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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短歌

  石燃接到的命令只有七個字:「務殺駱寒於今夜!」
  這是袁老大的命令。
  ——袁老大已經鐵心,務殺駱寒以定江南大局。駱寒一個人當然不足以搖動什麼江南大局,他也無意為之,但他一劍驚現,那星星微火隨時可能點燃江南一向久蘊的危局。石燃想起接令時袁老大那鎮定而濃烈的怒氣,心裡還是不由一顫:袁大哥已很久沒有這麼動怒了。最近兩月,不只石燃白鷺洲中伏,轅門七馬所受逼迫也日益為甚,除他之外,羽馬、鐵馬一一暴露,這都是袁辰龍所不願看到的。而且他在朝廷上所受壓力也日重,更何況駱寒一出手就傷了他一直最疼愛的二弟。
  他布下的第二波伏擊馬上就要開始,這是一場獵殺,不比適才石頭城下的圍襲了。——他們要以『長車』快馬之力,搏殺已負傷在身的駱寒於方圓百畝之內!
  石頭城下秦淮河對面的江邊卻是一帶平疇,有數百畝大小,俱是農田。空曠的田野裡,冬小麥才才播種,些微有些雜草,深不掩腕。——駱寒行至江邊,召來伏好之駝,才涉過冬日的秦淮河,驅退宗令,喘息未已,就看到了那支破空而起的旗箭。他也聽到了那聲呼喝——「長車!」那喝聲極響,駱寒一抬眼,只見江右樹影之中,枝條閃動,不知有多少人正破伏而出。駱寒忽仰天吸了口氣,天上的空氣冷冽乾燥。他一回頭,就見江心有一隻小舟正在停泊,船上之人手裡的旱煙管一時一滅,那是——趙無極!
  ——駱寒眉毛一挑,就知自己已落入他人算計。
  他這時正駐駝平疇,歸路已斷,後面就是『長車』隱於樹影灌叢中的埋伏,他已返不回江邊,無法再次借水而遁。而這空曠農田上,更是無可遁形。
  轅門選的好位置!
  ——駱寒一剔眉。然後只聽車聲轆轆、馬蹄奪奪,怪異地在這空曠的平疇上響起,然後只見一輛輛快馬戰車奔湧而出——「長車」之獵竟真的是一駕駕戰車組就的殺局!
  山坡之上,連對『長車』聲勢早有預計的文翰林也不由駭然色變。他選擇這麼個山坡草寮觀局,實在也有其深意。只為這裡地勢高聳,站在上面一眼望去,視野極為開闊。而草寮本為春遊所建。為圖豁亮,並無四壁。時值變夜——月暈之像果非無因,坡下漸有北風吹起,漸猛漸烈,文翰林與蕭如心中憂切,均無心安坐,俱長身立在了坡右懸崖之畔。微月長疇的夜色下,他們就遙遙見一個少年騎駝而立。田野之上,他孤身當風,縱遙隔百丈,猶能感覺到他身上散出來的那種孤銳的傲氣。
  那轆轆的車聲就在他左右兩側同時響起。文翰林不由大奇——在他心中,戰車本是漢代以前兩軍交戰時的利器,後世嫌其冗笨,久已不用,他向聞轅門內隱有『長車』一股實力,一向還以為只不過用其名號以壯聲勢,沒想到對岸那樹影之中奔騰而出的竟真是一駕駕快馬戰車。他細數了一下,現身的未現身的,怕不有百駕之多。那車俱是雙馬所拉,車身輕巧。車上,一士控轡,一士執戈,縱橫呼嘯,轉瞬即至。文翰林沉吟道:「戰陣之中,原以輕快敏捷為要,袁老大布此長車,可有什麼說法嗎?」
  蕭如微微一笑:「豈不聞建炎初年,金兵劫掠東京方退,康王嗣統,李綱用相,於治兵之道首先提及的就是一句『步不足以勝騎,騎不足以勝車,請以戰車之制頒京東、西路,使製造而教習之』。當日靖康之亂後,朝廷棄河北不守,河北巨盜楊進聚眾三十餘萬,與丁進、王再興、李貴、王大郎縱橫京西、河南,另有王善輩,擁眾七十餘萬,戰車萬乘,——其所以可以喑嗚叱吒、縱橫於一時者,所仗就是這兵車之力。——翰林,你於武學一道浸淫已久,只怕兵戈之事卻少有知聞。百兵之用,各有不同,人為負累所限,不能盡攜身邊,戰車雖較戰馬略顯笨重,但可攜之物多,攻可摧堅,駐可固守。何況——這長車練來本不是為一般江湖打鬥的。」
