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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短鬢差池不及群

  是誰會平白無故地送這麼大個宅院給自己?韓鍔躺在床上還在苦思難解——是方檸嗎?抑或是洛陽王?按說他們兩人都不可能知道自己的行蹤。自己與小計這次潛返長安是極秘密的,就是連城騎中也只有數人知道,他們都不是會的人。
  韓鍔本不打算接受這平白無故的重禮。所謂禮下於人,必有所求。但那個管家林旺卻說韓鍔如不住下,他們的主人必不會饒過他們的。韓鍔心軟,也要看看到底是什麼人看出了自己的行蹤,所以就住了下來。他默默地數著自己的呼吸,小計在對面睡得像也不是很踏實——他是不是也在懷疑著送宅子的那人是方檸?這次怎麼卻沒聽到他慣常的開口取笑?
  這宅院雖然闊綽,臥室的陳設卻極為簡淨,似是知道韓鍔的好惡一般。而陳設之中,頗具匠心,讓韓鍔隱隱覺得,只有一個女子才會有這般細心的佈置。他輾轉良久,將近三更,還睡不著,便挺身坐起。卻從小計的呼吸中聽得他原來也沒有睡著。想了半晌,韓鍔開口道:「小計,鍔哥有一些話,也許是到了該告訴你的時候了。有好些話,鍔哥一直沒有跟你說……」
  他整理了一下思路,是到了該告訴小計他身世的時候了。可他真的一時不知道該從何說起。余小計在對面床上也坐了起來。低著頭,看著自己的膝蓋,低聲遲疑半晌道:「鍔哥,其實我也好多事沒有跟你說,比如……」
  他的心中似乎也有秘密,這秘密壓了好多天了,壓得他日子都過得不那麼踏實,也到了必需要說出來的時候了。
  韓鍔一怔,望向他,只見小計的臉上似有愧疚之色。好半晌,小計卻似忘了開口說話。韓鍔的眉毛卻忽一剔,眼中閃出一道冷光來,忽冷冷地睨向窗外。窗外的蟬正沒心沒肺地噪著,這聲音因為室內的靜默,聲音似乎比平時格外大了起來。但那蟬聲之中,隱有生殺氣息。韓鍔身子陡地撥起,一披就已披上了他的袍。伸手一撈,已撈到了榻邊之劍,人一開門,就要向外撲去。余小計的身子卻忽一閃而起,一手抱住了韓鍔的身子,阻住了韓鍔踏出之勢。
  韓鍔一愣,卻聽他已極快地道:「鍔哥,別動,院中布的有陣勢。」
  韓鍔茫然地向外望去,茫然道:「你怎麼看得出?」他師父太乙上人精修兩儀之道,他對此也就一向敏感,怎麼他不覺得,小計卻覺出了?他適才只感到身周氣息有異,以他身經百變的經歷,幾乎已可以斷定,那是有敵手來了,而且是高手。讓他奇異的是,那來敵分明已來了好一刻,怎麼遲至此時他才驚覺。卻見小計一閃身,已擋在了韓鍔身前。他的一雙瞳子忽變得詭異起來,一隻明亮,一隻卻黯淡,彷彿陰陽眼一般。只聽得他的語聲都變得怪異了:「鍔哥你忘了,我是余家的人。余家出身於大荒山一脈。大荒山無稽崖的《何典》,當今世上,只怕只有我看過,也看懂了。」
  韓鍔一愣,他倒忘了小計的出身。卻見他的一雙眼睛其色忽變,已不再是一陰一陽的怪異,而忽然瀲灩清涼,如同兩泓清水。只聽他喃喃道:「厲害,厲害。」韓鍔向門外看去,門外是個月損之夜,他卻看不出有什麼不同。院子還是那院子,假山樹石也還是那些假山樹石,沒有什麼大異。卻聽小計道:「鍔哥,你要想看清的話,就舔一舔我的眼睛。」
