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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戎馬不如歸馬逸

  所謂戈壁,卻是一段段黃色的石崖裸立在沙漠上。年代久了,那石頭為風所蝕,為歲月浸削,便有了那些懸崖孤吊吊地聳立成一派奇險。
  巴丹吉林沙漠北端的戈壁名叫咯丹灘——咯丹在羌戎語裡是護衛的意思,因為這段絕險之地曾護衛過羌戎的祖先免遭敵襲而得名。韓鍔與杜方檸奔行數十里,連遇伏擊,輕騎脫險,甩脫了大漠王的屬下部從,日過正中時才來到的這裡。他們與大漠王的部下對戰時,隱隱感覺,對方正是要把自己逼向這個地方。那麼,這咯丹灘就是大漠王布下的埋伏?他兩人知道自己已甩脫了幾乎大漠王所有的部下,但還有兩個高手沒有甩脫,那該就是莫失與莫忘。韓鍔與杜方檸的馬才馳入那片戈壁,就為眼前的奇景炫住了眼。日正當午,咯丹灘上,儘是黃崖荒沙。到處都是深深淺淺的黃,有的山崖為日光所照,光彩一炫,竟似金色的。那金色還有背光的暗影襯托,更顯得說不出的雄奇與輝煌。
  韓鍔與杜方檸在馬上對視一眼,似同在說:就算埋骨在這個地方,也不冤了。他們不再奔跑,因為,決戰之機已到。不是他們殺了大漠王與咯丹三殺,就是自己被殺。荒涼沙海裡的規矩,也就是這樣的了。他兩人放鬆了轡頭,提著韁緩步到一方高崖之上。抬眼望去,四周都是崖壁,偉岸奇崛。而稍遠,就是那一望無際的荒沙。烈日之下,韓鍔為日光暴曬了一年的臉微微發黑,而杜方檸的臉在疲累之後卻顯得微微黃白,兩人額上都是汗水。他們兩個並轡而立,都能聞到彼此身上的汗腥氣。
  這烈日之下,到處都是乾旱的氣息,那幹幹的氣味裡,更濃更烈的卻是殺氣。韓鍔忽縱聲叫道:「戈壁長刀,斬腰、解馬。韓某已至,你們現身吧!」他聲音悠長,叫聲才罷,卻聽他們來路上也發出兩聲嘯叫,那是大漠王二人。他兩人的叫聲如瀚海狂風,直捲過來。杜方檸忍不住,也仰天嘯叫起來。她與韓鍔的嘯聲一高一低,俯仰有致,交纏而上。韓鍔一時目光一凝,嘯聲忽停,留下杜方檸一人的嘯聲與莫失、莫忘二人相抗——這塊戈壁太大,他適才為眼前奇景所驚愕住,這時才看到那戈壁灘上的三個人。
  那三人並不立在一處——只見在韓鍔不遠的一個高壁上,正坐了一個人。那人穿著件羊皮厚裘,裡面卻袒露著胸脯,什麼也沒穿,膚色黃黃的,好如荒沙。他的膝上橫了一把刀。那刀好長,足有五尺。——戈壁長刀!韓鍔已遭遇了他兩次刺殺,這還是頭一次認真見到這個人的廬山真面目。只見他鼻子很高,一頭髒發,辮著幾條不成規矩的辮子,目光陰冷,全不理韓鍔與杜方檸的嘯叫,默然無聲。
  左前方的崖底的陰影之下,卻也站的有一個人。那人背靠山崖,頭上戴了帽,臉部全為陰影所遮,什麼也看不到。可以看到的是他腰下的彎刀,那把刀相當彎,有如半月。韓鍔目光盯向他時,他就回了一眼。那一眼,也像是孤形般的掃來——他是一個斜眼,但斜眼中的目光如此凌厲。韓鍔心裡默唸了一聲:斬腰!
