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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斑騅只系垂楊岸

  皇城之南的住宅皆頗壯麗,飛簷斗拱,文彩輝煌。
  「城南韋杜,去天尺五」——韓鍔走進韋府前面那條清潔整靜的小街時,心裡就想起小計說過的這一句話。
  韋姓與杜姓在當時俱稱舊族,就是高官仕族,想與之聯姻,一向也是攀附為難的。由此一點已可見出這兩姓在當時的人望之重。
  在韓鍔語意催逼之下,周無涯不得已,才叫人備轎,與吳槐、楚紹德、古超卓、韓鍔、於小計、藍老人、候健並帶著於婕同到韋宅一齊拜見韋府少夫人。他們不敢提她前來衙門質問,只此一點,就可以見出韋家在洛陽的聲勢之盛。周無涯到得韋府大門,遣人通報,先被人讓入了小花廳。
  眾人在小花廳上坐了有一時,均默默無語,各各在想自己的心事。韓鍔卻在想:那古超卓不像輕言寡諾之輩,他當日即曾有言,說只要自己代查出此案幕後,就會煩『洛陽王』出面,給於婕一個還魂之機。他雖未明言,但韓鍔也知刑場上一向花頭甚多,大致猜得出他們全於婕一命的辦法。心裡只盼這件事快點完了,他可以早一點見到方檸。
  小計的手在他手中卻有些汗濕濕的,韓鍔低頭對他一笑,不知怎麼,只覺得這孩子跟他倒大是投緣。
  可古超卓如果食言呢?韓鍔唇角忽然微現冷笑——有自己一劍在手,古超卓想不依諾而行,只怕也要三思。一念及此,韓鍔看了古超卓一眼,唇角笑容頗為冷峻。古超卓卻湊近他,低聲道:「韓兄放心。」
  韓鍔輕輕點了點頭。
  這韋府花廳被裝飾得頗為富麗。外面春雖料峭,可廳中已陳設了市面上見不到的催生的鮮花了。一支梔子淡白微素,香飄一室。廳內簟展龍紋、鉤懸冰綃、紗隔戶宇、磚鋪錦罽,當真清貴雅秀。坐此室中稍久,韓鍔也覺心神一鬆,腦中想起:此案一破,自己終於可以見到方檸了,那個他千思萬想的方檸。
  方檸據余姑姑所言,已碰到極大難題,不知她的難處卻是什麼?而自己——到底幫不幫得上手?
  他心頭沉思,不覺已等了好半時,可主人還未出來。周無涯幾人卻沒什麼不奈之色。又過了好半晌,才聽屏風後步履微微,正有人緩步而出。聽那聲音,就知是幾個女子。其中一個,聲響悄悄,幾不可聞。韓鍔一驚:好功夫!
  然後,只見屏風後先轉出三個侍女,一衣輕緋,一衣淺綠,一著榴紅,人人俱是膚凝鵝脂,頸彎優柔,光這侍女已足稱佳麗了,韋氏一門果然富貴。
  然後環珮叮咚,古超卓等一抬眼,才見正主兒緩步而出。韓鍔本是背向而立,先只見到那幾個官兒面上露出驚艷之色,似是雖聞其名,再也沒想到韋府的少夫人會是如此絕色。韓鍔心頭也奇,知道這幾個官兒該不是沒見過世面之人,卻怎麼還會如此面露驚艷之色?倒要看看這韋少夫人究竟是何麗色!心裡又好奇——而她究竟是何等人物,出身豪門,卻能殺人於無形,下得如此這般狠手?
  他緩緩回頭,不知怎麼,沒回頭時就已覺出不妥,卻又不知不妥在哪裡。然後他抬眼一望,只見來人身量中等,一身少婦裝扮,眉彎目灼,燦麗幽冷。他心中如受重擊,不相信似的幾忍不住要抬手擦擦自己的眼睛。他閉了下眼,這一閉甚或不願再睜,卻也覺出那女子目光正自望向自己。然後那熟悉已極、在他心中已迴響過千遍萬遍的一個聲音柔嫩地響起道:「累各位久候了。小女就是韋府杜氏,杜方檸。」
  不會——不會——怎麼會這樣?韓鍔只覺自己心中一時千頭萬緒。他千尋萬找、費了好大力才查清秘案、只為要尋找的那個女子卻正是本案的那個——兇手?而她已是韋府的少夫人。不,她不會,她是一個多麼清麗單純,天真可喜的女孩兒呀,她不會!
