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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安古意之餘果老

  第一章:長安悅
  許多年以前的陽光是酥松的,因為它那麼舊,因為它照在長安城的大街上。長安的大街也許與別處沒什麼太大不同,它的特點就是直,橫是橫豎是豎的,四平八穩,好像要讓你走在上面一步步都安下心來。這是中國人的建築,雖然可能四處都殺機伺伏,但那建築還都是堂堂皇皇的、正正方方的、穩穩當當的,似乎也平平安安的。
  就像長安人臉上的笑,凝固而自然的,像是情意融融的,但這些笑容以前從沒有叫趕車的二炳如此心驚過,可能是因為習而相忘了吧。二炳是個腦子單純的鄉下人,雖然老家咸陽,可在長安城隨著他們老爺也住了近十年了。長安人那種木黃色的臉和他們那淡淡的,很標準也很含蓄的笑他見慣了,從來沒覺得有什麼凶意。可就在大前天,他親眼看見給後房買菜的四嬸轉過後街時,剛剛離開家門口十幾步,就被一個看著也這麼平和地笑著的長安人殺死了。
  ——他的尖刀很快地從阿嬸右手籃子邊上的肋條中拉出,那是一片青楞楞的刀身,連顏色都是啞的,也沒有光。籃裡的菜撒了一地,一地就都是綠的,只有滴在石板路上的血是紅的。
  二炳揉了一下自己的眼,似是又看到了當時那一刻的慘狀。阿嬸也是主人家的老傭人,來得比他還早,都十二年了——讓他害怕的是,這還僅僅是開始。
  車子轉過平安裡,就到了朱雀坊。
  二炳望著朱雀坊的牌樓,心底就緊緊地抽搐起來。就在上前天的早上,他的主人居住的功德坊的牌樓上,就被人一清早懸掛上了一隻死貓。那甚至不能說是貓,那只是一團肉。那隻貓是剛死不久的,但皮已整個是被剝下。那皮剝得很有技術,一滴血都沒流,只留下薄薄的一層網狀的薄膜還箍著那隻貓的肉體。但那時大家還不知道它是什麼,更沒想到它就是自己家昨天晚上剛剛丟失的阿菲。
  直到中午,『李記』毛皮店給小少爺做的過冬的皮帽子送來了。小少爺打開盒子就一聲尖叫。盒裡的帽子已不見,留下了一條整整齊齊的貓皮,黃色的緞子上是一塊黑灰相間的貓皮,所有人都認得,那是阿菲。夫人捧著盒子的手指就在顫,一下一下磕打在那粗硬的紙盒上。那是一隻好看的手指,一隻給二炳發過工錢的手指,一隻在僕人們病倒時親自給他們煨過湯的手指,也是一隻戴著一隻金戒、曾那麼輕柔地撫摸過一隻灰黑色小貓的手指。一想到這支手指有一天竟會為恐懼而顫抖,二炳心中的恐懼就會一掃而光,而是憤——怒——起——來!他只能緊緊地握住自己手執的鞭柄,似乎想從那硬木中搾出水來。他——恨!但他也說不出他恨什麼,他恨這個長安城,恨這些橫是橫直是直的街,只有在這樣的街上,才會生長出那些幽曲萎暗的心理和那些卑鄙無恥的計算,他還恨那些人臉上施施然與木渣渣的笑,他知道,他的男主人就是在這個長安城中被這些人、這些事累死的。
  但他又愛這個長安,在冬日的向晚,主人在的時候,有時會叫他套上車,直奔城西的樂游原,那時的樂游原上是沒有人的,只有落日,大得佔滿了整個天邊的落日,其次就是衰草,無邊的衷草,連天的衷草。主人站在衰草中,枯草色的臉沐浴著太陽的余澤,他的身體顯得瘦而硬,像樂游原上殘碑面上的書法。二炳知道,那一刻,主人是在休憩著,把心融入蒼蒼落日,莽莽荒原中休憩著。
  他這個身材瘦硬的主人姓肖,是長安城中的鐵骨御史,也是二炳一生中真正敬佩如神明的人——儘管長安城中很多人並不知道這個名字。
  給二炳拉車的馬是匹老馬,它靠著車轅上的毛皮已有些脫落了。力氣也開始衰敗,十年前二炳剛開始給肖家趕車時就已有些嫌它土相,兩年後他和主人熟了些,就提出過要換一匹棗紅牡馬,棗紅的馬在長安城才是最流行的。身高體壯,肚圓腰肥,但肖御使只是搖頭,他說這匹馬是他進京趕考時就騎來的,那時它還是匹小馬,他給二炳念了一首詩,說是杜詩:
  乘爾亦已久,雪寒關塞深。
  塵中老盡力,歲晚病傷心。
  毛骨豈殊眾,馴良猶至今。
  物微意不淺,感動一沉吟。
  這還是二炳第一次聽一個讀書人認認真真地給他念一首詩,也認認真真地給他講解,當他像是真能聽懂一樣。他覺得自己當時其實什麼都沒聽懂,他只從主人的臉上讀到了兩個字:誠懇。但他事後求師爺把主人念的那首詩給寫在了紙上,還專門找人教他背會。他不太識字,可這四十個字他認了八年,無論如何也熟了。別的懂不懂他不敢說,但看著那匹馬,他卻第一次感到,只要主人還在一天,他這個差事該就是穩的了。這也是他第一次從一個人的平和中讀出一個人的威儀。他覺得,肖御使是有這種威儀的,雖然他似乎手無縛雞之力,但只要他往哪裡一站,在二炳眼中,那裡的世界就安穩了。他覺得,只有他的主人配住在「功德坊」,雖然功德坊在長安城中只是個中下等人家才去居住的地方,那裡即沒有「均陽坊」連雲起地宅的氣派,也沒有「烏衣坊」金紫當街的富貴。但二炳覺得,坊以人名,功德坊在長安城的坊裡間是頂頂重要的。
  他主人姓肖,名愈錚,官居御使。——他的官聲很好,但沒有人知道;他以梗介處世,但沒有人知道;他不求聞達,所以更沒有人知道。他這個御使是無名的。
  長安城中有名的是朱雀坊裡的「悅字分局」。「悅字」分局是個鏢局,它的總局在洛陽。它在長安的分局人稱「長安悅」,長安悅雖只是一家分局,只有一個帳房、三個押車的鏢頭和十六個趟子手,但它比設在長安的所有鏢局的總局都出名。它的生意不多,因為它從不做普通客戶生意,它做生意的對象只是長安城中的各個鏢局。換言之——它不為客戶保鏢,它只為鏢局保鏢。
  這話說來好笑,不解的人要問:那它哪來的生意?這不是屋下架屋,床上疊床嗎?要知道長安雖在朝廷遷都洛陽之後,頗有衰落,但豪門富戶,大家巨室仍是數不勝數,自然,鏢行這樁生意也就競爭激烈。在這城中吃鏢行這碗飯的都不是等閒之輩,人家自己接鏢自己走,為什麼要養一個給鏢局保鏢的鏢局?
  但憑這十六年的經驗,長安人已發現,只要是接受『悅字鏢局』保鏢的鏢局,十六年來就沒再失過一單鏢,已失了鏢的求到悅字鏢局門下,那鏢也總能找回來,再不用傾家蕩產來賠付以至賠付不起懸樑上吊了。當然,同行之中也有不信邪的。三十餘年來,在長安城中鼎盛一時的「三環鏢局」就不服這個軟,堅決拒絕「長安悅」為他們鏢局保鏢。也曾經一連平靜了十三年沒有出過事,知情人都說,那是「三環鏢局」局主根子硬。三環鏢局局主潭厚行出身終南派,終南山就在長安之側,不過百里,局中有事,一天之內,強援立至,在這甘陝一帶,又有誰敢動「三環」潭老爺子的鏢?但誰也沒想到:十三年的平靜之後,三環居然還是出了事!
  那趟鏢壓的是上供的翡翠雙玉塔,高可及人,碧光瑩徹,是和闐出土的罕世美玉雕琢而成,見到的人都說:這樣的良玉,這樣的匠心,百年之內,不可再得。鏢是三環接的,由譚厚行最得意的侄子,也是終南一派下一代的擎天之柱譚夢飛親自壓送,跟著的還有他從終南派請來的三個師兄。人言譚夢飛的一手「終南陰嶺秀」劍法,終南一派上下三代中,恐怕已無人能出其右。縱然是派中俗家第一高手,也即譚老爺子親自出馬,實力也不過如此,但讓人大出所料的是,這趟鏢丟了!
