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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一去紫台連朔漠

  這日,韓鍔接到一封秘信。看完信後,韓鍔就對余小計道:「小計,過兩日跟我回一趟居延吧。」
  余小計正跟他在石板井玩得痛快著呢,聞言不樂,問道:「回居延幹什麼?」又看見韓鍔手裡的信,便問道:「是誰寫的?」
  韓鍔笑道:「回去看看那個曾被你驚為天人的樸厄緋呀,信就是她寫來的。」小計一撇嘴,湊上眼來看那封信的落款,落款果然是樸厄緋。他順勢掃了一眼信的內容,縮頭笑道:「哎喲,鍔哥,你這下可真是大大不妙!別人新近孀居,卻要你秘密回居延城一趟,還約的是深夜相會。嘿嘿,這個可大有文章了。這樣的事,你帶我幹什麼?我可不想在旁邊惹人厭。」
  韓鍔心中歎氣:這小子是越來越皮了。
  自從他這次從青草湖回來,跟小計在一起的感覺就不再是長兄弱弟,而像是跟個成年小子在一起的感覺了,兩個都算年輕人,小計常有調笑,弄得他惱也不是,怒也不是。
  韓鍔打量了下余小計一眼,小計今年多大了?實足年齡也只十五歲多吧?怎麼原來那麼矮小,一下子卻竄了這麼高,怎麼看著也像個十七、八歲的少年郎模樣了?他心裡想起剛見到小計時,他那一副憊賴賴的憨憨小模樣,唇角就不由一笑。他知道樸厄緋這次邀他回去,多半要說到小計的身世之秘,微笑道:「就是因為是她找我,所以才叫你陪著回去的嘛。」
  余小計一挺胸脯:「我明白了,鍔哥——你是怕一世英名,毀於一旦,陷落於那個……婦人之手,被她那個……陰謀詭計……點污了你的清白之軀。你是讓我跟你一起好保護你的貞節的。沒問題,一世人,兩兄弟,咱說去就去。」
  韓鍔被他痞得又好氣又好笑,揚手用信虛打了他一下:「你怎麼保護我?要真跟你說的那樣,你要以身相代?」斜眼把小計從上到下打量了一遍道:「也不知你到底長沒長成呢?嘴上是有兩根毛了,就學會這麼胡沁?」
  信上約的日期其實還早,是在七天之後。想來樸厄緋估計到韓鍔事忙,所以盡量把日子約得寬了一些。余小計因早說過要帶韓鍔到附近的風雪坑看一下,那裡的雪景據他說極為好看,所以早早地就攛掇著韓鍔動了身。韓鍔因為反正目下沒有什麼事,就依了他。
  他來到這塞外雖足有一年多了,但一向冗務繁雜,倒也真沒到附近遊玩過。風雪坑卻不在回居延的正路上,他們特意繞了遠。有小計這麼個好玩的人相伴,一路上韓鍔倒真是笑口常開。
  風雪坑在石板井西南,卻是好大的一個雪谷。說是雪谷,其實兩邊倒並不算山,只是綿延而起的兩個長約數里的坡地,中間夾的凹下去的地方就是風雪坑了。韓鍔與小計是夜晚到達的,他們兩個人也不支帳蓬,騎馬乏了,仰臉躺在雪地上看天上的星星。天色皎明,滿天裡都是星星在眨著眼,寶石藍的底兒,藍得近得像貼在你臉上,靜靜得撫慰得你的鼻息也悠悠細細的。那一顆顆星星綴在上面,彷彿伸手可捉。身下就是雪,鬆軟軟的,連綿著象廣大到千里萬里的雪。可這雪並不冰寒,卻給人點綿綿絮絮之感。這麼仰頦躺著,讓人都覺得自己像個神仙了。
