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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兩宮無事安磐石

  杜方檸卻已陷身血戰,韓鍔的斑騅風一般馳入了她身邊的戰團。他長劍到處,斬刃傷敵,不一時已與杜方檸湊到了一處。
  杜方檸也自渾身浴血,見到了他,猛地眼中一亮,又見到他手中提的首級,不由敞聲一笑,聲震四野。
  那圍攻杜方檸的數十人這時才看到韓鍔手中的首級,人人一呆,竟自停了下來。韓鍔已驅馬到了杜方檸身側,杜方檸看了眼他疾驅而至的矯健身姿,臉上微微含笑:「長庚一擊,劍斬天驕,我終於沒有耽誤你的大事。」
  身邊雖敵影如潮,兩人已必遭不幸,可杜方檸眼中卻含情凝睇。在這雪野生殺中,竟自漾起了一股別樣的女兒溫情。
  她的眼波如風,輕輕一掃身前身後的重重鐵騎,低低一歎道:「著取戎衣為與誰?……究竟又為與誰呢?」
  然後她不看韓鍔,反望向天邊,嬌聲長吟道:「……雙蛾久慣笑鬚眉。忽然旖旎行邊塞,且驅驄馬越斑騅……為什麼我久已淡視天下男子,卻終究無法淡視於你,那是為什麼呢?」
  她說時口角微微含著笑。她是一個有著太多心事的女子,可這一刻,她卻似終於回歸了平靜一般。她又掃了眼四周重重的敵影,低柔一笑道:「這一下,可當真『行矣關山不需歸』了。」
  他們身邊的包圍忽然一陣驚亂,只見有兩匹馬兒突馳出來,馬上的人已紅了眼睛,直向韓鍔與杜方檸殺到。
  韓鍔與杜方檸都知道,這接下來的殺局,只是餘韻了,對望一眼,韓鍔忽低聲道:「你我同仇!」接著兩人座於馬上的身影忽翩然而起,一避已避開了那兩騎來者的揮刀一擊。兩人重又落身於馬鞍之上時,那兩騎敵將已奔了出去。韓鍔手中長劍脫手一擲,直釘向其中一人後心。那人聽得後心一片刃芒帶動的風聲,低頭一避,長劍已失去準星,眼看就要落空劃去,杜方檸青索忽出,一帶帶住了那劍柄,索頭微微一抖,長劍準頭已變,筆直地釘入那人後背心口。
  四周之人一片驚呼。杜方檸手腕一收,那長劍就已撥出,只見一蓬鮮血登時冒出,韓鍔卻已飛撲而至,一手抄住那把長庚,身子在空中一折,已向另一人刺去。那人回身出刀,可卻快不過韓鍔,韓鍔長劍一擊,已正刺中他喉頭。
  那人刀鋒登時軟垂,可韓鍔身影已高懸敵群之中,一落下地,只怕不馬上就萬刃穿身?杜方檸的青索卻在空中一卷,已捲住了他的腳腕,伸手一帶,韓鍔借力而翻,已重落回到斑騅之上。杜方檸低低一笑:「與子攜歸。」
  這卻是他們練就的「居延獵」合擊中的最後兩式,卻一直還沒有機會使用。適才韓鍔追殺羌戎王,人人俱在局中,雖極為凶險,卻遠不如這兩式看得清晰明白。四週一時靜得就是一根針落地的聲息也聽得到了。
  杜方檸與韓鍔的馬兒緊緊靠在一起,兩人在馬上的身形也依偎在一起,知道可以這麼依偎的時間已經不多了。兩個人卻都沒有說話,四周也靜靜的。好半晌,杜方檸閉著的眼睛才重又睜開,微愕道:「他們怎麼還沒有攻上來?」
  ——是呀,那些羌戎人怎麼還沒有攻上來?這時,四周人似乎才回過神來,一迭迭私語爆發起來,杜方檸仔細一聽,卻聽那些人人人叫道:「他們殺了左賢王,他們殺了左賢王了!」
  他們重複叫著,最後這話連韓鍔也聽明白了,他與杜方檸對視一眼,兩人忽然俱都臉色慘白——他們苦心積慮,輕生一擊,原來殺的不是羌戎王,而是左賢王?
  韓鍔坐在馬上的身影忽然一挺,他不甘心,他不甘心!
