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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為情絲所困 皈依入佛門

一陣寒風吹過,草木蕭索作響,卻只見現場十數人衣襟飄揚,一個個原樣站立,狀若果偶。這番形相較諸鬼魁更可怖,看在關雪羽眼裡不能不有所警惕。他卻是胸有成竹,早已作了最壞打算。
    「前輩神技驚人,在下無限拜服。」
    一面說時,隨即向著鳳七先生深深行了一禮,卻並無後退之意。
    鳳七先生月夜裡靜靜打量著對方這個人,忽然冷笑道:「你可曾看見了?我對你算特別留情,看你救助大四兒那個奴才一場,可以饒你不死,你這就走吧!」
    關雪羽微微一笑:「在下並沒有向老前輩乞命,再說我也並沒有必死之罪。」
    鳳七先生寒下臉來道:「我如果要一個人死,那人便是罪有應得。」
    「原來如此。」關雪羽微微冷笑道,「這麼說在下倒是要向前輩面謝不死之宏恩了,足見前輩是心懷雅量之人了。」
    「話裡的話,」鳳七先生冷冷地說,「有什麼話你就說吧!」
    「多謝前輩!」關雪羽身形一閃,來到了千手神捕秦照一行八人當前。秦照等八人已為鳳七先生奇妙手法點了穴道,這時看來,如同一列泥偶。
    他們八人雖然是各自被點了穴道,只是背上卻仍然馱著數百斤重的銀包,只壓得一個個痛在心裡,卻又作聲不得,十足的一副苦相。
    「前輩如有仁者之心,在下斗膽更為八人討命,尚請高抬貴手,饒恕了他們吧!」
    關雪羽簡直不敢想,鳳七先生會能放得過秦照一行活命,只是抱著這個原則,姑且一試而已。
    卻不意鳳七先生聽在耳中,忽然一笑道:「哪一個又要他們非死不可,只待銀子送到,我自會打發他們離開就是,你總可以放心去了。」
    關雪羽聽後冷冷地道:「這便足見盛情,只是這些銀兩,關係著數萬嗷嗷待哺的災民性命,前輩卻又何忍據為己有?尚請高抬貴手,眼前一併成全,容他們自去吧!」
    鳳七先生搖搖頭道:「這件事可就容不得你自作主張,哼!我已給了你十足的面子,再要喋喋不休,可就怨不得我手下無情了。」
    關雪羽歎息一聲道:「不瞞前輩說,在下來此以前,自己曾默默許下一願,如不能使這批災銀平安抵達,便是一死,也不足憾。」
    「好……」鳳七先生點頭笑道,「既然這樣,我就成全了你。眼前有兩條路,要生要死,全在你自己決定了。」話已說得很明顯,關雪羽若是決心護銀,便只有與鳳七先生放手一拼之途,最後結局自然是死路一條。
    然則,關雪羽卻似別無抉擇,長歎一聲,起手,把背後那口家傳至寶「青桑劍」執到了手上。
    一蓬青濛濛的光華,立刻顯現眼前,映照得他眉發皆碧,果然是不同凡劍,所謂「寶劍能者居之」,那麼持劍者的身手也就可想而知了。鳳七先生臉上現出了一絲驚異,隨即頷首道:「這就是了,起先我還有些驚疑,現在便證明了你果然是燕家子孫,燕追雲是你什麼人?」
    關雪羽不便再行掩飾,便自承認了身份。
    鳳七先生冷峻的臉上,這一霎便連一絲笑容也沒有了。他一聲不吭地由身上革囊之中,取出了一副銀光粲然的怪樣手套,迅速地戴到手上,向著關雪羽揚了一下道:「來吧,姓燕的,把你們燕門絕技七十二手『燕子飛』劍法盡情展開來,看看能是我敵手不能?」
    鳳七先生說這番話時,目光微滯,神色自若,卻是鎮定得可怕。
    一霎間,他那雙細長的瞳子間,交織出一種奇異的光彩,怒怨合摻,令人不敢逼視。
    正因為他出口說出了燕家七十二手「燕子飛」絕技,又拿出了這雙奇異的手套,使得關雪羽陡然為之一驚:「啊!金剛白犀爪——」脫口報出了這個名字,一時為之瞠然。
    鳳七先生細目微微一斜,十分詫異地道:「咦——你小小年紀,如何認得我這獨門兵刃?」
    關雪羽想了一想,終於不明所以地搖了搖頭,他實在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忽然說出了這個自己並不熟悉的名字,「金剛白犀爪?」到底又從何得知?
    鳳七先生冷冷一笑道:「你果然是燕追雲之子,沒有錯吧?」
    關雪羽回以冷笑道:「天下豈有冒充人子之理?前輩又何必多此一問?」
    鳳七先生怒視著他,又自道:「你母親便是出身青城望族的關飛卿了?是不是?」
    這一下關雪羽便是想要保持鎮定也不能了。
    蓋因為識得「燕字門」如今的掌門人燕追雲不足為奇,識得他妻子關飛卿者,卻未之聞,妹夫從夫,娘家姓氏已甚少有人提及,更何況連名帶姓的被人直呼而出,誠然是稀罕之事。
    「說呀,你怎麼傻啦?」
    鳳七先生這一直言逼問,便不禁暴露了他隱藏胸際、不足為外人道及的隱私。
    關雪羽猝然與他那一雙眼睛接觸之下,由不得為之心際一顫,蓋以目為心之神,一個人的目光所顯示,最能代表他的內心思維。
    眼前鳳七先生眼睛裡所交織的光彩,豈止忿怒而已?簡直是無限殺機。
    關雪羽還沒有接觸過這麼可怕的一雙眼睛,難怪他有些傻住了。
    「不錯,」他微微點了一下頭道,「你所說的,正是我的母親,前輩你何以問起?」
    鳳七先生忽然朗笑了一聲:「你就不必再多問了……你們燕字門七十二手燕子飛絕技,號稱天下無敵,來來來,今天就叫你長長見識,看看又較我金鳳堂的絕技如何?」
    關雪羽見他逼迫如此之甚,尤其在提及自己父母後,更似有無邊怨恨,莫非他曾與自己父母早年結有仇恨?此番遇見了自己,便拿自己來復仇洩恨——果真如此,只怕今夕凶多吉少了。
    雖說如此,他卻也不敢辱沒了燕家門風。
    當下,關雪羽抱劍冷冷說道:「前輩既非要在下獻醜出劍,敢不從命。只是敞門七十二手燕子飛絕技,何等高奧,豈是小可得能盡窺堂奧?只不過涉及十之二三而已,前輩如指名要在下獻醜此技,只怕更令你老人家大失所望了。」
    鳳七先生冷森森地笑了一笑,微微點頭道:「以你年歲來說,這幾句話倒也並非是假,就算你未能全會,十之二三也大有可觀……你只管施展出來就是。」
    關雪羽搖頭道:「這一點,也只怕萬難從命。」
    鳳七先生怔了一怔:「為什麼?」
    關雪羽道:「在下離山之時,家父特地關照,如非性命相關,或是深仇大怨,本門這套劍法萬萬不得施展。前輩又與在下有什麼深仇大怨,非要在下施展這套劍法,以性命相搏不可?」