  丟鏢後,終南派傾盡派中上下三代百餘高手之力,加上譚老爺子的親朋故舊,搜遍三省,也沒察出個子丑寅卯,只知道可能是黑道中一流高手組織,江湖上人稱「莫出其右」的莫家劫的,但這個莫家在江湖上一直是個迷,來無影,去無蹤,無憑無據,譚老爺子對他也毫無能為。失鏢後的三個月,也是鏢主要求鏢局追鏢的最後期限,正好趕上譚老爺子的生日——六十大壽。潭老爺子本想好好慶祝一下的,這下一場壽筵也無心開了,終南一派的人相對愁顏。可是那天,「長安悅」卻派了一個趟子手送來一份大禮。
  這份大禮就是那趟失鏢。
  附來的貼上還說為追回這趟鏢,「長安悅」共喪了三個總局派來的鏢頭和一個趟子手,其餘什麼話也沒說,恭祝譚老爺子千壽。
  譚老爺子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整個終南派和他的親戚故舊都啞了。第二天,譚老爺子第一次走進「長安悅」的門,恭恭敬敬親自回拜。回家以後就叫人拆了「三環鏢局」的招牌,自己在門首的石鼓上一掌把左手中、食、無名指上的「奪命三環」拍得寸裂,說:「從此江湖中沒有譚家的人。」
  終南派也由此封派三年。
  這些江湖中的驚天風雨過後。眾人吃驚地發現,長安悅中主持全局的仍只是一個帳房師爺,手下三個鏢頭十六個趟子手,連分局主也依舊空懸其位。
  但那個帳房的名號郎先生三個字卻已在長安城傳了開來,連村童野老,僧尼婦孺,也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長安悅」的門臉不大,門首的進退處卻很寬,容得下十餘輛大車。在「長安悅」,一年之中,只有三節期間,難得熱鬧,這裡才排得滿,平時門口永遠是兩個趟子手守著。「長安悅」的趟子手很少更新,今天難得是兩個年輕些的小伙子,門口當班的鏢頭是出身「五虎彭門」的九條松史克。隨著聲名的壯大,「長安悅」中的鏢頭們倒沒見增添出什麼傲氣,九條松史克尤其是三個鏢頭中最謙虛的。他出身的門派不高,但一手「松根九爪」穩紮穩打,自出機杼,是長安城鏢行中人人欽服的年青師傅。這時他正有些無聊地看著門外那輪落日,那輪日頭只要一落在對面房子的牆沿,他就會跳起來叫夥計歇下了——晚上自有看門的郭老頭招呼。
  他已聞得出後面院子出隱隱傳來的米飯香。史克是個本份人,多年刀頭舔血的生活,讓他已覺得這世界最香甜的就是妻子煨的米飯了,他的笑意已經掛在了唇角,人也已經打算從木凳上站起來,這時,門口有一輛車停了下來。
  拉車的是匹老馬,但毛骨純正,趕車的像是個鄉下人,卻是一條純樸漢子。那車則舊而清潔,兩個木輪上的漆有些脫落了,車簾也是舊的川錦,但不知怎麼,這車就給人感到一種堂堂正正的氣度,像是哪個深門大戶中駛出來的。史克愣了一愣,站起身。看門的兩個年青趟子手不明所以,不知史鏢頭為什麼今天這麼客氣。卻聽那個趕車的漢子說:「對不起,車內是我家大奶奶,一個女眷,請把大門開開,進了門大奶奶才好下車的。」
  這在「長安悅」可是從沒先例的事。長安悅一向低調處世,待人平易,這些年下來,進出的都是些堂堂七尺,鬚眉軒昂的漢子,這還是頭一次有女人登門。兩個趟子手還在愣著,史克沉凝了下,一揮手,兩個趟子手終於把那扇平日很少打開的大門拉開了。「吱呀」一聲,卸掉門檻,那車才晃晃悠悠地閃進門來。
  第二章:古道
  二炳吭哧吭哧地把一個個小鐵箱子搬到長安悅分局正廳的花梨木桌子上。花梨木是硬木,花紋繁複典雅,倒很合『長安悅』鏢局的氣度。這時只見桌邊正坐了兩個人。客席上是一個素淡打扮的孀居女子,她的頭上甚至沒有任何裝飾,但整個人叫人看來,不知怎麼就覺得頗有貴氣。她的年紀看來有二十八九,自稱夫家姓蕭,娘家姓裴——當然沒有人會問一個少夫從閨中小字。
  坐在主席位置上的就是『長安悅』的郎先生了。他的氣度平和,雖然美艷當前,也沒覺他神態有何不妥。
  二炳搬上桌的箱子一共有六箱,都是一般大小,鐵篾紅羊皮的,光看箱子,就讓人覺得那箱子雖舊,但箱內的東西只怕非同一般。
  那女子輕輕道:「開箱。」
  二炳就接過鑰匙把六個小箱依次打開。郎先生注目望去,只見那六箱中色澤不同,卻同是稀世奇珍。一箱是寸許長的唐代內府秘製純色金條,條上還打了當年大內的字號;一箱是暹羅國供奉的犀牛角,都有寸許粗的樣子;一箱是水象牙,清白皙透;還有一箱是密閉得很好的、供上用都綽綽有餘的絕品沉檀,一開箱就聞到一股涼氣。另外兩箱一個裝了一頂鳳冠、工藝精巧,鳳嘴裡一溜啣了十九顆珠子,珠光潔淨盈潤,一望而知是稀世絕品;再一箱東西最少,只裝了三樣翠——鐲、戒、佩,但在郎先生那雙銳眼裡,知道這三樣翠的價值只怕反居六箱之冠。
  郎先生是個面目白皙的精瘦男人。他靜靜看著桌上的物事,雖說價值不菲,但反應並不強烈。長安悅有長安悅的規矩,他微微一笑:「這就是夫人要托的鏢?」
  然後他輕輕一歎:「對不起,我們長安悅從不直接接受客戶托鏢,我們只為鏢局保鏢,夫人還是收好另尋鏢局吧。」
  那女子——裴紅欞無話,她望了桌上的六箱珍寶一眼——多少年了?已整整十一年了,她已整整十一年沒有打開過這六口箱子。十一年前,她還只有十八歲,出嫁前一天,母親實在捨不得女兒嫁給一個窮翰林受苦——那時肖愈錚還是剛入翰林院的翰林——就傾了幾乎一小半的家資辦了這六小箱東西給她壓箱。十一年了,她都沒有再打開過它。因為進門三天,她就換下了身上所著的供上用的川錦,而只穿普通的府綢。放下自己尚書小姐的身份,親任齏臼。她欽敬自己那以孤傲處世的夫君,所以這六箱珍寶她多年動都沒動——甚至肖御使都不知道它們的存在。但今天,她要用上它們了。
  只見裴紅欞抬起頭,用一雙明亮的眼睛望著郎先生道:「這不是我要托的鏢。」
  「——這只是我打算用來付我所托的鏢的鏢資。」
  「這些東西,怎麼也可以值上等十萬了吧。」
  「只要你們把這趟鏢護好,這些,就都是酬勞了。」
  「——這鏢,你們還不接嗎?」
  鏢行的規矩是逢十抽一,長安悅為鏢局保鏢,在鏢局佣金中也只抽十分之一。桌上這些東西雖只短短六箱,但價值巨十萬,長安悅一年的生意怕也賺不了這麼多,廳內『長安悅』的人就都是一愣。幾年以來,他們還從沒接過這麼大的生意呢。這只是鏢資,那她要保的是什麼鏢?這該又是多大的一個買賣?
  郎先生也愣了下,咳了一聲道:「不知夫人要保的是什麼?」
  裴紅欞輕輕扯了一把小稚——小稚是她的兒子,一副清稚可喜的樣子,「我們要求的只是:貴局保我們母子、主僕三人的平安,平平安安地回到先夫故里諸暨。」
  諸暨遠在浙江,這真是千里托鏢了。這也不算稀奇,可她們到底得罪了誰?竟值得出這麼大的代價托長安城最有名的鏢局保她們三人的安全?郎先生盯著裴紅欞印在地上的影子,心裡湧起疑雲一片。
  只聽裴紅欞道:「其實我們也知道貴局的規矩。只是長安城中鏢局雖多,我們也一家家去找過,卻沒有哪一家肯接我們這一趟鏢。」
  她抬起眼,那是一雙美麗的眼。二十九歲的她兩眉之間已隱隱有了一條皺紋了,那絲皺紋給了她面相一種莊嚴之感。——今年是不是她的苦年?三月愈錚去世,留下她孤兒寡母兩人,那種苦、那種艱難,她在人前也從沒落過淚。可人死才過一月餘,阿嬸就莫名其妙地被人殺了,雖已報知長安府,但府尹的能力有多大裴紅欞不是不知道。前天早上,那隻貓阿菲死時,她就已明白——這不是意外。亡夫以耿介處世,生前得罪的豪門巨族怕是不少,這只怕是——報復,滅門的報復。她想了一整夜,第二天當即遣散了所有的僕人,只留下了一個無處可去的二炳,她知道,自己現在在長安城已無親無故,她要想活下去,唯一的出路就是回愈錚的老家諸暨。但這兩天,她叫二炳一一拜遍鏢行,酬金一再提升,可諾大長安,居然沒一個鏢局肯接這一單生意!
  裴紅欞的手指拂過花梨木椅的扶手,心裡卻在跳。她表面還是很平靜地道:「但我想,偌大長安,無論怎麼說,總該還有一些有擔當有道義的漢子吧?不至於都眼看到我們一對孤兒寡母困頓至此也無人援手。所以,我們就找到貴局來了。」
  她的目光中流露出一絲希望——畢竟小稚是肖御使唯余的骨血——她輕輕把鑰匙推過去,推到郎先生面前。「這就是我所有的家資了,如果貴局也不接這單生意……」她看了看面色嚴肅的郎先生一眼,「那麼我們母子,就真的……無路可走了。」
  郎先生低下頭,陷入沉思。他不是不知道這個女人是誰。十一年前,只要長著耳朵的話,就該知道東都洛陽城中第一號閨秀的稱呼該落在誰的身上。——十一年前的裴尚書之女,十一年來的肖御使之妻,十一年後的肖門骨血肖稚之母。她夫婦雖以平淡處世,但二人之清名還是流傳於坊內的。他不知她們是怎麼樣惹來的追殺,政局迷離,爭鬥難測,但他明白,這一定是一個危險的差事。
  而長安悅只是個但求盈利的鏢局。
  郎先生是個穩重的人。君子愛財,取之有道,所以他想了好久好久,然後才搓了搓手道:「肖夫人……」
  他似也覺得下面的話很難開口:「……你這趟鏢,我們不能接。一來我們不能破了自己的規矩,二來……您這趟鏢、也著實是凶險。」
  郎先生瞇起眼——怎麼會不凶險?他人雖在江湖,卻也知道鐵骨御使肖愈錚生前在朝上得罪的是什麼人。左僕射的權勢是好惹的嗎,江湖上的『東密』是好惹的嗎,他的家人現在受到追殺多半與此有關。
  「所以,不是肖夫人你出的酬資不厚,實在是在下也身不由已。」他推推面前箱子:「夫人請收回。」
  然後坐在一邊的史克就看到裴紅欞的面色白了一白,她的手微微在顫——連長安悅都不肯接這一趟鏢,她傾盡家資也不能讓長安悅略略動心,那她們母子、主僕當真命懸人手了?那一刻她只覺心裡空了一空。但她是個驕傲的女人,她至死也不會忘記她是誰的妻子,又是誰的母親,她要給小稚作出榜樣、裴紅欞努力克制住自己身子的輕抖,反把脖子一梗揚了起來,沖二炳道:「收箱。」
  她不屑於求人,然後她攜著小稚的手站了起來。這個她生活了二十九年的長安,這個讓她失望的長安,這個她不得不逃離的長安,她不想再看他們一眼,她只知道:如果她的亡夫還在,碰到同樣的情況,他絕不會、袖手不管!