  要知袁老大身兼要職,所圖也大,不只是一味只想在江湖中逞雄稱霸之輩。他這『長車』,說起來倒是為兩軍對敵時潛伏一支護衛主帥的精銳之師而建,是他視為手下雙鋒的左右「雙車」親手操練。當日金兵曾數迫高宗趙構於窘境。袁老大也是感念於此,才創此「長車」。
  文翰林輕輕點頭,有蕭如在側,果然每言必讓人有所進益。
  只聽蕭如繼續道:「何況,若論輕疾險銳,當今天下誰又偏捷得過駱寒?他那『九幻虛弧』,縱淡定如你的『袖手談局』心法,只怕也難制其鋒銳。今夜、倒要憑這笨重之勢克他於石頭山下了。」
  駱寒穿得單薄,北風乍起,他忽將一支左手伸進了駝頸下那塊鬆軟的毛中——那裡有這整個世界都沒有的溫暖。『長車』當前,他卻忽平靜下來,髮絲沾頰,瘦肩當風。風吹著他為適才一戰流浸著汗水的皮膚上,微覺凜烈。只見他俯下身,將右頰貼在那駱駝的脖頸上廝蹭了會兒,才喃喃道:「駝兒、駝兒,轅門果然難惹,除了那秘宗門暗殺之伏,竟還有這長車之利。——嘿,誰叫你當初不管不顧踏入江南摻和入這危難之局呢?現在怕收不了場了吧?就不知咱駝兒的腳力好,還是他們江南的鐵騎快。你若比不過,我是定要戰死的了,可你只也就要羞死。」
  他似把座下的駝兒當做這世上唯一的庇護與助力。那駱駝似也聽懂了他的話,四隻蹄子一陣亂踏,興奮莫名。它一向縱蹄塞外,於狼群馬匪略無畏懼。只見它鼻子裡喘著粗氣,那氣息白騰騰地在這暗夜裡升起,駱寒向前夠了一夠脖頸,像要把頭伸入那升起的白汽裡——因為那是這個寒涼的冬中他所能捕捉住的唯一的濕曖了。他的面前忽似浮起了一張朋友的臉,心裡隱有微痛。那駱駝卻忽仰首長嘶——它身前身後,已有兩撥車騎,各約五十餘乘,直逼到了他們一人一駝百步開外。
  左後方帶隊而來的就是「羽馬」米儼。他身為七馬之一,隱身劉琦帳下,原為軍中壯士,自於車戰之道極為諳熟。
  右後方的來勢卻稍慢,因為他們等了一等統軍的石燃。
  石燃熾眼濃眉,雙目緊緊盯著駱寒。他與他一樣,同樣有著一雙熾烈的眼。只是,駱寒在平時卻遠較他顯得困頓。
  前方不遠,似也隱有車騎暗布,那裡的統領的卻是『鐵馬』常青。
  ——轅門三馬,傾力同出,長車佈陣。為擒塞上明駝,同領『長車』一派。
  他們直逼至駱寒身前不遠,才攸然停步。
  左面的米儼忽道:「駱兄——」
  駱寒一抬頭。
  米儼見長車之陣已成,心下稍安,含笑道:「就請下馬受縛何如?」
  他年紀雖輕,但領兵日久,極有氣度。北風吹起,拂得田野裡百餘騎馬兒鬃毛飄拂,把這秀冷的江南的冬景平添上一股凜烈的殺氣。
  駱寒卻靜靜道:「我騎的不是馬兒。」
  「只有那騎馬的人才會下馬受縛。我騎的卻是一匹縱蹄橫沙,不解羈絆的駝兒。」
  他拂了拂袖中孤劍:「所以我不懂你的話。」
  說完,他忽一揚首,天上暗雲飛渡,月華為之一暗。他話音一落,就趁勢一拍駝頸,喝道:「左!」
  那駝兒如滿弦之箭,聞聲在這天地一暗間突然就向左突出。
  蕭如和文翰林也覺眼前一黯,天上雲月相搏,地上的樹影便時隱時現,時相斑駁,時陷暗寂。
  文翰林道:「阿如,你覺今日局勢如何?」
  那盆炭火已被棄在他們身後,如兩人間曾勉強燃起的一點溫暖。才才共攏過,只一時就已拋棄。
  蕭如淡淡道:「難料。」
  文翰林微微一笑:「你該也看出轅門之厄了吧。阿如,袁老大屢犯豪強,不知自制。縱無駱寒出現,日後也定無好的結局。你——該回頭了吧?」
