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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海無顏搖搖頭:「不知道。」隨即向外步出。
    今天,他心裡實在有說不出的愉快。
    多少年以來,他一直夢想著能夠有破解「醉金烏」這套罕世絕技的一天,今天這個願望終於達到了。只憑這一點,就值得他綻開笑顏,痛痛快快地幹上一大杯。
    於是他來到了眼前這家酒店:「白桑軒」。
    顧名思義,這裡倒真的種植有兩行桑樹,店主人用白粉把桑樹的樹皮粉白了,漆上「白桑軒」三個字的招牌,由酒店兩側左右排開來,看上去十分醒目,在正面屋簷下垂掛著兩排鳥籠子,籠子裡關的是八哥兒和畫眉,不時地跳上跳下,發出咭叭聒耳的鳴叫聲音。
    海無顏選了一個側面靠窗的位子坐下來,只須抬起頭即可清晰地看見遠山的落日和朵朵紅雲。
    秋天的長空顯得無限肅殺,偶爾過空的雁影,更為眼前增加了幾許單調。
    這裡的桑堪酒最是出名,其色暗紫,喝起來甜甜的,可是後勁兒卻不小,外來不明客,常常在暢飲之後不知醉倒,是以在酒店大門的兩側,準備有兩列紅漆板凳,據說就是專為這些醉客所準備的。
    海無顏獨自個喝了兩角酒,要了一籠包子,慢慢地吃著。多年以來,他的心還不曾像眼前這麼開朗過,那個緊緊壓迫在內心的懸疑,終於得到了解答。那就是,他多年的苦心鑽營,沒有白費。
    他所研究出來的招式,已經過證實,確能克制「不樂幫」的罕世奇技「醉金烏」手法,雖然在與吳明的交手一戰裡,他所表現的是個敗績,然而他心裡有數,真正獲勝的是他,而非吳明,如果他不是及時手下留情,吳明已在最後那一式交手裡,喪生在他手下。
    秋風颯颯,揚起了地上的桑葉,一團團在眼前打著轉兒,一個落魄文士模樣人,蹈蹈來到了店前。
    這人一身青布長衫,肩上搭著銀袋,像是走了很遠的路,身後鈴聲當當,還跟著一頭小毛驢,驢背上馱著一些東西。
    像是個出門應考的舉子,有些地方卻又不大像,不過驢背上馱著的書倒不少。
    這個人牽著驢,佇立在門前老半天,一個勁兒地只是打量著「白桑軒」這三個字的招牌。他白皙的臉上,滿佈著風塵之色,兩道彎起的眉毛,有著幾許愁苦與機智,顯示著這人的不落凡俗,卻並不十分得志。
    看著看著,一個小夥計由店裡走出來,過去與他搭訕了幾句,他把手裡的小毛驢交給了那個夥計,拍打了一下身上的灰塵,隨即向著「白桑軒」店門走進來。
    店夥計把他帶到了一個臨窗的座位,這個位子與海無顏只隔著一個座頭。
    放下了肩上沉重的那個布銀袋,接過了一個夥計手上的手中把兒擦了臉和手,指點了幾樣菜,想是不太欣賞這裡的茶,他由銀袋裡拿出了一小包茶葉交給店夥計,隨即倚背向椅,不再多說,只是沉沉地想著心思。
    海無顏對於此人的好奇,暫時止於此,隨即把目光移向一旁。這一轉移目光,卻又被他發現了另外一件新鮮事兒。
    一個玩猴兒戲的老人,也在這個時候來到了店前,這個老頭兒,大概總有七十開外的年歲了,時令雖當深秋,他卻在身上裹著厚厚的一件老綿羊皮背心,人既瘦小,衣服卻是這般肥大,給人不大諧調的感覺,更何況他背後還背著一個既大而又十分沉重的箱子,以致於他原本就有些向下彎的腰看上去更彎得厲害了。這樣的一個人,已是十分的累贅,偏偏他手裡還牽著一雙猴兒,那雙猴兒,只是滴滴溜溜地在他身前打轉,模樣兒顯得極其不安寧,猴子一轉連帶著老頭兒也跟著轉,不待猴戲上場表演已是十足的逗樂了。
    玩猴戲的老頭嘴裡吆喝著:「喂喂喂……你們這是怎麼回事!你們這麼一鬧,可是要了你爹的命嘍!」
    口音裡夾雜著濃厚而刺耳的晉陝味兒,每個人都被他這種外鄉口音引逗得側目而視。
    只見那兩個猴兒一個往左一個往右同時打轉,弄得老頭兒顧此失彼,簡直不知照顧哪邊是好。好不容易,這個老頭兒才把猴兒給弄順了,就在酒店正中的一張桌子上坐了下來。一個小夥計過來幫著他想要把背上的箱子拿下來,卻被一隻猴子跳過來舉爪攻擊,把這個小夥計的褲子都抓破了。
    這個小夥計嘴裡「啊唷」怪叫了一聲,嚇得急忙退開一旁,大叫道:「啊唷,啊唷!好厲害的猴兒!」
