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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空青石乳

  凌千羽板著臉,沒有吭聲。
  他又記起了趙玉蓮所說的那些話。
  如果他的父母根本沒有結婚,便生下了他,他便是一個私生子。
  雖然有人說過許多偉人都是私生子。
  但是,私生子這個名詞,到底是很不光彩。
  凌千羽一想起這個名詞,心裡便覺得像針刺著一樣。
  他沉聲道:「不好笑。」
  白髮老婦一愣,呆呆地望了他一會兒,突然垂首掩臉痛哭。
  凌千羽也是一愣,想不到她會哭了出來。
  他歎了口氣,道:「你不要難過了,以前的事……」
  白髮老婦停住了哭聲,凝目注視著他,道:「凌大哥,我知道我錯了,但是這都因為你,若不是你,我怎會……」
  凌千羽知道她誤把自己當作父親了。
  一提及父親當年的事,他心裡便是一痛,惟恐白髮老婦把事實的真相說出來,以致影響到他對父親的崇拜。
  他忙道:「你不要再說下去了,好嗎?」
  白髮老婦癡癡地望著他,彷彿他的臉上繡著花,連眼睛都沒眨動一下。
  她看了一會兒,喃喃道:「這都是那個賤人,都是她害我……」
  凌千羽知道她說的是誰,他略一沉吟,問道:「老太太,你叫什麼名字?」
  白髮老婦倏然「呵」地一聲笑了出來。
  白髮老婦道:「好多年了,你把我們姐妹都分不清楚,到現在還是一樣認不出來。你猜,我是哪一個?」
  凌千羽這時才知道自己的母親跟姨母,當年是一對雙胞胎姐妹。
  凌千羽忖思:「看來她的神智還沒清醒……」
  凌千羽搖了搖頭,道:「我猜不出來。」
  白髮老婦哼了一聲,道:「我知道你是喜歡那個賤人,你說!我有哪點不比她好?」
  凌千羽見到她面上的神情,不禁倒吸—口涼氣。
  但她很可能便是她的母親。
  如果他的母親發了瘋,做出許多不合常理的事,凌千羽絕不致笑她的。
  白髮老婦見他默然無語,也賭氣不說話。
  洞裡寂靜了一會兒,連流水聲都能聽見。
  凌千羽沉思一下,終於打破這份靜寂,道:「你是艾雯,對不對?」
  據趙玉蓮告訴他的,他的母親叫艾翎,老夫人可能是艾雯。
  他之所以這樣說,只是要她親口告訴他而已,並沒有什麼詭計在內。
  白髮老婦臉上一喜,道:「你認得我了?」
  凌千羽一愣,道:「你真是艾雯?」
  白髮老婦道:「是呀!」
  凌千羽臉色一變,一時說不出話來。
  如果這白髮老婦是艾雯,那麼老夫人便是艾翎了。
  他的母親名叫艾翎,那麼老夫人豈不是他的母親?
  這可能嗎?
  可能的!
  凌千羽霎時臉色灰白,如同被巨雷殛中。
  老夫人竟會是他的母親?
  他苦苦思念了二十多年的母親,竟會是那麼一個人?
  這真是不堪想像,也難以令人相信。
  凌千羽覺得自己好像沉人海底,全身遭到巨大的壓力,再也無法動彈一下。
  可是很快的,一個意念浮上了他的腦海。
  他忖到:「也許趙玉蓮弄錯了,艾翎和艾雯字音有些相同,或許我的母親是艾雯,她聽錯了,以為是艾翎……」
  這是很可能的。並且可能性還很大。
  看來凌千羽是寧願要這麼一個瘋子做母親,而不願要老夫人做他的母親。
  沉思之中,凌千羽又聽得白髮老婦道:「我騙你的。」
  凌千羽哦了聲,道:「你是艾翎?」
  白髮老婦詭秘地一笑,道:「當然。」
  凌千羽鬆了口氣,道:「那麼老夫人便是艾雯了?」
  白髮老婦一陣茫然,道:「老夫人?誰是老夫人?」
  凌千羽道:「就是剛才那個女人……」
  白髮老婦道:「哦,你是說那個賤人?」
  她的眼中又露出一股凶光,狠狠地盯著凌千羽,道:「你喜歡她,我總有一天要在她的臉上挖個疤!」
  一線靈光從凌千羽的腦海閃過,他問道:「她的臉上有疤?」
  「當然!」白髮老婦道:「她變成一個醜八怪了,我看你還喜不喜歡她!」
  凌千羽恍然,忖到:「難怪老夫人一直以黑紗蒙面,原來她的臉上有疤。」
  白髮老婦似乎墜人往事的回憶中,久久沒有作聲。
  凌千羽仔細地思忖了一下,發現事情更加複雜了。
  照白髮老婦的話看來,凌雨蒼是不喜歡她,所以她才要把老夫人臉上挖個疤痕。
  但是當年凌雨蒼若是不喜歡她,後來又怎會跟她一起,生下了凌千羽呢?