  只聽她柔聲道:「小稚,咱們走。」
  她這次出家門本就沒打算再回去了,車子裡都裝好了行李用品,無論『長安悅』接不接她這趟鏢,她都要走。天色已晚,她走到車門旁邊,對二炳道:「出城。」
  史克搓著手送她到了車門,這時搓著手道:「夫人,走好。不是我們不想盡力,只是……」
  他的話未完,就被裴紅欞『嗤』地一聲打斷。裴紅欞望向史克這樸實漢子的臉,終於壓抑不住自己的憤慨冷刺道:「只是什麼?……江湖漢子,刀頭舔血,拚命鬥勇,以搏金銀。只要出來闖,就不要怕死。有誰像你們這樣,看著滿桌財物,孤兒寡母,卻還不肯接這一單生意,這還稱什麼漢子,道什麼英雄?你們這為武不足以稱勇,為人不足以稱仁,你們……又算什麼男人!」
  她的目光冷冷地從史克的臉上滑過,她不要再看見這些人,她的足已踏上車門,就在車子要出長安悅大門那一刻,只聽身後傳來郎先生一聲呼喚:「且慢……」
  一輛半舊的車就這麼走在長安東去的古道上。還是二炳載著裴紅欞母子,一輛輕車就這麼地出了長安城的東門,只是出城門五里後,就有一個漢子追上來坐在了車的右轅上,那是化了妝的史克,不久,又有兩匹馬跑了來會面,居然一個是化了妝的郎先生,另一個也是「長安悅」三大鏢頭裡的「金錢豹」吳奔。三人碰面都沒有說話,想是事先就商量好了的,然後吳奔打前,一人一馬在前先跑了;然後是這輛裴紅欞母子坐的車,由史克押著;最後是郎先生遠遠吊在兩三里路的後面,慢慢地跟著。
  這趟鏢郎先生與裴紅欞說好了的:他們不明接這一單鏢,只暗接。裴紅欞不得對外宣稱這趟鏢『長安悅』已經收保了。這鏢如護送到地頭,『長安悅』他們只收取六箱酬資中的四箱以為壓驚,但這一路都要聽從他們安排,裴紅欞當場點頭。
  為她們母子,長安悅居然出動了三大鏢頭中的兩位,甚至還拉上了郎先生自己,裴紅欞欣慰之餘,卻已明白敵勢之強,定然讓郎先生輩都難以預測。想到這兒,裴紅欞就覺一股寒氣直針砭到骨頭裡,但、她、不、怕。
  她不怕,漸暗的車廂中,她似又看見了亡夫的臉:肖御使一臉倔強地握著她的手說「紅欞,如果咱們都不跟他們鬥,還有誰來鬥?食君之祿,忠君之事;祿取於民,當報於民。我知道密宗東支自從路不禪接手後就別有野心,內連當朝宰輔左僕射韓用,外交雁門關守將張住年,獻寵惑聽,誅戳異已,一旦坐大,不可收拾,我還怎麼能不管?我是要和他們鬥到底的,哪怕他們自稱東密的精擅刺殺的高手多如過江之蟻。我知道可能給家小惹來麻煩,但丈夫處世,天下為公,如果這等事前縮頭自保,那咱們這一家一小苟活於這亂世,倒也沒什麼意思吧。」
  裴紅欞望著幻覺中亡夫的臉,默默地說:「我明白,我會完成你的遺願的」,她想伸手抓住幻覺丈夫瘦硬的手,可一握之下,什麼都空了。
  車子正遇到一個坑,一顛之下,裴紅欞本不打算哭的眼中,一顆淚終於被顛了下來,淚雖少,但滾燙。裴紅欞在夫君死後還從沒有在人前哭過。她想起亡夫入殮的那一夜,是她遣走所有僕人,自己給他穿的衣。她先把衣服從他身上脫淨,看著那麼瘦那麼硬的身體,眼淚不由就一滴滴滴下,她都覺出那時她淚的燙,淚滴在肖愈錚赤裸的胸口,滴在他平坦的小腹,輕輕滾下,可是,暖不了他,暖不了他,愈錚的手還是涼了。其實、從那夜後,裴紅欞心裡就開始怕這場黑暗,怕這種一個人的面對,怕想起這種沒有呼吸地相伴。——那夜,她就是伴著一個熟悉的身體這麼沒有呼吸地走入黑暗……
  忽然裴紅欞覺出小稚在輕輕拉著她的衣角,裴紅欞連忙整容相待。
  小稚稚氣地說:「媽媽,你哭了?」
  裴紅欞在黑暗中苦笑了下,把小稚抱到膝上,想說她不是哭,只是在流淚。她撫了撫小稚細瘦的頸,那上面吊著一個小羊皮卷,孩子白,她把那羊皮卷掛在他瘦小的胸口時,他的皮膚與細嫩的羊皮似都要融成一色了,這讓她這當媽的看了心裡——真疼。裴紅欞說:「媽沒哭,媽還要把你這點骨血和《肝膽錄》一起帶回蕭門呢。」
  車子在暗夜中行走,二炳趕起牲口來就有點磕磕絆絆了。看不出,身為鏢頭的史克倒是一個難得的好車把式,他接過鞭子,車行黑夜,居然走得平穩順暢。一路無話,眼見夜已三更,小稚都睡去了,裴紅欞也眼皮發重,忽然,車停了下來。
  車一停,小稚就醒了,他和母親都就著車簾縫向外望去,只見打前站的「金錢豹」吳奔正站在一顆樹下,他和史克在說著什麼。一會兒,後面馬蹄響,郎先生也趕上來了。小稚一路坐得乏了,難得停車,便把頭伸出車外,想下車看看走走。裴紅欞才說了一聲:「慢慢地喲」,就聽見小稚已發出一聲尖叫,在這麼暗的夜,他的那一聲童聲格外尖利,裴紅欞的心幾乎呼地一下都跳了出來。
  她連忙也跳下車,就見小稚正呆在地面上一隻手指指指著前面,渾身顫抖,嘴裡嚇得說不出話來。
  裴紅欞就順著孩子所指望去,然後身上寒毛就不由一豎。只見那慘淡的月華下,她看到一棵樹,黑黝黝的,也不知什麼樹,那樹三丈高的一根枯樹枝上,卻掛了一匹白馬!白馬已死,它的左右兩脅的肋骨卻血淋淋地被人張開如傘狀地向左右支了起來,白森森地岔在月光下。月光下更清晰可見那匹馬的內臟。
  一陣風起,一股特別的血腥之味撲面而來,裴紅欞第一個動作就是抱住小稚的頭,不讓他在看,只聽她壓抑住自己的恐懼對孩子說:「別怕,小稚,別怕,這是夢,這只是夢。」
  可她知道這不是夢!小稚被嚇糊塗了,哭著哭著竟睡著了。裴紅欞把他放到車上,然後一個人走到空地,她又望了那馬一眼。她決定不怕。路邊正站著說話的郎先生三個,他們靜了一下,都似有些佩服地看了這個女人一眼。裴紅欞盡力平靜地問:「這是什麼意思?」
  郎先生沉著臉:「意思是說,東密的『五牲殺』已經發動。這是『馬剎』羅虎給我們護鏢的人第一個警告。」
  裴紅欞看向史克與吳奔的臉,他二人夜半後的臉上有一種木木的神色,但她看得出他們心裡的動搖——他們、也沒把握!史克望著那馬,心裡想:自己出道十七年,會過不少高手,但面對『東密』的『五牲殺』,他還能應付過去嗎?除非『悅』字總局肯動員全部力量,否則、他一個鏢頭對那如附骨之蛆、不死不休的『東密』實在、毫無把握。
  但他沒有說出來。他不想說出來嚇唬一個女人,何況是個美麗的女人。只聽郎先生輕輕咳了一聲,對吳奔與史克道:「上路吧。」
  然後他們沒有說話,但三個人卻沒有再分前後,而是吳奔只在車前半里許,郎先生則也只輟在車後半里處結伴同走。
  壓力大時,他們的拳頭要握得緊些。郎先生在想什麼?他是不是在後悔,不該叫「爬虎」翁平留守鏢局的?
  這趟鏢,長安悅本該全體出動!
  五更
  翻身五更,望不到頭的五更。熬夜的人熬到四更幾點時該是最難受的,長夜茫茫,似乎永遠難明,難期震旦。
  好在裴紅欞自亡夫去後,已快養成了徹夜不眠的習慣。
  黑黑的夜中,你睜著一雙空空的眼,在看什麼?在等什麼?又能抓住什麼?
  裴紅樓想——絕望的空虛綿綿泊泊地壓來。這種來襲對它來講是那麼的從容,它知道在這夜中人們無從反抗,無從躲避。它玩弄他們,折磨他們。他們卻拚盡最後一點精神,在絕望中礪砥著希望,哪怕、希望黎明的重來。
  蹄聲驟急,是從後面傳來,所有人都一驚。史克的一驚是驚在手背上,他的手背在馬鞭的把上爆出青筋;吳奔的一驚卻讓馬兒吃苦,他那雙練過『北腿』的粗壯雙腿把馬肚夾得好緊;郎先生卻雙眉一揚,他勒韁,他要看看,這黑夜中,是誰在追他們,螳螂門的郎千得可不是可以隨便唬倒的孬漢。
  誰?