    老頭兒呵呵笑道:「鵝(我)這猴兒厲害得很,你不要想去碰它。」一面說,他這才鬆下了背上的箱子,把猴子一個一個拴在兩隻木凳上。
    那個險些被傷的小夥計,賠笑在一邊說:「幫幫忙,你老人家,把猴兒拴到院子裡去好不好?」
    玩猴的小老頭抬了一下眉毛,老氣橫秋地道:「什麼,你要鵝把猴兒拴到院子裡去,簡直是豈有此理,實在告訴你吧,這兩個猴兒就是鵝的兒子,聽話得很,你們不惹它,它們乖得很,不信你看看!」一面說,這老頭兒一隻手拍著一條板凳大叫道:「大兒,你上來,給鵝乖乖坐好。」右邊猴子聽他這麼一招呼,果然尖叫一聲,身子一聳就跳上了椅子。
    小老頭又拍了拍另一條板凳道:「上來上來,鵝的二兒!你也給鵝乖一點,學著你哥的樣。」另一隻猴子聆聽之下,也一跳上來,坐著不動。
    小老頭嘻嘻一笑道:「對了,對了,這才是鵝的乖兒,比起這些孫子來可乖多了。」
    原本看熱鬧的一些酒客,聽到這裡俱都停住不笑了,敢情無緣無故地都被這個小老頭兒給罵上了,成了孫子了。
    擦了一把臉,小老頭又拿起茶壺,分別在兩隻碟子裡倒了些茶水,分送到兩隻猴兒面前道:「來來來,喝茶,喝茶,喝足了以後好幹活兒,聽見沒有?」兩隻猴子倒是聽話,他怎麼說怎麼好,聆聽之下,各自低下頭來滋滋有聲地把面前碟子裡的茶水吸得一乾二淨。小老頭自顧自地樂得拍手哈哈大笑,一副旁若無人模樣。
    海無顏在對方這個小老頭乍一現身的當兒,就已經留意到對方的幾點非尋常之處。
    這時待機好好打量對方一番,只見他生就一對招風耳,一副猴頭猴腦樣子,簡直與他所牽來的那雙猴子是一個模樣。這個人雖然一副鄉下土佬,打扮成行走江湖耍猴的賣藝人模樣,可是海無顏卻不能就此認定。
    第一,雖然從外表乍然看去,土固然是土矣,可是如果細細觀察,卻是生得並不粗魯,手臉皮膚俱都細白乾淨,尤其是雙手十指,都留有甚長的指甲,只這一點就不像是行走江湖的粗人。第二,這個老頭兒那雙眼睛裡含蓄著隱隱菁華,一雙太陽穴更是較常人要凸出許多,分明是一個內功有了相當基礎的練家子。以上兩點,雖然在外人眼中,毫無可驚可奇之處,可是卻萬難逃過海無顏一雙精銳眸子。
    甚至於,那個早來一步,一身青衫的文士,也對他發生了興趣,不時地向他瞅上一眼,臉上表情陰晴不定,也不知他在想些什麼。」
    海無顏緩緩地飲下了一角酒,憑他精確的判斷、過人的見解,他立刻猜測到,這個地方極可能有什麼事情要發生了。他生平最不喜愛管人家閒事,倒不是他缺乏正義感,而是圍繞在他本人身邊的事實在已是夠多了,這是其一;其二,這些江湖事實在也是理不得,一經涉足其間,本身便實難脫開干係,演變到後來、常常成仇,甚至於終身化解不開。正因為如此,所以一些身負奇技的江湖傑出人物,常常把管閒事引為生平大戒,非萬不得已,絕不插手其間。
    海無顏起先發覺牽驢的少年,認為不過出於偶然,還有幾好奇,然而現在當他再次發覺到牽猴子的老人,就不能再認為是一樁「偶然」事件了。
    由袖子裡拿出了一小塊碎銀子,海無顏正待吩咐小二算賬,卻沒想到,就在這一霎間,又被他看見了另外一件新鮮的事兒。
    轆轆車聲,夾起了大片塵土,驀地來到了面前,就在白桑軒的正門前,陡地停住。
    車把式是個黑圓健壯的小伙子,嘴裡吁了一聲拉住了馬韁,即見車門開處,由裡面走下來一雙白衣男女。
    這雙白衣男女的乍然出現,使得原待要站起來的海無顏,忽然止住了待要站起的身子,臉上頓時顯出了一番驚疑。敢情來者二人他是認得的。下意識地,他隨即把身子向著面前石柱移了移,藉以遮住了半邊面影。
    來人這個白衣男士,一身白緞長衫,其上繡有整棵修竹,其人鼻正口方,頰下留有絡黑鬚,約有半尺左右長短,黑亮的眼珠子,顧盼生威,頭上的一頂同色便帽,卻在兩側垂有兩根風翎,顯然是一個風流調攪的瀟灑人物。
    那個與他同行的女人,看上去三十六七的年歲,生得姿態雍容,落落大方,宮樣蛾眉,鬱鬱秋水,一身白衣,其上繡有大片梅花,白底紅花,襯托得這個人更形嬌艷動人。
    這樣的兩個人,分明是富貴中人,忽然在這個小店出現,自然使得各人為之私下猜測不已。
    是時由車廂前座又跳下了一個模樣兒清秀伶俐的小跟班兒,急趨向前,伸出一手,讓那個看來雍容華麗的婦人將一隻纖纖細手搭向其上,三個人直向白桑軒酒店進入。
