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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二星檄外通蠻服

  今日,也就是聖旨召令韓鍔陛見之日了,還特許禁中乘馬,帶劍上朝,也端的稱得上是風光。韓鍔這兩天心頭一直在盤算著這些日子發生的事:從十五城中的傳貼,到龍門異與北氓鬼對余小計的刺殺;從無緣無故的有人送他一座大宅院,到聖旨優詔陛見……這一切,或正或反,似乎都有意無意地把自己往那榮華富貴、惡鬥險爭的風口浪尖上推著。他們到底是出於什麼意圖?而這一切,都是方檸策劃好的嗎?
  想起方檸,韓鍔心頭忽忽一亂。一回眼,卻見余小計正眼也不眨地盯著自己。他今日為了上朝,難得的按正品服飾穿扮了起來。他身在帥府,穿的自然也就是戎裝。那一身緊身箭袖、輕鎧銀甲的裝扮倒把他越發顯得猿臂蜂腰、精幹利落起來。
  這一身衣服還是那宅主不留姓名地送了來的,人依舊沒露面。為了關係朝中體制,韓鍔不得己才穿上。小計伸手摸了摸他身上的鎧甲,笑道:「鍔哥,你這一身衣服倒真是威武,下了朝,借給我穿穿怎麼樣?」韓鍔不由一笑:「你跟鍔哥還用說借?不過,別人逼我穿的不過是這麼個勞什子,逼你穿,怕不要是龍袍呢。那不比鍔哥更要威武上許多?」
  外面連玉已備好馬。韓鍔騎上斑騅,囑咐了小計一聲,連玉在前面牽了他的馬,就向宮城行去。他們住的地方原是富貴之鄉,距離宮城本就不遠。哪成想,這一路上,卻正有不知多少人家的富貴少婦們正在樓頭倚樓而望呢,要看看這個年紀輕輕就官居二品,扶搖直上的韓鍔倒底是何神采。韓鍔這兩年雖也算歷練過了,可這一路上,卻也被人瞧得尷尬異常,心裡暗自慶幸虧得沒聽了小計的話,讓他牽馬進宮。連玉為人要遠比小計厚道多了,如果是小計在身邊,當真要不知受他多少嘲笑。
  可想起小計那賊忒兮兮的少年樣兒,韓鍔不覺就心頭一片溫暖。他今日進宮本有個最大的心理障礙:見了皇帝只怕不由得不要跪拜的,此事韓鍔心頭極為不願。這時想起小計,心頭一歎:那皇帝老兒多半就是小計的親生老子,怎麼也算小計的尊長,拜也就且拜他一次吧。
  才才行到太平坊,要轉到朱雀大道從含光門入宮時。韓鍔心頭忽然一動,隱隱就似升起一絲不祥的感覺。他久歷戰陣,這種直覺一種很敏感,但眼下這一絲警覺並不是全起於他那獸一般的直覺,而是近幾日來,小計天天晚上纏著他用他大荒山一脈無稽崖的心法淘洗他,說要多借給他一隻眼。據小計說,這是「瞑目」心法。韓鍔不忍有違小計的好意,也就聽了他的。他一向也信服大荒山的那些荒僻之術,此時心頭有警,人登時更精神起來。連玉跟他已久,兩人心中已有默契,只見連玉回頭就望了他一眼。韓鍔低聲斷然道:「連玉,如果一會兒,我要你走,你立即就走。奔回咱們宅內,叫小計他們不用管我,先衝出長安城。」
  連玉心頭憂急,卻見韓鍔的神色卻已凝定下來。他替韓鍔拉韁的手但暗地裡加了分力氣——韓帥百戰功成,連玉在自己心裡先豎起一點信心來:就是什麼樣的凶險,他也不怕。
  行到含光門,韓鍔心頭的警覺越來越甚。含光門的門首已有禁衛軍的首領張鈞相待。見韓鍔來了,便迎上前。韓鍔要下馬還禮,那張鈞忙上前按他腿止住。韓鍔官階遠比他為高,韓鍔卻感到他撫向自己腿上的手卻有些汗濕濕的。才行入宮門,就見一個金紫袍衣的官兒迎了上來,他面上含笑:「韓兄,韓兄,今日總算有幸得識君面。」
  韓鍔第一眼注意到的卻不是他,而是他身後的那六個人。那六人都是隨從服色,或胖或瘦,但韓鍔一眼卻不見他們形體,只是盯到他們腰上——這樣的腰,肯定經過,不是技擊好手,站在那裡,斷到不了這樣上停下峙,淵然不動的程度。韓鍔心中一驚:居然有人要在今天對自己不利?還是在已入含光門的宮城中,那是誰,是皇上嗎?不對——皇上應沒有殺自己的理由,如果他要殺自己,盡可正大光明的下旨,何必定要如此?只是,宮中為紫宸所戒,如不是皇上要殺自己,還有何人敢這麼做?