  四周人馬卻已燥動起來,一迭聲道:「帶他們去見大汗,帶他們去見大汗!」
  杜方檸與韓鍔這時才明白為什麼四周聚集而來的人馬沒有夾擊而上,而剛才那兩個紅了眼的漢子分明是左賢王的親信,那麼,羌戎王在哪裡?他們正自想著,忽見面前幢幢的人影忽向兩邊閃了開來,一匹中等身材的馬兒緩緩馳至。
  那是一匹黑馬,馬上的人也不見得高大,面色黑肅,可他的馬到處,四周羌戎人人人屏息靜氣。那人在韓鍔與杜方檸十丈開外站住,拿起眼來靜靜地望著韓鍔與杜方檸。他與韓鍔與杜方檸之間,人群卻已讓開了一條道。杜方檸的手心忽然出汗,低聲道:「這是個高手。」
  韓鍔默然,半晌,才沉凝道:「原來這才是羌戎王。」
  沒錯——這才是羌戎王!只憑他這一份默然無語間的氣度,就較剛才那縱騎馳獵、高大雄壯的左賢王不知多出幾許豪邁。
  場中空氣一時凝靜下來,再沒有一個人說話。韓鍔的手雖遠離劍柄,卻也在測度著那真正的羌戎王是否在他一擊之距。
  杜方檸身子沒動,眼睛卻在四掃。她與韓鍔心意相通,心裡想的是如何給韓鍔製造一線之機。那邊的羌戎王卻忽然開口:「你們是誰?」
  他說的是羌戎語,韓鍔卻也聽懂了。他與杜方檸互望一眼,正不知如何回答,場中忽響起了一串拍手之聲,只聽一個童聲笑道:「大汗,這就是我找來的兩個中土棄徒,技擊好手呀!」
  「我說那左賢王心存悖亂,大汗親自將他召到青草湖,還不願臣服,有野心要做羌戎王。憑他的德行,他也配?大汗心存大度,把節鋮都交給他,開這一場『人獵』。讓他帶著羌戎王旗號,追殺這青草湖的百獸之王白熊。如果眾部族首領與左賢王手下人不為難他,或他能在群力角逐中最終射死白熊,這羌戎王的名位就歸與他。」
  「那左賢王還只道他真能臣服眾人,在別人殺了他之前殺了那白熊呢!怎麼著,不用大汗親自出手,我陳果子找來的兩個殺手就殺了他。看他還敢狂悖?」
  「大汗,大汗,這人獵的規矩是有冤報冤,有仇報仇,事後不得糾纏的。殺其人者得其位,這左賢王的位置可就是我的了,大汗可不能不依祖訓。」
  韓鍔與杜方檸齊齊一驚——原來是這麼回事,怪道一到這獵場自己就已感覺殺氣極重,原來是這麼殘酷的一聲「人獵」!
  杜方檸把眼看向那曾與自己惡鬥的使長刀的羌戎人——原來他並不是要救護左賢王,他是不讓自己搶在他前面殺了左賢王,羌戎人居然有這等規矩?
  那跳出來說話的卻似一個小孩子,一身倒像是漢家打扮,卻不倫不類,竟似穿的是戲綵斑衣。只見他身形雖不滿四尺,一張臉上卻又生得有皺紋,本來清清秀秀的相貌,看上去卻說不出的油膩與詭異,直如一個小丑一般。
  韓鍔心中一驚,這人他認得:就是那夜他在青草湖見過的……那個孩子。
  ——不,他不是孩子,其實是那個侏儒!
  只見他一跳一跳地就跳到了韓鍔與杜方檸馬前,一伸手就抓住了他兩人的手,笑嘻嘻地把他二人扯落馬下,笑道:「好了,你兩個總算不辱使命,快快下來,隨我晉見大汗。」他話說得極自然,但韓鍔與杜方檸卻已覺出他是在幫自己,心中略怔,已隨著他翻身下馬。
  羌戎王的面上卻不見喜怒,那個自稱為『陳果子』的侏儒已把韓鍔與杜方檸扯到羌戎王馬前三丈之距,笑道:「大汗,這可是祖宗的規矩,左賢王的位置從今天起就是我的了,你可不能不認帳的。」
  身形離那羌戎王一近,韓鍔的心思已集在劍上。可他與杜方檸都在重創之後,那羌戎王似乎也深淺難測,他也就不敢輕舉妄動。
