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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安古意之登壇3

  5、「罷、歌舞!」
  「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光陰者,百代之過客。而浮生若夢,為歡幾何……」騰王閣上,與王勃《騰王閣序》對掛的卻是唐李太白的《春夜宴桃李園序》。騰王閣年久失修,裴琚前年專門撥款,請能工巧匠將之重新修繕。今日是修繕已竟的好日子,只見騰王閣上下,張燈結綵:明紅照壁、簷牙高聳,琉璃璀璨,果然不愧『壯觀』二字。
  而騰王閣的閣內閣外,更是士紳雲集。近畿遠郊,婦孺俱至。看光景,當真要「開瓊筵以座花,飛羽觴而醉月了」。
  這樣的場合,裴琚當然不能不親至。
  主席的首位,坐的當然就是裴琚。
  騰王閣並不太高,主席就安排在這最頂的一層上。裴琚有意無意地並未坐向東首。這樣,他所需面對的字就只是「而浮生若夢,為歡幾何」,他所背對的卻是讓所有曾有過雄懷壯志的人都不得不驚心的兩句——「老當益壯,寧知白首之心;窮且益堅,不墮青雲之志。」
  好在,他坐在哪裡,哪裡就是主位了。
  裴琚看著樓下的車水馬龍,他身邊的護衛早已或勁裝,或便衣,伏滿了所有的出入要地。但——這並不安全,雖然胡玉旨就坐在相距他不遠不過丈許之處,可是蒼華不在,那個手執一柄『闊沉刀』、短小粗悍的蒼華不在。
  裴琚的面上卻沒有什麼表情。所有的稱頌之詞在他耳邊如浮雲般掠過。——今日鋪排,果然還算奢華。
  裴琚並不是一個以清廉自許的大員。他並不介意什麼奢華,只要不是奢靡。相比清廉,他更看重的是『勢』。而奢華本身就是一種勢,壓於那萬民頭上的一種『勢』。
  政治本就是一團含混不清的東西,它本身就是髒的,因為它要調和的不是別的,而是慾望。而可以壓於慾望頭頂、讓眾人仰望的也只有奢華了。成功的政治不過就是築就一條可以成功的讓上至天子、下至百姓的人都可持續馳騁、上下媾和的慾望之路。人之一生本無皈依,只有在那條通坦的慾望大道上,人們才可以小小安然,獲得一點平實的快樂與生之皈依吧?
  裴琚唇角微撇地想著——只可惜,一個人的慾望往往必定會干涉侵犯到其他人的慾望,於是會有紛爭,於是才有政治。所以,裴琚一向是很看不起那些所謂『清梗自恃』的官吏的。他們夢想在現有之條件下開一場大同之治,卻從沒想到,人的慾望永不會止步。在眾多的私慾擠在一條小路上,千軍萬馬過一條獨木橋時,政治是唯一可以調和彼此利益訴求的一樣東西。
  東密宣稱什麼『求真、獨善、潛忍』以為互處之道,肖愈錚想要在這塵世建構真正的上下交安的綱常,這就是他們所謂之『道』。可裴琚,他是做實事的人,他要的不是道,而是利,一場可以盡量彼此調和不相爭競的『利』。那才是可以長久求存於世、也是民間萬眾們唯一願傾心皈依的信仰。所以裴督府的建構極盡壯麗之至,所以他會不惜巨資重繕騰王閣。因為在裴琚看來,那些小民,是情願窮已之力構築這麼一個督府或騰王閣什麼的壓迫於他們的頭上的。
  適當的壓迫會產生一定牢固的安穩感。像一個孩子不可缺乏的反正是父母適量的斥罵與責打——在裴琚的眼裡,『視民如子』四個字的解釋就是這樣的。
  可恨的是這世上總會有許多人跟他爭奪『視民如子』的權利。
  裴琚心中思慮著,但在座的人只能看到他臉上清華尊貴而又稱得上謙虛的笑。有眼尖的人心裡在想:怎麼,今日的裴督都看起來像是好是無力?
  一張名刺突然在這眾口讚譽的酒筵間飄來升起。
  那張名刺來得好突兀——京中『匯墨堂』精製的箋紙一張,突然就那麼憑空地從窗外投入飛至。
  騰王閣最高一層原較下面一層結構小一些,遊目檻外就可以見到下面一層的閣簷與簷內的空地,那張名刺想來就是從那裡飛起。
  那一箋輕紙憑虛而度也許還不足以稱奇,奇的是它拿捏的是時候。不只滿座座客,就是連裴府明護暗隱的侍衛們都沒有看到那一紙名刺地飛入。
  它就那麼停停當當地落在了裴琚的酒杯前面。胡玉旨猛一抬頭,注目看向裴琚。
  裴琚卻正向樓下看去。卻見有一個身穿素錦長衫的人抬頭衝他一笑,然後,那人的身影就已重又隱入人流當中。
  名刺上只有幾句話:
  裴兄清歡雅集,江西一地,斯文之風從此盛矣。聞有清流社諸君子,見獵心喜,欲與兄同樂,兄可否開懷笑延之?
  白衣牟奔騰頓首
  裴琚雙目一抬,來了——牟奔騰,原來那身穿素錦長衫的人就是牟奔騰。看他的一笑,似乎正得意於他親手安排的一場好戲。他要幹什麼,就是要擾亂自己這看似安定的南昌政局?
  難道,他們已經有了發動之意?
  相距騰王閣不過十餘丈的地方,另有一座配閣。
  那配閣要遠較騰王閣低上許多。只見那配閣閣頂,這時正蜷伏著一個黑衣人。他的身材極為短小,而在他一意蜷伏之際,幾乎都看不見了。沒有人知道他來,包托那些侍衛,也包括裴琚。
  他的身子本隱於閣簷張翼的陰影中,閣下人語笑喧嘩,注目的不過是身前三尺之地,倒也沒有誰會望見他了。
  他就是蒼華,裴督府裡的侍衛統領、總護院蒼華。
  他一雙警醒的眼睛一直在遊目四顧,只有很少很少地,會偶爾一掃裴琚。可他那一掃之下,眼裡總會含滿了一種說不出的深情。他見裴琚於滿座觥籌交措間,自然尊華的風姿,心裡總是不由浮起一絲欽敬。
  他是欽羨著裴琚那尊華洒然的儀表的——就算一個男子,其實也會欽羨於同性的儀表,因為,那是他夢想擁有而不曾擁有的。在蒼華的心目中,所謂男人、就應該是那樣的。
  蒼華忽輕輕地吐了一口氣,心裡閃過了蒼九爺的影子。蒼九爺枯瘦蒼勁,那是蒼華心眼裡另一副男人的模板。蒼華雖看似粗悍狂蕩,放野不羈,可在他每當仰望蒼九爺和裴琚時,心頭不由都會升起一種孩子般弱小無依的欽羨與無力——在他們面前,他總覺得,自己還像一個孩子。那種心境,有如五歲時剛剛喪父。他幼失怙恃的心裡總是無端地渴望著可以有一個強悍到可以做為自己人生模板的男人影子。
  蒼華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可能他自己都意識不到,無論這雙手已如何有力,可他一意苦練終於熬出頭的人生其實並不是健全的。他要有那麼一個他可以欽敬的人存在。只要遇到,無論如何,他就是潑出這一條性命,也會把他護恃住他的。
  而裴督爺,今日看起來,怎麼會這麼的無力?
  他是厭了嗎,厭於這些朝爭暗鬥,已厭倦疲乏於這個塵世裡。那裡面的原因,是不是也有一小部份是因為自己的離去?
  蒼華一抬眼,今日,他潛伏於此,暗護裴琚,可以說,已違背了華蒼二姓的族規與蒼九爺的嚴命。可,蒼九爺縱是他欽服的偶像,但他是很多很多人的,很多蒼家子弟共同的蒼九爺。而裴琚,才是他自己的——他自己獨自暗暗仰慕、獨自擁有、獨識其風彩的裴琚。
  猛地,一抹殺機從他的額頭升起。他額下那對一字的眉一擰,他雙目的瞳孔忽然縮緊。
  戈陽蒼家本出身鷹爪門,這一手鷹眼之術蒼華可以說是自幼修煉起。
  他盯的是『滿芳樓』一個送菜的夥計。
  ——這個人不是平常的夥計!
