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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高僧入世化俗緣

匡芷苓見那矮老的和尚,要自己手上的枕頭,不由大吃了一驚道:「咦!你不就是白天那個和尚麼?」
    那和尚「嘻嘻」一笑道:「大姑娘好眼力,不過,現在請把這個枕頭借我用一用好吧?」
    匡芷苓不由柳眉一豎,啐了一口道:「見鬼,你一個出家人,怎麼隨便進姑娘家的房子,還不快滾出去。」
    老和尚嘿嘿一笑道:「這是鼓樓,你們能住,我和尚就能來。姑娘,我勸你還是知趣一點兒,把這個枕頭拿給我吧!」說著雙手合十,唸了一聲佛號道:「阿彌陀佛——」
    匡芷苓怔了一下,冷笑道:「這麼說,你必和那徐雷一路了?」
    和尚搖頭笑道:「不是,不是,告訴你姑娘,我不是賊,這東西——」說著指了一下枕頭笑道:「……我也不過是借用一個時候,日後我和尚負責,必定能物歸原主,你可放心!」
    說著足下一點,已到了匡芷苓身邊,伸手照著那枕頭上就抓。匡芷苓大怒,一聲清叱道:「和尚,你這是做什麼?」只見她右手一分,駢中食二指,竟自向和尚肩窩上點去,那和尚口中「喲」了一聲,道:「不簡單!」卻見他右手大袖一揮,肥大的袖沿,竟向匡芷苓手上掃去!
    匡芷苓就覺得這和尚袖上帶有一股極大的風力,當時背脊弓一弓,「啪」一聲倒躥了出去。
    那和尚見狀,頗為吃驚地道:「喂,這就不像話了,姑娘,我已給你留了面子了!」
    說著身形一晃,卻已擋在了面前。
    這時,匡芷苓正要飛縱而出,這和尚雙手霍地向外一握一壓,匡芷苓不禁倒退了回來。
    她一隻手,仍然死命抱著那個枕頭不放,急怒之間,這姑娘竟提起了一張破木椅,一抖手,直向著這和尚當頭砸過去。
    和尚一招手,已把飛來的木椅,接在了手中。
    他「嘻嘻」一笑,再次騰身,撲到了匡芷苓身邊,忽分雙手,直向姑娘背後抓了過去。
    匡芷苓見對方武功絕高,非自己所能應付,不禁開始著起急來,當時尖叫了聲:
    「媽——快來!」
    和尚本是含笑,此時聞聲大吃一驚。
    他再也不手下留情了,當時就見他猛地一揚右掌,呼!一聲,發出了一股權大的掌力。
    匡芷苓不由身子搖了一下,只覺得對方的劈空掌力,幾乎使自己感到窒息,不由雙目一昏。
    就在這剎那之間,那和尚已來到了她身前。
    匡芷苓手無長物,一時情急,竟自用手上的枕頭,貫足了內力,直向老和尚當頭打去。
    這個著裝滑稽的老和尚,身法極為滑溜。只見他身子霍地向下一蹲,同時左手向上一分,已抓在枕頭之上。
    可是那枕頭上所帶來的疾風,卻把他頭上那頂看來過大的帽子給飄掉了。
    昏暗的燈光之下,現出了這和尚的本來面目,匡芷苓只覺得眼前這個矮小的老人,太臉熟了。
    他並不是一個真正的和尚——有發為證。再加上他的山羊鬍子,酒糟大紅鼻子,頓時令匡芷苓想起了這個人,她不由大吃一驚,叫道:「咦——你不是祝師叔……麼?」
    老狸祝三立再也裝不住了,他那張老臉,立刻顯得通紅,當時呵呵一笑道:「對不起姑娘,我這麼做,是為了救笠原一鶴,你們請多擔待!」說著用力向後一奪,那枕頭立刻被撕成了兩半,木棉飛了滿天都是。在散飛的枕絮之中,只聽見「叭」的一聲,落下了一個匣子。
    匡芷苓驚叫了一聲,正要去搶那匣子,卻被祝三立平空一掌,用掌力把那匣子打到了一邊,他身形向前一竄,已把那個裝有翡翠梨的匣子搶到了手中。
    老狸祝三立東西一到手,嘻嘻一笑道:「對不起,打攪了!」說著身子一飄,已到了窗前,正要飄身而下,忽見匡芷苓叫了一聲道:「且慢,祝師叔——」
    祝三立吃了一驚,回頭道:「姑娘不要逼人,這東西我早晚還是要歸還的!」
    匡芷苓冷冷一笑道:「祝師叔,我母女對你不薄,你為何趁火打劫?我母親是不會放過你的!」
    祝三立呆了一呆,道:「唉——現在不談這個!」
    匡芷苓道:「那笠原一鶴不是被涵一和尚收作徒弟了麼,怎麼你倒管起這個閒事來了?」
    祝三立冷冷一笑道:「事情絕非你所想的那麼簡單,日後你就知道一切,現在不談,你母親可要來了,再見!」說著身子霍地向外一翻,已投入夜幕之中。
    他身子方自縱出,另一條人影卻很快地縮了進來,現出了白姍的影子。
    在滿室飄浮的飛絮中,白姍大驚失色道:「怎麼,枕頭裡的東西丟了?」
    匡芷苓默默地點了點頭,白姍身子一晃,差一點兒倒下,她口中說道:「完了……
    是誰幹的?」
    匡芷苓搖了搖頭,歎道:「老狸祝三立——」
    白姍面色一片鐵青,咬了一下牙,一跺腳,投窗而出,這時黑羽匡長青身子也跟著縱進來,匡芷苓急道:「東西已丟了,媽已經追下去……」
    匡長青不等她說完,身形已翻了出去,匡芷苓這時也是急得直想哭。
    可是她忽然想到了祝三立所說的,這翡翠梨是用來救笠原一鶴的,內心卻又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
    她這時反倒希望媽媽不要追上他了。
    她仍然可以記得,那日在途中,和笠原一鶴邂逅的一段經過,他那耿直的個性,英俊的儀表,確實令自己對他心儀。
    她這麼脈脈含情地空想著,室內的那盞油燈暗暗明明,鼓樓外,有人一聲接一聲地敲著梆子。
    忽然燈光一明一暗,白姍和匡長青已雙雙返回室內,白姍滿面怒容道:「祝三立跑了,他分明是不敢見我!」
    匡長青憤憤地看著匡芷苓道:「我不是關照你要好好看著麼?怎會出錯?」
    白姍冷冷地笑道:「不要怪她,她如何能是那老狐狸的對手?現在,我們必須要想一個對策才是!」
    匡芷苓喃喃地道:「這一切必是那涵一和尚所差使的。」
    白姍怔了一下道:「你如何知道?」
    匡芷苓遂把祝三立所說的講了一遍,白姍聽後冷哼了一聲,道:「你猜得不錯,這一切都是涵一和尚所指使的,他拆散了我們夫妻、父子還不夠,現在又唆使人來搶我們的傳家之寶,好!」說著她猛地站了起來,道:「天一亮,我們就動身!」