  韓鍔只覺肺腑裡的濁氣都被洗淨了,半天讚道:「好美。」聲音一脫出口,就像要飛到天上,變成顆星星眨著眼,向下看著你,讓人都不敢輕易說話了。小計只是無聲地躺著。韓鍔輕聲道:「怎麼找到的?」
  余小計道:「有時想一個人靜靜——想靜的人總能找到安靜的地方的。」
  韓鍔側頭看向他臉上,只見他的鼻樑比原來已高挺出好多,尖尖的下頦上微有茸毛,唇鼻間正呼出一口白氣,細細長長的,淡得像天上的銀河。兩人靜靜地倒著,只覺得心都慢慢地靜了下來——當真自然之境,常讓人望峰息心、窺谷忘返。而人間之外,原還有這樣的臥看星野的快樂的。
  第二天天沒亮,余小計就拍著韓鍔的臉把他叫醒。韓鍔一睜眼,天還是黑的,卻已是三星當戶的辰光了。他們兩個人都是鋪了一條大羊氈和馬兒蜷縮在一起睡的。半夜很冷,韓鍔用身子把余小計露出馬腹外的半個身子遮擋了。韓鍔半迷半醒地道:「這麼早幹什麼?」
  余小計想來已用雪洗了臉,精神得很,疾道:「快點,鍔哥,遲了就看不到了!」說著,他抓起一把雪,塗到韓鍔臉上。這一激靈,把韓鍔徹底弄清醒了。韓鍔一支愣就站了起來,整整衣衫,小計已拉著他就跑。
  兩人一直跑到南面的谷口,只見天宇湛藍,星光皎徹,晨起的風正沿著那狹長的谷道直吹過來,呼呼的,很大。小計道:「我已找人算過了,今早必有大風。」說著,他們兩人就這麼迎風而立,只見小計的尖頦黑眸都迎在風裡,韓鍔的發腳眉梢也都在風裡籟籟地飄。只聽小計道:「鍔哥,我是到了這裡,才知道為什麼你要苦修技擊之術了。因為,只有如此,才可以遠行世外,獨佇荒野,面對天地之大。」
  「——天地,可真美啊!」
  他忽然發出一聲浩歎。隨著他的話,天上已微明一線。然後,有一點點魚肚白抹淡了天上的湛藍。星星抖抖的,像要抖落一身這一夜還沒洩盡的光,回去休息了。接著,一股大風吹過,吹得韓鍔與小計發腳眉梢全是冰雪。接著——奇景就出現了:只見一谷中的雪突然飛舞,白茫茫,一粒一粒,不是成片,而是成粒的在那深藍的夜宇中舞起。鬆鬆散散,隨風恣蕩,滿谷皆氛。
  韓鍔驚呆了,一張口,一股長風就吹入他肚裡,似乎把他的身子都吹透了。他攜起小計的手,只覺這麼站著,竟不似站在人間,也不是天上,而是虛虛幻幻……五樓十二城,天上白玉京,在一瞬間,都虛化為雪,蕩得人心中飄飄然有如欲成仙之意。
  這種奇景他此生未經。長風中,一切都是動的:那白、那湛藍、那雪籽、那星星……象河流一樣流淌在他們身側。只有他們是靜的,飄浮卓立,如佇世外。韓鍔又長吸了一口氣,滿心滿腑,都是說不出的感動。
  小計身上所有能飄的東西都在風中飄著,他問韓鍔道:「鍔哥,你想到了什麼?」韓鍔靜靜地看著那身邊流動過的湛藍瑩白,流冰澌雪地滌去了他所有的塵俗之念,口裡道:「感動」
  「還有、……永恆」。
  永遠有多遠?……有多遠有多遠……如果所有的湛藍虛白都流動如幻,所有的星光雪粒都漂移無岸,所有的一切都已泛若不系之舟,為什麼你還會想到『永遠』?
  風似乎一停,一停的風中,雪籽星光都靜了。湛藍——它都湛藍得定了,虛白——它都虛白得怔了,迷離恍惚——都恍惚得無控了,還有什麼能沉結下來?