  ——殺手,清流社的殺手。
  ——這人,他已找了他好久了。即找到了一個,就不難發現其餘的暗伏同黨。
  這批人一共八個,蒼華再仔細地看了一遍,然後,再重又確定。沒錯,一共是八個,有一個隱身於平常士紳之中,還有兩個化身為他的僕傭,坐於騰王閣倒數第二層中。
  而那個端著一尾魚正要送上樓頂的,想來就是他們這一場殺局的前奏。
  蒼華遊目四顧,還有四個,或扮為平常百姓,或喬裝成老邁村嫗,或打扮成做小生意的小販,或負手如酸腐文士,或前或後,封住的是裴琚一朝遇刺後倉惶間急退時所有可能的退路。
  蒼華的手一緊,狠狠地抓住身子下面的一塊琉璃瓦,用力得幾乎要把它抓裂——出不出手,到底要不要手?
  他的眼前浮現出蒼九爺那一張嚴厲的臉。如果出手,以蒼姓一族的族規來說,他幾乎就是反出蒼家了!對於蒼姓一族,他本沒有什麼依戀,從小他們對他可未見得好來。可是仇恨壓迫有時反而會把一個人和一個家族拴得更深更密。就算他可以衝破這一層牽繫,可嚴厲的蒼九爺卻是橫在他心頭衝不破的一層屏障。他從來不怪蒼九爺對自己的嚴厲,他是一族之長,是他以六十齡之身,愴然挺立,給蒼氏一族,上上下下,熱血子弟,衰頹父老以一個完整的家族與完整的皈依。
  ——自己就算不出手,以裴琚手下自己苦心調教的護衛之能,加上胡玉旨胡先生在側,應該也可以應付得了這一場危局吧?
  可,蒼華的手指忽然狠狠摳進了自己的掌心裡:裴琚他現在要的不是保命,而是安定!在目前已暗湍急急的江西,給萬生眾姓以一個安寧,任何一點風吹草動都是送與東密與他朝中政敵的可乘之機。他的江西,目下不能亂,他是一向平大禍於未發之前的,這是他立身當朝最讓上下交稱的一樣政績。如有騷亂,縱可壓服,已失顏面。以後裴琚所渴望的陞遷也就會變得很難很無望的。
  而蒼華,他是一直想憑己之力,護住裴琚,托起他一朝真的可以縱翮而飛的。
  蒼華心裡冰炭交催,然後他一注目,卻見裴琚在看罷那名刺時忽一抬頭的目光,目光難得的一現悠遠。
  ——他的心頭在想起自己——蒼華心中熱血一衝,裴督爺此時的心頭想起的是自己。
  媽的!不管了,不管了!什麼家累族規,什麼蒼九爺的嚴命!他要幫他,因為他正想到自己,幫那個只屬於他一個人景仰的裴琚!
  閣內外的人根本來不及看到什麼,只聽到半空裡忽然響起一聲鷹鳴。那一聲突然傳來,底氣蒼華,聲音嘹厲。
  眾人心頭一驚之際,只覺得被那一聲叫得茫茫一失。然後有反應快的人一抬頭,只見半空中似乎正有一頭大鷹劃過。那只鷹張翅撲襲,一身上下全是黑的。
  不會有人認得那是蒼華在弋陽蒼家中獨得的『附物役形』的鷹隼大法。那蒼鷹般的影子直撲向騰王閣最高處倒數第二層,中間只在一棵老槐樹上微微借了一下力,然後它憑空下襲,只聽得有人『啊』了一聲,全沒及看清楚前,那個『滿芳樓』端魚的夥計已被它一抓而起,直向閣外的湖邊飛掠而去。
  眾人卻根本來不及想到什麼,只見到地上一個摔碎的盤子與那條熱氣騰騰的魚。
  騰王閣下本伺伏的四個喬裝殺手的面色卻變了,閣上的那個鄉紳和他的兩個隨從面色也變了。他們悄不出聲,於眾人抬頭仰望之際,悄悄退出人群,就向湖邊疾追而去。
  好半晌,才有一個嘶啞而興奮的童音尖叫道:「那是什麼?那究竟是怎麼回事?」
  卻聽一個中年人喃喃應道:「鷹!好大的鷹,好大的一頭鷹抓了滿芳樓的一個夥計去!」
  鷹?——裴琚心頭靈光一閃,然後臉上就難測其深心地笑了起來。
  他一擺手,那底下一層的閣內,一班裴府的青衣班子就已拈笙按竽,清吹小唱起來。
  不一時,騰王閣內外就已恢復了平靜。
  在江西,他就是一尊神,護住千家萬戶衣食安穩的一尊神。在下民面前,他不會表現出一絲猶疑。雖然他今天還是有意地表現出一點軟弱無力。
  ——這個世界,你處於其中,其實絕不可能真正的安如磐石的,但你起碼要看起來似乎是安如磐石。所有的爭鬥且讓它暗隱於地下,練達如他,也不可能以一人之力理清人世間所有的是非對錯。所以,他一定要借助一點這樣的日子,一點虛華的熱鬧給平時在慾望途中爭競慣了的小民牲靈們一點普天同慶的假象與休憩。
  ——政治政治,政治對於他來說,不只是那些險惡的朝爭廷鬥,還包括一定要適時給這蒼涼天下,危亂時局塗抹上一層金粉的。粉飾後的太平會一定程度上會熄滅人心裡那一份思亂之欲,給人們一個虛幻的假象,他們才會聽話地跟著你走。不要試圖給人看到什麼真的真相,沒有人當得住的,他們要求的快樂不就是當政者可以讓他們安安心心地一生一世活在一個虛假的夢裡。
  裴府的小戲在江西一地可謂名貫一時,平常人等閒也聽聞不到,所以這時,不管懂得的不懂得的,一時不由人人噤口,豎著耳朵,聽那半空裡飄來的清音細韻。
  裴府的小戲果然非凡,只聽這時,笙簫俱住,裴府戲班的當家正末正在唱起一出《趙氏孤兒》:
  這孩兒未生時絕了親戚,懷著時滅了祖宗,便長成人也則是少吉多凶。他父親斬首在雲陽,他娘呵死在冷宮,那裡是有血腥的白衣相?則是個無恩念的黑頭蟲。
  〔程嬰雲〕趙氏一家全靠著這小舍人,要他報仇哩。
  〔正末唱〕你道他是個報父母的真男子;我道來則是個妨爺娘的小業種!
  這一段,讓裴琚聽著,不知怎麼總覺得有些觸心。趙氏孤兒,復仇伐命,他忽對著滿座縉紳呵呵笑道:「呵呵,趙氏孤兒,趙氏孤兒,沒想卻唱起了程嬰的故事。當今天下,不知有幾人還有胸懷——抱攬天下如攬孤兒。」
  他口裡說著,眼睛似看著在座的諸位,可目光卻似聚焦在不知有多空茫的遠處。他的腦中,這時想起的,居然是那個他自己也沒見過幾面的妹夫。
  ……肖愈錚,那麼瘦撥而挺的身軀,那種真正的懷抱天下如攬孤兒的神態。他倒也真得當得上是一個、真男子。難怪欞妹,會對他傾心如許。耳中只聽程嬰唱道:
  ……向這傀儡棚中,鼓笛搬弄,只當做場短夢。猛回頭早老盡英雄。有恩不報怎相逢,見義不為非為勇,言而無信言何用!也不索把咱來廝陪奉,大丈夫何愁一命終,況兼我白髮蓬鬆。
  ——愈錚死前似乎真的曾想把他的那個《肝膽錄》托付給自己,托寄天下有如托寄孤兒。可自己,能接下嗎?
  當今之局,東密與清流社俱都虎視於側,已經夠亂的了。他必需要示之以弱一些吧?