  蕭如側望文翰林,知道這才是他想說的話——不錯,今夜局勢,到目前看似駱袁之爭,但一直還有隱於暗處的他人。轅門若敗,天下正不知當有幾何人拊掌稱快,額首相慶。坡上不是就有庾不信手下三大祭酒?坡側還有金日殫暗伏。今夜——蕭如冷冷地想——弄不好自己真的回不去了。
  天上月華時滅時明,明時兩人就見得到遠處的車騎奔突,暗時卻四下裡闐然一黑,蕭如還未答言,只見月影又被厚雲所掩,天地間猛地一黯。長夜寂寂,只有北風聲起。遠處米儼忽發斷喝「燃箭!」
  攸地,只見對岸火光忽起,那是『長車』中人彎弓搭箭,百矢齊發。那箭上沾有油脂,風中能燃,一支支如流星般在對岸曠野裡亮起,此起彼伏,照得駱寒身影時時可見。駱寒座騎雖快,但畢竟在眾騎圍中,奔逃不易。『長車』的妙處也是此時才現,他們車中竟帶了不知多少兵器,遠則箭射——投槍飛斧、矢石俱出;近則相攻——長戈劍戟,不一而足。那車上之士分明久經訓練,車中更有百兵可擇,無往不克,無遠弗及,端的凶悍無比。
  駱寒的駝兒卻並不走直路,它身形雖大,卻轉折便利。仗著這駝兒,駱寒左奔右突,雖陷百車之圍,卻一時並不落下風,要疲痺敵手後以尋可趁之機。
  但車馬之戰,俱為遠攻,駱寒劍短,自是還手不易。只見他偶發嘯叫,必騰身從駝背上躍起,九幻虛弧,縹緲一擊,略沾即退,不肯纏鬥。只為對方還有三個『七馬』中的高手。石燃、米儼、常青,名列七馬,果非凡響,俱允稱一代強橫。只要駱寒窺得那『長車』稍有可趁之機,猶未得發,米儼,常青,石燃便已飛馬而至,補上缺口。
  數里之內,一時只見火箭流星,百車雜沓,車聲轆轆中,有一駝疾馳。那駝劍雖銳,卻如豹走狼群,螳入蟻穴,雖指牙尖利,卻仍難脫困厄。
  石頭城上趙無量與趙旭猶未離去,他猜得袁老大出手可能不只設下胡不孤暗伏一擊,卻也不虞猶有此變,只聽他喃喃道:「厲害、厲害,袁老大果為人材。」
  趙旭卻一臉緊張道:「駱寒,他是不是已無路可去?」
  趙無量一抬首,望向對岸南頭三里許處的一片樹林——也許,那就是駱寒唯一可以一避這『長車』車騎縱橫之地了。
  秦淮對面的平疇之間,駱寒與長車廝殺正烈,坡上文翰林忽一擊掌——此時他已不需暗隱,只見兩個僕人如飛般提了兩個大漆盒飛奔了上來。他們一進棚,先在茅寮四角插了四把燃得正旺的火把,那是四枝飽蘸了松脂的粟木,火勢熊熊,一時把這坡上照了個通亮,也照亮了坡上蕭如的麗色。
  文翰林望著蕭如,不管坡下對面,廝殺正烈,從身邊取過一襲披風,笑對蕭如道:「阿如,江畔風緊,你披上吧。」
  蕭如搖頭一笑,已經拒絕。那兩個僕人卻已在桌上安插了十幾個小碟,碟子細白,上綻冰紋。文翰林不愧為江湖中之雅士,雖清野小酌,也用具精良。那僕人又取出了個燙鬥,燙他們帶來的一罈好酒。文翰林在江湖綽號「袖手談局」,頗愛飲酒,他見今日之局到目前果如自己所料,心下寧定,便有閒心靜坐而觀了。
  文翰林給蕭如斟滿了一盞酒,笑道:「阿如,你喝一口,潤下肺。」
  蕭如目中隱有憂慮:轅門今夜伏擊駱寒之事本極隱秘,卻被文府預知,她已頗吃驚。看文翰林預備得又如此周到,她更不由擔心。——袁老大三日前得知胡不孤要伏擊駱寒,他生性謹慎,雖未和胡不孤交待——恐挫其殺氣,卻親手預伏下第二道與第三道伏擊,甚或準備親身而至。看來,這一切,卻均落入了他人的算中。
  如今江南時局不穩,轅為迫駱寒出面已與蘇北庾不信屢有衝突,偏偏文府又聞風而動,而朝中勢力又大多為眾人掣肘,緹騎、雙車俱調遣不動。蕭如心知,袁辰龍如今是碰到了他復出十餘年來都沒有過的大關口。