  韓鍔一愣,卻聽出他這次可不是開玩笑。一低頭,微微的月光下,只見小計大大的睛睛,尖尖的下頦,一張面龐十分乖巧俊秀。可出奇的是他的雙眼,竟真的似汪著兩泓水一般。可那又不似水,止而不流。韓鍔心思迷惑,伸出舌尖,真的輕輕地在他的眼睛上舔過。——這難道就是傳說中的「海客歸來」之術?「海客歸來話蒼茫,鯨齒虹霓一瞳藏;心有靈犀誰能渡,舌苗一點悟沉香」。傳說中那些浮槎於海的行客遠方歸來時,眼中曾見奇景無數,家鄉父老每欲知他所見,就會用舌頭舔一舔他的眼睛,以求感悟。這等怪語虛言韓鍔雖有所聞,一向以為是無稽之談,哪想大荒山的心法果然荒僻如此。一舔之後,他只覺一點微甘帶苦的滋味從舌尖一起蜿蜒入心脈,低聲道:「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止水清瞳』?」
  余小計道:「不錯,這是『水清瞳』,也是我們大荒山的別傳心法。我姐姐說,好多人窮其一生之力還不能修至極境。但她說,據一個老婆婆講,我卻是天生的一雙『水清瞳』。」
  韓鍔這時回眼向門外望去。然後,只覺得背後寒毛一豎:小計說得不錯,院中果布得有陣式!他與小計歇宿之處本在後宅,那陣式卻深深遠遠,似是從這大宅的門口一路布了過來,當真深不可測。韓鍔也不能全看明那陣勢的所以然,卻本能的覺察到了一股凶險。只聽小計陰惻道:「龍門異!這『龍門二十品』,只有龍門異門下才布得出,還不是一人之力所能就。鍔哥。他們從初更起咱們入室時就已開始佈置了。他們藉陣法消解形影,所以連你都一直感覺不到有人靠近。到能感覺得到時,他們殺勢已屆。如果不是你的警醒異常,提前發現一刻,咱們只怕現在已陷入陣局。那時,破無可破,守無足持,他們必把咱們的床榻都要陷入陣心了。現在,好在這一間房他們還沒來得及納入他們的陣內。」
  ——「龍門二十品」?難道這就是一生幾盡窺天下奇門之道的師父也說未嘗一測其究竟的「龍門二十品」?這陣勢分明不是一人之力可就,龍門異究竟來了多少人?他們難道為殺小計,已經傾巢而至?
  韓鍔得小計「談瀛」之術借度「止水清眸」之力,這時約略看清了那院中陣法。只見那陣法說不出的古硬樸拙,似乎源流已在三代之上,至魏晉方得其形似。他的背脊一挺,忽然縛劍就背,那劍把在背上就是一陣簌簌,長庚似乎也感到了所面對的危局。韓鍔低聲道:「小計,龍門異傾力而出,鍔哥,這次只怕真的要護不住你了。」
  他借余小計所借「談瀛」之力,這時已感到陣中有人。可怕的是,僅僅兩個多更次,那陣式所布範圍似已不僅限於這個跨院,而是從宅門而入,延入後園,這方圓數里的大宅似乎已盡納入那陣勢之內。只是一些細物的移動,那一堂一捨,一廊一楣,居然盡為其所用。天上夜色碧清,星光忽燦。韓鍔忽覺得地下地脈潛流的聲音——他們居然已上藉星斗,下引流脈,布就了這個「龍門」大陣。
  他身形瞬然一晃,一步就已踏入院內。小計一把拉他都沒有拉入,只見韓鍔一步已踏入假山之側。他踏歌步本就起於術數,這陣勢他雖難深悉,但他的修為一向撮其要而拮而精,一眼已看出了陣眼所在。他足下才及假山,那陣勢一晃一迷,就要發動之際,他足下忽然發力,只見他的身子在空中一旋一騰,那一瞬息似短也長,他卻似把自己整個身子已化為一點星火,那星火一明,然後一黯,然後再一明,再黯時,星火漸淡,他已立身於一顆老槐陰下。天上是月損之夜,——石火光中寄此身!他全力發動,不為傷人,不為殺敵,不為挫陣,卻只為在這萬險陣法中搶到這一個方位。
  小計大驚,高叫道:「鍔哥……」
  「那是陣眼!」
  一陣之中,陣眼最凶。龍門二十品本出於黃河之畔,傳說黃河之下,原有數處大穴,深不可測,遠及海脈。一旦陷入,漩渦湧起,直抽入海。那是舟船怯懼之處,但那也是這一陣的陣法的力量起源所在。那一點下陷虛空,洞然深澈,如無根底,遠通浩瀚巨闊之滄茫,頭壓萬傾黃流之九派。此地名為「陣眼」,也即「海眼」。鍔哥怎麼一踏就踏入了這麼險惡的所在?
