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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千家今有百家存

  兩人身上的傷勢都不算輕,但好在都是些外傷——咯丹三殺都是外家好手,為他們所傷雖然疼痛,卻沒有被中土內家好手擊傷後的麻煩。杜方檸生性仔細,隨身帶的就有藥。以後兩日,兩個人行行復行行,為了將息傷勢,走得卻慢。時維九月,他們兩人已走出了巴丹吉林沙漠,來到一片大草原。草兒已枯了,早晚都結得有厚厚的霜。馬蹄兒在霜草上踏去,只聽得咯吱吱一片輕響,越顯得四野寧靜。
  早上的草野霧氣濛濛的,乳色的霧彌瀰漫漫,霧裡有些生命力頑強的草兒還在不甘心地逞著最後一點綠色。這樣的土地,真彷彿是一片『夢土』了——誓將去汝,適彼夢土……韓鍔殘篇斷句地想起這麼幾個句子。杜方檸自入了草原以來,一時找不到水源。她愛清潔,心裡不免焦躁。這天清晨,她因見霧氣沾到哪兒都是濕的,就叫韓鍔走開走遠些,還不許他回頭。
  韓鍔笑應了,自牽了馬兒去放——方檸連馬兒也不肯留在身邊。他一人走出百餘步開外,有霧遮著,就是回頭也不大看得清什麼了。他坐了有一會,看方檸一直沒動靜,不由回頭去看,以為方檸可能在練什麼功。那時霧氣瀰漫得太過厲害,就是眼利如他,卻也見不到什麼了。忽然有一陣風吹過,霧氣一蕩,韓鍔卻在那稍稍為風稀釋的乳湯一樣的霧中看到杜方檸裸著的身體。她仰首站著,在用那干久了的身子承接那草野上的霧氣。腳底星星隱綠,身邊霧如紗如帶似地環著她,肩上如有水珠。她在霧中露出的肩頭圓潤柔婉,一切又都是隱約模糊的……韓鍔看呆在那裡。好久,杜方檸才開始用一塊絲絹擦拭沾滿了霧氣的身子。四野復靜,風快息了,霧也重合,方檸的身子更是迷濛在霧氣裡,幾不可見。韓鍔只覺心頭一片靜美,撥出個草根,放在嘴裡嚼著,澀澀的象隱有一絲甜意。
  「咱們為解決那咯丹三殺,幾乎就已傾盡全力。刺殺羌戎王,卻不知又會怎樣?」杜方檸笑著說。「而且,我們怎麼接近他呢?還要在他和他屬下全無防備之下。烏畢汗據傳生性暴躁,卻又極為多智,只怕不是一個好騙的角色。這件事,倒是大難。」
  韓鍔也想得頭疼。杜方檸拿眼看著他,繼續道:「我會羌戎話,況且,這些年羌戎人原也劫掠得有不少漢家婦女,想來生的也有子孫。如果我要改扮,冒棄一下羌戎人,只怕也還能行的。只是……」她瞇著眼笑看向韓鍔臉上:「你鼻子雖高,但最多能改扮個西域的胡人,羌戎人可沒長得你這樣的,他們的鼻子反跟漢人一樣是趴的。不知我要給你梳起幾個小辮來,是不是會像上一些。」她伸手拍打下韓鍔的臉,仔細端詳了下,忽忍不住好笑:「平時沒覺得,怎麼今兒我難得的仔細看下你,才發現——你不只是不像羌戎人,不像胡人,其實也不像漢人呀。你,到底算哪兒的人?」
  見她語涉調笑,知她正在拐著彎兒的罵自己。韓鍔不由微微一笑:「這時才覺得我長得太醜了?非常非常的不可人意了?」他一笑時緊抿的唇角微微一咧,露出沾著青草汁的整齊的牙——他的手適才正拿著根猶有殘綠的草根在嘴裡嚼著,上面是高挺挺的鼻樑,一對不大的卻極有精神的眼睛,眼神無辜與純淨。只為了那副眼神——杜方檸出身清華,見過的男人千千萬,卻再也沒見過那樣的眼神——她想,她也會喜歡上他的。
  不知怎麼,韓鍔那份好純淨的臉相卻讓杜方檸總能感到絲性的魅惑……那可真是,好「男子」的相貌。杜方檸心裡一跳,臉一紅,啐了他一口:「去!你一個男人,要長得那麼可人意幹什麼?我倒是一向……」她唇角微微一咧,漾出絲笑意:「……嫌你長得太可人意了些。惹得什麼於姑娘二姑娘呀,還好像有什麼姝姑娘還是殊姑娘,要麼甘心為你一死,要麼不知什麼原因的就對你大怒,要麼北氓山頭暮華院裡朝思暮念,下出些千奇百怪的盅來……嗯,我不知道的想來還有不少。你怎麼這麼鶯鶯燕燕的,一點也顯不出我慧眼獨具、於萬萬千千男子中超撥出你一個人的只眼。」
  韓鍔臉一紅:他就是這點不爭氣,心裡一窘,臉就要紅,那紅還要暴發開,直到連脖跟都紅了。杜方檸——他牙齒根都恨得酸酸的——怎麼一向不當心不在意的樣子,原來其實已把他的行蹤交遊打探得清清爽爽,兜了底的明晰。他也不知為什麼最近以來那盅毒卻沒有大發作,只是隱隱地有時有些疼痛,難道小計那孩子真的治好了這個利大夫也束手的盅?聽杜方檸說「不知道的想來還不知有多少」,他的腦中忽想起夭夭,臉上一赤,心裡恍惚了下,只有她還不被這杜方檸知道吧?