  誰是「解馬」?——據說解刀一刀可以在一碗酥油茶的時間內解盡一匹活馬的全身之骨,解罷之後,馬的心還是跳著的。右面不遠的沙地上,正躺了一個人。那人眼空空的,雙目不畏日光,直向上看著。他的「解馬刀」就叼在他的嘴裡,白閃閃的,只不過比匕首略長一點——一寸短,一寸險,這人敢仗不足半尺的兵刃成名,想來一身技業非同小可。
  那邊馬蹄飛踏,大漠王莫失與莫忘已聯騎追至。他們一抬頭,就看見立在高崖之上的韓鍔與杜方檸。只見韓鍔的身姿頎長雄健,為那高崖一襯,似乎更見磊落。他的磊落反襯著的是杜方檸的嬌艷。杜方檸雖數日未曾浣洗,但她一個女孩,原自注意乾淨,這時望去,荒沙戈壁間,依舊眉目如畫。莫失與莫忘雖久居塞外,卻俱是漢人。各個民族間的審美感原不相同,他們不是缺少女人,而是久已少見漢家美女了。這時猛地於塞外戈壁間見到紅顏如此,不由心中一陣恍惚,似乎陡地就遙憶起一些當年的歲月。
  卻見韓鍔與杜方檸這時已下了馬,放了那兩匹馬兒隨便閒站著。他們之所以先選上這一處高崖,本意就是要護住這兩匹馬。在沙漠中,無論勝敗,沒有馬兒是不行的。韓鍔忽解開水囊,先讓杜方檸喝了幾口,再仰頭自己長飲罷,又去餵那兩匹馬。他舉動間有一種爽利的神氣,讓莫失與莫忘都覺得,自己長長的一生,都未見得這般郎才女貌的一對伉儷。
  只聽韓鍔放下水囊道:「人到齊了?那無須多言了,來吧!」
  他一語才落,坐於他右側高崖之上的戈壁長刀已一躍而起。他一躍,身子就遮住日影,只見天上地下,人影雙飛,一把長刀攪起日光,二話不說,兜頭就向韓鍔劈至。他兩次伏擊均都失手,還受了傷,心中惱韓鍔最烈。韓鍔一聲長吟,手一按,長庚劍已脫鞘而出。那柄長刀好長,戈壁長刀人未近崖,刀已先至。韓鍔傷不到他,只有用劍向他刀上一擊。「噹」地一聲,刀劍相交,戈壁長刀身影在空中一頓,見杜方檸腰上青索已簌簌欲動,他人就向後一翻——這翻騰之式也大異中土技擊之術,落回與韓鍔立身處相距僅兩丈餘許的山崖。好臂力!韓鍔只覺右臂一陣酸軟,如果要較力的話,他原不以力著稱,倒是要遜那戈壁長刀一籌了。
  杜方檸忽抬眼望天,叫了一聲:「鷹!」
  天上果有一隻鷹在飛,盤旋於青得刺眼、青得讓人心裡空空的長天之上。天上只有一帶雲影,還是淡淡的。只聽杜方檸道:「據聞,咯丹三殺中解馬最善豢養鷹犬。所養之鷹,有傳遞消息之用。今我已經碰面,你敢不敢讓那鷹飛回去,傳給羌戎王一句話?」她這話是用羌戎話說的。口裡說罷,一伸手,已從袖裡掏出一方白絹,就用眉筆在上面寫了幾個羌戎文字,一抖手,包了塊石頭,就向那邊臥於地上的解馬擲去。
  她這一擲,風聲呼嘯,卻是擲向解馬口裡叼的那把短刀。解馬竟躲也不躲,任由那石頭包著素帕擊在他口裡的刀鋒上,他的牙咬得緊緊的,刀鋒居然並沒有因中石頭一擊略有鬆動,割傷他的嘴唇。只見他揀起那方素帕,用羌戎語讀道:「刺殺韓鍔功成——」他疑惑地抬起眼。