  韓鍔在馬上抱拳愧然一禮,笑道:「豈敢豈敢。在下慚愧,不知閣下如何稱呼?」他說著就要下馬。那禁軍頭領張鈞就上前一撫。韓鍔眼角一掃,已掃到他的虎口上。只見張鈞的虎口老繭疊加——禁軍中一個頭領,居然也有到如此地步的虎爪手?宮中能人之多,真的是不可揣測!沒等張鈞的手撫到自己腰側,韓鍔忽很自然地伸手一搭張鈞的肩膀,張鈞卻立時停了一停,凝住不動,臉上的笑容似是也尷尬了。韓鍔這一撫之下,心中的猜疑更加確定。只聽對面那官兒笑道:「兄弟吳必正,現任太僕寺上卿,特來相迎韓兄進宮面聖的。」韓鍔突出一句:「原來是吳兄。不知今日紫宸諸君卻是哪位當班?小可與紫宸諸君相熟,還想一見。」
  他一句突然而出,說得極快。他平時語速很慢,這時突然發問,以他統領三軍,沖蕩過千軍萬馬的氣勢,這一發問,那吳必正不自覺地就答道:「是艾可艾兄當……」他才說出一個「艾」字,韓鍔心頭已經電轉:他們果然要與自己不利!艾可當班,那可不正是她弄權的好時機?以紫宸俞九闕之威,如果他一定想要對自己不利,又是皇上之命,他斷不會弄此宮門截殺的機巧之計。他腦中轉念極快,脫口就問:「吳兄原來出自東宮門下。」
  那吳必正結舌訝然,才開口了聲:「是……兄弟只是給皇上辦事的。」就在這時,韓鍔已聽得身後兩丈之處的宮門有要關閉的聲音。他心頭一驚:果然是截殺!這是一個局,是殺局!東宮門下佈於這含光宮城門口的殺局!他身上劍氣一騰,心中暗道:難道東宮太子真的這麼怕自己見到皇上,已急到今天就要開演『奪門之變』?他口中語氣裝做詫異道:「怎麼,才不過午時,就要關宮門了?」他一語即出,就要出手。他一向料敵機先,敵未動,我不動,敵欲動,我先動。心中卻猛地一閃:不行!他們今天大概就是要逼著自己搶先出手,好說自己宮中行兇,那時,九門一閉,他們正可不用矯詔,就殺了自己。看來今日之勢,東宮已欲鋌而走險了。先順利逼了自己出手,再名正言順地殺了自己,叫皇上也說不出話來,則東宮太子之位再不虞有餘小計來爭。如果事態變大,他們只怕狗急跳牆,被逼著也要來一場「逼宮」之事了。當此萬險,事先又全無準備,韓鍔只知此刻輕動不得。這宮城,不能亂,這長安,不能亂,這天下,也不能由他而亂!