  ——韓鍔一低頭,原來是沉眸碎齒,就在身畔。
  韓鍔打了個長長的哈欠,余小計翻了他一眼道:「騎在馬上已補了好半天的回籠覺了,還在犯困。鍔哥,你現在精神真的是不濟了。」
  韓鍔笑道:「你鍔哥老了嘛,哪比得上你,風華少年。」他們此時走出風雪坑已有一個多時辰了。離開時,天就已快大亮。韓鍔不願見到日光下的實景破壞他那夢遊一般的經歷,所以催著小計早點離開。
  小計也像明白他的感受似的,倒沒有多做羅索。離開時,韓鍔就想起一句他一直記憶深刻的話:「以其境過清,不可久居,乃記之而去。」
  這一句話好像是柳宗元說過的。那裡面有一份洞達與洞達之下的憂傷之味,每每重新體會,還是覺得常翻常新。前面有一句好像是「……潭中魚可百許頭,皆若空游無所依,日光下徹,影布石上……」韓鍔閉目凝思,也許,自己一生最嚮往的境界就是那溫暖而空離的『皆若空游無所依』吧?那種境味,他也曾偶然身歷。但,最後總不過「以其境過清,不可久居,乃記之而去。」
  「記之」又是為何呢?是不是想三生閱罷,歸證因果時,重新寂靜於那一刻?……他腦中正這麼沒邊沒際地想著,卻聽小計忽然道:「有人!」那一聲有如示警。接著聽余小計道:「是兩個高手,負傷的高手。」
  韓鍔一睜眼,他情知小計的功夫雖現下已非一般,且眼皮兒最高,能得他「高手」之譽的,這世上怕是沒有幾個。他抬眼一望,只見小計說得果然不錯,前面兩三里開外,正有兩人一乘,丟盔卸甲的模樣,極狼狽地往這邊趕來。那兩人似已望見他們,撥馬向這邊跑來。余小計鼻子裡哼了一聲:「不是好人,他們想搶我們的馬。」
  韓鍔看那兩人情急之態,只怕小計說得倒是真的。他見余小計的手已握向身邊刀把,心裡不由一笑:這孩子還算聽自己的話,一向不肯主動惹事。但以他愛熱鬧的性子怎麼耐得住?只怕巴不得有人來招惹自己才好。那時出手,就是韓鍔也不好見怪的了。
  但余小計這時臉上那一抹英煞的神氣卻是以前所未見過的。韓鍔看著他的少年身姿,勒住馬兒,微微而笑。余小計也勒了馬,等著那兩人靠前,側頭向韓鍔道:「鍔哥,你一會兒別出手。」
  他臉上少年氣盛,有一點躍躍欲試想在他鍔哥面前露露手段的樣子。韓鍔心底一動,微笑道:「由你,只是別太狠。可能只是給人逼急了,也不見得是什麼十惡不赦之輩。」余小計唇角一笑,似乎在笑他太過「唐僧」。知道在韓鍔身邊出手只怕要受拘束,一抖韁繩,先迎了上去。韓鍔知他心思,卻也由他,佇馬在雪地裡遠遠地看。小計的馬快,那邊兩人的馬似已疲透了,卻是小計奔到兩里開外才與他們照面。韓鍔還要看小計是怎麼出手,卻忽然面色一變,喝了聲:「大漠王!」
  他心下憂急,雙腿一夾,斑騅久已通他心意,發足一竄,電一般地就竄了出去。韓鍔猶恐去得慢了,小計已遭毒手,口裡喝道:「小計!」
  他這一聲叫得極高,在雪野上傳出,當真聲威凜凜:他是要那大漠王知道有他在,不敢痛下殺手!——他心中悔恨,怎麼一時不察,竟由著小計獨當險惡了呢?所以那兩字叫得更是殺氣畢現。
  那邊兩人果然是大漠王莫失與莫忘。他們跟小計一靠近,已打算出手。這時就聽到韓鍔的一聲斷喝,一抬頭,已認出是他。聽那聲音裡威嚇之意極重——韓鍔為人一向沉穩凝定,大漠王二人與他數次照面,還從沒見他如此發威過,那語意分明只要自己哪怕輕傷這面前這少年一指,他也天涯海角不會放過自己去。
  他們兩人怔了一怔間,小計已聞聲知警,知機的勒馬就退,一退已退出十餘丈之距。韓鍔奔得極快,轉眼就已與他並肩而立。他一雙眼冷睨地看向莫失與莫忘,至此心裡才鬆下一口氣來。
  余小計也久知大漠王之聲名,一張臉也緊張得有些發白。但他並不怕,打眼看向大漠王,卻實想不出如此聲威哧哧的兩人怎麼會是面前如此狼狽的形狀。只見莫失當日已失一臂,這時臉如金紙,氣喘吁吁,身上褐跡斑斑,分明受了重創。莫忘也好不了多少,渾身浴血,那血已凍成冰碴,結在鬍子眉毛衣服上,讓人看著萬分的狼狽,也萬分的潦倒不堪。
  韓鍔愣了愣:他沒想到會是這樣。只見兩人中莫忘已跑失了帽子,一頭白髮在風中蕭蕭飄然,像好多日子沒洗了,真是說不出的淒惶。韓鍔心中一慘:這兩個人,縱橫塞外,強橫一世,今天怎麼會落得如此下場?