  但,他心中已知這是真的——怪不得,怪不得她一意不讓自己進洛陽城!怪不得那夜輪迴巷中偶遇她又是那般裝扮!三年來種種疑惑至此才算煙消雲散,只是再也想不到是這麼個結果。
  然後,他心裡才譏刺般地想起余姑姑的話,他也是現在才明白,什麼叫:「如果你能查清輪迴巷裡的事,你就能找到她的出處了;如果,你能幹一件俠義的事,你就能查出她的出處了;如果,你能幫助一個弱女子,你就能查出她的出處了。」也怪不得於婕曾那麼哀涼地看著自己,說:「——何乃太多情?但多情何似總無情啊!這話我不該說——但到時你就會知道了。方檸雖好,只怕卻非、——卻非是韓兄佳偶。」
  ——他一時只覺這是命運開給他的一個殘酷的玩笑。耳中只聽方檸道:「諸位大人找小女子不知有何貴幹?」
  韓鍔終於重睜開眼,只見方檸——不、杜方檸正一雙妙目深深地盯著自己,眼中如有哀傷、如有啼笑、如有譏刺、如有……幽怨。他只覺喉頭發乾,萬沒想到千思萬盼的重會居然會是如此一面。他答應過於婕,要全她一命,可為全她一命代查的案居然會將自己千思萬念要找的人卻牽連入案中,方檸甚或為此已犯死罪。他回頭一看,只見被押在一邊的於婕正滿目哀憐地看著自己,那目光中似有一絲抱愧。韓鍔至此才覺查:原來這是一個套,而他一直懵懂不覺,那被套的正是他自己。他一直以為自己是在查一個與己無干的案子,卻如此這般被算計進了這個精密的套中!
  此時卻讓他如何自處?——他又該如何才救得了他絕對不能傷損的方檸?只聽周無涯乾咳了兩聲,半晌才吭出聲來:「韋夫人,前日不知可曾一臨『滴香居』?」
  杜方檸點點頭,淡淡道:「怎麼?」
  周無涯歎道:「當日,韋夫人是否曾與洛陽尹於自望一見?」
  他一句句問話似都割進韓鍔心底。
  杜方檸神色微變:「不錯,我曾與他相見。」
  周無涯喟然一歎,道:「剩下的,韋夫人可有什麼要說?」
  杜方檸望向韓鍔,面上神色卻瞬間萬變,半晌似下定了什麼決心似的道:「這麼說你們已查清了,那我……」
  ——她要開口了,她馬上就要自承以一杯摻了『眼兒媚』的捻兒荼毒殺了一個當朝五品大員,她要開口了!
  韓鍔幾乎忍不住想上前摀住她的嘴巴,只想,只想立即拉了她將她帶走——他不能,不能如此辛苦最終卻將自己千尋萬找的人送入絕境。一邊一直沒出聲的於婕卻一直盯著他,這時忽面色一變,一躍而起,大笑道:「你們這些笨蛋,那毒就是我下的,那日我也曾到『滴香居』,哈哈,哈哈,如無此毒,又怎麼輕易割了那千殺萬剮的於自望的頭?」
  候健也當即躍起——怕她傷及在座之人。那於婕卻是躍向桌邊,伸手戴著銬鐐抓起桌上一把并州小刀,將之倒轉,輕輕一刺,就已刺入自己胸口。眾人大驚,萬沒想到她會於此時忽然認罪自戳!韓鍔一驚,心頭一慘,已不由向於婕躍去。於婕卻也似有意無意向韓鍔身上倒來,口裡輕輕在韓鍔耳邊道:「韓公子,你欠我一個情……」
  她語音中如有輕笑。韓鍔人猶在怔愕,於婕忽仰天哭笑:「恩怨未了,恩怨未了!爹娘呀,爹娘,蒼天呀,蒼天,我於婕此生不甘呀!」
  然後她身子一軟,已輕輕軟倒在韓鍔懷裡,血從她胸口滲出,滴在了韓鍔疾疾抱來的袍袖之上。只見她面色慘白,輕輕道:「韓公子,我於婕縱千難萬劫,無忘君此日之伸手一抱。只請韓公子念我此日之情,一了小女子家門未竟之仇。」
  接著,她注目向小計,口裡喃喃道:「小計,小計……」底下的話卻再也吐不出了。
  然後她頭一仰,雙目空睜,喉中連連倒氣。藍老人已搶近身來,他身為杵作,本通醫術。但他急救了一會,面色一慘,歎道:「不行了。」
  眾人也都未料到會是這樣的一個結果。杜方檸也一時錯愕,然後臉上升起一抹古怪之意。只見韓鍔傻傻地還在抱著於婕的屍體,心裡只在翻來覆去地想:她怎麼會……怎麼會突然自戳?這一切,是為了自己嗎?他想起於婕最後一刻含情凝望的眼,半晌,眼中忽然淚下——她居然為了自己當意的女子捨棄生機,可能只為,自己也是她此生最當意的人,可這卻叫自己、情何以堪?