  只聽他喃喃道:「可是,縱有此心懷抱天下如攬孤兒,斯人已去,這孤兒之托,卻有幾個有肝膽者可以擔負得起?」
  滿座縉紳象都沒明白他在說些什麼。裴琚掃了他們一眼,卻知道,就在座中,這些南昌城中的世閥舊族,只怕就不有不少人與東密與清流社有著種種說不清的干係。他忽從懷裡一掏,掏出了一個羊皮小卷——欞妹昨晚最後還是遣人來把這東西交付了他。
  「我這些日子倒得了一本新的戲文,倒真是一出絕好的戲文了。文中盡有肝膽,可這天下,配唱的人只怕不多了吧?」
  眾人望向那有些發黃的羊皮小卷,只見卷頭有三個字清撥孤挺,力透紙背,似乎只在那筆意中就可看出提字人的風骨。那三個字卻是:肝膽錄。
  旁邊有一人承顏笑道:「聽說裴大人可有著一副好嗓子。加上以裴大人的風骨卓見,這天下,再好再有肝膽的戲文,只怕別人縱不配唱,裴大人也絕對配得唱上一曲了。」
  說完,他一附掌,就準備哄動眾意,讓裴琚當筵歌上一曲。
  卻見裴琚一擺手,悶聲道:「可惜我的嗓子早已倒了,這樣高亮雄壯之音是再也唱它不出了。」
  說著他輕聲一歎,「所以,這戲文只怕早已不適合存在於世。」
  然後他一伸手,竟把那羊皮小卷逕自伸到桌上的那煨著「一品鍋」的木炭之上。座間只聞一陣焦臭發出,在座之人人人瞠目結舌,卻也無人敢勸,眼見著他把那一卷羊皮小卷燒成了灰燼。
  耳中只聽裴琚輕聲一歎:「肝膽一錄空垂世,又怎奈,世事冰雪而已?」
  然後,他看起來很真誠的無力。
  蒼華這一爪抓得極為用力。
  他雙手十指洞穿了那個裝扮成夥計的人雙肩琵琶骨,那夥計肩頭的血登時急如泉湧。
  可那夥計也當真兇悍,一路上在蒼華飛掠疾撲、全力要避開騰王閣內外耳目之際,一擰腰身,身子竟倒鉤而上,一雙腿向蒼華或鼻側,或會陰,或踢或踹,或以膝撞,或以踵擊,一下下全反攻向蒼華全身要害之地。
  蒼華雙手俱占,一時無法反攻,只有全力扭身閃避他那一下下撞向自己會陰小腹的搏命反擊。
  他出身鷹爪門,提縱之術本為拿手,可這樣的半空搏殺對於他而言也還是第一次。他不只要顧及那夥計的全力攻襲,眼睛還向下望去,只見前三後四,已有七個人影疾追而至。
  看他們的身手,果然都足以當得上一流好手。蒼華心頭暗呼一聲『僥倖』,若放任這幾人出手,今日騰王閣上,裴都督縱保無虞,那也是一場足以聳動江西的大亂了。
  他這一下疾撲幾已耗盡已力,好容易才撲至湖畔一個雜樹叢中,四周無人,他雙手猛地用力一抓,只聽那夥計慘叫一聲——蒼華這一抓之下,已把他一雙琵琶骨已生生抓斷,連同好大兩塊血肉。那夥計身子已級失控,從丈許高處直向下跌落而去。
  可他跌落前的一霎那,還是身子一翻,集聚全力,倒踢紫金冠!他發出了他終於得隙的全力一擊。
  蒼華在空中閃躲不便,只覺一陣巨痛從小腹處傳來,這一痛真痛得痛徹心脾。他撲出之勢已盡,落地之際,一個肘錘,正硌在那夥計喉間軟骨。那夥計又目一翻,登時身登鬼薄。
  蒼華雙手中還握著從那人肩頭抓下的兩塊血肉。這時痛得再也受不住,身子一翻,在地上滾了兩滾,勉強避開那追襲而至的士紳模樣的人和他僕從三人的聯手一擊。然後,他一張手,手中血肉一擲,那兩團肉就直向那士紳模樣的人和他一個僕從臉上擲去。
  那兩人下意識一接,接了後,雖凶悍為清流社殺手,看著自己手中那塊還溫熱熱的肩頭之肉,幾乎忍不住要彎腰嘔吐起來。
  蒼華面對的是以一當七之局。江湖中,以一對多,拚的就是一個快。他身子忽提縱而起,趁那接肉的兩人無暇救援,另一爪就抓向那另一個僕從喉頭。他鷹爪門修習的就是這一份撲如鷹隼,錯筋折骨的工夫。那人驚於他凶悍的同時,避讓不過兩招,已被他一爪捏住喉頭,只聽輕微的『咯』的一聲。又一殺手命喪於蒼華手底。
  可接下來後面的四人已經撲至。蒼華一身黑衣的身影已旋飛而起,他的功夫卻並不高搏遠逸,而是一味的凶狠狂蕩,所出之招俱都是貼身博命之技。
  對方或鎖或刀、或掌或尺,蒼華一雙粗硬的手上卻鮮血淋漓。他身在危怠,但他心裡也知道,江湖中,本沒有什麼絕對的高手,生死存亡不過都寄於一線之機。是這一線之機裡,你該如何發力,又何時發力!
  蒼華的披風適時飄起,他的敵手共有六人。身後的敵手還只見到他的披風遮眼,蒼華卻已從那披風中跳出,近身、曲臂、扣腕、折肱。他的大小擒拿一十九手出手就是折筋斷骨之力。
  他身後的三人為那披風遮眼,一時以為他還在那披風之下,一招招凶狠招式盡向那披風擊去。可這一招招才才達及,心中正自狂喜之際,已聽得同伴二人的狂呼痛吼。
  他們都是清流社培養多年的殺手,無論當何局勢,本斷無這等痛呼之理。那三人神色不由變了。然後,他們見到那披風落下,蒼華並不在其內。而對面的同伴有一人已萎然倒地。另一個人,此時,臂斷,腕斷,足斷,膝斷。蒼華出手居然是鷹爪門中最辣的連蒼九也一向禁令門下慎用的「反折枝」。
  「反折枝」之術招式去向本盡為捉拿對方關節,捉住之後,反向就撇。這一路手法極為凶殘,所以鷹爪門中,就是同門對練,也絕對不用此術。
  還活著的一人卻在蒼華爪下,他的一隻左臂肘處居然向外的反折出去,腿的膝關節已斷,雙腿居然反向的向前跪在那泥地裡。
  他全身四肢虛吊吊地向本絕無可能到達的方向晃悠悠地如大鳥折翼。那份晃蕩蕩的慘壯一眼之下幾已擊碎了餘下三人再戰之念。他們顧不得看到蒼華他本人此時也面色蒼白,只看到他一臉的狠色。
  那三人領頭的一人定了定,忽大叫一聲:「風緊,扯乎!」
  餘下兩人如遇大赦,只見他們三條人影躍起,就分開三個方向向遠處逸去。
  蒼華卻沒有追。今日,為了不至於在南昌百姓面前留下什麼足以引起騷亂的痕跡,他開始擒得那扮做夥計的殺手後,鷹撲之躍本已幾傾盡他的全力。不虞之下,還為那夥計在一開始就報以痛擊。
  如果清流社三殺手不退,鹿死誰死真是殊難逆料。他忽長吸了一口氣,腦子裡想起的,卻是裴琚。
  ——裴大人,你當年提點過我,由此一恩,已成知遇!
  那我就不會讓你為當年的選中留下一絲一毫的悔恨惋惜。
  騰王閣頂,青煙未散。裴琚失神祇有一刻,腦中忽然想到:欞妹,欞妹絕不可能這麼輕易地就把這《肝膽》一錄就這麼交給自己燒了去。以她的聰明,不可能不知道自己如此做為,不過是要暫緩目前危局。她也該會料到自己所謀也大,不會不知道,自己與她亡夫在朝中本為政敵。那她為什麼……還把這東西交給了自己?
  自己以高堂安危所繫之親情逼迫她,她卻會不會另有圖謀,將計就計,以這一份所謂親情暫時穩住自己?
  他一抬頭,卻見騰王閣下,有一個素錦長衫的人忽然露出身影,一隻眼那麼深那麼千里明見般地盯著自己。
  牟奔騰,自己已燒了膽肝錄,明示東密自己與他們並無爭雄之心,怎麼,他們還不相信嗎?
  不信也就不信罷了。無論如何,那個矮小狂悍的蒼華,已為自己一瞬間的無力,給重新逼了出來相助自己。
  裴琚靜靜地望著那個人的眼,手裡是《肝膽錄》燒後的餘燼。那人唇角微微冷笑,似在道:你我相爭,這還僅只是開始。江西之局,必定會動盪得永無止息。
  座中一人歎道:「可惜,可惜了那人的好字。」
  旁邊卻有一人岔笑道:「提起字,倒讓兄弟想到了。裴大人,這騰王閣的正面中堂還空著,裴大人精擅書法……備墨!今日裴大人斷斷要留下些墨寶以為補壁。」
  那說話的正是南昌守王處機。下人早已在一旁大案上準備好了文房四寶。裴琚走至案前,微微凝思。東密、東密,清流社、清流社,你們真的就不會相信我裴琚已醇酒婦人,打算終老於江西一地了嗎?
  他忽提起筆,就著那濃墨,潑灑下了三個大字:
  罷、歌舞!
