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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西征日調萬黃金

  嘉熹二十九年七月,一隊人馬車騎儼然地地走在從伊吾到居延的路上。騎者好有二十幾個人,穿的都是連城騎護衛營的服色,車裡載的是些輜重。一行人路上都不大說話,但面色卻是輕鬆的。自黃茅障一戰,經過這幾個月的經營,漠北十五城的局勢是一天比一天平靜了。羌戎右賢王重挫之下,一時不敢再來相犯。韓鍔統領下的連城騎經過這一戰也軍心大振,雖部旅出自十五城,卻也漸漸磨合,管領起來如臂使指,指揮如意。韓鍔最近以來頻頻視察十五城的防務,選撥賢能。王橫海所遣來的參將高勇果是個將才,軍中之務韓鍔漸次都交與他打理,幾個月下來,處理得極為妥當。連城騎這麼調整了有三個多月,韓鍔才終於有暇回居延城一行。
  他此回,小半是為了公務,大半卻是為了掂記小計的病。他記著那日在居延城中那個算命的黑衣女子跟他說的話。徒然草、徒然草,找尋徒然草的時機該已成熟了吧?——小計半年不見,一下竄高了幾寸,這事太過怪異。近日韓鍔每每體查他體內脈息,已覺出不太對勁。這事可是再也拖它不得。他沒對小計明說,卻抓緊處理好手頭要務,終於騰出了時間可以帶他回居延了。隊中有人不經意間抬眼望向天上,然後就驚「呀」了一聲,梗著脖子直往上看。
  眾人隨他望去,只見天上正飛著一個風箏,那風箏好大,放得也好高,卻是一串兩個大雁,一弦雙系,卻並不纏繞,高舞低回,煞是好看。其中一個雁兒大些,雄武矯健,是青色的;另一個稍小一點兒,扎得更精俏,卻是緋紅的。余小計看到那兩個大雁,不由笑了開來,指著那個大的叫道:「這個是公的。」又指著另一個笑道:「這母雁卻也扎得好俊。」
  他在洛陽城中原是玩慣這個的,見過極多。兩隻雁兒在空中矢矯飛翔。本不是放風箏的節氣,西北的塞外荒野更沒這個習俗,放風箏的人卻好手段,悶熱熱的天除了熱氣偶拂就沒什麼風,那風箏卻高舉舉地在天上掛著。
  韓鍔一見之下,心中就一動,遲疑了下——離居延城卻也不到十里了,只聽他笑道:「你們先走,我有事要走開下,一會兒居延城再碰面吧。」從者愣了愣,卻也不敢多問。余小計看向韓鍔面上神情,就明白了,似笑非笑地把韓鍔看著。韓鍔臉一紅,低聲對他道:「跟著張大哥幾個乖一點兒,別老上竄下跳的。在居延城好好等我,我去見個人,晚上就回來了。」
  居延城數里之外有個紅柳林。這時斜陽照著那片林子,林子裡的樹木拖著的影子歪歪斜斜地映在地上,一根一根宛如圖畫。一個截倒的木樁上卻放了兩杯酒。木樁邊有一個戎裝女子洒然坐著,她手裡正握個線軸,一頭頭髮去了帽青森森地披著。韓鍔縱馬飛來,到了近處卻把馬蹄放慢反踟躕起來——沒見時如此懸掛,及真的見了面,卻又只覺……不知該說什麼。
