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洛陽女兒行 > 第十一章 指麾能事回天地 >

第十一章 指麾能事回天地

  伊吾城西一百七十里處,一個叫石板井的所在,這裡就是目下韓鍔麾下「連城騎」的駐紮之處。這裡是一片草原,濕地很多,每到春來,許多內流河都在這裡經過,所到之處往往就成了沼澤。這裡的冬天卻格外的冷。
  這裡也是韓鍔用心謀劃選就的駐軍之處,也即他的練兵之所。「連城騎」本以伊吾兵與居延兵士最為強悍,近日以來,已增至各七百餘騎,被他編成了「傾」、「覆」二營,全名「傾城」與「覆巢」。數日之前,王橫海還專遣了七百餘騎騎兵來供他差遣,這樣,韓鍔終於有了自己的護衛營。已快到開春的時候了,塞上春晚,總要到三月間冰才會化,所謂「即今河畔冰開日,正是長安花落時」。春節已過,連韓鍔都是過去了幾日後才想起這麼個節日的,日子當真忙得他已經不計年節了。
  這時,韓鍔正在帳中給杜方檸寫信,忽見出去給自己放馬的連玉站在帳門口怯縮著,像有什麼話想說又不敢說。韓鍔這些日子大忙,連一向鍾愛的斑騅竟也騰不出功夫自己來放。連玉是他現在的貼身衛兵。他一招手讓連玉進來。只見他呈上信來,卻是王橫海的書信。韓鍔先粗粗掃了一眼,見裡面有一句道:「有一件事我頗對不起韓兄……」正要往下看,卻見連玉囁嚅著唇掙扎著想要開口,不由放下信來,問道:「怎麼了,有什麼事?」
  連玉年紀不大,卻是居延王妃見韓鍔身邊沒人,送與他在身邊照應的。他本是漢人,只有十七歲,長得伶俐,又心思機敏,辦事妥當,韓鍔對他甚是稱心。只見連玉像是闖了什麼禍一般,用腳在地上輕輕蹭著——這個動作卻讓韓鍔想起還在青澀年華時的自己,心中微生柔和,笑道:「說吧,有什麼大不了的?可是想家了?」
  連玉搖搖頭,紅了眼圈道:「我把宣撫使的馬給放丟了。」
  韓鍔一驚。斑騅雖性子桀傲不訓,但即是自己把它交託給連玉的,它也就一直很聽話。別的馬丟了也就罷了,斑騅怎麼也會丟?他輕輕一欠身,只聽連玉道:「本來這好幾天,那斑騅見到新來的漢馬後不知怎麼就像有心思似的。頭幾天,我放它出去吃草,有時它發起興來,就會跑得不見,但最後還是會回來,好像玩得很高興似的。我因為宣撫使太忙,也就一直沒跟您說。可今天一出營,它又跑遠了,我騎著別的馬兒也追它不上,以為它像以前一樣玩玩就回來了。沒想盡等著,卻一直沒回來,我騎著馬兒到處去尋,卻也找它不到。夜都黑了,還是沒找到……」
  他說到這兒,幾乎都像要哭出來了。韓鍔輕輕一拍他肩膀,看到他少年郎的樣子,心裡不知怎麼就想起了小計,卻也不忍心責備了。微笑道:「放心,它不會丟的。我去找找它看。多大的人了,為了一匹馬兒也不至於哭鼻子的。難不成我平時脾氣那麼不好,為了一匹馬兒,還會把你軍法從事嗎?」
  他語意裡開著玩笑,連玉也忍不住破啼為笑了。
  韓鍔卻起了身。他口裡雖輕鬆,但心裡卻頗緊張。斑騅呀斑騅,已陪了他六七年了,怎麼會突然這麼不告而去?
