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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安古意之肝膽3

  7、放歌
  不過是那麼一時半刻,樊快就已返回。
  只見他走到了瘟老大的身邊,遲疑地卻沒有開口,似自知一旦開口就會面對瘟老大那讓他萬難以承擔的勃發怒意。
  瘟老大不待他開言,先看他臉上神色,一望似即已經明瞭。
  他見樊快還不敢說話,忍不住盡量高聲又不為人聽到的問道:「牟奔騰可是不許我們動手?」
  樊快身子輕輕一顫,因為看到一抹青綠之氣已然大盛地在瘟老大面頰間升起。
  瘟老大見他神色,已知所料不錯。他心頭這一股鬱怒無由而發,忍不住猛一張唇,狠狠喝了一聲:「咄!」
  他這一聲外人全無所聞,獨樊快耳邊卻傳來一聲炸響。樊快只覺那聲音如一聲悶雷似地在自己耳邊響起,他雙眉一皺,然後五官幾乎痛苦得擰在了一起。只聽瘟老大低聲怒喝道:「他不過是萬車乘座前一個客卿小子,有什麼權利干涉我的行事!」
  樊快面容一顫,這是教中大事,原不是他一個尋常教眾可以插言的。然後他只見瘟老大面寒如水——如沉寂一夏幾已儘是綠銹的死水。只見瘟老大心頭似乎也正冰火交激,在努力控制著自己的怒氣。他此時必須決定要拿的主意。
  只聽瘟老大道:「那余果老與魯狂喑果似不在。如果今天再不下手,此後、只怕就再也不會有這麼好的時機!不說如果那余果老與魯狂喑如果返身回來的話有多難惹,只說如果長青門的蕭驍風聞此事,嘿嘿,嘿嘿,別說牟奔騰,就是萬車乘親出,我看他那時又做何道理?」
  只見他越說越憤,一隻手揮入半空,似乎就要劈下。
  江邊水中,正有二十餘個好手和他『瘟家班』的六個兄弟伺伏已久,就在情等著他這一劈。
  這一劈也就是他的號令與決斷,溫役注目向那立在江邊的女子,臉色卻少有地呈現出一片猶疑。如果出手,此役必須全無一絲聲息。他情知江西局勢,目前,他絕還不能輕易觸動裴琚,更不能觸動華家。只見瘟老大忽然身影一晃,迅如電閃地在方圓百丈內一陣游移。然後他似乎終於決定了什麼——不管那牟奔騰的主意!這是『滅寂王』交待下來的大事,余果老與魯狂喑果然不在,他且先悄無人知地擒了這個女子,回頭再看那牟奔騰羞不羞死!
  他手掌一晃,這一劈也就要就此劈下。那一直窺視他於暗處的婦人忽然臉色就是一變,她忽長長吸了一口氣,這一吸氣間,她似在把什麼生命中最重要的東西想起。只見她仰臉向天,透過輕紗,面上也似呈現出一種悍煞勇決的狂暴賭意!
  裴紅欞耳突然響起了一段歌聲。
  那歌聲突然而至,彷彿就是響在她空落落的心底。
  那歌聲卻又如此激越,彷彿愈錚生前那偶然興至,慨然長吟的風範。
  裴紅欞面色一陣驚喜——
  ……愈錚,是你回來了嗎?是你知道我於此夕梗梗地遙望,終於、魂來楓林青、魂返關塞黑,不辭幽冥兩隔地回來了嗎?
  只聽那歌裡唱道:
  獨坐空堂上,誰與可歡者?
  出門臨永路,不見行車馬!
  登高望九州,悠悠分曠野。
  孤鳥西北飛,離獸東南下。
  日暮思親友,晤言用自寫……
  裴紅欞臉上若驚若喜——這是愈錚生前最喜歡的一首古詩了,是他,一定是他!
  她忽一直身,只覺一股熱血直從肺腑間衝起,也不顧四周闃寂,忍不住長叫了出來:「愈錚……」
  ——愈錚……
  ——愈錚!
  那呼喚響於暗夜,與那歌者之聲幾乎同時響起。只聽那歌聲越來越高亢,而裴紅欞的叫聲也一聲聲越來越清亮,彼此交纏,同干雲霄。她是岑寂得太久了——在這個暗壓壓、逼仄仄的人世裡,她已糾葛沉黯得太久太久。而這夫婦同聲,清野長嘯的一叫似乎可以一聲聲破去她心底的黯郁。
  她初初叫起時聲音裡只是那徹骨之痛,漸漸漸漸,聲音裡已全無哀愁,而是直伴著那歌聲在飛,一層層迢遞而上,直上青天。然後背負青天朝下看,原來人世間種種的掙扎折挫,只要我心中有你還在,也不過如此!