    酒店裡原本是亂哄哄的,就在這對夫婦乍然進入之時,立刻顯出了異常的清靜,每個人的眼睛都睜大了,顯然對於進來的這三個人,產生了極度的好奇。
    一向只是坐在櫃檯後面撥打算盤珠子的掌櫃,居然也由不住自位子上站了起來,三腳並兩步跑過來侍候客人。
    白衣男士打量著面前的店掌櫃的,微微點了一下頭道:「這裡就是七里鋪的『白桑軒』麼?」
    掌櫃的立刻賠笑道:「不錯,不錯,這裡就是七里鋪,白桑軒就是小店。」
    白衣男士點點頭道:「帶路。」
    還帶什麼路?邁步就進來了。
    掌櫃的親自把這一雙望似貴賓的客人讓在了上座,兩個店小二招呼著上茶的上茶,送手巾把兒的送手巾把兒。無如卻被那個看來清秀漂亮的小跟班兒一律給擋了駕,即見小跟班兒由身後拿下了一個箱子,打開來是一套漂亮的景泰藍瓷器,另外取出一個茶葉罐子,裡面是上好的茶葉。他隨即吩咐店家道:「我們老爺夫人只喝自己帶的茶,杯子碗筷,也用我們自己帶來的。」
    掌櫃的愕了一下,隨即彎腰連聲稱是,將東西接過來,轉身吩咐身後的夥計一番。
    這時,座上那位白衣男士輕輕發出一聲低咳道:「還有這裡的掌櫃的呢,你把他給我叫來。」
    掌櫃的一笑上前道:「小人就是,這位客官有什麼差遣麼?」
    白衣人輕聲一哼,上下看了他一眼,點點頭道:「很好,你原來就是這裡的掌櫃的,有件事我要你幫個忙,你貴姓?」
    掌櫃的哈腿賠笑道:「不敢,小人姓侯。」
    「侯掌櫃的。」
    「不敢,您大爺……」
    「沒有什麼,你這個地方不錯,我想在這裡挨上些時候,可能半天,可能一天,也可能兩天三天。」
    「噢,」侯掌櫃的發了傻:「只是,小店開的是酒店,只賣吃食,卻沒有客棧。」
    白衣人道:「這你就不管了!」一面說,這個體面的白衣人把折起來的袖子翻開來,兩根手指頭拈起黃澄澄的一片金葉子,足足有二兩重。
    「呶,這個先付給你,算是今天全部開銷。」
    侯掌櫃的兩隻手接過來,立刻兩隻眼睛笑得都瞇成了一道縫了:「我的大爺,這可是金子呀……這是……您大爺和寶眷要吃些什麼呀……就是給您老上燕翅全席,也使不了這麼多呀!」
    白衣人朗笑一聲說道:「燕翅席怎能合我的口味?吃什麼,我的跟班兒會招呼你,簡單清爽,這個,用不著你操心,倒是……」微微一頓,他的一雙眸子緩緩掃過食堂內各人:
    「只是你這裡太雜了。」
    「這……是麼!」侯掌櫃的搓著兩隻手:「七里鋪是小地方,因為臨江靠岸,所以南來北往的客人是雜了一點。」
    白衣人點點頭道:「這個我知道,但是從現在起,希望你不要再接待一個客人,你明白吧!」
    侯掌櫃的喃喃道:「這……您大爺這話是什麼意思?」
    白衣人蕪爾一笑道:「很簡單,從現在起,你這店裡的客人是只准離開而不准增加,你明白吧!」
    「噢,原來是這樣……」侯掌櫃的呆了一下:「這這……」
    「除了剛才那塊金子以外,我另有賞賜,這一點你要務必給我做到!」
    侯掌櫃的頓時笑逐顏開,一連串地應聲答著,隨即招呼身旁小三道:「謝三,把客滿的牌子給掛出去,這位大爺已把所有座位給包下了!」
    叫「謝三」的小夥計,高聲答應著,轉身就往外跑,不經意卻與一個戴金箍的高大道士撞在了一塊。
    敢情是那個道士正往裡面走,謝三往外面跑,一個有心一個無意,就這麼撞在了一塊。
    道士身高體大,謝三卻是又瘦又小,一撞之下,驀地反彈了出去,「撲通」一聲摔倒在地。
    「哎唷……你這個人……」嘴裡哎唷著,謝三半天才由地上爬了起來。
    「我這個人怎麼樣?」道士打著一口湖北官話:「你們是開店賣飯,酒家是來吃飯的大爺,哪一點錯了?」
    一聽是來吃飯的,謝三立刻跳起來搖著雙手:「對不起,這位道爺請到別處去吧!」
    道人挑動著一雙濃眉道:「胡說,明明有的是座位,怎麼叫客滿了,來!給道爺倒茶,好茶!」嘴裡說著,這個道人一隻手提著沉重的一隻冰鐵禪杖,就往裡面走。
    看到這裡,居中而座,那個玩猴兒戲的小老頭兒,忽然呵呵笑了:「這可好,有樂子看了,小二,來酒!」兩隻猴兒也像它們主子一樣的湊趣,拍桌子打碗,嘴裡咭叭亂叫。
    白衣夫婦似乎在進門不久,已把在座每一個人都觀察到了,單單只是忽略了一個人,即海無顏,因為他半邊身子被一根大柱子遮住,只能看見他半邊背影,既然這樣也只能把他當尋常客人了。