  韓鍔走出營外,晚風一吹,人似就精神了許多。他一時也不知哪裡去找,但心裡卻突浮起了一絲熟悉的感覺來,似乎感覺那斑騅就離他不遠。他向那連玉平常放馬的東邊草場走去,積雪初融,草根枯白,他精神一振,想起自己好久沒認真舒展筋骨了——這些日子太忙,連必須做的晨課與晚課有時都忘了,他要趁此機會舒展一下,身形一騰,運起「踏歌步」,直向東首奔去。他知道斑騅最喜歡到河邊閒步,東首是有一條小河,只是已經冰封。不一時他已奔到河邊,就溯源向上跑去。
  奔跑了有一頃,遠遠的一塊地勢微有起伏的去處,他隱隱地看見斑騅的影子了。他正待放聲長嘯,卻又見那斑騅身邊似有個人。月照浮冰,光影蒼華,那人影靜靜地坐著,身姿甚是挺撥,卻給人一種熟悉之感。
  韓鍔不由閉口,悄悄奔近,倒要看看自己那匹那麼野性的馬兒卻能和誰呆得這麼安靜。他奔到離那馬兒不足數丈之距,就竄上了一株野樹。樹上枝幹瘦椏,他凝目看去,卻見那人身形還是個少年。只見他正輕輕地摸著斑騅的毛,口裡低聲道:「騅兒,騅兒,還是你好。鍔哥總想拋下我,一個人跑到危險裡去,也不管我孤苦伶仃的沒人照應。」
  韓鍔一愣,月色下只見到那少年的側臉兒:尖尖的下頦,大大的眼睛,頰上一塊淡淡的青記,卻已褪得差不多了——自從吃了祖姑婆的藥後,那青記似乎就開始消退了——那少年身段機敏靈利,卻不是小計是誰?
  已有半年沒見了,只見他身影卻突然就長高了很多,一眼望去,完全是一個十六七歲少年郎的樣子了,怪道先前自己只覺得眼熟,卻沒認出來。只聽余小計附在那斑騅耳朵上低聲道:「可是,他甩是甩不脫我的。這不,王老爺子不讓我來,我偷偷地可還不是跟著他派來的人馬來了?只是鍔哥知道,不知會不會發脾氣。我不敢見他,只有找你出來玩了。」
  他臉上神色笑嘻嘻的,卻又有一絲害怕的樣子。韓鍔先一見他,只覺一愕,然後心頭就一熱,才明白適才接到王橫海書信上說:「有一件事對不起你……」是指的什麼。接著心頭卻不由微微一惱——惱的是小計居然如此的不聽話,平白讓人擔心。這時見到他這樣子,那一點點惱怒卻也就快釋然了。他坐在樹上把兩條長腿輕輕地晃著,眼看著余小計竄高後的樣子,心裡只覺得一陣安然。
  最近這大半年,他常常心中懸懸的,也不知懸掛著什麼。這時見了小計,才突然發覺,原來自己一直擔心的是他。
  小計的身影很有些高挑挑的樣子了,有一種少年的瘦與修韌,腰呀、頸呀、都已有些長成的模樣,看來以後比自己也不得矮到哪裡去。只是,僅僅半年,他怎麼會一竄幾寸,長了這麼高?他心裡不由隱隱想起小計身上的隱疾,一向以來,他的樣貌與骨齡是不同的,現在似乎才相合了。他心頭想起這次塞外之行本是要為小計尋藥的,沒想時間過得這麼快,一直忙,卻一直沒空出手。他心中一急,想到:這事卻再也拖它不得了。那斑騅卻已看見了他,當下一聲歡嘶。也是、這最近以來,它見到韓鍔的機會也比以前少了許多。這幾日如不是有小計陪它,想來也寂寞。