  那邊羌戎王的臉色依舊陰沉,只點了點頭,也沒說話,也不知他在肯定什麼,卻已撥轉馬頭向後退去。一時好多羌戎人齊聲高呼,似是頌讚之詞。大家似乎都對左賢王的死並無芥蒂,除非那些左賢王的那些部下。
  那羌戎王走遠了數丈才回頭對陳果子道:「一會兒帶他們到帳中來見我。」說著,一提韁,他人已策馬走了,餘者眾人都齊齊跟上。
  直到他們走了好遠,那陳果子才抬袖擦了擦他這時才敢冒出來的汗珠,斜眼打量向韓、杜二人,靜靜道:「你們這兩條命我算揀回了一小半,如果想全揀回來,這命以後可就是我的了。兩位刺客,跟我走吧。」
  兩碗烈酒,就擺在韓鍔與杜方檸面前。這是一個大帳,帳頂很高,羌戎王坐得距離韓鍔與杜方檸也好遠。
  韓鍔從一進帳門,心裡就在測算著羌戎王可是在自己的一擊之距內?可惜,那羌戎王坐處距他一劍所及之地卻遠出了數尺,縱有方檸照護兩翼,要想一擊而殺羌戎王,只怕已非易事。更何況,那羌戎王的坐姿沉沉穩穩,隱隱透出的氣勢與咯丹三殺略仿。只要他有哪怕咯丹三殺其中一人一半的功夫,略阻一阻韓鍔的攻勢,他帳內還有好幾個分明是此道中健者相護,帳外又有兵士,聞聲即至,韓鍔想於大帳中刺殺他就已是萬難。
  韓鍔坐下時,只見杜方檸正望著自己,韓鍔就輕輕地幾不可為人所見的搖了搖頭。
  陳果子卻正侍立在羌戎王身側,他的模樣好像是一個小丑,卻又像一個弄臣,穿扮則像一個俳優。杜方檸看到他與羌戎王之間的暖昧情形,忍不住皺了皺眉頭。韓鍔望向陳果子時,眼裡卻忍不住露出一縷痛惜,但那絲神色轉瞬即不見。
  陳果子分明也望到了杜方檸臉上一閃而過的表情,卻嘻嘻然全不在意,反笑得更歡了,似有意噁心杜方檸一般。可看到韓鍔那劃過眼底的一抹痛惜時,他的面色茫然了下,接著卻似乎一怒……
  羌戎王至始至終都是寡言之人,只說了一句:「喝酒。」韓鍔與杜方檸互視一眼,只有端起酒碗,喝下了這一碗酒。
  一碗酒過後,羌戎王就不再理他們了,處理自己的事情。過了半晌,看見韓鍔與杜方檸二人還在,似頗厭倦地擺了擺手,示意他二人退下。韓鍔與杜方檸只有退下。
  兩人離席時,眼中卻交換了一下驚疑的眼色:這羌戎王叫他們來,只是為了讓他們喝一碗酒?這算什麼,是賞賜嗎?
  他兩人退下後卻被安排在陳果子的帳蓬內。陳果子的這個帳蓬的陳設卻極為古怪,種種零零碎碎的小東西充塞其間,有漢家的,也有羌戎人的。什麼小泥猴兒呀,佩玉呀,酒杯呀,紈扇呀,裝飾精美的佩刀呀……林林總總,說不上一共有多少。有的一看就價值連城,有的卻只是極拙劣的大路貨色。因為東西都小,更顯得這個帳蓬內五彩輝煌,分外零亂。杜方檸也算見多識廣,卻也不由看呆了。
  她回眼看向韓鍔,卻見韓鍔正一臉愕然,臉上似有一分憐惜的神情。她用肘捅了捅韓鍔胸口,笑道:「怎麼了?」
  韓鍔低聲一歎道:「這孩子……」
  杜方檸蚩聲道:「他不是孩子,他的年紀可比你大多了去。他就是個變態的小侏儒。」她說話時一臉鄙薄神色。
  韓鍔卻只靜靜道:「如果我不是另有機緣,也許,我長到現在也就跟他沒什麼不同。」
  杜方檸有些怔怔地望著他,沒有摸清他話中是何含意。
  韓鍔的眼卻空空的,攸然間想起小計。如果小計在,他會懂得他說的是什麼的。在心底很深很深處,他有時覺得,自己還是那個稚弱無依的孩子……長安城外的冬,空空的曠野,荒涼的墳頭,一個一臉空白的孩子,除了恐懼,還是恐懼。如果不是遇到師父,他現在會是什麼樣的呢?