  所以袁辰龍斬殺駱寒之心才會如此之切——殺雞儆猴,他若欲儐服眾人、壓服口聲,殺駱寒不能不說是最簡略的辦法。沒想到今晚臨到動身前,秦相府長史與左金吾李捷卻於此時適時而至,說領上命與他有要事相商,同來的還有統領大內高手的李若揭的三個弟子。袁辰龍情知事情有變,但箭在弦上,已不得不發,只有秘請蕭如至石頭城代他統領全局。蕭如也是到了江邊,才知道文翰林在等著自己。
  ——忽聽文翰林道:「阿如,你可知我這平生有三事最恨?」
  蕭如一奇:「噢?」
  縱曾親密如她,也是少有機會聽文翰林吐露心事的,不由問道:「是哪三件?」
  文翰林淡淡道:「我第一恨,是錯生於文府。」
  蕭如一奇,「為什麼?」
  文翰林一撫膝,慨然道:「我也算自許甚高之人,但江南文府,家門清貴,清華家聲,所歷已過百年。人材久盛,偏我身為正宗長子,如生在別家,以我才調,自可超出前輩,令宗族一振,更不說令旁人誇羨、後代景仰了。但我偏偏生在文府之中,不是我炫耀家門,你也知道,我們家,文武兩途,功名舉業,連求仙學道,青樓游幸,各式各樣的人材,都已數不勝數,要想超出前輩,一振一已面目,實是太難太難了。」
  蕭如便歎了口氣,她知他所說的乃是實話。不說別的,只是令祖文昭公,怕就是他終生無法逾越的一道屏障。
  文翰林繼續道:「第二恨,我是恨袁老大,上天偏將我與他生在同時。這十年,我文翰林文難以高舉入朝、以居廊廟,武不能江湖振作、一逞獨步,俱是拜他所賜。」
  他忽仰盡一杯酒,歎道:「恨啊!恨啊!」
  蕭如面上不由就浮起了一絲同情之色。她安慰道:「你的『袖手刀』與『淡局百步』,當今江湖,及得上你的人不多了,就是比辰龍只怕也未遑多讓。」
  文翰林一擺手:「武功且不去說它——我贏不了他,這是肯定的——但就是勢力之鬥,我就算贏了他,後人也會評說我倚仗家門優勢。對於一個赤手空拳出身的人,我如何勝之,最後總未免勝之不武,這已注定是我的二恨了。」
  他垂頭凝思了下,才注目向蕭如道:「你可知我三恨恨什麼嗎?」
  蕭如一愕,掠掠鬃發,目露疑問。
  文翰林一字一頓的重重的道:「是、你!」
  蕭如臉上閃出了一絲苦笑。文翰林已冷冷道:「是你毀了我對自己擁有的所有東西的幸福之感。前兩恨我此生盡力,也許還可消除,可這一恨,卻只怕要人生長恨水長東了。」
  他的左眼皮忽然一跳,注目秦淮河對面,口中發出一聲輕「咦」。
  原來駱寒正策駝試著向南首樹林衝去。但只沖了數百步,車騎回折,就重又把他截下——他已被迫向東兜轉。
  蕭如於其神色間就已察知其意。南首有伏,她心中一陣驚凜:原來文翰林今日不僅只是觀局,他已布好棋子,要傾力出手。她面上卻神色不露,淡笑道:「翰林,今夜觀局之人即然不少,咱們如此兩人小酌閒坐,卻把別人都晾著喝這北風,未免太過小氣了吧?」
  ——既然來的都已來了,不如讓她直接面對。
  文翰林大笑擊掌:「不錯不錯,反正這幾個客人你遲早要見的。」
  然後他忽站起身,沖坡上叫道:「辛兄,嚴兄,鍾宜人,三位下來共飲一杯如何?」
  坡頂一靜,然後一個男音道:「恭敬不如從命。」
  只聽步聲囊囊,坡上三人已魚貫而下。
  文翰林又衝左手山林望了望,暗皺了下眉,似也判斷不清那人是否在那裡。口裡呼道:「金兄,何妨過來一坐?」
  左邊密林之中寂然無聲,半晌,文翰林都以為自己喊錯方向了,才聽一個怪怪的聲音道:「也好。」
  那人似只粗通漢語,聲音怪異,蕭如唇角微撇——為了今日之事,連一向傳聞的北朝高手也來與會,秦相與文府為了剿除轅門勢力,真可謂不擇手段了。
  只見門口人影一晃,先進來了三個人。一個是瘦高男子,另一個矮矮壯壯,最後一個卻是個女子。那落在最後的婦人神色端然謹肅,想來就是所謂『鍾宜人』了。『宜人』原是朝廷對有品官吏之妻贈與的封號,難道這女子的夫君曾是朝中五品官吏?