  余小計一驚回頭,就已見到韓鍔。他臉上興奮得紅色一騰,然後就有些怕怕的樣子。韓鍔一見,心裡那殘餘的一絲惱他不乖的念頭也就此冰釋了,卻裝出一副嚴厲的模樣。小計不由趑趄不前,叫了一聲:「鍔哥……」
  韓鍔沉著臉不出聲。斑騅卻已先奔了過來,把頭頸挨向韓鍔懸著的腿上輕蹭著。韓鍔卻沒理它,只拿眼狠狠地瞪著小計。
  兩人好久沒見,乍見之下彼此不由都覺得有些生澀。似乎一壺燒開過的水,時間久了,涼下來,還需要一點時間熱一熱。
  余小計悶了一會兒,忽一聲大叫:「我不管,我不管,我反正已經來了。你就是要送我回去,我半路上也會跑的。別人斷斷看不住我,除非你親自押送我回去,但送到地頭我還是要跑回來的。這半年,憨吃憨睡,悶也悶死我了!」
  見他又恢復到以前賴皮的樣兒,韓鍔卻也繃不住了。雖勉力繃著臉,唇角還是露出絲絲笑意來,卻又覺得不能笑——要再這麼縱容下去,這孩子以後會更不聽話了。小計何等乖覺,早看到了。裝乖地慢慢走到韓鍔身前,輕輕拉住他的小腿,然後猛地就一跳而起,身子竄高,一把就抱住了韓鍔的脖子,口裡軟語道:「鍔哥,其實你也好高興看到我,是不是?你們大人就總要裝成這個樣子嗎?心裡明明高興,還要繃著。」
  韓鍔本還想正顏厲色地數落他一頓,余小計卻哪給他開口的工夫?身子一落,已落在樹椏上,伸手偷襲他肋下,定要讓他笑出聲來。
  韓鍔本不怕癢,原來是為了有時逗逗這個小弟開心才裝出怕的。沒想凡事當真都有個習慣,裝了幾次,竟真的有些怕這孩子呵癢了。不一時,在余小計的利爪下,他就再也板不住統率三軍時的鎮定了,觸癢不禁,反手去攻擊余小計。余小計一時呵呵大笑。韓鍔心裡卻微微歎了口氣:這次自己又輸了!白經過這大半年的磨練,本覺得自個兒成熟得大非往日可比,怎麼還是拿這麼個小屁孩兒毫無辦法?所有的直言厲色在他面前根本就開不了口?但心裡還是有一絲溫暖漾漾的——現在,畢竟還是只有在小計面前,自己才是一個完全真實的自我了。
  余小計已安靜下來,並肩和韓鍔在樹椏上坐著,看著天上的月亮,歎聲道:「鍔哥,竟然是真的,我又找著你了。我本以為你不要我了,再也找不到你了,沒想你見了倒真的沒罵我……鍔哥,你現在很累吧,我來找你是想說,我也要參軍!我要在你手下當個小兵。開春不就要打仗了?老人不常說:打虎還要親兄弟,上陣全靠父子兵嗎?鍔哥,你教過我的功夫我可都沒放下。不信的話,我練給你看,王老將軍還誇我來著呢。鍔哥,你叫我也帶幾個小兵跟著你打仗吧。」
  韓鍔一支手輕輕攬住小計的肩膀,心裡一片溫暖:這孩子……口裡卻微笑道:「倒是也行,不過,什麼叫『打虎還要親兄弟,上陣全靠父子兵』?你說說,咱們算是親兄弟,還是……父子兵?」
  小計被問得一愣,然後撲哧一笑,掉頭不依道:「你佔我偏宜!你才多大,也想起『父子』來?有本事,找那些女人們生呀。我不過是個野種,你這偏宜就是佔了也不是好占的。」韓鍔側身避過他的胡鬧,看著月光下小計的臉,只覺一股如兄如弟、如朋如友的溫暖在心頭漾開。誰說這沙場之內,一切俱是無情的?