  凌千羽問道:「老太太,臉上有疤的是艾雯?還是艾翎?」
  白髮老婦道:「當然是艾翎,艾翎永遠沒有艾雯漂亮。」
  凌千羽聽她這麼一說,好像她便是艾雯,而老夫人則是艾翎了。
  他苦笑了下,問道:「老太太,你到底是哪一個?艾雯?」
  白髮老婦一愣,道:「老太太,你說我是老太太?」
  她怪叫一聲,反手一揮,五指拂在凌千羽的胸前。
  凌千羽已經受傷未癒,再加上毫無防備,如何能擋得白髮老婦這一拂之威?
  她的五指一擊在凌千羽胸前,只聽「呵」地一聲,他的身軀已弓了起來,護身真氣全被擊破。
  凌千羽退了兩步,撞在洞壁上,一口鮮血噴了出來,正好噴在白髮老婦的臉上。
  腥熱的鮮血灑滿了她的臉,把她的眼睛都蓋住了。
  白髮老婦把頭一轉,一手擦臉,一手急抓而去。
  她的五指伸得筆直,長長的指甲,就跟五支短劍一樣。
  凌千羽若是被她抓中,胸前最少要多出五個小洞,非當場斃命不可。
  所幸他一撞在洞壁,立即全身一軟,滑坐在地,那白髮老婦五指射出,只聽噗地一聲,沒入壁中。
  凌千羽的胸口受震,受了重傷,神智並未完全失去。
  他一見對方功力驚人,惟恐她會在神智不清的情形下,繼續出手。
  在這洞窟裡,他根本沒有閃避的地方,也根本無法閃避,只要對方出手,他只有死路一條了。
  他急中生智,大聲喊道:「我是你的寶寶,你不能出手……」
  話未說完,由於一陣劇痛,他又昏了過去。
  那白髮老婦把臉上的污血擦掉後,發現自己五指插在洞壁裡,非常震怒。
  不過她的神智不大清楚,反應稍慢,所以凌千羽那句話才能聽進她的耳裡。
  她全身一震道:「寶寶,我的寶寶在哪裡?」
  她的目光四下搜索,發現凌千羽縮成一團,躺在那裡,不禁大驚失色。
  她拔出右手,蹲下身去,扶住了凌千羽道:「寶寶……寶寶……」
  當她看清楚凌千羽的臉後,她的神情又是一變,道:「你不是我的寶寶,我的寶寶很小……」
  她的記憶沒有次序,時而空白,時而回到三十年前,時而想起最近的事。
  她說了這句話後,由於她曾經說過很多次,使得她憑著這句話,又想了不久前,在河邊聽到老夫人說過的那些話。
  她的眼前頓時出現了自己在河邊的情形,因而也記起了她自己的面貌。
  她呆了一下,喃喃道:「我老了,我變得好老好老……」
  想起自己變得那麼老,任何人都會傷心的。
  白髮老婦有一段空白的歲月,尤其不能接受這個事件。
  這彷彿一個人睡了一覺,醒來之後發現自己老了三十年,是那樣地難以使人接受。
  但她自己的容貌仍然深印在她的腦海,使她又不得不接受這個事實。
  她突然哭了。
  她哭得是那樣的傷心,傷心自己的青春在無知無覺中便已逝去。