  裴紅欞看似嬌弱,氣息卻極綿且長,這麼直長叫了數十聲後,對岸焚紙的人都抬首向這邊黑黑的所在張望而來。數十團黃黯黯、撲閃閃的火就明在對面——誰家的紙在燒著誰家的歌哭?誰家的火那麼微弱地試圖照明那無可度越的此岸與彼岸?裴紅欞看著腳下之江:逝者如斯夫?
  她想起愈錚……不捨晝夜呀!
  然後她打亮一個火摺子,點燃了一根短短的蠟燭,她適才已折好了一隻紙船,把那短短的燭放在了單薄的紙船上,置入水中,那盞小小的船燈就載著了不確定的願望順水流下。
  那折成船的紙上卻有她寫的字句,翻來覆去的只是兩句:思君令人老,努力加餐飯……思君令人老,努力加餐飯……上一句無非自況,下一句卻是自勉——縱你我已人鬼殊途,為了你的囑托,為了你未了之願,我就是對著這酒共食,嘗著似土和泥,覺得那土和泥,也有著土滋味、泥氣息——但也還要為君努力,勉加餐飯,以求它日無愧於長臥君側,同腐塵泥!
  身後忽然傳來一聲低歎:「肖夫人。」
  裴紅欞猛然回頭——原來適才那歌聲並不是她心頭迴響的幻聽,而是真的歌者有人!
  那人是一個女子,居然是一個女子!
  可是為什麼是個女子?為什麼她、為什麼她能如此惟妙惟肖地模仿出愈錚生前偶然興動長吟的聲息?
  裴紅欞向後望去。然後,月色下,她看到了一張斗笠。然後才看見那斗笠下、為笠下輕紗遮掩的臉。那人臉上的輕紗恍如寡月之色。
  她面上的神色也如此孤寡,只聽她輕歎道:
  「我可不可以,也折一隻紙燈呢?」
  「我也想把它遙寄給……」那婦人一抬首「……鶴駕遠逝的肖御使……」
  裴紅欞愣了——
  怎麼會是她?
  ——她居然是那個茶棚中使鉤騎驢的婦人!
  那婦人無聲地輕輕一歎,歎息吹動了她面上之紗。只聽她道:「沒想到,沒想到,僅僅一年未見,他、居然就已經撒手而去了。」
  她的歎息卻隱藏了自己的心事:隱藏了這十餘年來她每年是怎樣的與那已逝之人的一見;隱藏了肖愈錚這一去帶給她的是怎樣的痛徹心底。
  無論是御使之堂,還是功德坊裡。這十年間,每一年,她都要遙望他一次的吧?
  而每一次,她是遙遙地看見了他,而他,卻知不知道還有一個人在那麼默默地望著自己?
  而每一次、每一次自己都是喬裝異容地去把他偷看吧?可為什麼、為什麼自己會對自己那麼殘忍?每次期年苦等,重入長安,卻只是那麼遙遙地把他偷看一眼?而那一眼幾乎是她十年來所有的悲傷與所有的快樂。
  每一次她都堅持地咬著唇把這一年僅一次的偷看當做她此生所能擁有的最大的幸福——對,是幸福,就是幸福。有時她的齒甚或咬破了她的唇。無論如何,她在心底對自己堅持:這就是幸福,哪怕是如此傷痛的幸福。她不要想及這是什麼悲苦,因為,明確了的悲苦是她所不能承擔的一場殘酷。她不要別的,不敢多看一眼,她只要確定,他在那裡。
  ——知道、他確實還好生生地活在那裡。
  那一年,為了臨潼五鼠的刺殺,她暗地裡出面,幫他擺平此事。可她為此也受了傷,受創後,傷勢極重,為了這份傷,那一年,她卻未能再一次把她暗裡相護的人偷看上一眼,那一次的錯失幾乎造就了她一年的痛悔!而,如果知道此生原來僅有的『福』份就是把他這麼一年一眼地看上十年而已,她憑什麼不放縱自己把他多多看上幾次?哪怕每一眼都會讓她心頭那好容易結上的傷痂爆烈流血,那也是她情願的一場『痛』快淋漓!
  那婦人臉上的神情卻依舊十分平靜。只聽她靜靜地道:
  「原來你才是紅欞。」
  「我本來還以為那為鷹潭華家的人劫擄去的才是你,所以我才會出手相救。沒想這次卻救錯了。好在茶棚中你我曾會一面,雖事隔十年,我當時卻也就起了懷疑。」
  「你可能從來沒有見過我,可十年之前,我卻遙遙地曾見過你。」
  裴紅欞怔怔地盯著那婦人的臉,只見她說到這兒,忽地一垂頭——她並不是一個好看的女子,在她走近前重把那遮面輕紗撩起之後,裴紅欞忍不住這麼想——但這一垂頭的風韻卻別有一種與她茶棚中乖張凌虐時態度全然相反的優柔之意。
  那婦人卻似正低頭回思——十年之前的愈錚還好年輕好年輕吧?十年之前他剛剛從臨潼調入長安,官居御使;十年之前自己卻已認識了他幾年?而他那一襲青衫一經拂動落入她眼底,從此就如此生動地幾乎讓她每到想起、就會在她枯窘的眼裡拂起一片搦搦拂動之意。
  而十年之前的自己雖依舊不見得好看,但那如今已套上一柄鋼鉤的手當年還沒有修練『離恨鉤』之術,還不解何為生隔,何為離恨;那只當年的手,是不是也曾經並非枯如鳥爪、而也曾晶瑩粉潤過?