  杜方檸冷笑道:「不錯,如果你有信心,敢不敢在一戰之前就把這句話傳回去?」她用漢語與羌戎語把這話說了兩遍。韓鍔回望杜方檸一眼,已知她所懷的深心。解xx眼中冷光一閃,忽一揮手,囁唇一嘯,只見天上那鷹鳥已低頭俯衝,直奔而下,距地將至兩丈許才一翻身,輕巧巧落在他的臂上。只見解馬把那素帛繫在了那鷹腿之上。他這時微現遲疑,杜方檸忽大笑道:「就算你們羌戎人猜不出,我想那莫家兩個老頭兒已猜出了——我們此一行是去刺殺羌戎王的。嘿嘿,今日之戰,不死不休,你還敢放這個鷹嗎?」那解馬本微有猶疑,聞言後,臉上狂悍之色忽起,他左臂本彎抬著,立著那鷹,這時右手忽向左臂上一拍,又伸手一指,那鷹已一衝而起,在天上打了個迴旋,直向正北八百里外的青草湖飛去。
  莫失與莫忘互顧一眼,知道韓鍔與杜方檸殺心已動。今日一戰,他們即已放言刺殺羌戎王,那就是要麼戰死,要麼要殺盡己方五人了。
  杜方檸忽低聲向韓鍔道:「鍔,咱們已無退路,你我只有迎難而上了。」他們幾人立身之處互相最遠都在五丈之內,幾乎都是一撲可至的有效打擊範圍之內。韓鍔一聲低應:「好,咱們到那戈壁長刀立身之處與他們決戰。」說著,他一騰身,方檸雙臂間青索忽展,韓鍔身子在空中一沉,竟落向那青索之上。那青索被方檸雙臂崩緊,極有韌勁,韓鍔足尖在上面一點,借得其力,一撲竟直向立得最遠的大漠王二人撲去。大漠王二人倒也沒料到他一攻竟先攻向最遠處。他二人還在馬上,一時失措,一揮大刀,一舉洞空刃,當下還擊。但那馬兒力疲之下,他們坐身處先吃了虧。只聽得兩匹馬兒哀鳴一聲,一擊之下,已連連退步。韓鍔長庚劍在空中劃了一個弧,重又猱身而上,迫得那大漠王二人不及下馬。
  他這邊手裡加緊,杜方檸卻在他一躍之後,一條青索一抖,已直纏向對崖稍低處的戈壁長刀。那戈壁長刀口裡咕嚕了一句,長刀一揮,迎風就斬。沒想那青索即軟且韌,方檸手腕微抖,索頭竟已纏在他刀鋒之上,藉著他那一帶之力,身子懸騰而起。她索長本達三丈,藉著悠勁,加上那索兒辮法巧妙,有伸縮之功,把身子一甩,手從懷裡掏出了一把短匕。她青索伸縮性能極佳,這一刀,她卻向那邊剛放鷹之後重新臥倒的解馬扎去。
  解馬一驚,沒想她一個女子出手居然如此矯捷狠辣,而那索兒一漾,竟可長達七丈。他身子一翻,勉強避開。人不免有些狼狽,心下大怒,口中一吐,那把解馬短刀已吐到左手上。見方檸身子已經後縮,便疾撲而攻。杜方檸身形一悠,竟已悠向那戈壁長刀處身崖下站立的斬腰身前。斬腰一閃,一頂帽子竟已被她短匕挑下。杜方檸見他頭上童童,大笑著用羌戎話罵道:「原來是個禿兒!」斬腰大怒,追撲而上。杜方檸的身子卻已隨著那索兒的收縮之力一騰而起,返至崖上。她出手迅捷,咯丹三殺托大,一向沒有聯手出擊過,這時不防,沒想竟被她連攻三人。
  那邊韓鍔也攻其不備,長劍得手,竟已刺傷莫失的左腿,雖傷勢頗輕,莫失已經大怒。莫忘趁他得手之際,終於可以離馬騰起,空中撲擊。韓鍔身形略避,莫失也飛撲而起,兩人連環進擊,這次卻是韓鍔步步退後。
  杜方檸才撲至崖上,迎面向戈壁長刀就是一匕。戈壁長刀甩頭避過。解馬、斬腰也已飛撲而至。杜方檸青索一展,已又纏上那戈壁長刀的刀鋒。好杜方檸!這時身當圍攻之下,卻忽瞧準韓鍔,身子又向崖外一撲,牽著那根青索,疾快地撲到韓鍔身邊,一手抓著他的手,兩人竟同時騰躍而返。