  「填海眼」之術,本為踏陣的最凶的破法。頃刻之間,可能就要屍橫於地。只見那陣勢忽滯,「龍門二十品」大非尋常,就是一陣之中,也不只是一個海眼。這海眼本是這陣法的力量的來源。佈陣之人想來大驚,萬沒料到韓鍔居然能看出這陣法的機竅之所在,也居然敢一步踏入這陣法之至凶所在!只聽暗處有人「哼」了一聲,錯齒道:「好!」——韓鍔以星火濺海之術,隕墜塞眼,一落之下,日月出矣,而爝火不息,水浸土淹,而猶有未屈之志。這一踏,他自己所受之力也大,卻也已傷了一個佈陣之人。
  陣法已動,四周景物一瞬間直欲翻旋洶湧,葬韓鍔於海眼之下。那盤抽而至的光景中暗藏的是力,是那布這「龍門二十品」的人附加於內,藉這陣法星光,轉眼間已增大無數倍的力。韓鍔卻在空中踏歌而起,他的「石中火」之術,如星墜荒野,滄海淬濺,卻光華不息。全力發動,已一連竄地踏向那陣法的七處海眼之上。
  ——他拚的就是一己之力的靈動。那陣勢雖強,陣力雖大,但發動卻要較他費時。只見頃刻之間,韓鍔身如星火,一劃而過,數落數升,已連踏「龍門二十品」院內廊外的數處海眼。落如星火,起如沙鷗,那一沉是他的聚力,那一浮是他的脫逸。這飄翥之勢是不是就是當日利與君也曾稱道的「江上沙鷗掠水分」?小計怔怔地望著陣中的韓鍔,這才明白他為何行此萬險以求一搏。鍔哥才說了:「只怕這次我真的護不住你了」,所以他才自蹈危局,一步就陷佈陣眾人於難措,不容他們暫一騰手,針對自己。他所踏即為凶險,那就不只是對於自己的凶險,對於佈陣之人也是萬險。
  韓鍔卻已重立身於那棵老槐之下。他一落,陣勢忽然凝滯。他知道,他們要發動了。「龍門二十品」只怕已三十年未現江湖。自有它以來,好像從沒聽說過這陣勢失手過。他也無力與其相抗。
  他忽抬起頭,抬頭於青冥之天。他現在所求的,所能一搏的,所可依仗的,只有一個天意。
  ——底事崑崙傾砥柱?九地黃流亂注?聚萬落千村狐兔?
  這一切都是無從問起的,剩下的只有天意了。但——天意從來高難問……韓鍔忽然撥地而起,人在空中,身上長庚由背上的肌肉一聳,忽已高彈而起。陣勢已經發動,他只怕再難以有立足之機以得暇憩。天地忽黑,頃刻間似忽有大風劃過,那風利如刀,巨如鵬翼,一瞬時間,韓鍔帶斷,衣斷,劍鞘失落,足下履斷,脫落於地,全身衿袍忽敞,連內衣已被那裹挾入陣法的佈陣之人的攻襲之力也割得絲絲如縷。他束髮忽斷,一頭散發向上飄去,全身如裸,那衣服已不是穿在他身上,而是一絲一縷地披掛在他的身上,他的胸腹足腿已頃刻間盡皆裸現空中。
  地上沙塵揚起,如滄海無數次乾涸後的桑田。好幹的地面——聞道曦和曾走馬吧?上玄下黃,院中陣式已讓人目迷五色。只有玄黃,好黑的玄色,好蒼惶的黃色。小計定定地抬起眼,而那一天一地的玄黃間,是鍔哥如星火,如沙鷗的一場飛。
  無處可落足,韓鍔眼前忽迷。陣勢一起,他已目迷陣眼之所在。他身子斜飛落地,才一落足假山之上,才忽然發覺,假山中藏的有人。那山石一擠,就來夾他足腕。他身子斜騰而起,落向一株老槐枯枝,可一落之時,才發現,那枯枝本為利刃。他拚著足下受傷,斜踏其背,一點而騰,頭下腳上,卻藉劍尖一點之力,點在院牆之沿。那牆沿卻瞬時騰起一條鐵鎖,來鎖拿他的劍脊。韓鍔倉惶而起——無枝可依呀,無枝可依!