  他身上劍氣一激,似已有向宮門逃逸之意。為他氣勢引動,果見那六個隨從樣的人已有蓄勢待發之意。而宮牆之上,隱有殺意。那是誰?艾可嗎?韓鍔身上卻忽殺氣一洩,他這一下反應,卻出於那六人意料之外。他們渾身之氣不能擅發,也只有先一洩。韓鍔卻忽用力向張鈞肩上一拍:「如何敢有勞張兄牽馬執蹬?」張鈞牙齒一咬,人已痛得一縮,這一縮,已退出韓鍔掌控。韓鍔雙手向吳必正一抱拳,吳必正以為他要開口說話,正待聽他說什麼,好做反應。韓鍔雙腿卻已微微一夾。那斑騅隨他日久,一主一乘間心意早通,突地就一躍。誰人也想不到這馬兒有這麼強的爆發力,就是連玉都沒料到,手裡韁繩一鬆,那騅馬已一躍兩丈餘,韓鍔一牽手,就已牽住了吳必正的手,眾人還不及防備之下,他已笑對吳必正道:「吳兄,那就勞你陪我進宮面聖了。」說著,他雙足一夾,馬兒停也沒停,竟直向前小跑而去。他一手執著吳必正的手,竟把吳必正雙足略略提離地面,飛一般地向皇城承天門馳去。那六個隨從撥足而追,欲待進擊。韓鍔腰下之劍忽被他腰肌一逼,錚地已彈出寸許。他雖未回身,但背後殺機一盛,已搶先壓住那六個分明個個是技擊好手之人的先機。棋爭一招先,那六人先機已失,也不敢冒然出手。連玉一怔之下,已一路小跑地跟了上去。韓鍔馬快,瞬息之間,已快奔到承天門。他知承天門內,就是太極殿。以俞九闕的聲威,承天門內,便是紫宸防衛的重中之重,只要到了承天門,先無的話,只怕東宮一黨,就是再行險凶悍,也不敢發動了。
  他人未到,聲已先道,只聽他高呼道:「北庭都護府韓鍔奉旨面聖。」他口氣平穩,心中卻不敢放鬆。身後那六人不知是何人,可六道殺氣卻如影隨形,緊緊迫在韓鍔身後。韓鍔身經百戰,情知只要這六人一動手,自己只怕就全無全身而退的可能。——哪裡來的這如許多好手?東宮今日真要傾巢而動了嗎?他只有仗著料敵機先的一點先機,手控著吳必正,壓得他們無法搶先出手。
  騅馬距承天門還有十餘丈許,那六個隨從中忽有人吐氣開聲:「韓大人,你如何敢在宮中挾迫吳上卿?」他這話分明只是個由頭,他們要出手了!韓鍔不答,雙腿一夾,馬兒更快。那六人卻已搏空而起,一躍之下,已到可以從空中對韓鍔出手之距。韓鍔因顧及宮禁,也不敢放馬疾馳,他心頭一凜:要逃不過的終究逃不過。他顧及的倒不是自己的安危,首先卻是小計:他在宅中,只怕還全無防備。而此亂一起,就已非他一人的生死,兩宮之爭,只怕也到了圖窮匕現的時候了。他們雖在韓鍔心中,都不算什麼好人。但此爭一起,禍亂必烈,那可非天下蒼生之福。
  他抬頭一顧,籌思可否一擊殺那六人於劍下。可見那六人飛撲之勢,其中有一人花白頭髮已露出巾外,韓鍔已知事不可行了——「商山四皓」?這六人中分明有四人就是「商山四皓」!這四人聲威,其商山一派的聲名只怕也不在自己師父太乙上人之下。餘下兩人其中一個在空中身如刀形,難道就是那早年名傳天下的第一掌刀「不測刀」卜應?那另一人想來是「雙刃韋鋌了?看來他們已不再顧及吳必正的生死。韓鍔一臉望天,身上劍意一騰。就在這時,卻聽承天門口忽有一個沉厚的聲音道:「韓兄到了?」
  空中六人已然一驚,忽落身於地,顯得有些倉促。韓鍔向承天門望去,只見承天門洞開,那一座內膽之城為上帝所禁,沉沉壓壓,雄雄而踞,可那威壓之勢並不緣於那城,而是城門口站著的一個人。那是——俞九闕。
  就得這一句之緩,韓鍔之馬已馳至承天門下,他翻身下馬,淡淡含笑道:「是俞兄?久違了。」俞九闕與他交目一望。這一眼之下,俞九闕的雙眼深晦如九宮九闕,韓鍔的一雙眼卻清澈銳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