  ——時間過得好快,轉眼余小計到了軍中已有一月有餘。軍中雖苦,他這小小少年卻長得更為結實了。旁人看著,斷想不到這少年其實只有十五歲,總以為怎麼也快十七八了。只是他的臉上不小心時還時不時露出一點孩子似的稚氣。在他纏磨之下,韓鍔只有回書給王橫海說小計已到軍中,多謝照顧,請不用惦記,以後就留在自己身邊了。為了拴他的心,還當真撥給他十幾個老成之人,讓他帶著,以為消息探馬之用。
  他本不是認真的,沒想小計這孩子卻把自己的差使看得認真無比。他有些事上原比韓鍔聰明,在王橫海那兒,他就學會了好多胡語,想來是早就打定了主意好賴在鍔哥身邊的。這時在石板井又混了一個多月,竟基本可以操著半夾生的胡話跟數城之人對答了,韓鍔卻直到今天還只能把羌戎話聽懂個大慨,說是不會說的。於是余小計倒成了他的通譯,一有閒暇就侍候在他身側。平時小計對這四周形勢也研究得著實賣力,從早到晚,只要有空,就帶了手下之人出去打探軍情。另外他可能因為長大了,性子也變了,不再那麼貪玩兒,韓鍔交待的功課居然晨晚之間,做得極足。軍中本多有技擊好手,他是韓宣撫使的愛弟,加上人精乖,誰會對他藏私?一時竟被他七七八八學會了好多東西。
  面對這麼一個乖覺小孩,韓鍔就算真的性子嚴厲,卻也挑不出他什麼毛病。但這日,他卻是真的動怒了。只見他板著臉孔,眉頭緊皺地道:「誰又讓你出戰的?」
  他的聲音壓得很低。他在軍中,雖一向沉默,但也一向很少動怒。這時一發怒氣,連營下諸將也覺得心中惴惴的。余小計卻一臉無辜的樣子,因為是在中軍帳中,他也不敢如平時般回嘴胡鬧。低著頭,看著自己腳尖,說不出話來。韓鍔心中脾氣更大,知道他又仗著自己可憐的小模樣兒在軟化自己心中的怒火了。——他今日動怒,實是為了近日羌戎右賢王可能感覺十五城局勢不妙,不待春開,自己也還未及從極北之地返回,就已遣座下萬餘鐵騎對十五城發動攻勢了。
  韓鍔心疼小計,不忍讓他涉險,一直想拘著他不讓他出去。可他本忙,看不過來,余小計又詭計多端,照樣冒險犯難,時時出去刺探軍情。他人小,卻多智,原來就是洛陽城的「九門消息總管」,帶回來的消息,往往極為重要。可今日,他居然在路上遇到敵人數十騎時,並不當場退避,卻一逞機謀,用計帶著手下十餘騎人馬突襲敵人,還得了小勝。
  可他身上卻負了傷。韓鍔一見到他額上的傷口,心裡就一疼一怒。韓鍔雖派到他手下的多為精悍人手,通曉戰陣技擊之術,以照顧小計,卻也怕余小計得勝之餘,以後更加不憚艱險,真的惹出大禍來。
  旁邊人這時連聲開勸,韓鍔怒氣才稍稍得平。近日以來,韓鍔也曾冷眼查看余小計和他部下的關係。他說是讓那十幾人歸小計統領,其實讓他們照顧小計才是真的,為此還深覺委屈了那十幾個人,也曾暗地裡對他們托付道謝。沒想這些日子下來,幾件事情經過,他慢慢發覺,那十幾個成年漢子對小計倒不僅只是「愛屋及烏」——這是余小計的話,他說自己就是那一隻小烏鴉——裡面倒真的有點把他當個大人般的統領的敬重的意思。韓鍔雖然開心,卻也更加擔心。
  一時他發作已畢,眾人都退去後,他留下小計在帳內,還待數落他幾句。余小計見人去了,耐不住他的嘮叨,掙紅了臉,抗聲道:「為什麼人家都出生入死,怎麼都可以,我就要在營裡乖乖的?我也不是吃閒飯的。」