  ——來人來得好快,五十丈外,郎先生已聽到牲口的喘氣。他的一雙手就神入袖中。沒有人知道郎先生袖中是什麼,連史克與吳奔都不知道,但他每次殺人前,手就在袖中這麼摸索著。
  四十丈,三十丈,二十丈……郎先生雙手就要抽出。卻聽來人大叫道:「郎先生!」
  郎先生一愣,然後史克與吳奔都相對一笑,他們聽出了是誰!——他們搭擋多年,已聽出來人正是『爬虎』翁平。長安悅『一師爺、三鏢頭』這下重聚了,二人心裡信心不由飽滿起來。只見翁平已滿頭是汗地趕近,到了就翻身下馬,他是個矮壯漢子,吳奔笑道:「老翁,趕那麼急做嘛?」
  翁平急道:「我都看見前面樹上的『五牲殺』了,又怎麼會不急?」
  他口拙,知道事大,自己怕說不清,就從懷裡直接掏出個紙條交給郎先生:「這是——這是——這是、你走了個時辰總局傳來的消息。」
  郎先生就月色打開,那不是消息,是指令。指令只有一句話,他看了裴紅欞一眼,不知怎麼,沉穩如他,似也覺得不忍將之念出來。
  他沉默了一刻,看著路邊正自歡喜的三個鏢頭一眼:「總局主令:叫咱們不可管『東密』之事,更不可結『五牲』之怨。」
  史克與吳奔二人當場都愣住了,翁平則一臉是汗。吳奔訥訥道:「可,這鏢咱們已經接了。」
  郎先生不說話,他生平也沒有做過這等半途而廢的事。可盯了西角天空半晌,他還是幹著喉嚨說:「撤。」
  史克訥訥道:「可長安悅的聲譽……」
  一個女人已冷冷接道:「那有什麼關係,反正你們不是明接的鏢,而是暗接的。」
  那是裴紅欞不知什麼時候已走下車來。她喉嚨裡一笑,她平時溫厚嫻淑,可這一笑再壓不住心中蔑視:「何況,你們不是不沒拿酬金嗎?」
  這話正是鏢局中幾人心裡在為自己辯解的話,沒想她先說了出來。史克的臉不由一陣紅一陣白。郎先生不理裴紅欞的話。冷冷道:「局主有令,不可不從,撤。」
  見史克三人猶在猶豫,他一撥馬頭,當先折返。
  史克三人只有上馬。他和吳奔兩人根本不敢看裴紅欞。史克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半晌說了聲:「保重。」便縱馬而去。
  漆黑的夜中,再也沒有人伴護。
  裴紅欞深深吸了口氣,她這一生,從來沒有感到這麼孤獨與無助過。
  剛才路邊有頭死牛——裴紅欞腦子裡冷冷地想。夜無限長,路似乎也無限長。剛才路邊是有一頭死牛,那牛的肚子被它自己的角剖開,血流了一地。地上就滿是牛肺、牛心、牛肝。如果逃過這一難,裴紅欞保證、不會再對牛肉看上一眼。
  她明白,那又是『五牲殺』,是『東密』的人對長安悅鏢師的又一次威脅,只是他們不知道,長安悅已經撤了。現在車裡只有一個女人一個孩子,還有一個趕車的車伕。二炳見到那慘象時,忽然口吐白沫,從車轅上載了下來,他有羊癲瘋的毛病,裴紅欞一向知道,只是沒想到他會這時發作起來。她把二炳好容易塞進車,指望他趕車是不可能的了,她吸了一口氣,只有自己坐上車轅。黑暗中,她就聽小稚顫聲叫了聲:「媽」。
  她知道小稚在等著看她的反應,他怕,他要看了她的反應後再決定哭還是不哭。裴紅欞也想哭呀,可現在,現在還不是抱頭痛哭的時候。裴紅欞對自己說:小稚、你是沒有了父親,但、你還有母親,她不會被困難嚇倒的。她咬了下嘴唇,讓痛刺激了下自己後終於可以鎮定地說:「小稚,你是不是男人?」
  小稚一愣。
  裴紅欞轉都沒有轉身:「你是不是你父親的兒子?」
  她感動小稚在身後輕輕點頭。
  裴紅欞硬著聲音說:「那好,你要像個男子漢一樣,照顧好二炳,咱們——走。」
  這是裴紅欞第一次駕車。她——裴尚書之女,肖御使之妻,一輩子也沒想到,會有一天由她自己駕車。夜無限長,路似乎也無限長。就讓這恐懼趕快過去吧,給我一個終點,或者一個結果。
  忽然有一匹馬從後面奔了過來,是『五牲殺』嗎?小稚在車中驚恐地睜大眼。裴紅欞不管,她只要跑,快跑。那馬卻還是追了上來,那人奔到轅邊,伸手就交給裴紅欞一個藥丸,極輕地低聲道:「你們快走,如果半個時辰內能趕到臨潼你們就還有希望。記著,東門小巷最深處。」
  說話的是史克,他說完撥馬就走。可這車怎麼走得快?那史克遙遙回身道:「放血。」
  裴紅欞也不知他所說是真是假。一咬牙,停車把那藥餵給拉車的馬,然後叫道:「小稚,坐好。」撥出頭上簪子,就向那馬臀上扎去。
  然後,一切就如裴紅欞所料的,那馬驚奔而起!
  路在飛逝,——夜短了,夜短了,裴紅欞想:給我和小稚一個明天!
  第三章:孤翁接鏢
  那是個破敗的小巷,小巷內只有一戶人家。可那家人家只有一扇門,另一扇已傾頹在地。院內草高三尺,裴紅欞也不知自己為什麼要來這兒。
  馬倒在院內,這一路疾奔下來,是靠放血的效力。這是一個很殘忍的辦法,但裴紅欞也是無奈下才如此。二炳還倒在車內,小稚乖乖地坐在車轅上,這一刻像是睡著了。院內好靜好靜。
  裴紅欞以前也到過臨潼,那是和愈錚在一起。臨潼地近長安,也算個小小的、但熱鬧的城市,她沒想到臨潼最繁華的東門內還有這麼荒僻的一個巷子。史克為什麼讓她到這兒來?這是處荒宅,沒有人呀!
  裴紅欞此時自己坐在院門口的石階上。她怔怔地望著院內的正廳。正廳的門也半掩著,裡面家俱大半破爛,廳前的廊柱上刻了一副對聯,那字跡不像是熟手工匠刻的,倒像被什麼人用刀子硬鐫出來的。裴紅欞只覺那字跡硬胳膊硬腿,看著硌人。字跡書寫的卻是這樣兩句話:
  畢生寒窘千鍾醉
  廿門孤寡半肩挑
  末尾的落款是「馬長喑」三個字。裴紅欞愕了下,對這三個字似有印象,卻怎麼也想不起來。她只覺腦中越來越昏,越來越沉,最後忍不住靠著那一扇殘破的木門睡去了。
  裴紅欞重醒時,首先入耳的是刷刷的掃地聲。睜開眼,陽光一炸,然後她看到了那把掃帚,那把掃帚拿在一個彎著腰的老人手裡,老人鬚髮斑白,有一肩——左肩是塌的,似是受過什麼傷殘。這時他只用右手胳肢窩夾著掃帚,根本算不上認真地在掃院中那條小徑。裴紅欞沒想在這荒涼的院落中還會有人,看來是個看門的院公。日影已近中午,小稚早醒了,一雙眼睛正眨巴眨巴地看著那個老人。
  二炳也醒了,和小稚拿的有乾糧在吃。那個老人一會掃完地,走進灶屋內,拎了一大壺開水出來,他指了指院中的一張石桌和僅剩的三個石凳,示意裴紅欞去坐。裴紅欞全身酸軟,卻仍不失禮數,謝了後去凳上坐了。那老人拿了三個大碗,一人給他們沖了一碗菊花茶,他自己木著臉和裴紅欞與小稚在石桌邊坐了。
  裴紅欞看著那干了的野菊花在水中慢慢開放起來,坐在這個院中,心裡覺得真是恍非人世。如果可能,只要讓她和小稚活下去,只要上天給她們一線之機,她情願和小稚在哪怕這麼荒涼的一個院落永遠住下去。——她開口時才覺出自己喉嚨又腫又痛,她就腫著聲音問:「老伯,這兒的主人呢?」
  老頭兒搖了搖頭,原來他是啞的,他用手裡的一個竹棍在地上寫道:「死了。——請喝茶。」
  裴紅欞領情地笑笑。這院,這茶,這老人,在如此狼狽的逃亡中,幾乎給了她一種荒唐頓悟的感覺。是生活要告訴她什麼嗎,為什麼不明說?她怔怔地坐在那裡,不知不覺過了一個時辰,把這些天經歷的一樁一樁想起。……愈錚死後那鐵青的下顎,是她一點一點地給他修了最後一次鬍子……白幃間小稚半懂不懂地哭暈過去……伏在錦緞上的貓皮曾是那麼喵喵叫著的阿菲……阿嬸的血與青菜,刺眼的顏色啊……遣散家人時他們悲苦的臉……還有,鐵箱……長安悅……
  她的淚滴了下來。這陽光……不,這舊事,真的真的讓她承受不來。
  在長安悅那麼精壯的鏢頭面前,在二炳那樣的孤忠面前,在沿途的驚駭面前……裴紅欞都沒有軟弱。但,這院落,這陽光,這石桌旁的一老一小,卻禁不住讓她悲從中來。好倥傯好無涯的一場生啊,她忽然有一種什麼都抓不住,抓不住的感覺。我們是被追殺的一對母子——以前可以為我們遮風擋雨的那個人走了——當一切不再——我、我、我,如何能堅持下來?
  老人這時在地上劃了兩個字:「說吧。」
  裴紅欞愣愣地望著那老人歲月蒼桑的臉,她從沒有對人傾述的習慣,除了愈錚。但這時她彷彿被催眠了一樣,忽然開始想說,然後木木地就開始訴說自己的經歷,彷彿在講著一場別人的事、別人的噩夢,丈夫的死、滅門的報復、孤存的香火、長安悅的背棄、連《肝膽錄》這樣隱秘的關鍵她都忍不住透露出一點來。她越說越激動,故事中的人和敘述的人慢慢重合在一起,一絲靈氣與不甘復活了過來——不:我——不——甘——心!裴紅欞想:我不甘心!憑什麼我就注定與小稚在這場逃亡中陳屍荒野,蒼天有眼呀!蒼天有眼!
  一抹激動的紅色重抹在她的頰上,她忽然站起身,道:「老伯,多謝。」
  然後她牽起小稚的手:「稚,咱們該走了。」
  那匹馬多少也算歇過點勁兒來。二炳把它重新套起,裴紅欞與小稚重到了車邊,車子就要吱吱呀呀地重新駛出院門,忽聽那院中一個蒼老的聲音道:「別走。」
  「這趟鏢——」
  「——我接了。」
  裴紅欞一愕,以為自己聽錯了。回過頭,陽光院落內,只有那麼一個鬚髮蕭白的老人。她苦笑了下,自己是太渴望有人幫忙了,所以才會幻聽,這麼想著她便要轉頭。
  那個老人忽以竹杖敲了敲地,裴紅欞一愕,只見他用竹杖向廳前草深處指去,那裡似斜陳著一塊什麼東西,像是牌匾,在草叢中斜斜地露出一角來。裴紅欞狐疑地走過去,輕輕分開雜草,要看看那是什麼,然後就見到一個黑黝黝好舊好舊的牌匾。上面漆裂了,幾個金字更是脫落了許多,但認真看去,還是可以認出四個龍飛鳳舞的大字:「威正鏢局」!
  「威正鏢局」?
  ——裴紅欞一愕,恍恍惚惚似有印象。努力回憶,恍忽就似回到了四歲的時候:那時候她已記事了,是裴尚書家中的小千金,那年她生日,遠在襄陽的姥姥給她送來了禮物,當時那押送禮物的似乎就是『威正鏢局』的趟子手,他們的鏢旗黑裡飛金,字很好看,裴尚書工於書法,當時還誇了,所以裴紅欞都還記得,她記得這是二十五年前長安城中最有名的鏢局,局裡的師傅的武功在城中都是傳說。
  可這塊匾,和匾上的字,卻怎麼會讓她二十五年後在長安外之百來里處的臨潼、一個荒僻的小院中發現?
  ——威正鏢局?
  那個老人這時開口說話了「我就是鏢局的局主兼總鏢頭余孟——余果老。」
  「你這趟鏢,我接了。」
  裴紅欞愕倒——什麼叫英雄?是否你統轄九衛,名振一方就是英雄?是否你殺人百萬,伏屍九姓就算英雄?是否你欺壓良善,把自己的驕傲高壓在別人的人格上就是英雄?
  不是,英雄是一種冷靜的承諾,是在這個荒沉的世界中拼盡全力後的一點大智大勇與救贖,英雄、是來自——被侮辱與被損害!
