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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奪帳中軍動鬼神

  居延城被圍其實已有一月。但一開始,羌戎之人並沒真的重視這個居延城,他們知道居延城守兵不多,開始來襲的不過千五百騎。他們的主力一直放在石板井與伊吾城外。
  杜方檸準備周密,所以頭半月還比較輕鬆地支持了下來。可半月之後右賢王似乎突然意識到居延城的重要性,一再增兵,由千五百而至三千最後直至五千,把居延城鐵桶般似團團圍住。如果僅只圍城也還罷了。可今年居延竟說不出的乾旱,十日之前,居延城終於失去了城外的小細湖。那是居延城的水源,雖有暗渠通入,可羌戎人終於發現了那個暗渠,將之截斷。這一點杜方檸雖有預料,也有準備,但一直祈禱著不會真的變成這樣。
  城中雖有積水,她一直也控制極嚴,但再怎麼拖,也就只足二十餘天所需了。如果水源一斷,那時必滿城皆亂,城破之日指日可期。
  這一日,城下的羌戎士兵攻城已急。連城頭一向勇武的武鷲都急了,暗生怨誹,埋怨韓鍔的「連城騎」怎麼還不曾回救。杜方檸卻是知道連城騎此刻所擔當的要務的。她與韓鍔音信已斷,也不知他那頭現在如何。但情知,就算一切如願,他能趕回的日子,也在一月之後了。韓鍔所圖,是一舉而破羌戎那萬五千騎。就只怕那時,居延城必然已破。當然,那時韓鍔如果全軍大勝,居延之失,也可原諒。
  可如果那樣,杜方檸是不會原諒自己的——因為:我在居延!韓鍔把這個命根般重要的居延托付給的是自己!這是她與他頭一個拿下的城池,見證著所有它所能見證的,包括,自己與韓鍔那無語默然的一切。
  何況,與羌戎之戰剛剛開始。如果,居延城破,滿城遭屠,那對韓鍔與自己苦心盟就的十五城的信心絕對是個致命的打擊。韓鍔那一戰就算得勝,戰果也將就此沖毀過半。而如果韓鍔不能全勝,自己連給他可以回軍暫得休息以求捲土重來的腹心之地都失了,那自己還有何顏面面對他那一張堅毅信任的臉?杜方檸的手緊緊地抓著那枚貝殼。她所有的能力都已用上了,所有的籌謀都已窮盡,剩下的可依仗的幾乎沒有什麼了。城下卻就是羌戎那黑壓壓的悍暴狂虐的攻城之兵。她的嘴角咬著一縷散亂出弁冠的髮絲,不,她還有一樣可以依仗,那不是別的,那是一點信心,那是——居延不可破!因為,難道他們不知道是誰在守居延城?是我杜方檸!
  雖千千萬萬個男子加在一起也及不上的韋門杜氏、杜方檸!
  連居延王與王妃都已一日數次上城督戰了。可今日,城牆下的攻勢格外勁疾。城東的守衛已然告急,接著城北,城南,同時告急。居然有數十羌戎士兵仗著攻城梯衝上了城東的城頭,如果讓他們拚上一刻,馬上數百人會湧上,站住腳跟後,只怕轉眼城池即破!
  杜方檸把最艱難的城南守城之責是交託給武鷲的——今日,羌戎急攻的也就是這較低矮的南面。杜方檸本在城北督戰,這時一聽消息她就急了,她本已數日未睡,身倦體乏,但這時卻根本不容她有一瞬時的交睫休息。只見她齒咬亂髮,手掣青索,另一手卻撥出了一直從不動用的一把匕首「斷鋒」,人一奔就已奔到了城南的城頭。城南果然危急,只見數十羌戎之兵已攻佔了一個缺口,城頭守城士兵個個疲憊,又要防護再被敵人攻開缺口,又要力驅那已上城之兵,左支右絀,登時局面大亂。
  可最可怕的卻是人心。杜方檸望了一眼,一眼已見到守城之人的氣色,只見不只是居延士兵,連龍禁衛的人臉色都變了。就是武鷲,也面帶慘淡,似是已在做最後的無益之鬥。不遠就是居延王與他的王妃,居延王已嚇得抖抖欲動,直欲避下城去,杜方檸衝他們那面掃了一眼,見卻是樸厄緋嬌俏的身影這時顯出一點挺立之姿,扶著居延王,在支撐著他不倒。
  杜方檸心頭大急,接著一怒:好武鷲,你平是不是一向自許英雄!她人一飛躍,本在轉角處,這一飛撲就已飛撲到東城牆頭被羌戎人攻上的那個缺口。她手起刀落,一出手就連斬殺了兩人,可敵人還在湧上,她青索矢矯,已接連纏住數人,或一勒斃命,或拋於城下。可她看到遠處的居延王眼中露出的驚恐,守城的龍禁衛似乎也已絕望了,眾將士都在看著她,似乎都已看到了城破兵敗的結果。居延士兵更是已殺到手軟了。他們的信心已失,城下的羌戎兵還在潮湧而上,城頭已瞬間要被撕開第二個缺口!
