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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蛾眉傾國自難昏

  韓鍔悶悶地回到客棧時,杜方檸卻已經回了。客棧裡那張粗陋的木桌上,正放著幾個油浸浸的紙包。見他回了,杜方檸就把那幾個紙包撕開,裡面盛的卻是水煮醃牛肉、脫骨羊蹄、蜜制無花果幾樣吃食。杜方檸臉上有些笑嘻嘻地看向他。韓鍔一見之下不由食慾大開。杜方檸卻還備的有酒。酒卻是盛在囊中的。這時她從袖中掏出了兩個模樣精巧的杯。天已近暮,那客房裡黑黑的,桌上原燃的有蠟燭,兩隻酒盞在蠟燭的輝映下,卻似透明的,一見淡青,一見灰白,瑩瑩的發著夜的幽光。只聽杜方檸輕歎道:「這是我們家裡我最喜歡的兩個杯子了,說是夜光杯。本來一套共有七個,我常用來喝酒。沒想這杯子雖好看,喝起酒來卻只覺傷心。其中有一個羊脂色的,極名貴,用來裝竹葉青本來最好了,可惜被我酒醉後摔了。其餘的,『荷露滑』配汾酒,『杏花天』配白墮酒,都極好的——色味兩相宜,常合樽前伴。可惜,也不知是不是天意,一個個就那麼破了。有的破的聲音我還記得,獨飲飲到頭疼時,手不知怎麼就一鬆,然後,敲冰裂雪地一下,像敲在你腦子裡似的……有時,你會看到杯破的屍體。有時,卻到酒醒時才看見地板上的碎岔,才明白,昨夜又破了一個了。弄來弄去,最後就只剩下這兩個了。我常想……」
  她微微仰起頭:「要再碎一個,我就再也不用剩下的那個杯子喝酒了。」
  她臉上微微一笑:「這兩個顏色最好。我怕它破,總捨不得拿出來用。沒想它們……倒真還能等得到有人共飲的一天……以後就算破了,也不算總是孤單單的淒零,也算,曾經有過了。」
  她的臉上升起一抹紅暈,說著就往那杯中注酒。酒色居然是紅的,注入灰白的杯,就是灰白底子的一汪鮮紅,注入微青的杯,卻是淺淺的緋紅。那杯子盈盈一握,韓鍔這一生酒雖也喝,卻還從沒喝得這麼講究過。
  他伸手接過那灰白的盞,握在手裡就像握著方檸那人前含笑、背裡孤單的手腕似的。看著那杯子在手裡泛起的瑩瑩的光,只覺得,裡面的酒讓他不忍一啜,又不忍不啜。那紅蕩漾的似乎是人世間所有的幸福與快樂。一口打盡,就這麼完了,只怕可惜;但如對之不飲,就不是對它的辜負嗎?
  藉著酒面上瀲灩而起的微光,韓鍔抬眼看向杜方檸那欲語還笑的臉,只覺這個女子……原來飲一杯酒也有這麼多的說道呀。他心裡明白,卻說不出,只覺杜方檸已告訴了自己很多。那酒味微甜而酸:酸後回甘,甘裡帶烈,烈成薄薄的一辣,辣過後卻在肺腑裡溫溫潤潤地纏綿起來。那暖哄哄的醺意真好,讓你明白哪怕醉後頭是要疼的,也甘心一杯一杯地喝下去。
  酒囊傾出近半時,醉意恰好。韓鍔默默地吃著東西,他知道,方檸要開始講起正事了。果聽杜方檸道:「那三十餘騎果然是羌戎派來的使者。居延城一向富庶,更是早先曾臣服於咱們朝廷的。十六年前,朝廷還曾以宮女冒充宗室之女與現今的居延王聯姻,此後彼此一向交好。早在羌戎近來聲勢復盛前,朝廷因為內有所困,久已無暇顧及這塞外孤城。羌戎王勢起後,對居延王的壓迫也日重。他們這次派使者來,就是為了逼迫居延王與之聯手,共抗朝廷的。」
  她靜靜地盯了韓鍔一眼,知道韓鍔在用心地聽,便更細心地說下去:「可是朝廷中近年來,內鬥日深,無論是東宮還是僕射堂,都久已無心外務了。對這塞外姻好的護持也漸漸鬆怠下來。……那是一種內卷的塌陷式的爭鬥。朝中當政之人,沒有誰還記掛什麼天下,以為天下之爭只局限於洛陽與長安這二都之中,甚或只局限於宮中,只局限於那張皇位之上。」