  莫失卻已在半昏迷狀態,見到韓鍔一驚後,似就昏了過去。莫忘見到韓鍔卻慘然一笑,慘聲道:「當真——運去不逢青海馬呀!我們兩個老頭的氣數看來是盡了,盡了!」
  最後兩個字「盡了」在他口中幾乎是慘叫而出,更顯淒厲。韓鍔心中也劃過一絲慘然。卻見大漠王座下那匹跑得早已疲透了的馬兒似再也承受不住他兩人的重量,腿一彎,就要跪倒。
  莫忘不改他悍匪本色,一掏腰刀,就向它頸上劃去——他欲放血以激起馬兒最後的體力。可那馬兒卻再也承受不住,反哀鳴一聲,倒地而蹶。兩個一代高手這時全無防備,竟狼狽地滾落馬下。莫忘大怒之下,跳起來道:「好個牲口,平時白疼你了。」莫失卻已巔醒了,眼光中頭一次流露出仁惻之意,看著那馬兒道:「老二,由它去吧,它也盡力了。」
  然後他一轉頭,看向韓鍔道:「怎麼,韓宣撫使,我老頭子兩個現在是已家底都已散盡了。你是不是要揀這個現成的偏宜,拿了我兩個老頭子的命去?」
  不知怎麼,雖明知這兩人一向對人並無仁惻之念,韓鍔心中還是劃過一絲不忍。半晌他搖搖頭:「我們只是偶遇,如果你們以後不犯邊塞之規,我自由得你們去。」
  莫失慘笑一聲:「由著我們去?想來你也看出我老哥倆兒去不了哪裡了?」莫忘卻還未盡去暴戾之態,狂燥道:「要你現在裝什麼仁義。老大,我抱著你走!」說著,他抱起莫失,踉踉蹌蹌地在雪野裡走去。余小計看著那漸漸挪遠的歪歪斜斜的足印,不知怎麼有觸於心,忽然從鞍側摸出了一革囊酒,一擲而出,擲向莫忘。
  莫忘虎倒威猶在,一轉身接住,這正是他們需要的。他擰開口先給他老大喝了一口,又自己狂灌了一口,叫道:「謝了,小兄弟!」
  余小計卻似給他們打氣般,對著他們背景叫了一聲:「好漢子!好兄弟!」
  這兩句一出,只見莫失與莫忘身子在雪地裡抖了一抖,陡地挺立起來。小計的身子也微微顫動,似是很是激動。莫忘身上的傷想來也不輕,有一刻工夫,才走出兩人的視野。韓鍔才明白余小計的心思,見他還呆呆地望著,伸一支手握住了他冰涼的手,道:「你說得不錯,他二人瀕死之機,確終於稱得上好漢子,好兄弟了!」
  余小計回過眼來,一雙眼深深地望到韓鍔眼底裡。韓鍔有些不慣,但也沒有退避。四目相望,卻如從眼裡伸出了兩雙手,熱熱一握,有如承諾。
  他們又放馬而行,不出里許,只見前面一片雪塵暴起,竟似有一大隊人馬卷馳而來。韓鍔一驚,與余小計互望一眼,俱已猜得多半是追襲大漠王的人馬。他們兩兒倒要看看究竟是什麼人,竟能逼得大漠王敗逃至此。那隊人馬卻來得好快,轉眼間已到近前。還有一里開外,前面的騎者已望到了韓鍔兩人,開口用伊吾話喝道:「見沒見到兩個受傷的怪老頭逃經這裡?」
  他一語問罷,余小計冷冷一哼,沒有開口。那人大怒,轉眼大隊人馬奔近前時,他就脫隊奔來,一鞭就向余小計後背抽來。余小計一撥腰刀,光芒一閃,竟已斬落了他的鞭梢。那人更是大怒,就要靠前相鬥。
  余小計一抬眼,已望向隊後奔來的一匹馬,「啊」了一聲,喃喃道:「漠上玫!」韓鍔也一愣,抬眼望去,卻見遠遠的隔著數十騎騎者,一匹黑馬上正坐著一個女子。那女子身形矢矯,一身黑衣,身後大氅隨風而飄,氣勢極為勁健。她的一張臉上,卻蒙了一尾紅巾。那紅巾卻長,飄拂拂的足有二尺,遮得她臉上只見得出一雙眼睛。馬蹄兒捲起的雪蓬蓬的,只見得她黑衣之上,紅巾在飄,與刀靶上飛舞的紅絲繩相映成趣。
  那女子也側顧了一眼,然後似一驚,用伊吾話斥道:「退下,別亂問,那是威鎮三州的韓宣撫使。」