  所以二十五年後,那個當年的老鏢頭會說:「這趟鏢,我接了。」
  御使埋骨,
  紅顏流落。
  小稚命懸,
  衰翁接鏢。
  ——就在裴紅欞想著這些時。那個余老人忽端起一個粗瓷大碗來。他喝了口該已涼了的水,目光中卻冒著熱氣:「余果老矣?余果老矣?——是不是我余果老果然老了,劫鏢的人都敢跟到我局子裡來了!」
  他一語落地,裴紅欞就一驚,然後聽到院門一忽閃,身邊草叢中就有了人潛行的聲音、房上房瓦在響、灶間廚下幾隻老鼠叫了起來、一隻蝙蝠居然大白天從屋樑上衝出,余老人已笑道:「對付肖御使一人的孤寡,東密居然出動『五牲五剎』五個截殺高手,不覺得太小題大做了嗎?」
  已有一個尖聲先在草中、後在牆上、攸忽又轉到院門外閃爍不定地道:「不是小題,嘿嘿、怎麼是小題?那肖愈錚臨死前留有一冊書,痛陳奸黨,死也要攪亂朝廷和江湖。他把他手裡把握的他那一派的朝廷重臣與江湖俠道的交流密件《肝膽錄》傳了下來。他這婆娘膽子也大,我們嚇了她三次了還沒把東西詐過來,她還有本事幾乎搬出長安悅出手,怎麼能算小題大做?」
  另有一人尖聲道:「余老兒,你既知是『東密』的事,識相的話就別插手,我們賣你面子,等她出了你這門再動手,如何?」
  裴紅欞望向余果老,只見他臉上陰晴不定。半晌只見他一揮手:「對不起,肖夫人,你們走出這門吧。」
  裴紅欞只覺心中響起一種絕望的破碎聲,但她不甘心求人,反昂起頭,牽著小稚,叫二炳套起車,一起走出院門。她才一出院門,就聽到門在後面關上的聲音,她心裡一聲冷笑,然後就先聽到一聲茶碗響。她一驚,小稚的手也在她的手裡一抖,然後種種聲音從院內發作出來。鍋聲、碗聲、石凳滾地聲、牌匾落地聲、老鼠聲、豬哼聲、慘笑聲,種種聲中,一個聲人道:「余老兒,你好不要臉。」
  余老人卻朗笑道:「我叫肖夫人出去,可沒說,你們也可以出去。」
  裴紅欞握著小稚的手一緊,心中第一次有了種暖意。她覺得小稚的手也一抖,這孩子,這些天見多了恐怖與冷漠,都在裴紅欞的鎮定下沒有哭過。這時,一滴淚眾他好看的小臉上劃過,他的臉上,滿是對那余老人的仰慕。
  裴紅欞沒有管他,小稚這一次雖也是流淚,但這淚,不是軟弱,而是一種溫暖的信念復活的聲音。
  院內乒乒乓乓,風聲霍霍,只聽先前那尖聲道:「余老兒,你偷襲」,說話人似是已吃了些虧。
  余老人卻笑道:「你們兩個人合起來要殺一個比你們兩人年紀加起來都大的老人,還跟我講道義,我偷襲又如何?」
  然後,只聽「霍」的一聲,裴紅欞抬頭,眼見院內一顆起碼有二十年樹齡的榆樹倒了,轟然聲中,有慘叫響起。裴紅欞心頭一緊,已分不清是誰的聲音……
  其實時間不長,但她覺得已過了好久好久。她終於忍不住推開院門,就見院中,余老人無比高大地拿著一把三尺大刀站著,她的眼前卻黑影一晃,是兩個人影翻牆而去。老人面前地上,留下了一條白白的人的手臂。
  裴紅欞望著那老人,老人也望著裴紅欞,都要看看當此景況對方是什麼反應,然後,忽然有一種惺惺相惜的感覺。他們雖然白髮紅顏,年齡閱歷都相去甚遠,但心中,卻覺得彼此骨中都有同樣的一絲果敢和一種俠慨。
  小稚推開另一扇門從裴紅欞裙側鑽了出來,他看了現場一眼,就歡呼道:「呀——!!!」
  余老人也縱聲大笑:「肖夫人,老夫說接你的鏢,你多半還以為是『壽星公上吊——找著死』吧,現在看看我余果老果然老矣?」
  笑罷,他又仰天一聲哈哈,如一聲晴空霹靂般:「余果老矣?余果老矣?!」
  第四章:慘日
  那日的余果老頭笑完了就是大咳。他果然老了——裴紅欞一歎——但他也還好小。有一種人,心裡有一處地方,幾乎是永永遠遠長不大的。
  就像余果老現在的大咳一樣。他正坐在車轅上,人顯得瘦瘦小小,一頭白髮在風中蕭然散亂。他蜷著一條腿、因為風濕,他的眼也混濁了,這時頭正一點一點地打著嘻睡。
  還是二炳趕車,車行在臨潼以東十五里的地方,再往前就是潼關了,那是個險要所在。
  車上還插著一把舊舊的鏢旗,旗上寫了四個字:「威正鏢局」,和那字體的飛揚虯勁相反,護鏢的老人未免顯得荒涼可笑。
  這是一個人的鏢局。
  局主,總鏢頭,鏢師,趟子手,都是他一個人。可「威正鏢局」二十五年前還號稱「天下第一鏢」。
  為什麼?為什麼?現在只剩下一個衰年老者獨撐著這面舊旗?
  裴紅欞看著車兩旁的山勢,越來越險,可能是為了逃避「五牲剎」,余老人未過潼關,而是岔上了一條荒僻小路。車每一刻都在左搖右晃,和裴紅欞此刻的心緒一樣。
  記得昨天,她還問過:「五牲剎是什麼人?」
  余果老收起他那把大關刀,輕咳道:「他們是東密的人。」
  「東密也就是密宗東支,自漢代傳入,這近二十年他們發展極快,但沒有人知道他們真正的內幕,如果說還有人知情,那尊夫可能算唯得的一個。」
  「我聽說肖御使這十年來一直就在追查東密的事,至於詳情如何,外人就不得而知了。似乎他們和朝廷上有一股勢力暗相勾結已久,其中大有陰謀。也聽說東密早已恨肖御使入骨,為什麼一直沒有暗殺他,倒也頗令我奇怪。據說,東密是顧忌一個人的存在。」
  「但肖御使一走,他們與那個人的約定自然解除。可能最讓他們放心不下的就是肖御使掌據的內幕和你昨日所提的《肝膽錄》,所以、他們必要逼你交出而後快的。『五牲剎』就是東密負責執行截殺任務的五個殺手,分別為『馬剎』羅虎,『犬剎』費嚴,『羊剎』張天翅,『豬剎』朱正,『牛剎』高羅。」
  「他們都是藝出西密,後來才投入東密的。西密原屬藏傳佛教,他們有一套秘密的儀式,名為『天葬』,據說他們的工夫就由此習來。這門工夫和佛法,風俗有關,專以消解萬物屍體為事,但中原人見了不免驚駭。適才來襲的,如果我看的不錯,就是『馬剎』羅虎與『牛剎』高羅兩人。」
  「我誘敵成功,留下了高羅一臂,但他們絕對不會甘心。所以我估計,這鏢他們今日劫定了。」
  正說著,忽聽有個人在左側啞著嗓子唱起來:
  「……只見他手持刀器將咱覷,噓得我戰撲速魂歸地府。登時間滿地血模糊,碎分張骨肉皮膚。尖刀兒割下薄刀兒切,官秤稱來私秤上估。應捕人在旁邊覷,張彈壓先抬了膊項,李弓兵強要了胸脯……」
  這本是一套北曲,名喚「牛訴冤」,寫耕牛被宰的慘況。猛地裡在這個時候空曠曠地山谷裡嚷了起來,聽得人不由牙根發酸。
  余果老面色一變,喝道:「快走!」說著已從二炳手裡奪過韁,鞭梢一揚,山谷裡就「啪」地傳出一聲脆響,拉車的牲口閃電般朝前竄去——余果老出臨潼前已換了牲口。那牲口跑得好快,但就是這麼快,也逃不過車兩邊的聲音直鑽進車廂。只聽牛叫、馬叫、羊叫、狗叫、豬叫,都似被屠宰的聲音,聲聲傳來,其間還有利刃過骨、爺頭猛剁的雜聲,小稚一聽都嚇得變了臉。
  那余果老親掌韁繩,對這條路竟似極熟,狂奔一刻,猛地一帶左韁,那牲口就轉進左邊一個山谷,奔至谷內,余果老單手一勒,那牲口應聲而止,余果老疾道:「下車。」
  裴紅欞行動也變得利索起來,她抱著小稚,猛地一躍,就躍到一棵老樹之上。她問孩子道:「怕不怕。」
  小稚搖搖頭。余果老也已躍下,卻把裴紅欞引到一棵樹後,交給她一把匕首,從樹洞中拉出好幾個繩結,疾道:「一會兒我說一聲砍,你就依著次序一次砍一根。這事很重要,切切!」
  裴紅欞點點頭。這還是她頭一次握刀。余果老把小稚扶上樹枝,自己就躍回谷中。裴紅欞仔細看去,卻見這山谷中居然有個小校場,她哪裡知道,這裡就是當年「威正鏢局」訓練年輕鏢頭們的地方。余果老自知「東密五剎」甩是甩不脫的,所以放棄大路,要引他們到此決戰一場。
  這山谷偏僻隱秘,余果老望向佼場四周,當年的兵器架都已朽爛了,只孤零零地剩著一個還搖搖地站著,上面插了把銹跡沉沉的大刀。余果老覺得自己也像那刀一樣的老了,他還挺不挺得過這一戰?他也不知。望了樹枝上的小稚一眼,他相信:刀雖老,鋼還是好鋼,只要好火痛錘,就又是一把好刀。
  那個『末路紅顏』裴紅欞此刻就是他的火、而小稚那無辜的眼神也就是擊打在他心上的重錘,直要擊打出他一份深藏的勇氣來。只聽谷口聲音漸近。土黃、赭紅、干青、麻白、黯黑,閃出穿著五色衣服的五個人影,東密五剎,終於到來。其中,土黃布衫的那個人缺了一條左臂,正是昨日被余老人一刀斬落一臂的牛剎高羅。他慘著一張臉,那《牛訴冤》一曲就是他唱的。——「東密」密功果然不同,才一天工夫,他雖受此重創,仍可行動自如了。
  只見「牛剎」高羅一眼看見余老人,臉色就一變,口裡尖聲唱道:
  ……筋兒鋪了弓,皮兒鞔做鼓,骨頭兒賣與釵環鋪。黑角做就烏犀帶,花蹄兒開成玳瑁梳,無一件拋殘物,好材兒賣與了靴匠,碎皮兒回與田夫……
  他的聲音尖銳嘶啞,本不適合唱歌,聽起來簡直就像勺兒刮碗的那種舔噪聲。他的聲音卻被那個穿著一件赭紅色衣服的「犬剎」費嚴打斷。
  只見那費嚴長得黑乎乎的,面目兇惡。只聽他尖聲道:「余老頭兒,你這二十五年來,『威正鏢局』牌子還算一直不倒,雖說只剩你一個人,但你可要掂量掂量,那不是光靠你的本事,是江湖朋友不忍心再為難你,看在你一年只接一趟鏢的份上,抬抬手就過去了。今年,你好像已走過鴻興酒樓李大嘴那一趟鏢了吧?再接,可就不是一單了,不能怪我兄弟們不買你的面子。」
  「何況,我們追殺在前,你接鏢在後,你到底有沒有把我們『五剎』放在眼裡?」
  裴紅欞在遠外卻聽得好奇——原來這老爺子二十五年來都在走鏢?而且每年都只走一趟鏢,那是為什麼?為什麼他喧赫一時的鏢局只剩下了他一個人?裴紅欞心中疑惑無限,但這些卻不是現在應當想的事。
  只聽那「犬剎」費嚴繼續尖聲道:「余老頭兒,你想好,小心這一下翹辮子了,留下那二十七門孤寡沒有活路。」
  裴紅欞看向那已長滿了荒草的校場,這昔日威正鏢局全盛之日教練子弟的地方,余老人站在那兒顯得又衰老又莊嚴。費嚴一句話後,余老人本有些駝的背就似乎直了。天上,是一天慘日。余老人一反手,就掣出他背後的那把大關刀,刀長三尺,闊八寸,那一天慘日砸在這荒芫的校場中,那刀就是這片慘日中最暗啞的光。
  然後只聽余老人說:「你、無、權、拿、我、們、鏢、局、的、孤、寡、開、玩、笑!」
  他一字一頓。分明那「犬剎」費嚴的話已刺到他心中神聖處。世上總有人不肯一切都以滑稽涕突為時尚,如果有人敢干犯他心中聖地的話,他會一語攔斷的!然後他並不側頭,口裡卻喝出了一個字——「砍」!