  莫失與莫忘空中夾擊,卻無奈他二人退躍得快。他二人緊追而至。瞬息間,韓鍔與杜方檸已立身於戈壁長刀立身的崖頭。身後,五大好手已經齊齊圍住。杜方檸的索頭已鬆開戈壁長刀的刀鋒,這時正用一隻白生生的手指在上面挽著不知幹什麼名兒的結。韓鍔一手輕振,長庚劍鋒嗡嗡而顫。只聽杜方檸道:「鍔,敵眾我寡,今日一戰,死生同命。」
  韓鍔不答,只劍尖上發出的嗡嗡之聲更盛了些。咯丹三殺與莫失莫忘五人或陰冷,或凶狠,或悍怒地盯著他們。杜方檸忽長聲道:「居延城北獵開驕……」她一語未完,韓鍔已經發動。原來他們近日合擊之術有成後,取的名字卻就叫做——「居延獵」。只見杜方檸手中青索一抖,彎彎轉轉,波波漾漾,柔韌纏繞,讓對方五人一時也難料定她這擅長遠襲的青索是要攻向誰人。
  「關山礙」!這就是杜方檸的那一式「關山礙」。韓鍔劍忽尖然暴出一片蒼華,「天青一線」抖手而出,直向解馬刺去!
  居延城北獵天驕,白草連天野火燒。暮雲空磧時驅馬,秋日
  平原好射鵰。護羌校尉朝乘障,破虜將軍夜渡遼。玉靶角弓珠勒
  馬,漢家將賜霍驃姚!
  這是韓鍔極喜歡的一首詩,只是不太滿意最後一句。但那一股男兒爽氣,卻是他最心儀也最自期的。所以當杜方檸問到他們新修的合擊之術用什麼名字時,他就想起了這三個字:居延獵!
  ——青草湖就在居延城北八百里外,這正是他目下的圖謀,也是他的心願:居延獵,獵天驕!
  他們兩人才發動,敵手就也動了。咯丹三殺不是不善合擊,他們只是一向並無機會也無必要合擊。長刀、腰刀、短刀,織成一片刀網,從天上或密或疏,或狂蕩猛烈,或陰狠難測,一波波地襲捲而來。大漠王向為兩人,而兩人同心,其利斷金,何況他們本就是極好的兄弟。他二人一力所創的大漠金沙門的金沙刀與洞空刃更是配合無隙。僅僅在一開始的混亂後,他們就驚覺敵手這一男一女年紀雖輕,但身手之強,已遠出自己逆料。不自覺的咯丹三殺就已攜手從左路攻襲,而大漠王兩個老者把住右路。
  讓韓鍔與杜方檸最吃緊的卻是左路,不只為咯丹三殺人多,且他們正當盛年,殺氣極悍,以個人修為而論,每一人似乎都要較大漠王莫失與莫忘高上一籌。韓鍔本要獨當左路,卻被杜方檸搶身向前,以一根青索擋盡左路之擊,卻把較弱的右路讓給韓鍔。接著她短匕一出,竟把右路的守勢也大半接過了,韓鍔在空中只管進擊。杜方檸的青索卻圈圈轉轉,封盡敵人攻勢。她雖為女子,但生性果勇,就是間或有敵人突入她青索圈內,她銀牙一咬,咬住那散亂的與青索同飛的髮絲,一把短匕拚死力全力護住與韓鍔所結的合擊之勢的內膽。韓鍔的眼光越來越冷,臉色也越來越青。杜方檸的臉色卻越來越白。這半月以來,他們合藉雙修,進境極大,如果不是這一翻苦磨苦煉,在對方五大高手夾擊之下,杜方檸真不知自己與韓鍔是不是早已命喪黃泉。
  韓鍔的肩頭忽然濺血,那血一紅飛已撲上了杜方檸的眼——她眼見韓鍔為解自己之圍,一劍不顧而出,空門大開,直擊戈壁長刀的頸側,卻為解馬一刀斬在肩頭,可他的長劍也已傷戈壁長刀之頸項。可他這時力弱,已回退無及,戈壁長刀傷頸後刀光反更加悍烈,直向韓鍔當頭劈下,直要把他劈成兩半。杜方檸眼一紅,青索抖出,不再拒敵,竟直纏住韓鍔的足腕,把他生生向後一帶。可青索一出,她右路的莫失與莫忘的金沙刀與洞空刃也轉瞬即至。杜方檸牙一咬,竟合身向那莫忘的金沙刀撲去,一把短匕一伸,就向他胸口一扎,竟是搏命的招數。
