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艙門開處,史銀周急奔而入。
    朱翠來不及出聲呼止,雙掌抖處,直向史銀周猛擊了過去,史氏大吃一驚,面對著朱翠充沛的掌力,還本知道是怎麼回事,已被朱翠逼出門外。他身子一個踉蹌,倒撞在艙板上。
    面前人影一閃,朱翠雙手托著新鳳直挺的身子當門而立,叱了聲快,隨即率先向另外一間艙房轉入。
    史銀周莫名其妙地被朱翠掌勢逼出,這時見狀更著了慌,快步跟隨著朱翠進入,後者已把新風的身子平平地放在床上。
    燈光下,新風面如金錠,牙關緊咬,全身兀自簌簌戰抖不已。
    朱翠試了一下她的鼻息,又翻開她的眼皮細看了看,輕歎一聲道:「好險!」
    說話之間,右手飛點,一連在新鳳正側面七處穴道上各點了一下,新風忽然身軀一長,就不動了。
    史銀周驚道:「噢!」
    朱翠轉過臉,輕吁一聲道:「她中了毒,大艙裡遍佈毒氣,剛才我來不及告訴你,只好用掌力把你逼出。」
    史銀週一怔道:「毒氣?」
    朱翠道:「放毒的人已被我打落江心,多半是死了,史大叔先在這裡代我看好新鳳,她雖然已為毒氣所中,幸好吸進尚少,毒氣還未攻心,我已把她全身七處主要穴道封住,只候所中餘毒排出,才可以恢復知覺。」
    史銀周憾恨兼具地重重歎息了一聲,心裡卻是想不透,敵人是怎麼潛進來的。
    朱翠道:「我現在要趕回前艙,把散留在空中的毒氣處理乾淨,新鳳如果有什麼動作,史大叔只須待機點她的兩處『氣海穴』,她就又會回復平靜。」
    史銀周愧疚地道:「卑職記住了,公主快去吧。」
    朱翠這才匆匆趕回前艙。
    她生怕毒氣厲害,所以未進艙前先自閉住了呼吸,候到推門進入之後,卻不禁為眼前的另一景象驚得呆注了。
    原來她記得清清楚楚,離開大艙前,僅僅只有後面面對江心的窗扇是敞開的,其他中間的幾扇窗戶都是嚴密地關著,然而現在那幾扇窗戶全已敞開,由於空氣暢通,不見先前散置當空的毒氣雲煙。窗外月白風清,時見魚兒躍波。這一切,根本就像什麼事也不曾發生過。
    朱翠下意識地感覺到,一定有人進來過了。這個念頭驀地使她驚出了一身冷汗,不假思索地迅速轉向內艙,經過一番觀察,證明母親弟弟一切安好,這才鬆了口氣。
    當她再次回轉前艙,燃起了燈,才發覺到桌上有人以指沾水寫的幾行字跡:
    「九品紅,劇毒,再棄母弟子不顧,二失也。」
    朱翠心中一駭,情不自禁地坐下來,暗忖道:原來那人所噴的毒,竟是聞名已久的人間至毒「九品紅」,怪不得這麼厲害。
    她知道,所謂的「九品紅」,乃是薈集了世間九種最厲害的至毒,加以提精研粉相互參合,或溶於水,或搓為丸,只須芥子般大小,投以飲水湯食,即可置數十人於死命,倒不曾想到,竟然被用以為吹散散播空氣之間。
    留話人並無絲毫誇大其詞,朱翠果然又犯下了個極大的疏忽,設非是暗中這個留話的異人代朱翠作了必要的現場消毒工作,自己雖或將倖免,時間一久,毒息難免不會自關閉的門縫,滲入內艙,那時,母親與幼弟的生命,豈非大是可危?這麼一想,朱翠由不住再次驚得怔住了。
    桌上水寫的字跡,經過比較之下,正與她懷中所藏的、方纔那張留書的絹字一模一樣,證明是一人所寫,那是毫無疑問的。
    船泊江心,水面至寬,又有什麼人會來自岸上?
    朱翠自信她本人一身內外輕功造詣已是當世罕見,如果要她不借助任何浮物,僅憑踏波之功,想要橫渡遼闊十數丈的江面,她實在還沒有這個把握,當今武林她也實在一時想不出還有什麼人有如此功力?
    那麼,剩下的這個問題是……
    這個人是從哪裡來的?
    或許他原本就在這艘大船上吧!