  他一生都從未一執她那渴望他一握的手,是不是由此,在他婚後,她才會甘於自毀,苦修那離恨鉤之術,把一隻右手練到滿掌瘡夷?她依舊不怪他,但她控制不住地要把那一種思念以一種傷痛的姿式凝固住,控制不住地為自己不曾得到而一次次地苦練苦熬、懲罰自己。
  她還記得十年前自己初次見到愈錚時,心裡還是懷著那麼一點奢願的。那該是她這枯淡一生、險惡江湖中無多的一點綺麗與一點奢望了。那個夢她並不敢做得太完美,可撒落在她這蒼涼的生中,還是紅艷成一抹她終生難忘的可笑又可歎的偏執。
  可人生的奢願不過如此,一隊吹打喧嘩的鐃鼓,一隊走過長街的嫁車,就可以那麼輕易地將之打破。
  她靜靜地望著這個眼前名喚『紅欞』的女子,她的名字中有一個字叫『紅』,真的是一面紅顏呀。每次憶及這個女子,她記憶裡首先蓬起的不就是那一團紅?——嫁車的紅、嫁衣的紅、紅簾紅幔紅燈籠……
  ——而她、卻知不知道有一個女子已整整遙羨了她十年?每一個霜晨雨夕,每一段孤途逆旅,每一次想起自己最初的心動與心生的暗許,就會又妒又慕地遙羨著她,因為,她——有他和她相伴在一起。
  不能想了——那婦人猛地決絕地一抬頭——再這麼想我可能會哭——就像每次期年苦待,好容易一入長安,好容易遠遠地等到看那肖……郎一眼時,她就幾乎要忍不住地那樣哭。
  她每次幾乎都自虐地就強迫自己不再看第二眼,總是那麼匆匆地一眼之後,轉身就去。因為,她怕只要再一眼望下來,那唯一可以護持住她的所謂驕傲、所謂堅強就可能一瞬崩毀——她無法面對一個崩毀後的自己。
  只見她靜靜地走到裴紅欞身邊:「所以我在城牆外的茶棚裡初見到你時猶有印象,然後就是一驚。十年了,你的變化也這麼大,我都不敢確認了。」
  她盯著裴紅欞臉上的焦痕,這樣的容面上也會遭遇到這人世的燙傷嗎?這樣的明麗最後也會沾上一點不完美的東西?
  「而且我真的不敢想像真的會與你這麼意外的有緣相見。他在世時,我們十年都沒能一會。所以我還是先去救出了那個人,那個據他們說是裴琚妹妹的女子。卻沒想到,她居然不是你。」
  「她的名字叫嫣落。」
  「而她的哥哥是表哥,表哥裴琚。」
  裴紅欞楞楞地望著她:為什麼,為什麼只因為誤以為被擄的那人就是自己,她就會指響十面,鉤飛一度,冒死犯難,將之相救?
  茶棚裡的那一戰還印象分明地印在她的臉海裡。那婦人不惜傷損的場面她此生難忘。她為什麼這般亡命地要救自己?
  那婦人忽一招手,只見一條小蛇就從裴紅欞裙底爬出,哧溜一下地就奔入那她的袖口裡。她把左手輕輕伸入右袖之中,撫弄著那細若一線的小小金蛇,輕輕一笑,似乎有些慚於自己這些江湖伎倆:「但好在我當時就有些懷疑,所以才把『小金』悄悄甩入了你的裙裡,所以才能發現救錯後還能比較輕易地重又找到你。」
  那小蛇這時從她的袖子口悄悄地探出了一下頭腦。
  那女子伸指輕輕地彈了一下它的腦殼,含笑道:「回去。」
  那條小蛇嚇得一縮首,乖乖地重又鑽進了她的袖子裡。
  裴紅欞看著她的臉,只見她伸指彈蛇時,臉上分明起了一絲溫柔之意——那是一個母親般的溫柔之意。
  裴紅欞只覺得心頭一暖——她腦中想起的小稚。
  她的心頭還在疑惑,那個婦人卻一句話就解釋了裴紅欞所有的疑慮——「也許你從沒有聽說過我。」
  她面上似慚然也似驕矜地微微一笑——「但你也許也曾聽肖御使將我提起……」
  她笑意的背後卻是為裴紅欞也不可見的蒼涼,「程非、這只怕是一個好陌生的名字,但也許,『窈娘』程非這個名字你也曾有過一絲記憶。」
  ——畢竟、我還是除你之外、愈錚他在這世上唯一的異性知己!