  莫忘臉色一變,收刀而退,莫失的洞空刃卻已險險劃過方檸肋下,幾乎洞穿而出,雖經她擰腰閃避,還是帶出一道血痕。韓鍔此時借杜方檸青索之力,已一躍回到她的身邊,見斬腰之刀已橫劈而至,直要把杜方檸斬成兩半。他無暇細想,雙手一擁,已把杜方檸抱住,兜地一轉,把杜方檸帶到自己身後,竟以背上劍鞘硬接了那一刀。這一刀之下,韓鍔身子一震,劍鞘幾欲碎裂。他後裳全破,五臟六腑間一時煩惡無限。杜方檸的青索卻已適時抖出,一纏就纏在了斬腰的頸上。她手裡一挽,那索頭竟像結就了一個活結,被她一勒之下,斬腰的舌頭幾乎被勒得伸了出來。他只有手下略鬆,一刀反劈向那青索。他急於自救,刀勢返回,卻解了韓鍔腰斬之厄。
  韓鍔卻忽身子一轉,一劍盪開那破空而至的戈壁長刀。杜方檸臉色一變,只見莫失的洞空刃已在莫忘的金沙刀掩護之下破空飛來。她無暇卻敵,抱住韓鍔身子一轉,以肩頭生生擋了那洞空刃一擊。
  韓鍔面色慘變,莫失得手得意之餘,卻見杜方檸的肋下忽冒出了一堆劍尖,那是韓鍔的長庚!韓鍔竟從方檸脅下衣側刺出一劍,讓他萬難防備地,一劍已中肩頭。可那一劍劍勢並不由此而已,竟可以靜中發力,順勢而下,一劍已卸下他一條胳臂!
  莫忘大驚,他的金沙刀卻已蕩至外路,見莫失重創,刀勢急回,這時已不及倒轉刀鋒,一出刀,就用刀背拍在了韓鍔頸上。韓鍔身子一晃,如不是抱著方檸,他幾乎摔倒。兩人渾身浴血,那邊也有三人受傷。他們都沒料到決勝之機、搏命之時來得會這麼快!但人人手下都不敢稍有緩手。情知今日之局也許可殺了這對男女,只是不知自己這一方到底要折損幾人。
  莫失雖年老,也當真勇悍,痛失一臂之後自封血脈,紅了眼重又撲上。韓鍔與杜方檸也未料到今日之局會是如此之慘,他們一手把對方在懷裡虛虛抱住,以求援助對方。只聽杜方檸淒然道:「鍔,沒想這麼快就成了一對浴血鴛鴦。」韓鍔不答,兩人手中應敵鋒銳,雖依舊破關斬將般的勇厲果悍,但相互間的守互卻是郎情妾意的此意綿綿。只聽杜方檸低聲道:「馬還在,我擋他們一擋,你還有大事未竟,也許還可以走得脫。」
  韓鍔責備地望她一眼——她是被自己拖入今日險局的,難道她不知自己心中的愧疚?死由死矣,為什麼要說這些?只聽他怒聲道:「不,青山不老……」杜方檸似乎要問出的就是他這一句話。只見她頰上帶血,卻嫣然一笑:「好,那就且……白首同歸……」
  他兩人都知就這麼撐著也許可以搏殺敵手二三人,但自己已必定無幸。只聽杜方檸忽道:「鍔,我的師門心法最裡一層,其實叫做……上邪……」
  上邪?……上邪,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山為陵,江海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她的心法原來叫「上邪」!