    鳳七先生雙眉展了一展,似有無邊的怨氣,卻又一時說它不出,倒似被關雪羽這幾句話忽然問住了。
    忽然他冷笑一聲道:「倒是與你那父親一樣,生就的一張利口,好好,看來你是非要到性命相關之際,才肯施展這套劍法了,這個倒也不難,你只管放劍過來。」
    關雪羽持劍平胸道:「前輩要怎麼一個打法?」
    鳳七先生陰森森笑了一笑:「既是性命相關,自然無所不用其極了,哼哼,你只管放心,以我如今身份地位,自不能傳話出去,說我欺侮你一個晚輩。也罷,今夜我便自束一手,只以一隻右手對招,你便無話可說,總可全力一搏了?」
    話聲一頓,只見他左手一收,自由袖內抽回,左面便只剩下空袖一個。
    至此,他再也不願與關雪羽多費唇舌,低叱一聲:「看招!」陡地騰身而起。
    好快的身法。
    冷月之下,只見得鬼影一條,才見晃動便已臨空而下,到了關雪羽頭頂之上。
    關雪羽自然知道,眼前這位主兒,較諸昔日大敵金雞太歲更要厲害十分,更何況他心懷怨仇,雖說是單手應敵,自己也只怕在他手下討不了什麼好來。
    鳳七先生急於迫戰,不惜以長者之尊,搶先出手,一經發難,絕不留情。
    一片疾風,夾著鳳七先生自空而降的人影,真個快若流星隨著他落下的身勢,一隻燦燦銀光的右手,摟頭蓋頂般地,向著他頭頂上直抓下來。
    關雪羽在鳳七先生身子猝然落下的一霎,忽然間覺出身上一緊,已知為對方所練的無形罡氣罩住,這一霎不啻是生死存亡要命關口,如果說關雪羽心下慌張,只須一動,突圍不出,即便落在了對方算計之中,不死必傷。
    他屢經大敵,加上近來用功益甚,功力雖然未必進展多少,但是卻已實在具有臨陣大敵的豐富經驗。
    也就因為這樣,眼前在鳳七先生的全力發動之下,他卻能好整以暇地保持著從容鎮定。
    既然是生死相搏,關雪羽為保命計,便不能不施用其極——他早已聚集全身內力於長劍,這時身子不動,卻將一口長劍霍地向外揮出。
    這一劍由於真力內聚,一劍翻出,可真有翻江倒海之勢,銀芒遍灑,有如飛泉萬點,在這個劍勢裡,鳳七先生全身上下俱已在包抄之中。
    對於鳳七先生來說,這一手實在是大大出乎他意料之外,並非是他輕敵,而是沒有想到。
    眼前情形是,鳳七先生如果不立刻抽招換勢,關雪羽固然難逃毒手,可是他本人卻也決計逃不開關雪羽的此一反手劍毒招之手。
    反手劍也許不甚可怕,而加諸在劍上的內氣功力,所泛出的一片劍芒卻是大大不可輕視。兩相權衡之下,鳳七先生便不得不有所顧忌了。
    只聽見「錚」的一聲脆響,鳳七先生帶著白犀銀芒手套的一隻怪手,攻擊在對方長劍的劍身之上。
    也就是借助於這麼一擊之力,鳳七先生的身勢卻有如翻天鷂子一般,陡地騰空直起,就勢一個疾翻,噗嚕嚕衣衫蕩風裡,忽地墜落地上。
    動如風,靜如山。起落間,有如野鶴戲空,稱得上雷霆萬鈞,冰雪一片。
    一經站定之後的鳳七先生,便是絕不留情,只見他右手揮處,劃出了一道既直又細的銀色光線直向著關雪羽正面劈落下來。
    關雪羽對付這等大敵,哪裡敢絲毫大意?稱得上全神貫注。
    鳳七先生第二招一輕撤出,關雪羽立刻警覺到對方所施展的乃是一種功力的極致—
    —「透點」打法,所不同的只是「化點為線」而已——可不要小瞧了那細細的一線銀光,其間卻聚集著幾乎為之爆炸開來的無比功力,其目的當在於攻破關雪羽運施的護體內力。
    關雪羽萬萬不能抵擋。
    以鳳七先生內力之精純,這一式「透點」的手法,哪怕是一堵青石,也將會為之中分為二。偏偏關雪羽卻別有觸類旁通,這就更令鳳七先生暗自驚異不止了。
    原來雪羽秉性極為聰明,前此自姜隱君處領會了輔借力道的奧妙之後,歸返之後,自己曾經無數次地加以勤習,即為他觸類旁通了不少。
    須知姜隱君此一「借力引力」的身法,在武林之中還是創舉,端的開前人未有之境,關雪羽加以融諸對打招式之內,亦是前所未見。
    其實這一些雪羽並不自知,只是情急之間,一時不加考慮地施展出來而已。
    眼前,在鳳七先生凝聚真力的一擊之下,只見關雪羽橫劍上撥,「嗆」地一聲,一劍一手又自迎著了一塊。
    原來鳳七先生那件所謂的「金剛白犀爪」,乃系選自異獸白犀頸上之皮,復經諸般浸制,再著以極細而密的一層細細鋼絲,原已是百刀不傷,若是再加真力貫注其間,便為無堅不摧。關雪羽所施展的這口「青桑劍」若非百煉精鋼所製,只怕在與對方初次一擊之下,便已折斷。
    ——這時,對方第二次交接之下,鳳七先生便著實不客氣,五指彎處,用力地摳住了對方之劍身,陡然間,以無比內力加諸其上。
    按說,在鳳七先生如此力道之下,關雪羽這口劍萬萬無能保存了,他卻偏偏身有異術,身子一斜一正,劍身一高一低,驀然間像是斷了線的風箏一般,借力引力,飄身於兩丈以外。
    鳳七先生似乎吃了一驚,雙眉乍然一挑,身子倏地直射而起,疾如箭矢似的撲向關雪羽身前,右掌一探,作波浪一起一伏,挑開了關雪羽的長劍。
    「噗」地一掌貼向關雪羽的面頰上。這一貼一抓,配合施展,在鳳七先生施展起來,原應是萬無一失,偏偏這一次又再出了意外。
    他這裡掌力方撒,卻只覺得掌勢之下的關雪羽,有如蛇似的一般滑溜,不容他接下來的那一爪用實,對方便先已脫身而出。
    只是這一次卻沒有前一次那般瀟灑自如,足下打了一個踉蹌,卻如螺絲轉兒般地打起轉來。
    關雪羽雖然自己已揣摩出一些力道的巧妙運用,到底運用不熟,再者,鳳七先生這一招內力十足,躲過了正鋒,閃不過偏鋒,才致會出現眼前這般狼狽。
    只是看在鳳七先生眼中,卻是無比的震驚。
    「咦?」他直瞪著關雪羽,逼近一步,道,「你這是什麼身法?這可是你們『燕字門』的身法?你是從哪裡學來的?」
    關雪羽在一陣子疾轉之後,好不容易站定了,一時餘悸猶存,只認為僥倖逃過了對方三招,卻沒有想到他之所以能夠逃過這三招,全在於自姜隱君處得來的靈感,本身還不自知,鳳七先生這麼一問,他竟然傻住了,一時不知何以置答。
    鳳七先生冷冷一笑道:「能夠逃開我這『白骨三爪』的人,當今武林中還不多見,你這是什麼身法?快說!」
    關雪羽經他這麼一說,心裡不禁為之納悶,自己正在琢磨著,不知如何作答。
    鳳七先生因一連問了兩次不見對方回答,只以為對方存心奚落,不由大是怨恚,他自負極高,自以為當今人世已罕有敵手,想不到對方一個後生小輩,竟然在一上來就逃過了自己頗具實力的三招,在他來說,實在是大無顏面之事,頓時無名火起,這就要給關雪羽一個厲害。