    其實朱翠早就懷疑住在邊艙的那個陌生人了,只不過自己還保持著一份自尊,不便無故登門拜訪,現在有了眼前這番變故,她便不能再保持緘默。
    把大艙幾扇窗戶反鎖結實之後,她先走向新鳳臥身之處,察看了一下她的情形。
    史銀周皺著眉頭道:「剛才她曾睜開了眼睛,雙眼血紅,卑職只當她醒轉過來,只是過了一會又閉上了,與她說話也無反應,現在又沉沉睡著了,看來她所中的毒還不輕呢。」
    朱翠本想說出她所中的毒為「九品紅」,只是想到史銀周難免又是一番驚嚇,是以話到唇邊,又復吞往。
    她與新鳳雖是主婢,只是這個丫環卻是她自小親自挑選來服侍自己的,愛她的伶俐機智,朱翠倒死心塌地地傳授了她不少功夫,幾年的深閨相處,很為她解除了一些寂寞,也為她辦了些江湖上的瑣碎事情,名為主婢,其實論及私誼卻是大有過之,現在眼看著她在痛苦中的掙扎,生死尚還不知,朱翠心裡的傷感,自是可想而知。
    史銀周道:「她的傷勢可要緊麼?」
    朱翠微微點了一下頭,眼睛裡一霎間聚滿了淚水。
    「記住,千萬不要給她喝水!」她關照史銀周道:「我所知道的僅此而已,是活是死,也只有看她的命了。」
    史銀周面上也不禁浮起了一些戚容。
    朱翠沉寂了一下,臉上忽然閃出了一些希望:「現在我要去拜訪一位朋友,也許這位朋友或能有辦法救她一條命,一切只有看她的造化了。」
    史銀周心裡一怔,正想詢問,朱翠已閃身步出。
    無憂公主朱翠一徑地來到艙面之上。
    這時天將透曙,黎明之前反倒更顯得黑暗。大船在浪潮裡不時地上下起伏著,深深寒氣透著兒許入秋的寒意。
    馬裕、杜飛二侍衛各立一邊船舷,嚴密地向著江面上注視著,不給敵人以可乘之機。
    一見朱翠現身而出,二侍衛立時垂手見禮。
    走在馬裕身前,朱翠頷首微笑道:「辛苦你們了,可有什麼動靜?」
    馬裕肅手道:「啟稟小姐,一切平靜,看不見有什麼不對。」
    朱翠眼波在大船上一轉,舵房裡雖點著燈,但是已經下錨了,船家等三人樂得趁機睡上一個好覺,隔著這麼遠,尚能聽見他們所發出的沉重鼾聲。
    另一側,那間邊艙,門窗緊閉,並不見絲毫燈光。
    朱翠決計要去會見一下這個人,卻不願驚動任何外人。
    「天快亮了,你和杜侍衛也該休息一會兒了。」朱翠小聲關照馬裕道:「你們下去睡覺去吧。」
    馬裕抱拳一禮,道:「卑職遵命,只是……」
    朱翠道:「上面有我在,你們下去好了。」
    馬裕等早已震於這位無憂公主的種種傳聞,敬之如神明,既然公主有令,自然無話可說。
    二人相對打了個招呼,遵命退下。
    頓時,艙面上再也不見閒人。
    朱翠略微整理了一下儀容,一徑直向著那個被稱為教書先生所居住的邊艙走過去。
    她雖非有意放輕自己腳步,事實上仍落步輕微,在這起伏波動的船身上,可以說毫無所覺。
    然而,對於某些所謂的「敏銳」人士來說,情形可就另當別論了。
    朱翠一邊前行,心裡正自盤算著如何驚動對方,才不謂之失禮的問題。這個問題卻立刻為之解決了。就在她前行到快要接近對方艙門前兩丈左右的距離,那間邊艙立刻現出一片燈光。
    朱翠頓時站住了腳步。
    「夜深露重,公主何來如此雅興,小心受了風寒,還是下去休息吧。」
    話聲傳自艙內,聲音不大,卻是每個字都聽進了朱翠耳內。
    這句話也就證明了此人的身份。
    朱翠一聽聲音,立時也就可以斷定出對方是用「傳音入秘」的內家功力向自己發話,這麼做的目的,顯然是不預備驚動第三者。
    「先生太客氣了,兩次相助,特來向閣下請教,面謝大恩!」朱翠同樣施展傳音入秘功力,幾句話一字不漏地回送到對方耳中。
    話聲方落,只聽見「吱呀」一聲,兩扇艙門無風自開。
    透過敞開的門扉,對方艙房內一切擺設,包括主人,那個教書先生在內,一目瞭然。一幾、一燈、一椅,另有一張書案,案上置有文房四寶,那個人,披著一頭散發,背案半倚而坐,拖著半截長軀,遠遠地向著自己這邊注視著,長長的藍色緞質長衣,竟連他的一雙足踝也幾乎掩了。
    朱翠倒不曾想到對方如此乾脆,倒使她本來心存的一番顧慮,誠為多餘了。
    然而,這位雍容華貴的俏麗公主,自有她風華氣質,眼看著這番異於常人的情景,她卻絲毫也不顯得意外慌張,唇角輕輕牽起一絲微笑。
    對方雖然不曾再次發話,房門無風自開,自然旨在納客,這一點是無可疑。
    朱翠輕輕說了聲:「多謝!」輕移蓮步,隨即直向對方室內行進去。
    這番舉止,顯然不若表面上所看來的那般輕鬆。
    雙方距離,原本是兩丈左右,容易接近於一丈左右時,朱翠立刻就感覺出有異一般的非常情形。
    一種無形的阻力,明顯地由對方敞開著的門扉傳出來,起先不過是微有所感,而每當朱翠再前進一步,這種無形的阻力,相對的也就益形加大。
    如是,三數步之後,已是「舉步維艱」了。