  三字之中,中間猛地一頓。如寄塊磊,如示放棄。
  字寫完後,裴琚似已頹然興盡。何必那麼盡心?天下爭奪原如此,且讓自己「罷、歌舞!」吧。
  暮雲滿天,余陽卻突地一燦,為這才修繕的騰王閣塗上了一層看著如此安穩太平的金粉,抹砌沾闌,如此勻細……
  林中忽然有人鼓掌,蒼華神色一變,冷冷道:「小十三,你出來吧。」
  林中這時轉出一個年輕人,只聽他笑道:「華哥,蒼姓一族中,你一直壓我一頭。我總算等到了今日。你已違蒼九爺不得再助裴琚之命,這一次我沒料錯吧?你就情等著咱們宗法祠中的罰戒吧!」
  蒼華猛地一揚頭,小十三是他在蒼門中競爭最烈的蒼遠的小弟,也是蒼家不可小看的一個青年好手,但此人還不足懼。
  天上太陽已覺,他抬眼看著那沉沉的暮雲合璧,心中陡然感到的是一份壓力。
  林中又有兩個人轉了出來,其中一人歎息地道:「蒼九爺果然沒有料錯,裴琚為人,善於做偽,善收人心。唉,蒼華呀蒼華,你就看不清裴琚真正的為人嗎?為了他,你這次可是犯了門中大忌。」
  那人年近中年,面上神情和淡,卻正是與蒼華齊名的華門華蒼。
  他身邊還有一人默然無語,蒼華靜靜地望著他,只見那人瘦高的身形中挺立著一股飆勁兒——這就是與他在蒼姓一門中一向競爭最烈的蒼遠了。
  那三人都在靜靜地看著他。
  蒼華矮小的身子就那麼孤伶伶地被遣棄似地站立在暮色裡。他胸中卻有一種再失怙恃的悲梗之意——他的家,那個他從小生之長之,痛之也愛之的家是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
  只聽華蒼道:「蒼華,你束手吧,蒼九爺讓我們押著你回去。」
  ——族規家累,種種種種,人生在世,豈能如意……裴大人說得好呀。可、他畢竟做了他所想做的。
  蒼華忽然低眉垂首——裴大人,且讓我護持著你把你要擔負的、我卻不能全明其深意的所有抱負擔負下去。
  6、賣珠人
  裴紅欞靜靜地坐在俯仰軒外。
  七月的綠,綠得是如此濃郁,隔牆的鞦韆冷落多日了,四周很靜,只是偶爾會傳來些聲音,那是風動隔牆鞦韆索。
  因為鞦韆,裴紅欞不由想起些少女時節……她自幼生長尚書府,在那表面喧囂的背後,她知道究竟隱藏了多少密室的機謀……父親的小妾,跟班侍女的謔笑孟浪,娘親臉上那全然疲憊的神色,鞭笞與刑罰,一向在外人看來那麼清整嚴肅的祖父和那班男優女妓們的狎鬧,繁花細雕的傢俱邊角里那陳年油漆與塵垢的氣息……種種密謀,種種詭計,種種陰毒暗算,群小爭風,墮胎下藥……這一切的一切,就那樣地發生在裴尚書府裡,也曾那麼真切地發生在裴紅欞的眼底。
  ——三哥的府第會有什麼不同嗎?
  她想起嫣落。
  ——嫣落怎麼會來到了江西?怎麼又會在三哥的府裡?
  沈嫣落本是裴紅欞母親娘家的親戚。她的出身並不像裴府那麼的清貴,她們沈家是早已衰落了。
  沈嫣落在十六歲時來到的裴家。那時,她早失雙親,毫無怙持。照說,家裡來了個近親女孩兒,正好是裴紅欞的玩伴,可裴紅欞和嫣落的交往並不多。她一直不明白,家裡為什麼把她與自己隔絕了開來。直到後來好久好久,她才明白,那是家裡的男人把她與自己隔絕開的。
  沈嫣落只是一個單薄嬌弱的女子而已。裴紅欞想,這一生,她都沒見過象嫣落表妹那樣窈窕的體態了:嫻靜如嬌花照水,行動如弱柳拂風。那樣的體態,真好像從畫裡面走出來的似。
  嫣落本身像個不沾染一絲慾望的精靈,可她那輕靈的體態,卻像能勾引起好多男人的慾望。裴府滿門,上上下下,不只一個男人對她垂涎吧?裴紅欞永遠記得在那次的家宴之上,她不經意一掃眼,看到伯侄叔祖們看向嫣落時是懷著怎樣的目光——那樣粘乎乎的,似乎一經沾上,便永難清潔的目光。
  所謂世家巨族的男子就是這樣的,他們對自己家門的女子教導一向都要求清華貞靜,卻渴望家以外所有的女人都淫蕩不羈。
  嫣落是個水樣皮膚的女子,所有細微的觸撫與刺激都像能激起她最最細微的反應。裴紅欞總記得那個七月,她鬱悶無聊,所以去了外花園。外花園一整園都是濃郁的夏。裴紅欞在花園的花房內,看到了三叔公是怎麼把一張老嘴強迫的湊近在沈嫣落頸側。
  沈嫣落側過了頭,可她脖子上奶色的頸卻在三叔公的一雙佈滿老斑的手下似乎皺起了一層奶皮。三叔公那油膩膩的笑至今彷彿還響在耳側:「你真是個特別的女人,無論做了多少次,你都永遠像一個處女。」
  裴紅欞記得當時自己心裡如何的撕裂一痛:原來她們裴家的男人就是這樣的!他們那陰暗的心裡喜歡的女人原來就是那樣的就算被欺凌無數次後還永遠象第一次那樣把痛楚那麼無依地呈現在他們眼裡!
  她的指忽然叩門,然後,她記得自己三叔公怎樣倉惶可鄙的臉,記得沈嫣落怎樣泫然無依的臉。裴紅欞的臉上卻淡淡然的,彷彿沒有看到過發生的一切。她笑道:「嫣落,我有一個花樣怎麼也繡不來,你幫幫我吧。」
  從那天起,她都沒把沈嫣落放出過自己身邊一步,直至出閣。她在心裡是那麼痛惜著這樣一個水樣的女子。
  沈嫣落不愛說話,下人們背地裡叫她『木美人』。她也幾乎從不哭,起碼不在人面前哭。可裴紅欞記得自己出嫁的前一天,她來到嫣落床畔,嫣落好像是在平靜的睡著,可她看到,她的枕頭是濕的。
  ——想到這兒,裴紅欞眼裡忽然湧出了兩行淚。她抬手輕拭……以後,以後嫁給愈錚這麼多年,她就一直拒絕再把這件事想起。因為,她總覺得,那是嫣落心底最深的痛,自己對她即然已經無助且無力,能對她做到的最大的尊重也許就是,把她情願沒有發生過的事在自己心頭也永遠抹去。
  嫁以前她還曾到娘親身邊,請她以後一直把嫣落帶在身邊,直到嫣落出嫁。
  娘當時看了自己一眼,面對一個馬上要嫁的女兒,她的眼光有一種面對一個成熟了的女人的坦白。
  ——她們彼此都知道,那發生在沈家表妹身上一切的一切,所有已發生的和將要發生的。
  可娘的眼光是那麼的無力。
  黃蜂頻撲鞦韆索……
  一隻黃蜂忽在裴紅欞的耳朵邊繞呀繞。裴紅欞揮手把它趕開,心裡卻怔怔地想起一句詞,為怔怔地想到了嫣落的手……嫣落的手是她見過的最美的。她的手還跟當初描龍繡鳳時一樣的靈巧嗎?
  黃蜂頻撲鞦韆索——
  有當時,纖手香凝啊……
  怎麼那天她見了自己後,除了扔給自己一包東西,除了一笑,卻再沒有一句言語?
  三哥的府第會和京中自己從小長大的裴府有什麼不同嗎?三哥就算智識圓融,但、他在他自己的府第裡只怕和自己父兄叔伯們不會有什麼不同。那樣的氣味,那樣暗藏於所有尊華之下的腐敗氣息,在所有大家巨族裡,都是毫無例外地一代一代傳承下去,早已侵到了那些男人的骨子裡。
  裴紅欞靜靜地望著身外的這個裴府,「天上神仙府,人間卿相家」,可嫣落,那個她輕裊窈窕、清楊宛似的表妹嫣落,卻一直是如何的生活在這樣的一個府第裡?