  裴紅欞一機靈,知道這一字是喊給自己的。她用盡力氣,一匕首就向第一個繩結砍去。然後她眼前一綠,那繩索如綴著什麼,一斷以後,就向後抽去,飛快不見。卻見校場上空有一片綠色的大布天幕罩了下來。那塊布長達兩丈,闊有五尺,猛地遮天蔽地地洩下,在場中人無不大吃一驚。
  余老人就在那時出刀。他用的是大關刀,這一刀劈出風雷隱隱,慘淡日光中,他白髮蓬飛,更顯一種極為孤慘的悍勇,他這一刀劈向費嚴,這招名叫「挽弓挽強」。
  費嚴大驚,疾退,就在他的退後中,他胸前一塊作護心用的狗皮已爆裂開來,為刀風所破,那狗皮本經百般硝制,是他護身三寶之一,狗皮一裂,他胸膛裸露,險險讓開刀刃,但刀風還是在他枯黃的胸口留下一道紅痕,五臟六腑之間只覺翻來覆去地難受。
  五牲剎沒想到這老頭老了老了,出刀還會這麼快。只聽余老人又喝道:「砍」,然後一刀橫抹,直劈向「牛剎」高羅。這一招是「大關刀」的第二招「用箭用長。」
  裴紅欞雖為女子,但也覺心情激盪。她愛愈錚十餘年,只為在他的寧淡中讀出了旁人讀不出的兩個字:風骨。而今日,她卻在一個衰朽老人身上,讀出了另兩個字:英雄!
  她望向她剛才砍落的第一塊垂下的布幕,上面大大地寫了一個字:「請」,字不好,但意興豪飛,可能正是此老當年的筆意。她運盡腕力剁向第二根繩,又一副布幕落下,還是老舊的綠色,但已與前一塊綠得不一樣。上面也只有一個字:
  「從」!
  這一幕落下,晃花了五剎的眼,余老人就從布後出招,一刀就劈進了本已受傷的牛剎高羅之心口,高羅慘退,但刀跟著他,他退到哪裡刀就進到哪裡,他終於避之不過,任由那刀跺進了他胸骨三寸,萎然倒地。余老人全無慈悲,口中又喝道:「砍!」
  裴紅欞手起刃落,第三字現身,卻是「絕」之一字。余老人已使到他大關刀第三招。第三刀名喚「射人射馬」,這一刀變抹為削,轉削「豬、馬」兩剎之雙足。二剎急退,卻也打出了他們絕門暗器「射影含砂」。這暗器名列『東密五毒』之一,端的非同小可。好在余老人有蔽身的布幕。對方『射影含砂』一出,他就不見了。然後余老人第四聲「砍」已叫出,第四塊布幕落下,余老人以布幕一卷,捲住了那蓬青砂,但布幕蕩回原形時,裴紅才看到上面已被毒砂蝕破了好幾個大洞。依稀猶可見到的殘字是「處」。
  靜如處子的處。
  余老人卻動如脫兔。他第四招再次劈向「犬剎」費嚴!「擒賦擒王」——余老人一喝出口,他不能給對方一口喘息之機來重組反擊。
  他老了,體力不會支持很長久,他不能允許對方反擊!
  費嚴退,還是退,口中大聲地喘氣,心中已在後悔惹上了這個老喪門星。裴紅欞雖不解武功,但敏感於節湊,已看出余老人是要借威正鏢局當年的七塊舊布幕之嘩然落地惑敵心志、助已意氣、激發殺心、昂揚鬥志,她也已見出余老人那大刀之間的頓挫之跡。
  余老人第五聲『砍』開口的幾乎同時,裴紅欞已砍下第五根繩索,一個「讀」字從天而降,這一下配合更為默契,余老人這時的一招叫做「殺人有限」,卻是一式陰平刀法,以陰毒對陰毒,羊剎張天翅本一直沒出手,跟在余老人背後準備暗襲,可那塊布幕一落,余老人忽然不見了,然後,他在自己喉間讀出了一抹涼意。
  他驚詫了下,大關刀還能運出這種平寒小巧的招術?然後他喉間一抹鮮血浸開,他瞪著眼頹然倒地。
  不可能——羊剎在倒地之後還覺得不可能:沒有人能在練成『大關刀』後還可以用大刀使出女子們才會用的『小解腕十七手』。
  但今天余老人做到了。
  所以張天翅死了。
  但就在余老人殺死張天翅之際,『犬、馬、豬』三剎已有了一息之機。他們重提一口氣,立在場中,互相背靠,六隻怨毒的眼睛罩定了余老人。
  是他、在沒打招呼之下出了手,也是他、已殺了自己一方的兩個人,——一手破了五剎陣。
  他們非殺之不可。
  自己一方是死了兩個人,但余老人殺氣已洩。
  所以,反擊的時候到了。
  余老人果然被迫在避,回過神的三剎的反擊極為激烈,滿天都是砂,飛砂,不能沾上一星半點的砂!而他們三人腳步凝重,空谷校場中傳出巨石滾地般的聲音,像一隻隻大象在這空谷中踏著,他們踏的是余老人已經不多的生命。
  ——飛砂走石,屍解天下,這正是五剎酷絕天下的絕技!余老人的刀卻像這狂砂巨石中努力不倒的一面旗。
  舊旗。
  風雨飄搖中的舊旗。
  白髮蕭駁的舊旗。
  裴紅欞看著余老人,才發現,他原來真的只剩有一隻手好用了,那是右手。而他使用的大關刀本來沉重,本來就是該用兩隻手來握的,他塌了一肩,只有用右手的肩窩夾住大關刀柄。裴紅欞忽然很後悔很後悔請余老人出這一趟鏢,為什麼還要拉上這一個耿介老人呢?自己娘倆兒死就死吧。
  死說不定反而是和愈錚的團圓。
  為什麼要再拉上這老人呢?
  樹洞裡還剩兩根繩。
  『余老人怎麼還不喊砍?』裴紅欞想,她的手心已全是汗。她望向場中,余老人明顯已更落下風,他忽喉頭一聳動,但沒叫出,好在裴紅欞與他似已有了心靈感應,在他出口前,手已剁下,一個大大的「俠」字從天落下。
  一線之機,只有一線之機,余老人獲得了一絲喘息。但他要她連砍兩個繩結!可他張口要再叫「砍」字,丹田之氣卻已全運在刀上,喉中竟出不了聲,這一急急得他滿臉通紅。他已老了,他在苦戰三個年輕人,他只有這一個機會,!他要最後一塊布幕!
  可他喊不出、喊不出!
  裴紅欞也不知自己是否真懂了老人的刀意,但她砍斷第六根繩後,不知怎麼,一咬銀牙,揮刀向第七根就砍去。拼了——她想:拼了!——當時拼卻怒顏紅,就是這樣一怒,這樣一紅吧?——如果她錯,那她自刎謝余老人於泉下!
  最後一個字格外刺目,那是:「氣」——「請」、「從」、「絕」、「處」、「讀」、「俠」、「氣」。
  ——請、從、絕、處、讀、俠、氣!
  請從絕處讀俠氣!
  裴紅欞只覺自己女性溫柔的胸中也熱血一炸。余老兒長嘯進招,大關刀最後三勢「列國有疆」、「苟能制敵」、「豈在殺傷」一氣而出、奔湧而出!
  ——裴紅欞想:請從絕外讀俠氣!
  ——余老人刀意瘋了,那刀意居然把七大塊布幕的底端削碎,滿天碎布中,他出招。
  這一招天地無語,日星啞然。
  三剎大驚。
  驚也要避。
  但如何避?
  『願時光停頓在此一格』——裴紅欞想——『小稚在樹上』——『讓他好好看看,好好記住今日的舊校場,記住五剎、記住這日光、老人的刀、還有——一個老人在慘日下如何出招』。
  記住——「俠氣」。
  當此絕途。
  記住俠氣!
  刀落。
  「馬剎」羅虎立斃。
  「豬剎」朱正背裂,再斃。
  「犬剎」重傷在額,遁,余老人補刀,殺之。
  沒有人能在這樣的刀下一遁天蹤。
  校場上,只剩下余老人白髮蕭然,拄刀而立。
  易水蕭蕭襟袖冷,看此翁白髮拂如雪!
  ——乃識闊落此衰翁!