  眾騎者都一驚——韓鍔劍斬宗咯巴後,在漠上一帶,已威名極著,何況此時又是他自青草湖歸來後。那些騎者略停了停,那女子似急欲追殺大漠王,一甩鞭子,眾人聽得空中一聲鞭響,就欲再往前奔。他們大隊人馬走的路卻距韓鍔與余小計立身處還有半里許。韓鍔只見小計面色呆呆的,想他只怕還多少有些記掛大漠王二人,憐其末路,不忍見其這麼身死。又見這一幫馬匪在自己面前如此無忌,不由心中說不出的騰起一股怒意。他口中忽然冷冷一喝:「有我韓鍔在,你們還是這麼縱橫無忌,想殺誰就殺誰嗎?」
  那批馬匪也都生性暴躁,有易怒的已經勃然大怒。眾騎者一回頭,卻見韓鍔提馬向前了一步,擋在小計前面,一手按劍,凜然作色,卻自有一種橫闖過千軍萬馬的威勢。只聽他開口喝道:「大漠王就是為橫行無忌,才數遭我連城騎重創,給你們揀了現成偏宜。你們,可是想取而代之?」
  那邊七八十匹馬一時都停了下來,被馬蹄捲起的雪花猶疑地不習慣這一靜似的在空中頓了頓,慢慢飄墜。只聽那女子忽敞聲一笑,用伊吾話道:「那韓宣撫使要待如何?」
  韓鍔沒懂,卻是小計翻譯了。只聽韓鍔道:「商有商規,匪有匪路。你們要是太不依規矩,到處殺人奪命。說不得,我就要除了你們了!」
  他跟小計只有兩人,面對數十鐵騎,卻也毫無怯意。那女子呆了呆,怔怔地看向韓鍔,不知怎麼,韓鍔就感到一絲熟悉的感覺。只見那女子忽拱手道:「小女子絕無冒犯韓宣撫使與連城騎之意。有韓宣撫使在位一日,以後,我們也絕不冒犯連城騎。」
  韓鍔忽然一靜。見對方已交待至此,卻也不好太過相逼,就待放他們去。卻見小計的臉上還是呆呆的,沉吟了下,開口道:「那你們今日先退回去,起碼今日不要追殺大漠王二人。」
  那女子一愣,想不出他為什麼忽然袒護大漠王二人,聲音微怒道:「韓宣撫……」她聲音已怒,似就要發威了。接著卻微微一緩:「你為什麼要袒護他二人?他二人難道就不是匪了?要知道,強存弱亡——這塞外,原也有塞外的規矩,那大漠王兩人也不得不服的規矩。」
  韓鍔靜靜道:「因為我小弟今天不願看到有人殺他二人。」
  那女子一怔,拿眼疑惑地看了余小計一眼。韓鍔也不知自己今天為什麼會做出這番事,他只覺查出小計的不快,覺得要為他做點什麼。這麼無理的事,無理的緣由,在他也還是頭一次。
  那女子臉上的紅巾一陣飄動,忽然道:「好,就緩過他今天,看韓宣撫使的面子。弟兄們,咱們走。」她一撥馬,倒轉馬頭,回身就走。她屬下也跟湧而上。那女子卻在馬上回身道:「韓宣撫使,小女子今後對客途正規商旅與連城騎一定秋毫不犯。望韓宣撫使也勿以我『漠上玫』為敵。」
  她說這話時,韓鍔心底又浮起了絲熟悉的感覺。他回眼看向小計,見自己雖喝退追騎,小計臉上卻像並無歡喜,只怔怔的、一片茫然之意。
  ……著取戎衣為與誰,雙蛾久慣笑鬚眉;忽然旖旎行邊塞,且驅驄馬越斑騅……
  詞還是舊詞,只是唱的人不同了。樸厄緋妍姿巧笑,手捧玉杯,喉裡低低地唱著:「樂陶陶、用銜杯,行矣關山不需歸。戰罷銀河懸青索,系取長庚與相偎……」正是居延城的王宮,這裡是後花園,夜已三更,四周寂靜無人。這個小小亭子卻是波斯式樣的,亭內鋪了錦蘮,炭火融融,樸厄緋獨自一人,沒有留什麼僕從服侍,單獨與韓鍔坐在一起。
  韓鍔卻沒有帶小計前來,因為估計今晚要講到小計的身世之秘,一時還不知道是不是讓他聽到的好。
  亭前有一個水池,那水卻是溫泉,騰騰的熱著,因此池子四周,好多花草竟還有些綠意,跟遠處的積雪一襯,越發覺得恍惚怪異。亭內只設了一個坐榻,卻是韓鍔坐著,樸厄緋就坐在旁邊地毯上,只見錦茵雜繡中,她一身緋彩,臻首瑤鼻,紅唇皓齒,伸著一隻手正在與韓鍔斟酒。
