上了。
    有眼睛的人絕對難以想像到沒有眼睛的人的痛苦感受,卻也絕對領略不到失明者的敏銳心智反應,一個人一旦雙目失明之後,一切的一切都將是化明為暗,只能以看不見的靈思幻想,假設著某項事物的生養敗息,一切的人際關係,來來往往,也只能憑持忖度與摸索,長久以後,自有其生存之道,卻是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了。
    已不知在這裡佇立多久了,絲絲的細雨斜著飄過來,染滿了她披散的頭髮,浸濕了她身上的長衣……卻更似凍結了她的心,此時此刻,她眼中既無別物,耳中亦無別音,幾乎已到了人我兩失,混沌之境。
    廟裡的和尚誰都知道,這位美如仙女的大姑娘眼睛瞎了,這幾天脾氣不大好,是以一看見她的出現,便老遠地避開,倒只是幾個小和尚,心懷同情地始終眷顧著她,無論她從哪裡出現,都遠遠地跟蹤著,生怕她眼睛看不見,碰著了一塊大石頭,可不是鬧著玩兒的。
    隔著一道迴廊,三個小和尚遠遠地瞅著她。
    明智說:「可真是老天爺黑了心,怎麼會讓這麼好的一個姑娘瞎了眼?」
    明本唸了一聲「阿彌陀佛」,翻著一對黑亮的小眼睛道:「昨天早上我們三個人不是為她燒了一炷香嗎,你猜怎麼著,夜裡我就做了一個夢,夢見老方丈回來了,還帶回來了一個人,嘿嘿,這個人本事可大了。」
    「啊——」明法張大了嘴巴,「有……多大?他能治好麥姑娘的眼睛麼?」
    明本連連點著頭道:「能!能……麥姑娘的病,就是這個人治好的——」
    三個小和尚都樂開了,一派天真,好像煞有介事似的。
    笑著笑著,明法小和尚遂自歎息道:「唉……她實在太可憐了,那個人也太狠心了,居然看也不來看她一次,真是狼心狗肺。」
    明智怔了一下說:「哪個人呀?」
    明本也傻了眼,眼巴巴地向明法張望著:「你是說,害她眼睛的那個人?」
    「不是不是……」明法小和尚連連搖頭,「你們別瞎猜,事情是這樣的……」
    三個光腦袋聚在了一塊。
    明法不自然地紅了臉,怪不好意思地道:「事情是這樣的……啊,我說了你們可不能亂傳開去啊!」
    兩個小和尚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
    明法這才道出了他的獨家新聞:「……有一天,我聽見老方丈師父跟麥姑娘在說話……後來又來了一個大姑娘,那個姑娘的本事可大著呢!」
    兩個小和尚全傻了,果然毫不知情。
    「好像是給麥姑娘治病來的,我聽見了她們說話,說到一個姓關的……」
    「什麼姓關的?」
    「他是幹什麼的?」
    「這個我可就不清楚了……」
    「咦?」明智圓睜著一雙小眼,「這算什麼?這就是你要告訴我們的?媽的,這什麼玩藝兒……」
    明本也在怪他,兩個小和尚你一句我一句,明法被搶白得簡直招架不住。
    等到他們都說完了,他才慢吞吞地道:「你們罵……什麼人嘛!我的話還沒有說完……呢!」
    「你,」明智恨得直咬牙,「我算是真服了你……你倒是說呀!」
    「不要吵嘛……你們這一吵,我可要忘了。」
    「忘了,忘了我揍死你——」一面說,明智真恨不能向著對方的臉就是一拳。
    「別慌……別慌……我想起來了。」
    他總算想起來了,訥訥道:「是這麼一回事,好像麥大姑娘……愛……愛……上了那個姓關的,而後來的那個大姑娘,她也愛上了那個姓關的……」
    「有這種事?」明智道,「這個姓關的是幹什麼的?媽的,這麼好命。」
    明法搖著頭:「這……就不知道了。」
    「哦,」明本忽然像觸了電也似地道,「你說的就是那個姓關的,可是以前常來咱們廟裡的那個關大相公?難道會是他?」
    這麼一說,兩個小和尚又都愣住了。
    「對……」明智連連點頭道,「你這麼一提,可就絕對錯不了啦……準是關大相公……啊!原來還有這麼一檔子事,我是說咱們老方丈平常是不管閒事的,怎麼好生生的忽然帶回廟裡來一個大姑娘,原來是關相公……的事,這就難怪了。」
    明本「嗯!」了一聲,這才像是鬆了一口氣說道:「要真是關大相公,倒也好了……」