  蕭如正自打量,文翰林已肅手讓客,對她介紹道:「阿如,這三位你可能都沒有見過,但想來久已熟知他三位的大號,那在江湖中,可稱得上叮噹響響叮噹了。這三位就是蘇北庾不信庾兄所創『落柘盟』中的三大祭酒,江湖人稱『心中事,眼中淚,意中人』的三位是也。」
  那三人並不入他們這一席,卻於旁邊被釘在地上的一張粗木桌邊坐下了,意態間雖與文翰林有所合謀,卻仍自成一脈。
  只那矮矮壯壯之人咧嘴一笑,其餘兩個並不開口。蕭如仔細打量著那三人,似是要在他們動靜之間看出他們的虛實。
  說話間,門口已又走進一人,文翰林對他似更為在意,側手一讓,道:「這位就是金兄。」
  只見那人打扮穿著雖如南人常服,但鼻眼眉目,卻與中原人士頗異。文翰林又衝那四人道:「這位就是名馳江南、『江船九姓』中以識見技藝傳名一時的金陵蕭女史了。」
  「落柘盟」三人微微點頭。那「金兄」卻似驚於蕭如如此艷色,開口道:「江船九姓?那是什麼名號。」
  他似不是漢人,一口漢話駁雜不純。文翰林卻也不對他解釋,含笑肅手讓他入座。
  蕭如卻忽面色一冷,冷冷道:「金兄可是從北邊來?」
  那金姓人一點頭。蕭如卻看了文翰林一眼,那一眼有輕忽也有怒意,然後只見她面上已愴然變色,拂袖而起。那金姓人本是才才坐下,她一站起,袖子一帶,一下就拂落了一隻瓷杯,那杯中猶有殘酒,直向那金姓人膝上潑去。那人卻不慌不亂,伸手反腕一接,竟是極高明的手法——他手並沒向那杯子迎去,卻似於掌心發出一股吸勁,要把那杯子吸入掌內。沒想杯子落得看似無意,卻實蓄了巧勁兒,輕輕一旋,幾乎已脫出那人控制。那人『咦』了一聲,手腕再動,杯子就如受大力,再次向他掌中投去。就在他將接未接住之時,那只杯卻適時忽然爆了開來,砰然一烈,酒水欲濺。蕭如所修『十沙堤』心法論內勁並不如何強悍可畏,但其中的兜轉曲折,前勁後力,卻層次分明,大是特異。那人面色微驚,一隻手不收,卻見他面上氣色忽暗金一燦,一隻手竟似大了許多,竟閃電一伸,把一隻就要爆裂開的杯子當場捏住,那杯子登時被他紋絲合縫地捏在了一起,裡面將濺的酒水竟然一滴未漏。
  果然好功夫!蕭如已變色道:「果然是『摔碑鎖腕纏金手』,翰林,你真出息了!對付袁辰龍我不惱你,畢竟那是你們男兒之事,人生百年,誰不會做一些無謂之鬥?可連北地『金張門』高手你都勾引來了,你也算……無所不用其極!」
  她本一向清婉,但這一發作起來,也真有魚龍驚變、山呼海雨之怒。落柘盟三大祭酒神色微變,文翰林才待開口。蕭如已變色叫道:「我倒也不管什麼家國之恨,可我父我祖俱是於金兵渡江之時喪身於『金張門』圍攻之手。他是那一個?金日殫?金蟬飛?嘿嘿,——就是你所說的金日殫吧?『金張門』擅『摔碑鎖腕纏金手』的目前要數他了。如此惡徒,我蕭如怎能與之同席!」
  她忽一拂袖,袖風飄起,沛然柔宕,,那滿席碟盞就被她一掃而落。她適才說話極快,落拓盟三人雖聽得清清楚楚,那金日殫於漢話本半通不通,正在愕然間,就見一桌菜餚已被這不知如何突而發怒的女子拂落於地。卻於這時,只聽對岸一聲長嘯——駱寒終得空隙,直向南首樹林衝去!