  這一剎,她是非常的清醒。
  她哭了一下,喃喃道:「我已經老了,當然寶寶也長大了。」
  一想起寶寶,她便看到昏倒的凌千羽。
  凌千羽的嘴角掛著一絲血跡,臉色一片死白,這種形象使她大為驚惶。
  她焦急地道:「寶寶,是誰打傷你的?是誰?」
  她倏地又想起了方才自己出手的那一下。
  「是我!」她駭然道:「我把寶寶打傷了,我怎麼會呢?」
  她飛快地運起五指;在凌千羽身上點了幾下,然後試探了一下他的心脈。
  她發現凌千羽心脈仍在跳動,心中方始稍為安定下來。
  她緊抱著凌千羽,低聲道:「寶寶,你不要急,娘會替你找藥來為你治傷……」
  藥!治內傷的藥。
  天下惟有帝后官的雪蓮丹最著神效,只要——氣尚存,無論多嚴重的內傷,都沒有關係。
  白髮老婦出身帝后宮,自然便首先想到了雪蓮丹。
  她霍地站了起來,道:「我要回神女宮去,劉心痕有雪蓮丹,我一定要找她要……」
  她心中焦急,也顧不得老夫人會不會等在外面,便闖了出去。
  事實上,她此刻所有的意念都集中在凌千羽的身上,再也想不到任何其他的人,其他的事了。
  她鑽進一個又一個的洞窟,不知走了多少路,結果始終找不到出口在哪裡。
  她的臉上已是湧起了汗跡,由於心情焦慮之故,神智也開始有些不清起來。她怪叫一聲,單手抱著凌千羽,右手揮動鐵鏈,朝洞壁擊去,想要打穿一條通往外面的道路。
  她這時所處身的洞窟裡,佈滿了一根根竹子樣的石鐘乳,有些是倒掛而下,如同石簾一般。
  她的功力何等驚人?隨著手掌揮出,勁風激射,首當其衝的幾根石筍已經斷裂開來。
  接著鐵鏈飛掃,大塊大塊的石壁剝落下來,聲勢驚人無比。
  白髮老婦似乎要把心中所有焦灼,所有的憤怒都發洩出來,隨著身形的前衝,她最少掃斷了五十根石筍。
  連進幾個石洞,她都把擋路的石筍毀斷,終於,她來到了一座石壁之前,她的氣力也用得差不多了。
  她練成了天衣神功之後,內力已經到了無匱無乏的階段。
  當她面對著那堵死壁,她深吸幾口氣,急速地讓真力運行了兩周天,準備盡出全力,擊破這堵死壁。
  她的情緒經過一番發洩之後,神智又清醒過來,這時已明白自己是處身一個歧道多端的山腹裡。
  這座山中,既有那麼多的石洞,那麼這堵石壁橫在面前,很可能已經到了山邊,或許擊破這個石壁,便可以破山而出。
  這比起回過身去,再在有如蛛網的洞裡找路走,雖然比較吃力,卻在時間上省了許多。
  她默然站立在那兒,緩緩運起一口真氣,正待破壁之際,倏地發現頭頂上有水漿滴落下來。
  水漿落在她的額頭,流過她的臉,滑落在她的嘴唇邊。
  她自然而然地伸出舌頭舔了一下。
  甜的!
