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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曾經滄海難為水

  韓鍔望著俞九闕那黑闊的有些僵硬的身影,第一次感覺到:原來他也有些老了。這位自負天下第一高手的九閽總管俞九闕,就是他,給天下修習技擊之士心理上以不知多少威壓——可是,原來他也有些老了。
  可是,他也不過年才過五十吧,為什麼會讓自己都感出一點老態?是不是,這麼多年,身處九重之高,護衛宮禁,聲名之重,責任之重,讓硬朗矯健者如他,也多少承負難當,有所疲累呢?三年了,從當日崖頭一敗到如今重新與俞九闕正面相對,已過了三年。三年之後,自己終於可以平視他了——而當年的第一次見面,自己是如何被他九閽九闕的氣勢壓迫得呼吸兩難!
  俞九闕最讓韓鍔感到壓迫的也讓他不由不尊敬的也許就是:他絕不僅僅是個技擊高手——哪怕說是修為絕頂的一代高手也實在小視了他,讓韓鍔恐懼與敬佩的是他的克忍與致用。他由技擊一道而延其用而至天下。就如同他的技擊之道一樣,他所要訴求的,是不是一個穩定?那堅如磐石的穩定?他護衛著這個王朝的核心,護衛著那個勉強的唯一可以攏住那四分五裂之勢的大一統的圖騰。這種績業,要多少堅忍,多少毅力才可以完成?
  韓鍔吸了口氣:俞九闕當其少年時,只怕未嘗沒有攬轡而廓清天下的少年人的狂想吧。但成熟的他卻成熟於何時?拋卻所有狂想,面對這一個慘淡的現世與實際,就那麼把這一片潰爛分崩全力維護著。他定了定心神,終於開口道:「俞總管,你請我見面,卻為何事?在下也正好有事請教——當今局勢,不知俞總管有何良策可以教我?」
  他說得很真誠,也很直接。俞九闕回答得也直接:「削弱東宮」。
  然後他長吸一口氣,如鯨吞滄海,飲盡碧波白浪,也吞盡所有腐臭腥惡:「但保其儲嗣之位。」
  他定定地看了一眼韓鍔:「韓將軍,你們都不希望太子與宰相之爭鬧到天下流離塗炭。我一直不能有所舉動,一是為自顧身為宮內總管,不便參與朝務,二是為,我手中並無軍中之力。如今他們在軍中各有羽翼,一但為禍,只怕不小。如想免其禍患,當今形勢,只有開導了。借曹蓄厚一案,可先行削弱東宮之勢——東宮登基,本不見得就有大禍,只是他這些年為自保培植的勢力,人人各懷己欲。他們現在還未當實位,未掌實權,一旦得勢,那慾望的勃發只怕會傾軋得血流成河,激起黨爭之變。所以,我望韓將軍可以削弱其勢。這個天下,要它好是好不到哪裡去了。弱君庸臣,也許是唯一可以保其平定的方式。那是一種平衡,所以,我們要削弱東宮之勢,也要奪掉僕射堂軍中實力,但一定要保東宮儲嗣之位。」
  他吐了一口氣:「至於想求什麼真的天下承平,海晏河清,那卻是要一代賢君名臣來做的。賢君難求,而你我,不過是一介武人,名臣怕是做不來的。只能求力保平定也就夠了。我之所求,只不過不激出奪宮之變吧。」
  他歎了口氣,目光倦淡而又冷硬,看著紫閣峰下面的那個「天下」,口裡淡淡道:「當然,這要先看你。你不會真有意助那余皇后的孩子余小計來奪這個儲君之位吧?」
  這一句話他問得陰冷難測。
  韓鍔也不知他對自己的兩種回答都會做何反應,他只從實而答,搖了搖頭。俞九闕忽然有些悲涼地看了他一眼,無聲地笑了下:「其實,你像以前一樣的鷗游江海有何不好,何必一定要入這個長安呢?」
  他頓了頓:「進來跟我一樣,拚盡己力,也不過保其腐臭,讓它慢慢地潰爛下雲?」
  一個人怎麼可能如此冷靜?韓鍔心裡忽湧起了一股激情。以俞九闕苦修苦練的「九閽」,他的心中一定也壓藏著著什麼為他人所不知的某種激情。他忽然升起一種孩子似的心理:每當面對俞九闕,他都有一些想出手一擊。他是一個權威,這一種渴望在韓鍔心中無時不在。可現下,他卻只想揭開俞九闕表面上那層鐵幕,往裡面看上一眼。只求看到一眼,對他來說就夠了。他很想瞭解這一個「父親」樣的男人真正的隱衷。