    匡芷苓呆了一下道:「上哪兒去呀?」
    白姍憤憤地道:「上金陵朝陽寺,我要當面去見那個老和尚,讓他還我們一個公道!」
    匡長青兄妹因恨那個老和尚,也不是一天半天了,這時聞言,均不禁憤然著色,他們也決心同著母親,去拜識一下這個愛管閒事的老和尚。
    於是,就在三人同心之下,第二天,他們出發了。
    金陵——朝陽寺。
    和熙的陽光,透過了竹簾,照在涵一和尚的禪房之門,那個老和尚正自來回地走著,他面上現出喜悅的顏色,卻又似帶著一些輕愁的樣子。
    他走了幾步,回過身來,對著一邊的祝三立道:「三立,想不到你這麼快就把這件事辦成,為老衲去掉了一件心事!」
    老狸祝三立咳著一笑道:「你先別高興,以我看來,這些人嘛,沒有一個是好惹的,說不定你這朝陽寺將要興起一場風雨,也未可知!」
    涵一和尚白眉一皺,點了點頭道:「這一點,我何嘗是沒有想到。」說著踱了兩步,又接下去,道:「別人倒無所謂,只是那個白姍……唉!老衲實在不願意見她!」
    祝三立縮了一下脖子道:「你不願見她,我看她還是準會來!」
    涵一和尚一隻手撫了一下光頭,怔怔道:「……那可怎麼是好?唉!唉!」
    祝三立歎了一聲道:「事到如今,我看你也不必堅持了,還是把一切實在的情形告訴她,也許這樣反倒會好一點兒。」
    涵一和尚呆了一呆,喃喃道:「看來也只有如此了,唉!這可真地解鈴還需繫鈴人了。想不到老衲一念之仁,卻為自身惹下了這樣的一個大麻煩,真正是當初所未能料到的。」
    老狸祝三立正要說話,忽見門簾一掀,笠原一鶴走進來道:「師父喚我麼?」
    涵一和尚望著他點了點頭,說道:「很好,你祝師叔已經把你失落的東西,全部找回來了,你現在看一看,是否還少些什麼?」
    笠原一鶴不由雙眉一展,遂轉身對祝三立道:「謝謝師叔!」
    祝三立呵呵一笑道:「都是你這小子,這點東西,在江湖上可真是惹盡麻煩。唉!
    你看看吧,要是不少,趕快給皇帝小子送去,要是再丟了,天皇老子也是沒辦法了。」
    說得笠原一鶴面紅如火,連道:「是!是!」
    祝三立這才帶他走到桌前,笠原一鶴就見桌上放著自己遺失的那個木箱子。
    這東西,使他感到一陣心酸,卻也有一種莫名的親切,當時點了點頭道:「不錯,就是這個箱子!」說著取出了那封足利將軍的信件,裡面記載貢物的各項名稱。
    笠原一鶴打開了箱子,一一對照之下,各物均不短少,其中自然也包括那個翡翠梨在內。
    他檢視了一遍,不禁感愧至深地向著祝三立一拜道:「祝師叔,你真是我的大恩人了!」
    祝三立哈哈一笑,忙把他攙扶了起來,一面指著涵一和尚,道:「你真正的大恩人在此,我一切都是聽他的話行事的,還不上前拜謝!」
    笠原一鶴怔了一下,這時才知道師父對自己一片用心,情不自禁熱淚盈眶,上前一步,霍地拜倒道:「師父,你老人家真是我再生之父,弟子今生今世是無法報答你老人家的恩情!」說著不禁熱淚滂沱而下,涵一和尚扶起他來道:「徒兒不必如此……」
    這位白眉白髮的老和尚,顯得是那麼慈祥,他拍拍他肩膀道:「你快收拾一下,馬上起程去京,把這些東西交給皇上,你也可算是了卻了一件事……」
    笠原一鶴磕了一個頭站起來道:「弟子遵命!」
    老和尚目光炯炯地望著他道:「這一次不能再出差錯了,你必須換上我們中國的便裝,等入京之後,再換上你們日本衣服!」
    笠原一鶴點了點頭,涵一和尚道:「你祝師叔同你一起去,有他在側,途中可以安全得多!」
    祝三立不覺用手撫了一下頭,嘻嘻笑道:「這可好!」說著點了點頭,齔牙笑道:
    「好吧,好吧,反正我是好人做到底了!」
    涵一和尚微微笑道:「等到東西交上之後,你祝師叔還有事在京留上幾天,你可以先回來!」
    笠原一鶴點頭答了聲「是!」
    和尚點了點頭道:「車已備好,你二人去吧!」
    笠原一鶴這才合十而退,須臾換上了一襲便裝,來到室內,祝三立為他把箱子背好在背上,叩別了涵一和尚之後,他二人才走出禪房。
    涵一和尚親自送他二人出了廟門,望著他二人的馬車閃電飛馳而去,在這時,他內心才算了卻了一樁心事,不由長吁了一口氣。正當他要轉身入室的當兒,他忽然看見,由南面飛馳而來的一騎快馬。
    那是一匹甚為少見的高腳大馬,這種馬,昔日涵一和尚在日本時倒是常見,在中國還不多見。
    老和尚不由心中微微一動,那匹馬飛馳而下,帶起了一片塵土,一時連馬上這人是什麼樣也看不清。
    涵一和尚正要回身入寺,那匹大馬已馳到前面。
    馬上是一個留著兩撇黑鬍子的漢子,身披黑色披風,涵一和尚心中正自奇怪,因為這人自己太眼熟了。
    還不容他想出是誰,這個人已自馬上滾翻而下道:「大哥久違了!」
    涵一僧再一定目,不禁「啊呀」地叫了一聲。
    他上前了一步,那人卻撲在他身前,道:「小弟給大哥請安。」二人緊緊地握著手,涵一和尚雙目有些濕潤道:「想不到你會回來了!」
    這人更是熱淚滂沱而下道:「大哥,這些年身體可好?」
    涵一和尚微微一笑,道:「君子之志,其淡如水,執象而求,咫尺天涯。」
    這十六個字,不僅說出了他為人的態度,更表達了他對這位故友的情誼。
    眼前這個黑衣漢子,正是和尚生平第一知己,方外的至交——匡飛,他另一個名字是笠原桑二。
    匡飛望著這個佛門的高僧,感慨道:「二十年不見,大哥你似乎老多了!」
    涵一和尚呵呵一笑道:「老弟,你來得正好,我們進去說話!」
    說著抬了一下手,喚來了一個小和尚,把匡飛的馬拉了進去,他二人遂向寺內踱進。
    匡飛沉聲說道:「適才,大哥送客人麼?」
    涵一和尚站住腳,微微一笑道:「送你兒子笠原一鶴!」
    匡飛不由一怔道:「哦——你們已見面了?」
    涵一僧莞爾一笑,道:「豈止是見了面?唉!說來話長,我們進去再談吧!」說著腳下加快,率先在前走去。
    匡飛似有無限心事,他那雙花白了的眉毛,緊緊皺著,臉上似有一種不開朗的神態!