  韓鍔忽仰天悲笑了三聲,沖周無涯四人一拱手,道:「此案已了,小子先退,我沒料到會是如此……如此……」
  他喉中哽咽,再也說不下去,黯然道:「於姑娘貴體,在下就先攜走了。」
  說完,他抱著於婕的屍身,牽著小計,聳身就退。候健猶要相阻——囚徒就算已死,也斷不能容他把屍身就這麼帶走。韓鍔忽然停步,一反手就撥出了背後之劍,一劍就擊在了候健腰下的刀上,那厚背之刀嗡然一振,響徹花廳。候健身形一沮。然後韓鍔長笑一聲,人已長身而去。
  杜方檸卻在他背後似喟似歎地輕輕低吟了一句:「來是空言去絕蹤……」
  她此句中隱有深意,隱有悲痛。這一場生,這生中的相會,為什麼總是——來是空言去絕蹤?
  「來是空言去絕蹤,月斜樓上五更鐘。
  夢為遠別啼難喚,書被催成墨未濃。
  蠟照半籠金翡翠,麝熏微度繡芙蓉。
  劉郎已恨蓬山遠,更隔蓬山一萬重。」
  ——這首李商隱《無題》的原文就是這樣的。
  月斜五更時,韓鍔已葬了於婕的屍身,安撫了已呆了的於小計,把他送回客棧,才一個人又重新悄悄潛入皇城。
  皇城之南,就是韋府大宅。他輕輕翻入。——「城南韋杜,去天尺五」,他抬頭看看天,這是一個什麼樣的天呢?這個天下,原來連方檸這樣的一個看似全無心機,嬌俏可喜的女孩兒居然也隱藏了這麼多的秘密。
  他找到後園,輕輕翻入。後園中果有一座高樓。樓高五層,簷牙精彩,最高的一層之上卻點了一盞華燈。
  燈下的窗內似有一人。那人身影嬌弱輕俏,該就是方檸吧?
  她在他臨去時輕念了那麼一句「來是空言去絕蹤」,該不只為借詩自況吧?韓鍔想,她真正想說的怕卻是下一句:月斜樓上五更鐘。
  此時牆外,五更鐘聲恰恰響起。她怕是約他前來一會吧?——洛陽城中千門萬戶,早起的該都已起了吧?不早起的還在沉睡,更不知道有多少人正自翻身五更。
  他立在樓下,抬首上望,只恨不得就這麼一直望下去,讓天永不亮,更鼓無移,就這麼望下去的好。
  歎了口氣,該面對的總是要面對的,他身形一聳,腳尖輕點,人已躍至第一層的樓簷之上。
  整座樓中似只樓頂上才有一個人,其餘俱沉入靜夜,暗無人聲。
  韓鍔一層層逐層躍上,不知怎麼,只覺腳下越來越重。——不見時那麼急渴一面,現在卻似恨不得把這一面無限制地拖延下去。
  不一時,他已躍到了最高一層。立了有一時,只聽窗內有一人歎道:「夜寒露重,鍔,你進來吧。」
  然後窗聲吱呀,一面雕窗開啟,一雙素手一現。窗內燭影搖紅。燭影之下,正是那個任何一個輕嗔薄喜都令他千思萬念的方檸。
  韓鍔輕輕一歎,躍了進去。杜方檸卻不看他,自在案上支頤而坐。燭影映出了她長長的睫毛,她真是一個美得不能再美的女子,美得恍如一聲淺喟、一聲輕歎,美到一羽都不能加的地步。
  ——可她暗隱於中的心事,卻為何又如此沉重?