    朱翠免不了心中的驚訝,當然她瞭解得到對方的居心。
    當今武林之中,她所知道的,並沒有幾人,能夠練有這等功力,「聚氣成罡」,那是極不同凡響的內家極上功力造詣,面前人霍然有些能力,這番「驚訝」,其實也未必,倒不如說「驚喜」來得恰當,驚喜的是,朱翠果然沒有看錯了這個人。患難之中,能夠結識到如此一個能人異士,自然是可喜之事。
    朱翠一經證實到來自對方的這股無形阻力之後,立刻站定了腳步。
    少停片刻,她才又繼續舉步,一步步向對方艙房步入。
    不可置疑的,朱翠所遭遇到的阻力必然驚人,這一點只由她後甩的長髮,以及向後垂直立起不動的衣裙可以得到證明。
    然而,朱翠依然不疾不徐地走完了這短短丈餘的距離,輕輕道了聲:「打擾!」她的一隻腳,已跨進了門扉,接著全身進入。
    艙房裡顯然由於充滿了這種不可思議、過於強厲的氣機,使所顯現於表面原本屬於「靜態」的現象,都有了甚多的偏差。
    譬如說,那盞燈的燈焰,原本在紗罩裡,只是圓圓的一團,此刻卻變得又細又長,高聳的火苗,甚至於已經超出了燈罩的表面,看過去長長細細的,就像是一根針那般的細,黃閃閃地懸在空中。
    書桌上的書本紙張,原本應該是平鋪在桌面上的,現在卻像是著了魔術似地紛紛直立起來,薄薄的紙箋,以及硯邊狼毫,更不禁倒懸空中,滴溜溜地直打著轉兒。
    朱翠已經進來了。
    她面色看起來較先時顯得有些紅潤,除此之外,別無絲毫異態。
    背倚長案坐著的主人,依然是動也不動地向她注視著,他的這種見客方式,的確是前所未聞,透著新鮮。
    朱翠雖然進來了,實在難以壓制住內心的驚駭,正因為她身懷絕技,才更能領會到對方這番施展之傑出驚人。
    四隻眼睛注視之下,朱翠更不禁心中怦然為之一驚,為著對方目瞳之下紫黑色的瘀血所震。
    也就在這一剎那,充沛在艙房內的那種凌人、壓得人喘不過氣的氣機,忽然間為之消失。
    朱翠固然大見輕鬆,其他各樣異常的現象,也都一時還原如故。
    輕輕攏了一下散亂的長髮,朱翠臉現微笑:「閣下莫非一直這樣待客麼?」
    「問得好!」高傲的主人仍然不曾移動他的身子:「正因為我生平鮮有客訪,所以才不知如何待客,公主海涵!」
    在他說話之時,朱翠注意到對方那一口潔白整齊的牙齒,也就是這一點,使她打消了方才初初一見時對他所生出的陰森恐懼之感。
    「請恕我冒昧,我可以坐下來說話麼?」
    「公主請坐。」
    「謝謝你。」
    三個字說得冷冰冰的,加上她半嗔半笑瞟向對方的那種眼神,顯示出公主的蘭心惠質,只是這些似乎對於目前的主人,並不曾有一些兒體會。
    「公主深夜造訪,想必有非常之事了。」
    「小婢新鳳為對方毒氣所中,如今昏迷不醒,」朱翠注視著對方娓娓道:「先生既然知道對方所施展的毒氣本末,想來也應該知道救治之法了,特來請教。」
    「哼!世上事豈能本此而論,公主高見,恕我難以苟同。」
    雖然仔細地在聆聽,也很難猜出對方的真實口音。
    朱翠眉頭微微一顰:「這麼說先生是不知道如何解救了?」
    「我也沒有這麼說。」
    「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朱翠微微含著笑道:「先生豈能見死不救?」
    主人眨了一下眼睛道:「你很聰明,公主,在我此行之前,已久仰無憂公主的大名,人皆說,公主冰雪聰明,武技超群。」
    朱翠道:「但是今天一見,你會覺得也不過如此而已。」
    「不!」自稱為「水先生」的這個人緩緩地道:「論武技,你比我想像的更高得多。」
    「論聰明呢?」
    「智慧極高,只是對敵經驗卻有嫌不足。」
    「哼!」朱翠情不自禁地挑了一下細細蛾眉,卻微微一笑道:「你太過獎了,還沒請教你貴姓,我聽說船上人稱呼你為水先生,我想這也許並不是你的本姓吧!那麼我應該稱呼你是……」
    「水先生。」
    「好吧,水先生就水先生吧!」朱翠道:「關於小婢新風的……」
    「她現在仍在昏迷之中?」
    朱翠點點頭。
    「公主可曾暫時點了她的穴道?閉住了她的穴路,以免毒氣攻心?」
    「我已經這麼做了。」
    「這就對了!」水先生緩緩地道:「九品紅為人間至毒,常人吸上一口,當時七孔流血而亡,即是有普通武功之人,也很難保住性命。」
    朱翠一驚道:「你的意思是……」
    水先生搖搖頭:「我的話還沒有說完,這位姑娘既然在中毒之後未曾立刻死亡,我想有兩個原因。」
    朱翠看著他未發一言,心裡卻已經有了一個結論,倒要看他是否與自己持同一論調。
    「第一,這位姑娘曾經習過『固磐』的內家氣功,得有高人傳授,最少有三年以上的功力。」
    「第二呢?」