    侯掌櫃的一看後來的道人耍賴,心裡好生為難,他好不容易巴結上了眼前闊客,滿打算大把銀子到手,卻沒想到會忽然殺來了這麼一個不識抬舉的道人,他這麼一攪可難免把自己到手的銀子給弄飛了。
    「咦,這位道爺,你這是幹什麼!」侯掌櫃的三腳並兩步跑過去:「道爺你請吧,我們這裡的座位,已先被人家包下了!」
    道人一聲狂笑道:「放狗屁,剛才我老遠看見還有客人進來,怎麼說是已經被人給包下了?」一面說時,抬手指向白衣秀士那桌道:「呶,就是他們,我明明看見他們進來,怎麼,是嫌我道爺付不起酒錢嗎?豈有此理!」
    侯掌櫃的心裡一急,也顧不得三七二十一上去就抓他的鐵禪杖,嘴裡大聲道:「不行,道爺你不能無理取鬧!」
    他想像中那根冰鐵禪杖不會有多重,哪裡知道兩隻手一抓上去,使出了很大的力氣,才剛剛提了起來。
    道人濃眉一挑,一聲狂笑道:「就憑你這樣的廢物,還想趕我出去?去吧!」說時大手霍地向外一翻推向侯掌櫃的前胸,不過是輕輕的一下,侯掌櫃的已當受不起,腳下一個倒踩,一跤直向後翻了出去。
    猛可裡,卻另有一股力道霍地發自侯掌櫃身後,將侯掌櫃待要倒下的身子驀地托住,侯掌櫃的原已擺出了一副四腳朝天的翻倒姿態,猝然為背後風力一頂,居然把倒下的身子給穩住了,自己也感到奇怪,倏地回頭過來看看是怎麼一回事。
    他所見的是,那個一身白衣服闊客人正由座位上緩緩站起來。
    眼神裡聚集著隱隱的怒,白衣人那雙眸子瞬也不瞬地盯向那個道人。
    「道爺你來晚了,這位侯掌櫃的說得不錯,這個地方確實是被人包下來了,道爺你還是請吧!」白衣人聲音低沉,但是每一個字都字正腔圓,內行的人只需要略一留意,即可知道幾句話純係發自丹田,而聽受者那個高大的金冠道人,更是另有感受,對方這短短的幾句話,每一個字音,都有如黃鐘大呂那般震人耳鼓,足以發聵感聾。
    道人臉色微微一怔,冷哼一聲道:「你我都是同樣來吃酒的,哪個要你管閒事?你說這家飯店已被人包下來,你把這個人找出來我與他說話,看他容得下容不下我來?」
    白衣人道:「他容不下你。」
    道人大聲道:「為什麼?」
    白衣人淡然一笑:「因為他嫌你太臭了!」
    他此話一出,頓時惹來哄堂爆笑之聲。
    金冠道人鼻子裡冷哼了一聲,兩道濃眉張開來又皺回去,一隻右手似在微微顫抖之中,晴中著了幾許力道。
    「嘿嘿……」一連串的笑聲,發自他那張已為繞口黑鬚所掩滿的嘴裡:「小子,我知道你有兩手,用不著跟道爺我過不去,有什麼道兒,你劃下來,道爺接著你的就是!」
    白衣人道:「只怕我劃下的道兒,你接不住!」
    「笑話!」金冠道人一聲狂笑道:「沒有三分三,不敢上梁山,道爺能夠大搖大擺地由武當山走下來,就不會偷偷摸摸地回去丫來吧,我接著你的就是了!」
    白衣人點點頭道:「這麼說足下想必是武當山的『鐵肩道長』了?」
    「呵呵……」道人仰天大笑了兩聲,一雙眸子裡像是要噴出火來:「不錯,我就是鐵肩道人,難得貴客你還知道有我這麼一號人。」說話時,他手由桌上筷子籠裡抽出了一雙竹筷,篤篤有聲地在桌面子上敲打著。
    白衣人唇角飄起了一絲冷笑:「大家的眼睛都很亮,鐵肩道兄,我久仰你領袖一門的武林威望,只是眼前這件事,最好你不要插手。」
    「哩嘿……」鐵肩道人道:「這個意思是因為足下你已經插手,所以不許別人再插手了?」
    話聲出口,白衣人還沒有答話,卻聽得另一桌上一個人怪聲怪氣地道:「那還用說嗎,人家是什麼來頭,你鵝又是什麼來頭,認栽了吧老小子!」
    道人與白衣人都情不自禁地被這幾句話驚得側目而視,卻看見了當中玩猴兒的那個小老頭。
    兩隻猴子像是很能給主人幫助,只要小老頭一開口說話,它們倆必然敲鼓以應,嘴裡咕哩叭啦怪叫著,四隻猴兒手拍得桌面上盤飛碗跳,好不熱鬧。
    小老頭話說完了,手嘴可也不閒著,大筷子夾菜,大口喝酒,再也不向當事者俗道二人多看一眼。
    這番舉止,明眼人當然是一看即知,白衣文士與被稱為鐵肩道人的道士,顯然都是大有來頭的人物,玩猴的小老人這番輕薄,他們焉能不知,只是眼前情勢卻是無暇分神再去顧他罷了。