  杜方檸心中大急:如果此時信心已失,那麼,豈非馬上敗亡無地?——不能,這是她的居延城,她與韓鍔苦心經營才到如許地步的居延城,她不能容忍它破!
  杜方檸忽然開口長嘯。這些日,她扮成男子,為免露出嗓音,說話一直低低的,以裝成渾厚。可這時揚聲一嘯,脖子一揚,已露出她那沒有喉結的脖頸。那一聲清唳高亮,她心裡想起的卻是韓鍔此時想必也戎馬困頓,彼此同此境遇,就是身死也心甘了。可她知,如果韓鍔當此局勢,他必會一揚頭,揚起他那永不甘低眉的脖頸。她又豈會輸與他,惹他訕笑?
  只聽她縱聲長叫,在心裡也期望感覺到韓鍔的應和。可城下寂然無聲,難道,就是城破有頃,紅顏絕命之際彼此也是無緣悵望之局嗎?杜方檸只覺得自己瘋了!她忽一把扯落頭上弁冠,那一頭長髮登時披下。然後她伸手一撕,已撕裂一身戎裝。她臉兒為烽火所熏,不乏污跡,但三千青絲垂下,一腰婀娜露出,裡面卻還是女兒之裝。滿城之人一驚,都與她相處數月了,連羌戎也與她交戰半月,一向只見其夭矯颯爽,除了武鷲,卻還從無人知道她是一個女子。何況就是武鷲,平常也只把她當一個男子看待了。
  只聽她沖武鷲長叫道:「武統領,你們龍禁衛居然才到此刻就已手軟。好男兒,生當報國,死戰疆場,也是份內之事!我洛陽驕女,韋門杜氏都不怕,你們卻怕什麼!再這樣,我可真要愧煞你們了。」
  說著,她匕飛索展,已割斷一名羌戎悍兵之頸。那頭顱一落,她一身女裝上鮮血飛濺,只聽她長笑道:「什麼馳驅漠北的悍兵,什麼百戰百勝的羌戎?看,我就是一個女子,也殺得了你們!」
  接著她沖龍禁衛吼道:「是爺們的,你們就給我上!今日如果城破,除非他們羌戎人踏過我杜方檸的血身子去!」
  那邊武鷲面色一慚,更不答話,手下加緊,就向敵人殺去。他當眾而遭杜方檸的嘈弄,這一下錐心之痛卻非同小可。他心裡卻不怨方檸,只恨自己,更恨上了羌戎人。那龍禁衛三百人雖所剩只有二百有餘,但人人俱是悍勇角色。他們見到杜方檸初露女裝,濺血搏命,人人只覺胸中氣血一湧——媽媽的,拼了!老子今日就是身死,又怎能見笑於一個女子?而今日如果不死,也未將那羌戎之人驅趕下城,自己活著還有何用?這此後一生,怕也只有日日羞慚,找塊豆腐撞死的份了。因為就以自己此刻的軟弱,那真的是一塊豆腐也撞得死了!