  她們已見過一次,就是那天,三哥推門去後。等了一會兒,她又見到隔牆鞦韆又自蕩起,鞦韆上飄現出一抹紅影。
  她驚詫地輕叫了一聲:「嫣落」。
  嫣落在鞦韆上衝她嫣然一笑。然後鞦韆落下,那一笑還在空中嫣花般地掛著,在高柳濃蔭中掛著。
  然後,鞦韆再起,撞破了先前那還掛在空中的笑影,嫣落的臉上卻已平淡,再沒有笑。她在鞦韆上一揚手,輕輕地擲過牆一包東西。
  然後,鞦韆再隱,沙聲簌簌,隔牆之人已去。
  裴紅欞上前揀起那一包東西。那是一方女子用的絹帕。她解開那絹帕,就見到絹帕裡面有幾個珠子。那珠子她分明認得——那是她自己頭上戴過的。
  可那一支珠簪自從那日贛江之畔,遭瘟家班與清流社圍殺後就已失去。怎麼會突然出現在這絹帕裡,出現在嫣落手裡?
  裴紅欞面上一愕,然後才注目那絲絹之上。那絲絹上被人很小心地抽了絲,有一縷縷隱約透光的痕跡。
  抽絲——這該是嫣落的手藝。裴紅欞知機地把那絹帕在手裡張開,回到房中迎著燭光看去。殘燭的微光中,那細微的帕上隱抽出兩行字:
  問卿可識賣珠人?
  青驢已約會夕林。
  裴紅欞一楞,卻見那字跡並不工整,但鉤抹轉折處,頗見肅殺。一鉤一挑,都宛如一柄精鋼之鉤揮起之意。
  這不是嫣落表妹的字。裴紅欞心底忽有一種激揚升起,然後,她想起了一個人——程非,是窈娘程非!
  她本以為一入裴府就是如鳥入金籠,為三哥所控,再也與外面天地難通一絲聲氣。
  可,愈錚生前居然還有如此紅粉知己!她居然敢潛入裴府,那個讓東密都忌憚的裴府——她與程非的機緣原來也並不只那日的鉤飛一度、指響十面,沒想她不止敢於瘟家班重圍中為救自己而輕生一賭,不只敢伏殺欲圖暗殺自己的三個清流社高手,就是自己帶著愈錚的囑托、隱入這沉黯黯、厚重重的裴都督府第後,她那一隻堅銳鋼鉤猶自鋒利地刺了進來,終於給自己透出了一口氣!
  她揣度著那兩句寥寥話語中的含意——賣珠人?原來程非當日就取了自己頭上的珠簪以備今日之用為表記。她真是一個有著深謀遠慮的女子,是要先救自己以備萬全;然後,在自己已進入裴府後,她居然也知那愈錚臨終的囑托,知道裴琚是多半靠不住,還知道愈錚所托的人選中還有丁夕林,早已就知會了他前來一會。
  於是,她就以賣珠人的身份借助她救援過的沈嫣落來知會自己?
  這是一種什麼樣的深謀遠算?而對愈錚,又是一種什麼樣的……死生之誼?
  裴紅欞的眼中忽然有淚,她是直至今日才那麼深那麼切地感受到自己所擁有的幸福。
  她輕輕拭盡了淚,想像著程非如何喬裝成一個賣珠人,以一種潛藏的鋒利直刺入這暮沉沉、重壓壓的裴府。那晚,她睡得相當安穩,但唇角偶或卻會劃過一絲冷笑:因為,在這冰雪般的世事裡,她終於看到了那可那不惜冒險犯難、可以斫冰擊雪的一支腕上鋼鉤的凌厲。
  那日,裴琚於騰王閣赴宴時,滿府護衛過半陪侍,裴紅欞才終於有了一見程非之機。
  鞦韆在牆那頭輕輕一蕩,程非的身影一翻,就已翻飛入裴紅欞被閉鎖幽居的小院裡。
  裴紅欞一時也不知該開口說什麼話。
  程非先靜靜地開口:「沒辦法,只能我自己進來告訴你了。因為,你的嫣落表妹已經不會說話。自從她跟你三哥到了江西,為了怕她洩露自己身邊的機密,或是僅只為了玩玩她這樣一個弱女子的陰暗心理,你三哥就給她吃了一劑啞藥,她已經再不能和人說話了的。」
  她的目光是黯黯的,可那黯黯中分明滿是憤怒。
  裴紅欞臉上一紅,心中騰騰一怒,然後,就是愧,羞愧,為自己一奶胞兄所作所為的羞愧。她知道程非不會說假話,嫣落也不會。她之所言,一定都是真的。
  裴紅欞愧色滿面地看著面前這樣一個女子,都不知說什麼話才可以在她面前一現痛恨,一露心跡。
  卻聽程非淡淡然的道:「肖御使死後,我一聽到消息,馬上就做了兩件事。」
  「第一件就是找到丁夕林丁大人,以當年『清聽小集』之約約他於近日內必到江西一趟。以我多年與肖御使也算同袍之譽,我知道這一定是他想讓我做的。我如今已收到消息,丁夕林於前一兩日內已經到了南昌之地。」
  「第二件事就是接了清流社誅殺你的命令,前來江西。」
  雖然強壓著,猛地還是有一股痛似乎就要在程非那冰封雪函的心底裡重又湧起——她無法訴說當時自己做這兩件事時的心境,這幾乎是……她能為愈錚做的最後的事了。
  裴紅欞靜靜地望著她,什麼也沒說,什麼也不敢說,一種不知是什麼的酸腫酸腫的東西卻噎在了她的喉嚨裡。
  只聽程非道:「只是我現在無法帶你出去,裴督府護衛極嚴,我雖有嫣落帶著,自己進出都很難如意。」
  接著她一揚頭:「但、清流社已請動了『星分翼軫、地接衡廬』兩大鐘靈賦中高手,他們數日之內,必會對裴府發動絕殺一擊。清流社絕不會允許肝膽錄落到你哥哥手裡去。裴琚深藏潛忍,無論他怎麼惺惺作態,無論他怎麼裝樣要燒了肝膽錄,清流社與東密對他都絕對不會就放心的。」
  「我已與丁夕林約好,他現在日日都在一個地方等你。而我帶你走出裴府的唯一的機會,只有周翼軫與木衡廬發動殺局的那一刻。」
  「你這幾天好好等著……我想,也要不了幾日了。」
  「唯一的問題只是,你到時願不願隨我去。」
  裴紅欞一掠額前之發,她還沒想好怎麼措辭,可眼中那一股堅決之意分明已告訴了程非她的主意。
  程非一直向著空處說話,看都沒有看上裴紅欞一眼,可她心中卻忽生出些對這個貌似溫柔無力的女子的一點尊敬之意。她不能多呆了,她不會允許自己與她成為朋友,滿天下的人都可以,就是她不可以。
  裴紅欞低聲說了句:「多謝。」
  程窈娘的身影已經翻起,她回頭只說了最後一句:「不用。記住,我只是在做事,而不是幫你。」
  五天,裴紅欞屈指細數,自程非去後,已經五天了。
  她等的那個消息還沒有到來,怎麼還沒有來?
  裴紅欞站起身,看著漸濃的暮色中這沉黯黯的裴府。那一場刺殺也該來了吧?
  三哥好像無論什麼事都瞞不過他的,只是他絕不會知道,自己這些天一直在等什麼,不知道那個賣珠人的故事,不會知道那架鞦韆,也不會知道——裴紅欞心底忽升起種狂笑的聲音——他的生妹,這些天一直等的卻是那樣的一個機會:等著『星分翼軫、地接衡廬』對他的絕殺一擊!
  這樣的時世中,才有她們這樣的兄妹,也才有她與程非這樣的情敵。
  她等著那一刻,等那殺機初起時,裴府上下,全力防衛。只有那一刻,她才有機會真的逃出去!
  7、星分翼軫,地接衡廬
  俯仰軒所處在裴府後園極幽深處。
  又是三天了,裴紅欞忽聽到身外遠遠的裴府外牆處,忽然發出了一聲怪怪的長哨。
  那聲音隱約約的,似有什麼人正在侵入裴府後園裡。
  然後一陣密如急雨的輕微交擊聲響起。那一聲聲在已識江湖的裴紅欞聽來,已分明可以辨認出正是兵刃的交擊。那聲音越來越近地響入裴紅欞的耳朵裡。裴紅欞眉毛一挑:來得好快!
  聽聲音,那攻入之人已連過數卡,分明走的就是自己來時從後門進來的路。已躍牆、闖過垂花門,渡荷池、越假山,最後一片聲息發出之處距此已不過百尺。
  裴紅欞抬頭一驚——終於來了!