  幾月不見,杜方檸身上更添了絲英颯風慨。只見她側眼剔眉,含笑道:「韓宣撫使,聞得你功成而歸,小將略備薄酒,為你接風洗塵則個。」
  韓鍔笑道:「豈敢、豈敢。有勞,有勞。」杜方檸笑看向他一眼:「當真是曬得黑得沒樣了。」韓鍔嘿嘿一笑,他已有幾個月沒有照過鏡子了,自己也不知自己現在是個什麼模樣。杜方檸卻在靜靜地打量著他,只見他更黑瘦了,但頎長的身子裡似乎比先前更是蓄滿了無數的精力,神情也定定的,不再是以前一味的落拓蕭散,而很有些凝定的指揮千軍萬馬的味道。
  杜方檸笑著斟上一杯酒,遞與韓鍔道:「喝下這一杯,我要告訴你一個好消息。」韓鍔笑著飲下,問:「什麼好消息?」
  只聽杜方檸道:「朝廷已拜王橫海為征西大將軍,令他銳意圖強,真的準備一舉解決西北邊庭之事了。」韓鍔眼角輕輕一挑——那麼,她們東宮的人這一次又得勢了?接著、他有些自責地覺得自己不該這麼想:僅僅於公來說這也是一件好事。王橫海一代將才,能得重用,畢竟是天下蒼生之福。
  他心裡轉念,一時沉吟道:「一舉解決只怕也難。朝中的那些人想來讀書讀多了,以為打仗跟做詩一樣,提筆間頃刻殺人百萬,實際哪有那麼快的?王橫海將軍如能精心操持上三五年,也許西北一帶,可以一平兵患。」
  杜方檸笑道:「偏你這麼認真,咬文嚼字的,還笑話別人是文人。別人不過是誇張一下嘛。朝中的那些大佬們,包括皇帝,哪個不是愛聽好聽的?如果不吹噓大點兒,說什麼『一戰可竟全功』,他們哪有耐煩捲入那麼繁冗的邊庭細務。你當都是你呀,做事傻踏實,靠的是百戰立威,積小勝為大勝。朝中的那些人,個個都是養尊處優、虛躁浮華的,只憑一時興至拍拍腦袋做事。不哄得他們高興了,咱們是一點事也做它不成的。」
  韓鍔聽著她若嬌若嗔的話,只覺一點溫柔在自己心頭慢慢漲起,笑道:「方女俠,下官領教了。方女俠精通世路。以後,下官的前途,就全靠方女俠指點了。」杜方檸微微一笑:「那可也要你聽我的——不聽的話我也沒轍,要聽我的話,做到位極人臣也不是不可能的。」
  她的話中隱有深意。在她的世界裡,好多價值本已確定,她也一直想把韓鍔完全拉入自己的世界中,雖然明知,自己喜歡他的恰恰是因為他正好不在自己那個世界的價值軼序之內。
  韓鍔只微微一笑:「方女俠的話,下官又怎敢不聽。」他眼兒一抬,正恰恰停在杜方檸那因天熱而微微敞開的領口上,不自覺目光就熱辣辣起來,一向端直的他口氣裡不由也沾上了些涎皮涎臉的味道。但這話輕飄飄的,說來好如玩笑,方檸聽了就知他這是暗裡婉拒了。
  杜方檸感到他的目光,臉一紅,自飲了一杯酒,笑道:「那可真是……太陽從西邊出來了。以後,你真的什麼都聽我的?」她眼兒斜睇,如果有韓鍔真心拜倒在她石榴裙下,那她勢弱已久的城南姓真是獲得強助。