  小稚忽然有一種想哭的感覺,以後多年他還記得:他從沒曾那麼痛痛快快地哭過。
  在慘日下,舊校場中無聲大哭著——
  第五章:一個人的鏢局
  殺了五牲剎後的余果老選擇的下一步居然不是前行。
  而是——回臨潼。
  同他那個破落的小院。
  如果那個小院也可以稱為鏢局的話。
  車回臨潼時,已是黃昏,地上的濕氣似乎很重,余老人很累,他的風濕可能犯了,但他沒有說。
  裴紅欞二話沒說,挽袖下廚。
  不要對自己說我是裴尚書之女,肖御使之妻——她在心裡這麼對自己說。我首先是一個女人,而外面,是一個戰鬥罷的老人,一個趕車累了的二炳,還有一個有待長大的小男人。
  她想起那個小男人時,臉上就有笑——小稚……。所以那晚她的面疙瘩湯做得格外香,連余老人看著鍋底都有一種想再吃一碗的神情。
  「可是沒了。」
  裴紅欞笑:「可是沒了。」
  她看著這個老人,心裡升起一種「父親」的感覺。她在她那個當朝一品的父親裴尚書身上卻從沒體驗過這兩個字的意蘊。
  ——父親。
  二炳在廳堂中升起了一架火,余老人可以烤烤他的老寒腿。他飯後沒睡,也叫大家別睡,包括小稚。
  裴紅欞問:「為什麼?」
  余老人道:「我們還要等一個人。」
  他的目光中顏色深了一層:「敵人。」
  「——一個會『大手印』的敵人。」
  余老人臉上的神情便在火光裡沉默。但火光的跳躍倒顯得他面上的神情變化不寧。多少年了?二十六年了吧。他看著火光把自己映在牆上的側影,似想從中找到自己當年的樣子。二十六年前,他還三十九歲,威正鏢局名傳天下,大關刀下,折盡英雄無數。
  他輕輕一歎,但與那人的一戰,卻令他此後一肢全廢,半肩塌裂。今日在舊校場,他刀廢五剎時,看到了五剎的腰牌,就明白,那人也是東密的,而且地位遠較五剎要高,也就猜到,裴紅欞這檔事,若是五剎折翼,那人一定會出手。
  他一出手是否又會是當年摧毀了自己這一臂一肩的『大手印』?大手印為密宗絕技,但密宗之中,能修到身密、口密、心密從而有機會修煉並精擅大手印的人也不會超過七個。余老人想到此,他的手就在微微顫抖,當年一敗,至今猶記。但今日,今日他已是衰朽之年,是否還能抗得住那詭秘駁難的大手印,帶著這主僕三人在那人手下逃生呢?
  他無把握。
  所以他選擇退回臨潼,他要以——靜——制——動。
  但這靜也是一種令人難堪的靜呢。在四月底的夜晚,這個老人,護著裴紅欞母子,烤著火,在等待這一生唯一敗過自己的大敵。
  這種心境,在暮年的慷慨裡,是否也夾雜著一絲無力的惶惑?
  好在裴紅欞是個善解人意的女子。
  她心理有一份歉然,她也明白這個六十有餘的老人驅車一天,刀劈五剎後想來會有的疲憊。她要幫他撐過去,何況馬上似乎還有大敵。
  但能點燃一個衰齡老者斗者的是什麼?就像——能夠點燃那些歷盡潮陰的木頭的是什麼?
  火光中,裴紅欞忽然抬起臉,一張美麗的臉。她笑道:「小稚,你不是一直想問余爺爺他那把刀的份量嗎?」
  火光中的小稚清怯可愛。余老人撫撫他的頭,忽然有一種家的感覺。他一生未曾婚娶,開始是為了事業,後來是為了負累。這種感覺他還是第一次經歷。
  他把小稚抱到膝間,這孩子像他母親,很乖很懂事的。余老人心裡有些苦澀又有些歡欣地想:「自己這一生無子,沒想臨老卻一撿直接撿了個外孫子。」
  他開口道:「刀不在重,而在勢。我那把刀一共十三斤七兩。」
  然後他讓小稚摸他那把刀。
  裴紅欞道:「這麼多年來,這個威正鏢局就只有老爺子一個人、一把刀?」
  余老人點了點頭。
  裴紅欞望著他,知道這背後必然有一個好沉重的故事。她要問,一個能讓一個人二十五年來堅守下去的故事是什麼,它的內核必然有著某種勇慨,某種俠氣,某種在一個老朽的身體裡還在燃燒著的希望與光彩。她要把它引出來,燒掉這夜中讓余老人無奈的沉默與暮氣。
  裴紅欞說:「『犬剎』說,老爺子二十五年來,每年都出一趟鏢,而且也僅出一趟鏢?」
  余老人目光空空地點頭。
  裴紅欞有些尊敬地望他半晌:「能說說嗎?」
  她知道,余老人一定是不慣訴說。她輕輕接道:「我只想讓小稚聽聽,一個人,一個男人的經歷與他的半生。」
  輕輕一歎:「這對他很重要。」
  「因為他,已沒了父親。」
  余老人的目光停在小稚頭上,輕輕揉了下,半晌開口道:「其實也沒什麼,都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了。二十六年前,我們威正鏢局最紅火的時候,我接了一趟鏢。其實那趟鏢並不大。只是主人是跟『東密』有怨隙的人。『東密』殺了我們九個鏢頭。最後我出馬一戰,對手是『東密』中的高手『大手印』龔海。」
  他的目光似回溯到從前。半晌、半晌,他輕輕道:「我敗了。」
  其實,難道僅『我敗了』這三個字這麼簡單嗎?不,敗的過程相當曲折。他與「大手印」龔海動手時,就猜自己技遜半籌。悔恨自己早離師門一年,沒有把「大關刀」最後三招參透,但他猶有一拼——他有氣!當年「大關刀」余果稱霸行內,揚威江湖的靠的也是一股凜然正氣。可「東密」捉住了十幾個鏢師的家屬,以此相脅。他每出一招好招,對方適時就殺一人,他心內憂狂如沸,但對手並不提要脅的條件。「大手印」龔海是東密在中原武林的一塊牌子,他們要他勝,一個人勝,所以要脅雖要脅,卻並不明目仗膽的要脅。鬥到最後一招時,余老人拼了,拼出了一式他以前沒有學過以後也沒想到的招式。
  但那一招他只出了半招,因為他的眼角撇到,東密徒眾懸在鏢師家屬頭上的刀又舉起了,他心中一軟,遲了一遲。
  只一遲,他左肩中掌,從此一臂一肩皆廢。
  如果不是好友魯狂暗及時趕到,捉了對方重要人物「小佛子」要脅交換。那一戰,只怕威正鏢局一敗塗地。
  余老人輕輕一歎,但敗就是敗了,他至今過去二十五年,每念到龔海那遮天蔽日的「大手印」,還是覺得,擋無可擋,避無可避。這是二十五年來他心頭的一大陰影。他知道,只要陰影存在,他就是敗了,而且是——一直敗著。年輕時他激揚勇毅,相信這世上沒有他過不去的坎。但至今,二十五年,他還是不知該如何破解龔海那狂滔巨浪般的大手印。
  「後來,得一好友之助,這趟鏢算擺平了。但為了『東密』的面子,鏢銀還是劫去,只是沒傷鏢主。鏢主雖不要賠付,我還是賠了他。從那以後,威正鏢局開始了走下坡路的日子。」
  那段日子他真不願回憶,他撥了撥面前的火,半晌道:「長安現在也有個『悅字分局』吧?」
  裴紅欞不知他怎麼問及於此,她開始後悔勾起了余老人傷敗的經歷,點點頭說:「是。」
  余老人輕輕一喟,「他們的總局在洛陽,你知道他們的總局局主是誰嗎?」
  裴紅欞搖搖頭,她哪知道這些。
  「他叫寧烽。」
  出了一會兒神,余老人輕聲道:「他原來就是威正鏢局三大副總鏢頭之一。」
  裴紅欞一愣,原來如此。
  威正鏢局當年一個副總鏢頭也能獨創出如今這一大攤事業?看來余老人當年果然不同。裴紅欞輕聲道:「原來悅字總局局主當年也是你老手下,後來怎麼另立門戶了呢?」
  余老人的雙眼若有失神:「那年我們和東密結了樑子。走鏢這行,最怕結上大梁子,何況對手是大勢力。生意就辛苦起來,我們死不起人啊!當時的威正再求發展非得大犧牲不可,但——手下鏢師鏢頭們都不願了。一個是不願結東密這個強仇,二是——他們對鏢局的拖累也有所不滿。」
  「當時,鏢局一共喪過二十七個鏢頭。於是鏢局也就有了二十七門孤寡、一百七十三人需要供養。這時後來的鏢師開始暗裡埋怨,他們都是在替死人拚命了。我理解他們,畢竟走鏢都是拚命拼出來的銀子,用來養別人孤寡,他們不滿理所應當。但——他們有沒有想過,威正這塊牌子也是那二十七條命換來的呀。後來,寧烽副總鏢頭與我意見相左,他就扯旗出去獨干了,建了『悅字』鏢局,現在已是行內第一號招牌了。我們威正的鏢頭卻越走越少,後來我知道,都到寧鏢頭手下了。」
  他臉上的肌肉越來越僵。裴紅欞體會得到他那種傷心,有什麼比這麼活活抽空一個鏢局更讓局主悲哀的?那一肩一臂的傷,那敗,想來都不會讓這老人的心傷如此之深。她輕輕翻了翻烤在火灰裡的馬蹄,輕聲道:「然後呢?」
  余老人苦笑了下,一挑眉:「然後,就是你看到的這個場面,威正鏢局幾乎已經死了,我把它遷出長安,僵臥在臨潼這個小巷裡。整個局子,就只剩我一刀一人。」
  他的聲音有些淒厲,烈士若年,壯心不矣?烈士暮年,悲慘如此。
  窗個北風忽忽刮著,裴紅欞說不出話來。她不該勾起老人的傷心事。
  她太自以為是了,她看著火光中老人的臉,不知怎麼,有一種想抱抱他的感覺。但只怕他會覺得,那是對他尊嚴的干犯。
  風聲柴爆中,小稚忽然問:「那爺爺你為什麼還要一年走一次鏢呢?」
  余老人回過神,眼中有一種人世的溫暖,拍拍他紅紅的小臉:「因為,我們威正鏢局還有整整二十七門孤寡呀,一百七十幾口人,所有人可以不要她們,我不能不要呀。」
  裴紅欞忽然覺得這個破敗的小巷,破爛的正廳裡原來充滿了暖意——還有人——還有人——如此堅持!
  只聽余老人溫暖地道:「我一生未娶,又是孤兒,他們其實也就是我的家人,我一年接一趟鏢是為了要養他們。那時那些孩子都還小,現在都成大小伙子了,好多都又有孩子了。之所以一年只接一趟,一是為避免同行猜忌,二是威正只剩我一個人了,又越來越老,一趟就足夠我費力氣了。」
  裴紅欞望著他,一趟鏢養活一百七十餘人?他沒說,但她不知道這老人接的該是怎樣的險鏢,絕鏢,趟過多少窮山惡水,踏過多少匪窩盜寨,會過多少亡命巨寇,才把這二十餘門孤寡拉扯下來的。她第一次發覺,原來人世如此溫暖。
  她看向門口,猛然憶起那似刀鐫在門柱上的楹聯,也終於明白——什麼叫做:
  畢生寒窘千鍾醉
  廿門孤寡半肩挑
  ——廿門孤寡半肩挑!