  眾人也沒想到,蕭如就於這時身影一展,已出棚外。她原精擅承自六朝的江湖久已絕蹤的『十沙堤』心法,這一躍之式極為曼妙,輕輕一縱就已縱上了草寮之頂。然後她忽一拂袖,那男子式樣的長衫袖中有一根丈許長的綠綢綵帶就忽隨風揚起。眾人不知她要做什麼,只覺她的動作曼然隨意,似是隨便的拂袖倚欄一般,可袖中飛舞而出的那根綢帶竟在風中柔宛直上,雖輕裊柔弱,卻直飄揚至高及丈許。那綢帶上似早塗了磷脂,那磷脂一沾北風,就乍然一亮,映得那數尺長福竟碧光熒澈,燦然亮麗,在這茅寮頂擋住的火把光下顯出一種說不出的詭異。
  鍾宜人驚道:「幽蘭露,如啼眼。」
  所謂「幽蘭露,如啼眼」是江船九姓中蕭姓一門所自研的燃磷傳訊之物,想來百丈外的對岸都可以看見。
  文翰林一怒:「你居然……還如此報訊。看來倒不愧袁老大派了你來!」
  他一拂袖,身子已扶搖而上,直抓向那綢帶。
  蕭如那綢帶卻已收縮如意,避過他的一抓,竟已返折袖內,她口裡已長嘯道:「南首有伏。」
  江風很大,她聲音飄蕩,不知可能及達對岸,但綢招上的磷光一燦,對岸想已看見,果見對岸『長車』略微一頓,石燃似傳了什麼戒備的命令。文翰林此時再做何舉動都已無及。蕭如這才鬆了口氣,好整以暇地竟在茅寮頂坐了下來,淡笑道:「翰林,寮下我已羞與同席。你今夜準備得可真夠精細呀,如果能,你就仗著那北方蠻子之力把我蕭某也留下來好了。」
  她聲音清凜,裡面有一種說出不的鄙視。
  只聽她靜靜道:「你伏就的驅駱吞袁,漁人得利之局,只怕駱寒也不會那麼輕易為你得逞。」
  文翰林冷笑道:「好,沒想那駱寒倒不傻。我本想還能讓他再拖『長車』小半個更次,才能脫身,引那『長車』入南首樹林之伏。沒想他這時已先看了出來。不過這又如何?『斬車』之計不過提早發動罷了。」
  蕭如在草棚頂發飛袖舞,宛欲乘風,含笑道:「駱寒豈是輕易遭人利用之人。如你當他全無心機,那可就錯了,他劫鏢銀,殺緹騎,嫁禍耿蒼懷,輾轉過千里,可不是一個全無心機的人做的。」
  她口中輕笑,心下可不輕鬆,暗想:原來文翰林連今夜計劃的名字都如此直截:直名『斬車』!那麼今夜,文府定是決難善罷了。
  今夜——本是轅門伏擊駱寒做就的一個局。但焉知螳唧捕蟬,黃雀在後,局外有局。看來這也是文府潛忍多年後苦心籌謀、傾力一發,要摧毀『長車』、破敗轅門的一個局!
  她望向東首城中——
  辰龍——事變如此,你、還沒有脫身嗎?
  駱寒是在斬斷對方二馬拉車之套後才有一隙得以衝出的。長車那本極謹嚴的陣形被他突襲一擊,稍顯散亂。他已雙腿一夾,不待呼喝,駝兒已明他之意,放蹄向南首樹林方向直衝而去。駱寒卻忽身子向後一仰,平躺在了那駝背上,一支弧劍擋盡射向他人駝的箭矢。可長車一亂之下,已經重整,在石燃、米儼與常青的督率下,依舊分左、中、右三路,向駱寒疾追而至。
  就在這時,石燃望見對岸有綠幟一招,立即向米儼喝道:「南首有伏。」
  他曾見文翰林出現在草寮之中,已料定是文府之伏。米儼在車上一回首,問道:「如姊可遇險?」
  石燃也料不定文家今夜是否已打定主意和轅門翻臉。稍一尋思,叫道:「拿下眼前之人再說。」
  米儼、常青便不答話,急向駱寒追去。
  此處雖距那樹林雖猶有數百步,但駝車俱快,轉眼即至。只要一入林中,車戰不便,長車之優勢必然轉眼消逝過半。
  石燃心中大急,今日雖三馬同出,卻是他統令長車。
  駱寒距樹林不足百步時,已追在最當先的石燃忽大叫道:「助我!」
  他車上之士忽一挽兩馬的套索,那套索竟似有彈性一般,被他這麼猛力一拉,加上兩馬前衝之勢,登時拉滿。石燃雙足在那套索上一點,那馭者手一鬆,借那反彈之勢,石燃人已如彈丸般躍起,直撲向距他不足二十餘步的駱寒的背後。
  他這蓄勢一撲駱寒也不敢小視,反臂出劍,劍影一晃,就向石燃而勢迎去。後面數架長車上箭矢齊發。他們這次取準極低,竟是向那駝兒四足射去。駱寒一攬駝尾,手中劍勢不改。依舊向石燃迎去,人卻翻身一蕩,攬著駝尾,身子一晃,已踢飛了眼看要射中他駝兒的數支長箭。