  斟罷酒她就這麼素齒微露,輕輕唱著,用歌聲勸進這一杯酒。灑光瀲灩,她的十指握在酒杯邊沿,蔥白似的嫩。她坐得離韓鍔極近,裙裾散開,那裙裾似簌簌地要侵拂到韓鍔的腳腕上來。天上沒有月,卻是冬月三十的日子——沒有花的季節,她卻嬌艷成如此一奼。連韓鍔也都覺得一望之下,目眩神迷,心中感歎:這樣的女子,遠嫁塞外,卻也當真是委屈了她。
  樸厄緋的年紀說起來要比韓鍔大上許多了。但她並不顯老,就是偶爾眼角會露出一點皺紋來,可那也是風情一現,只聽她道:「好好的歌兒:歌好,作這歌兒的人也好。韓宣撫使與杜姑娘這麼雙駒並轡,馳騁天涯,索劍為盟,卻讓我這薄命女子當真羨煞了。」
  說著,她輕輕仰起臉來一歎。
  與一般女子不同,她歎氣也是仰著臉來歎的。那張臉兒就似一朵花開在韓鍔面前三尺之處。她的手指輕輕把玩著手裡酒杯的杯沿,一下下摩娑,眼睛斜瞟著韓鍔的足腕,那姿式有些輕佻,似一下下意會的用手指摩娑在韓鍔的腳腕上似的。一下下的輕癢,似要搔到眼前這個男子的心眼兒裡去。
  亭中並沒有點香,空氣裡卻似乎瀰漫了迷迭香的香氣。韓鍔足腕輕輕一顫,樸厄緋笑道:「冷嗎?」說著,她伸手輕輕一握,就已握住韓鍔那瘦硬的腳腕,口裡低聲道:「有時,真的好想有這樣一點瘦骨崢稜的依靠呀。」
  她的聲音如水,指間的划動也輕柔如水,像春三月在涇水中的游泳,水荇翠帶柔糯糯、蠕動動地纏了上來,韓鍔只覺渾身一硬,眼前的樸厄緋卻似要水般地化去,溶溶的浸漫到他的身上來,給所有因為生硬磨折而出的裂縫傷痕以一夕水色的慰撫。
  她的指尖輕輕,已輕輕伸進了韓鍔的襪帶,整個人都似要化做一脈春水流到韓鍔的衣縫裡來了。癢癢的酥滑,像要沿著韓鍔的腿,一直貼肌貼肉地撫慰上來。
  但她的口氣裡又有如此的自傷,讓韓鍔也不忍心太過躲避的。只聽樸厄緋低低道:「我想看看你的腳,可以嗎?」韓鍔還沒及說話,樸厄緋卻已當他默認了一般輕輕給他脫去了靴子——原來一個女人脫靴也可以脫得如此溫柔。她的手輕輕一握,握在了韓鍔的布襪上,口裡低低地歎道:「好久,沒有看到過我們漢家男子的赤足了。多久了?有多久了?從進宮起,有十八年了吧?」
  她輕輕仰起頭,口裡淺淺的喟歎似卸去了韓鍔心中的甲冑,手裡的五指卻輕輕剝脫了韓鍔足上的襪。
  韓鍔的臉雖已曬得好黑了,足下因為未見陽光,卻反有一種特別的蒼白,樸厄緋低著頭,五指順著他的趾縫梳去,糯糯的,柔柔的,宛如月光水色一般,涼軟軟的讓人無法躲避。可觸久了,卻成一燙。
  韓鍔這時才覺得她的手心是熱的,只聽她口裡低聲道:「其實,在當年的當年,最初的最初,我碰到的第一個少年,拘謹羞澀,從來沒有看到過他別的地方稍稍裸露出,只是一起嬉水時,看到過他的足腕。那時,我就愛上了他的足腕了。那時,也真的好傻好傻——誰會想到進宮,誰會想到遠嫁,誰會想到和親,誰又會想到當什麼王妃呢?心裡頭所有的傻念頭就是嫁給他,到晚上,給他端一盆溫水,洗淨他足上的塵泥,揉鬆脫他骨裡的疲倦。」
  她仰起臉:「多少年了?……多少年了……?時間可過得真快。老天老天,不知道是不是可以讓我這荒居塞外、為命運遣棄、為漢家拋擲的一個女子也得以一償宿願呢?」
  她口裡說起『時光』時,眼中也似濕潤成一片瀲灩。——所謂時光,那脈脈汩汩流動而過的時光,是最能瓦解一個人心頭所有的防範的吧?