    他跟在涵一和尚的身後,他見這和尚行步間,上身紋風水平不動,一雙雲履點動間,更是不著濁力,彷彿行步於飄渺之間。
    看到此,匡飛不由更加心動。他知道這位老朋友,多年不見,更有驚人的功力了,不禁頓增敬仰之意。
    行過了長長的一道過廊,來到了老和尚的禪房,落座後,小沙彌奉上香茗。
    涵一和尚微微打量了一下這位故友,白眉微皺道:「櫻子刻下可好?」
    匡飛長歎了一聲道:「櫻子已於多年前病故了!」
    涵一和尚不由微微一呆,輕歎了一聲道:「村夫老人呢?」
    匡飛搖頭歎道:「也故世了!」
    和尚站起來踱了幾步,他走到窗前,直直望著前面的花圃,沉默了一段時間。
    他雖是身為佛門得道的高僧,可是對於笠原這一家,昔日的恩情,並不能忘懷,他是在為故世的亡魂致哀。
    匡飛站起來,道:「因為距離太遠,我沒有辦法能夠通知你,他二人先後故世,時間相差不過數月之久,真令人悲痛欲絕。」說到此,他雙手搓著,目光之中,淚滴欲下。
    老和尚輕輕在他肩上拍了一下道:「不必悲傷,人都難免一死的,你現在已然回到了中國,很好,上天是公平的——」說著看了一下天上的雲。
    匡飛不由微微驚訝道:「大師此話是何用意?」
    老和尚回過頭,看著他道:「老弟,你莫非還不明白,此間也正有很多未了之事,要你來料理呢!」說著長歎了一聲道:「昔日我促你東去,不久也就後悔了,這許多年以來,難為你妻子白姍,她是多麼痛苦地撫養你的兩個孩子……」
    匡飛不由垂下了頭,老和尚停了一會兒,微微一笑,道:「現在你回來了,你應該肩負起這個責任來!」
    匡飛不由苦笑道:「大師一番好意故佳,只可惜破鏡難圓了。」
    和尚一怔道:「這是為什麼?」
    匡飛頻頻苦笑道:「事已至此,勉強再結合,已沒有什麼意思。白姍的個性,我是知道的,對於我的過錯,她必不會寬恕,我二人如今都是上了年歲的人了,何必呢?」
    涵一和尚冷冷一笑,道:「這就是你的不對了,你應該坦白地告訴她一切,我想她是會原諒你的!」
    匡飛不由冷冷回答道:「我看沒有這個必要!」
    涵一和尚不禁一愣,道:「那麼你意思如何?」
    匡飛慨然道:「我想在你這廟內落髮為僧,大哥你意如何?」
    涵一和尚先是一愣,隨後搖了搖手道:「那是行不通的。」
    匡飛冷冷地道:「你是怕我向佛不專麼?」
    老和尚微微一笑道:「你子我已收為徒弟,豈有再收其父之理?」
    匡飛怔了一下,點了點頭道:「我早知這孩子有一天會從佛的,卻未想到會這麼快!」
    老和尚長長的睫毛,閉了一下,遂道:「他是未來光大我佛門之人,其成就尚要遠遠超過老衲之上,只是……」說著,搖了一下頭道:「……只怕他,尚有塵緣未了!」
    匡飛站起來,歎了一聲道:「今日我來此,一來是探望你這老朋友,再者,就是商談這件事。我向佛之心已定,大師,你還是成全了我吧!父子二人同時向佛,也未嘗不是佛門一段佳話,大師你又何必不允呢?」
    涵一和尚忍不住狂笑了一聲,道:「匡飛,我錯看你了。」
    匡飛不由一愕,道:「人各有志,豈能相強,大師你才錯了!」
    老和尚怒目道:「無論如何,我這廟裡,是容你不得!」
    匡飛微微一哂道:「大師既不留我,我想這天底下,想找一個脫髮為僧的地方,尚不至於沒有吧?」說著微微一拜,轉身就走。
    他才走了兩步,卻見前面人影一晃,涵一和尚已滿面怒容地立在他的身前。
    匡飛退後了一步,含笑道:「出家人火氣也這麼大,豈不令人好笑?」
    涵一和尚兩道壽眉,勉強向兩下一分,長長歎息了一聲,說道:「老弟——你應該知道,我是在為你著想,天下固沒有不忠不孝的神仙,卻也沒有不仁不義的和尚!」
    匡飛聞言至為傷感,他退後一步,苦笑道:「可是,天下卻也沒有十全十美的事情。
    大師,你如今身登淨土,卻拒朋友於千里之外,眼見他痛苦呻吟,這也不是一個出家高僧的行為吧!」
    老和尚雙手合十道:「阿彌陀佛,你曲解我的意思了!」
    匡飛竟然冷下臉來道;「我所以回中國,主要是找你從佛的,看來我是失望了。不過,我志願已定,大師,你不能說動於我!」
    涵一和尚冷冷地道:「我必要說動你!」
    匡飛狂笑了一聲道:「我心如鐵石,大師你說不動的,再見吧!」說著雙手一抱,深深向下一拜,正要騰身而出,卻被老和尚一隻手搭在肩上,道:「你不能胡來,你妻子已在找我要人了,你可知道?」
    匡飛哈哈一笑道:「原來是為了此你才著急呀?」
    和尚目射精光道:「老衲如此年歲,對她一個婦人,能打什麼交道?你已回來,這件事,你焉能不聞不問?」
    匡飛冷冷一笑道:「大師,這就是你的不是了,想當初苦苦逼我到日本的也是你,莫非那時,白姍和今日也有什麼不同麼?」
    涵一和尚鼻中哼了一聲道:「櫻子已死,情形自不同了!」
    匡飛狂笑一聲道:「大師,你把白姍想錯了,她不像一般女人一樣,只怕覆水難收啊!」
    老和尚嘿嘿笑道:「精誠所至,金石為開!」
    匡飛不由驀地雙目一瞪,可是在這老友面前,他卻是發作不出來。當時歎息了一聲,用手把老和尚往一邊推了推,道:「人各有志,不便相強,這件事,大師,你如果一再勉強,就不是我的朋友了!」說著,身子「刷」一聲,已縱了出去,道:「各家自掃門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再見了!」
    說話之間,他已躍上了一座正殿,涵一和尚抬頭望著他的身形,冷冷一笑,道:
    「種瓜得瓜,種豆得豆,你自己所作所為,又能怨得誰來?」
    匡飛身形已自騰出,聞聲哈哈笑道:「我本來也沒有怨誰啊!」說著已是一路縱馳如飛而去。涵一和尚氣得冷笑了一聲,喃喃道:「那白姍不找到則已,若找上了我,我又豈能放得過你?」
    只是匡飛卻沒有聽見,早已跑得無影無蹤。
    涵一和尚回過了身子,歎息了一聲道:「孽債!孽債!」說著步至蒲團處坐下,打開了一部《金剛經》,喃喃地念起佛來。
    誰知他念了沒有多少句,就見門外一個小沙彌探了一下頭,又縮了回去,涵一和尚喚道:「進來!」
    小沙彌只得合十而入,道:「稟太師父,廟外來了幾個人,聲勢洶洶,要面見太師父,弟子說太師父不在,那幾個人,卻要打進來,請太師父發落。」
    涵一和尚不由吃了一驚,站起來道:「這幾個人,是什麼樣子?」
    小沙彌想了想道:「有男有女,共是三人!」
    涵一和尚一聽到此,不由心中怦然一動,道了聲苦也!想不到天下事情,竟是如此湊巧,那匡飛才走了一刻工夫,白姍母子三人,竟找了來。
    老和尚天不怕,地不怕,唯獨對於這件事情,是一想起來就怕的。
    想不到越是怕的事情,愈是來得快。
    他聞言不由身子動了一下道:「哦——室內此刻尚有何人?」
    小沙彌合十道:「幾位大師正在經堂誦經,只有精武堂的『至尚師叔』正在授徒!」
    涵一和尚不由鬆了一口氣道:「既如此,你快找他來!」
    小沙彌合十,答了聲:「是!」遂很快地走了出去,涵一和尚在禪房內來回地踱著,不時地歎息著。
    這時那位精武堂的至尚大師,聞聽相召,匆匆趕了過來。
    他約有四十左右的年歲,生得寬面大耳,十分高壯,老方丈相召,他不知何事,因為正在授徒武動,手中尚提著一柄方便鏟就來了。
    進門行禮之後,這位至尚和尚合十道:「師伯有何差遣?」
    涵一和尚皺眉道:「門外來了母子三人,聲稱要見老衲,你去會他們,就說老衲此刻正在行禪,約三日後才能醒轉,囑他們有事三日後再來!」
    至尚和尚恭敬地應了一聲:「是!」正要轉身而去,老方丈又道了聲:「慢著!」
    至尚和尚回身,說道:「師伯,還有事麼?」
    涵一和尚訥訥道:「這母子三人武技精湛,爾要注意了。」
    至尚微微一笑,提了一下手上的方便鏟道:「師伯請放心,弟子定能應付!」
    說著行禮而出,向小沙彌道:「他們在哪裡?頭前帶路!」
    小沙彌比了一下手式,就向前行,至尚乃是朝陽寺十二名擅武弟子之一,一身武功,雖非涵一和尚親授,卻不離正宗淵源。他最拿手的,乃是一路降魔鏟,及「空門神拳」,在同輩之中,可算是佼佼的人物。今天老方丈指定他去會客,在他認為那是一件極為光榮的事情!
    當他大步如飛地來至門前時,只見寺門口,正有三四個弟子,在與來人說話,對方似乎話聲頗大,雙方已在僵持的形態中!
    至尚遠遠地高聲道:「為何亂囂,爾等退下!」
    那幾個和尚,聞聲四散,紛紛退後。至尚滿臉怒容地走了過來,方便鏟掛在腕下,雙手合十,朗聲道:「阿彌陀佛,幾位施主來此何事?」說話之間,目光一掃,已看清了,來者竟是二女一男,共是三人。二女一老一少,似乎母女二人,模樣兒十分秀美;那個男的,卻是一個二十左右的英俊少年。
    三個人,全是一臉怒氣,而且身上都帶有兵刃。
    至尚和尚一眼及此,就知道今日只怕不能善罷干休,當時口中連連念著佛號。他說完話後,那雙少年男女,一起怒目注視過來,另一個中年婦人,卻冷笑了一聲,道:
    「尊駕是誰?」
    至尚和尚雙手合十道:「貧僧至尚,乃是精武堂的三堂大師之一,三位施主有何見教?」
    此言一出,那婦人霍地柳眉一豎,道:「我們要見的是涵一和尚,怎麼出來的,光是一些閒人呢?」當著眾弟子面前,至尚自覺臉上無光,不由面色一沉道:「掌寺方丈此刻正在行禪,哪裡有工夫來會你們這些閒人?有什麼事,只管對我說也是一樣!」
    婦人面色一冷,尚未出言,她身邊那個妙齡少女不由杏目一睜,道:「好沒道理的和尚,你仗誰的勢力,敢對我們如此說話?涵一和尚是什麼東西?我母女等他這半天,他還不出來,惹惱了我們,打進你們破廟,看他還出不出來見我們?」
    至尚不由一怔,怒道:「好個不知好歹的女娃娃!」
    這時那婦人,把少女拉了一下,冷笑道:「我姓白名姍,這是小兒匡長青,小女匡芷苓,我們來此,有件很重要的事,要見涵一和尚。我們是由很遠的地方來的,見不著他,如何能令人甘心?」說著冷冷一笑,又道:「我知道,涵一和尚乃是佛門第一高僧,武功之高天下敬佩,只是他如果避不見面,我們也就說不得,只有開罪一途了!」
    至尚冷笑了一聲:「方纔貧僧已說過了,大師此刻正在坐禪,要三日後方能醒轉,你們如有要事,三日後再來也是一樣的!」
    白姍嘻嘻一笑,道:「可笑,佛門弟子也會說謊,適才這位小師父說方丈不在,現在師父你又說在坐禪,真令人難以相信。」
    至尚憤憤地道:「貧僧所言乃是實情,你們不信,貧僧也是沒有辦法,只是這乃是佛門善地,請你們不要在此吵鬧!」
    一旁的匡長青,始終未發一言,這時竟是忍不住冷笑了一聲道:「想不到堂堂的一個方丈,竟會如此,我倒有個辦法,看他能藏到幾時?」
    至尚冷笑道:「你們有什麼辦法,請到寺外施展,那與我們是沒有關係的!在這裡胡鬧,卻是萬萬不可!」
    匡長青一聲狂笑道:「什麼叫胡鬧?我們可是不知道!」說著足下向前一滑,駢中食二指,直向著那和尚前胸猛點了過來。
    至尚向後一退,腕上的方便鏟響了一聲,大怒道:「怎麼,你竟向貧僧動手不成?