    白衣文士冷冷哼了一聲道:「在我來此之前,已想到了這裡是臥虎藏龍之地,看來是不假了。」冷笑了一聲,他目注向對方道人,接下去道:「我這是一番好意,道長你最好返回你的武當山去,要不然只怕眼前事你就難以擔待!」
    鐵肩道人瞪圓了一雙眼道:「足下好狂的口氣,報上你的萬兒來!」
    白衣人冷做地笑了笑,沒有說話。
    忽然另桌上的那個小老頭兒,用一隻筷子敲著隔座的猴兒頭道:「兒呀兒,你連瀾滄江上的主人夫婦都不認識,還敢出來撒野,怪不得要吃虧了,鵝要是你,乾脆就滾回花果山去當你娘的猴子大王去,用不著出來再現這個眼了!」
    這番話誰都聽得出來是另有用心,鐵肩道人聽在耳中先是一驚,緊接著不禁勃然大怒,用力地一拍桌於,倏地扭過頭來,怒視向那桌上的玩猴老人,偏偏那個小老頭卻是不與他照面,只顧逗著他的猴於哈哩叭啦叫個不休。
    道人嘿嘿一笑,目光凌厲地逼視道:「老小子你少在道爺前給我裝蒜,等一會我們再算賬。」
    話聲一頓,他轉向白衣文士冷冷地道:「原來閣下就是瀾滄居士,賢夫婦的大名我久仰了,能夠拜會尊駕的身手,倒也不虛此行,來吧,貧道接著你的!」說時,這個道人霍地自位子上站起來,由於站起來勢子過猛,嘩啦啦把一張桌子弄得幾乎翻倒過來,道人索性右手向外一推,直把面前木桌推出丈許以外,差一點與鄰桌撞在了一塊,嚇得那座上的客人紛紛離座逃避,整個食堂裡為之哄然大亂。
    白衣文士見狀亦似被激起了無名之火,冷笑一聲道:「只怕你接不住吧!」話聲出口,陡地向前踏進了一步。
    也就在這時,對面的鐵肩道人倏地抬起右手低叱一聲:「著!」一股尖風響處,兩隻竹筷並排著,其快如矢,直向被稱為「瀾滄居士」的白衣人一雙眸子上直飛了過來。
    道人能以一雙竹筷當作暗器,當然顯示他的功力不凡,這雙竹筷一出手,極為尖銳的兩股風力,其勢如電,閃爍間已臨近白衣人面前。奇怪的是就在竹筷的尖端眼看著已經接觸到對方眸子的剎那間,兀地像是碰見了一面隱形牆般地,「篤」地響了一聲,雙雙反彈在地。
    這番情景,一經落人在場各人眼中,不禁使得所有目擊者,俱都為之暗吃了一驚。
    正因為現場不乏能者,才格外地為白衣人罕世身子所震驚,雖然白衣人到目前為止,連手也沒有抬起來一下,可是明眼人心裡有數,那雙疾飛如電的竹筷,當不會無故自落。
    這裡面暗藏著一門極為深奧的武林秘功:眥眥功。
    看到這裡,半遮在木柱之後的海無顏,眉頭微微皺了一下,輕輕發出了一聲歎息,他不但深悉此功,更深悉此人,也許他並不以為對方白衣人在此刻此地展露神功,取悅市井為然。
    一個精於武功的人,尤其是一個深精武功真髓的人,絕不會隨便輕易地在人前現技,即所謂「俠以武犯禁」,正是這個道理。
    眼前這個白衣人,顯然具有武林中罕見的一流身子,焉能不知道這個禁忌?如此看來,他的人前現技,想必是有所用心了。
    鐵肩道人一雙眼睛睜得極大,他當然不是瞎子,對方白衣人所施展的「眥眥功」他固然是前所未見,卻也並非無聞,悉知是一種精湛的內功結合。
    原來這門功力,須以無上內力集中丹田,再提吸「黃庭」、「祖竅」,運之雙瞳,一經視人,可傷敵於無形之間,當然,要能練到這個地步,即非全不可能,然亦是極難極難之事。
    眼前白衣人看來亦不過方稱「入門」而已。
    據悉,這是一門極耗元氣的功力,可以在一霎之間,耗盡全身菁華,是以即使具有如此功力之人,也不會輕易施展,眼前白衣人所以這麼施展,若非是別有用心,便誠然不可理解之事了。
    除開海無顏之外,這間小小飯店之內,顯然還有不少武林高手,當他們目擊著白衣人所施展的這一手眥眥功之後,俱都情不由己地現出了一番嚴肅。
    正中桌上的那個小老頭也似乎不再那麼囂張了,只是嘿嘿冷笑不已,一面低頭喝著他的悶酒。
    鐵肩道人目睹及此,先是怔了怔,隨即臉色大變。良久之後,他鼻子裡哼了一聲,緩緩地抬起兩隻手抱拳道:「貧道今天算是開了眼了,想不到淫浸武功半生之後,到今天才看見武學的精華,佩服,佩服,見識了!」
    白衣人一雙閃爍瞳子只是緊緊地逼視著他,瞬也不瞬一下,他臉上甚至於看不出一絲怒或是一些兒喜,足見他是一個工於心計,諱莫如深的人物。
    鐵肩道人說完話,無限失望地發出了一聲歎息,隨即由桌旁拿起了他的那根冰鐵禪杖,大步向店外踏出。