  有的人,是用一生也走不完從孩子到一個『成年人』之間那麼迢迢的路程的。因為缺撼,因為錯過,哪怕他以後在這個成人的世界中變得多麼陰險,那也是一個孩子似的報複式的陰險。
  他突然記起那天深夜爆發在青草湖深處的煙花,與煙花一明下那孩子一亮的臉。他起身走向帳外,陳果子的帳蓬是單獨的,孤孤獨獨地立在這羌戎人的連帳之內。他想起那煙花一謝之下那孩子瞬間老去的容顏,猛地覺得心裡有什麼東西被摔碎的感覺,一滴淚不知不覺地就在他的頰上滑下,但他自己都沒有覺察。
  可他預知了自己可能突然而至的軟弱,所以才會突然抽身走到帳外。而這些,沒有人懂,包括方檸,她也不懂。
  他突然聽到身邊有一點聲息,一回頭,只見陳果子正有些怪怪地看著自己。雖然不瞭解關於他的一切,韓鍔卻直覺地覺得他是一個好敏感的孩子——不知怎麼,他總還覺得這個實際年齡可能比他要大上十來歲的人還是個孩子。
  見他看向自己,陳果子的臉色忽然板了起來,很不高興似的,冷笑道:「吹冷風醒酒嗎?不用了,那酒是永遠醒不了的。」
  說著,他一轉身,一蹶一蹶地就進了帳蓬。轉身之前,他的眼光劃過韓鍔的臉,韓鍔才驚覺自己臉上有一滴淚。他伸袖拭了,跟到帳門口,只聽那陳果子正在對杜方檸道:「兩個刺客傷得不重吧?是還想行刺吧?」
  韓鍔與杜方檸一驚,他們本就覺得這陳果子來歷行事極為古怪,更搞不清他到底為什麼要救自己。只聽他冷冷笑道:「你們兩個還是省省吧,你們想刺殺羌戎王?憑你們兩個以為就行?喝了那『屠酥』酒後,還有力氣殺人也說不定,不過最多只能殺我這樣先天不足後天也沒補全的人,要想刺殺大汗,你們還是省省吧。」
  韓鍔與杜方檸這才大驚,默默一提氣,才驚覺體內氣息大是不對。只聽陳果子冷冷道:「那可是大金巴活佛送給我們大汗的藥。無論什麼人喝下,十天半月之內,要想用力氣殺人,只怕都提不起平日十分之一的勁來。大汗因為左賢王不遜,久想換掉他。但大汗一向倨傲,且以前左賢王父親還是我們大汗的大恩人,大汗也覺殺之不祥,才一直不好動手。加上那左賢王在羌戎之中也有不少長老支持,所以才拖到今日。」
  「大汗被迫重開『人獵』,放話給那左賢王,如果在不失旌旗的情況下獵殺白熊,就以羌戎王之位相讓。沒想那左賢王卻剛巧給你們殺了!我雖謊話連篇,以大汗的聰明,想來也不會全信的。只是現在因為祖規,加上正好要安排接替左賢王的人,一時不便殺你們。但我親眼看到他讓你們飲下了『屠酥』。你們喝下這酒,無異常人,大汗也就不太用擔心你們了。我見你兩個功夫還不錯。怎麼,願意扶佐我當左賢王嗎?願意的話,我就會全力全你們兩個一條小命。」
  他個子雖矮,說話時一雙眼卻上翻,掠過韓鍔與杜方檸的頭頂,有意顯示自己根本看不起他們一般。
  只聽他冷冷道:「我跟大汗說,是我讓你們潛伏在李長申部從之中的。大汗也查了,果然你們是路上才投來的。我料得果然不錯,漢家朝廷之人,又哪裡有誰這麼大膽了?所以大汗也還就相信了我一大半,以為你們真的是為我賣命的護衛。怎麼著,跟著我,你們有命,凡事有我罩著。不跟著我,嘿嘿,就等著五馬分屍吧!」
  杜方檸看不慣他驕妄自大的樣子,哼了一聲,並不理他。
  那陳果子卻直問到韓鍔臉前:「怎麼,不敢承認了,你們其實是來刺殺羌戎王的是不?而不是什麼左賢王!」
  韓鍔靜靜地看著他,靜靜道:「不錯。」
  那侏儒忽然爆笑起來,指著他們倆,笑得喘不過來氣道:「就憑你們?你們也配?又是兩個傻子漢家豬!」
  杜方檸忽然截聲道:「難道你不是漢人?」
  那侏儒一愣,跳腳道:「我不是,我才不是什麼奶奶的不值錢的漢人。只有你們這些傻子才是。」
  杜方檸冷笑道:「那你當羌戎王是什麼人?他又把你當做什麼人?你頂多也不過就是……一個弄臣。」
  她的鼻翼輕輕一哧,顯出說不出的輕視。那陳果子忽然暴怒起來:「他,他起碼還是個英雄,比你們漢家皇帝老兒強多了去了。我情願跟著他當個弄臣,你們能拿我怎樣?」
  杜方檸若有深心地盯了他一眼:「不錯,他是比我們皇帝強得多了去了,所以我們皇帝派使者來要與他和親,聽說這次選的是長安韋家的一個如花似玉的女兒韋蕊兒。知道他強,我們才來向他臣服的呀。我們還要殺了他,免得讓他再……象糟蹋那些輕薄漢人一樣的去糟蹋別的女兒。」
  她的話裡有一種極深的譏刺,韓鍔卻像沒全聽懂,只覺她話裡另有深意。那孩子似的陳果子果然臉都白了,猛然怔了一怔,直直地盯著杜方檸的嘴,想來這個消息他還是剛剛聽到。韓鍔卻有一種覺得他要昏倒的感覺,差點忍不住伸手去扶。