  韓鍔立身室中,半晌低聲一歎:「我錯了。」
  杜方檸搖搖頭:「不,你沒錯。」
  韓鍔木然道:「我錯了,我不該不聽你話,擅入了這個洛陽城。」
  他一抬眼,洛陽一入,他的一場青春之夢就這麼驚醒了。
  杜方檸頰上一滴淚滾下,濡濡地殷濕了她的鼻側。韓鍔恨不能將之一搦擁起,輕輕吻盡。只聽杜方檸道:「你坐,聽我說一些往事。」
  她輕輕一笑:「傳說在洛陽城中,有一個萬人艷羨的女孩兒。她出身顯貴,父兄俱為當途要人,家財萬貫,僮僕無數。照尋常人看來,她該是快樂的吧?」
  然後她輕聲一歎:「她也是在快樂中長大的,但始終有一個心結壓在她心底,那就是她的姻緣。貴族女兒的姻緣不是她自己能定的,她從小就已被聘定——城南韋杜,去天尺五。可在她出生時,韋杜兩家就已大不如前了。她從小就已被聘入韋家,這一件事,對她恍如一場噩夢,於她鞦韆嬉後、新眉學罷,每一思及,就萬般不願。」
  「她也曾千次萬次地就想要逃走。為此,她甚至不惜吃盡苦頭,學會了貴家女兒極少肯學習的技擊之道。她學得不錯,連她的一個個師傅都稱放眼四海,她也算得上一代高手了。她終於可以躍出那一直圍困她的高牆了,可人世中,有些牆是現實的、肉眼看得到的,但有些,如親情,如家族,如責任,卻是翻也翻不過,飛也飛不出的。」
  「她從小就知韋家已近代凋零。她要嫁的那人雖為獨子,出身顯貴,可從小就已得了樣重病,那是——軟骨病。韋得輝,那男人名叫韋得輝,長她三歲,卻不良於行,整日癱倒在床。她不嫌惡他,但也不想嫁他。可你知道,出身名門的人的苦嗎?外面看來雖喧喧鬧鬧,可外人哪知福禍無常?那些名門舊族,也是時時刻刻都提心吊膽地走著鋼絲呀。一著失措——無論支持錯了人,還是入錯了朝野之爭,得罪了權貴,其間之勢力傾軋,無論你是名門貴卿,哪怕貴為皇子,也是一朝得禍,滿門立滅的。輪迴巷中余國丈,其當年聲勢之喧哧,也算傾倒一時吧?為何會瞬息之間滿門皆滅?——偏偏她是一個極有才調的女子。等她稍稍長大,就已知其中關竅了。她想逃,可這些煩惱之事她又不能不面對——因為父兄,因為族人。她十五歲那年,雖然技擊之術已成,放之江海,未嘗不能自立,但她老父的臉色已為旦夕間無常的禍福折磨得日亦發青了。」
  杜方檸歎了口氣:「她的哥哥,她從小的玩伴,她的保姆,她認識的每一個人,都被牽入這人世現實的福禍之中。所以那一天她爹爹對她說:『阿檸,我也知道要你嫁入韋門,得輝又是那麼個樣子,對你來講太過不公平』。」
  她歎了口氣,繼續道:「可她爹爹接著道:『可人生在世,得享富貴,得居高門,哪有這等清福?這富貴是逼人的。我知你也不在意什麼富貴,可為了韋杜兩門上下二千餘口,你不能不嫁了。韋家目下無人,若再沒有一個聰明如你的女孩兒當家主政只怕立時凋落可期。而城南韋杜向為唇齒,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所以,不是爹逼你,而是爹求你,你可不能不嫁了。』」
  「她把這話反覆掂量了很久,但再怎麼掂量,也無法能說自己的快樂強過那上下兩千餘口的性命,無法面對老父那老態龍鍾後滴下的愧然的淚。所以她嫁得很早,十五歲那年她就嫁了。」
  案上燭影搖紅,晃著一個女孩兒的心事。韓鍔聽到此時,心中一聲輕歎——這看似喧哧熱鬧的人間富貴呀,所有的富貴又沉陷了幾何的青春?