  她揮手擋開刺向韓鍔後心的解馬刀,卻以青索飛襲大漠王二老。見韓鍔咬著牙又一次盪開那戈壁長刀後,一劍向斬腰刺去,杜方檸口裡接著道:「可我知道,你們男兒,心法剛硬些,你修的劍術是『石中火』,『石中火』的心法的內膽怕就是那傳名已久的『天下』了。」
  崑崙之高有積雪,蓬萊之遠常遺寒,不能手提天下往,何忍獨去游其間?——這是一首《苦熱行》,鍔呀鍔,你心懷的是這一個天下嗎?你想修成的是不是這樣的「天下」一劍?只聽杜方檸道:「可是,我的『上邪』與你的『天下』就永遠不能重合嗎?我以上邪為心法的『雙絲網』就契合不上你以『天下』為內膽的『石中火』?我們已苦情如許,難道,一次交融重合都不能嗎?」
  她問得苦苦的,她知道她與韓鍔聯手之擊不能衝破最後一層限制,實就是為自己與他立世處身的根本之處的不同。她不是一個軟怯的女子,她不怕死,但死前,她無論如何,也要圖最後一線之機!哪怕那個機會是如此渺茫。但只要獲得,只要兩人心底真的能有那一隙的重合,一瞬的徹底交融,她死也心甘了。
  韓鍔的臉上忽起一片高絕之意,只聽他道:「好,總不過是死,那就試試看吧!」
  「石、火、光、中、寄、此、身!」韓鍔用一種幾近決裂的溫柔在方檸的耳邊吐出這七字,然後,他一手挽住杜方檸的青索——石棲廢壘、火濯夕華、光渡星野……他苦修而成的三式幾乎一瞬而出。
  這一劍,他是決撒而至決裂了!他這一生,還從未出過如此酣暢的決然一劍。青索的索頭,被他左手握住,杜方檸的內息也已傾力自索中傳入他的五指,順著手少陰經直入六脈。因為牽掛,所以決然。她已傾盡自己的心法內核「上邪」之術將韓鍔傾心相助。卻不知那多日苦修卻難契合的心法能否和韓鍔的疊加重和。
  這一劍是如此決然。對方五人萬料不到他至此時還會有如此決然的一擊,那一劍的風勢是——雖天下人吾往矣!因為,韓鍔在那一刻已擁有方檸,他不能讓她死,他要她活!戈壁長刀劈出的是一片滿是陽光的金燦,那蒼白一劍卻如電飛渡。——『中天決』!這一劍是以「天下」為心法的「石火光中寄此身」的第四勢——斬勢。
  戈壁長刀刀勢未竟,卻見金光一天已為蒼華所破。解刀眼中忽飛起了一顆人頭,那是戈壁長刀的頭!他的頭在空中眼睛還不信地睜著,他不信這一劍會殺了他!斬腰、解馬大驚!大驚之後,斬腰刀與解馬刀已同時向韓鍔殺至!——接下來的一劍是「寄情」。寄情何處呢?韓鍔回望方檸,眼光中已有優柔,劍意也若斷若續,極是纏綿。這一劍卻凝聚了他與方檸所有之力。那是他們「天下」與「上邪」相契後的一劍之擊。
  這一劍卻是攻向大漠王。那一劍劃斷了莫失的髮髻,然後刺穿了莫忘的琵琶骨。莫忘手一鬆,手裡金刀落地,竟斬斷了自己的小趾。這一刻,他們本有一刻之機,可以斬殺韓鍔與杜方檸中一人。可是他們驚呆了。驚呆於韓鍔的快意決絕與杜方檸全無防護,以已力全力相助韓鍔一劍功成的一擊。韓鍔忽喝了一聲:「此生頗自許!」