  卻見陳果子受驚之下一張臉卻似重新回復了小孩兒似的面貌,口裡一向裝嫩的聲音卻乎老了,如同一個正常的三十多歲的男人一般,只聽他尖聲道:「你、你、你……」
  他忽似驚覺,戳指指著杜方檸道:「原來你是女人!你是……」
  「杜、方、檸!」他忽然驚醒,眼神裡流露出一種說不出的厭惡與痛恨:「你們姓韋的姓杜的就沒有好人!」說完,他看了韓鍔一眼,他分明也猜出了韓鍔是誰,那一眼的眼神卻說不出的複雜,全沒有看向杜方檸的厭惡,只有一種相遇也晚的忌恨。
  他忽然一跺腳跑出了帳外,丟下了韓鍔呆呆地站在那裡。好半晌,韓鍔才道:「方檸,你何苦欺負一個……孩子。」
  他想了想,還是吐出了『孩子』兩個字。方檸看了他一眼,卻也沒有再嘲笑他的『濫好人』,只倦倦道:「不刺激一下他,他又如何會幫咱們?」
  韓鍔分明感覺——她好像知道什麼,而且深知這個陳果子到底是誰。但她不主動說,他也就沒再問。
  ——方檸是不是在算計著什麼?不過,無論她的算計是什麼?哪怕跟刺殺羌戎王有關,他也覺得,她不該這麼對待那一個『孩子』。
  「我沒有哭,我不會哭給你們看的。」子夜時分,青草湖深處,陳果子咬著嘴唇,狠狠地看著韓鍔說。
  夜好靜,枯草好荒涼,韓鍔也不知為什麼會偷偷跟著他來到這裡。他不知說什麼好,只是默默地站著。他站在上風,無意間用身子給那明顯穿得有些單薄、凍得有些瑟瑟發抖的陳果子遮擋著風勢。他的氣息運行已被那『屠酥酒』所制,但見陳果子凍得發白的嘴唇,他還是勉力運起自己的『石中火』真氣,身上輕輕地騰出一些暖熱來。
  但他這時冒運真氣已不免有些吃力,不一時臉就蒼白了些,卻因傷又升起了絲病態的潮紅。陳果子一句恨恨說罷,呆呆地看了他半晌,才咬唇道:「你是韓鍔?」
  他仰著臉看向韓鍔,聲音裡已沒有了平時的做作,顯出那日韓鍔偷窺他放煙花時的一點拙稚來。韓鍔靜靜地點了點頭——他的名字,想來在羌戎人中也所傳極盛了。
  陳果子默默地望著他。難怪韓鍔覺得他是個『孩子』——只見不一時,他就破啼為笑了。他從懷裡掏出個蔫巴巴的煙火筒,輕聲道:「我又找到一個了,可是,因為受了潮,引線也沒了。我想烘乾它,可又怕把它給烤著了,砰地一聲就廢了。揣在懷裡,卻更汗濕了,反越來越不能用了。我又捨不得丟。你能幫我把它放出來嗎?」
  韓鍔點點頭,默然接過那個煙火筒,握在手裡。殼子是紅紅綠綠的紙,卻有些軟沓沓、蔫巴巴的。他提運真力這時極為費力,卻覺得,難得有什麼事讓這『小孩兒』高興了,還是勉力一試吧。
  他的三陽真氣發出,溫溫和和,足用了一盞茶時間,那煙火筒已被他掌心熱力烤乾了,可他也出了一身的汗,比跟十餘個強敵對搏似乎還累。他只覺得虛弱得聲音都有些顫抖,勉力控制著,卻見陳果子已猶疑地晃出了一個火熠子,一晃即亮,卻猶疑地不知那煙花還能不能放。
  韓鍔伸手接過,長吸了一口氣,左手執著那煙火筒,右手執著那火摺,運氣一逼——他此時本不該冒用內力,只覺肺腑間撕裂一痛,那『屠酥』酒果然厲害!可那火摺子上的火焰也被他逼得細成一縫,鑽入那煙火筒內,宛如引線,
  那陳果子早一臉期待地看向他。只見那煙火筒內冒起了一股青煙,可半天沒動靜,陳果子幾乎失望了。就在這時,一顆顆亮亮的紅綠珠子從那煙火筒中噴發了出來,直噴向夜空,在空中一炸。陳果子喜得跳起來用力地拍起手來。韓鍔默默地望著他,火光下他的臉真的彷彿又回到了童年,沒有了一絲皺紋的、平平坦坦、快快樂樂的童年。
  筒裡一共也只七八顆珠子,一顆顆湧出,持續的時間也不長。可煙火落了好久,陳果子還是張著口望著夜空,沒有說出話來。他的臉像是很快樂,又有著一縷憂傷。那快樂讓韓鍔看著也覺得快樂,可那茫然的憂傷卻在他心頭扯起的是一縷清晰已極的憂傷,利得如刀,割入他的心口。好久,只聽陳果子道:「你果然是韓鍔,從聽到你名字第一天起,我就想見到你了。」
  他抱著膝蓋跪地坐了下來。他身子本矮,這一坐,更矮了,仰著頭跟韓鍔說話很費力氣。韓鍔也就體貼地坐下身來,依舊擋在他的上風。
  只聽陳果子道:「原來,真正勇敢的人在沒有力氣時也依舊能夠勇敢;原來,這樣的話也不是空話;原來,這個世上還真有這樣的人。可為什麼,他們不是呢?」
  韓鍔的鼻子裡聞到的是煙火放過後強烈的硝煙的味,可那味道很好聞,他只覺得胸中莫明的一陣舒暢。只聽陳果子道:「你願不願意聽我給你講個故事……其實我不是孩子,而是個很老很老的人。真正比你老的還不只十歲,而是一百歲,一千歲。你願不願意聽一個好老的孩子給你講故事?」
  他的話裡空空落落,真的像是比韓鍔在輪迴巷裡見過的余國丈的『鬼魂』還要老上許多。韓鍔點點頭,他要說什麼,就說吧,他總該有機會說一點什麼的不是嗎?