    「第二,」水先生喃喃道:「這一點對於這位姑娘來說似乎不太可能,那就是她血液裡本來就存有抗毒的因素,以前曾有過多次中毒不死的經驗,這一次才會當場不死。」
    朱翠道:「果然高明,小婢隨我練有幾年功力,尤其是內家『固磐』氣功,只是……這些恐怕只能使她延緩死亡的時間,卻並不能免於死亡吧?」
    水先生點頭道:「不錯!不過……她既然練有『固磐』的功力,公主又曾為她封閉了穴道,已有緩和之機,我可以保證救她活命就是了。」
    朱翠喜道:「這麼說,我就承情更大了,有一句話,我想問一下水先生,卻不知當是不當?」
    水先生道:「洗耳恭聽!」
    朱翠道:「你我素昧平生,也不曾聽家父說過曾經結識過先生這麼一位朋友,為什麼你平白無故地要幫助我們?」
    水先生輕輕哼了一聲道:「武林中道義為重,公主這麼說就錯了。再說,我也只是適逢其會,如果這件事一開始我就知道,也許公主家運尚還不至如此,令尊或可免掉眼前一步危運。」
    朱翠慨然歎了一聲,道:「有關我父親事,只怨我素日昧於無知,說一句不怕先生見笑的話,父親到底為什麼與當今這些權臣結下了仇恨,我雖然是他的女兒,竟然是一點也不知道。」
    水先生冷冷地道:「『伴君如伴虎』,令尊雖貴為親王,一旦權勢相仲,抑或無心開罪權小,受人離間,皆有生命之憂,何況當今皇帝,年輕無知,昏庸無度,試看他身邊那群小人奸宦,如馬永成、劉瑾、谷大用、張永、高風之流,哪一個不是好狡勢利的小人,令尊此番落在他們手中,只怕是凶多吉少了。」
    朱翠被他這麼一提,觸及了父女之情,一時黯然無聲,垂下頭來。
    良久,這個「諱莫如深」的水先生發出了冗長的一聲歎息:「令尊最大的錯誤,是未能與『寧王』朱宸濠及時取得聯繫,據我所知,朱宸濠在南昌頗有謀反之意,他的勢力浩大,昏君也莫奈他何!」微微頓了一下,他才接下去道:「如果令尊能與朱宸濠取得聯繫,事先有所準備,也就不會上這一次的當,被騙入甕被擒了,他自己生死事小,只怕坐令朱壽這個昏君勢力增大,今後朱宸濠再想謀反,也就更加不易了!」
    朱翠一驚,注視著他道:「我只以為水先生你是一個江湖奇俠異士,卻想不到你對當今天下事也如此關心,瞭如指掌,倒是真正令我失敬了!」
    水先生道:「五年前,也正當朱壽這個昏君登位之始,那時我本有除他之心,只是觀諸當時大勢,卻又不能有所作為,延後二年,『安化王』造反之時,我亦有意助他一臂之力,卻沒想到安化工朱寘番自不量力,兵力不足,不待我趕到,即為所平。」
    朱翠忍不住淌下了淚,緩緩地道:「你說的安化王也就是我的二伯父,他與我父親平日最是相知,兄弟感情也最好。」
    水先生道:「既然如此,令尊就該早存戒心……唉……看來……這一切全系命定……」
    朱翠冷笑道:「那也不一定,等我安頓好母親與弟弟之後,還有機會救父親出來,再圖大事也還不遲!」
    水先生搖搖頭,未發一言。
    朱翠吃驚道:「你的意思是……」
    「太晚了。」
    昏黯的燈光之下,朱翠只覺得他的一雙瞳子異常的明亮。
    「這昏君氣數未盡,還有幾年逍遙,只苦了天下蒼生,至於令尊……公主你是聰明人,也就不須我這外人再多說什麼了。」
    朱翠呆了一呆,臉色剎那間變得雪白。
    其實父親的結局,她早已不難測出,只是昧於親情,往往尚存希冀之圖,這時為局外人冷靜地一點,頓時如撥雲見日,一切也正如洞中觀火般的清楚,想到父母深情,忍不住炫然淚下。
    水先生冷靜地注視著她。
    朱翠這一霎,竟然真情流露,泣之成聲,等到她覺出失態時,已難掩狼藉之情。
    「水先生請不要見笑,我是情不由己……太……失常態了。」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況乎是父母之情!公主眼前不是傷心的時候,你要為大局多多著想。」
    「你的意思是……」
    水先生慨然道:「曹羽既然已親自出動,情勢危在旦夕,為公主計,你雖有一身傑出武技,只是所面臨者,皆為久歷江湖、胸羅險惡的窮凶大惡之輩,只怕稍有不慎,即將置身萬劫不復之地。」
    朱翠睜圓了眼睛,挑了一下細長的眉毛,可是緊接著,她卻又似平靜了下來:「那麼,水先生的意思……莫非父仇就不報了?」
    水先生冷冷地道:「談到仇,普天之下又豈止是公主一個人與那昏君奸宦有仇,不過這件事卻不必急於一時,眼前之計,公主應該先設法把母弟照顧妥當才是上策。」
    朱翠緊緊地咬了一下牙,恨在心裡卻沒有說什麼。
    水先生道:「害令尊性命的如其說是那個昏君,倒不如說是奸宦劉瑾,如今這廝,權可通天,非但作了『司禮太監』,另外還提督十二團營,他的權力簡直比皇帝還大,如今天下當官的,哪一個也得按月孝敬他的銀子。」
    朱翠微微冷笑,道:「這些我都知道,等到把母親與弟弟安排好以後,我自然會去找他的!」