  暗襲發動的首攻去處是在裴府的後園。
  裴府正堂中,裴琚與胡玉旨還正穩穩地坐著。
  時值未時。每天的這時,裴琚都還在處理著他那幾乎永遠也處理不完的公務。做一個當政執守也不是一件輕鬆的事,每天要面對的首先就是沒個完的案牘。
  裴府守衛果然嚴密,有敵一入,正堂不遠就響起了一聲玉磬的鳴響。胡玉旨正侍立在裴琚的案側,他忽一推面前的文牘,凝聲道:「來了!」
  裴琚一張淡黃色的、面具似的臉上依舊沒有什麼表情,只見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是清流社。」
  接著他慢悠悠地道:「我在朝中這麼多年,卻也一直沒搞清,朝中之人,到底哪些人屬於清流社,哪些人又不屬於清流社。他們想來都以為,那《肝膽錄》所書就是清流社內部的名錄,包括他們潛藏在暗的內奸密探。所以,哪怕我燒了它,清流社的人也不肯就此安穩,一定會以殺我為務的。」
  他靜靜地看向胡玉旨:「後園裡的想來還是佯攻。」
  「我的坐息,裴府內部的地圖,在南昌城中想來都算不上什麼秘密。」
  「他們此一擊的鵠的,想來還是在這裡?」
  說著,他就望向正堂洞開的門前數十尺處那一面影壁,蒼華臨去時特意提到了影壁。
  裴琚左手在案下一抄,一把就摸出一把刀來。長不足兩尺,卻闊近尺半的刀。那是蒼華臨去時留下的闊沉刀——
  盡有黃沙馳驍駿
  長空雁落不成陣
  請君無定河邊走
  水闊魚沉誰人問?
  蒼華在未入裴府之前,曾在塞上無定河邊修練多年。這一柄刀,也是他在無定河邊的成名利器。
  裴琚看了那把刀一眼,轉頭對胡玉旨說道:「胡先生,還請你幫我把這把刀再放入匾後。」
  胡玉旨一愣。
  裴琚忽微微一笑:「蒼華可能要來。」
  ——他即知我當此大難,肯定會來。
  這後一句他沒說,也不用說。胡玉旨卻歎息了一聲:「可是,他……已經被蒼九爺專門派來蒼遠與華蒼一起押走了的。」
  裴琚只笑了笑。
  在他口中,「可能」二字的意思一向就是「一定」。
  胡玉旨抄起那刀,輕輕提身一縱,已把那刀放入那塊「鏡清若水」的匾後。他才返身堂上,忽一揚頭。他是潛修「坑儒真氣」的一代高手,感覺非比尋常。就在他一抬頭之後,只見兩道身影就已在那粉牆照壁上升起。
  那兩個身影升起的姿勢如此雄沉沛然。胡玉旨口雙目一挑,裴琚卻忽吁了一口氣——星分翼軫,地接衡廬……
  裴琚靜靜地數著自己的呼吸。據蒼華所言,這一擊之距,真正的高手,只要三呼吸。
  那照壁上升起的兩個人俱都是高冠博服。他們才一冒出,只見那身材寬闊的一人已開聲道:「清流社的殺手果然多事。」
  他的聲音裡頗有不悅。
  ——「地靈千掌」木衡廬!
  別人不認識他,胡玉旨卻認得。他一直未行走江湖,也不是以聲名自炫的人,所修功夫也是大器晚成。「星分一劍」周翼軫與「地靈千掌」木衡廬大他不過十餘歲,對於他來說已並非是傳說中的前輩人物。
  周翼軫與木衡廬這次出手,想來已囑咐過清流社的殺手不要摻合,沒想他們還是搶先發動,要給他們二人製造這一個「機會」。木衡廬冷冷一笑:殺一個小小的江西督撫難道還需要他們來製造機會?
  他心裡的話沒有說出口,只聽「星分一劍」周翼軫忽開口道:「裴琚,殺你之人,乃周翼軫與衡廬。裴府之人聽好了,我二人只誅裴琚裴紅欞兄妹,與他人無涉,要命的都躲一邊去!」
  他口氣裡自恃極高,簡直可以說狂傲已極。胡玉旨的臉色就已變了:在他『定軍狐』胡玉旨面前,他們也敢……
  他心裡的那個「敢」字還沒一念而過,臉上的神色卻已駭變:只見那周翼軫與木衡廬的身形在說過了這兩句話後才在那照壁影牆上發動。蒼華所說的話錯了,以他們躍起之勢,撲到這正案之前,不用三呼吸的功夫,只要兩口氣,他們就可以瞬息而至。
  胡玉旨一擺頭,他侍從裴琚已有七年,舉世滔滔,滿朝金紫,他所青目的也唯裴琚一人而已,他怎能容裴琚被人殺之!
  可敵手居然比他預料得還要強。他自恃修為,一向自傲,可這麼多年下來,他照顧裴琚,卻頭一次升起一種面對敵人的無力之感。
  身在空中才才撲出的周翼軫這時已注意到他,只聽他招呼了一聲:「老木,有『定軍狐』在。」
  木衡廬哼了一聲:「交給你了。」
  周翼軫的左手忽向背後一伸,一掣就從領口掣出了一把松紋古劍。他在空中伸指一彈,那甲擊青鋼的聲音就知一支利箭般地向胡玉旨耳中襲來。
  胡玉旨面上神色一震,臉白了白。他料錯了,他只怕不只當不住這兩人聯手一擊,可能連一個人也硬拚他不下的。他伸手就要向案上一按,這一按之下,裴琚的椅子就會翻入地上他們早已備好的地穴。在地穴裡,周翼軫與木衡廬兩個老傢伙想再找到裴琚也不那麼容易了。
  這本是下策,但當此局勢,也只有行此下策了。
  周翼軫卻已然見微知著,只聽他口裡喝了一聲「咄」,一點星芒就在他那松紋古劍上突然爆起。那一點星光猛然飛渡,胡玉旨再也不及掀動案上機關,因為那一劍周翼軫已攻其所必救。
  那一劍攻向的人是裴琚。只見胡玉旨左足飛踢,一個一尺高的香爐就已被他一踢而起,只聽錚然一聲,光影一濺,那香爐已然墜地,可那一點劍氣所凝的星光在擊中香爐後居然還沒全散,猶有餘勢向案後的裴琚襲去。
  胡玉旨神色一變,已碰到那紫檀大案的手一扣就掀,那一張紫檀大案登時就被他掀起,只聞到一股燒焦的糊味就在那案上散發而起。
  這一劍劍氣遙擊總算被擋住了,空中的周翼軫面色也白了一白,想來突施這一劍,在他而言,也耗費真力極大。
  可是他兩人的身形卻一點也不由此變慢,只一個起落,他們就已撲到堂下階前,伸足一點,看樣子,再一撲就可以撲到案側。
  裴府正堂的簷上,這時卻忽響起了一聲鷹鳴。那一聲沛然嘹亮,然後一柄刀光就在那匾後捲起。
  裴琚一抬頭:蒼華來了,就是在蒼九爺的嚴令下,就是在華蒼與蒼遠兩大高手的押送下,蒼華還是脫縛趕來了。
  蒼華卻沒有看向裴琚,此時他的眼中,只有敵人,他已不用向裴琚示意他是在怎樣的情況下脫出的押送,又是怎樣的反出他蒼姓一門。
  木衡廬猛一抬頭,一掌上伸,只聽砰然一聲,那塊寫著「鏡清若水」四字的黑漆金匾就已片片碎裂。
  匾後,卻有一個矮小的黑衣人影已抽刀而出,那一刀,長近兩尺,闊卻足有尺半——黃沙百戰,長空雁落;一刀風起,魚沉水闊……
  ——闊沉刀!
  蒼華終於還是來了。不顧他蒼姓族規之禁,揮刀來了!
  蒼華這一刀居高臨下,勢道豐沛。周翼軫與木衡廬如此身手,依舊覺得那一刀之攻襲卻把自己兩人一起罩了進去。
  他兩人身姿不改,依舊雄撥而起。半空中,只見周翼軫松紋古劍一振,然後,襯托在他那松紋古劍之側的卻是木衡廬的萬千掌影。掌劍齊施,一齊向撲擊而下的蒼華捲去。
  可他兩人卻心頭一滯:裴府之中,居然除了『定軍狐』,還有如此高手!