    「很好,這可是你自己找死,怨不得我手下無情。」
    說話之間,就只見他身子微微向下一矮,但聽得「剋剋」一陣子密如貫珠的骨節響聲傳自他瘦長的軀體,陡然間他瘦削的身子,一下子像是粗壯了許多。
    黑夜裡,難得看清他的臉色如何,想來必當也換了顏色——像是有一轉突然興起的疾風,環繞在他身側四周,地面上飛沙走石,起了一陣子沙沙聲響。
    關雪羽哪裡知道,鳳七先生急怒之下,眼前即將施展出他在雪山苦練幾年的「無敵混元氣功」,以他浸淫功力之深,只怕一經施展,關雪羽再想保全性命,勢將萬難了。
    像是一個猝然充氣的大球,鳳七先生的身子忽然向前移動了一些,樣子輕飄飄的,分明是足不沾地。
    「燕家小子,你這就納命來吧!」
    一面說著,鳳七先生緩緩伸出來那只戴有白犀皮手套的右手。
    怪道的是,這只右手看起來忽然像是粗壯了許多,五指箕開,有如五股鋼叉。
    這一掌顯然內力灌注。
    隨著鳳七先生緩緩推出的這只右手,地面上飛沙走石,眼看著就有雷霆萬鈞之勢。
    猛可裡,傳過來一聲女子的嬌呼:「不要——」
    緊接著長衣飄風,一條人影極其迤邐地閃向眼前,不偏不倚,正好落身在鳳七先生與關雪羽兩者之間。
    鳳七先生一驚之下,不得不把臨時待發而出的掌力吞回,硬性地收了回來。
    猝然現身的那人,正是鳳七的女兒鳳姑娘,在緊接著的一聲「爹爹!」之後,竟向著父親屈膝跪了下來。
    「這是幹什麼?」鳳七先生頗有怒色地道,「為他求情?」
    「爹……你老人家就饒了他吧……」
    鳳姑娘邊說邊低垂下了頭,她語音顫抖,根本不敢與父親眼睛接觸。正因為父親家居嚴謹,說一不二,鳳姑娘雖然拼出性命地求了情,可是卻沒有把握爹爹是否真的就買自己的賬,一個降怒下來,只怕非但救不了關雪羽,連自己也連帶著遭殃。
    她心裡這般地沒有準兒,才至於怕成了這樣,連看也不敢多看父親一眼。
    甚久之後,才似乎聽見了,鳳七先生那邊傳出的一聲冷笑,又像是傳來微微的一聲歎息。
    鳳姑娘這才敢偷偷地抬起了頭,果然,父親的神態已大見緩和,那充滿了內氣的胖大身子,已經恢復原樣,一番激厲的殺招,總算過去。
    「你起來吧!」說了這句話,鳳七先生再也不看女兒一眼,一徑地來到了關雪羽身前,一雙細長的眼睛,霎時間已在他身上轉了幾轉。
    既然是愛女代他求情,總是事出有因,倒要看看這個被自己女兒垂青的人,是否值得?
    盛怒既去,心情漸趨平和,所見自是不同。
    微微一笑,他即轉向秦照等一行八人身前。
    關雪羽正自尷尬,一口長劍拿在手裡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乍見此情景,只以為鳳七先生待向秦照等出手,心中一涼,慌不迭閃身而起,搶在了秦照身前。
    「前輩你——」
    「怎麼,你還要多管閒事?」
    關雪羽慨然長歎一聲,將一口長劍收入鞘內,眼巴巴地看向鳳七先生,道:「前輩務請手下留情,饒恕他等人不死,在下願以生命相殉,尚祈前輩破格成全。」
    「哼」鳳七先生冷笑著道,「你的意思我明白,只要我饒了他們八個,你甘願以命相抵,可是?」
    關雪羽道:「正是此意。」
    鳳姑娘叫了一聲:「爹,」慌不迭跑過來,瞪向關雪羽道,「你瘋了?」再看向父親,道,「爹——別聽他胡說八道——」
    鳳七先生的目光直視向關雪羽:「這樣吧,你也不必死,只要你答應隨我返回雪山,住上幾個月,這八個人我不但可以放他們回去,連帶著這些銀子,我也不要了,你意如何?」
    關雪羽想不到他竟會有此一說,一時寬心大放道:「我答應,只是……」
    鳳七先生眉頭一皺,冷冷道:「怎麼,你不願意?」目光一掃秦照等八人道,「那麼他們八個可是非死不可了。」
    關雪羽嗒然道:「只要前輩放過他一行八人連同災銀平安離開,在下之一切,甘願聽候前輩任意發落,絕不反悔。」
    鳳七先生一笑道:「很好,有你這句話就行了。」
    話聲出口,人已颶然躍起,如同旋風一陣,自現場各人頭頂上快速掠過,卻於此時,施展出獨家解穴手法,俟到他身形落地之後,那先些時被遭點穴之人,卻都一一復原如初,被解了開來。
    想是被點了穴道,佇立過久,這時間猝然被解開來,一個個疲憊不堪地俱都坐倒地上,喘成了一片。
    他們當時雖然被點了穴道,但是聽覺知覺俱在,雙方一番對答俱已聽在耳內。
    千手神捕秦照不俟稍息,即刻拜倒關雪羽身前,一時淚下如雨。他雖不知關雪羽是何許人也,但關雪羽捨身援助自己的這番大義隆情,卻不容他不感激涕零,一番感銘之後,復向雪羽請教姓名。
    關雪羽並無矯情地報出了自己的姓名,秦照聆聽之下,銘記在心,正待離開,關雪羽卻又喚住了他。
    「秦兄留步。」
    秦照回身道:「恩兄還有什麼事要囑咐麼?」
    關雪羽看了鳳七先生父女一眼,有話欲說,卻又有所顧忌。
    鳳姑娘自是省得,不由嗔道:「我爹既然親口答應放了他們,無論如何也不會再找他們麻煩,你還有什麼不放心的?」
    關雪羽見她這麼說,情知非虛,也就打消了心中疑慮,隨即向秦照道:「尊夫人李紅姑已被我救出危境,目前寄托在寧國府矮金剛鮑玉的府中,你待事情一完,即可去彼處尋她,夫妻相會便了。」
    千手神捕秦照聆聽之下,不禁大為驚喜,他原以為紅姑也同自己父母一併喪生,這時才知仍在人世之間,既驚又喜,只疑身在夢中,自是把關雪羽銘感心肺,永世不敢稍忘。
    鳳七先生果然言出必踐,秦照等八人乃得背負災銀全身而退。
    關雪羽也自然言無反悔,只得隨同他父女返回「七指雪山」——他顯然心存不解,此行宗旨如何?只是「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也就無話可說。
    佛堂的禮佛蒲團上,長跪著一名素臉淨容的姑娘——她便是新近來山不久的麥小喬了。
    長長的秀髮,披散在肩後,上身筆直而削瘦,身上披著黑色的海青,著芒鞋,白襪。
    還未曾剃度落髮,也未曾說過「三皈依」,她便已自個兒的這樣裝束,老和尚顯然卻也拿她沒有辦法。