  余小計卻忽高叫道:「鍔哥!」這一聲斷然,似是要叫韓鍔看他一眼。
  韓鍔聞聲即向小計望去,卻見小計面色決然,只聽他喝道:「我借你一雙眼!」說著,他忽一揚手,駢指就向自己眼中點去,如要抉目自食一般。韓鍔知他這必為大荒山秘術,驚叫道:「不要!」
  余小計的雙指卻已點在了自己的雙瞳之上,然後,伸指一彈,空中一條水色劃過,兩點水色飛渡而出,陣中已有人驚叫道:「水清瞳,這世上居然還有天生的『止水清瞳』!」
  韓鍔不及反應,卻覺得那兩點水色直奔自己雙眼,貼了上來。然後,一點清涼一炸,他的眼中似乎忽然明亮了。身外,是一個水色世界——原來這個世界還可以這麼看的:一切都是清澈如水。原來,在那個滑稽胡鬧的小計的眼中,原來在他種種油彩之下,他那常常髒髒的臉上的眼珠兒,所見的世界原來是這個樣子的。
  陣中的一切一瞬間似乎都明皙了起來。韓鍔卻不及細看,他拿眼去看小計。止水清瞳——止水清瞳中的世界原來是這樣的:那水色漫過污濁,漫過含糊混沌,清者清了,濁者濁了,而小計的身影如透。
  韓鍔只望了一眼,就覺得小計那身影似虛化為水色直撲入自己心口,一溶即入,找也找不到了。然後,他才發現,小計的眼空空的——他的眼盲了,他現在的眼盲了!韓鍔心中一痛,在陣中人還驚愕難定時,已從空中一掠而下。這一次,他劍尖帶血,以寵辱經發動的「石中火」之一星飛渡,雲垂海立間,他一劍決絕,一刺已刺入一人的琵琶骨。那人痛哼一聲,陣勢一抖,然後重強,天地間瞬時風雨如注,但韓鍔重又已立於槐枝之上。
  他目中即明,發劍傷人,招不虛發。那些來人俱是高手,居然有八九人之眾。但他們一邊要催動陣勢,藉陣勢隱形加力。萬料不到韓鍔會得『水清瞳』之術相助,陣中竅要,一瞬間無可逃形。又搏擊了一刻,韓鍔身中三創,可他已傷了四人。陣中人忽有人叫道:「這麼打下去,龍門二十品已成我等負累。今天是殺不了他了,大夥兒,扯呼!」那人一語即落,就在收陣。他們邊退邊收,那陣勢因為緊縮,也更無暇得入。韓鍔雖在追擊,卻也攻它不入,眼見著那數人一進一進地退去,翻出宅外,他心憂小計,卻不敢前追了。
  韓鍔折身反撲,心下卻在憂急:適才情急之下,小計不知以何秘術可以渡這「止水清瞳」之術與自己,以至雙目如盲。這等秘術,必有禁制,不知這沾到眼中的水色,卻還不還得到他的雙瞳之中?