  只聽那個好老的小孩兒跽坐著說道:「好久好久以前,在長安城,有一戶人家。他們是貴戚之家,他們的祖藉卻在洛陽。可那一年,他們家已經快要敗落了:所有的男兒都不好長大,朝廷裡的爭鬥也越來越烈,他們家是要敗落了。他們家有一個六七歲大的孩子。那家裡當家的老人實在想不出什麼辦法保全這一家門了——在那樣的一個朝廷,想自保的最好的方法就是,多多知道內情消息,最好能討好皇上,討好不到的話,多知道些皇宮裡的消息也好,因為那是可以得以趨利避害的。」
  「他們想出的辦法就是,送那孩子入宮。雖說他是個男孩,但據說,在漢朝時,那漢家的大官們的老例就是送乖巧的男孩子入宮當太監以親近內闈,探聽消息的了。」
  「可時間又過了幾百年了,漢家的貴戚也知道要面子了,不可能真的就把一個貴家子兒送到宮內當一個閹臣。有一天早上,那孩子見到了新派給他的一個保姆,那保姆卻真的與眾不同,她好老好老,老得一張小臉象棗核似的。但她很會哄孩子,那小孩子於是很喜歡她。可這喜歡中還有一點害怕,因為他發現,那保姆有一項特別的工作,那就是,每天都要用一種特別的手法,兩三個時辰的時間揉那男孩子的小蛋蛋。」
  他的臉色茫然了一下:「他那時還不知道那也是漢家人秘傳了幾千年的把戲了,好久遠好久遠的。那是一種陰毒的手法,好多人知道,但多半是位高權重的人,他們一慣研究的就是怎麼給人去勢,好製造奴僕,去除勇敢,取悅自己與別人的。因為,一個人一旦去勢,無所顧忌,就會換回來好多東西的。」
  「三年之後,那個保姆莫名其妙地就上吊死了。那個男孩子卻知道:她一定不是自殺的。因為他看到了,而且他聰明。可他再聰明,也是長到十二、三歲後,才慢慢發現自己與別的男孩的不同的。別人的變化他都沒有,別人該長大的地方他長不大,別人已變的喉嚨,聲音,鬍鬚,他都沒有。然後,一個消息在長安城中流傳開了,原來,那個貴戚之家裡那個極受寵的男丁竟是個『天閹』。」
  韓鍔一眼悲涼地看向遠處,他知道他說的是誰了。
  「天閹說起來雖說也不是很有面子,但那畢竟那是命,也不會太沒面子的。所以,那男孩十三歲時,因為有的地方還小得還跟個好小的孩子似的,太醫也說了他是天閹,於是他就順利地進了宮。他又乖巧又清秀,又聰明又好看,又識文又斷字,又會討好又會弄嘴,皇上身邊不是正缺個這樣的人嗎?皇上可不喜歡那些身上總是臭哄哄的太監,哪怕那些人是他特意弄出來的。這孩子於是就成了皇宮裡年紀最小也最得寵的近臣。」
  韓鍔努力調理著呼吸,呼進的都是些硝煙之氣,卻盡量不讓自己發出一聲歎息。他覺得那孩子講的雖然一定是一個痛切而真實的故事,但卻更像……一則寓言。
  陳果子靜了靜:「那孩子好乖巧,他很快就學會了好多花樣,會插科打諢,也會在後宮裡討好,會在該正經時正經,不該說話時絕不說話。於是,他就學會了弄權。」
  他的臉上浮起了絲嬰粟般的燦爛與惡毒:「那些年,那是十來年前吧,那孩子在朝中可慢慢真的權傾一時了。自從擅寵專房的余皇后暴斃以後,宮中最受寵的也就是他了。他也會幫自己家族的忙,在朝中為他們爭得了多少利益,清除了多少政敵呀!」
  陳果子的眼中流露出一抹悵然:「可他的名聲也大了,長安城中,婦孺皆知。在所謂清流——以『清流』之名謀一己私慾的人口中,他早被傳成了一個妖童。——狡童破老,那是萬古遺訓了。於是,針對他的一場真正的攻擊也開始了。」
  他臉上神情一變:「豈無一時好,不久當如何……聖眷易變呀!何況那時的皇上已經慢慢老了。漢家的政治從來都是這樣,說是皇上一統,其實文官們才是這天下的主子。再有銳氣的皇上折騰上幾年後——多半折騰得也不是什麼正地方,慢慢地也就洩勁了。然後,求仙訪道呀,沉迷聲色呀,有的晚年再想起政績的呀,什麼樣的都有。那時正好羌戎復盛,剛剛勢起。朝中那些足智多謀的大臣們就有了新的主意:說如此妖童,留在朝中宮中,足以敗政,對付羌戎人最好的辦法不就是把漢家的諸般寶貨連同這個妖物一起送去?以結敵好,又萎靡敵志。這真是個一舉數得的奇謀。」