  「何況,我今天還畢竟打羸了。」
  韓鍔一愣,其實他也覺得這麼照護小計於公德上未免有虧。然而他因心中不安反更是脾氣大了起來,發作道:「因為你是我兄弟,我照護照護又有什麼相干?你以為你真的是這裡的兵呀!」
  小計怒道:「我哪裡不夠格當這裡的兵了?」
  韓鍔怒道:「你年紀不夠!何況,我說你不夠,你就不夠。」他一句喝完,只見余小計眼圈了紅,也覺得自己過份了些。接著也覺得自己的話未免公私不分、是非混餚。余小計怔怔地望著他,似也沒想到他還會這般不講道理一般。韓鍔卻心裡歎了口氣,心道:看來當家長還就是好,可以毫無道理地亂發脾氣。自己總說那些為官做宰的如何顧念私情,不講公益,原來自己一旦在位,所行居然也差不多。他心頭一陣自愧。見他這麼不講理的發怒後,余小計反倒乖了,輕聲道:「鍔哥,我知道你是不想讓我受到傷損,想照護住我,把本來是我的事都承擔過去。可我也不想讓你溺愛縱容,受到謗言的了。我的事情,我自己還是要擔著的。你畢竟要統率三軍,我可不能危害你的大事。讓帳下將士,說你不公。」
  韓鍔這時才覺得這孩子真的長大了,他也自覺不對,卻不知怎麼道歉,才要開口說話,卻聽門外忽有快馬來報:「報、報、報!右賢王屬下鋒將粘木赤鐵騎一萬餘乘已經集結,要開赴石板井來,意圖殲滅我連城騎了!」
  韓鍔神情一振——來了!他等這一天等得已好久!
  自羌戎右賢王出兵十五城以來,他一直就以小股兵力突襲搔擾,命那十五城各自緊守。這數月以來,十五城中練兵甚緊,修城甚固,羌戎之人本不太善於攻城,也沒耐性,所以還都大致守得住。加上韓鍔「連城騎」兵行奇詭,間機而出,搔擾敵後,一時也弄得右賢王屬下近二萬人馬狼狽不堪。他要的就是粘木赤不耐之下,放棄十五城,集結兵力,與自己對決於石板井草海之上!
  他連忙傳令,召集各營將領。余小計一事,卻也就這麼岔過了。他等這一天已等得很久。因為謀劃已定,所以這時分派也極為冷靜。除中軍之營不動外,他將「連城騎」化整為零,分為數部,各有任務,潛藏以待。這令傳得極快,因為羌戎之兵來勢快。才有一個時辰工夫,他已把這些軍令各各頒好,然後回手一拍小計肩膀,笑道:「好了,你也算教訓了鍔哥一頓了。鍔哥也謹聆尊教,這回是你鍔哥錯了。目下就要有一場大戰了,這一仗,鍔哥許你打,算是將功贖罪如何?但你卻要跟在我身邊——別以為跟在我身邊就是享福,咱們的責任最重,只怕弄不好你就要跟鍔哥拋命疆場,馬革裹屍了去。咱們中軍漢營要先上,誘敵深入。先折折他們的鋒銳,殺殺他們的傲氣!這一帶的地形,現在,咱們比他們熟。這一仗的勝負,就看能不能把決戰拖到一月之後開凍之日了。」
  他們當日就已開撥。除「傾」「覆」二營時時機動、以備策應外,韓鍔自帶了七百餘騎漢營兵馬,當敵鋒銳,迎了上去。其餘十五城之兵馬,韓鍔各任命能員將才,帶領埋伏。令其保全實力,避敵鋒銳,只在適當之機略作搔擾,截殺羌戎之散逸游騎。余小計就跟在韓鍔身邊。韓鍔身邊的技擊好手,竟大多半被他分配在余小計所在之部。這一部本由高勇統領,名為「折衝騎」。高勇卻是王橫海遣來的參將,因其驍勇、精於謀略,一來就成為韓鍔的膀臂之助。小計也就成了「折衝騎」中的偏將。每遇戰陣,韓鍔常親身督戰,令小計一部縱馬當先,摧敵之鋒。