    對於在場各人來說,他的這個舉動確是出入意料,「大丈夫能屈能伸」,想不到這個道人來時如此狂傲咆哮,退時卻「掩鼓息聲」,一點兒也沒有羞慚表現,的確是大家始料非及。
    當下眼看著這個高大的道人,提著他那根遠比他人還要高出的冰鐵禪杖,大步向店外步出。
    他幾乎是與白衣人擦身而過。
    陡地,道人左肩向下一沉,甩身回首,手上的那根冰鐵禪杖有如一條怒龍般,挾著極為疾勁的一股勁風,直向白衣人後腦上直搗了過來。
    鐵肩道人這一手暗伏,委實有失他一門宗師的身份,手段之狠,招式之毒辣,確實凌厲威猛之極,顯然他已認出了白衣人不可正面交手,忿恨之下,才會出此下策,企圖一舉手之間,將對方斃之杖下,論其心地之卑劣亦是無以復加。
    原來道人在武當數十年間,練成了一路「風火杖」法,這「九九八十一路風火杖」法,事實上也正是他仗以開山立門的功力,一經展出威力無匹。眼前這一手「神龍擺尾」,便是功力疾勁,隨著他甩出的杖梢,其上聚集著無比尖銳猛厲的罡風,其勢威猛至極。
    鐵肩道人這一式出手,端的是陰狠至極,無奈他的敵手所謂「瀾滄居士」的白衣人,卻是深不可測。
    道人的鐵杖「呼!」一聲來至白衣人腦後,其勢如電光石火,眼看著已觸及對方後腦,驀地白衣人那顆頭顱卻忽向前平垂了下去。
    「呼!」一聲,挾聚著無比的勁風,鐵肩道人的冰鐵禪杖擦著他腦後的髮梢滑了過去。
    道人的伎倆當然不只如此,他一杖搗空之下,腳下用力地向地面上一踏,吐氣揚聲道:
    「嘿!」右手霍地向後一擰,原已遞出的鐵杖之身,霍地又拉了回來,斗大的鳩影杖首,反兜著復向白衣人臉上砸了過來。
    這一進一退,一收一縮,顯示著鐵肩道人驚人的腕力,其用以付諸殺傷人之能力,當是不在話下。
    白衣人果然詭異莫測。隨著鐵肩道人硬拉回來的那隻鐵杖,白衣人的一顆頭這一次卻是向後面仰倒了下來,「嘶!」冰鐵杖梢擦著了他的鼻尖拉了回來。
    一杖走空之下,鐵肩道人恍若大夢初醒,這才知道對方瀾滄居士果然負有不可思議的功力,深悔自己行動孟浪,一舉不成只怕為自己罹下了殺身之禍。
    一不做二不休。鐵肩道人嘴裡「嘿」地低吼了一聲,掌中鐵杖再一次地擰動之下,兩隻銅鑼「嘩嘩嘩」地發出了一陣噪耳的嗚聲,足下一上步,正待再施一手撥風盤打的招式,用鐵杖摟打對方腰身。
    這不過只是他的如意算盤而已,事實上白衣人卻已先他一步出手。
    白衣人的這一式出手,施展得維妙維肖,但見他左手倏起,翩然如展翅巨蝶「噗!」一下已緊緊搭在了對方鐵杖之上。驀地,那只冰鐵禪杖就像嵌在了石縫裡一般結實,休想扳動分毫。
    鐵肩道人足下一連跨進兩步,一隻右臂施出了全身之力向後一帶,鐵杖就像是焊住了,仍然是一動也不動。
    白衣人臉上現出了一絲冷笑。
    「牛鼻子,這一下,你總該死了心了吧!」
    鐵肩道人心裡一虛,單手握杖,整個身子驀地躍起,呼呼,踢出了雙腳,直取白衣人雙眼,企圖能夠敗中取勝。
    白衣人已容不得他再行撒野,就見他左手倏起,「啪!啪!」兩聲,左右擊出,不偏不倚拍中在鐵肩道人雙腳足面上。不要小看了他這輕輕一拍之力,耳聽得鐵肩道人嘴裡「啊」
    的痛呼了一聲,身子就空一個倒折,直向後面翻落而下。
    白衣人顯然居心並不仁厚。
    隨著鐵肩道人落下的勢子,白衣人快速的一個上步,其勢如影隨形,右手倏伸,「噗」
    的一掌已接在了道人看來厚壯的胸脯上。同時間,白衣人另一隻手卻如點水蜻蜓般地彈起,兩隻手指分開著,直向道人雙瞳間落去。
    人皆有不忍人之心。一隅旁觀的海無顏,看到這裡,眉頭微微一皺,正思出手。驀地,食堂裡響起了一聲極尖銳的猴嗚。
    猿猴嗚叫聲,即使在空山曠野聽來已感到刺耳,更何況小小食堂之內。每個人都不禁為這聲突如其來的猿鳴嚇得一驚。
    一條黃影自正中座上倏地騰起,連帶著它頸後亮光閃閃的一條鎖鏈疾如流星般直向白衣人後頸上撲襲了去,這猴兒顯然知道對方白衣人的厲害,身子雖然撲了過去,卻不敢以身相犯,兩隻前爪掄處,卻把頸上那一根亮光閃閃的細長鋼鏈直向白衣人當頭猛抽下來。
    同時間,正中座上的那個小老頭卻大聲叱道:「啊唷!鵝的兒,你要死嘍!」嘴裡嚷著,矮小的身軀,有如星丸跳擲般地就空彈起,直循著那隻猴子身後追去。
    現場這一霎真是亂到了極點。