    佛堂很小,最多也只能容納數人跪拜之用,若談到靜修、參拜,便二三人已夠多了。
    一抹斜陽照著佛堂的正門,碧竹綠影裡,見一橫匾,上書「停雲」二字,佛經中有謂「停雲去塵」,又云「去俗」,想來便是這個意思了。
    小小佛堂,淨無點塵,有一尊二尺高的紅木佛像、供桌、蒲團,捨此便再無長物。
    所謂入寶山而沾聖跡,聞梵音而淨儀容,雖然來山不久,不過六七日,麥小喬已出落得一塵不染,她飯蔬飲水,日誦經文,望之清澈,真似神仙中人了。
    然而,只是淨儀容是不夠的,老和尚給了她一卷薄薄經文,謂「持律篇」,她的初步從佛工作便只是「念佛」一途。
    老和尚說得好,惟念佛可以「明心見性」,能深入此一門,便足夠了,而「持律」
    是專治感情病的一帖妙藥。人在佛前,心歸界外,即為佛子,亦難「了生死」,那樣的從佛,真所謂「比丘滅盡,白衣傳法」,可真是有辱佛門了。
    是的,在參透高深的佛經之前,在俗心未去之際,在怯慮長思未除……一切復一切的孽業未盡消除之前,便只有這「持律念佛」之一途。
    麥小喬只隨著廟裡的時間作息,早上她甚至於比廟裡的和尚起得還早,晚上她睡得比他們還遲,古佛青燈,專心念佛。看來她確似什麼都不想了,然而事實上呢?她是那麼的苦惱,想忘的事情是那麼的多,偏偏一件也忘不了、丟不掉,為此,她恨自己,暗裡詛咒自己,流過不知道多少次眼淚……
    出雲寺正殿的鼓聲響了,今日的日課到此結束,接下去便應是晚膳時間。
    麥小喬恭敬地在佛前三次頂禮膜拜,唸了一聲「南無阿彌陀佛」,慢慢地站起了身子。
    這一次誦經參佛的時間特別長,為了要把這整卷經文頌完念熟,她中午竟自廢了寢食,發了次狠心,到此刻為止,她已在佛前,足足跪了有四個時辰,這時一經站起,只覺得頭昏眼花,雙膝發軟,「啊」了一聲,差一點又坐下去。
    佛龕之後,垂掛著細竹編製成的簾子,裡面那個小小的房子,便是她如今下榻的香閨了。
    裡面的擺設,再也不見昔日的華麗,只有一幾一榻,一張方桌,一把椅子,如此而已。
    另外角落裡有一瓦缸,裡面裝滿了清冽的山泉,那是來自高山的融雪,清寒徹骨,嘗在嘴裡,微微的有一點甜甜的感覺,用以烹茗,固不待言,掬上一捧洗個臉,也是別有滋味,妙不可言。
    麥小喬俗家的衣服,一股腦地都收起來了,就是她隨身佩帶的那一口劍,也用青布緊緊纏起,壓在了被褥之下,俗謂「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端看她是不是放得下這一口寶劍了。
    從前天,她就去約見出雲老和尚,誰知到今天還沒有見著,原因是老和尚入定去了,總得兩三天才得醒轉。是以這兩天她越加地感覺心緒愁苦,除唸經之外,無所事事,老和尚說惟唸經能治一切心疾,真有這麼靈嗎?最起碼,到今天為止,麥小喬還無能體會。
    用冷水洗了個臉,揉著發酸的雙腿,坐在床上只是發呆。
    幾隻小鳥、白鶴,翱翔著就落在了窗前,山頂上穹空處,有一道彩虹,色彩絢麗極了。
    好幾個廟裡的和尚,連袂來到崖前,面對著斷崖長空,指指點點地在玩笑著,敢情他們的日子過得並不寂寞,頗能自得其樂。
    麥小喬由榻上站起來,心裡想著:不行,我不能老這麼發呆,久了可會生病,自己找點兒樂子,去跟師父們聊聊,也許其中自有樂趣。
    自從她來到了廟裡,和尚們都知道了,大家只是詫異,這廟裡從來就沒有住過女人,也從沒有掛單借住過尼姑,現在平空來了個俗家姑娘,一住下就不走了,不能不說是前所未見的稀罕之事。
    和尚們心裡儘管猜疑,卻也不敢作聲,人是老方丈帶來的,誰敢吭聲呢?再說這位姑娘自一住進來,就沒有出過房門,除了負責服侍她的那位小沙彌明法之外,簡直就沒有別人見過她的廬山真面。
    她的到來並沒有為廟裡帶來任何不安,也就何必在意?
    日課之後,晚膳以前,約莫有半個時辰左右,似乎是僧人們惟一的自由。時間,因為晚膳之後不久,接著又有晚課來到,接下去便一天結束,早早的休息了。
    是以,這個時間裡,僧人們特別感覺到輕鬆愉快,交談一些日常瑣碎,議經論武,便是嬉笑調鬧,只不失赤子之心,也各自由他去。
    麥小喬一徑來到崖前,隔著淡淡的一片雲煙,見著了對崖倒掛下來的一道瀑布,水花四濺裡,霧氣蒸騰——這便是那道五色彩虹的成因了。
    一個年輕的和尚指著這道彩虹說:「這是五色仙女橋,我來廟四年,還不多見呢?」
    另一個看來愣頭愣腦的和尚,直眉豎眼地道:「什麼叫五色……仙女橋?仙女,哪裡來的仙女?」
    年輕和尚嘻嘻笑道:「說你傻,你可真傻,連仙女你都不知道,你都知道些什麼?」
    「這……」愣頭愣腦的和尚訥訥道,「好師兄,「你就告訴我吧……誰是仙女,仙女都長得是什麼樣?」他舔了一下厚厚的嘴唇,臉上帶著一些靦腆,訥訥地道,「……
    聽說仙女都……都很美,是不是?」
    「傻小子,那還用說嗎——」
    這個小和尚長得眉清目秀,樣子透著機靈,他叫明智,愣頭愣腦的叫明本,都是廟裡最末的一代和尚。
    這一代一共只取了六人,卻分先後次序,拿眼前的兩個來說,明智就較明本早來了兩年,而明本又較最後來的明法要早一年,所以,後來的明法便只能稱得上是個小沙彌,連聽經論典都輪不上,只是操持一些閒雜事務。
    聽他們談話,不脫天真,倒是怪有意思。
    聰明的明智常愛拿愚魯的明本來開玩笑。
    事實上,他確實也比明本懂得多。
    「哈!你可真是『老太太上雞窩』——笨蛋(奔蛋)一個,仙女不美誰還美?」
    「美……美個什麼樣?」
    「什麼樣?」搖著小腦袋,明智想了想就說,「早先出家以前,你總見過掛在門上、牆上的年畫吧?」
    「年畫?」明本咧著嘴笑了,「那當然見過。」
    「對了,年畫上的女人你說美不美?嗯?」
    「那當然美……只是……畫的是仙女麼?」
    明智正色道:「當然,你可真笨透了,什麼八仙過海啦,麻姑上壽啦,嫦娥奔月啦,什麼何仙姑啦,藍仙子啦,這些漂亮的女人,統統都是仙女,你說說看該有多美?」
    左右看了一眼,明智壓低了嗓子,又說道:「誰要看上了一眼,夜裡准睡不著覺……」
    明法問道:「睡不著……為什……麼?」
    「為……為,為你個頭,連這個你也不懂,你怎麼活來著?真是……怎麼師父會挑上你這麼一個笨貨來廟裡,真氣死我了。」