  左右二側卻已有數車奔至,車上之人忽一揮手,擲出長索,直向他一人一駝套來。駱寒方迫退石燃,人已在駝峰上直立而起,兩足連踢,一一踢飛那套索,人與再度縱躍而起的石燃又戰在一起。忽又一索又至,他一腳踏住,那擲索之人耐不住那駱駝的衝力,直被拖下車來,慘叫聲中,已有車輪從他身上輾壓而過。
  稍後的米儼也知如駱寒一入林中,只怕如虎添翼,此時不奮力相截,更待何時?他一拍馬背,人已飛身而起。那面常青也一揮手中雙鏈,卻驅座下『鐵馬』,以馬戰之力,逼迫而至。一時「轅門」三馬,同擊駱寒。駱寒在駝背上瘦影翻飛,如踏平地。他時立時臥、或俯或仰,臥時頭靠駝頸、翻身即藏入駝腹,這一套駝峰出劍,千劫百變,卻是騎戰之術,在他手中竟極為熟順。但石、米、常三人之聯手之力豈可小覷。他座下駝兒為他三人所累,不由奔騰稍慢,後面『長車』已漸追及,兜頭迎轉,把駱寒一人一駝生生隔斷距林中不足五十步之外。
  駱寒忽一靜,以一招『虛弧』之術再擊退米、石、常三人聯手一擊,然後忽端坐駝背,目中神光冷然而視。石燃與米儼都是落地而立,一仗雙掌,一持長槍,與駱寒冷凝相對。『鐵馬』常青卻如霹靂般捲上,手中鐵鏈舞得矯若龍蛇。駱寒喝了聲:「好!」撥劍反擊,立時還以顏色。只聽一陣『叮叮』連聲,劍鏈相交,於瞬間不知已交碰了多少次。『鐵馬』常青卻暫為退後,暴裂如他,面上卻已現出了豆大的汗粒。
  後面的長車已陸續趕上,漸成合圍,車聲轆轆,長風烈烈,聽得人牙根發軟。慘淡月華下,只見駱寒左臂上一片暗褐,卻是適才於石頭城下斗胡不孤與宗令所受之傷這時爆裂開來。駱寒於百忙之中,忽撕下一片衣襟,以牙咬住,裹住左臂之傷。他這一下突然停手裹傷,雖就此右手虛垂、劍懸鞍側,但米、石、常三人知他出手極快,常能殺手於頃刻,也就不敢輕——何況他們知道這樣拖下去,若能合圍緊固,反對自己有利。
  駱寒裹傷才畢,卻忽弧劍出手,直向石燃擲去。石燃大驚,萬料不到他會於此時棄劍!
  那劍挾一抹光弧轉瞬即至,他一避居然未避得利落。卻是米儼代為援手,長槍一擊,直挑那擲來短劍。那劍卻恰於此時適時一轉,算定了石燃所避方向一般,又向他追擊而去。『鐵馬』常青忽一聲爆喝,手中雙鏈直向那只弧劍砸去……那邊駱寒自己身形卻極怪異地一翻,人就已不見,『長車』之人只覺他一下似從眾人視線中消失了,就在他們一愕之間,駱寒已從那駝兒跨下鑽出,自它兩條前腿間突然冒起,一躍已躍上了距他不足十餘步的隔在他與樹林之間的一駕長車車轅之上。米儼長身回返,長槍直刺。那車上之人似也沒料駱寒會這麼忽然冒出,馭手被他伸手一拖人已帶離駕座,另一士也被他一抓而傷,踢落於地。車旁執戈之士猶在錯愕中,駱寒卻已以手控韁,一催那馬兒,直向追來的米儼迎去。
  他似極善馭馬,那馬兒在他手下,前衝之勢較在剛才的駕車者手中猶為迅速。米儼長槍一挑,一招『痛欽黃龍』,力大招沉,凜然而至,要欺駱寒於空手之際。駱寒卻一側身,避過其鋒,伸手一攬槍纓,人已順勢蕩了出去。石燃本剛避開他適才所擲『孤劍』,一躍而起,卻正趕上迎上來的駱寒。
  他躍得高,駱寒來勢卻低。石燃雙足一踏,就勢向駱寒肩頭踏去。駱寒卻拼他一踏,只聽他肩骨上一聲輕響,人卻已一手接劍,兩指挾住了那眼看要墜地的弧劍之尖,左手手指已點向石燃左足上湧泉大穴。兩人均一聲低呼,同時墜落。駱寒落地前忽飛踢那駱駝一足,叫道:「走!」
  那駝兒趁著局面一亂,已一躍向那林中鑽去。駱寒背後米儼長搶已至,常青的鐵鏈也呼嘯而來。駱寒左手反手一抓,右手劍就已在石燃肩上帶過。這一劍傷及筋脈。石燃登時一手如廢,但米儼槍轉橫掃,駱寒脅下受了他一擊,只聽「咯」的一聲,好像肋骨已斷了一根。這一擊極重,駱寒人似已重傷,被這一勢之力,人被打得飛起,竟像是被那一槍掃出了陣外。
  『長車』之士齊齊一愣,沒想米儼會一擊得手,以為駱寒已負重傷,正待追殺。駱寒那被掃出之勢本來看著似身不由已一般,可在眾人一愕之際,他身形才出陣外,就單足一點,變跌落之勢為疾撲而出,人已向他駝兒撲去。米儼面色一變,喝道:「射!」
  眾矢頓發,駱寒哼了一聲,那駝兒也一聲低鳴,他一人一駝俱已中箭,但衝勢不減,直向那林中捲去。
  石燃喝了一聲:「追!」
  ——駱寒已傷,好容易才傷他於一擊,且看來傷勢不清,他們此時不追,更待何時?已顧不得林中蕭如預警之伏,務求畢全功於此役!