  他疾撲到院中,卻先見那跨院之內似浮起了一抹詭氣。那詭異味道太盛,幽幽慼慼,大是反常。韓鍔才在院牆,卻已見到一個女子伸出一支鬼爪樣的手已向小計頭頂罩去。小計雙眼如盲。那女子形蹤似魅,全無聲息,分明藉著未全散的陣法潛入進來的。而小計卻全然未覺。
  「北氓鬼」!——韓鍔一驚之下,幾乎痛倒,他痛悔忘記了樸厄緋早已提醒過自己的「北氓鬼」,欲殺小計的不只有「龍門異」,還有「北氓鬼」。但他相距十餘丈,是再也救不及了。他情急之下,只恨不得把全身力氣都借與小計。他一折返,小計已經感應。他借瞳韓鍔,本仗著就是彼此三年相處後而得的一點感應,否則只怕雖大擔風險,他也借他不成。接著他感受到的就是危險。韓鍔目眥欲裂,兩點精光從眼中暴出,喝道:「小計,我還你!」他伸指向眼中抉去,卻也不知怎麼才可如小計般把這止水清瞳之術返渡。可心脈中忽似一陣洶湧,一點內息挾著兩點水光已從他眼中迸出。這情形極為詭秘,韓鍔只覺眼中一黑,然後,重能視物時,他看到的是那女子神情一呆,他眼前光景還不清楚,卻見小計的一支手已重重地擰在了那女子的肩上,一卸,居然已卸下了那女子的肩骨。余小計年來苦練,一身功力已有小成,極為悍銳。那女子無防之下,手臂登時一垂。
  韓鍔飛身撲至,一掌擊出,直切那女子頸側。他用的已是殺手,可他這時望到了那女子的臉,只見那女子容貌秀麗,卻乖戾狠辣,口裡不由叫道:「小殊!」
  他手上撤勁,但還是擊得那女子張口吐出了一口鮮血。韓鍔伸手一扶,那女子面帶狠色,卻一推避開丈許,又吐了一口血。只聽韓鍔道:「小殊,真的是你?」那女子一臉狠辣地朝他望來:「是我!」
  小計的眼中已經復明。他怔怔地望著眼前的女子,只覺這女孩子和他當日見過的阿姝姐姐,無論身形,聲音,面貌,當真無一不同。有別的只是兩個人臉上的神色,阿姝姐姐的神色總是溫和清暢的,這個小殊兒卻一臉乖戾,狠狠地盯著韓鍔,直欲把他吞到肚子裡一般。
  韓鍔見到她臉上神色,心思迷迷一亂,想起當日在居延城阿姝與自己說過的話——原來,她真的是喜歡過自己的嗎?為此還不惜連冒師門之忌,習修禁術,不只以「阿堵」之盅種於自己身上,還在她胞姐身上下了「忌體香」?難道,這一切,只是為了自己嗎?
  他從小就不知該怎麼面對這個女孩子。如果說,他相識的別的女兒們,他雖不懂她們的心思,便起碼還知怎麼相處,面對小殊,他卻是連相處都不知怎麼相處了。
  可他心底忽然一怒,想起小計適才之險,怒問道:「你為什麼連一個小孩兒都不放過!」他眼中騰起怒意,劍藏肘後,卻鋒銳俱出,似乎面對這個雖自幼相識的玩伴兒,都難藏住一點殺心了。
  只聽祖小殊恨聲道:「我當然要殺了他!我一定要殺了他!我說我種於你身上的『阿堵』之盅怎麼突然間無故自解了,讓你和杜方檸那個賤婊子湊到了一起,卻全無妨礙。嘿嘿,你們通姦了好多次吧?原來,是這個姓余的小不死的小鬼用大荒山秘術暗地裡破了我的『阿堵』。他居然破了我的『阿堵』!他破了我的『阿堵』,就是傷了我!你知道此術一破,我受的傷有多深嗎?」韓鍔一直奇怪自己後來與方檸自伊吾一夜後,其後青草湖間,歡好無數,如利大夫所說,本來這是自己絕對不能的,就是能只怕也要把命都賠進去,怎麼還會好好的?原來、真是小計。他這時腦中才想起,每於他疲累時,小計有時在他肩上臂上按著按著,自己的心思就模糊了。那麼在自己的模糊中,他都做了什麼?這『阿堵』之術不是那麼好破的吧?好多次自己見小計清早就黃白了臉,練功也沒心思,還曾將他責罵。原來,那一切的起因都在於此?
  他感激地向小計臉上看去。卻沒見只見他一張臉上油笑浮起,似笑非笑地看著自己。韓鍔一愣,正不知他在笑些什麼,然後才猛地想到那「阿堵」的禁治說起來可大是……深艷。他喉中一堵,本來訥於言語,這下連感謝的神色也被小計臉上的油滑堵住了,一時心中千百般恨:這個小王八蛋,這個小混蛋,這個小壞蛋……直在心裡把小計咒翻了天。心頭只覺自己好慘好慘——自己所有的尷尬處,與本來該是私密的事,這小鬼只怕沒有什麼不知道的了,正不知他在暗處怎麼笑呢!