  而、有好多事,你做不到的,我曾以自己的方式為他盡力。
  ——『竊娘』程非?
  裴紅欞怔怔地望著她,面色不由微微一紅——因為記起愈錚生前提到這個名字時,那淡青的臉上也曾微露的一紅。
  這在她夫婦的十年相處中,還是難得的讓他們彼此都覺尷尬的一次。
  程非輕輕地垂下頭。她這麼靜靜地站立時,衣衫下的身影也如一個平常女子般單薄而嬌弱。她從懷裡掏出一個小小的紙燈,向裴紅欞笑了一笑,一晃火摺點燃,把那燈輕輕放入水裡。
  每一盞燈點燃的都是一點不泯的思念,然後,她的目光中隱現出一點裴紅欞也可看出的癡絕之意。
  燭紅一點,照紅了她那本嫌過於素寡的容顏——愈錚,我在想你。
  ——哪怕是在你的妻子身前,我還是不可自控地要說:我在想你!
  她輕輕地揚起臉,好像要把那一抹忍不住就要滲出的淚意仰回她自己枯乾的眼底裡。
  哪怕——其實、你並不需要、我來想你。
  她側眼望了一下裴紅欞。
  ——而自己,到底希望還是不希望,肖……,他、曾把自己的名字在他的妻子耳邊輕輕提起?
  浮水漂燈……兩盞燈、兩個女子。
  一條江、一種思念。
  肖愈錚亡後的第一個鬼節,留在人間的存想思念就是這樣的。
  8、救你,還是殺你?
  一隻鴿子撲索索地在關帝廟外幾十丈處的一個老火工的懷裡飛起。不到兩個時辰,陳去病就可以收到那只鴿子帶來的消息了。
  他一直沒睡,他就在等著那個消息。因為這事,不只關聯江湖朝野、勢力消長的天下大局,還牽連到一個他切之念之的女子。
  鴿子終於飛來,他默默看罷,才輕輕舒了一口氣。
  古銘一直在他身邊陪他等著,見到他臉色,也才微微放心。古銘微笑道:「牟奔騰可是已經到了?有他在,出手把持局面,肖夫人是不是就已可目下暫安了?」
  陳去病點點頭。
  古銘奇道:「可牟奔騰竟然真會放棄《肝膽錄》嗎?」
  陳去病搖了搖首:「他不會,但他目下另有要事。」
  「為了這件事,他就不會輕易開罪鷹潭華家,他們東密現在還是需要在江西潛行秘跡的。」
  「而且,他和萬車乘只怕都還不知到,那肖愈錚兄留下的東西——那《肝膽錄》,遠比他們想像的還要重要,是個多麼重要多麼重要的一樣東西!」
  但陳去病的這口氣也許還舒得太早。
  ——人世不過這樣,在有人煞費苦心地操持著生之爭鬥時,也有人正萬念俱寂地做著死之遙望。
  裴紅欞就不會想到陳去病在這同樣的夜中曾歎出的那一口氣——她這時正望著『窈娘』程非,一點感動從深心裡升起。她不嫉恨,在愈錚亡故後,她已沒有必要嫉恨——原來她就是愈錚他生前的那個紅顏知己,她理解,在愈錚這樣一個生命層次如此豐富的男人心裡,原有可能、也必要存在一些別的人在他心底。
  ——畢竟,程非能理解他很多她從前從不曾理解的東西。
  程非卻忽按了下她的手:「你不要動,也不要說話,只聽我說。現在,我們正在『瘟家班』七虎的包圍圈裡!」
  裴紅欞的眼裡精光一激。
  只聽程非已適時道:「不錯,還是東密。而且是滅寂王座下的一支勁旅。瘟家班這回幾乎動用了全部班底,他們瘟門七子同至,只是為了對付你。他們把余果老與魯長喑這兩個老頭子可都算計了進去。他們在舵落口江邊聽說曾失過一次手,這一次,他們是再不肯貽人它日之譏了。他們想來還以為余老人與魯狂喑與你在一起。」
  裴紅欞眼中忽生疑問:你即知凶險,為何還要淌進這個包圍圈裡?