  ——這已是他此生苦意修為的「石中火」的第五式。此生頗自許呀!他生為孤兒,幼失怙恃,身無長物,所有的,只有這一點自許。杜方檸望著他,只覺一點溫柔從心頭升起。如果沒有這一點溫柔之念,她的心法是斷難與韓鍔達到如許契合的。
  這一劍突破阻厄,解馬、斬腰與莫忘已全忘攻襲,只知自保了。他們聯手之勢已破,韓鍔一劍馭風而至,一旋已已旋入解馬的胸口。解馬卻臨死一刀,也插入了韓鍔的小腹。他口中倒著氣,似不甘心就這樣的死去。斬腰卻最冷靜,他轉身就走,一奔好遠,瞬間已到數丈之外。
  韓鍔重傷之後,只提得起一口氣,可這口氣也像要洩了。
  ——追是追他不上了,耳中卻聽杜方檸喝道:「射天狼之機已現,機不可失,不能讓他走!」她青索忽挽,左手持住一頭,身子倒彎,右足弓起,卻已繃起另一頭。她的整個人就如一把柔韌已極的弓,而那青索就是弓上緊崩之弦。韓鍔已知她用意,一聲長叫,拚起最後一點內息,身子一躍,已平平彈向那青索弦上。足尖一點,然後,他一劍疾度,人已如一支箭一樣被方檸從青索上射了出去——她就是他的弓,而他就是她的箭。
  這一「箭」之發,卻已大出所有人逆料。只見韓鍔一發五丈,一劍已斬殺斬腰於當地!
  莫忘大驚之下,以一手攬起失了左臂的莫失,身形一躍,向崖下退去,一落就落在馬上,口裡叫道:「杜姑娘,且念你我東宮同袍之德。我以兄弟的性命起誓,今後斷不與韓宣撫做對!且決不向任何人透露一言半語兩位的刺殺大計!」他話聲未落,放轡就走。韓鍔真氣已洩,只覺說不出的疲累,卻按劍長叫道:「你所說可是當真?」
  莫忘慘笑一聲:「大漠之上,以力為勝。我力不能勝你,只要你活著一天,我的話當然當真!」韓鍔看著他們奔遠,勉力挨回崖頭。見杜方檸也全身浴血,鬆了筋骨似地萎坐於地。不遠,就是戈壁長刀與解馬的屍首,再遠,卻是斬腰的屍身,可他們都沒力氣看上一眼。韓鍔走到杜方檸身邊一尺開外已撐不住,一跤摔倒,臉上傻傻地茫然地道:「我們勝了?」
  杜方檸看著他傻傻的樣子,不由一拋矜持,眼中一滴淚滾落。只聽韓鍔茫然道:「咱們是怎麼勝的呢?」
  ——秋末冬初,白日本短,兩人好一時沒有力氣站起。只見太陽已開始向西墜去。日又斜了,他們終於又活到了這個日落——是呀,這些苦厄,這些生死,這些搏殺,我們是怎麼捱過的呢?——我們,又是怎麼勝出的呢?百戰身存,當真僥倖。而天邊,那一輪太陽似乎癱軟在大沙漠上。
  夜好涼,兩人鬆垮垮地騎在馬上隨著馬兒走著。這麼緩步慢行,是在回家了——戎馬不如歸馬逸……而什麼時候,彼此才可以緩轡並騎,有那麼一場真正的「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