    明智頻頻點著頭道:「也只有關大相公能夠配得上她,他們兩個才是天生一對,地設一雙……只是,後來又殺出了另一個姑娘,又是怎麼回事?」
    明智、明本四隻眼睛全都注視過去,倒要看明法說些什麼,在他們心目中,這可是一件極為關心的重要大事,像是比每天的唸經還重要。
    明法小和尚訥訥地道:「這個……這個……那位姑娘好像跟關大相公也是好朋友……」
    「什麼好朋友?」明本小和尚聆聽之下,睜圓了一對小眼,「關大相公怎麼可以跟兩個姑娘都要好?」
    「這我就不知道了……反正聽她們說起來,像是這個樣……麥大姑娘就因為這樣,才……才到廟裡來的!」
    明本小和尚道:「要是這樣,關大相公就不對了……這位麥姑娘可真是可憐,怎麼能把她扔在廟裡就不管了呢!可憐她眼睛也瞎了……」
    明智搖頭道:「你也別亂說,我想關相公不是這樣的人,他既然托了咱們老方丈收留麥姑娘就證明他不是無情無義……倒是後來的那位姑娘麻煩……」
    明法張著嘴道:「怎麼麻……煩?」
    「這你就不懂了……唉,你叫我怎麼說呢,反正是男女之間的事都麻煩……」
    明本眨了一下眼;「什……什麼是男女……的事情?」
    「媽的,男女之間的事你都不懂,你……白活了……」
    倒是不愧大上兩歲,明智知道的比他們要多上一點。
    明本被斥,紅著一張臉,訥訥地道:「人家本來就不懂嘛……要懂,還來當和尚?」
    明智瞪著他,晃了一下頭道:「你都說些什麼?小心給老師父們聽見,罰你面壁。」
    明本嘟嚷著道:「本來就不懂嘛,難道你懂?」
    明智搖頭,歎道:「說你們土,還嘴硬……我當然是也沒經歷過,只是可比你們要懂得多……這男女之間的事情,咳……可麻煩著啦!」
    「怎麼……麻煩?」明法忍不住又問了一句,「光說麻煩,怎麼個麻煩法子你又不說。」
    明智訥訥地道,「這個……這個……」又搖頭又歎氣,滿像那麼回事似的接下去道,「是這樣的,一個男人一個女人,那倒是沒什麼,一個男人,兩個女人,咳……那可就麻煩大了……」
    「啊!」
    「哦?」
    「你想呀!」明智說道,「比方說吧,這位麥姑娘和另一位姑娘,都愛上了關大相公,兩個人都一樣的漂亮,本事又大,又都是一樣的好,你說關相公該要誰?捨誰?」
    明本搖搖頭:「那還用問,當然選麥姑娘了。」
    明法也點頭附議。
    明智冷笑道:「可你們也不是關相公,怎麼知道他心眼裡到底喜歡誰?兩邊都好,要死要活,爭風吃醋,你說他心裡煩不煩?」
    「啊——」明本緩緩點頭道,「這麼一說……倒真是麻煩。」
    「原來女人的事這麼麻煩呀……」明法張著大嘴幾乎傻住了。
    「廢話,要不咱們幹什麼好生生地要出家呢?所以說呀,還是咱們當和尚的好,腦袋一剃,袈裟一穿,什麼事都沒有了,每天只管吃素念佛就好——」
    說著,這個明智和尚雙手合十低低地宣著:「阿彌陀佛——」
    他是師兄,兩個小師弟每每以他馬首是瞻,聆聽之下,慌不迭地雙雙學樣,也都宣起「阿彌陀佛」來了。
    一語未畢,可就看見細雨絲裡正有幾個人走來。為首的一個老僧,正是本寺的老方丈出雲老師父,緊接著他身後的是一個頭戴大笠,背部高高拱起的麻衣老人,再後面的幾個人,俱是本廟裡的各堂職司僧人,一行人浩浩蕩蕩直向著這所偏殿行來。
    三個小和尚不敢怠慢,趕忙恭敬地侍立一旁,合十以迎,眼看著出雲和尚與那個駝背的麻衣老人一徑來到院子裡,老方丈回過身子,吩咐身後僧人道:「你們各自都回去吧!」
    俟到各僧人轉身離開以後,出雲和尚才同著那個麻衣老人一直來到了近前。
    「弟子等迎接方丈師父——」
    三個小和尚一致向老和尚合十問安。
    出雲老和尚點點頭問:「麥姑娘的情形怎麼樣?」
    三個小和尚彼此看望了一眼,明法上前一步,訥訥道:「回方丈師父的話……麥姑娘……每天吃三頓飯,有時候只……吃兩頓,有時候……一個人……老想,也……不說話,弟……弟子勸……她想開一點……」
    出雲老和尚一笑,看了他幾眼,他倒是挺喜歡這一個小徒弟的,認為他一片純樸、天真,不染世故。