    好,這就怪不得貧僧無情了!」說著他手向外一揮道:「你們先退後,待我會他!」
    這時匡芷苓在一邊,冷笑道:「哥哥不要客氣,只管下重手法!」說著丟過一口劍來。匡長青接劍在手,冷笑道:「大和尚,請動手賜招吧!」
    至尚這時面色赤紅,方便鏟在手上一掄道:「這是你逼迫於我,並非是本座欺你年少!」
    匡長青聞言冷笑一聲,他左手輕輕一撩前襟下擺,人影一晁已到了至尚身前。只見他掌中劍向後一吞,霍地向外一點爆出了一點銀星,直向至尚喉上刺去。
    至尚方便鏟向內猛然一抽,方便鏟的鏟頭迎著對方的劍,發出了「噹」一聲,寶劍已為他擋了開來。
    這和尚卻在這時,身形快若電閃星馳也似的,又竄到了匡長青背後。
    他掌中這一桿方便鏟,施了一招「撥風盤打」的疾招,由上而下,勢力萬鉤地直向著匡長青當頭猛砸了下來。可是,黑羽匡長青早已想到了他會有此一手。
    至尚的方便鏟方自下落,這位年少的奇俠,左手向上一揚,已托住了方便鏟的鏟柄,只聽得「嗡」的一聲大震。
    匡長青的劍,卻陡然向後一挑,其快無比,直向著這個精武堂和尚的上半個身子劈了下來。
    至尚和尚這時候如果膽敢不鬆手,他這一雙手就不要再想要了。當時只聽得「嗆啷」
    一聲大響,方便鏟墮地,而這個和尚卻用「倒踩蓮枝步」的身法,猛然退出了五六丈左右。雖然他身上沒有掛綵,可是兵刃脫手,這個臉也算是丟完了。當著面前這幾個弟子,這位至尚大師不由得頓時臉色變得蒼白,便微微一呆道:「小施主好純的功夫!」說著冷冷一笑,走到了落鏟之處,彎腰把那桿方便鏟抬到了手中。
    匡長青橫劍而立,朗聲道:「快去請涵一和尚出來!」
    至尚大師方便鏟把在右臂之上,退後了一步,怒目道:「老方丈正在行禪,不能見客,莫非還要再說一遍麼?」說著他霍地轉過身來,大家都以為他是含憤返寺,卻沒有料到他,竟在這個時候,驀地雙腕向後側一個猛旋!
    只聽得「嗖」一聲,日月之下,但見白光一閃,他那桿方便鏟,竟自劃起了匹鏈也似的一道白光,直向著匡長青前胸上猛然貫飛而來。
    這種勢子飛來是奇快如風,只一閃已到了匡長青眼前,每個人都不由大吃了一驚。
    這一招確實出乎匡長青意料之外。當他發覺不可的時候,對方方便鏟的鏟刃,已經挨在了他的身邊。
    此時此刻,一任他黑羽匡長青,有天大的本事,卻也是莫能退開了。
    一旁的翠娘白姍見狀,嚇得面色蒼白,高叫了聲:「青兒——」她身子猛地騰了過去,另一邊的匡芷苓同時也發出一聲嬌叱,也自騰身而來!
    可是她母女這種動作,看來都太晚。就在眾人目瞪口呆之際,至尚的方便鏟已飛至匡長青胸前,只需再向前微吐一分,匡長青不死必傷。
    忽然,斜刺裡,瓦面上發出一聲厲哼道:「至尚不可!」
    那只方便鏟本已挨著了匡長青的身邊,這時竟自霍地向外一偏,錯出去足有一尺左右,「嗆啷」的一聲,直直地闖在一棵松樹之上。那棵松樹,足有碗口那麼粗細,竟被方便鏟的重力,撞得「啪喳」一聲巨響,從中一分為二,折斷了下來,「嘩啦」一聲,揚起了一大片灰土。
    看得在場之人,無不打了一個冷戰。
    匡長青自料必死,卻未曾想到,竟然絕處逢生。
    他母子三人,一齊偏頭向屋瓦上望去,卻見一個白眉皓首的高大和尚,自屋脊上雙手合十,重重地歎了聲,道:「阿彌陀佛!」
    他身子向前又似向上,微微一縱,竟自輕飄飄的,四平八穩的自殿瓦上落了下來。
    匡氏母子三人,全是一身功夫,他們目睹著這個高大和尚,輕身功夫如此精純,俱都禁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氣!定目細看之下,翠娘白姍和黑羽匡長青都已認出了來人,這人正是涵一和尚!
    這時,那個老和尚,目光向著至尚一掃,後者忙自合十拱腰,一臉愧疚之色。老和尚冷冷一笑道:「至尚,爾要面壁思過,你犯了佛門十戒,如非老衲及時制止,那少年性命,必喪你手!」
    至尚全身一陣顫抖,道:「弟子知道了,請方丈從寬處罰!」
    老和尚微微點了點頭,道:「爾等且退了下去!」至尚退後一步,連正眼也不敢看對方一眼,旁邊幾個小和尚都合十彎腰向這位高僧行了一禮,匆匆退了下去,現場只剩下了涵一和尚及匡氏母子三人。
    白姍雖是心懷仇恨而來,可是對於這個和尚,她卻是早已敬仰。現在對方又救了自己兒子性命,她只得走上幾步,襝衽為禮道:「多謝大師及時而至,救了小兒一命,白姍拜謝……」說著向兒女丟了一個眼色,叫二人拜謝,可是兄妹二人卻是絲毫不動。
    涵一和尚呵呵一笑道:「白女士忒謙了,這二位是——」
    白姍忙為之介紹道:「這是小兒匡長青,小女匡芷苓。」二人只是勉強抱了一下拳。
    和尚望著這一雙兒女,白眉微分,心中不禁忖道,匡飛有如此俊秀的後代,真也值得驕傲。當時雙手合十道:「賢母子請至殿內一談,外面不是待客的地方!」
    白姍苦笑道:「正要打攪!」說著一行人魚貫隨入大殿,午課方畢,殿內空無一人,香案上裊裊冒著清香的白煙,整個大殿內沒有一絲雜亂的聲音。
    涵一僧回身禮讓道:「請坐!」
    白姍告禮落座,匡長青匡芷苓兄妹二人,就像是一對保鏢也似的分立在母親身後!