  她的眼中露出絲倦怠——她說的其實不是自己的想法,而是她心裡所揣度的韓鍔所思。韓鍔他……對朝中之局想來就是這麼看的。但她這個局中之人,縱遭他心裡指斥輕蔑,卻也只能認帳了,因為她知道——事實也也就是這樣。「本來居延城一向還受到張掖守軍的庇護,但到去年時,駐守張掖的朝廷之兵自保已經不足,早無力更無心對居延王加以庇護。所以羌戎更得以趁機而入。據說,這次居延王雖說心中不願,但也已動搖,不過數日,只怕他們聯合對抗朝廷之盟就要盟成了。」
  杜方檸輕輕歎了口氣:「也許,我們來的根本就不是一個好時機。」
  她口氣裡一片倦怠,似已頗倦於這個世事。韓鍔一直靜靜地聽著,也默默地在想。這時他的眼睛忽直盯向杜方檸,似要從她表面的倦怠下體察出她的真心來。杜方檸就這麼倦倦地被他看著,慢慢地就矜持不住,眼裡似慢慢地就要燃出一把火來。看到她眼底的火,韓鍔唇角就輕輕一牽地笑了。杜方檸惱道:「你笑什麼?」
  韓鍔只是輕聲道:「那麼倦怠軟弱的話可不像你說的。」杜方檸看著他,面上也浮起一絲微笑:「那麼,知難而退的事想來也不是你所能做的了?」
  她的笑裡隱藏有一絲俏皮。兩人心裡忽同時浮起了一絲「知己」之感。只聽韓鍔微笑道:「他們之中有沒有高手?」杜方檸臉上微微露出一絲驚懼:「有!那個為首之人我雖沒能完全探清他的家數,但他似乎就是出身於塔爾寺噶當教一脈的高手。因為我雖加意謹慎,但幾乎還是差點被他發覺。聽他說話間的氣息,若斷若續,與中土技擊諸派調息之法迥異,那似乎就是……號稱『十萬獅子吼』之塔爾寺中的『煨桑心法』。」
  她說起這幾句話時,面色一片驚懼。韓鍔也明白她為什麼驚懼——『噶當』一教,雖僻處青海,卻在中土之地也大為有名。因為其教中宗師小金巴十數年前曾赴中土曬佛。當時也有中土知名技擊之士與他談武論技,沒想在他金巴掌下,三數招間,就已敗盡高手無數。『噶爾教』本為一代佛法大師宗咯巴所創,內稱『格魯派』,現今以兩大高哲聞名於天下,一為大金巴,一為小金巴。那小金巴屢勝之後,座下弟子也曾張狂至極,一時間,連中土名門之士,也多以修習金巴心法為榮。最後,據傳說,還是俞九闕不耐其張狂,擾亂長安法度,暗裡出手與他於渭水一戰。那一戰後,小金巴退隱青海,從此足跡未再入中土之境,可俞九闕卻也有一年沒有露面。外人傳說,小金巴雖敗了一招,俞九闕也負傷頗重。
  ——俞九闕之聲名幾為中土高手之冠,所以噶當教的威名也就從此在中土技擊名家的口碑中流傳了下來。韓鍔與杜方檸雖自度也算一流好手,可這等足以與俞九闕一較的名家,讓他們思來也不由汗下。
  韓鍔的臉色木然,下顎上露出一片鐵青之色,半晌冷然道:「沒想到噶當教居然也已輔助羌戎了。天驕之名,果非輕至。」
  杜方檸含笑看著他:「鍔,看來你真的要做?」他兩人心意相通,當此危局,問題只有具體該怎麼做,而非做與不做。韓鍔點了點頭,杜方檸一笑道:「把你的主意寫在手上,看看可與我相同?」
  韓鍔微微一笑,依她之言醮著那杯中酒水在掌心寫了幾個字,然後兩人各自伸掌在對方眼前一晃,然後同聲而笑。韓鍔的笑聲高而沉鬱,杜方檸的笑聲卻尖而清越。只聽杜方檸笑道:「韓宣撫使,這可是你拿的主意,以後可不能怪我是只好殺人放火的魔女了。」
  羌戎使者所住的驛館卻就在居延城東首一個鬧中取靜的去處。這賓館本為接待貴賓所置,屋舍儼然,鋪陳華貴。以往接待的多是漢家使者,也曾熙熙攘攘。可最近數年以來,漢使之蹤跡久斷,今日所宿,卻是羌戎之使了。那些羌戎之人甚為傲慢,賓館負責接待的官員也極為小心謹慎。賓館四周,多是富戶之家,最近的卻也相距足有數百步之遙。這裡卻難得的頗有樹木,居延城一城燥熱,這樹卻是極為難得的了。