    他還真氣得不輕,一面說一面唉聲歎氣,大有對牛彈琴的味兒。
    「你不要罵我嘛,師……兄,人家不知道嘛!」
    「不知道,你難道美醜也不知道?」
    「那當然知道……」
    「你說說什麼是美,什麼又是醜?」
    「那……」明本舔了一下那厚厚的唇,訥訥地道,「嫦娥,是美。豬……豬八戒是醜……對也不對?」
    「算你小子還沒白活,看你再糊塗,連雞蛋、鴨蛋都分不清了。」
    明本道:「我……本來就分不清嘛……不過我知道鵝蛋個頭兒最大嘛。」
    明智道:「我……我算是真服了你啦,得!咱們今天到此為止,不用談了,再談下去我真想揍人啦!」
    瞧他氣得那個樣,咬牙切齒地看著明本,真像是要一口把他給生吞下去。
    「你生什麼氣嘛,就是因為你是我的好師兄……我才把心裡面的話都跟你說……你幹什麼要揍人嘛?」
    「好了,好了,你有完沒完啦?」
    「人家還有好多話憋在肚子裡沒說呢,你不要聽那就算了。」
    「啊——」明智眨著一雙大眼睛,骨碌碌直在明本的臉上轉著,「那就說吧,不說出來可要憋壞了。」
    「就是囉,所以人家才要說嘛!」
    「你倒是說呀!」
    「是……是……」明本那一張四四方方的大臉蛋子一下子變紅了。
    「是什麼,你怎麼不說呀?咦?」
    「師……兄,你別嚷嚷呀。」明本訥訥地道,「我說了,你可別告訴外人,要不然我可是只有跳崖一死……」
    「噯呀……這……是什麼大事呀?」
    「沒有……啦……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是女人……女人……的事。」
    「女人的事?」
    明智小和尚笑得兩隻眼成了兩條縫:「說……給我聽聽,我給你拿個主意。」
    「是這樣啦……」明本小和尚的臉更紅了,「咱們廟裡來了個姓麥的大……大姑娘,你總知道的吧!」
    「喝,好小子。」明智張大了眼,用力在他師弟肩上拍了一巴掌,「有眼光,還真有你一手,怎麼樣啊?」
    「你說什麼啦……可不許瞎說……」明本又舐了一下厚嘴唇,吃吃地,「是這樣……
    那天……她進廟的時候,我見著了……」
    「啊?」這一次該明智緊張了,「長得怎麼樣?聽說美得不得了,是不是?」
    「那……那還用說……所以我才問仙女都是什麼樣子的?依我看那個女人也許正是下凡的仙女娘娘。」
    「真有這麼美麼?」明智小聲道,「你倒是說說看,她是怎麼個美法?」
    「我……我可是說不上,反正……反正……」
    「反正個屁呀,你倒是說出來呀!真是——」
    「反正我說不上就是了。」
    「真洩氣,不過,這話你也只能跟我說,要是給廟裡的大師父們知道,哼!非割去你的舌頭不成。」
    「噯……呀……我可不敢……我可不敢……」
    明本可真是怕了,一個勁兒直向明智討起饒來了,弄得明智左右不是,又好氣又好笑,安撫了半天才算把這個傻小子給收住。
    「真他娘地——」明智氣不過地說道,「你說吧,晚來有晚福,明法那小子右真有福氣,單單選上他來侍候這位大姑娘,每天進進出出,我的天,這該是什麼造化呀……」
    「可不是……我跟他說了好幾回,叫他生一次病,他都不肯……」
    「生一次病?」
    「是呀……」愣小子說,「你想想,他要是生病了,總得找個人代他吧,這裡面就只有我來廟的日子短,不找我代你說還能找……誰呀?」
    「好小子,說你笨,你可又變聰明了……虧你怎麼想出來的……」
    兩個小和尚正說著體己話兒,忽然身側四周靜寂得一點聲音都沒有,就連簷前嬉戲的山鳥也似突然不再叫喚了。
    明智下意識地回頭一瞧,可不得了,這一看之下,頓時就愣住了。
    明本傻呼呼地也回過頭來,頓時他也愣住了。
    敢情這麼會兒的工夫,其他和尚都進去了,這倒沒什麼好令人吃驚的,令他兩人驚嚇的是,不知什麼時候,身後那個茅亭裡竟然多了一個人——正是他們剛才談起來的那個新來廟裡的麥家姑娘。
    雙方距離也並不很近,因此二人一番對答,倒不虞為她聽見,只是小喬來得太巧,正當在節骨眼上。
    二小僧心裡有鬼,作賊心虛,猝有所見,自不禁心中打鼓,難以自已了。
    「我的……天……阿彌陀佛……」明本上下兩排牙齒直是打顫道,「這……這是在做……夢吧!」
    「你……閉口!」
    一向挺機靈的明智,說了這句話,也不知如何自處了,用胳膊肘子撞了明本一下。
    「走……你走不走……快走……」
    明本饒是腳下在走,那對眼珠子偏偏就是離不開亭子裡的那位漂亮姑娘。
    「兩位小師父慢走一步,可以嗎?」
    聲音裡透著清脆,簡直似新鶯出谷。
    說話的正是亭子裡那位新來廟裡的大姑娘,他們甚至於還知道她姓麥。
    一聽見這句話,兩個小和尚頓時站住了腳步。
    「這……」明本和尚用胳膊撞了明智一下,那張臉簡直像是一塊紅布一樣,「她……
    她在跟我們說……說話呢……師兄!」
    師兄也高明不到那裡去,別看剛才說起話來頭頭是道,這會子事到臨頭,卻也一樣的罩不住。
    「啊……女……大姑娘……你是跟我們在說話嗎?」
    麥姑娘緩緩地由亭子裡走了出來,一直來到了他二人跟前站住。
    「當然是跟二位小師父說話,這裡可沒有別人呀!」
    二人一聽,四下再一打量,可不是,這裡除了自己三人之外,再也沒有旁人。
    敢情這些和尚不習慣與婦人女子打交道,原本三五成群的,乍然看見了麥小喬的出現,俱已自動避開一旁,明智明本小師兄弟兩個只顧了談天,沒看見,現在看見了,再想迴避卻是晚了一步。
    麥小喬固是一派天真,落落大方,卻不知兩個血氣方剛的小和尚心裡的這份子難受。
    「是……是沒有別的人……」明智嚥了一口口水,訥訥地說道,「女……女施主你可有什麼事情……麼?」
    明本結巴著道:「是……大姑娘……啊女施主……你有事……嗎?」
    明智瞪了他一眼。
    明本自以為說錯了話,趕忙摀住了嘴,低下了頭。
    麥小喬見狀,實在忍不住,微微一笑。這一笑,兩個小和尚可都直了眼,一顆心更加是忐忑亂跳,簡直亂了方寸。
    「是這樣的……」麥小喬收斂了笑容道,「我是想知道出雲老和尚他住的地方,你們能帶我去麼?」
    明本連連點頭道:「是……好……方丈住的禪房,我知道……」