    當下點點頭道:「你們暫時都下去吧,啊,麥姑娘呢?」
    明法說:「在那裡——」
    剛想用手去指,才知道敢情麥姑娘已回房去了。
    老和尚道:「你去告訴她一聲,說我們來了。」
    明法答應著,趕忙就往裡面跑。
    卻見那個麻衣老人呵呵笑著,瞇著一雙滿是皺紋的老眼,看向明法背影,微微點頭道:「貴寺和尚人數不多,方才都已見過,論質稟,都甚平平,倒是這個小和尚有些意思,將來傳你出雲寺衣缽,發揚光大,只怕卻是還要應在這個小娃娃的身上啊!」
    出雲和尚愣了一愣道:「是麼?」麻衣老人嘻嘻一笑,露著看來幾乎已經發黑的牙床道:「是不是往後看吧,佛癡,癡佛,你們出家當和尚的人總要有些呆癡才好,卻又不能真正的笨拙,佛謂『不可說,不可說』,這番道理大和尚你當然是懂得的了,哈哈……」
    別瞧這老頭兒又乾又瘦,聲音倒是極為宏亮,幾聲大笑真有響徹行雲的架勢,只驚得殿簷上一群野鳥,紛紛振翅而起,彷彿四山都有了回應。
    出雲和尚搖搖頭道:「你一來,就驚了廟裡的鳥兒,只怕不是善客,不可說,不可說,阿彌陀佛——」
    麻衣老人聆聽之下,第二次又自發出了一陣狂笑,這一次聲音較諸前次更為響亮,猝聞之下,真不禁被他嚇了一跳,宛若晴天響了一聲霹靂。
    就在他這陣笑聲之後,猛可裡由後面藏經閣樓間,起了一聲淒厲尖嘯之聲,有如九天拋起的一根鋼絲,驀地拔了個尖兒,隨即消於無蹤。
    出雲和尚在麻衣老人第一次發出大笑聲之時,已似留了仔細,容得他第二次發笑,便已是心領神會。
    「阿彌陀佛——」他雙手合十,嘴裡連聲宣著佛號,「無量壽佛,善哉,善哉!施主你的眼睛也太厲害了,那經閣藏鬼,已近甲子,向來相安無事,你又何必非要趕他們離開?豈非造孽?這一來,真正的是惡客了。」
    麻衣老人冷冷地哼了一聲道:「佛門善地,豈容鬼魅存身,這園子我一進來,就感覺到了冷氣森森,莫怪乎那位麥姑娘的病勢不減了,我為你攆鬼,行了一件大善事,何不來謝我,反來怪我多事,真正的豈有此理,往後我也就不再多管你的閒事了。」
    老和尚嘻嘻一笑,只念著阿彌陀佛。
    二人暄談說笑之間,倒像是極為熟穩的相知老友,殊不知他們相識雖久,中間這一段距離,總有三四十年之久沒有過往見面了。
    雨絲仍飄個不已,天色十分陰晦。
    麻衣老人嘿嘿笑道:「這多年來,你當我早已不在人世,我卻對你有個耳聞,難為你還是有道的高僧,莫非不知道俗家事是管不得的麼?」
    出雲和尚耷下長眉,單手打訊,連聲宣佛道:「施主責備的是,只此一端,下不為例,南無阿彌陀佛——」
    說話之間,但見明法小和尚由裡面快步出來,說道:「麥姑娘有請方丈師父。」
    老和尚點點頭道:「知道了,你下去吧。」
    明法合十為拜道:「是——」
    正待離開,麻衣老人卻喚住他道:「小師父且慢離開,過來一趟。」
    明法小和尚愣了一愣,紅著臉道:「是……老施主……你有什麼事,要交待我麼?」
    麻衣老人嘻嘻笑道:「說得好,說得好——」
    出雲和尚點點頭道:「這位施主乃是來自關外長白山匡老施主,人稱銀髮藥王的便是,你上前見過。」
    明法答應了一聲,上前行禮。
    麻衣老人越加地高興道:「好,好,小師父,我隨身還有個藥箱,放在前殿,重得很,你搬得動麼?」
    明法連連點頭說道:「搬得動,搬得動。」
    麻衣老人哂道:「那就麻煩你去為我拿來吧!」
    明法連連答應著,一溜子小跑,隨即消逝無蹤。
    出雲和尚微微一笑,道:「看來你是格外地偏疼這個小子,倒是他的好造化,快來,我們進去吧!」
    隨即穿過了眼前長廊,一徑向著麥姑娘下榻的這間房子走來。
    但見房門敞著,麥小喬正面向外呆呆地坐著,二老的腳步聲驚動了她,慌不迭地由位子上站起來說道:「老師父回來了。」
    出雲和尚雙手合十道:「阿彌陀佛,姑娘受苦了。來,老衲為你引見一位前輩朋友——」
    隨即介紹身旁的那個麻衣老人,道:「這一位是人稱銀髮藥王的匡老前輩,姑娘可曾有過耳聞?」
    麥小喬頓時一驚,一時不知說什麼才好。