  「那小孩兒當時也有十六七歲了,身子卻一直長不大。他還沒有全明其中關竅,如果換在現在,他也許就會聰明得走不成了。可那時,他真是愣了,打死也不相信皇上真的會把他送給羌戎人。可皇上,不知聽了哪兒的話,真的把他送去了。」
  陳果子的臉上流下了一行淚,他的聲音忽轉淒厲:「那時的他就發誓:如果真要把他送到羌戎人手裡,他就一生一世,要與漢家為敵,要那大漢天子永生永世的寢食難安!」
  他忽一仰臉:「他做到了,他幾乎做到了!他有智謀,他也有諸多的小花巧,用在羌戎人的政局中,也還是大有用處的。他也會討好。他看準了當日還勢力不多的烏畢汗,他討得了烏畢汗的歡心。他要在他身上實現他那個英雄的夢。他出生入死,幫那個烏畢汗出過多少主意呀!他就是在羌戎人的地方,也是一個妖童。所以烏畢汗才會那麼的信重他。有時,明知他說的可能是假話,因為彼此的情誼,也從不點破。可他也不知他對烏畢汗是什麼樣的感覺的,他即敬佩他又厭惡他,即像愛他又像恨他。他是帶著全套的腐蝕的本領來到這蠻荒之地的。但他畢竟出了點小力,幫那烏畢汗整理出一番基業。數年之前,他就已聳恿烏畢汗搔擾邊塞了。得罪過他的人他永遠不會忘記,他要讓那些人付出代價,血的代價!他做到了!」
  陳果子的聲音又悲涼又梗咽,他似乎說得累了起來,身子軟弱得像個孩子。韓鍔忽然覺得他的側臉有些像小計——其實本不像,卻說不出為什麼,那一份稚嫩的樣子就給他這種聯想。
  陳果子忽然靜了下來,遠處忽有怪怪的號角響,他一跳站起,抹了下臉上的淚:「我可能是瘋了,這個故事,你永遠不能對第二個人講。永遠永遠。你發誓!大汗在找我,我要先回了。」
  韓鍔一下站起身,見他已上馬回走,韓鍔張張口,叫了聲:「果兒!」
  ——我的名字我的名字——我從小曾聽慣的名字,好久好久沒有人曾這麼叫過了!
  這一聲算是什麼?三十多年迢遞的辛苦人間後好難得的一聲家鄉母語的招魂?
  陳果子的臉上忽淚飛如雨,那當年的他還似一個好小好小的新鮮的果實,現在,只是陳陳的隔夜的油果子了。
  他一回頭,深深地看向韓鍔一眼:「這個故事的最後一句時,直到最近,他才聽到了一個什麼韓鍔的名字,他後悔沒有早些聽到。原來人生、還可以有另外一種活法……但,不是每個人都有那樣的勇氣與運氣的。你獲得的,自己好好珍惜吧。」
  韓鍔只覺心中悲咽,眼見著陳果子瘦小的身形騎在馬上遠去。他的身形看著又小又蒼老,他就是再喊,喊回一個魂魄,不知是不是也只讓那個小身子平增痛苦而已。
  空中硝煙的氣息已淡,韓鍔忽驚覺胸肺間大是舒暢了好多。
  ——『屠酥』藥力解了一些了?難道,那清剛矯健的硝煙之味才是無意中可以一解屠酥藥性的東西?
  羌戎王的宿帳很好辨認,他似乎是個生性簡樸的人,也許因為他吃過很多人沒有吃過的苦,韓鍔這些天隱隱聽聞羌戎王出身極苦,好像還做過異族的奴隸。那他真的與陳果子都是一對苦命的人了。
  他功力並沒有全復,可他知道時機不再。陳果子是個極有心機的人,他叫自己放煙花一定並非沒有深意。
  他沒有回去見方檸,自己悄悄費了好大力潛到了羌戎王的帳側。其時已過午夜,帳內沒有別人,只有兩個人一重一輕的氣息,那分明就是羌戎王與陳果子了。
  韓鍔長吸了一口氣,然後,突地撥劍,一道劍鋒在帳蓬上劃過,他已一閃身就進了帳內。
  羌戎王反應好快,他本正坐在羊氈上與躺著的陳果子在說話。帳內生了熊熊的火,一帳溫暖,陳果子赤了上身,露出的皮膚像個死去的嬰兒的白。他裹著毯子躺在地上。
  羌戎王第一反應就是回身撥刀,他的刀就在身畔,然後一雙眼已盯在突闖而進的韓鍔的面上。韓鍔本想入帳即擊,可這時,看到羌戎王拿刀的架式,身形忽靜了下來,靜如止水——寵辱不驚,靜若止水。
  ——這羌戎王是個用刀好手!他的刀並不特別,青青的,如生沉銹。但那絕對是一把殺人的好刀。這羌戎王,身手只怕還在咯丹三殺之上!