  他轉眼看到小殊的傷勢,心中憐惜升起,喃喃道:「殊兒,你這是何苦?」祖小殊的臉色忽然迷茫,茫茫然道:「何苦?何苦?生有何歡?死有何苦?」
  韓鍔見她情迷,心中不由溫柔一動,伸手就向她肩上扶去,欲要接上她的脫臼。祖小殊的臉上卻忽古怪一笑,譏刺道:「韓鍔,你個王八蛋果然是個多情種子。我只要露一點軟弱就可以把你收服,讓你中計了吧?」
  她的臉色忽變得促狹,接著變成乖戾,暴跳道:「可我不,我偏不!我憑什麼要裝軟弱扮溫柔要你覺得我好再對我好?我就要害你!我就要欺負你!我就要破壞你身邊所有你在意的!你忘不了我的,也擺脫不了我的!」她一仰脖子:「除非,你殺了我,不過那也要你有那本事!」
  說著,她一跳而起:「我跟我姐姐都不像,更不會像杜方檸,余婕那些俗丫頭一樣裝什麼溫柔來對你!」她本可以接上自己的胳膊再走,可卻任由它虛晃著,晃得韓鍔主裡一下下地替她痛的,翻牆而去。
  韓鍔怔立半晌,才回過神來,叫道:「小計……」
  他本來想謝下他,問問他有沒有受傷。可還沒出口,卻見小計先板了臉,一張臉上神色說不出可恨可厭的鄭重。只聽他道:「首先,我要再一次跟你聲明:什麼叫『你為什麼連一個小孩兒都不放過』?我跟你說過一千八百遍了!我余小計雖說先天不足,骨齡跟實際年齡原來對不上,但我現在比誰矮了?我不是孩子,我是大人!看到個人乖戾點的就不知怎麼做的是你,看到個女人就不知怎麼辦的是你,是孩子的人是你!」
  韓鍔心頭一陣苦笑。他知道自己是辨不過小計的,苦笑道:「好,好,是我,是我,你是大人。」
  第二天韓鍔起得很遲。他昨日耗力極大,進了屋馬上就調息起來,然後就睡了。早上起來,卻見余小計正笑嘻嘻地看著自己,他還沒明白怎麼回事,卻聽小計笑道:「鍔哥,昨天你就是這麼身裝扮見的什麼殊兒呀。」
  韓鍔自顧一眼,臉騰的紅了起來。他衣履昨日為陣勢所割破,一身袍子散開,裡面內衣如縷,幾乎全身盡裸。見小計笑嘻嘻地盯著自己直看,他一巴掌把他打回頭去,卻聽余小計還抿嘴偷樂道:「現在知道那小殊為什麼沒跟你說上幾句就跑了吧?不過她也真狠——我要是她,只怕一見你就要嚇得跑得不見了。」
  韓鍔被他逗得面紅耳赤,忙去換衣不迭,出來卻不見了小計。走入院中,卻見余小計正在院子中間忙著呢。韓鍔一怔,問道:「小計,昨夜我調息入神時你還沒睡,好像也在外面搗鼓,你到底在幹什麼?」
  小計笑道:「昨天那龍門異中人布下的『龍門二十品』當真是好陣法。我雖不會布,卻大致還看得懂。他們很費了些心思。到他們走時,那陣勢的余形還沒散。昨夜我就把那未散之陣凝定住了。今兒起,我要加點工夫,稍加變化,把這陣勢重新弄活過來。我如果成功的話,嘿嘿,以咱們大荒山的花巧,就是龍門異中的人重來,只怕要攻進來也要費上一番工夫。」
  韓鍔見他身邊備得斧鑿俱全,攀上攀下的,一時鋸樹,一時搬石,忙了個不亦樂乎。他雖不懂,卻也覺得小計舞弄得似模似樣,笑道:「真看不出,你還有這麼能幹。」
  余小計咧嘴道:「你以為我的本事你全知道了呀。現在世上,我可是大荒山門下的唯一嫡派傳人了,好多心法,我姐姐都不如我。去年起我就開始研磨《何典》了,嘿嘿,不過我這是無根之學,叫我自己哪怕佈一個最粗淺的小陣,也不成的,但如已有架構,弄些花巧我可還大大在行。」