    明智撞了他一下,經過了這陣子緩和,他總算勉強地定下了心思。
    「女施主是要見我們的方丈師父麼?他老人家現在正在坐禪,可不知醒了沒有呢!」
    「這個我知道。」麥小喬道,「你們只帶我過去瞧瞧,要是他醒了,我就找他說幾句話,要是還沒醒,我自己再回來,這樣可好?」
    不等聽完了話,明本就連連點頭道:「好……好……」
    明智瞪了他一眼,便想罵他兩句,蓋因為廟裡的規矩,要見方丈,可不是隨便的事,先得要主持師父問清楚了才能決定,明本既然已經答應了,自己也就不便再改口,再說對方姑娘既是方丈帶來,自然淵源甚深,也就跟著點了一下頭。
    「老方丈他住在那一頭上……女施主這就要去麼?」
    「麻煩你們了。」
    就這樣,兩個小和尚不由自主地帶著她一徑來到了後院,穿過了一進月洞門,又拐了個彎兒,就來到了出雲老和尚平日打坐的禪房。
    即見一個小沙彌正自拿著拂塵在門前發愣,看見了三人來到,即迎上來。
    明智小和尚道:「原來是明光師兄在這裡,不知老方丈打坐醒了沒有?這位女……
    施主要見他老人家呢!」
    明光和尚單手打著問訊,向麥小喬施了一禮道:「方丈剛才已經醒了,只是到後山去了,說是姑娘來了,請自個先進去坐坐,他老人家去去就回來。」
    麥小喬點點頭道:「原來這樣。」隨向身後兩個小和尚點頭道,「偏勞你們了,還沒請教兩位小師父法號是什麼?」
    「這……」明智雙手合十地道,「我叫明……智。」
    「我叫明本,明……明本。」
    麥小喬問:「你們來廟裡多久了?」
    「他……四年。」明本結結巴巴地道,「我……我兩年。」又指了一下負責看守老方丈門戶的那個明光道,「他叫……明光,來了五年。」
    明光和尚雙手合十地欠下身子,宣了一聲佛道:「阿彌陀佛,女施主這就要走了麼?」
    麥小喬搖搖頭,奇怪地道:「誰說我要走?」
    明光聽了一驚,退後一步,又自宣了聲:「阿彌陀佛——小僧聽方丈師父說起,說是女施主在廟裡只是住上幾天,不久還會走的。」
    「是麼?」麥小喬「哼」了一聲便不再說話。內心卻賭氣地想著,「老和尚還是不相信我真有從佛的心意,怪不得一直叫我念佛,連經文也不講一句給我聽。哼哼,他想我在這裡只是住幾天就走,我偏偏就不從他的心意……也許日子久了,他見我果然有從佛的心意,便真的收留我了,嗯!我就是這個主意。」
    是時,廟堂裡傳過來幾聲雲板聲音——和尚們用膳的時間到了。
    明智、明本兩個小和尚雙雙躬身合十告辭,麥小喬道了謝,即走進出雲和尚的禪房。
    山上天黑得快,這會兒工夫,四周已現出了沉沉暮色,明光小和尚燃起了一盞油脂松燈,奉向案上,麥小喬才發覺到桌上陳著一巨幅新寫的字,墨跡新干,想是出自出雲老和尚的手筆。
    明光小和尚低頭看著,喜道:「呀!老師父又寫字了,卻不知是寫些什麼?」
    小喬走過來就近細看,閱讀之下,雖不甚明白,卻感覺到老方丈不愧是有道的高僧,這篇「偈言」,真個海闊天空,有一代大禪的家風。
    留偈寫的是——
    coc1「此事楞嚴嘗露布,梅花雪月交光處,一笑寥寥空萬古,風甌語,迥然銀漢橫天宇。
    蝶夢南華方栩栩,誕誕誰誇半干虎,而今忘卻來時路,江山暮,天涯目送飛鴻去!」
    coc2
    小喬一念再念,只覺得字裡行間,無限氣勢,真正是擲地作金石之鳴,一代大禪大解脫的手筆,這就無怪乎禪家比丘,有佇足泊化的一樁公案了。
    明光小和尚瞇縫著兩隻小眼,一個勁兒地眨著,彷彿是不能意會,眼巴巴地望向小喬求解。
    麥小喬搖搖頭,微似汗顏地道:「別看著我,我也不能全懂……不過,啊呀!莫非是老方丈這次坐關,悟出了什麼,倒像是一副已經解脫了的樣子……那倒是值得恭喜呢!」
    她拿起燈來,細細地又看了一遍。
    老和尚這幅字,寫得是龍飛鳳舞,真正叫人愛不忍釋。
    一隻素蛾恰於這時自外投入,撲翅向燈之際,不慎墮入油中,隨即為火焰所燃,滋滋作響。
    小喬呼了一聲,忙伸指搭救,蛾雖救出,無奈身沾燈脂,早已燃成焦炭。
    明光小和尚雙手合十連連道:「罪過,罪過,阿彌陀佛!」
    麥小喬一時只管看著那燒焦了的蛾屍發呆,不自覺地湧出了一滴熱淚,直到她陡然覺出時,兩粒晶瑩淚珠,已籟籟跌落,相繼落在老和尚書就的字紙之上。
    「唉,我這是怎麼啦?」
    抬起了腕子,揉了一下眼睛,只覺得最近自己像是變得很是脆弱,動不動就是想哭。
    明光小和尚顯然有所驚,直著眼道:「姑……姑娘你哭了?」
    「你又看見了?」
    說了這句話,她就把頭轉向一邊,向後窗外眺望出去,卻為了小小一隻飛蛾的死,憧憬著人生的苦短,由此而觸發了所謂的「慈悲」。
    「呀——」禪房的門被推開來,胖嘟嘟的明法和尚,手上端著一個托盤走了進來。
    「姑娘原來在這裡,我還當是師兄跟我鬧著玩兒呢,吃飯了。」
    他一面說,隨即把一盤素餐擱在几上,合十而退。
    麥小喬看著明光道:「小師父你不吃麼?」
    明光說:「小僧早已用過了……姑娘請吧!」
    說完合十指自退出。
    麥小喬倒真是有點餓了。
    今天的飯菜一如往常,並無特別,只是看過去卻像是特別的香——一碟黃芽白菜,一碟山筍素菇,一大碗黃米飯,香噴噴的直冒著熱氣。
    麥小喬便不客氣地全數都送進肚子裡,須臾明法進來收抬碗筷,見飯菜吃得如此乾淨,頗為驚喜地看了她一眼,原來小喬才來山上最初兩天,心事重重,無心茶飯,送來飯菜,不過略略沾唇而已,怎麼端來怎麼端回去,明法小和尚看在眼裡,心中甚覺痛惜,只當她女孩子家食量天生的小,卻沒有想到今天她竟然胃口大開,大碗飯菜吃得涓粒不剩,心中自是高興,當下歡歡喜喜收起碗筷道:「姑娘吃飽了沒有?還要不要?」
    麥小喬不大好意思地道:「夠多了,已經撐得慌了。」
    說著便微微一笑,低下了頭去,不再去接觸對方那雙眼睛,一個大姑娘家吃這麼多,怪不好意思的。
    明法小和尚嘻嘻地笑道:「我們住持帥父很關心姑娘的身子……他說姑娘練過武,有一身好本事,練武的人一定得多吃,可是連天來,姑娘你卻吃得這麼少……還當是你有病了呢!」
    麥小喬微微一笑,沒有說什麼。
    小和尚把碗筷收起到托盤裡,又去一旁沖茶侍候,麥小喬過意不去地阻止道:「喂!