  她的指在韓鍔的足上輕輕的摩娑著。臉兒卻向韓鍔膝上偎來。「你是男人,我們漢家人中已不多的男人了。」
  她的臉又輕輕靠在了韓鍔的膝上:「我是女人,一個被遠拋於荒野的女人。好多時候,覺得自己真的軟弱得像一流水呀。時間,容顏,華年,色澤……就那麼汩汩地流去了。自己已提領不起自己一整個人了。好想含住一點點硬,握住一點點紮實的東西,找到一點堅強,依賴上一場澎湃……」
  韓鍔是習練技擊之術的人,袍岔一向開得很高,這時前擺似在無心之間被樸厄緋整個掀開,她的一支手還在韓鍔的足腕上輕輕地劃著,另一支手卻沿膝而上,臉兒手兒都輕輕偎向他兩腿之間,低聲道:「聽說煉劍的人,最後那劍鍛成之刻,都要經過一場淬火……那劍火燙燙地伸入凍水之中,哧啦一聲,青煙直冒……為什麼我這樣的一個女人,這一生,只能任由自己水樣的肌膚骨肉就這麼冷下去,冷下去,冰冰寒寒,卻又並不凍住……」
  她輕輕地低歎著:「我就等不來那熾劍一淬的騰騰一沸嗎?」
  她說時眼中忽冒起一點精火,那奕奕生輝的一點光彩似是瞬間把她的面容點燃。然後,燒得似是她的唇角都乾燥了,伸舌無意識的在唇邊一舔。那軟軟的舌頭象心之火苗樣紅紅地一燦,一動就炸入韓鍔胸口。
  ——只是那麼一星一點,韓鍔覺得該不會燙傷自己什麼的,卻沒覺查間,自己所有男性的渴念與虛榮都似已被點燃,然後騰騰一沸,身子登時象燒了起來,燒過心室,燒過胸口,燒過小腹,燒出了突兀挺立的焰火之山。
  樸厄緋目現驚迷,低聲道:「呀,你好燙。」
  她似驚異韓鍔的變化,臉兒輕輕湊前,低聲道:「你好硬……」然後,口舌微張,忽然就輕輕地靠近韓鍔的私密處,一拂而觸,然後她的唇先濕了,以一個柔弱女子所能達到的最柔弱的姿態表露著一點噙含……她的目迷離,人呻吟,整個身子似都輕顫……韓鍔都覺自己最末梢的神經都被撩起了從未有過的輕顫,這樣的女子這樣的夜……一切都像美麗,而一切也像妖幻……
  韓鍔身子忽旋飛而起,一飛沖天,直盤旋而升,不可遏制地飛出閣外。然後他空中踏歌,足尖一點閣簷,步步而上,似直要高舉於此無月之夜。身下,小閣冬後,炭火春融。他身影盤旋,一落落於數丈之外,赤著的足一踏積雪,一點冰寒之意就從湧泉戳入,他的心神一靜,目現清明,怔怔地望著閣中的樸厄緋——奼女其妖,他今日才算明白了什麼叫做『奼女其妖』……
  樸厄緋在閣內用一雙迷離的眼把他看著,靜靜地看著,似乎那目光飴蕩得韓鍔足下的雪都要化了。韓鍔忽然低頭,長吸一口氣,平整好自己的心情,梳理好脈息,然後好一時。藉著那足踏冰雪之效,一身長衫才重又能鬆鬆軟軟地在腰際懸垂下來。他肩頭輕輕一動,已重又躍入閣內。坐在獨榻之上,沖樸厄緋低低一笑:「樸王妃果稱傾城,這『迷迭之術』當真足以纏縛陷落天下男子了,卻不知是有什麼事讓韓某辦呢?」
  樸厄緋的眼中微有失望,她輕聲道:「你難道不知,迷迭之術卻是也要施者動心才能發揮到這樣的境界嗎?」她的聲音軟軟的——如果真是什麼迷迭之術,那確也是已發揮至極至,渾然到自然了。