  韓鍔只覺心頭一熱,看著她吐氣如蘭的樣子,幾乎衝口就要答道:「是」。可他也猛覺這麼再調笑下去不免大是危險——他總免不了有那樣一種感覺,在這一場與杜方檸的交往中,自己付出的都是真心,可她、卻攙雜了太多的人事。好多時,杜方檸脫略於塵俗之外時,自己覺得她是那麼可愛可敬。但只要一涉及世路,韓鍔就會覺得自己只是她很得意用來也很順手的一枚棋子,而方檸她,一直想要的不過就是自己全部入她掌控。
  她是自由的,普天下的女子,也少有她這樣敢作敢當——獨行塞外,自開功業,力守孤城,那已不是尋常女子可為。但她也是不自由的,在洛陽城裡,她還有她的家族、她的經營、她的……丈夫,自己再與她怎麼樣,卻又算是個什麼人呢?韓鍔想到這兒,臉白了白,沒有吭聲。杜方檸在等他時想來已喝過一些酒,這時微醺著,心中高興,卻沒注意到他神色的細微變化,只聽她低聲唱道:
  「著取戎衣為與誰
  雙蛾久慣笑鬚眉
  忽然旖旎行邊塞
  且驅驄馬越斑騅
  ……
  樂陶陶、且銜杯
  行矣關山不需歸
  戰罷銀河懸青索
  系取長庚與相偎
  ……」
  韓鍔聽得心中一陣輕顫。方檸她,雖為女兒,但這一場情事,其實她從來都是主動的。就像她唱——戰罷銀河懸青索、系取長庚與相偎,那也是她主動的繫縛與操控。
  那歌聲柔柔的,杜方檸所有的殺伐決斷這時都隱藏在一片柔情之下,讓人覺得,這麼溫柔柔的披著一層綺靡之紗,就是入她轂中,卻也沒什麼不甘的了。那一股柔情讓韓鍔也不能不心動。他聽到心裡一個獨立的自我輕輕呻吟了一聲,由不住地伸出一支手輕輕向杜方檸的手上罩去,口裡低聲道:「方檸,前日居延之圍,多靠了你了。」
  ——真是不解風情的男子啊,軟語輕喃時,居然說出這樣一句。可杜方檸感到他手裡的熱力是震顫的。又何必計較什麼他說些什麼呢?此情此境,說什麼本不是重要的吧?重要的是……她一回臉,只見韓鍔曬得黑黑的臉膛上的嘴唇似乎都燃燒了起來,汗涔涔的臉上,眼珠兒也黑得像要燒起來,把所有的一切都燒入他瞳中的黑暗。那一份男子的魅惑讓杜方檸的心中也一時纏綿了。杜方檸緩緩地閉上了眼,天邊的落陽正以一片溫情燒灼著這片林中的紅柳,要讓它們記住並等待它明天的到來。韓鍔身上的肌肉輕輕地顫著,覺得自己手裡的方檸的手正如水般化去,而他的手卻似燒紅的烙鐵,只想醮入水中,哧啦啦得一燙一淬。
  水樣的方檸似乎就等著他一吸入唇,解己焦渴,慰彼深情。他的手輕輕地順著杜方檸的臂摸了上去,戎衣之下,還是一個如此溫軟的身體。那皮膚隔了衣服還是像水面被微風拂動似的蕩漾起來。他的手已輕輕地溯到了方檸的頸側,那一抹奶滑,只讓他覺得自己身子某處都堅硬了。火色夕陽,酥軟紅柳,沙延衾榻,風展帷幔。這樣的塞外,這樣的可人兒,這場生命還有什麼比之更可期待呢……
  可他胸腹中似乎有什麼突地一陣絞痛。這一痛真痛得非同小可,像一把刀子猛地戳了過來。就是韓鍔這麼善於忍痛之人,不由也一時心如刀絞。他咬緊牙才沒有哼出聲來,卻只見他額上汗珠滾滾而下,先還驚詫自己這是怎麼了,可腦子裡沒端由地似想起了什麼——那是一張神色很乖戾地看著他的臉,那是……殊兒!