  只聽方檸道:「她人嫁過來,心卻沒嫁過來。」
  她的聲音微一遲疑,輕輕道:「其實,身子又何嘗嫁過來?得輝有病,好多人世間的快樂,原已非那女孩兒所能擁有。但她果不負父親之望,這數年,雖朝野數變,如履薄冰,可在她的精心操持之下,居然還是走了過來。一門上下,至今還得以未遭大禍,說起來,也算得她之功吧?」
  「可她還有些小小的願望,所以,她有時會突然出行。長安城外樂游原——樂游原真是讓人樂游呀。樂而忘返,可活在這人世,無數親人俱在傾軋之間,你讓她如何不返?」
  她輕輕一歎:「三年前,她認識了一個男子,喜歡不喜歡就不必說了,可她只能給他一句:此生你永遠不要進這洛陽城!這是一個險惡之城,內媚之城,無數傾軋暗鬥之城。今年冬天,她萬事纏身,稍一懈怠就可能禍患立至滿門遭滅。她只能拋棄自己那一點小小的快樂,苦心經營,為全父家夫家兩門性命,卻錯過了對她這一生慘淡來說幾乎是唯一慰藉的一冬。」
  她搖頭一笑:「那時,洛陽尹於自望倚持背景,已掌握了她父兄的一項大把柄。可惜,當她終於剪除禍患,以一杯『捻兒茶』毒殺了可以危極她家門的那個於自望後,居然,他來了。」
  她一閉眼,不再開口說下去,那一刻的神情倦怠已極。那倦怠,甚或已不是一個嬌弱女子所能承受之重。忽然她又一睜眼,身形一擰,從小苦習的技擊之術在她這下的身段裡展現出來,她嘴唇動了動,似有千言萬語,可千言萬語只化為了一個動作,只見她忽然伸手,一把抱住了韓鍔,緊緊地抱住,深深地抱住,如抱住後就此生不願撒手。然後她的面上已紅淚斑闌:「為什麼,為什麼我要遇見你。鍔,你別怪我,其實我心裡,也真的、真的……好苦、好苦……」
  窗外的夜抖了一抖,韓鍔的身子也抖了一抖。那夜之抖動是因為晨光將現,韓鍔的抖動是為什麼?——為了那一滴滴燙在他肩胛的紅淚嗎?為了那一具燙入他心懷的身子嗎?為了……
  他低頭將唇輕輕貼近方檸的耳側,輕輕道:「把一切放下,跟我走。」
  那耳後的肌膚是如此的溫暖而有肉感,適合放下一個男子那麼長抿的唇吧?她的唇卻貼在他的肩頭。而那耳後,是否適合放下那藏於一個男子唇角間的一生的溫柔?適於讓那唇角順著那輕懈的衣領緩緩而下,經過肩,經過膀臂,經過……凸起,經過平緩……
  那腰間的微凹剛好鑲入韓鍔的一雙瘦硬的手。可他覺得手下的輕柔卻無寄得讓他不敢揣測是否能一生常摟?
  韓鍔一低頭,終於將唇帖在了方檸的耳後。那一刻的感覺是如此飴蕩,如這人世所能擁有的最美的美好,你可以聽見血奔流在自己身體裡的聲音。
  韓鍔輕輕道:「把一切放下,跟我走……」
  只是一刻,又像永久。窗外,白日以一抹死死的魚肚白又侵入了這即將重新開始的勞碌糾葛的一天。方檸吸了口氣:「你必須得走了。」
  外面已有人起。韓鍔幾乎不忍撒手,他輕輕用一指在方檸腰後劃著,像在劃就一個個字。
  方檸閉目,感受著他硬朗的指在自己腰後最敏感處的移動,他是知道自己最敏感的地方在哪裡的。那指卻在劃就一個個字:斑、騅、只、系、垂、楊、岸……
  斑騅只系垂楊岸。
  「三天之內,我等你。」
  韓鍔輕輕說。
  斑騅只系垂楊岸——這也是一句義山詩:
  斑騅只系垂楊岸,
  駐馬西南待好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