  只見城頭居延兵士大詫卻呼道:「啊,杜副使居然是個女子!」
  杜方檸聽得,手裡匕首一揮,已一刀割斷了一個戎羌人的喉頸,卻於此時沖那居延士兵回首一笑,當真嫣然靈動。
  人人都有羞恥之心,人人心中也都有勇悍。那些兵士見她這麼個紅顏女子,都甘心這麼捨生亡命,一時俱都拚力向前。那城頭近百羌戎之人一時俱都或被殺,或迫下城。一時城池重固。杜長檸輕裳飛躍,索匕雙青,直到把最後一名登城之敵斬於匕下,才站於城頭上高叫道:「傳語右賢王,我洛陽杜方檸在此!如還有膽,只管來攻!我杜方檸一日不死,這居延城一日不得破。我杜方檸就是身死,還有魂兒來罩著這城!」
  城下羌戎之兵也自瞠目駭然,心底膽寒,聲勢漸弱。他們主將見兵勢已疲,只有黯然收兵。
  一匹驄馬在通向張掖的路途上狂奔。馬上坐的,正是杜方檸。那日攻城之勢解後,羌戎之人已改變戰略,只圍不攻,想要困死城中之人。杜方檸知道敵膽已寒,此時可懼的倒不是攻城,而是斷水之虞了。她不能坐以待斃,第二天就面見了居延王,回來後召來武鷲,留他守城,自己要出城去搬救兵。武鷲愕然道:「哪裡還有兵可以分兵來救?伊吾嗎?他們只怕此刻也正自顧不暇呢。以他們目下的形勢,如何有空來相救?」
  杜方檸卻冷冷道:「張掖。」
  武鷲面露惶惑:張掖守盧遇一向怯戰,怎肯勞師數百里,輕入大漠之地,前來相救?卻聽杜方檸冷冷道:「我自有辦法讓他們前來。嘿嘿,居延如破,羌戎聲震,只怕張掖也不日危如累卵了。我找你來,不是為說這個,是要讓你全力守城。十五日內,我必搬援軍到。我可是要你活下來的!別跟我說死。如我援軍不到,是我杜方檸失言,那我自己把自己賣到洛陽安樂窩裡以為羞慚。不過如我援軍到日,你這兒城池已破,且你還活著,那麼……」她面色一狠:「我也不說什麼,你自己淨身進宮裡當太監去吧!」
  武鷲被她激得面色通紅,喘著粗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杜方檸冷冷地看著他,她就是要給這些男人一些無可抵擋的壓力,壓也要壓出他們骨子裡的果勇來!
  那夜杜方檸中宵上城,對著滿城守軍說:「我去搬救兵,十五日內必至,如果十五日內不至,到時我殺身以謝。如果十五日已至,你們卻放任城破,那、你們只怕就是活該被屠城的命了!」
  她給人的印象一向果勇堅毅,加上前日城頭一戰,人人俱已佩服她有若神明。當即人人勇諾。杜方檸束扎停當,匹馬出城。她依舊戎裝,塗黑了臉,好讓羌戎不知道自己已走了。這突圍之戰極為險惡,有數次她幾乎命喪刀下。城頭黑暗,鴉雀無聲,怕給敵人知覺。好在她仗著驄馬之快與一身技業終於脫圍而去。脫圍之後,卻遠遠地聽到身後城頭響起一片歡呼雷動。
  居延到張掖有五日的路程。但驄馬神駿,杜方檸三日之後就已趕到。她一到就直奔到張掖防禦使盧遇的帳下。盧遇還剛剛準備歇宿。見杜方檸突地闖入,門口士兵都沒攔住她,不由一驚一怒,喝道:「你是什麼人!敢擅闖這裡?」他的聲音裡卻透著一份惶恐。因見到來人雖身材並不威猛,但身影極為威颯,生怕是什麼殺手。
  杜方檸卻一掏懷中金牌——韓鍔與她分開時,已把金牌交託與她,因為要她處理與十五城主的外交之務,凝聲:「我是天子宣撫使!」然後她才淡淡地加了一句:「我是洛陽杜方檸。」
  盧遇面色一驚。天子使他見多了,卻也沒什麼,除非是來摘印的官。可這後一句卻讓他多少有些心驚。他也知道洛陽杜方檸之名,這個韋門杜氏,年紀雖青,卻獨掌洛陽兩姓家務,在朝廷中也是大有名聲的。怎麼會是她?這女子可是在朝廷中也是有名的辣貨,聽說就是當朝宰守,東宮太子,連上紫宸俞九闕,也多讓她一步的。不是有那麼一句「有子如羊不如有女如狼」之譏嗎?她卻來做什麼!