  程非的臉上忽生波動,她似讀懂了裴紅欞的疑問,面色忽轉張狂,似乎有些自問也似乎有些自嘲地道:「可能,因為我要救你。」
  她這句話說得如此似非而是,但幾乎一種狂暴這時正在她看似平靜的表面下湧起——我要救你?你幾乎是這一生我最痛恨的仇敵!可她的眼似乎看到了暗夜中肖愈錚的眼——不要這樣看我,程非搖搖頭想:不要這樣看我,不要!你的眼裡永遠沒有仇恨,只有當做與不當做,可我不能清定如你。
  可那冥冥中的一眼幾乎一望就已喚起了她心頭的某一種甜柔,那是她此生行走江湖、風晨雨夕裡此生無多的甜柔。她記得,記得有一次,她也這麼戴著斗笠,扮做一個賣米粉的婦人,在長安曾遠遠地把肖愈錚遙看了一次。可那次,她破了例,在那遙望一眼後,雖馬上挑挑轉身而去,可行了幾十步,還是忍不住又回了一次頭,想把、那個……肖郎……再深深地不可磨滅地印到自己眼底。
  可那次她回頭時,卻感覺,似乎有一種什麼感應也在肖愈錚心頭升起。只見他本要走進御使堂的身影忽然一停,那一停有一種他此生少有的遲疑,然後,他疑惑而茫然地回顧了一眼——他不解武功,沒有練過眼力,他當然什麼也不會看到。但那一刻,幾乎有一種狂喜的情緒在程非的心頭就那麼升起,她那時在心底幾乎對自己狂吼地叫著:他在尋望著自己!他在尋望著自己!他知道有個人在看!而看他神情,那一刻,起碼他想起的不是他的妻,而是、自己!
  只為這一眼,這一生,她什麼事也會為他做的!
  程非忽然感慨:而自己,原本就是這樣的一個傻女子,只為了一眼,那是這一生、無論拚出什麼,什麼事她都會為他做的!
  但程非重一垂頭時,就看見了眼前的裴紅欞,一種狂悍的痛恨幾乎撕裂了她的胸口!肖郎,也許,就算沒有這個女子,我也可能永生無緣無福得以嫁你。但我也許寧願你鰥獨而窮世,起碼,不要有這樣一個你深愛的紅顏嬌女!
  她容色一變,只聽她冷冷道:
  「我是在和他們一賭,賭你與我的一線生機。」
  「也許你並不知道,從你踏入江西,已歷月餘,為什麼一直還會這麼平靜。那是因為——有人在幫你。」
  「潯陽陳去病,他想來是愈錚生前的朋友,從他突然逮捕華溶解入南昌,我就已猜到了。——東密野心即大,為顧忌現在與他們暫成聯盟的華家之忌,就已注定他們不敢輕易動手之局。他們現在還是需要給華、蒼二姓一個好印象的。我看到剛才樊快已去回稟牟奔騰了,牟奔騰是萬車乘的左右手,他親來操持江西之事,決不會允許『瘟家班』壞他好容易苦就的贛中大局。但我見樊快回報之後,瘟老大卻並不那麼聽話,他一定還想神不知鬼不覺地違令擄走你。」
  「所以我才會現身。」
  說完,她一揚頭,只見她面上忽現一絲冷笑,那笑意中有一種對裴紅欞這樣弱質女子的一份蔑視與對這世情的一分冷睨:「我雖然以一婦人之身,絕擋不住他們這麼多高手夾攻,更不可能在強敵環伺下再救出你。可我起碼可以讓他們確信……」
  她的眼中漸生睥睨:「有我程窈娘在,就算他東密再多來些高手,也絕無可能不被人發覺,無聲無息地就擄走了你!」
  她一抬頭,風吹髮梢,雖容色遠無裴紅欞那一份明艷,但卻有一種裴紅欞萬萬難極的凶悍狂意——我程窈娘是何等之人?就算愈錚一事,我已今生輸你;但就算傾盡他東密之力,也休想讓他們對付我可以像對付你一樣做得無聲無息!
  她是在賭,裴紅欞忽然好佩服她這輕身一賭、雖千萬萬男子也不及的豪情一賭。遠處忽有異動,溫役手下忍不住了。程非左手忽動,一探就探入右袖,那一條金蛇被她拋得在這夜空中閃出一道鱗光、就在這暗夜裡飛起。她的手卻在袖中拂著她右腕上那柄『離恨』之鉤。
  鉤雖在袖,想來遠處的高手如『瘟家』七虎,也能測知它的鋒利。那蛇兒在空中一扭,劃了一個弧,繞著程非和裴紅欞的身體飛了半圈,一墜落地,可馬上又突然彈起。一時只見一道金光,在兩個弱質女子身周或高或低,遊走不定。那一圈圈光影,看似美麗,漾起的卻是股非同一般的殺氣!
  遠處的瘟老大忽然錯齒收手。他狠狠地盯著那條金蛇。今天之事,不是敗在牟奔騰手裡,不是敗在自己手裡,而是敗在這個突然出現的女子手裡!