    被稱為銀髮藥王的那個姓匡的麻衣老人呵呵笑道:「麥姑娘是被老夫這個名字嚇著了麼?有道『教不嚴,師之情』,我徒弟闖下的禍,理當由師父出面化解,且先不說別的,容老夫先看看姑娘你的傷勢如何吧!」
    敢情來人,正是武林中傳說多年,公認為早已物故的長白奇俠,人稱銀髮藥王或是老人參的一位絕世高人,金翅子過龍江被傳說正是此人一手造就出來的高足。
    正因為有此一層關係,麥小喬乍聽起來,焉能不為之大吃一驚。
    當下,不容她作出任何反應,銀髮藥王的雙手已作勢向外抖出,隨著他振動的手勢,立刻就有大片力道,形同一個無形的氣罩,驀地將麥小喬當頭罩住,一股奇熱的氣機,隨之亦灌輸其體魄之內,麥小喬全身抽動了一下,頓時如同泥塑木雕般動彈不得。
    當然,情形絕非僅止於此。
    隨著銀髮藥王匡老人抖動的雙手,那片籠罩在麥小喬體上的熱流氣機,即化為千百道細小的游絲,循隙就鑽,紛紛進入麥小喬身體之內,一時間整個身體宛若蟲行蟻爬,奇癢無比。這番運動,足足在她身上進行了甚長的一段時間,其微妙簡直前所未見,似乎連髮梢足下,皆都在走動之列,頓時只覺得通體上下,奇熱無比,霎時間為之汗下如雨,直到銀髮藥王霍地收回了雙手,這番奇妙的感覺才為之消失。
    「阿彌陀佛,」出雲和尚在一旁訥訥道,「匡施主可曾發現了什麼不妥?」
    匡老人搖頭道:「你說的不錯,她身上餘毒已去淨,只剩下雙目一處,即所謂『毒入雙瞳』,看來勢將大費周章,且容我看過再說吧!」
    說話之時,明法小和尚已自外面背著藥箱子進來,老和尚招手令前。
    放下了藥箱子,明法小和尚眼巴巴地看向匡老人道:「老施主,麥姑娘的眼睛還有救沒有?」
    出雲和尚嗔道:「你不要胡說。」
    匡老人插口笑道:「不要責怪他,此子一片純樸童心,恰是對了我的脾胃,哈哈—
    —容後,我倒是要好好地造就他一番才是。」
    隨即看向明法道:「來,小和尚,幫我個忙,且扶麥姑娘坐下,先看看她的眼睛有救沒有?」
    明法答應了一聲,正待過去,麥小喬冷笑道:「我自己會坐。」隨即在一張位子上坐了下來。
    匡老人「哼」了一聲道:「不是這麼一個坐法兒,大姑娘你有所不知,先莫要倔強,且容這小師父助你一臂之力吧!」
    他於是吩咐明法道:「小和尚你搬把椅兒與這位姑娘面對面地坐好——」
    明法答應了一聲,立刻遵囑搬了一張椅子,與麥姑娘對面坐好。
    匡老人點點頭道:「對了,就是這樣一個坐法,再要四手相接,互傳龍虎。」
    「龍」、「虎」乃是手掌虎口相交處穴道的名稱,明法小和尚自然懂得。
    這一來,他可就大大地為難起來了,一時間臉孔漲得通紅,訥訥道:「這……老師父……」
    一雙眼睛掃向出雲老方丈,一時大生猶豫,緊張得連身子都戰抖起來。
    出雲和尚「哼」了一聲道:「照著匡施主所說的話去做,真正是蠢材一個。」
    「是,弟子遵命。」
    一面說,明法小和尚抖顫顫地伸出了手,卻不敢真地抓住麥小喬的雙手,只是指點相觸而已,倒是麥小喬落落大方地反抓住了他的兩手,二人虎口相交,霎時間體溫互傳,小和尚早已經羞得連脖子都紅了。
    麥小喬眼睛一轉,點點頭道:「我明白了,你是要借助於小和尚的眼睛,回光反視,讓我暫時也能看物可是?」
    匡老人讚歎道:「你果然冰雪聰明,一猜就猜中了,莫非姑娘原本就精於這門功力?」
    「那倒不是……」麥小喬冷冷地搖著頭道,「我只是過去聽師父說起過這門學問而已。」
    說到這裡,她似乎難以抑制住心裡的憤怒,由眼前的匡老人聯想到了他的弟子金雞太歲過龍江,畢競他們是師徒一系,弟子犯下了如此滔天大罪,師父焉能得辭其咎?是以言談之間,對於這位武林地位極隆的前輩高人,本能地失去了原有的尊敬。
    冷冷一笑,她接下去道:「在我未見你之前,我一直以為你已不在人世,原來你竟然還活著,這就令我心裡大為驚異,難以釋懷了——」
    這幾句話乍一出口,連一向極能自持的出雲老和尚也由不住臉色猝然為之一變,實在想不到麥小喬居然會對一個加惠於她的前輩長者,如此失態,緊接著他隨即明白過來。