  每逢其時,他在中軍就常手捏一把冷汗,比自己衝殺在前還要來得擔心得多。但也覺得小計說得不錯:不能為免自己擔心,就不讓他迎擊風浪。他們先斬殺了數股羌戎先行探查消息的兵士。這一日,卻碰到了羌戎先鋒部隊兩千餘騎的真正主力。
  兩軍在一地枯黃的草海中對壘而立。韓鍔面色凝重,對著王橫海派來的副將高勇道:「這一戰對我們極為重要……」然後他的臉色沉重了些,「你們率一部先突騎沖蕩敵後。這一戰,許敗不許勝。但要敗而不亂,軍馬不許失散。衝陣之後,略作支持,就按我前日安排的路徑走,由我斷後接應。三日之內,咱們要藉著地形,把他們拋開一日的路程。」
  他眉頭緊蹙,這三月以來的練兵的工夫,就要看今日的結果了。兵家之道,求勝不易,求敗更難——因為這敗是佯敗,要敗而不亂,敗而不潰,才謂當行。所謂兵敗如山倒,如果當真潰亂,那就大事已去了。
  他的連城騎部下不過三千餘乘,卻要以之對抗羌戎幾近萬五千餘的大軍,本是萬難,韓鍔也只有行此險策。
  高勇與余小計得令,當即率二百餘驃騎直衝而上。韓鍔坐在中軍大旗之下,身踞高鞍,手按劍把,手心裡卻全是汗。這還是他對陣時從未有過的。因為,今日不是江湖中他以技擊之道以搏一己之勝負,而是關係到十五城的安危,三千餘騎屬下的性命,那其中,也包括小計的性命。
  十五城中,多眷好馬,那二百餘突騎「折衝騎」,更是中軍的重中之重,他們所乘,也就俱是好馬。韓鍔伸手一揮,折衝騎已齊齊奔上。羌戎第一輪箭放罷,就見己方已有不少兵士一一墜落。韓鍔鐵青,強迫自己不要只看小計。卻見他派出的這突騎之兵果然不錯,一陣箭雨之後,就已衝入敵陣中,搏殺往返,在羌戎軍中血戰,足堅持了好一刻,才聯騎敗返。羌戎之兵黑壓壓地追上。韓鍔只見高勇渾身浴血,小計一張臉兒多日沒洗,髒得只有一雙眼白還是白的,身上也中了一箭。
  他們也真如潰敗般,亡命而奔,仗著跨下的馬力,竟也還甩脫了羌戎追兵一箭之距,但折損已近小半。可此時不是痛惜同袍戰友之時。韓鍔久已認識到為將者的殘酷——每一個指令,其實都幾乎已注定要有多少人犧牲,有時甚或那個指令是命令執行者全軍覆沒的。但有時,這樣的損失,必然得付;這樣的命令,也必須要下。
  可自己有什麼權利來斷決別人的生死?……韓鍔一剔眉,他目下沒有工夫來去想這些。一個將領,所能做的,也只是在下每一個命令前都盡可能的深思熟慮而已。他手下已放過自己的同袍戰友,一陣密箭就向追襲之敵射去,暫挫敵鋒。拖了會兒,天已近暮。韓鍔就命令屬下敗撤。他們旌旗拖倒,按謀劃就的路線,放馬疾奔。一路上有序的遣落了旗鼓輜重無數。
  雖說這敗也是計劃好的,但敗就是敗,稍一疏虞,只怕就全軍覆沒。——歷史上有多少算就的佯敗最後演變為真敗,有多少詐降最後變成了被迫的投誠?沒有人知道,只知道那樣的將領已擔負了千古罵名。