    水先生搖搖頭,冷冷地道:「眼前倒不是公主找他算賬的時候,而是他放不過你們,哼哼……據我所知,這廝對於公主全家,抱著斬草除恨的念頭,內廠提督曹羽親自出馬,就是最好的證明。」
    朱翠蛾眉一挑道:「這個姓曹的我早知道他,據說他有一身很不錯的功夫,是否?」
    「豈止很不錯。」水先生喃喃地道:「請恕我說一句長他人志氣的話,當今武林,要想找出幾個勝過他的,只怕還不容易。」
    朱翠不禁暗暗吃了一驚,她雖久聞曹羽其名,知道他是劉瑾那個奸宦手下最厲害的一個人物,但是到底自己並沒有見過,現在出諸眼前這個「水先生」之口,可就大大意味著不同一般了:「水先生的意思,這個曹羽已經躡上了我們?」
    水先生看了她一眼,顯示了「那還用說」的表情。
    朱翠道:「水先生大概也知道,後面緊緊跟著我們的兩條大船了?」
    水先生黯然地點了點頭道:「不錯,但是如果公主以此就斷定曹羽就在那兩條船上,那就錯了。」
    朱翠被他猜中心事,卻是不服地道:「難道曹羽不在那兩條船上?」
    水先生臉上刻劃出兩道很深的笑紋:「對於這個姓曹的,我自信更比公主你認識的清楚得多,世上幾乎無人不知狐狸狡猾,但是這個曹羽卻遠比狐狸還要狡猾得多,如果我們認定他不在船上,也許他真的就在船上,如果認為他在船上,那麼他就一定不在船上。」
    看了朱翠滿臉置疑的表情,水先生接下去道:「只是有一點可以認定,他一定緊緊躡著這條船,是無可疑的。」
    朱翠道:「既然這樣,他為什麼一直遲遲不肯出手?」
    「他已經下手了!」水先生冷聲道:「只可惜兩次手法都算不上高明而已。」
    朱翠歎道:「說起這兩次,要不是水先生你仗義援手,後果真不堪設想!」
    水先生道:「事實也確是如此,公主對於這個人今後真不可掉以輕心,曹老頭兩次派出的人都有去無回,他應該也知道公主的厲害。」
    朱翠搖搖頭道:「其實厲害的不是我,應該是你!」
    水先生微微搖頭道:「這一點也正是我所要掩飾的,無論如何,不該讓曹羽知道我在船上。」
    「這又為了什麼?」朱翠道:「難道你們曾經認識?」
    水先生輕輕哼了一聲:「如果他還有記憶的話,他不應該會忘記我。」微微頓了一下,他才又接下去道:「其實,在十年以前,我已經照顧過他一次了。」
    「結果呢?」
    「結果他還是活著!我也沒有死。」
    對於這件事,眼前這個水先生似乎並不打算深談,可是往事卻已把他帶入憤怒之中,冷笑了一聲,他才又緩緩地接下去道:「自從那次以後,我一直在留意著他的蹤跡。」停了一會,又說:「當然,我知道,他也一直在留意著我。」
    朱翠睜大了眼睛道:「這麼說,你們有仇?」
    「也可以這麼說吧。」
    「這一次你們總算見著了。」朱翠道:「說起來,我們正是同仇敵愾呢。」
    水先生默默地閉上了眸子,輕輕歎息道:「不錯,不過若非是遇見公主這件事,我還不打算與他見面,還不是我希望與他見面的時候。」
    朱翠眨了一下眼睛:「為什麼?」
    「公主應該可看得出來,」水先生坐直的身子緩緩向後倚下來:「我目前的情況並不很好,我的意思是我現在身上有病。」
    說到「病」字時,他情不自禁地喘哮了一聲,接著道:「很重的病。」
    「哦?」朱翠情不自禁地由位子上站起來。
    水先生臉上浮現出一絲淡淡的笑意,道:「當然,還不至於會死,否則,我也就不出來了。」
    朱翠這才微微鬆了一口氣,坐下來道:「你得的是什麼病?」
    水先生淒然一笑,搖搖頭,似有不堪細述的苦惱,只喃喃道:「眼前不是與公主細談的時候,天已不早了,我想那位受傷中毒的姑娘大概也該醒了。」
    一面說時,他隨手由身上拿出了一個扁扁的紅木盒子遞與朱翠。
    朱翠接過道:「這裡面是什麼?」
    水先生道:「這是我留存多年的『化毒丹』,雖對於一般毒都有奇效,只是用於『九品紅』,恐怕效力就要差上許多,不過,無論如何總可以解除一半以上的毒性,那位姑娘既然已有『固磐』之功,復為公主封閉了穴道,我相信這個藥足以救她性命的。」
    朱翠聆聽之下,十分高興地道了謝。她隨手打開了木匣,匣內共分有數十暗格,每個格內只容有一粒顏色碧綠的丹九,不過只有十數粒而已,其他格子全都空著。
    水先生說:「只用一丸,放在舌下,自會溶解流入腹內,再送些熱茶,就無妨了。」
    朱翠道:「既然這樣,我只拿一粒也就夠了。」
    水先生道:「公主不必客氣,都留下吧,也許今後公主與對方還有很多接觸,難免還會遭到對方施毒暗算,這化毒丹如能在發覺之始或事先含入口中,倒是十分具效的,公主還是留下以備萬一之用吧。」
    朱翠妙目微轉,注視著對方:「可是你呢?你自己就不用了?」
    水先生微微一笑:「我已經遭受過毒性的攻擊,血質裡早已凝有抗毒的因素,即是『九品紅』對我來說,也已司空見慣,所以我敢說,當今天下,再也沒有任何一類毒能夠對我構成傷害。」