  但他是一個敗得起的人,半晌,只聽他在喉內狠狠地吐了一聲:「走!」
  瘟老三聽得一愣。他上次於舵落口不查失手,所以今日之事更為上心,只聽他惡狠狠地道:「憑什麼要走?就為了那麼一個突然出來的女子?有我們七個哥們在,就算她修為通天,那裴紅欞也逃不出咱們的掌心裡去!」
  瘟老大突然冷哼了一聲:「你有本事也有信心在不驚動任何其它人之下把那裴紅欞擄掠到手?」
  瘟老三一愕,剛想開口道:「我有!」
  但他一注目,只覺自己身上殺氣才起,那邊的那婦人與她繞身金蛇忽然已似立有感應。只見那婦人伸到右袖中的左手突然一靜,這一靜靜出的不是別的,而是殺氣。那瘟老三一愕之下,心頭大寒:這女子,怎麼會有如此凶悍的殺伐之氣?
  而那條金蛇忽然身子一停,一停就停在那婦人肩頭,只見它盤身曲伏,頭頸高昂,在黑夜中突然一開口,就吐出了一縷紅信,那舌焰在這黑夜中憑添一抹血紅的肅殺之意。
  只聽瘟老大已冷冷道:「她不是別人。」
  「她是『窈娘』程非。」
  「你如果想招惹萬車乘你就動手吧!「
  「嘿嘿,聽說她就是肖愈錚生前的那個紅顏知己!」
  瘟老三心頭一震,口裡猶欲強道:「是她又怎麼樣了,有老大你在,還怕了她這樣一個小婦人去?」
  他心裡接著想起的是程非那雖不見得武藝超卓,但凶悍久著的聲名。瘟老三心頭不由一寒:離恨鉤,離恨鉤!這麼凶險的玩藝兒,沾之送命,可不是尋常婦人可以練得的。程非怎麼會練成這麼凶悍的玩藝兒?
  他一時不再開口,瘟老大手下之人也人人面色黯然,恍如鍋底。卻沒有人敢再輕哼一聲。只見瘟老大忽一長身,身形電閃,已當先飛掠而去。其餘六子帶著屬下,也只有跟著,無奈地悄然憤恨而去。
  足有好幾柱香工夫,程窈娘判定敵人已走,方園半里,再無人跡,才突然放聲大笑起來。她的笑聲如此張狂,讓裴紅欞都一聽驚愕。只見程窈娘笑聲半晌才畢,冷哼了一聲:「他們果然還不夠膽!」
  然後她忽低喝了一聲:「你們也好來了吧?吳署、張路、劉七?」
  只見水中草叢,忽然一下就冒出了三個人影。
  程非望著裴紅欞忽森然一笑,她這一笑森然中另有妖詭,只見她的眼中也生起了一絲妖詭之意:「你可能很想知道,這三個人又是誰?」
  裴紅欞已覺不妥,只聽程非道:「他們都是『清流社』的殺手。」
  裴紅欞一楞。程非已冷冷道:「你剛才是不是想問我為什麼溫家班埋伏得如此周密,我卻還想救你?」
  她的面色忽然一變,一張極淡素的容顏上重又生出一抹乖張之意。
  「那是因為,我不是要救你,而是要殺你!」
  「而且是,親手殺你!」
  她靜靜地望著裴紅欞,臉上有一種貓捉老鼠般的神情。裴紅欞面色一變,退了一步,怔怔地望著她:「為什麼?」
  程非似惱於她還有如此鎮定的膽氣,冷笑道:「你還問我為什麼?你還有權問我為什麼?因為嫉妒!因為你是我平生最恨的情敵!」
  裴紅欞望著她的張狂一面,一雙眼卻似深深地看了進去。她忽然搖了搖頭,肯定而決絕地道:「為什麼?」
  程非也狠狠地望著她,似要在她臉上搾出一點怯意來。
  裴紅欞微抬容面,一雙眼清定定地直視這個情敵,口裡簡短而鎮定地說:「我知道原因不是這樣的。」
  程非的面色一瞬間由極乖戾變得極為沉靜,她口齒交激,如冰擊槳,冷冷道:「沒錯,這不是原因,但真正的原因告訴了你,只怕反倒傷了你。」
  她一揚頭:「只為、清流社必須殺你。」
  「愈錚生前就是清流社的人。他們欲於濁世狂流中有所匡護,而你身懷《肝膽錄》,分明已擔負了太多愈錚留下的你卻無力保護的秘密。」
  「要想讓這秘密永絕於世,不給敵人可乘之機,清流社和我們,也就只有殺你!」
  裴紅欞臉上的神色卻反而生出一點豁然。她雖未涉世路,但對這天下自有她一個聰敏女子的那一份洞達。她知道這是真的。可她的臉上反沒有悲傷,而是生出一絲寂寞。——世事一場冰雪,愈錚說得不錯——世事一場冰雪……朝野之爭,正邪較量,也不過如是。
  她的心底忽升起一種大笑的悲慨:愈錚如果活著,他會怎麼說?他建立的清流社,為的就是匡濟天下弱小,為的就是一個正義。可他們為了正義之事,卻必須以屠戳無辜弱小以為手段嗎?當然這手段自有他們所謂的『目的』。
  但為了達到那終極的『目的』,就必須採取那與目的分明背馳的手段?裴紅欞的唇邊忽生哂笑,她忽然明白了愈錚生前的神色為何總是那麼落寞,他於人群、哪怕是同袍中又為何那麼寡合。他,決不會以目的為辯護,施如此乖張手段而又自期正義,自雲為圖大事必行常人所不為。
  裴紅欞微微低頭——她的身量原比『窈娘』程非就要高些。原來、她也是清流社中的人?也是、愈錚於此蒼涼人世中不多的一個知己?