    你可別這樣,我可不是朝山進香的客人,我還打算在這這裡一直住下去呢!」
    明法端著一碗茶進退不得,一臉的憨態道:「這……」
    麥小喬一歎道:「既然已經泡了,就放下來吧……記住下回別再拿我當客人就是了。」
    明法應了一聲「是」,擱下茶,又要雙手合十,十根指頭對了半天,才算整齊了,這才合十一拜,告辭出去。
    麥小喬忍不住「噗」地一笑,又繃住了臉,心裡由不住忖著,為什麼這些小沙彌個個看來都是傻里傻氣的,簡直是不經事故嘛!
    轉念一想,心裡頓時明白過來,如其說這些小和尚憨態可掬,倒不如說他們一個個不失赤子之心,渾金璞玉,一片純真樸實,就好比是一塊未經雕磨的美玉,約過無上佛法點化之後,來日必將大放光明。人不可貌相,海水豈能斗量,卻是不能小看了他們哩!
    經此一悟,麥小喬頓時收起了先時對他們的玩笑之心,改以無比虔誠。
    禪房裡,隱隱透著一縷淡淡的藏香氣味,耳邊上卻又聞得篤篤木魚聲音,敢情和尚們的晚課時間又到了。
    麥小喬站起來在佛堂裡踱了幾步,偏偏老和尚此刻仍未見轉回,她顯得有些迫不及待,用手指無聊地在桌面輕輕叩著。
    夜風輕啟,嘩啦一聲,揭開案上經卷,她的眼睛也就無意地看見了捲上文字。
    「佛言,『善哉阿難,汝等當知,一切眾生,從無始來,生死相續,皆由不知常住真心,性淨明體,用諸妄想,此想不真,故有輪轉,汝今欲從無上菩提,真發明性,應當直心酬我所聞。十方如來,同一道故,出離生死,皆以直心……』」
    妙矣!好像專為說給她聽的,便不由自主地再看下去。
    「文殊,吾今問汝,知汝文殊,更有文殊,是文殊者,為無文殊?」
    「如是,世尊。」
    「文殊答言,『我真文殊,無是文殊,何以故?若有是者,則二文殊,然我今日,非無文殊,於中實無是非二相。』」
    「佛言,『此言妙明,與諸空塵,亦復中是……』」
    這幾段經文對小喬的啟發性很大,她便坐下來,以手支頤,細細思索起來,一時似悟非悟,心裡想著:「嗯!我只當出家是再容易也不過的事了,誰知道佛學敢情竟是如此博大精深,看來就是捨身從佛,作一個四大皆空的人,也不是那麼容易的啊!」
    由是心裡著實恐慌起來。
    她忖道,怪不得老和尚一直不肯給我說「三皈依」,也不要我剃落頭上這「三千煩惱絲」,看來我確是頑愚不堪,連幾行簡短的經文偈語也是看它不懂,這便怎麼是好呢?
    心裡這個愁呀……
    翻過正面,見棉紙標籤,書寫著「大佛頂首楞嚴經」。
    其實這部經典,在佛法中並非必修正經,被認為是佛經中一部富於戲劇性的著作,但是它的結構卻極嚴謹,由於這部經乃出自荒唐的武則天女帝時代一個和尚的口述,因此千百年來,為人屢屢挑剔,這就犯了「依人不依理」的從學大忌,那便是「邪人說正法,正法也成邪,正人說邪法,邪法也成正」大錯特錯的觀念了。
    其實綜觀起來,印度的佛經,又有幾部不是出諸於口述呢!就連孔老夫子的《論語》,又何嘗不是出之口述?至於道教中的必修經典《老子》一書,更是秦漢時代的集體創作,話似乎扯得太遠了。
    麥小喬看了看封面,記下了經名,便又翻回來琢磨著先前的那幾段文字。
    她原本冰雪聰明,悟性又高,幾經推敲,果然便為她悟出了其中的哲理,於是自個兒深思起來。
    從箇中的哲理想到了「實體」,而「輪迴」「宿業」更是千萬年來人們永不會解開的一個死結,她可就越想越糊塗了,最終在慨然一歎之後,合上了書。
    「我太渺小了,太淺薄了,如何能盡透這個中深奧,最好能找些淺顯的來看看才好。」
    一念之興便站起來,踱向一旁。
    老和尚不愧是飽學之人,四壁經書浩瀚,汗牛充棟,其中卻並非全是佛家經書,也有屬於「人世」之作。
    她自幼出身於富宦之家,雖是書香世家,卻不曾念過多少書,這是她最大的遺憾,每見人家學富五車,心裡直覺地便生欽佩。
    這一卷《民婦吟》便吸引了她,就手抽出來,燈下展開,見民歌一首——
    coc1「有所思,
    乃在大海南,
    何用問遣君?」coc2
    聳一聳眉尖,這才是對了她脾胃的東西。
    coc1「雙珠玳瑁簪,
    用玉紹鐐之。
    聞君有他心,
    拉雜摧燒之,
    摧燒之;
    當風揚其灰。
    從今以往,
    勿復相思,
    相思與君絕!」coc2
    啊呀!可真說到了她心眼兒裡頭去了,正是「聞君有他心,拉雜摧燒之……」
    那「從今以往,勿復相思,相思與君絕」,更像是刺到了她心裡的痛楚。」
    眼淚在眸子裡打轉,再看下文:
    coc1「雞鳴犬吠,
    兄嫂當知之,
    妃呼豨,
    秋風瑟瑟晨風颼,
    東方須臾高知之。」coc2
    敢情這是一首漢朝民婦的民歌,歌名「有所思」。敘述當時棄婦心聲,歷歷如繪,而生活與現實畢競是不可分,是以當「雞鳴犬吠」天亮之時「兄嫂當知之」,還是得快起來吧!」「妃呼豨」一句更說明了「唉……苦命的人哪,我還要去餵豬呢!」
    歌詞裡的聲聲淒涼,深深感染著此一刻的麥小喬,她本至情中人,更不禁為之一掬同情之淚。
    「關雪羽,你這個忘情的人……怎麼就見異思遷了呢?」
    「我只當你至情不貳,是一個專情的君子,誰知你……」
    轉念再想,自己實在與關雪羽也沒有見過幾次面,如非心有靈犀維持波此間的默契,只是從表面上看來,這感情未免過於薄弱了。
    她的眼睛自書面上緩緩離開,凝視向一處,思慮的極致,便構成了清晰的畫面,畫面中的人物無疑的便是關雪羽了。
    於是乎「麥家祠堂」的首次邂逅,種下了深摯的一點情因,繼而「竹林夜步」,更見到了他嶙峋的風骨,接下去自己曾誤會了他,誤會他怕死貪生,事實證明自己錯了。
    老金雞的出現,證明了關雪羽的仁心俠骨,他有情、有義、有仁、有愛、有勇、有智……
    正是因為這些,才贏得了小喬的一顆芳心。
    她簡直沒有理由去怪罪他,懷恨他……為了那看不見摸不著的感情嗎?那樣,她未免表現得又太自私了。
    「他難道與鳳姑娘不是理想的一對兒麼?」
    兩個人本事都這麼大,同屬武林世家,相貌相當,況乎鳳姑娘更有情有恩於他,救過他的命,這樣的一對,該是最理想不過的了。
    她的心可真是雜亂極了,有如亂紅叢中的鞦韆,一忽兒蕩起來,一忽兒又落下去,皎亮的雙瞳在思及這些問題時,忽然變得遲滯了。
    她總是在思索著一個問題……
    關雪羽豈能負心於己?他那樣的人焉能會負情於人?她永遠也忘不了彼此在凝視時,透過對方那雙俊朗神采的眼睛所傳達過來的「緩緩激流」,這「緩緩激流」四字看似矛盾,其實甚為恰當,那種微妙感受,也只有當事者自己心裡有數了。
    麥小喬正是太過堅信透過對方緩緩激流目神所傳遞過來的「默契」與「摯誠」,乃至於自認為終身有托,種下了終身不貳的癡心。然而,無論如何,她卻沒有想到,半途之中又殺出了一個鳳姑娘來,這鳳姑娘膽大妄為,好不害羞。
    想到這裡,心裡就像是燃了一腔烈火地難耐——其實這鳳姑娘她卻也恨她不來。這一切也只有怨自己的命,夫復何言?