  僅僅是這麼一點,她便覺得一般清香之氣充盈著滿嘴,淡淡的甜味混和著唾液,有股說不出的舒月艮。
  她仰起頭來,又嘗了一口,只見頭頂上一根雪白的石鐘乳垂掛而下。
  那滴滴水漿,便是從岩石裡滲出,沿著石筍流下來的。
  她的腦際倏地閃現一個意念:「空青石乳,這是空青石乳!」
  空青石乳珍貴無比,較之百年老參尤要珍奇。
  因為它的出現,完全沒有痕跡可尋,它的功效卻大得驚人。
  若是練武的人服了,功力最少增進十年以上,無論任何重傷,只要一滴便可痊癒。
  那白髮老婦既是出身帝后宮,而白帝和青後兩人又喜歡追尋不老仙藥,自然知道空青石乳的珍貴和奇效。
  她記起師父當年為了找尋空青石乳,跑遍了各大名山,花費了好幾年的工夫,結果只是空手而回。
  如今她卻在無意之中發現了這種珍奇的石乳?若是服下,定然可以永葆青春,延年益壽,並且功力之高,許為天下第一。
  心念方動,她立刻記起了懷裡的凌千羽來。
  一種出自母親獨有的純愛,使得她根本就沒想到自己。
  她毫無所惜地抱著凌千羽,捏開他的嘴對著滴落的空青石乳。
  大約半盞茶光景,自巖洞滴落的石乳,已經乾涸無存。
  白髮老婦把凌千羽平放在地上,解開他的穴道,在他身上緩緩推拿起來。
  她的真力隨著手掌的移動,逼壓著凌千羽的全身,使他把肺部的淤血吐了出來。
  不知過了多久,白髮老婦已弄得滿頭大汗,這才聽到凌千羽發出一聲呻吟。
  她大喜道:「寶寶,你醒了?」
  凌千羽睜開眼來,發現自己還是在一個洞窟裡。
  他記起了自己所受到的那一掌,以為自己的肋骨一定都斷了。
  哪知身軀一動,卻發現他的真力已能運行無阻,較之未受傷前,猶要充沛,他愣了一下,霍地坐了起來。
  這是怎麼回事?
  凌千羽還以為自己在做夢,正在驚疑之際,只見白髮老婦拍手道:「哈,我的寶寶好了,我的寶寶好了!」
  她那種歡愉之態,使得凌千羽頗受感動。
  到現在為止,他還沒弄清楚眼前這個老婦人到底是不是自己的母親。
  不過,看那老婦人如此歡愉,如此慈祥,他真願意她便是自己的母親。
  他從小沒有見過母親,沒有領略到母愛的滋潤,如今一見這白髮老婦為他的傷勢,盡了那麼大的力量,他的內心裡也把她當母親看待。
  他這時早已把才纔的情形拋諸腦後,是以當他見到那白髮老婦拍手時,腕上的鐵鏈相碰,不住地作響,心中不忍地道:「老太太,你腕上的鐵鏈……」
  白髮老婦不悅地道:「什麼老太太?叫我媽。」
  凌千羽真有些叫不出口,二十多年了,他只明白這一個字的意義,卻從未用此喚過任何人。
  要他呼喚這白髮老婦,他真感到難以出口。
  但是當他看到她眼中流露出來的那股期望的神色,和滿面皺紋裡蘊含的慈祥,他終於低低叫了聲:「媽。」
  白髮老婦情緒非常激動,面上的神色,彷彿聽到了世界上最好的音樂。
  她的嘴唇嚅動一下,道:「寶寶,哦,我的寶寶……」
  她顫抖地伸出雙臂,想要去擁抱凌千羽。
  凌千羽猶疑了一會兒,已被她緊緊地擁住。
  「寶寶!」白髮老婦顫聲道:「娘以前沒有好好地照顧你,以後再也不願跟你分開了……」
  她的淚水掉落在凌千羽的頸邊,引得他也無法控制自己的淚水,雙行熱淚奪眶而出。
  他覺得自己喉嚨裡彷彿塞了塊石頭,怎樣都說不出話來。
  白髮老婦拍著他的背,繼續道:「娘以前沒有做過好事,專門害人,今後為了你,我要改過自新,做個好人,寶寶,你相信嗎?」
  她這句話斷斷續續地說出,更增加了話裡的份量,使得凌千羽感動不已。
  他不知她以前到底做了什麼壞事,需要向他懺悔。
  但一個白髮老人,在遭到無情的折磨數十年後,她年輕時所犯的任何過錯,凌千羽都認為值得原諒。
  他頷首道:「我相信。」
  似乎他這句話像個魔咒,一說完,那白髮老婦怪叫一聲,身上發出一股勁道,把凌千羽撞開,她自己就跟著仆倒於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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