    涵一和尚向這兄妹二人看了一眼,不禁微微笑了。
    這時來了一個小和尚,為三人獻上了茶。
    翠娘白姍等那小和尚退了之後,才不自然地笑了笑,道:「大師,今日來訪,是向大師請教一點兒事情來的。我一個女人,本來不該來這種地方,可是事實逼得我不得不拋頭露臉……」說到此,面上現出一些怒容,聲調冰冷地笑了笑,道:「大師,你能夠原諒我的失禮麼?」
    涵一和尚雙手合十,道:「白施主有話但說無妨。」
    白姍面色一沉道:「已如此,請恕我直說了!」
    和尚欠了一下身子,臉色甚是尷尬。
    白姍冷冷一笑道:「外子與大師乃是莫逆之交,這一點大師可願否認麼?」
    涵一和尚呵呵笑道:「出家人跳出七情之外,如說老衲與尊夫是一方外之交尚可,莫逆似為不當!」
    白姍冷笑道:「那麼,外子這二十年來的下落,大師不能不知道吧?有人謂:外子的失蹤,乃是大師策略。究竟是否實情,尚請大師明言相告才是!」
    涵一和尚雙手合十,低口念道:「阿彌陀佛,白施主,今日來此是興問罪之師不成?」
    白姍冷冷笑道:「以我母子三人,區區小技,焉敢在大師面前賣弄……」說到此,面色一沉,道:「大師乃是佛門高僧,為人正直,天下共鑒,我母子所以來見,只是向大師請教,豈能存一絲冒犯之心,大師你萬萬不可興疑才好!」
    涵一和尚內心真是叫苦不迭的,心想:好厲害的婦人,當下不由苦笑道:「老衲早知賢母子必會來的……」
    一旁的匡芷苓,這時對母親一再詢問,這和尚卻始終是顧左右而言他,不免有氣。
    這時聞言,她甚是氣不過,就冷笑道:「我母子三人從很遠趕來的,大師明明在寺,卻為何推托不見,這是什麼道理?請大師明告。」
    涵一和尚看了她一眼,呵呵笑道:「姑娘,你說得好,要是每日都有你母子這種客上門,那麼我們這個廟,也就不成為廟了。」
    匡芷苓不由面色一紅,嗔道:「我們本來是恭恭敬敬請見的,誰叫那個和尚無禮,我哥哥才與他動手的……」
    白姍搖手阻住她,說道:「小苓,不得無禮!」她以為涵一和尚必定會因而動怒的,誰知道他卻是仍然滿面含笑,絲毫不動肝火。
    翠娘頓了頓,才道:「小女無知,這都是自幼失父,才慣養如此,大師不要見罪!」
    涵一和尚自然明白她言中之意,當時一笑道:「小姑娘率直任性很有意思!」說到這裡,他喝了一口茶,放下茶杯,吁了一口氣道:「這件事,老衲自問是脫不了關係的,只是這其中的道理,只怕你母子並不知情!」
    白姍冷然道:「請大師開宗明義!」
    老和尚白眉連聳,道:「這是一件令人傷感的事情,不談也罷。總之……在十天之內,老衲負責把匡飛找回來,送到府上,如此賢母子,也就可以安下心來!」
    白姍一聲冷笑道:「大師,你會錯意了!」
    涵一和尚一怔道:「白施主是什麼意思?」
    白姍面色微青道:「我們來此,並不是要他的人,而是來向大師還一個公道來的。
    二十年的遺棄之苦,我母子是無從訴起,大師只要能給我們一個公道的答覆,我母子調頭就走;否則……」說到此,她身子微微顫抖了一下,道:「……大師乃是我們素所敬仰之人,我們不便如何,此事也只好由小兒出面,召集天下武林中人,來評一評這段是非曲直了!」
    涵一和尚冷冷道:「這麼說,賢母子是不希望匡飛回來了?」
    白姍哂笑道:「那是另一個問題!」
    匡長青這時抱拳正色道:「大師,請你快快說出二十年來家父的一段隱情,也好令我們解開疑竇!」
    涵一和尚由位子上站了起來,踱了幾步。他走到窗前想了想,歎息了一聲,回頭道:
    「好吧,我就把事實告訴你們,你母子聽後也許會怪罪老衲多事,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情!」
    白姍點了點頭道:「我們所要求的,正是請大師公諸實情,出家人不打逛語,大師要說實在話呢!」
    涵一和尚冷冷的一笑說道:「這是當然!」說著他鼻中哼了一聲,道:「匡飛離家出走,東臨日本,並非逃走,或是遺你母子,乃是和他前妻笠原櫻子重聚!」
    此言一出,白姍等三人,無不大吃一驚!