  頭一兩日,韓鍔全沒工夫照顧小計,本要叫他先走,可他不肯。直到後來小計見自己受傷之後,只能徒增韓鍔負累,才先走了。韓鍔卻帶了兩百餘騎斷後,時時返身衝殺。這時,不只是部下之命,連他自己的性命都已交託給了跨下的斑騅與手中的長庚。當真生死一線間,三日之後,他們終於仗著地形熟悉,以小股之兵誘開敵勢,終於甩脫開敵人足有一日的路程。可韓鍔追上前行的中軍時,身邊兩百餘騎,所餘已不過數十人。再加上還有那難料生死誘敵行入岔路的十餘人,他們傷損已過其半。
  余小計看到韓鍔追上時,臉上光華一燦。韓鍔整個人都似虛脫了也似,幾乎是滾下馬來。但他強自振做,一時也無力處理它務,但又不能讓全軍之人看到自己的虛脫,只有解開小計肩頭的衣服,給他治那已拖延了幾日的箭傷,親手為他換藥。余小計裸著肩頭在冷野裡打著戰。因為失血,嘴唇都白了。但他的語調卻是熱烈的:「鍔哥,你的計謀成了。咱們這次『敗』成功了!一切是不是在朝計劃好的方向進展?」
  韓鍔木然無語,半晌才道:「是的,咱們成功了。你鍔哥成功地親手送出了好多性命,送給敵人殺了好多自己人,其中多半是你鍔哥明知其必死卻還讓他們赴死的袍澤。」
  余小計眼圈一紅,他明白韓鍔心裡的自責。天邊的落日紅得滴血也似,照著這漢家兵士離家千里的苦苦熬戰。原來,軍旅生涯,沙場爭搏,說起來壯烈,但其中的真實滋味,卻是這樣的。
  那以後的半月,韓鍔帶著中軍剩餘的五百餘騎就這麼拖著粘木赤大隊人馬的鼻子在走。好在他此前籌劃周到,一路上安排得都有補給,雖敗不亂,漸漸把粘木赤引入石板井那闊數百的裡草野深處,卻一直沒讓粘木赤起疑,只以為他們軍勢潰敗已不成形。
  余小計知道鍔哥究竟在等什麼——他在等著四月的到來,等著這北方之地難得的雨水,等著一場泥濘。
  他見韓鍔極忙,也不敢搔擾,只默默地在旁邊打著下手。有時閒下來,他得空坐在草地裡,看著天上的雲彩,就在等著大雁的回來的消息。鍔哥說:到大雁回時,這一場仗,就到了轉機之時了。
  這一日,韓鍔卻接到一封書信,看罷信後,他的面色就變了。余小計看著他臉上緊蹙的眉毛,也不敢問,半晌,韓鍔才道:「居延城受到羌戎右賢王帳下五千悍騎之圍,他們看來已打定主意要奪下我十五城中那最根本的重地了。伊吾城太過堅固,所以他們捨伊吾而攻居延,因為那也是我漢家軍馬在這十五城中的第一個落腳點。居延一失,十五城必皆受震動,只怕西域局面就此難安了。」
  可居延城中,只有三百龍禁衛加上居延士兵千餘,雖仗城池之利,他們守得住嗎?方檸……方檸……,她現在身邊可只有一個有勇乏謀的武鷲。
  余小計擔心地抬起臉:「鍔哥,你要不要回援?」
  韓鍔抬首看向居延方向,靜靜地道:「我怎麼回援?還有一萬五千來敵纏在這裡。為了他們,我已拋下了二百多將士的性命,不能全勝,如何可以回援?」
  「居延,也只能靠方檸她自己了。」
  余小計默然地看著鍔哥,看著他心裡的憂思惶懼,知道他轉過身時,面對眾將士,就還要淡定而笑的。可這時的情況,讓他一會兒怎麼笑得出呢?耳中卻只聽韓鍔道:「這件事,只有你知道,不許跟人說。」
  余小計覺得眼中的淚都要流下來了,他狠狠地點了兩下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