  這夜將近四更之時,旁邊鄰里忽有人驚呼:「火起!」接著就有不少人驚覺,只見窗外驛館方向紅光入眼,一時人人驚起。大家只聽得四周驚噪,可不是那驛館已被一片大火包圍?眾人才待要上前去救,卻想起裡面住的使者多麼狂燥,心下不由怯了。正在躊躕之間,忽聽有人叫道:「啊!」
  眾人向那火光中望去,只見那熊熊烈火中,似有一道灰白的劍影一閃一閃,同時有一條青青的光芒也前奔後擲,矢矯絕世。有膽大的湊近到百步之內觀看,只見那驛館中的雜役們都已逃出館外,可羌戎使者大半都被困在了裡面。有人眼尖,輕呼一聲:「好像那兩人穿的是王宮護衛的衣服。」
  眾人一看,果然如此,當即人人噤聲,只在肚裡暗暗猜測。那火光中的搏殺想來極為激烈,因為劍氣漸漸越來越盛,卻有一道金鈸樣的象掌風似的影子在那火光裡蓬勃而起,與那蒼白色的劍華交纏在一處,難分難解。
  旁邊人遠遠看著,只是人人咋舌。一人喃喃道:「王上為了結好漢家,得罪羌戎可不知值也不值?」另一個老者卻道:「漢家朝廷才是磐石之業,我們一城之人多操商賈之業。要是貨物不賣與漢家天子,那咱們一城之人可怎麼活?你當那羌戎牧馬之人是什麼好買家嗎?他們遊牧之輩,不搶掠你也就是萬幸了。王上所為,才是正途。」
  那驛館之中,時時發出慘叫惡呼。熊熊火勢因為沒有人救,直燒到近天明時才弱了下來。直鬧了近兩個更次,那火中的惡鬥才停歇下來。驛館之官黎明檢視,卻見火焚後的館中居然有近三十餘具羌戎人的屍首。眾人合力把那余火滅了。雖是清早,消息卻已經滿城地傳開了,說昨日居延王派王宮護衛,幾乎殺盡了羌戎使者,打定主意與漢家聯盟,對抗羌戎了。
  一時城中人人驚駭。雖大家多苦於羌戎悍暴,可得罪了這麼強勁之敵,心中一時人人憂苦,只愁這塞外孤城,如何能抗得住羌戎的悍馬厲兵?一時市面上謠傳沸沸,人心惶惶,也無心生意了,互相之間打探消息。那王宮之中已得消息,雖派了官員出來加力安撫,卻又哪裡安撫得住?
  及至近午,城門口忽有人飛奔來報:「漢家使者來了,漢家天子使來了!」
  這一句話像是長了翅膀似的傳遍了居延城的角角落落。好多人一聽就怔了:這麼多年了,卻是在這危機之刻,那個安如磐石的朝廷的天子使終於又來了?有人一拍腿道:「我就知,王上斷不會那麼沒有成算的。這殺羌戎之舉,想來必是圖謀已久,這是送王上與漢家天子使者的一個大禮。」
  於是滿城雷動,不一時,從城門口到王宮的路上,就已集聚了不知多少旁觀者。人人伸頸延望,分明把這一城之生計都寄托在了那漢家天子使者的身上。好一時,才見一輛輕車從城門口緩轡馳入。車上控轡之人身材單弱,雖男子裝扮,但眉目如畫。人人都要看那敞蓬輕車上的漢家使者。只見他在車上卻長身立著,眉目修朗,腰佩長劍,端的有種不怒而自危的神態。車上高懸著漢家天子使的旌節,架車的卻是改裝後的方檸。只聽她低聲一笑道:「韓宣撫使,你的威風可大了。」
  韓鍔眉間微露苦笑。昨日,正是他與杜方檸冒險犯難,以一劍一索之力幾盡誅了羌戎使者,絕了居延王后路。與那使者之首的一戰,卻也差不多耗盡了他的心力。他不由更對羌戎之勢多了三分戒心。這時,看著滿滿地堵在兩邊的夾路百姓,他心中卻沒有計謀得售的竊喜,反多了分責任與憂懼。他情知為什麼滿城百姓會這麼熱望地看著自己,如果不能代朝廷經營好這塞外之事,他昨日代居延城輕招羌戎之怒,必累得它日滿城被屠,那他可真要愧對一城百姓今日的熱望了。——他們昨夜轉出城外,杜方檸尋了車,然後在城外數里之地就已找了驛館代為通報,這時一進城,早有居延王屬下的官員接他們進宮去。韓鍔心中憂慮,卻面上神色淡淡。那一份淡定似乎就感染了好多人,讓城中百姓多少有些心安下來。