    白姍身子顫動了一下道:「前妻……大師,這是怎麼一回事?」
    涵一和尚搖頭苦笑道:「這件事說來話長,你們細細聽來!」
    於是他才把這一段隱情詳詳細細地說了一遍。
    匡氏母子三人,聽完這段經過之後,俱呆住了。他三人半天一言不發,面上俱不禁垂著兩行熱淚,尤其是白姍,整個身子都倚在椅子上。她用綢巾擦了一下臉上的淚,點了點頭道:「原來如此,大師當初一念之仁而外,卻不曾料到我母子三人,二十年來,所過的是如何的生活?我一個女子撫養他兄妹……」說著以手指著匡長青、匡芷苓,淚如雨下。
    涵一和尚見狀,也不禁滿面戚容,他雙手合十,念了聲佛號道:「無量佛……白女士不必再悲傷了,老衲對這件事實在是有欠深思,如今悔之莫及了!」
    他說著歎息了一聲,道:「眼前賢母子如有責怪,老衲自是無話可說。不過,這也不是解決事情的辦法,依老衲之見,由老衲負責找回那匡飛才是上策!」
    白姍不由怒嗔道:「誰還惦念著那負心人?大師不必多事!」
    涵一和尚怔了一下,歎道:「匡飛如今已返回中原,笠原櫻子已死,他如今已是自由之身了,論情論理,他是應對賢母子有所補償才是!」
    白姍面色蒼白地搖了搖頭道:「不必……不必……」
    匡芷苓在一邊擦了一下眼淚,道:「爸爸心也真狠,二十年來,都不曾想到來探望我們一下……」
    涵一和尚歎道:「這也怪不得他啊,他遠隔重洋,來一次談何容易,再說只為了探望你們,並不能解決一切啊!」
    白姍冷冷一笑,道:「那日本女人,如不死,他還不會來呢,如此無情義的人,還回來做什麼?」
    涵一和尚歎了一聲道:「白女士你錯了,匡飛並非無情義之人,這全是命運在捉弄人啊!」
    白姍笑道:「命運?他當初已有前妻,如何又和我結婚?起碼他也應該把事情說個明白呀!」
    涵一和尚苦笑道:「他有不得已的苦衷呀!」
    匡長青這時卻另想到了一件事,他目光發直地道:「這麼說,那日本武士笠原一鶴又是誰呢?」
    涵一和尚點一點頭道:「笠原一鶴乃是匡飛那日本妻子所生之子,也是你二人同父異母的兄弟!」
    這句話,不免使得匡長青、匡芷苓全是一驚。尤其是匡芷苓更不禁面色一陣發紅,禁不住低下頭來,匡長青呆了一呆道:「聽說大師已收他為徒,可否請出一見?」
    涵一和尚搖了搖頭道;「他此刻有事外出,並不在寺內!」
    匡長青一笑道:「可是至京城見皇上獻寶去了?」
    涵一和尚只得點了點頭,道:「正是如此。」
    匡長青冷笑了一聲道:「這麼說,我母親傳家之寶『翡翠梨』也在他手上。」
    涵一和尚微微一呆,遂點頭道:「那梨如是進貢之物,自在其中!」
    白姍秀眉一挑道:「那翡翠梨乃是先祖世代留下之物,被那負心人盜至日本,此次已被我母子收回,卻又如何會落在笠原一鶴手中,大師,這點你可知情麼?」
    涵一和尚雙手合十,念了聲;「阿彌陀佛!」他對於這件事實在是難以啟齒,吶吶道:「賢母子不必見責,這件事,應該老衲負責。」
    白姍冷冷笑道:「愚母子只是收回故物,非搶非奪,大師如此做,可就有違常理了!」
    老和尚呵呵一笑道;「白女士你不明白,老衲並不想染指這件事,只是我那徒弟如無此梨,卻是交不了差,此事關係著兩國來往,卻不便不予理會!」
    白姍猛地站起身子,道:「這是我家門故物,我有理由收回,大師你也太欺人了。」
    她這種態度,大有動武之意,老和尚冷冷一笑道:「白女士稍安毋躁,這翡翠梨多則一月,少則半月,老衲當必雙手奉上,不損分毫,如此賢母子當可放心!」
    白姍冷然一哼,道:「大師所說可是實話?」
    涵一和尚一笑,說道:「出家人不打逛語。」
    白姍點點頭道:「大師既如此說,我母子暫且告退了!」說著對兄妹二人道:「我們回去!」
    她說著站了起來,匡長青兄妹二人隨著母親一併步出殿外,他母子三人,本是抱著決心,不惜同涵一和尚翻臉,為仇而來,卻未曾料到如此善罷甘休!
    在廟門口,白姍對著老和尚行禮告別道:「大師要言而有信,我母子在仙霞嶺恭候大駕了!」
    涵一和尚單手問訊道:「白女士放心,老衲言出必行,一月之內,必定把那枚翡翠梨押送上山。至於匡飛,老衲也會有一個交待的,尚清賢母子原諒才好!」
    翠娘白姍點了點頭,道聲:「好!」
    當時就帶著匡長青、匡芷苓起程回家而去。
    涵一和尚送走了匡氏母子,心情十分沉重,因為他親口答應了白姍,要把匡飛找回來,現在匡飛不知上哪裡去了;於是,就在次日,這位佛門的高僧,打點了一個簡單的行囊,離廟而去!
    老狸祝三立同著笠原一鶴,一路曉行夜宿,不一日已來到了天子腳下的北京城,他二人就下榻在前門大街的「吉順客棧」中。
    這是一個熱鬧的地方,寬闊的大街,講究的店面,尤其在這太平年間,更顯出一片安泰和順的景象來。
    祝三立同笠原一鶴住進店內,已是黃昏的時刻,他二人在店內吃完晚飯,休息了一會兒,已是入夜時分。
    今夜,顯然他二人是有所行動。
    子夜一到,他二人都已換上了夜行衣,祝三立是松大的黑綢褲褂,笠原一鶴卻是緊身的箭祆,下著黑綢長褲,他們都紮著腰帶和一個白色行囊。
    二人悄悄翻出店外,只見大街上靜靜的沒有行人,只有一個推車吆喝著賣硬面餑餑的,這是本地一種夜食兒。
    笠原一鶴顯得很是緊張,他低聲問:「師叔,很遠麼?」
    祝三立搖頭一笑道:「小伙子,你沉住氣,這地方我熟得很,跟著我走,準沒有錯!」
    笠原一鶴點了點頭,就見祝三立把身子向路邊牆根上一貼,一路向前行去。
    笠原一鶴緊隨其後,中途拐了幾個彎,換了幾條路他也沒有弄清楚,只覺得慢慢的景色顯得更淒涼了。再向前行有一箭之地,祝三立忽然站住了身子,手指前方道:「你看見沒有?那就是紫禁城了,我們必須要翻過這道城牆才行!」
    笠原一鶴點了點頭,祝三立囑咐道:「注意,最好不要傷人!」
    笠原一鶴答應了一聲,二人一前一後貼著牆向前走過去,才走了沒有多久,就見迎面火光閃閃,有人說話的聲音。
    祝三立一拉笠原一鶴,二人向壁上一貼,藏在暗處,才見是一隊持著紅纓槍,排著腰刀兵弁,邊談邊笑而來,在他們背後的號衣上,都繡有一個「禁」字。等他們走遠之後,二人相顧點了一下頭,各自騰身而起,翻上了城牆,接著飄身而下。只見城內好大的地勢,一排排的街道較前更為整潔,紅牆綠瓦,是一大特色。
    笠原一鶴知道這地方所居住的,多半是些王公大臣,大紅的石柱門旁,排列著石虎石獅之類,看過去威勢雄邁十分。
    祝三立略一顧盼之下,即向西直馳而去,二人都不曾說話,似如此半盞茶後,他們行近了另一排高牆之旁。從高度上看起來,這高牆,比方纔那一排高牆又要高多了。
    這些牆的高度,最少也在三丈以上,牆上沒有刁斗,每隔三四支左右,都有一處明燈亮著。
    燈光之下,笠原一鶴才看見了,這些牆上都是刷成黃色,龍也似地延伸出去。
    笠原一鶴就明白,這地方必是皇帝所居住的禁宮了,他對祝三立道:「我知道了,我們回去吧!」
    祝三上冷冷一笑,說道:「你以為到了這裡,就清楚了?皇帝老子住的地方,我如不帶你去,你找死也是找不到,我們過去!」說著往牆上一貼,就像一條守官也似的直向上爬了上去,笠原一鶴只得隨著他一直向上行去。他內力雖然充沛,可是像這麼高的地方,卻是很少試過,當他爬上了城牆的頂點,已累得喘成了一片。祝三立伸出一隻手捂著他的嘴道:「小聲點兒!」
    笠原一鶴這時往城內一看,幾乎眼睛都花了,目光所見之處,但見一片片瓊樓,就像雪也似的,一層層展出去,也不知道有多少目光所見,都是些畫棟雕樑,堆金砌玉般的,互相爭輝。時已夜深,可是這些禁宮裡,多半都還在亮著燈光,琉璃瓦映著月光,閃閃放光,令人乍看之下,真有些眼花繚亂。
    祝三立打量了一陣後,道:「你跟著我,咱們上東面看去!」說著他一拉笠原的衣服,率先騰起身子,直向著東面的樓瓦上落了下去!