  空中只聞得「嗆」然一響,那響聲一發之後,周翼軫與木衡廬不約而同,依舊直向那案後撲去。——南昌裴府,果然藏龍臥虎!今夜之事,必要速殺才是正路。
  蒼華空中已一口鮮血噴下。他一刀雖封住了周翼軫的星分一劍,可木衡廬的地靈千掌的掌力卻尋隙而進。他提起鷹爪門的『鷹擊長空』之力聚於左肩後,才險險把木衡廬那地靈千掌一招所蘊之力勉強化去。
  木衡廬號稱地靈千掌,那還是他年輕時的綽號,他自中年以後,就已自稱,他再也沒有千掌,只有一掌,來來去去都只是那一掌。可那一掌的沛然豐裕,卻更加讓來讓人難以抵禦。可江湖中人叫慣了,還是依舊稱他為「地靈千掌」木衡廬。
  蒼華勉力化去木衡廬那一掌之力後,才驚覺,周翼軫那星分一劍居然還有後力,那後力突然襲來,於他全無力防備處已刺進了他的胸口。蒼華忍不住開口一嘔,又一口鮮血噴下。
  一片血雨中,木衡廬與周翼軫的身形已無遮而進,那片血雨竟也沒來得及沾上他們衣服一星半點。
  昏暗的裴府正堂中,他們二人依舊高冠博服,長身古貌地撲擊而近。
  蒼華的長臂猛地在堂前楹木上一勾。
  ——果然高手,他心中一聲驚歎。
  但高手又如何?他借左臂一勾之力,身子猛地在堂前打了一個旋。借這一旋之力,他身形後發而至,疾追直上,居然撲得比周翼軫與木衡廬還快。
  這就是他們弋陽鷹爪門名馳江湖的「鷹撲」之術。
  蒼華右手的刀光一燦,竟重又向他二人追擊而去。
  ——蒼姓一族的鷹爪門,本就一向以提縱之術傲稱江湖。何況蒼華雖身材矮小,但他的輕功提縱在鷹爪門中卻是連蒼九爺也不及的一等一的好手。他遇強更悍,木衡廬與周翼軫已撲到案前三尺之地,就在此時,只覺背後刀風一響,蒼華居然已經追至。
  木衡廬臉色一怒:「老周,裴琚交經你了!」
  說時,他身形一反,一掌已向追擊而至的蒼華頭頂迎面拍去。
  他迎上的是一片刀光。空中「嗡」然一響,木衡廬本也沒料到這個小子如此硬項,居然擋住他與老周聯手一擊、已受重創後還有餘勇奮起出手。
  他掌力一到,蒼華已知難以抵禦。
  木衡廬情知這小子雖說凶狠,但自己一身功力苦修七十餘年,豈是幸至?他一掌拍出後,掌風已凝,第二掌就向胡玉旨擊去。
  他萬沒料到的是:空中「嗡」然一響後,蒼華居然會就此棄刀,他那成名利器闊沉刀。
  蒼華一把棄了他的成名之刀。他以棄刀之勢卸去木衡廬那凝聚內力的一掌之擊。只聽「噹」地一聲,那一柄闊沉刀已被擊落於青磚地面,蒼華也由此一棄免遭木衡廬內力浸體。
  他一棄刀之後,身子反疾撲上前——什麼高手?江湖搏命,在蒼華眼中,原無高手!他的雙手俱出,只見他一雙精壯的大手,或勾或挑,或打或拿,已全力動用起了他的「大折枝、小折枝,大小折枝正反一十九手」。
  這十九手「折枝」之術在蒼姓一族中就是蒼九爺也不會用,那是蒼華於浴血百戰、貼身博命中練就的。在他「大小折枝正反一十九手下」,這個世界,絕不存在什麼可以遙擊一殺、高蹈飄舉的高手!
  肉戰——蒼華對自己功夫的定義只有這兩個字:肉戰!他此時雙手專拿人關節,因為這已是江湖近身搏命之術。別跟我逞你是什麼一擊必中、超然絕世的高手!只要讓我近了你貼身一尺之地,那這世上就不再有什麼高手!
  要有,也只是,以血搏血,以肉搏肉!
  只聽「嗤」的一聲,就在木衡廬一掌拍擊胡玉旨之時,蒼華已在他臂上生生撕下了一塊肉。
  木衡廬痛得面上五官慘然一變。
  四十年了,四十年來,他已從未當過這撕肌裂肉之痛。
  蒼華人在空中,兩腿卻同時一併一絞,竟向那已撲擊裴琚的周翼軫頸上絞去。他感裴琚知遇,竟以一身肉搏之術同向周翼軫與木衡廬襲去!
  那一抹青白之氣終於在胡玉旨臉上爆開,然後,他雙手雙腕俱呈青白。「坑儒真氣」,這是他的「坑儒真氣」!這功夫施為之下,只有八字:士隱者貧、勇俠者非。這八字也是他胡玉旨所不取。他修習的本近法家之術,從「孤憤」到「五蠹」,那坑儒真氣一層層浸漫之下,一時只見堂內俱是慘酷之寒意。
  那片青白真氣一暴,同時向周翼軫與木衡廬身周襲去。周、木二人面色沉鬱。胡玉旨的「坑儒真氣」雖然麻煩,但還不足以讓他們怯懼。他們本就是修習內家真氣的絕頂高手。可他們萬沒料到的是,自己居然會在成名數十年後,再如當年街頭小混一樣,纏陷入與蒼華之間的貼身肉搏。
  無論如何,老不以筋骨為能。那黑衣小子分明就在逞著一腔熱血,在嘲罵似地對他們大笑:你們老了,你們已老了!這卻是個以熱血拚殺的時世。江西之局,並非全是你們它些高蹈巨隱,老謀深算之輩所能控。
  一時只見蒼華已十指成鉤,那鉤似是生鐵鐫就而成的,雖不乏粗劣,但自有他的一份悍烈氣勢。
  他的雙腿或盤或絞,以手扣木衡廬之手,以足纏周翼軫之足。當此近身不過數寸之搏,周翼軫與木衡廬的星分一劍與地靈千掌全無所用。場面一時膠著。正堂之外,傳於裴府後園的殺聲卻已隱退,分明裴府侍衛已漸漸擊退了來襲之敵。
  周翼軫面色一變,他三十餘年後再度出手,怎能容此小小豎子憑空擋路?
  只見他面上光華一現,拼著受傷,松紋古劍錚然一彈,已重又擊出。
  這一招,他擊向的是裴琚。
  蒼華與胡玉旨同時色變。蒼華此時雙手已纏住了木衡廬的雙手,雙腿卻已把周翼軫的左腳膝關節處纏住。他纏住木衡廬的雙手正在與木衡廬拚力拆解,一生一殺,一纏一握,一發力一收力間,稍有不虞,都頃刻間會遭斷腕碎骨之痛。
  可他萬沒料到周翼軫竟真的會放任自己雙腿纏住他的膝上關節。他雙腿用力一絞,只聽「啪」的一聲,周翼軫那畢竟老邁的腿骨再也當不得他如此用力一絞,已應聲而斷。可他那松紋古劍的一劍光華已向裴琚喉間襲去。
  蒼華長吸了一口氣,可他知道可能來不及了。他臉上血氣一湧,可他不由不一拼。只見他雙腿一收,一踢就踢在了那適才墜落於地的「闊沉刀」上,右手疾伸,已不及抓住那刀的刀柄,反抓住刀鋒。他的手登時被那「闊沉刀」鋒利的刀鋒割破,鮮血一流,他竟以左手只手獨封木衡廬的雙手,右手揮刀一劈。
  木衡廬雙掌直下,要在一擊之下廢了這個小子。
  蒼華這一刀情急而發,本已無名,如必欲名之,只能稱為:
  知遇!
  ——報君黃金台上意,提攜玉龍為君死。
  一死酬君,刀飛臂斷的知遇!
  木衡廬近身而戰一直不及施出的地靈掌力終於得隙而出,那一掌之力全向蒼華左手襲來,正中之後,還要沿臂而上。
  這真力內襲,是要直浸心脈的。蒼華一中此擊,必然無倖。
  可木衡廬雖沒有看向周翼軫,可他的面色卻突然變了。
  那一劍本已到達了裴琚面前,胡玉旨也已被他全力纏住。那傳說中只是一個朝中大員的裴琚忽然伸出了雙指,一挾就挾住了那一劍的劍鋒。
  周翼軫的劍鋒怎可能被人挾住?