  華堂內設盛筵,錦氈托起歌舞——居延王的王宮倒沒有漢家王室的堂皇之氣,倒頗似一個中土極富的商人之家的奢華鋪設。韓鍔高踞客座,身邊就是方檸。方檸戎衣弁冠,扮做男子,身材雖嫌瘦小了些,但眉目英颯,裝扮起來竟也是個極英俊爽利的小伙兒。雖值十月,案上卻還有大盤大盤窖藏的新鮮瓜果,這倒是中土雖富貴人家也不能得的了。那一盤盤的葡萄、西瓜裝點出一片裕足的氣息,可居延王白胖白胖的臉上,卻隱有憂色。
  那居延王是個五六十歲的老者,大腹便便,面上也堆了好多摺子,唇下也留了八字的須,黑密密的,手指上套了好幾個或金或鑽的極大的戒指。這時他胖胖的手端起酒爵,沖韓鍔敬道:「韓宣撫使,跋涉遠來,小王無以為敬,卻不知宣撫使這次要耽擱多久?」
  他卻會說漢話,雖說口音不純,也頗難得了。韓鍔知他話中深意,微笑道:「下官這一來只怕就要搔擾得久了。下官不材,朝廷委任經營西域事務,如今西北邊陲不靖。如不呆到海晏河清那一天,下官只怕就不會走的。」
  居延王勉強一笑,笑意裡隱有苦澀。他心裡正在猜度著昨日迎賓館裡羌戎人被殺可與這兩位使者有關?卻也不敢貿然發問。只聽他道:「怎麼,天子使韓宣撫前來,卻只韓宣撫兩人嗎?」
  韓鍔心中一怔,正不知怎生回答才好——他出使之前還未料到有居延之行,所以並無帶隨叢的打算。可如果只憑自己與方檸二人,卻又如何能讓居延王心安。他心中正自後悔,才聽杜方檸笑道:「王爺,那怎麼會?我們另有三百龍禁衛緊隨其後,不日即至。只是我們韓宣撫聞得王爺這裡久受羌戎搔擾,昨夜又出了事,所以輕車快馬,搶先趕至的。」
  她在話裡有意點破,似有以昨日之事要脅居延王之味。韓鍔卻一愣:哪裡來的三百龍禁衛?杜方檸冒充的是他的副使。當即也不便多說。堂下歌舞正歡,居延王面色一喜。只聽杜方檸沉吟道:「何況,朝廷已下令重整張掖軍備,小小羌戎之亂,王爺倒不必深憂了。」
  忽聽得居延王座後珠簾一響,卻有一人緩步而出。居延王回視一眼,笑道:「啊,王妃來了。小王為你引介,這兩位韓宣撫使與杜副宣撫使卻是朝廷派來的天朝使者。當真年少風華,英雄了得。這便是小王的王妃……」
  他呵呵一笑:「說起來,她可還是漢人呢。」韓鍔不便太急著看別人王宮內眷。心裡卻極為好奇:王妃,那是不是就是祖姑婆所說的樸厄緋了?原來那個余皇后身邊的侍女。他心裡這麼想著,想到那樸厄緋身上的種種關聯,還想起昨日那黑衣女子說的話——她所說的,是不是就是指她呢?
  卻見身邊杜方檸面上神色微異,眼也不眨地向那才出來的王妃望著,似乎有一分說不出的驚詫。韓鍔不由好奇,也打眼望去,一時映入眼中的只見彩錦珠佩,可那華燦的衣飾也比不上那衣下之人萬分之一的麗色。他怔怔地看向那王妃的臉上,只見她臉上淡施鉛華,卻自風華絕代。
  只聽她含笑道:「厄緋也是聽說天朝來人了,不管怎麼說,也是賤妾的娘家人,所以不顧禮數,就趕出來了。平白倒教兩位天使見笑了。」
  她口音清朗,珠圓玉潤。韓鍔怔怔地看著她——這王妃,這個樸厄緋,原來竟是如此絕色!好像就是方檸也及不上她的麗色。她想來現在年紀該也不小了,容色卻全不輸於方檸才過雙十的綺齡玉貌,甚或……還有過之。韓鍔自識得方檸之後,就不信天下還會有好看過她的女子,可今日卻真的見到了。更讓他稱奇的是,那王妃的一雙眼似有意似無意地瞟過自己,那眼中的神色,好像與自己見過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