    笠原一鶴忙自也騰身而起,當他雙足響下一落,差一點兒滑一交,這才知道足下的琉璃瓦滑得很。
    在迎風擺動的無數宮燈之下,笠原一鶴抬起頭來,才發覺已失去了祝三立的身影。
    他不由大吃了一驚,當時忙自站起身來,可是就在這時,一隻短箭「呻!」地一聲,劃空而來!笠原一鶴一揚手,已把那只短箭劈在了一邊。
    他身子驀地騰起來,想往一邊閃躲,一道人影,已如同點水的晴蜒一般,撲到了他的身邊。笠原一鶴還以為是祝三立,方道了聲:「師叔——」
    那人冷笑了一聲,道:「大膽的賊人,黑天半夜,竟敢來到這種地方,看你是找死!」
    說著身形向前一欺,一口利刃,已刺了過來。
    笠原一鶴身子向後一翻,可是這人一口劍,卻是如影附形,絲毫也不放鬆。只見他一聲冷叱道:「哪裡跑!」身形向前一掠,掌中劍順風劈了下來,直取笠原一鶴後背,招式是又疾又快,一閃而至。
    笠原一鶴卻是再也裝聾作啞不得了,他單膝向瓦面上跪,倏地一個翻身,已把背上的一口武士刀撒了下來。刀光一閃,只聽得「噹!」的一聲,已把那人一口長劍磕開!
    黑暗中那人身子向上一拔,已落在了這座宮殿的頂尖之上,笠原一鶴才看清了此人,是一個瘦長的身材,白卡卡的一張長臉。他身上穿著一件繡有錦花的箭襖,年歲約有五十上下,唇上留著兩撇小鬍子。
    笠原一鶴立刻知道,這人必定是負責宮廷守護的大內衛士,不由呆了一下。那人想是方才一交手之下,已發覺對方不是易與之輩,他身形一落,卻由身上摸出了一支笛子,就口「嘟」地吹了一聲。
    笠原一鶴不由大吃一驚,叫聲不好!他猛地騰身而起,掌中刀向前一逼,用「逼山」
    的刀法,想把對方逼下來。他的刀方抖出,猛可裡一聲低喝道:「退!」陡然自空中落下來一條矮小的人影。那人正是方才走失的老狸祝三立,他身形陡然向下一落,猛然向前一欺已到了那皇差之前。
    那名錦衣衛為笠原一鶴的刀逼得正自惶恐無狀,怎麼也沒有想到,這時候卻又另外出來一人。
    這時見狀,大驚之下,竟自一抖手,把掌內那枚哨子打了出來。
    祝三立這一伸手,已把哨笛接在了手中,錦衣衛士長劍霍地向前一抖,卻為笠原一鶴的刀格在了一邊。
    老狸祝三立這時已如同一陣風也似地撲到了近前,只見他駢二指向前一點,正中那衛士助下。只聽見「吭」的一聲,那人翻身就倒。
    祝三立一橫胳膊已把這人接在手上。當時身子向外一縱,已會合笠原一鶴翻上了另一座宮殿之上。
    他匆匆把點昏了的衛士放了下來,可是這時候四面已有了響動,兩三道黃色的燈光,自城牆上,向著殿瓦上照下來。
    祝三立低聲說道:「伏下身子,不要動!」二人一齊伏下身子,卻見那燈光,在附近瓦面上照了甚久,才又移開了。只靜了一會兒,祝三立才敢碰一碰笠原一鶴道:「好了,快走!」
    笠原一鶴方自站起來就見暗角處,一人大笑道:「好賊子,這一次看爾等如何逃開。」
    燈光一亮,一道匹鏈也似的白光,直向著二人立身之處射來,老狸叱了聲:「不要慌!」
    只見他右手往外一抖:「叭叭」的一聲,那道強力的馬燈,立刻打個粉碎。
    兩個人就像是一雙燕子也似的,墓地向兩邊分了開來,笠原一鶴到底年少,心裡驚慌,再者這種琉璃瓦他實在是踏行不慣。由於勢子太猛,他身子向下一落,只覺得足下一滑,「哧」一聲,整個人直由七八丈高的宮殿上滑了下來。他口中「哎喲」地叫了一聲,猛地一提丹田真力,可是那勢子太快了。只聽得「通」的一聲,他整個的人,跌在了白石的平地上,雖然沒有摔傷,卻也摔了頭昏目眩,金星亂冒。
    笠原一鶴忍著奇痛,倏地一個翻身。就在這時,兩條人影,一前一後,猛地撲了過來。其中一人,大喝道:「混蛋,還不跪下?」這人大概是個頗有身份的官人,他口中這麼喝著,分開雙手,照著笠原一鶴兩肩上就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