    想著想著,只覺得無限氣餒,簡直不知道如何排遣才好,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正待合上手裡的書,卻似覺得身邊彷彿立著一個人的影子。
    她霍地轉過身來,不由得嚇了一跳:「啊!」
    敢情不知什麼時候,出雲老和尚竟然已經回來了,看他那般從容姿態,顯然已經在那裡站了半天了。
    「大師父,你來了很久了?」
    「嗯,有一會兒了,阿彌陀佛!」
    說著和尚身形向前移了幾步,欠下身來,把適才小喬所閱著的一卷《民婦吟》取在手,看了一看,微笑道:「姑娘看這書寫的可好?」
    「啊……」麥小喬怪不得勁兒地道:「我只是隨便翻翻而已。」
    她既決心出家,便該一心念佛,讀經,此刻的涉獵別物便證明她猶有凡心。
    老和尚看在眼裡,自然心裡有數,隨即在一具蒲團上跌坐下來。
    「阿彌陀佛,姑娘來此已有多少日子了?」
    「有五天了。」
    「可曾習慣這寂寞的沙門生活?」
    「我覺得很好。」麥小喬隨即接下去道,「我今天來看你,正是想要問老師父你什麼時候為我正式持戒,說三皈依?」
    「呵呵……」出雲和尚微笑了一聲道,「姑娘你還沒有弄清楚,在你沒有具備出家的信念與資格以前,老衲是不會為你剃度與說三皈依的。」
    麥小喬皺眉道:「怎麼樣才算叫具備出家的信念?難道我來這裡是鬧著玩兒的嗎?
    還不算是有信心?」
    「不然,不然……」老和尚搖著頭道,「在我看來,姑娘之決計要剃度出家,只是一時激動,而非出自本心,在老衲來說,這便不敢苟同了。」
    麥小喬娥眉一挑,不勝氣惱。
    她這裡話還未曾出口,卻發覺到老和尚笑得那麼神秘,一念忽興,她隨即垂首不再言語。
    老和尚那個微笑,如其是微笑,不如說含蓄著深深的責備之意:咄!你還要嘴硬麼,一個出家的人,豈能如此氣概、聞過則怒乎?
    想了想,終是不肯甘心。
    輕輕一歎,麥小喬幾乎是哀求地道:「老師父,我生性要強,我已經決定了的事,是不容更改的,你還是依了我好。」
    「你是說要盡快皈依佛門?」
    「是……」麥小喬道,「這個願望我一天達不到,我一天就不能安心……老師父,你就成全了我吧!」
    出雲和尚訥訥宣了一聲佛號,一雙慈祥的眸子,微微合攏道:「佛理至高,姑娘你一時半刻是看不透的,你能有一顆虔誠的心,實在說已是難得,其實一個人向佛,並不一定非要名山大澤,藏身古剎,只要有心,何時何地,均可肉身成佛。」
    麥小喬冷冷道:「這個道理,我實在還參不透,老師父你能說清楚一點麼?」
    出雲和尚沉吟著,點點頭道:「這個道理其實很簡單,其實方纔我早已回來,見你對著我所寫的經文揭語,一知半解,這又為何?」
    麥小喬道:「那是因為它們的寓意太深奧了。」
    「這就是了。」老和尚道,「佛業浩瀚,有如大海,如果不能步步漸進,想要一蹴而成,那是無能為力的。即使我此刻勉強收留了你,為你剃度,讓你正式入門,你的功業不及,也只能望洋興歎而已。」
    麥小喬一時臉色慘白,失望地道:「這麼說,找便此生與佛門終是無緣了。」
    「這便又錯了。」老和尚說,「姑娘請看,芸芸眾生,十里紅塵裡,多的是吃齋念佛的善男信女,這其中更多大字不識之人,他們只是『持名念佛』而已。只要心生此念,專一致誠,一直繼續下去,便可證得『佛中三昧』,所以,老衲之期望姑娘,也在於此。」
    出雲和尚微微宣了一聲「無量壽佛」,這才又繼續說道:「這便是我為什麼要姑娘持名念佛的道理了。須知,能作到這一步,也是功德無量啊!」
    麥小喬看了他一眼:「只是念佛——南無阿彌陀佛?」
    「對了,」和尚道,「不用幹別的。比如說,不參禪、不打坐、不觀想,只是口念、耳聞、心唯。只是一句接一句地念,念到一片佛聲,在你內心升起,勝過一切的紛亂妄想,那時間這一片佛聲便掌握了你整個的心靈世界,朗朗清清,直到你不出口,而心自念,一天十二個時辰,時時刻刻在內心盤桓,這便是入了佛門。」
    「這……可能麼?」
    「是不太容易。」老和尚慢慢地說,「但是只須持之以恆,日子久了,一定可以辦到的,這就和你練武初習坐功時的情形是一樣的。」
    麥小喬點點頭,臉上無限嚮往地道:「那可就是佛家所謂的……」
    「菩提!」老和尚接下了她的話,「到了那般境地,便是證了菩提,也就是跨入了佛門的一個境界。只須持之以恆,不讀經、不求理、不入廟、不出家,便又何妨?」
    「哼!」麥小喬冷冷地道,「我知道,老師父你就是不想收我,不想要我出家就是了。」
    心裡有說不出的沮喪,真像是受了委屈,站起來就向外走去。
    背後傳來了老和尚拉長聲音的一聲佛號:「阿彌陀佛——姑娘,佛在生春啊!」
    這「佛在生春」一語,使得她又站住,回過身來,老和尚那一雙眸子像是特別的光亮,充滿了無限智光。
    一個內心有佛的人,無論何時何地,都不會也不能任性而為,嗔怒尤其不可。老和尚這句話,便是在提醒她生不得氣也。
    她像是一個受盡了委屈的孩子,說又說不出來,終於回過身來拜倒在老和尚座前:
    「老師父,你就慈悲慈悲我吧……」一時哭泣起來。
    出雲和尚輕輕發出了一聲歎息。
    「癡兒,癡兒,嗔悲由心……這就證明你凡世間孽業深重,老衲絕不逼你離開,端看你自行抉擇,來日方長,你且在此出雲寺,暫時住下來再說吧!」
    說著說著,老和尚長眉頻眨,便自又宣起佛號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