    白衣人掌傷鐵肩道人。
    猴兒卻向白衣人出手。
    玩猴子的小老頭卻在追他的猴子。
    表面上看起來,像是亂成一氣,其實卻是有條不紊。
    白衣人居心甚為狠毒,原思一舉手之間,將對方道人一雙瞳子挖出來,卻沒有想到節骨眼上竟會殺出來一隻猴子搗蛋。
    以白衣人之罕世身子,自然不會把一隻猴兒看在眼中,只是他想生挖道人雙眼的這番企圖,卻不得不就此打消,那只遞出的右手,只得硬生生地抽了回來。
    雖然這樣,他那另外一隻左手,卻已結結實實地印在了鐵肩道人的胸脯上。
    「碰!」像是擊實了。道人偌大的身軀,就像一個大球般地彈了起來,直直地飛出門外,「撲通」摔了個四腳朝天,手上的那根鐵杖碰然一聲大響,砸向地面,一時間石屑紛飛,其勢驚人已極。
    鐵肩道人身子抽動了一下,緩緩由地上欠身坐起來,才坐起一半,即由不住「噗」地噴出了一口鮮血。
    正前方人影略閃,白衣人已經當門站立。
    鐵肩道人一隻手撫著前胸,良久才算平下了那一口湧起的丹田氣機,只見他面黃如蠟,向著當門站立的白衣人微微點了一下頭,正待開口說話。
    白衣人冷笑一聲道:「我明白你的意思,現在不是說話的時候,明年秋後我在瀾滄江等你,隨時恭候大駕,你走吧!」
    鐵肩道人再次開口,卻由不住發出了一聲咳嗽,趕忙又閉住了嘴,但見他臉色極為猙獰,抱了抱拳,隨即掉頭而去。
    白衣人冷笑一聲,倏地掉過身來,目光逼視向正中桌上的那個小老頭。
    原來剛才所表演的那一手猴子把戲,雖然表演逼真,卻瞞不過在場這些老江湖的眸子,一眼就看出了他是何居心。
    在白衣人凌厲的目光逼視之下,小老頭站起來抖了一下袖於,嘻嘻一笑,向著白衣人抱拳道:「對不起,大人不見小人怪,以尊駕的身份,當然不會與一個畜生一般見識吧,鵝這個主人就代它賠個不是吧!」
    白衣人微微點了一下頭道:「我當然不會跟畜生一般見識,正是有其父必有其子,看起來你這個兒子還要多多管教才是!」
    小老頭聆聽之下,不禁頓時一呆,白衣人唇邊牽出了一絲微笑,隨即轉身回到位子上坐下來。
    在場各人這時才聽出來,敢情白衣人這幾句話說得好損,輕輕一言,把對方小老頭也比成了畜生,妙在這個小老頭剛才對兩隻猴子口口聲聲稱作兒子,自己豈不也變成了畜生,白衣人「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一語雙關,卻使得對方小老頭一時無言以對。
    食堂裡爆出了一陣笑聲,這番情景頗使得小老頭有些下不了台。但他畢竟是老江湖了,自有一套「唾面自乾」的解嘲本領,哈哈怪笑了兩聲,就著位子自己坐了下來。
    「聽見沒有?」伸出一隻手拍著猴子腦袋:「人家把咱們爺兒們都給罵了,罵鵝這個當爹的沒有把你們給管好,你們真要爭氣,現點本事給人家瞧瞧,要不然人家可真把你們給看扁了。」
    兩隻猴子倒真是善解人意,聆聽之下,俱都咭叭亂叫了起來。
    白衣人自從歸座之後,再也不多向對方小老頭座上看上一眼。
    是時他那個跟班兒為他斟上了一杯美酒,夫婦二人雙雙舉杯互敬,一副悠閑雅致,那情景哪裡像是處身雜亂的酒肆,倒像是騷人雅客的聚會,面對名山勝景模樣。
    掌櫃的目睹白衣人如此身手,自是格外巴結,一盤盤佳餚接著送了上來,白衣人再也不向其他座上多看一眼,一杯杯美酒相繼人腹,他的豪興更加大發了。與他對面坐的那個婦人亦是好酒量,眼見她纖纖細手端持著琥珀玉杯,不時地與白衣人碰杯互飲,三分酒意染紅了她的一抹香腮,看上去更加嬌艷動人。白衣人夫婦真是好耐性,一席飯足足吃了個把時辰還沒有結束的意思。
    酒店裡的客人沒有這麼好的興致,相繼地一個個起座離開,有些客人雖然還想進來,侯掌櫃的卻一一尊從白衣人的囑咐,都擋了駕了。
    這麼一來,酒店裡的客人是只出不進,一個多時辰之後,可都走得差不多了。
    偌大的食堂裡,卻只剩下了孤零零的幾個客人。
    海無顏伏在桌子上睡覺,他已經睡了一段相當長的時間,看樣子還要繼續再睡下去。
    與他距離很近的另外一個座頭上,那個先時牽驢而來的青衣書生,倒還看不出要走的意思,雖然酒飯已飽,他卻另外又要了一杯菊花香茗,一個人慢慢地飲著,還不時地用長長的手指甲,在桌面上劃著。他雙眉深深蹙著,像是有一肚子想不完的心事。