    「阿彌陀佛——」老和尚雙手合十喃喃地宣了一聲佛號,「匡施主是久已封山,不問外事,為了姑娘的病,今次破例出山,卻已是十分難能了。」
    匡老人哈哈一笑道:「老和尚你不要打岔,大姑娘有話,總是要說出來才好,悶在肚子裡可不是好兆頭——」隨即轉向麥小喬道,「你道我該死倒也不錯,只是這件事卻也由我不得,閻王不點卯,小鬼不來傳,姑娘你又叫我怎麼個死法?」
    麥小喬哈哈地道:「前輩你錯會了我的意,我可不是說你該死,而只是認為你活著是有些奇怪罷了。」
    「那還不是一樣。」匡老人笑嘻嘻地道,「老夫倒要聽聽其中原因,請姑娘賜告其詳。」
    「哼,前輩你這就明知故問了。」
    「哦?」
    「只請問金雞太歲過龍江可是你的徒弟?」
    「不錯,是收了這麼一個不成材的弟子。」
    「他的所做所為你可曾有過耳聞?」
    「聽說過那麼一點。」
    「不應該只是一點。」麥小喬冷笑道,「令徒大名,以及所做所為,已是當今天下盡人皆知之事,你是他的師父,豈能只是知道一點而已。」
    「姑娘的意思……」這老人眨了一下眼睛道,「我明白了,你是在怪我教導不力?」
    「豈止是教導不力?」
    麥小喬苦笑了一下,略為沉靜片刻,用以緩和緊張的情緒,隨後才道:「我的眼睛即使真的瞎了……也只是我個人的悲哀,算不了什麼,可憐那些無數屈死在他手裡的冤魂……唉!這筆恨海深孽,只怕令徒一身萬死也不能贖清,前輩你竟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如此為惡,袖手旁觀,甚或不略加制裁,豈不令人大為吃驚?百思不得其解——這就是我對你雖活猶死而大感存疑之處了。」
    「阿彌陀佛。」出雲和尚訥訥地道,「匡施主此次出來,正是要緝拿這個孽徒歸山,姑娘你稍安毋躁,且容匡施主看看你的眼睛是否有救吧?」
    麥小喬微微歎了口氣,隨即不再言語,只是一肚子的委屈,焉能就此平得下來,想到激忿傷心之處,由不住熱淚迸流不已。
    這老人直到此時,才嘿嘿笑道:「姑娘責備得甚是,確令老夫慚愧不已……」
    仰天長歎了一聲,這位早已失聞於江湖的武林名宿,一改常態,變得十分憂戚地說道:「過龍江身世奇慘,六歲從我習技,日以百草練汁浸體,已收洗骨易髓之功……」
    微頓片刻,才接下去說道:「……他質稟奇佳,用功又勤,十年之內已盡得我真傳……十六歲以後,我長白門武功,再也沒有什麼可以傳授他了。倒是他深鑽苦研,別創出許多新奇招式,往後十年,他易居苗山,與古井客相處甚稔,結為忘年之交。這十年之中,他功力大進,觀其氣勢發展,早已突破我長白門昔日窠臼。老實說,今天老夫真要講到與他動手過招,是否能是他的敵手還是未知之數……我卻已十分知趣,不敢以師尊而自尊的了……」
    「南無阿彌陀佛。」出雲和尚雙手合十訥訥道,「這其中竟然還有如此一層,設非是施主道出,我等竟然是一些也不知道。」
    麥小喬神色略見平和,卻持異議道:「一日為師,終身稱徒,況乎前輩對他有十年造就之恩,過龍江雖為人手狠心辣,卻不是忘恩負義之人,你老人家如能及時出面約束他,只怕絕非今日的情況……唉,話雖如此,亡羊補牢,今天你老人家的出山,也許還不會太遲……但願如此——」
    匡老人點點頭道:「再說吧。」
    一面說,他抬手摘下了頭上竹笠,露出了根根聳立宛若銀芒也似的一頭白髮,這銀髮藥王一號,料必是這樣來的。
    「姑娘,我這就看一看你的這雙眸子吧!」
    說話之時,他的一雙奇大如箕的手掌,已雙雙按在了明法小和尚的後腰兩處「氣海俞穴」上,卻將一股浸淫經年、奇異卓絕的內功九轉功力緩緩輸入。
    先是明法小和尚身子抖了一抖,驀地即有如泥塑木雕般地怔在了當場——一縷先天元陽之氣,在匡老人內力催使之下,暫時由小和尚的丹田之內轉移到了麥姑娘身上。
    麥小喬頓時身子起了一陣燥熱。
    奇妙的事情緊接著隨即發生,明法小和尚的一雙眼睛就在這一剎那,驀地為之一黑。
    「啊——」小和尚發出了一聲驚呼,頓時雙目失明,什麼也看不見了。
    只是麥小喬卻為之眼前一亮,大放光明,那雙原本失明的雙眼,竟然又為之重行視物。