  韓鍔初識余小計時只道他是個懵懂頑童,從沒想到他那麼小的年紀,原來對他家門心法浸潤已如此之深。心下不知怎麼微微一凜:原來,人世真的難測,就是小計這個孩子,且在自己身邊這麼久了,他也從不曾把他瞭解得切實。他心頭念頭一起,就見余小計抬起眼來看著他,似是知道他在想什麼一般,臉上微有一絲苦澀,也微有一絲……慚色。韓鍔勉強一笑,不習慣他那洞若觀火的表情。只聽余小計道:「鍔哥,你可是在怪我?」
  韓鍔連連搖頭,卻聽余小計道:「你別騙我了。昨日,我曾以『談瀛』之術讓你看清陣法,後來又曾借你『水清瞳』——那法子可不是平常用得出的,也不是對誰都行的。必須要有一點靈犀相通不可。但借了借了,沒白借的。起碼這三兩日內,你心裡想什麼,我多半會有譜的。」
  韓鍔知他所言不虛。心中一苦,被小計看穿心思只怕麻煩大大……忽聽得門口傳來一片吵鬧之聲,余小計丟下韓鍔奔出去看。韓鍔也在後面跟上,卻見小計一出大門就已與一群人吵了起來。那群人卻穿了身什麼王府的號衣,小計這邊的管家林旺正氣忿忿地道:「一清早我就發現門口一大堆拉圾,還道誰不小心放錯了,叫底下人來掃了。哪想,剛剛,他們又推著這幾車臭東西來倒咱們門口了,真把咱們家門口當拉圾場了?」
  韓鍔看向門口街上,果有一車才傾倒的不知是什麼的、臭哄哄黑乎乎的拉圾正傾倒在門口,裡面似有不少腐臭的動物的內臟,說不出的醃髒熏人。還有幾車停在旁邊沒倒呢。那車邊一撥兒好有十幾個人,內中一個管事的冷笑道:「知道這宅子空了這麼多年為什麼一直沒人敢買嗎?只為我家王府的二爺想要,宅主偏要一個大價錢,三千兩買不進來。我們二爺一怒,他買不成,誰都別想買成!沒想前日倒真賣出去了。真還有人有那麼大膽子。二爺說了,這裡就是我們的拉圾場了。怎的?咱們就情等著你們修繕好了住了人了好來倒拉圾的呢。」
  這麼大的宅院,他們「二爺」居然出價三千兩,連韓鍔這不通行情的人聽了都不由苦笑。卻聽那管事的喝了一聲:「小的們,倒啊!以後這就是咱們的拉圾場了,從明兒起,一天早中晚三次,都倒在這兒。」
  他手下夥計雷鳴一聲,推了車就來傾倒。那管事的斜睨了門中的韓鍔一眼,見他平民穿扮,冷笑一聲道:「買主一直沒留名兒,我還以為什麼朝中的大帽子呢,也敢跟我們王府爭地兒。嘿嘿,也不看看你自己那德行。」
  韓鍔還沒說什麼,余小計已經大怒,一衝上前,伸手連抓,一個一個的,那一撥人都被他扔到了他們才傾倒的拉圾上。他下手很重,那些人摔得不清,掙扎爬起,一時個個身上臉上一身污臭。那管事的最先摔進去,卻最後才爬起,口裡怒道:「反了,反了!」還待喝令手下人上前,卻見手下已沒幾個好的站在地上了,個個跟他一樣。他眼睛一瞪,心下卻一虛,口裡虛聲恫嚇著,腳下卻好漢不吃眼前虧,與那十來個手下連連倒退著推了車走了,口裡卻連連道:「好小子,你等著,你就等著滅門吧。」
  他這話想來倒非虛聲恫嚇。余小計氣忿忿地轉過臉來,看向韓鍔,想說什麼。卻見韓鍔只是苦笑著用手搔著自己的鬢角,一聲不出。旁邊林旺口裡喃喃道:「這叫什麼世道?只要你不是個官兒,或是個比別人小的官兒,這長安城你就不用混了。這叫個什麼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