    再就是玩猴把戲的那個小老頭兒了,他酒足飯飽之後,獨自個又逗了半天的猴子,這會子像是精力不繼,背倚著椅子,一顆頭卻是向前垂著,發出了沉重的鼾聲。兩隻猴兒也安靜了下來,偎在一塊兒,彼此在為對方身上找跳蚤。
    原本極其熱鬧的場面,一下子變得出奇的安靜。
    漸漸地,這裡籠罩起一片沉沉的暮色了。
    客人不走,店主人只得小心翼翼地繼續侍候著。侯掌櫃的帶著兩個小夥計,登著椅子,把一盞盞的氣死風燈掛在簷子下。一陣晚風,把院子裡的枯黃樹葉吹進來,在門前面滴滴溜溜地直打著轉兒,這調調兒實在是蕭索得厲害。
    漸漸地,夜更深了。
    食堂裡愈加地顯得蕭條。
    玩猴的那個小老頭照舊地打著他的鼾聲,兩隻猴兒彼此互抱成一團,像是也睡著了。
    青衣書生兩隻手伏在前案上,似睡不睡地瞇著眼,白衣夫婦小聲地在交談著什麼,那個隨身的小跟班兒,兩隻手抱著肩頭,偎在一邊位子上睡著了。
    忽然,白衣人輕咳了聲道:「喂!夥計,再來半斤好酒,切上一盤好菜來。」
    侯掌櫃的應了一聲,披著棉襖,睜著惺忪的一雙睡眼,把事先燙熱的酒用錫壺盛好,小心翼翼地送了過來:「相公爺,您的酒來了。」
    白衣人點點頭,丟下了一塊銀子。侯掌櫃的接過來,立刻精神一震,他哈下腰來賠笑道:「夜深了,相公爺和夫人可要安歇了,小號雖然不是客棧,後面倒也有兩間乾淨的房子,要是……」
    白衣人不等他說完,隨即搖搖頭,道:「用不著,我們要是想睡覺,也不會來你這個店了。」
    侯掌櫃的連連賠笑稱是,卻忍不住壓低嗓子道:「那……天晚了,小號打算關上門板,相公你的意思……」
    「不行!」白衣人搖搖頭道:「你不能關門,依我的意思,你這門口還不夠亮,最好再加上兩盞燈。」
    「這,」侯掌櫃的賠著笑臉道:「都半夜了,還有客人上門麼,再說相公剛才不是命令小店不許再接待客人了麼?」
    白衣人一笑道:「當然不許接待外客,不過,這個客人不同,你不必多問,照我的話去做就是了!」
    侯掌櫃的不敢頂撞,應了一聲,趕忙招呼著一個夥計,親自拿了燈籠登梯子爬高,把點亮了的兩盞氣死風燈掛了上去。
    就在這時,一個髒漢,牽著一條大水牛,來到了門前。這個漢子披蓑戴笠,赤著兩隻泥巴腳,手裡拿著一個葫蘆,傻不隆咚地就往裡面走。
    侯掌櫃的忙喚道:「喂!喂……你這個傢伙,我們已打烊休息了!」
    傻漢子一愣,咧嘴一笑道:「那不是侯……老闆嗎?」
    侯掌櫃的定眼一看,笑道:「原來是你,大柱子呀,怎麼這麼晚了,還幹活兒啊?」
    大柱子嘻嘻一笑道:「閒著也是閒著,這麼大的地,就我一個人,不耕,趕明兒個,他們又說我懶了!」
    侯掌櫃的打量著他傻呼呼的樣子,一笑道:「真有你的,怎麼,來打酒來了?」
    大柱子一面晃悠悠地進了酒店,一面把個剝蝕了皮的酒葫蘆放在櫃檯上,兩隻眼睛骨碌碌在現場打著轉,一副莫名其妙的樣子。
    「這是怎麼回事?都半夜了,你這店裡,還有這麼多客人?」
    侯掌櫃的「噓」了一聲道:「你少說話,這不關你的事,打了酒就回去吧!」
    大柱子嘻嘻一笑道:「我肚子餓得慌,還想買幾個燒餅。」
    侯掌櫃的斥道:「這都什麼時候了,哪裡還有燒餅賣,好吧,我包幾個饅頭給你回去吃吧。」
    大柱子嗤嗤笑道:「那敢情好!」一摸身上,皺眉道:「糟了,我身上沒帶錢。」
    侯掌櫃的只想早一點打發他走,一面把包好的饅頭和酒推給他道:「走走走……以後一起再算吧。」
    大柱子拿起來,剛要出門。
    「站著!」
    話聲出自白衣人座上:「你是幹什麼的?」
    大柱子一愕,東瞧西看了一陣子,竟不知是誰在跟他說話,侯掌櫃的斥道:「傻小子,這位相公在跟你說話呢!」隨即趕上一步,向著白衣相公哈腰賠笑道:「相公爺,這個人是我們鎮上江大戶的長工,叫大柱子,是個渾小子,您就高抬貴手,讓他走吧!」
    白衣人斜過眸子來,上下看了大柱子幾眼,沒有再吭聲,緩緩端起一杯酒,一飲而盡。
    侯掌櫃的趕忙丟給大柱子一個眼色,比個手式要他快走,大柱子這才拿起酒和饅頭傻呼呼地走出去,拉著他的牛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