  第六章:大手印
  余老人忽望向裴紅欞道:「其實,紅欞,你無須對我這老頭子抱愧。」
  「是我該感謝你們。」
  「這三年來,那些孩子都長大了,也能賺錢了,可以自己養活自己了,他們很團結,常讓我覺得自己沒什麼用了。」
  「而且,最近這三年,肯找我的人越來越少,都嫌我老了,擔心我沒用了,我這小屋也就越來越破敗。那些孩子接我去養老,我就大發脾氣,其實我知道他們是好心,但我心裡冰呀,你要是男人,一個曾經有力的男人,你就會明白這一點。僵臥孤村長自哀——我也不過屍居餘氣而已。但——你們來了。」
  「我這一生,最見不得的是孤兒寡母,見不得——被侮辱與被損害。你別歉意把我拖入腥風血雨,我要告訴你我喜歡,喜歡自己還能為自己發過誓要在意並將之護住的東西鬥一鬥,這讓我感覺我還活著。」
  然後他突然出刀,口中大喝道:「龔海,來了就出來吧!」
  裴紅欞、二炳齊齊大驚,只見余老人一抹刀光捲向房梁,房樑上就漲開一蓬紅,籠籠統統地罩下來。
  余老人對著那紅後面就是一刀,然後那紅一陣波動,似被人一掌充了氣,擋住刀光。
  余老人就發起第二刀,那蓬紅就捲出了窗戶,雕花的窗子片片粉碎,碎片四濺,二炳忙擋在裴紅欞母子前面。余老人收刀站在正廳門口,冷笑道:「龔海,恭喜你又練就了密宗的絕技『蜃樓步』。」
  裴紅欞眼一花,就見門口院中已站了個穿大紅袈裟的光頭僧人,月光下,他面容有些詳和又有些詭異,合什道:「余老人,二十五年後,你卻沒什麼長進,還是和原來一樣不知進退的脾氣。」
  余老人聞言哈哈一聲大笑:「得你這一句,我余老人這二十五年算沒有白活。」
  說著,『咄』的一聲,余老人喝道:「且嘗嘗我這不長進之人新修的『無進退』刀法第一式——『不知進退』。」
  龔海也沒想到他當年說了余果一句「不知進退」。余老人這二十五年來還真創下了一門「無進退」刀法,開宗明義第一招居然就是「不知進退」。
  這刀法大破常規,余老人的「大關刀」藝出「大關門」,大開大闔,極為規矩,氣度謹嚴。沒想他新創的刀法卻大破大立,大亂規矩。其一招招如「進退失據」、「進一退二」、「敵進我退」俱是別開生面。
  那龔海在余老人一出招時,已知凌厲,他卻忽然不見。密宗「唇樓步」果然奇妙,何況他這來無影去無蹤的步法中還隱藏著凶悍的大手印。「大手印」號稱一手翻天、一手掀地,為密宗無盡秘藏。然後只見窗碎,門碎、梁破、柱破,一室灰塵飛蕩、瓦礫翻動、盆栽跌地、倉鼠無蹤。裴紅欞瞇起眼,小稚也是、但又睜了一雙小眼直待要看,他要看余老人與龔海這一戰。
  只聽龔海笑道:「老余,這二十五年來,風晨雨夕,你那左肩上好受嗎?」
  余老人不答,他是不敵龔海,二十五年後仍然如此,但他有他要護之人。二十五年前他敗了,但敗又如何?敗也要戰的!武林千載,屢敗屢戰者何止我余某一人,正是他們用失敗背書了江湖另一面的歷史,那種敗、也是驕傲與尊嚴。
  龔海摸清余老人刀勢後,已不再避,與他直接纏戰在大廳、小院內。小稚瞪著他月光下的一雙手,只見那手越漲越大,在月光下都妖異起來。
  他尖提著嗓子只是要叫,那手重如命運之手,在他的眼裡如此猙獰與恐怖。好在那飛舞的大紅袈娑與膨脹的掌影之下,還有刀,他爺爺的刀,爺爺的大關刀。大關刀共有八招,取意於杜子美的詩,名為:挽弓挽強,用箭用長,射人射馬,擒賊擒王……,爺爺一定能贏,一定?是不是?
  這麼些日子來,小稚第一次覺得自己勇敢起來,他握著小拳頭脫離母親的懷抱,走到廳門口。二炳「噢」地驚了一聲,裴紅欞一伸手,想拉,卻沒拉住。想了想,她就沒有再叫他回來——這孩子,終究要自己面對危險的,要自己長大,何況他面對的是一條如此坎坷的人生行途。
  月光下,余老人的大關刀奮起了他所有衰年的力氣。但龔海才過五十,正當壯年。他的掌影如山。那山太重了,奈老人一刀一刀傾力劈出,慢慢覺得,手麻腳顫,他劈不動、撐不開了。
  他的餘光看著裴紅欞和小稚,如果不是她們,他真想棄刀休息了,死算什麼,這一生好累好累啊。拼了一生,原來他還是躲不開罩在自己頭上的命運之手?「密宗」為不可言之密,他躲不開命運的大手印,躲不開這到頭的一場失敗。
  二十五年前,敗於他手?
  二十五年後,再戰再敗?
  龔海已經感到余老人的力不從心。他笑道:「余老頭兒,老不以筋骨為能,你搶著出肖家的頭,從一開始就錯了。」
  他一個「錯」字說得極重,跟著就運起「大手印」的「錯手」,他的手掌不是要真的打在余老人身上,而是一庭枯草中,他祭起一個個似九神九魔鑄就的印,一個一個向余老人身上,頭上、心上、魂上砸去,要砸出他一絲跪拜的敬畏來。「大手印」出自佛門,參悟無常,它就是要以無常警赫世人,你們所堅持的心、骨、身、眼、愛都是脆弱的,抗不住那一場時空的無常。
  所以跪吧,跪到佛前,跪在我一個又一個的印下,我以萬寂消解你所有「有常」之苦與無謂之鬥。
  月色下,余老人的臉色小稚看得很清楚。龔海已祭到第七十一印,七十一印是『破妄之印』,余老人疲於奔命。他第七十二印就要直接砸在余老人天靈頂上,只見他一隻本已漲大的手似又大了一圈,帶著一種金鈸似的光芒向余老人頭上緩緩壓去。那緩緩的掌影如同月光下的魔幻。
  小稚看不懂武功,但他看得懂了月光下余老人萬念俱灰的神色。他大叫一聲:「不要!」握著一雙拳頭就沖了去,他居然要去擋住已懸在他爺爺頭頂的那一掌。
  余老人眼中一片驚恐,龔海冷笑一聲,已空作的左手掌沿就向奔來的小稚迎去。余老人忽然一笑,他——不——能——
  不——能——眼——看——壹——場——幼——稚——遭——到——屠——戳!
  所以他出刀。
  於萬念俱灰後憑一點灰火的余紅出招。
  這一刀,恍惚中,他使出的是二十六年前沒使完的那剩下的半招。記得當時,他曾想把這一招命名為「凜然」。
  可惜當時,他為一仁之念,沒有使全。
  但今日,他也是為一仁之念,於二十六年後,要續足這一招。
  這一招有用嗎?
  龔海眼中大驚,他從來沒見過這樣一種刀法。這一刀無頭無尾,卻破盡子自己先前所蘊之勢,那七十一個大手印在這一刀下如夢幻泡影,——這是什麼?
  他避,但有半招似乎已中於二十六年前的刀意在他體內忽然爆了開來,余老人這莫名其妙的半招竟接上了當年的半招,在他來不及反應前,凜然、沛然、傲然地龔來。
  龔海眼前忽一切如幻,他久處佛門,但從來充耳不聞的佛法卻似這時都在他眼前爆了開來。眼前這個世界在那一刀之下消融。其實沒有見血,余老人這一刀刀意從他頂門劈下,直至尾閭,有一種提醐灌頂的浩蕩,醍醐灌頂的涼快。龔海最後忽然一笑:「這刀是什麼?」
  余老人看著他,傲然道:「這是半招凜然。」
  「那半招,二十六年前已經發出。」
  滿天月罩下,罩著那個曾二十六年來橫正在他心頭的陰影,那陰影在一個奔來的十歲孩子握緊的拳頭下,在自己六十四歲衰翁的半招下,終消解無蹤了。余老人看著龔海滿臉不信地倒下,他從頭至閭,印上了一條淺淺的紅線。余老人直欲振聲而笑,原來——不過如此……
  沉如命運的大手印,也——不過如此!
  尾聲:蕭門
  三天之後,潼關。
  西出陽關無故人。但如果東出呢?東出潼關。
  東出潼關的有老有幼,一共四人。
  其中兩個人在說話。
  「肖夫人,你還放不放心我這老頭子?」
  裴紅欞笑了,夕陽下的她原來如此美艷。只聽她微嗔道:「當然不放心。昨天,只一個沒照顧到,你就把小稚給灌醉了。我看小稚只要有你在,所有男人的壞毛病都要沾上學來。」
  那余老人哈哈大笑,余老人笑過後問:「我也許真能走好這一生最後一趟鏢,但我真把你送到諸暨後,你可知『東密』是不死不休的,到了諸暨你又如何呢?」
  他是真的在為裴紅欞母子擔心。
  裴紅欞也笑了:「我當然有辦法。」
  「第一,我要讓小稚纏著你一定留在他身邊,有你威正鏢局的總鏢頭在,嘿嘿,任誰想動我們母子只怕都會很難。」
  「第二,余老伯你知道諸暨有個『蕭門』嗎?聽說它不大見稱於世,但也暗暗名聞江湖,先夫說,他與『蕭門』大有干聯,只要我找到蕭門中的一人……」
  裴紅欞抬起頭:「那麼天大的干係,也有他一劍承擔。」
  余老人一愕,他倒沒想及此,難道、難道是……?——坐在前面車轅上的二炳這時一振韁繩,馬兒跑得快了些。余老人瞇起眼看著身後的落日,他又一次把落日甩在了身後。現在不想這些、不想這些了,前途正長、誰能逆料未來的事?只要這一刻自己能盡力與安然也就是了。
  他這麼想著,全沒管身後日已經落下,墜入長安。
  而潼關外的古道上,一個老人、一個女子、一個小孩、一個僕傭,坐著一輛車,插著一根鏢旗,就這麼行走在自己的江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