    這一霎間的驚喜,簡直令她驚慌失措,禁不住熱淚迸落。
    「我看見了……看見了……」
    面前的一切一切俱又重現眼前,看看老和尚、匡老人又看看眼前:「借視」於自己的小和尚……每一張臉,對她來說,俱有著說不出的親切,心裡的悲忿、仇恨也就在這一剎那之間,頓時為之化解,煙消雲散……
    每一張臉都顯得那麼快樂,然而匡老人的那一張臉,於快樂之中稍含憂鬱。
    麥小喬立刻領略到了。
    「有什麼不對麼……」
    這老人喟歎一聲,雙手回撤。
    隨著他撤回的雙手,麥小喬頓時眼前一黑,立時又陷落於沉沉的黑暗世界。
    於此同時,明法小和尚卻覺得眼前一明,立即恢復了原有的視力。
    「阿彌陀佛。」出雲老和尚訥訥說道,「麥姑娘目光泛藍,顯然中毒甚深,匡施主該採用如何妙法,先將她目中之毒移開才是——」
    「哼哼!」這老人冷笑了一聲,「你的眼睛果然厲害,大姑娘確是中毒極深,所謂『黃腫,黑廢,藍奪命』,要不是大姑娘本身功力精湛,以及大和尚的救治得法,只怕早已……」
    出雲和尚搖搖頭道:「這一點老衲可不敢居功,論及功勞,還當推鳳姑娘的救治得體。」
    匡老人呆了一呆道:「鳳姑娘……」
    出雲老和尚道:「不錯,來自七指雪山金鳳堂的鳳姑娘……匡施主可有過耳聞?其實這位姑娘的本姓,應該是姓『陸』。」
    匡老人點點頭道:「我知道了,神州鬼鳳陸青桐大概就是她的父親了?」
    「不錯……」
    說到這裡,他情不自禁地發出了一聲喟歎……
    想到了那一夜在「江南會館」與鳳七光生過招受辱,老和尚不禁興起了無限氣餒—
    —這是他生平奇恥大辱,每一次想起,都不能為之坦然釋懷。
    匡老人微微頷首道:「金鳳堂醫術,江湖推重,更擅解百家之毒,只是麥姑娘所中之毒,怕他們也無能為力,如果能解除一半,也就不容易了。」
    目光一轉,落在麥姑娘臉上道:「不瞞姑娘你說,這毒入雙瞳。原是不治之症,老夫實在也是無能為力,目下也只能竭盡所能,存著萬一的僥倖,只是這個希望實在渺小得很……」
    麥小喬在剛才雙目暫時復明的一霎間,的確感覺到意外的驚喜,只以為復原有望,這時聽老人這麼一說,不禁大為失望。只是在她遭遇過此番劫難之後,一顆心早已如槁木死灰,再加上一份失望,也不過就是這樣了。
    苦笑了一下,她冷冷地說道:「匡前輩你打算怎麼做呢?只要有萬一的希望,我都願一試。」
    匡老人點點頭道:「姑娘暫且休息,容老夫先行與老和尚取個商量,再定一切吧!」
    說罷起身告辭。
    這裡只留下了明法小和尚照顧一切,出雲和尚囑咐了一番之後,同著銀髮藥王一徑出得殿房,來到院中。
    老和尚道:「麥姑娘一雙眼睛當真還有救麼?」
    匡老人歎口氣,只說了個「難」字。
    出雲和尚道:「你剛才既說仍有萬一希望,自非戲言,老衲實在納悶不過,倒要請教了。」
    匡老人歎道:「老和尚,你也是深通歧黃藥理之人,定當知道毒入雙瞳,根本上也並無救治之理吧?」
    出雲和尚聽後怔了一怔,驀地站住了腳步。
    「你且不要急,聽我一說,你也就明白了。」
    匡老人一面娓娓道來:「昔日嶺南大俠全勝衣為人暗算,身中巨毒,因為憑恃著他本身功力過人,且通醫理,不屑求人,情形頗與今日之麥姑娘相似,後來毒入雙瞳,以至於雙目失明,這件事老和尚你諒必也有個耳聞?」
    「哦——」老和尚像是忽然間想起了什麼似的:「不是你提起來……老衲還忘了……
    那時老衲尚在稚年,金大俠的大名其時已是盡人皆知……啊啊,金瞎子,金瞎子……人家都是這麼稱呼他,原來他的眼睛是這麼瞎的啊,阿彌陀佛——」
    匡老人微笑了笑道:「老和尚莫非你只知道他眼睛瞎,卻不知道他眼睛復明之事麼?」
    「這……倒未曾聽人提起過……」
    「這便是我要與你說的。」匡老人訥訥說道,「那金勝衣雙目失明後,遁跡深山,遍嘗百草,希冀能清除目中之毒,無如一番苦心白費,卻因誤食毒草,險些喪命,眼看無救之時,卻因身上所藏的一種藥草,引來了一種頭小身大,遍體如銀的『冰蟻』。竟然意外地得到了救治,非但解救了他身上所中的毒症,更把他眼中的毒質,也清了個乾乾淨淨,你道是怪也不怪?」