  她不怪她,但她望著程非之時,眼中不免帶了絲悲憫的俯視之意。只見她唇角綻開了一絲微笑:「你殺吧。」
  一挑眉,裴紅欞道:「只要有助於你們的天下『大事』,我絕不會略加抗拒。」
  她的眼中卻有一絲敦厚已極溫柔已極後的犀利:「何況我也抗拒不起。」
  程非的目光中卻忽然笑了——她不懂她,這個女子還是並不懂她,沒有人會像愈錚一樣的能讀懂她!她也也不情願她能讀懂她。
  只見她一笑出鉤,這一鉤突然而發,指向的是裴紅欞的脖頸。接著她口裡忽低低一嘯,那盤距於她肩頭的『小金』就已一躍而起,它撲向的也是裴紅欞。
  對付裴紅欞這樣的一個女子,難道她也需要而對華、蒼兩姓四大高手也沒動用的『鉤蛇』雙擊?
  那『清流社』的三個殺手目光中不由也起了一絲驚疑。吳暑、張路與劉七心頭幾乎同時在想,看來,『窈娘』程非對那裴紅欞所懷已不只是尋常嫉忌。
  只見那金光一閃,那小金蛇兒已疾飛而起,但它看看快飛向裴紅欞身邊了,眼見就要一擊得手、讓那『清流社』三殺手也不由一鬆氣之際——畢竟他們雖身為殺手,卻也不願就這麼屠殺這樣一個紅顏弱女——那蛇卻於空中突然折向,那三人還在一愣,卻聽得吳暑口中已發出一聲慘叫,張路與劉七還沒反應過來是怎麼回事,卻見那小小金蛇一躍之間已快得讓人難辨得飛到吳暑唇邊,一吐信,尖利地就咬了吳暑一口,然後一鑽,這一鑽幾乎就全身鑽進了吳暑的口裡。
  那『小金』之毒想來酷烈,雖武功高絕如清流社殺手吳暑,被它一咬之下,也是舌頭立腫,一種麻癢幾乎立時就在胸肺間升起。他痛苦地一伸手,就要撥出那口中之蛇,那蛇卻忽然鬆口,向後飛去。張路與劉七當此大變,頭一個念頭還以為是小金一時失控,口裡才及『啊』了一聲,卻見程非右腕的『離恨鉤』在看似直抹裴紅欞脖頸的一擊間也忽然轉向,她一擺頭,頭上的那個斗笠就已一聲尖嘯,飛旋著直向張路削擊而去。那斗笠的四沿分明藏有鋼刃,飛於空中,居然發出了尖嘯之聲。張路大驚,低頭就避。而『窈娘』程非手裡的『離恨鉤』也突然轉向,一鉤就向劉七的胸口擊去。
  劉七當此大變,事出不意,飛身直退。可『離恨鉤』就是在他全神戒備之下,只怕也不容他如此輕易得避,何況此時突出不意。
  只見程非的臉上似浮起了一絲悍色,她口裡低低地道:「你別怪我。」
  她口裡說著,手裡那一隻鉤子已然加速,劉七還在怔怔地看著她,那鉤卻已突然憑空而長,似是裝有機括,一搠就插入了劉七的胸口裡。
  張路這時才反應過來,他的『摔碑手』造詣極深。這次來,他們三人雖為程非副手,可一身功力卻並非較她不及。只見他險險地一個鷂子翻身,躲過了程窈娘那斗笠一擊,身形才才站起,就見劉七已然遇難,只聽他口裡大喝了一聲:「程窈娘,你瘋了你!」
  他雙掌一拍,已直擊向正向他撲過來的程非肩頭。他還不想殺她,只要一擊廢了她再戰之力。
  程非微一側肩,卻任由他的雙掌全擊在自己的左臂,只聽她骨節『咯』的一聲,已然斷裂。她必須用詐,她知道這三個與已同來的清流社殺手的實力,他們是她的同袍!可——她在一鉤刺向那張路心口時,腦中想起的卻是另一個男人那無語凝定的臉——愈錚,我怎能負你?