  盧遇本是出身僕射堂門下,與杜方檸之杜姓所依托之東宮向為水火。盧遇身為武官,一向不太管朝中之爭。可朝中爭鬥其禍所延真是彌遠弗界,張掖城除了他這個武官防禦使之外,還有一個張掖太守向庭,那卻是東宮門下了。他心裡正自盤算,卻見杜方檸已一揮手,道:「請盧防禦使派人請向城守前來一會。我有旨意傳召,同時有要務相商。」
  盧遇一時派人去了。他心中還在轉惻不定,一招手,竟把麾下私淑都吩咐叫了上來,杜方檸卻冷冷道:「事關朝廷機要,盧防禦使還是請閒人避上一避吧。」盧遇無法,暗想她一個女子該也沒什麼好怕,不過性子潑辣些,當即只有叫從人退下去。
  杜方檸一時緊盯著盧遇的眼,定定道:「盧防遇使可聽說了居延城之圍嗎?」盧遇點點頭。半月之前他就已得到消息了。只聽杜方檸道:「那好,我此來就是請盧防禦使派兵前去解居延之圍的。」
  盧遇面色一愕,他本以為杜方檸前來還是為朝中之事,沒想她一個女子竟會提及軍務。只見他面色做難——他這樣的官,虛詞推托一向還是最拿手的。只聽他道:「這個,調兵之事,還沒有上報帥帳,怎可輕易而為?」
  杜方檸靜靜道:「羌戎圍城之兵並不算多,不過五千之數。他們主力還被牽制在石板井與連城騎對決。我也知咱們漢兵萎弱,以之守城尚勉強可以,若以之對戰,只怕不能。但居延城中還有驍勇善戰的千餘兵士與我龍禁衛三百騎。張掖之兵,據我所知,最少也有八千。如不趁勢夾擊,解開居延之圍,居延一破,張掖只怕禍至不遠矣!到時,盧防禦使卻以何策退敵?何策避禍?其實我們只要嚴正旗號,一出堂皇之師,多做戒備,虛張聲勢,夾擊其後。羌戎出其不意之下,我們就已可以潛行至居延城外五里之外。那時安營紮寨,先聲奪人,以勢恫嚇。羌戎兵久攻不下之時,見我大軍來到,只怕居延之圍不戰即解。怎麼,盧防禦使,你還有疑慮嗎?」
  盧遇卻一心怯弱避戰,只道:「不可不可,勞師遠爭,不請命而戰,俱為陷死之罪。韋夫人所云,大是不可。」
  杜方檸不由面色一怒,她剛才款語相商,其實已是捺著性子,這時伸手一拍案上,那「天子金牌」就已被她啪地一聲拍在了案上:「我是漢家天子使,這就算天子傳令,有何不可?」
  盧遇見她面上神色,雖身為男子,卻也不由害怕。這時,門外忽有馬蹄聲傳來,只要來了人,盧遇也就不怕了。他與向庭雖分屬兩股勢力,卻一向還算合得來,知道向庭穩重,想來也不會由著杜方檸胡鬧的。他臉色一沉,冷冷道:「有天子金牌也不可!你所行已越金牌權限,不怕下官參奏到朝廷上去嗎?」方檸聽得門外腳步雜沓,她早已料定今日之局,方才勸說盧遇只望他萬一答應。說不得,只有搏一下了。——哪怕就此而遭東宮太子罪責,她也不顧。因為,那畢竟關聯著萬眾性命。她情知僕射堂門下怎肯輕易聽她東宮一派之人號令,只見她面色一肅,冷喝道:「軍中有權衡之職!盧防禦使,你如果一意怯戰,置困苦之軍不顧,怕我殺不得你嗎?」
  盧遇面色一寒,拿眼小視杜方檸道:「你……?」他一語未完,突見杜方檸袖中匕首已出,他剛要大叫,閃身躲避。但他雖出身武舉,這些年養尊處優下,已遠無當日十分之一的靈動。杜方檸卻一揮匕首,臉上煞氣一現——這天下之事,就是被你們這些苟且的官兒們弄壞的。她一向並不管這些,可今日盧遇已犯著她了。只聽盧遇一聲慘嚎,杜方檸一匕就搠穿了他的喉嚨。她口裡高喝道:「張掖防禦使盧遇膽敢違抗天子令喻,我已殺之!」
  說著,她挺身一躍,一手夾住那盧遇屍身,一躍已出堂外。堂前,正有一個高高的旗竿,因為夜平風靜,旗子正軟耷耷地垂著。門外之人正自大驚,忽見那戎裝男子拖著盧遇的屍體,一地血跡,飛躍而出。眾人才要阻攔,卻被她袖中青索啪啪啪地一陣辟叭地抽到臉上,打得眼也睜不開。好杜方檸!到得那旗竿前時,一手握住,兩腿疾蹬,另一手挾著盧遇屍身,已逕自登竿而上。杜方檸身形極快,不大工夫,她已上得竿頭。只見她把盧遇的屍身正繫在那竿頂。一陣風突來,吹得她衣角獵獵,那軟耷耷的旗幟也一時飄起,獵獵做響。她在竿頭沉聲發話,冷喝道:「盧遇違旨,我已斬之!如有人敢苟附其後,我當一併斬盡!」
  說著,她雙目灼灼地盯向那才來的面色已驚得發白的向庭臉上,伸手緩緩掣出金牌,並不讓人看清牌上字跡。開聲喝道:「向城守,張掖城所有朝官按官階論現下以你為尊。請你即傳諸將帳內來會。天子有令,發張掖兵以解居延之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