    朱翠情不自禁地又注視到他那一雙眼泡下的暗紅,發覺到他漸漸加劇的喘哮,一時內心油然對他生出無限同情,雖然她有更多的關懷,更多的對他好奇,只是正如對方所說,只有把一份感激,更多的關懷深深藏之內心,留待異日了。
    收起了藥匣,她站起來道:「我告辭了。」
    水先生深邃的一雙眼睛注視著她,只是微微點了一下頭,他本想起身相送,只是才站起了一半,卻又不得不坐下來,似有不得不坐下來的苦衷。
    朱翠一怔:「你怎麼了?」
    搖搖頭,含著微微的苦笑,水先生喃喃地道:「這是我目前的隱秘,想不到還是被你看出來了。」
    朱翠皺了一下眉:「很要緊麼?」
    水先生輕輕顰著眉,想是這種病早就開始折磨他了,以至於當痛苦來襲時,他都習慣地皺起了眉頭,而致使他雙眉之間留下了淺淺的一道痕路。
    「沒有關係!」他凌人的目光遲緩地投向對方:「公主,天不早了,你去吧!」
    朱翠點點頭回身步出。
    然而,當她幾乎已將要步出門外的一霎,卻又轉回過來,一徑地來到了水先生身邊,後者頓時一驚:「你?」
    「放心!」無憂公主用微笑鬆弛對方的疑惑:「我只是放不下你。」
    水先生冷漠地笑著:「我不要緊,你應該回去救那個中毒的姑娘!」
    「不錯!」朱翠眨動著她的一雙大眼睛:「可是,你也一樣需要救助!」
    水先生倏地剔起了眉毛:「我不需要你,不需要任何人……」
    「是麼?」朱翠偏過頭來,似笑又嗔地斜視著他:「你未免太倔強了。」
    水先生鼻子裡「哼」了一聲,不由自主地閉上了眼睛,只是一瞬間,他臉上已佈滿了汗珠,偉岸的身形,情不自禁地向前佝僂下來。他似乎連說話的力量都沒有了,只抬起手,勉強地向外揮了一下。
    「你用不著趕我,在你痛苦沒有減輕以前,我是不會離開你的。」
    「你……」水先生再次用凌厲的眼光看著她,頭上汗珠一粒粒滑落下來。
    朱翠皺了一下眉,上前一步,走在他身邊。
    水先生輕咳一聲,掙扎道:「走……走……」
    朱翠抿嘴微微笑了一下,並沒有理睬他。
    她由袖子裡抽出一條薄紗繡鳳的絲巾,小心地為他揩著頭上的汗珠。
    水先生身子顫抖了一下,。
    「公主……」他咬緊著牙道:「聽我說……你一定要離開……那位姑娘……」
    「那位姑娘的情形,比你要輕得多!」朱翠繃著有弧度的嘴角道:「她已被我點封了穴道,最起碼在一個時辰之內,是不會惡化的。」
    水先生苦笑了一下,沒有說話,事實上他確是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
    「你只是想早一點把我支開罷了!」朱翠俏皮地打量著他:「這又幹嗎呢!即使你接受一些我的關懷與照顧,並無損你的自尊,是不是?」
    「可是,我……」
    「我明白你的想法。」
    朱翠再一次為他揩去了額頭的汗珠:「你的病勢看起來可真不輕,你只是不願意讓我知道你的病情罷了!這又何苦?死要面子活受罪。」
    水先生顯然一驚,他的眼神已經說明了,他方才過低地估計了對方,事實證明了這位公主確實是遠比他所想的要聰明得多。
    「而且,」朱翠和緩的聲音繼續地說:「我更可以斷定出來,你得的並不是病……而是傷!」
    水先生一雙深郁的瞳子,頓時睜得極大。
    朱翠微微一笑:「如果我猜得不錯,你一定是為仇家、一個極厲害的人物所傷,身上受了很重的傷。」
    「你……你怎麼……知道?」
    朱翠先不回答他,繼續道:「也許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只是這些傷卻一直纏著你,始終也沒有辦法根治,是嗎?」
    水先生面上浮現出一絲淒慘的笑,多半是被人猜中了心事,說中了自己的隱私,才會有這種表情。
    朱翠同情地看著他,眸子裡只有欽敬而絕無嘲笑:「如果我猜中了這一切……你的遭遇的確是深深令我同情。」
    水先生再次現出了凌厲的眼光。
    朱翠立刻搶先說:「我知道,你是一個厭惡被人憐惜的人,事實上我對你只有更崇高的敬意。現在,請你接受我為你的一些服務吧。」
    她說了這幾句話,不待對方答覆,甚至於連對方有什麼表情也不注意,隨即伸出雙手搭在了他肩上。
    朱翠手法至為輕巧,況乎有見於先,是以雙手搭下之處,卻是不緩不急地已經拿住了對方穴道,現在即使水先生心有不依也無能為力了,其實在如此痛楚的侵襲之下,水先生早已喪失了抗拒的能力。
    以至於,他現在很輕易地就被朱翠抬了起來。
    他的表情至為尷尬,也許在他過去所經過的那些日子裡,還從來不曾有過一個人能夠如此地接近過他,他也從來沒有想到過有一夭竟然會被人近乎遊戲地舉在手上。
    這一切對他簡直太微妙了。
    然而即使像他那般的倔強,卻又怎能在面對著如此美麗、和藹如朱翠的面頰之前,有所發作?