    出雲和尚呆了一呆,簡直難以置信。
    二人已來到了老和尚的禪房。
    坐定之後,小和尚獻上了香茗。
    出雲和尚喝了一口茶,訥訥道:「冰……蟻?」
    「不錯,」匡老人點點頭道,「一種擇毒而噬的怪蟻——」
    一面說,即見他探手由身上取出了一個扁扁的木匣,打開來,送向老和尚的面前。
    出雲和尚將信將疑地接到了手中,只見木匣中置有一白土蟻穴,卻不見有什麼「冰蟻」。
    ——他用奇怪的眼光,向匡老人看了一眼。
    匡老人隨即由藥箱內,取出了一個小小紙包,打開來,其中是幾根顏色朱紅,望之極嫩的莖類植物。
    匡老人甚是謹慎地用其長長的指甲,將嫩莖一端,切下來米粒大小的一點,緩緩送向匣中蟻穴入口。
    說也奇怪,他這裡手指方自探近,倏地自穴內竄出一隻小小銀色物什,只一口,已將老人指尖上那點朱紅嫩草銜去,隨即快速藏回,又自隱入穴口之內。
    出雲和尚卻已看清了對方模樣,不過是較諸尋常螞蟻要大上一些的一種小小蟲蟻,比較奇怪之處,是通體亮著燦爛銀光,頭端細尖如針,後身略呈肥大,像是一個尖錐模樣。
    他原以為匣中藏蟻甚多卻沒有想到僅僅是一隻而已。
    匡老人苦笑了笑,蓋上了匣蓋,收入身上。
    老和尚道:「只是一隻?」
    匡老人輕輕歎道:「這多年以來,我費盡千辛萬苦,一共尋來了十隻而已,原意望好好豢養,使之繁殖成群,卻因為養殖失法,眼看著它們一隻隻不服水土而死,等到摸清了它們習性之後,卻只剩下了兩隻,其中之一在十天以前,又以過老而死,最後便只剩下了這麼一隻。」
    老和尚道:「這麼說,麥姑娘還有救麼?」
    匡老人冷冷地道:「單憑著這一隻小小冰蟻,即指望能夠將麥姑娘目中之毒吸盡,那是妄想,如得雌雄一雙,情形便不同。」
    出雲和尚呆了一呆,道了聲「無量壽佛」,失望地道:「這麼說來,你那萬一的希望,便是在這石頭嶺,能夠找到第二隻『冰蟻』?還要恰恰是雌雄一雙?」
    匡老人點點頭道:「一點也不錯,這也是惟一的一線希望,卻要老和尚你助我一臂之力。」
    出雲和尚聆聽之下,連連搖頭不已:「這裡乃是佛門善地,五毒不沾,況乎石頭嶺,甚少泥土,不要說這類怪蟻了,就是尋常螞蟻,也難得找出一隻,你踏遍千山萬水,歷時多年,也只不過找到區區十隻而已,又焉能指望在這石頭嶺上,會有什麼奇跡?只怕是白費心力了,還是另謀它法吧?」
    匡老人聆聽之下,呆了一呆。
    少頃,他才苦笑著歎了口氣道:「這件事實是急不得的……」
    出雲和尚道:「除此之外,難道就再無良策了?」
    匡老人煙歎一聲道:「再就是『借視』一術了,即是像方才模樣,將一雙好生生的眼睛,用功力,將其目神,轉移向病者雙瞳……此法一來過於殘忍,二來以你我功力而論,尚嫌不足……餘下的問題就更多了——」
    老和尚聆聽之下,由不住低低地宣了一聲:「阿彌陀佛,這救一損一的方法是使不得的,除此之外,就再也沒有別的妙法了麼?」
    匡老人搖搖頭說:「再也沒有了。」
    出雲和尚道:「這麼看來,便只有寄望於螞蟻之一途了……」
    「那倒也不見得——」
    這句話顯然不是出自匡老人嘴裡,而是發自禪房之外,猝然聆聽之下,二人俱都情不自禁為之吃了一驚,以二老功力而論,十丈方圓內外,哪怕是一片落葉飛花,也均能清晰在耳,此刻對方活生生地一個人來到了近側竟然未覺,豈非怪事。
    更何況,話聲所顯示的聲音,是個不折不扣的女人,就更非能等閒而視了。
    出雲和尚、匡老人對看一眼,前者以主人身汾,不能不看個究竟。
    一隻手在桌邊上輕輕一按,老和尚的身體可夠快的,「噗嚕嚕」衣袂蕩風聲裡,有如飛雲一片般地,已來到了房外。
    迎接他的是一男一女,並立當前。
    女的雖不相識,同來的那位男士,可是相知最深,朝思暮盼的故人。
    「小燕子——是你?阿彌陀佛,這就好了。」
    一面說雙手合十,深深向著雪羽身側的那位長身瘦削的女人拜了拜道:「無量壽佛!