  但這一挾畢竟還是延緩了它的去勢。
  蒼華突起一刀忽風起絕代,那一刀的風勢讓木衡廬猶有於那刀落前廢蒼華於頃刻,可他的臉色還是不由變了:老周完了,老周躲不過,那一刀本並不夠快,可是多了裴琚突然伸出的手!
  他與周翼軫相交數十年,心有感應,他猛一回手,內勁微鬆,就向周翼軫護去。
  蒼華與胡玉旨此時已無暇它顧,胡玉旨的「坑儒真氣」已集「孤憤」與「五蠹」之力,全力向周翼軫襲去,他們俱無暇看到周翼軫面上那不信的表情。
  只一瞬,只此一瞬,蒼華「知遇」一刀已然劈下!
  裴琚忽然松指。
  沒有血色,堂中黯黯。然後只覺星光一爆,周翼軫那星分一劍終於爆出了他最後的一絲光芒,然後周翼軫的身軀似乎在他的高冠博服下瞬間萎頓。
  木衡廬忽長哭了一聲,知己已逝,他已無心無力再殺裴琚。他一把就抱住周翼軫那萎落的身軀,沒有怒目向劈死周翼軫的蒼華,反向裴琚啞聲喝了一聲:「你……」
  「原來你也是《鍾靈賦》中人,你就是富貴閒人富平候?」
  蒼華與胡玉旨都愣了,連他們都不知,原來裴大人還有這一手工夫。
  木衡廬的身子忽然一撥而起,竟全不顧胡玉旨那「坑儒真氣」的追襲,在空中中招後頓了一頓,一聲長哭地向裴府之外的暗夜遁去。
  蒼華抬眼看了一眼裴琚。
  ——還好,裴大人還好端端地坐在那裡。
  蒼華的眼中忽有淚意,他的命沒有白拚!然後,他右手的「闊沉刀」刀勢忽返,竟一刀劈向了自己的左臂。
  ——木衡廬地靈掌力原非尋常,他如果不及時斷臂,被其內力攻入心脈,就是不死,他也會成為一廢人而己。
  而廢人對裴大人是沒有用的。
  木衡廬已擺脫掉胡玉旨的追襲,縱出府外。
  府外的夜空中,傳來了他的長哭之聲。
  而府內正堂的地上,突然墜落的是蒼華那一條自己砍下的胳臂。
  8、公無渡河
  什麼人臉上的神情看上去會有一種夕照於林般的寧靜?
  像木葉蕭蕭而落,完整的帶著沒有一絲遺憾的枯黃,那麼享受那麼恣意地跳著舞蹈般地隕落。
  因為它要擁抱的是那一片它生之長之的土地。
  不憤激也不過於洒然的憤世或矯情,就是那麼,一天夕照靜靜地照著,它靜靜地而落,夕陽照著它光線下護持的所有的樹木生靈——哪怕是在這樣一個月隱星微的夜,他讓人看上去的感覺也還是這樣的。
  丁夕林給裴紅欞的感覺就是這樣的。
  裴紅欞第一眼看到他時,就已明白,為什麼愈錚說的那《肝膽錄》可以托付的「兩個半人」中,唯一全名全姓、且可全托付的只有他一人。
  看到丁夕林臉上那寧靜如夕照於林般的神情,裴紅欞的臉上終於露出了一點笑意。
  丁夕林臉上的神色卻很平常,他疾馳數千里,苦待數日,躲避耳目,潛隱靜候,可他臉上的神色卻只是平常。
  但那平常卻給人以一種安穩的感覺。當朝之中,沒有人知到,他居然是肖愈錚的朋友。連東密也不會想到,肖愈錚死後會想把《肝膽錄》交託給的人竟會是他。三年之前,他甚或在朝中與肖愈錚的清流社有過一翻苦鬥。清流社或明或暗而上的參他的奏折只怕超過百本——那一切的紛爭是不是就是肖愈錚給今日留下的一個餘地?
  裴紅欞猛地想到,也這麼問著。
  丁夕林搖頭道:「不是。」
  「我和尊夫,只是在那一場事後,才漸明對方所慮,也才互相心許。」
  他說及「心許」兩個字時,臉上浮起了一絲愴然的神色:是呀——那是心許。徐君目注,季子掛劍,就是那樣一種心許。
  可是如今,斯人已矣。
  丁夕林看向身邊的贛江,他不想裝得和肖愈錚深交如何,也不想空言安慰他這個未亡人。因為他知道,彼此都已足夠堅強。這個人世,你能祝福於他人的,包括象裴紅欞這樣一個美麗女子的,是不是也只剩下一個蒼涼的堅強而已?
  死者已矣,但生者,必須還要堅強地活下去。他看著裴紅欞水中的倒影,忽然有些佩服這個女子——她能一力堅持,不肯把亡夫的《肝膽錄》輕易交託給她那個三哥,不肯輕易卸下那身上的重擔,只此一點,已足值欽敬。
  他明白接過這《肝膽錄》以後就意味著什麼,但,那些人世紛繁,不必再說,只有接與不接的決定而已。
  「窈娘」程非把裴紅欞帶到贛江邊後,就已抽身遠避。她不願參與愈錚那沒有交託給她的隱秘,她猜愈錚此舉必有深意。一直隱身於十數丈外的林中監視動靜。
  裴紅欞的聲音開始還清晰可辨,可一瞬間忽變得很低很低。那是一篇很長很長的話,丁夕林默默聽著,一連聽她複述了三遍。以他當年高中榜眼的姿質,無論多長的話,幾可以說過耳不忘,但今日為了鄭重,才把那話仔細又仔細地聽了三次。
  然後裴紅欞道:「丁先生可都記住了?」
  丁夕林點了點頭。
  然後他抬起頭,望向空中,望向那肖愈錚該在的地上,臉上忽升起了絲肅穆之意。
  裴紅欞的臉上忽然浮起一種釋然的表情,她終於終於、把這份重擔交託了出去。
  然後她忽退了一步,盈盈一跪,就在江邊那泥地裡拜了下去。
  丁夕林面上一愕。
  裴紅欞一垂首間,髮絲為風拂動,她輕輕地說:「謝謝丁侍郎。」
  丁夕林站著沒有動,他不知該不該伸手來攙扶一下這個未亡人。——又何必言謝呢?即然你我所求即同。
  裴紅欞重又站起時,丁夕林才一揮手,一隻小舟就在江邊劃了過來。
  他離京已久,大事已畢,他必須要趕回去。因為,他要面對的,才恰恰是一場複雜紛爭的開始。
  他在船頭與裴紅欞拱手做別。
  那舟子一划槳,小舟就已盪開了一漿之地。裴紅欞的心裡浮起了一絲輕鬆——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丁夕林帶攜著《肝膽錄》秘密的小舟從此在她眼中翩然逝去,她從此可以真正的江海寄此餘生了,那是重回山麓林下,木根泉石,與化為朝露沆氣的愈錚相伴廝守,吞吐交纏的餘生。
  可不知怎麼,她心中接著升起的感覺:卻是一空……
  那是怎樣一種空?愈錚一生如此堅執的一樣最重樣的東西也就這麼離她而去了嗎?裴紅欞忽然覺得不敢看向此後幾十年的人生。
  可這時她的心頭忽起不安,忽然想起的居然是三哥前兩日看她時若有深心的眼。
  她忽大叫了一聲:「不要!」
  「不要過河!」
  她傾力而喊,那聲音猛地在這暗夜裡炸開,炸響在一天一江的水聲風色裡。裴紅欞神容俱變道:「不要!」
  可是已來不及了,她猛地見到那已駛至的贛江中心的小舟邊上忽冒出了一大蓬水花。幾個黑黑的穿著水靠幾辨不清的人影在江中冒起。
  然後,舟子驚呼一聲,裴紅欞最後還來得及看到的只有丁夕林臨沉之時那猛然傲立在舟頭的身影。
  然後,什麼都沒有了,舟與人俱都不見,轉瞬沉入那忽起漩渦的水裡。
  裴紅欞急急地跑至江水之中,裙襦皆濕。但、她什麼也看不到,什麼都看不到了,只見到那奔騰的贛江之水還是那麼默默無語地流著。
  水下定然有一場伏殺,這一定是裴琚,是三哥設的局。
  ——三哥這局,果然周密。自己以為他萬沒想到,可他想到了!
  她甚至都看不到藏於這暗夜的在那江流裡蓬起的一團血色。所有的殺戳都被這暗漆似的夜掩之不見了。生人呀生人,寂滅呀寂滅。裴紅欞慟倒在江邊的淺水裡,發出她離開長安、也幾乎是有生以來第一次這麼長地縱聲而哭:「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