  韓鍔突然想起利大夫的話,沒錯……是阿堵!小殊下在自己身上的『阿堵』終於發作了!利大夫不是說,這盅毒一到自己真情發作時,就會同時發作的嗎?利大夫說他的藥效可管一年,如今,一年之期早過。韓鍔深吸了一口氣,勉力壓服住自己心脈中亂竄的真氣,好一時,才緩過一口氣來。睜開眼,卻見方檸正看著自己。他勉強笑了笑,杜方檸關切道:「身上有傷?」
  韓鍔點了點頭——他也不知怎麼解釋。但這麼一冷一熱之下,他只覺得剛才還那麼明燦的紅柳林在他眼中此時似也荒涼了下來。兩人默默地各想著各的心事,有一時,杜方檸才道:「走吧。」
  韓鍔點了點頭。看了眼杜方檸繫在樁上的風箏線,問道:「這風箏怎麼辦呢?」向晚風已大了些,沒有杜方檸操控,那風箏也自在天上飛著。杜方檸忽一指劃斷了那風箏的線,那風箏一脫束縛,忽喇喇地飛走了。韓鍔「呀」地一聲,只覺可惜。卻聽方檸笑道:「讓它們去吧。人世總有糾纏,它們兩隻雁兒,給它們無拘無束些倒好。哪怕最後總不是一頭掉下,載到哪個泥溝荒沙裡,但畢竟總還算飛過。」
  韓鍔無語。他與杜方檸上了馬,騎在馬上緩行。走了一刻,覺得太陽吊在西邊那麼金黃黃地照著,兩人騎著馬的影子拖在地上,有時偶碰在一起,有時又分開。就這麼並轡緩行,一點溫暖就那麼慢慢地浸了開來——這樣的並韁慢步真的是很好,韓鍔只情願:這條路永遠走不完才好。
  杜方檸卻開始有意落後半步,她好久沒看到韓鍔了。沉默時的韓鍔似乎更有風彩,那是暗藏自晦後的光芒與寧寂。看著韓鍔馬上矯捷的身影,杜方檸的眼中神彩變幻。只見他因為熱,已擄起了袖子,一條黑瘦瘦的胳膊控著馬韁,肱頭凸起,肌肉精健,小臂上面的汗毛金黃黃的。
  杜方檸一呆,只覺得條胳膊就那麼汗瑩瑩地映入自己眼裡,夾著一點男子的腥氣,在這悶熱的晚上有一種說不出的盅惑。杜方檸看了兩眼,眼神似乎被它吸住了,呼吸忽緊了起來。她還從來沒有過這樣的感覺,這感覺怎麼像……她的臉上忽升起一抹潮紅,鼻息也重了。走在前面的韓鍔也發覺到了,他一回頭,全不知自己就是起因地問道:「怎麼了?」
  杜方檸臉上騰地一紅,在他沒看清自己臉以前,已策馬飛奔起來。韓鍔還在為她的舉動怔著,卻聽杜方檸口裡簡短道:「快跑,看我的驄兒快還是你的斑騅快。」
  一連幾天,韓鍔最怕見到的就是杜方檸了。因為只要心中溫柔綺念一起,胸腹間立時就刀刮般的難受。算起來,這盅毒中的也好有一年多了。他以前雖常常想起方檸,但總覺得彼此間山遙海遠的,雖一念起時偶然間覺得胸腹間小有不適,還沒什麼大礙。可現在,關山飛度、塞外同袍後,與杜方檸之間雖幾月不見,卻更覺彼此同心。這股溫柔念頭一旦深種,加之利大夫的藥性已過,那盅毒發作得就格外厲害起來。
  原來他只是心愛這個女孩,覺得她好是神秘好好是迷幻,樂游原上一見傾心。漸漸瞭解後,不由多生了一份憐惜出來:她原來也是一個那麼掙扎著的苦命女子。如今,那愛意底下,卻又平添了一分別樣的敬重——他早於幾月前就從杜方檸派來的使者口裡聽到,當日居延陷圍時杜方檸怎樣的青索短匕,城頭酣戰!他當時聽得心裡就熱血一湧。這幾日居延城裡居住下來,與杜方檸雖日日見面,可他卻要時時提防著那份突發的絞痛之感,又不能露在面上,惹杜方檸擔心。這日子過得可大是苦惱。
  而每到夜來,他與杜方檸的歇宿之處卻就在同一個驛館。躺在床上,靜靜的夜中,雖隔著幾間房,只覺得彼此似乎呼吸都是清晰可聞的了。那時的他總是不免微涉綺思,像一句詩裡說的「每到夜來慣綺思」。那時,方檸那青森森的發似乎藉著夜色的掩蓋不由地就在韓鍔的心頭長了出來。他伸手想輕輕撫開那亂委的發,幻想著下面該是一張怎樣迷亂癡情的臉兒,可那臉上隱於睫下的神彩是他一直感到神秘與不懂的。可他想瞭解她、讀懂她,卻似又無門而入。可夜,這是夜,在夜裡,他會幻想著把她那一層堅硬的表皮剝開,像、剝開——嶺南佳果荔枝,剝開後,會是怎樣一種賞心悅目驚心動魄的瑩白?如果把那汁肉咬破,讓她所有的滋味濺入自己的齒頰,是不是他就可以更深地把她讀懂讀透,讓她對自己產生更深的眷戀?