    在一度像是忿怒的表情之後,他終於平靜了下來。
    這時,朱翠已把他偉岸的身子平平地放在了榻上,然後轉身移過了燈。
    水先生驀地探身坐起來。
    朱翠卻輕輕地又把他按下來:「你請放心,我只是想用本門的『五行真氣』為你推拿全身穴道一下,也許這麼做,對你的傷勢並沒有多大幫助,但是最起碼可以解除一下你眼前的痛苦,對你是不會有害的。」
    水先生臉上再次現出了汗珠,那種痛楚料必如刺心錐骨的一般,以至於他連說話的力量都沒有,全身上下像是一尾遭受「逆刮」魚鱗的魚,簌簌顫抖不已。
    朱翠見狀,更是由衷地同情。她不再多說,也不再期待著對方的允許,隨即動手解開了對方身上那一襲像是整匹緞子的藍色長披。
    披風解開來了,裡面是一襲白綢子長衫。
    使朱翠感到驚訝的是,那件白綢子長衫居然已全力汗水所濕透,簡直就像落入水池子一般的模樣。
    朱翠輕輕歎息一聲,隨即動手解開了他的長衫,這時她忽然覺得有些不便,心裡由不住通通跳動不已,臉上情不自禁地飛起了一片紅潮。
    水先生似乎已不再抗拒了,只是睜著一雙眼,直直地向她注視著。
    朱翠紅著臉輕歎一聲道:「我將先由你的前胸一雙肩井穴道開始,然後再經會心坎,使你元氣聚結,你可有什麼意見?」
    對方表情木然,未置可否。
    朱翠隨即將真力聚結雙手,一面略似靦腆地道:「為了使我本身的真力不擴散,我只好脫下你的上衣,我想你比我更明白這個道理,我這麼做如有失禮之處,我想你當然會諒解我的。」
    說了這些話,她幾乎不能接觸對方瞪得又圓又大的一雙眼睛,隨即動手把對方身上長衣脫下來。
    長衣之內另有汗褂,倒是名副其實的「汗褂」,因為早已被汗水打濕。
    朱翠不再徵求他同意,把汗褂也脫了下來。
    燈下,她看見了他頗具男性誘惑的胴體,如果只由表面上看,絕難看出他身上結實的肌肉。
    他膚色白皙,但絕非像他臉上現出的那麼蒼白,其上已佈滿了汗珠,在那陣簌簌的顫抖裡,使人聯想到「死亡」。似乎一個將要死亡的人,最後就是像這樣掙扎等待著「死」的來臨。
    朱翠小心地為他揩乾了身上的汗,下意識裡只覺得對方還在看著自己。「你可以閉上眼睛!」她喃喃說道:「這樣我會覺得比較自然些。」
    頓了一下,她掠了掠由於緊張而散置在前額的一絡秀髮:「現在,我要動手了,如果你覺出哪裡不對,只要哼一聲我就知道
    水先生仍然未置一詞,只是睜著那一雙大眼睛。
    朱翠忽然覺得不大對勁,轉過臉來仔細打量著他,彷彿感受到他的眼睛有些怪,湊近過去仔細地瞧瞧,這才驚訝得怔住了。
    原來他早已人事不省,昏死過去多時了。
    朱翠一驚之下,搖撼著他,一連叫了幾聲,對方依然如故。
    一陣辛酸,一顆仁愛俠心,她為他落下了熱淚。
    只可惜水先生昏迷中未能所見,否則必將感動不已。
    朱翠現在不再猶豫了,她立時展開手法,把自己勤習多年的內元真力,借助一雙掌心,徐徐貫入對方胴體之內,由前胸一雙肩井穴道開始,繼而「氣海」,依次一系列穴脈,最後歸入心坎穴路。
    水先生身上已泛出了大片溫暖,那是因為他本身的熱源,已為朱翠的功力所串聯而引起的。
    朱翠長長吁了口氣,身上已見了汗,她終於達到了期望,在一陣目光眨動之後,水先生終於甦醒過來。
    他發出了低微的呻吟之聲,微微閉上了眼睛。
    朱翠欣慰地道:「你醒過來了?這樣就證明了我的方法很管用,現在我要把你身子翻過來,開始你背後的按摩。」
    一面說,她輕輕地把水先生身子翻轉過來。
    忽然,她心裡怦然一跳。
    那是因為她眼睛看見了什麼,一個梅花形狀的紫色痕跡印在他背後「志堂穴」上。
    朱翠向印記注視了一刻,已知道是怎麼回事了,輕輕地吁了口氣,喃喃說道:「好厲害的掌力。」