  ——裴紅欞不可殺,這不只是因為,她是你的妻子——『窈娘』程非一鉤之下,幾乎這一生頭一次地不敢面對自己搠出的鮮血——而是因為,如你在世,也絕不許容許清流社濫殺一人而自我期許為維護正義!
  張路心慌之下,眼見那一鉤直伸而至,他想不到程非會如此搏命,再不及避,程非的一隻『離恨鉤』已直插入他的心口裡。
  張路臨死前還怔怔地望著程非不敢相信。立了還有一頃才頹然倒地。
  那先遇『小金』偷襲的吳暑還掙扎在『小金』奪命之噬的巨毒裡,他身子掙扎了下,似猶待反撲,可他看到左臂已裂,容色蒼白的程非,不知怎麼就沒有動。
  那程非重傷之下,卻知已不能再給他一線之機,只見她閃身而上,一鉤抹下,面色卻忽一閃悲愴。只聽她冷冷道:「你要怪我就怪我吧——我絕不能殺肖愈錚他的髮妻。哪怕就算不是他的髮妻,隨便換成任何一個女子,愈錚也不會對他身後清流社的這個決定有一絲絲同意。但你即為殺手,命已天定,死在刀劍之下,不過早晚。殺了你,我當自廢一臂,今生,算我程窈娘負你。」
  她口裡吐出『負你』二字時,眼中已全是一片哀絕之意。
  她是個殺手,吳暑也是個殺手,可這並不能讓她忘記吳暑此前於冰冷時局中那份對他的好,她心裡知道,以吳暑之能,如不是全不防她,斷不至此。
  她一雙眼直直地盯著吳暑——她必須要有這種勇氣。是自己要殺他的!而他,此前,曾那麼默默無聲,堅決十年地……喜歡自己。
  吳暑的眼裡忽生起一絲哀絕。他一閉眼——程非,難道你不知道,不用殺我,其實也可以的嗎?不用殺我,倒不是為我一命,我這一命也不值什麼的。只是為了讓你它日思及今日時,不必再有那一絲痛悔。別人不知,但我是深知,你是一向多麼慣於自責的。而……其實、我一直都在、悄悄地愛你。
  程非這一鉤是在他睜著眼時揮下的。看著他眼裡的神色,她就已明白了他心中之意。那眼光不是痛恨,反似有一種瞭解——他居然在這決絕之際,還試圖用最後一眼,安慰自己。
  程非只覺自己苦修而成『離恨鉤』之術後手底從沒有過的微微一顫。她的鉤偏了。這微偏的一鉤揮下,她忽然愴然一笑,人已飛掠而起,口中喝道:「紅欞,你要當心,就算兄妹情深,你也切不可輕信那個裴琚。」
  「他是一隻惡虎,凶毒可食子。而肖御使面前,你它日設祭時……」
  她奔得極快,說至此,人影已遠,語聲忽渺,裴紅欞已聽不到她後面的話語,只見那地上的金蛇已重躍起,疾追而去。一道金光,就那麼尾隨著一個女子那麼地傷絕而去……
  9、門
  七月十六,傍夜時分,裴紅欞終於站在了裴府的後園門前。她抬眼望了望那清幽雅靜又不失大方之家態度的園門……回家了?
  她想起當今南昌城裡的局勢,想起好多好多,想起余果老,想起魯狂暗,想起華、蒼二族,想起好多已死的人,摸了摸頸下懸垂的《肝膽錄》,也想起小稚。
  她又想起她那個她也難測其深心的三哥,想起『窈娘』程非臨去的話——這個門,到底該進不該進呢?
  世事一場冰雪,當此時勢,任誰都已不可輕信。連愈錚生前手創的『清流社』都要殺了自己。她心裡隱生悲慨,面上卻忽生嫣然一笑。無論如何,她還有這冰雪時世中就是冰雪也消解不了的嫣然一笑。
  抬起手,她輕輕扣響了門扉。
  卻有一個人一直悄悄地輟著她。在她扣響門扉的那一刻,那人從懷裡一掏手,放飛了一隻鴿子。
  那鴿子的翅一振,夜色中空無一物,明天,明天就不會有人還記得那曾劃翔而過的皓白之羽。
  但有一人接了那鴿子帶來的信後,一副病懨懨的神情下卻生起了一抹蒼涼的笑意。他推開窗,看著潯陽城裡的夜色,心中也有什麼也蠕動得輕柔如那翅潔白軟細的鴿羽。
  ——今夜闃寂無人,不虞欺詐,不虞悔棄,也許是可以一吐心聲了吧?
  那人的眼似遙遙地看著南昌方向,只聽他輕聲道:「其實……」
  「……我一直在溫柔地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