  韓鍔微微一笑,並不答言,伸手穿襪,穿好後把腳重又套在了靴子裡面。樸厄緋的聲音轉滯,滯澀地道:「你當真……當真……流水無情呀——人生得意須竟歡,韓宣撫使,你這一江奔流,不肯偶佇,卻是要流到哪裡去呢?」
  韓鍔含笑不語,穿好靴子才道:「樸王妃,我聽得消息,王妃不日就要與伊吾王格飛大婚了吧?」樸厄幻一抬臉,臉上寒意一現,「不錯。」
  她一垂頭:「其實他當上伊吾王以後,已納了不知幾許姬妾了。」
  「好在,他還不敢不娶我的。」
  她的額頭上這時升起了一絲皺紋,紋路苦苦的,讓韓鍔心中也不由一時升起憐惜。他心中憐惜一動,卻見樸厄緋忽衝他一笑,那一笑艷如春花,晃得韓鍔眼前只覺得春光飴蕩。忙忙一定心神,不敢再看。好一時才敢直視向她的眼。樸厄緋卻歎了口氣,知道不行了。半晌只聽樸厄緋笑道:「韓宣撫使,剛才你也並不是完全沒有動心吧?」她目光盯向韓鍔袍下的某處,那目光就像是一場暖昧,暖昧得韓鍔心頭一片晦暗。只聽得樸厄緋笑道:「不管怎麼說,咱們也算是有過一點肌膚之親了。韓宣撫使,小女子適逢大難,你可要幫我。」
  她的眼睛似笑非笑地一睇韓鍔。韓鍔在她一語之下,再也控制不住鎮定。臉上,脖子上,一塊紅布似的,爆開了一片火紅。這兩年多的歷練所得在樸厄緋這樣一個女子面前早已潰不成軍,一霎間,他似被還原成原來的那個青稚羞澀的少年,只覺滿心滿臉都是靦腆。
  可他的這份靦腆樸厄緋卻像很是愛看,她眼波如水,若調侃若嘲笑地看著他,已不動絲毫綺念。可那眼光深處,卻似隱藏著就是眼利之人也望不見的深撼。只聽韓鍔歎氣道:「緋姐,你何苦這麼捉弄於我?」
  他的聲音青澀澀的。樸厄緋臉上一笑,心頭卻苦澀一閃——她苦修三十餘年的『奼女其妖』竟抵不住這年輕人的一笑天然?她心中突地一怒,但並不形於面色,只是聲音稍有些變形地道:「我只是不服杜方檸那小丫頭罷了,憑什麼這麼好的運氣,她出身清貴,修習精湛,就是遇人也比別人遭遇的好些。而我,憑什麼就一定要……」
  她此生似乎頭一次有些控制不住自己:「來個勞什麼……一去紫台連朔漠,最後也只能獨留青塚……向黃昏吧?」
  說著,她心頭一酸——她久已慣於控制自己,不再讓自己心酸。可這突然湧來的心酸卻是控也控不住。只見兩行淚水在她臉上流下。她一閉眼:完了完了,苦修多年,奼女其妖之功幾近大成,難不成今日要毀於一旦?
  韓鍔一見,也覺吃驚,不自覺地上前拍了拍她肩膀,低聲道:「緋姐,別,別這樣。你的惑術天下無敵,我要不是想著一經陷落必遭你嘲笑如別的男子般,是斷也逃它不過的。」
  他安慰得言不及義,卻反把樸厄緋心頭的那一點酸楚平息下來。樸厄緋一時止淚,含笑看向他:「余婕說得沒錯,你原來——果然還算是一個情種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