    武林中對於厲害的掌力,有「一心、二點、三梅花」這樣的稱呼。
    所謂「一心」乃是指出掌人以合攏的掌底接觸到對方,留下的心形印記,「二點」乃是以中指中節接觸對方所留下的「點」痕,至於「三梅花」乃是以合攏的五指指尖部分接觸對方所留下的五點梅花狀印記。
    這「一心、二點、三梅花」,說來容易,其中任何一項,如果沒有三十年日夕浸淫的深湛內力,再配合本人過人的精力、掌力,萬難見功,因此一旦有此功力之後,定然會有「一掌見生死」之威。
    當然,能夠在這般掌力之下還能不死的人,便如奇跡般地未之聞也。
    朱翠終於明白了對方致傷的原因,可以想知,能夠具有這種「梅花掌記」功力的人,當然必是一個十分厲害的角色了。
    眼前卻沒有時間讓她多想。她又再次動手,由對方「關元穴」開始,一直到「尾椎穴」
    為止,再一次地運功推按。
    這一次足有半盞茶的時間,她才停住了動作。
    水先生身上再次地聚滿了汗珠,在她最後停止住動作時,她才發覺到,敢情在自己力道導引之下,使水先生全身穴脈串通,他竟然睡著了。
    一個像水先生這般具有如此不可思議功力的人,設非是到了極度疲態、不可抗拒的睡意侵襲之下,方萬不會有此失常的情形。因為任何可怕的事情,都可能在睡眠之中發生,尤其是一個身懷武功的人,更不應該有此疏忽。
    朱翠輕輕地鬆了一口氣,把他身上的汗珠拭乾了。
    她有生以來,還從不曾像這樣子接觸過一個男人,尤其不可思議的是,對方不過是一面之交的陌生人。然而,這個陌生人卻給她留下了這麼深刻的印象,如果拿來與她生命裡曾經相識過的另一個男人來比較,顯然是一番強烈不同的感受。
    一瞬間,她眼前浮現出那另一個人的影子,雖只是靈思一現,卻也使得她心血沸騰,方寸失措。
    緊緊地咬著那一口貝齒,用力地搖搖頭,讓情思、恨思也像是春天裡的楊花一般被風給搖散了、飄散了。
    燈蕊在晶罩裡跳動著,不時地發出「噗噗」的聲音來,朱翠才像是由沉思裡忽然醒轉過來。
    她揭開了燈罩,小心地用一根晶瑩的指甲把燈蕊挑起來,光度立刻轉亮一些,透過左手的玻璃燈罩,她窺見了自己的憔悴芳容。
    秀髮散亂了。
    花容疲倦了。
    星眸黯然了。
    她還是第一次發現自己這麼「憔悴」,心裡由不住怦然一驚。
    也難怪,自從父親失勢被擒之後,這一連串的日子以來,除了傷心憂患以外,更無半點可資散心的喜悅,她忽然警惕到,自己已經有好幾天沒有睡過覺了。
    看著面前人,水先生的甜蜜憩睡,一霎時也帶給了她無限的睡意。
    這一霎,她倒是由衷地羨慕起他來了,最起碼,他還可以拋開一切的痛苦與煩惱,把握住此一刻而沉頭大睡,而自己呢?
    看著面前的水先生,那麼一條魁梧的男子,彼此雖說是僅此一面之緣,認識不深,然而她直覺地那麼肯定地相信這個人一定是個允文允武、重義任俠的好漢子,也正因她這麼地對他認定,才不惜以公主千金之尊,來為他服務如斯。
    緩緩由位子上站起來,拉過一張薄薄的被子為他蓋好身子,再把那些為汗水所濕透的衣服理成一團,自己帶回去了,叫人洗乾淨了再給他送過來。
    「幹嗎我要這麼服侍他?」
    答案卻是朦朧的。
    「他又為什麼這麼待我們?若不是他的一路相隨,拔刀相助,母親、弟弟,只怕都已遭了毒手了!」
    「這樣的一個人,難道不值得我的關懷與為他服務麼?」
    這麼一想,她立時變得爽然了。
    水先生一直持續著他均勻的呼息,他的沉睡如斯,使朱翠相信他缺乏睡眠的程度,較之自己更不知要超出多少。
    想不到這間小小的睡艙,竟然會使她耽擱了這麼久,現在,她卻必須要立刻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