  韓鍔與羌戎王的身形都如一瞬間定在了那裡——沒有呼吸,他們已無暇呼吸,都情知如此闖帳一刺,一招之間,只怕生死立判。
  羌戎王也根本無暇呼叫帳外護衛,怕稍露洩怠,韓鍔之擊立至。
  陳果子的身形一支愣就坐了起來,此時只有他是個閒人,他可以叫。只要他一叫,韓鍔身後近在咫尺的護衛闖入,今日刺殺之局必敗。
  韓鍔緊張地盯著羌戎王,卻已沒有心思關心陳果子的動靜。他只要一隙之機。他知道羌戎王要的也只是一隙之機。有了那一隙,只怕馬上——寵辱皆驚,動如脫兔!
  陳果子的臉上卻陰晴數變,他的手還在毯子裡,面上一時是青,一時是白。
  韓鍔與羌戎王卻已要發動,帳內氣息已緊,陳果子忽一張口。他一張口,羌戎王已感覺到。他們合作已不止十年,他知陳果子要叫了。護衛一至,他要搶先發動。只要延緩一刻,援兵到後,韓鍔必定事敗身死。
  可陳果子在毯中的手忽然動了,就在羌戎王才要起身撲擊的一刻,一把泛青的匕首從那毯子中突出,已刺入羌戎王后心。
  羌戎王深知陳果子恨漢家制度是如何之深,所以全沒料到他這一擊。他大怒回斬,一刀已架到陳果子脖子上,韓鍔提劍要救,卻怕一救之下,羌戎王手中稍動,就已要了陳果子的性命。
  陳果子的眼睛好烏深好烏深地盯著羌戎王,烏畢汗的眼也直直地盯著他——他一生斬敵殺人無數,可這一刀,已近在肌膚,卻下得好慢。
  帳中一時都似窒息了,羌戎王忽低喘一聲,手中刀已落下,身子頹然而倒。陳果子靜靜地看著他,已搶先接住了那可能發出聲響的落地之刀,低聲的卻無限愧疚地道:「無論如何,我還是個漢人,我不能讓你再與漢家和親,不能把自己從小最疼的親妹妹再送到這裡來。這裡,不是她該來的。」
  他靜靜地撫著羌戎王背上之刀:「這把刀,是左賢王手下副相羅茲的。刀上有毒,也是左賢王獵熊時專用的秘製的。你看,我籌劃得多好?以前幫你籌劃時,幫你除了多少敵人呀,連你的死,也是我籌劃出來的。」
  他忽抬臉沖韓鍔一笑:「你殺不了他,他才是羌戎人中最快的刀手。除了我,沒有人殺得了他,也只有我能殺他,別人都不能!」
  他的牙齒咬著嘴唇,似乎終於長大了,成熟了。
  只聽他的聲音是平靜的,可語意深處卻若哭若笑:「左賢王副相羅茲的刀染著巨毒刺死了大汗,我也是死在他們刀鋒之下的,明日羌戎就要大亂,此後內爭必悍烈無比。有人復仇,有人爭位……沒想,我最後做的卻是一件給漢家青史留名的事。我這一生,終究是一條養不家的狗!也終究是一個無恩無義的妖童……你走吧,但,這裡的事,永遠不要跟人提起,永遠……讓我在歷史裡沉埋下去。」
  他的唇忽然吻上了羌戎王背後半露的巨毒之刃。
  韓鍔早就提防他要尋死,可萬沒料到會是此等死法。他疾撲而至,可那毒真烈,瞬息之間,陳果子的臉色已烏青,只見他還對韓鍔笑道:「嘿嘿,你算不羸我。如果來生我們生為兄弟,我才是大哥——別看你長得高,你也就只配當個小弟。」
  接著他的意識已模糊起來,一張小臉上烏青漸褪,竟露出說不出的蒼白來,好像把韓鍔錯當成了烏畢汗,只見他伸著小手抓著韓鍔道:「烏畢,烏畢,你那一刀終究沒有砍下,所以,我跟你去,我跟你去……」
  一道風忽從韓鍔割破的帳子裂口吹入,利得像刀一樣,斬斷了那還連綿著的話語,也斬斷了韓鍔心中所有的熱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