  父親——俞九闕在技擊之術上確實對他有這樣的一種威壓之感。俞九闕極精擅「觀心」之術。他忽開口道:「你心裡好像還有什麼疑問?」
  韓鍔定了定神——他是還有疑問,他忽開口問道:「當年餘皇后妊娠前遇刺,真的是你下的手?」
  這是方檸告訴他的,她所圖為何,想讓自己與俞九闕一拼?俞九闕詫異地向他望了一眼:「你怎麼知道的?」
  他沒有回答,但這回答已足夠肯定。韓鍔一支手不自覺地就按在了劍把之上——他對余皇后沒什麼感觸,但:他怎麼可以傷小計至如此之重?這已是他本能的反應,只要那人傷了他的小弟。
  俞九闕忽悶悶地道:「其實那次出手,真正的詳情,告訴你的人也不知道的。那只是個果,而非是因。——我如果不出手,當時東宮也不會放過她的。當時東宮裡還有陳嬤嬤在,以她的陰毒,如她出手,我就是全力照看余皇后,只怕也護不過來。而她出手,一定會比我的重。」
  韓鍔怔了怔,他萬沒料到俞九闕會真的給他解釋。卻見俞九闕頓了頓:「何況,那次出手刺殺,本就是余皇后自己請我出的手。」
  ——韓鍔心頭一驚,愕然地望著俞九闕,以為自己聽錯了。俞九闕卻靜靜地看著他,只聽他淡淡解釋道:「你以為大荒山的人當年為什麼送她進宮?余皇后,她其實是我這一生見到的少有的一個有智慧有主見的女子。她不想生下來的孩子從小就落入家門套中,從小就落入別人的算計,從生來下、就已注定沒有自己的生活與感受。余皇后,雖不解技擊,但論起大荒山一脈的心法,怕當世也唯有她得其真諦了。」
  韓鍔一時默然。可想起當日小計那危在旦夕的生命,忽振聲道:「可她不會讓你殺了她的孩子,你卻差一點殺了她和孩子!」
  俞九闕面色陰沉道:「我只是出手稍稍有一點重。」
  韓鍔的雙眼忽直視向他:「以你九閽九闕的修為,如不是存心,出手一向不差毫釐,怎麼會突然有一點重?」
  他心情激盪,卻看出俞九闕那一向平靜恆定的神情下面似乎也有了那麼一點遲疑錯亂。他突然有一種感覺:自己只要再進一步,就可以揭破他了!只要揭存了他的一點存心卑鄙,那以後,他那權威的讓自己生命都感到威壓的威權從此就可以冰消瓦解了。只聽他激聲道:「就因為你懷疑那孩子可能不是龍種?就因為你對一個懷疑其紅杏出牆的女人的厭惡?就因為你對她對你所要保護的那個木偶帝王的不忠而生的痛恨?你不是平生不輕殺一人嗎?怎麼會一意要了那女人和那孩子的性命?」
  他一向厭惡俞九闕,覺得就他來說,他身上的某一點個性簡直是修習技擊之輩的奇恥大辱。甚至更年輕時,他一向視這九閽總管不過是帝王豢養的一條哈巴狗。
  俞九闕的面上已經變色,但他強壓著道:「胡說!」
  韓鍔卻冷冷地看著他:「你一生不近女色,想來對犯戒女子有一種別樣的厭惡了。」
  他不知為何總有一分想刺傷他的感覺,這個人,壓在他心頭一直壓得太重了。韓鍔忽覺自己這種作為有那麼一絲存心卑鄙。他正打算住口,卻見俞九闕的面色不知怎麼也終於有了一分不能自持,只聽他冷冷道:「我有什麼厭惡?她跟子衿的事,如果不是我一向妥為保護,他們只怕早已就已遭不測了。當日的宮中,嘿嘿,可還不似今日的宮中。還有李太監李老,也還有東宮的陳嬤嬤,他們兩位,你回去問問你師父,就知道是誰了!當日我的功力還未大成,無論陳嬤嬤,還是那李老內相,無論哪一個出手,隨時可能都會要了我的命。也要了子衿的命。你以為他們對余皇后有什麼好感嗎?我為什麼,為什麼要護著她?你知道個什麼!」
  他的聲音忽怒,韓鍔第一次在他身上看到了這種控制不住的怒意。韓鍔忽冷聲道:「我知道什麼……」
  俞九闕忽暴喝道:「住口!我是……」
  韓鍔一驚,在俞九闕發威之下,這天下只怕還無人可以鎮定不驚!他說的本是個疑問句,怎麼,俞九闕懷疑自己知道答案?他看向俞九闕,俞九闕大喊住口,沒想一聲後,反是他自己先住了口,截住了他可能吐出的隱秘。韓鍔看向他臉上,只見到他臉上的盛怒直欲殺人。他心頭一驚,可接著,他腦中輕然一響——他在俞九闕臉上看到的原來那不是暴怒,而似一種狂悍的妒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