  他恨恨地說不出話。杜方檸倒情願他說不出話來,只聽她微笑道:「我就不知,你現在曬得已這麼黑了,黑得跟個羌戎兵似的,怎麼還會臉紅?你教教我,以後我也可以學著裝羞澀騙那些小姑娘大嫂們去。」韓鍔氣得一句也不想理她,卻覺得她的語調漸次溫柔起來,只聽她低低道:「鍔,你看著似塊木頭,不太會說話的。其實呀,你這樣人,最會勾人,最會下套,最會往別人心裡摻沙子了。」韓鍔心中也升起絲溫柔。他是拿這方檸全無辦法。一向她最會左右自己,想讓自己怒則怒,想讓自己喜則喜。只聽杜方檸輕聲歎道:「我這麼一個人,怎麼就會上了你的當,被你騙了去?」
  那話裡不止是溫柔,還有一絲絲空茫的意味。
  韓鍔怔了怔,他知杜方檸是一個極驕傲的女子。真正驕傲的人,是不會喜歡真正的兩情相悅的吧?在自己深心底處,對……那一種交頸相歡,爾汝纏綿不也是總有一分說不清的牴觸?因為所有驕傲的人都早已在深心裡把自己嫁於孤獨。那是一個人的初心,杜方檸那一句話似乎就是對自己有違初心的感慨,所以才顯得有那麼一絲茫然。
  韓鍔說不出話,只是把那草根苦苦地嚼著。抬眼四周,草荒雲低,好大的天地,雙駒並轡,縱橫馳騁,確為至樂。但,獨牧星野,眼望雲起,無拘無束,那一種少年時的悵望,卻重又在心底浮起。
  兩個人的相伴,相守與相依,就是對這人生最嚴厲的拷問的最後回答嗎?有時真覺得是的,在兩情歡好,耳鬢廝磨時。但生活並不在那一刻嘎然而止,人生總是很長,長得你盡有時間偶起心情想重又獨自一人脫略而出,無視天下,縱騎飛馳,一劍高逸。——但就是浮起這種渴望孤獨的心態時,方檸與自己也是相通的,所以,這一種相伴真的是……很好。
  ——他們這時已又行出了五六百里,離青草湖日近了,所以杜方檸才會那麼鄭重地提出刺殺羌戎王的問題。一時,杜方檸回過神,想起開頭正經的話題,掠了掠鬢,重新問道:「鍔,你說,這件事該怎麼做呢?」
  韓鍔閉目倒在草地上:「我也還沒想。我一直在盤算的是:這件事到底可不可做?是不是刺殺了羌戎王后,他的部下必然分崩離析,雖說還必有搔擾,已不足成為大禍。畢竟這也是一條人命,雖不見得比別人更貴,但也並不更賤。咱們總不能平白無顧去殺了他。如果真是一刺可以瓦解羌戎逼臨塞上之勢,那麼,這事就必須做。」
  「至於怎麼做——事情是做出來的,不是想出來的。你我現在兩眼一摸黑,想是想不出什麼的,只有遇機而動吧。」
  那晚,他們卻碰到了一撥遊牧的羌民。杜方檸此時果然已把自己改成了羌戎婦女的打扮,也給韓鍔換上了羌戎牧民們常見的袍子。她似很精擅化妝之術,自己顴骨下抹了重重的兩抹赤紅,十分誇張,卻也別有一種野悍的好看。她還把韓鍔頭髮打散,截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