  那時韓鍔的手指總會感到乾燥而灼熱,屈曲著,僵硬著,宛如痙攣。那是一支可望慰撫的手,可卻總伸不到她的身邊。好在、這是夜,他可以探到自己苦沸的根源,一手遮月,二手遮天,地上的火把高昂起來,燒灼著、以一種昂揚的姿式燒向他那麼苦思卻難以親近的月亮上面。月亮化了,融融漾漾地在天上崩冰洩雪,然後、呻吟一聲,落在他身體裡砰發出來,冰溶雪澌,澆熄了他所有的熱望苦戀。
  可其後的感覺是如此失落?——什麼時候,什麼時候才能讓自己在雜亂的夢中醒來,一睜眼就可望見她那恬靜的臉?韓鍔只覺方檸的手也向自己抓來,在他的心裡長滿了指甲。每到這時,韓鍔就在那盅毒所引發的疼痛之外更感到一種別樣的痛來。
  小計有天一早上代連玉來幫韓鍔整理床鋪,一疊被子不由吃吃地笑了。韓鍔猛地驚覺,臉上登時發起燒來。小計的口裡卻在咿咿呀呀地唱:
  上去個高山(者)望平川/平川裡有一朵好牡丹/看去容易
  (者)摘是個難/摘不到手裡是枉然……
  韓鍔脖臉通紅地只能由他拐著彎取笑。余小計卻不為己甚,笑嘻嘻地開始跟他討零花錢。
  余小計這兩天幾乎天天不著家。韓鍔也無暇管他,畢竟他還是個孩子。這幾個月,經臨戰陣,也當真苦了他了,讓他好好玩玩吧。白日裡,他能不和方檸見面就不見面。說實話,他怕的倒不是那盅毒所引發的疼痛——只要彼此相知,就是疼死又何妨呢?他怕的是那樣一個沒有結果、沒有終局的悵望。偶得見時,他們這些日子談論最多的就是朝廷的西征。為這一場西征,朝廷要準備極大的一筆錢糧了,甚或都有文書來讓韓鍔這邊也從西域十五城中籌備。為這件事,韓鍔不免苦惱。他要算度精確,量力而行——這是當今大事,他不能不臂助王橫海一把,但十五城局勢初定,他不能涸澤而漁,壞了這大好基業。所以這幾日下來,幾乎天天都糾纏在帳薄之中,最後累得他倒也無暇多想自己與杜方檸之間的窘況了。
  這日韓鍔查出居然龍禁衛中有人濫用職權貪瀆的現象,他一時不由大怒,親自追查下去,居然所涉數目極多。韓鍔心中氣惱,查完之後,一時在中軍升起大帳,叫來了那人,一一問實,那人推萎不得,臉都白了。
  韓鍔的臉也白了,他的手伸向軍令,猶疑了一下,然後,才終於狠心大喝了一聲:「斬!」帳下鴉雀無聲。那人沒想到會是這般嚴厲的懲罰。他望向韓鍔,只見韓鍔的臉也是白的——這還是他頭一次喝令斬殺手下將士,但他不能不這麼做。
  那人出帳前,卻回望了韓鍔身後的杜方檸一眼,慘笑道:「韓宣撫使,以你軍令之嚴,御下之慈,我無話可說。這件事我錯了,我不該貪心。可是這世上,貪污的並不只我一個呀!跟起那些大人物比我又算得什麼!我可真的算是一個冤!」他的聲音淒厲,韓鍔也臉色蒼白,一個字沒說,強鎮定著坐到帳罷,也沒叫手下呈上首級,卻命令好好發葬,專派人回去撫恤其關中家小。
  那天事罷,他獨自驅馬奔向居延城外,在荒野裡痛哭了一場。他也不知道自己倒底在為何而哭——為什麼呢?為那些不得不戰死於沙場的將士?為了那個他不得不斬的這個軍需官?還是為了……
  總之,他只覺心中充滿了無數的郁懣與悲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