    女施主賜駕敝寺,所為何來?」
    來人有著瘦削高軀的身材,面色蒼白,竟然不著上一點兒血色,一身黑光發亮的長袍,深深下垂,連一雙足踝也掩遮在內。
    憑著老和尚慣以閱人的經驗,只一眼,已可斷定出來人絕非是一般尋常人物——尤其是環繞著她身側四周之隱隱若現的一種氤氳光晦,便是內藏金丹的三清教士,也無能與之抗衡。
    老和尚只此一見,便大大地心存敬佩,緊接著長長地又自高宣了一聲:「阿彌陀佛。」
    黑衣女人由不住「咯咯」一笑,那雙看來黑白分明的美麗眼睛,向著身邊的關雪羽瞟了一瞟:「這和尚問我幹什麼來的?我倒是被他問住了,一時回答不出,你看怎麼說呢?」
    關雪羽一笑道:「老和尚別來可好?我來為你引見一下,這位是來自七指雪山的奇人盧幽前輩。」
    回身再介紹出雲和尚道:「這就是出雲寺的老方丈,出雲大師父。」
    老和尚又自宣了一聲佛,合十向著盧幽揖了揖。
    盧幽微露淺笑,點點頭道:「和尚不用客氣,如果剛才我沒有聽錯,好像禪房裡還有二位絕世高人,怎麼不見他現身出來?」
    話聲一輟,隨著她微偏右頰——卻只見銀髮藥王匡老人有如流雲一片,已自房內越出。
    關雪羽、盧幽,本能地俱是向後一撤,配合著銀髮藥王落下來的身勢,成為一個三角之勢。
    這便是高手相見,有異尋常之處,任何情況之下,皆須隨時注意,立自身於不敗之地。
    雙方原是舊識,見面倒也免了一番客套。
    「人生何處不相逢。」匡老人不勝感慨地道,「七十年歲月匆匆,只以為你早已仙隱,想不到仍然還在人世,真正莫測高深,簡直像如夢中……」
    一面說,這個生性倔強的老人,隨即向著盧幽連連揖拜,一片情發於衷,卻非虛假做作,倒令得關雪羽與出雲和尚雙雙詫異不已。
    他們哪裡知道,此二人乃是舊日相識,七十年未曾見過,乍然相逢,真個正如所說——「浮生著夢」。
    盧幽緩緩地歎息了一聲:「方纔我隔窗聽見你與老和尚的一番對答,就已猜出了是你……唉!匡雨呀匡雨!想必你也已老態龍鍾了……」
    匡老人哈哈大笑道:「豈能不老,豈能不老?莫非不見我這滿頭白髮?」
    「很遺憾……我是看不見你了……」
    「怎……麼?」
    「我的眼睛瞎了……」
    「啊……」
    驚訝的何止是匡老人一人?一旁的出雲老和尚也由不住瞪大了眼睛。
    一切的顯示,在說明了盧幽的神乎其技,這般靈活身法的奇人,豈能是一個瞎子?
    眼前一個麥姑娘,已弄得七葷八素,卻又忽然加上來一個盧幽,兩個女人,卻又都是瞎子,真正給人以撲朔迷離,無限惶恐的感覺。
    盧幽微微一笑,轉向出雲和尚道:「大師父,這不速之客,可以擾你一杯清茶麼?」
    「阿彌陀佛,老衲怠慢了。」
    退一步,老和尚伸臂道:「請——」
    盧幽說了聲:「打擾。」身形輕輕一晃,已閃身而入。
    眼看著那兩扇原本關閉的禪房門扉,隨著盧幽進身的勢子,霍地敞了開來,盧幽首當其先,緊接著關雪羽、匡老人、出雲和尚等一行四人魚貫而入,兩扇敞開的門隨即又合攏了起來。
    小和尚獻上了清茶之後,出雲老和尚才訥訥地向關雪羽道:「小燕子,你可知道麥姑娘現在住在這裡?」
    關雪羽點點頭說:「知道了。」
    出雲和尚又道:「你可知她的雙眼已瞎?」
    關雪羽黯然地又點了點頭,他隨即站起身來道:「我可以去看看她麼?」
    老和尚輕輕宣了一聲佛號道:「你去吧……」
    關雪羽轉向盧幽道:「乾娘……」
    盧幽微微一笑道:「你去醫她的心,之後,我再治她的眼,去看看她吧!」
    出雲和尚念了聲「阿彌陀佛」,隨即吩咐身邊的小沙彌道:「帶關相公去麥姑娘那裡。」
    關雪羽搖搖頭說:「我自己去吧!」一徑步出了老和尚的禪房,來到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