  文翰林於山坡上一見長車將入樹林,手中杯子就用力一摔,落在地上,聲響清脆。
  從坡上到對岸那樹林之間的路上,就一迭聲的有異聲響起,似是把這個摔杯之號迢迢遞遞地傳了開去。
  駱寒所乘的駝兒卻是胯上中了一箭,它也知憂急,並不停頓,五十步對它不過是數縱之距,轉眼已進了那片樹林。那片樹林卻疏疏密密,疏不掩月,密可藏人。他一人一駝就在那林子裡繞起圈子來。駱寒三繞兩繞,就已把長車盡帶入這片不足兩畝的生於凸丘微窪間的樹林之中。
  長車奔勢果慢,他們戰車之利果為樹林所限,但也就此把這林中封得個滴水不露。駱寒又兜了兩圈,無路可退,他像並不急著要逃一般,反忽回頭沖石燃一笑:「你的麻煩來了。」
  石燃一驚,他此時已有發覺。他先預得蕭如報警,已知這林中定有埋伏。但他一向輕視江湖豪雄,縱勢跨數省如江南文府,他也一向不太入眼,不相信他們真會對「轅門」硬來。只見他將面色一沉,喝道:「林中有伏,米儼,你左向,常兄駐守防敵,餘人跟我進擊。」
  他一語才落,分佈停當,只見駱寒忽長嘯而起,直躍向一株白楊的樹杪。那白楊生得極高,眾人一直未及放眼向那樹杪望去,被他身形一帶,舉目一顧,才發覺,那樹梢之上,卻正有伏兵!
  駱寒見勢極準,如他在石頭城百丈之外,就已測知胡不孤操陣暗隱之所在。他分明已見出那棵白楊就是這片林中陣眼之所在。他知自己遭人構陷後,雖情勢危急,卻也極快速地做了判斷。他今夜本為宗室雙歧所約而來,知自己與他們並無深仇。轅門忽現,那分明就是他們走露的消息。但他們決不會無意中要點燃自己與轅門對搏之勢,想來必是要借力殺人,那潛伏的就定還有人在!他駱寒豈是好欺之輩,雖拚著負傷,也要把長車帶入這樹林之中,就是要逼那潛伏待擊之人提前出手,了這他與長車困斗之役。
  他身形才撥向那樹杪之上,樹頂之人就一驚。這樹頂果為林中陣眼,頂上埋伏的就是白鷺洲中曾伏擊石燃的徽州莫余。今日『斬車』之計卻是以他為統領,盡率文府精銳,江湖六世家,海南瓊崖劍派與蜀中川涼會,俱是久受袁老大壓制之人,務求畢功於一役。
  他猛見駱寒忽棄長車對手,直撲向自己,不由大驚。
  駱寒是含忿出劍,他雖迭為轅門所傷,但並不怨忿轅門,江湖爭鬥,以牙還牙,以眼還眼,不過如此。但他痛恨卑鄙奸宄如文府已極。這一劍挾忿而出,竟有他適才苦鬥長車時也沒發出的絢爛的光彩。只聽他長喝道:「疾!」
  莫余大袖一揚,人已如大鳥一般在樹頂飄忽而起。他起於不意,一劍之下就被駱寒破了他一隻罡風大袖,一條傷口由肩及腕,尺許余長,痛得他吸了一口氣。
  駱寒卻不容他再落身樹上,從容佈局。於空中雙足一踢,竟直逼得莫余不得不落身於地。只聽駱寒在樹頂笑道:「你害我玩了半天,現在,該你們拿出些本事來了吧。」
  莫余才才落地,地上長車知為強仇,已然發動,他無暇答言,已入戰局。
  石燃卻盯著他「哈哈」「哈哈」了兩聲:「真是人生何處不相見,只是突晤崢嶸時。莫先生,請了。」
  莫余一咬牙,他適才隱忍不發,只為想多借駱寒之力疲痺敵師。這時主帥親陷,只有一揮手,喝道:「攻!」
  他「攻」之一字一出,那樹杪草叢,木後石巔,只見就有一道道攻擊奮起,直襲而至。——文府麾下、『斬車』之役,已全力激發!
  石燃面色一黯,卻是這時,他才發現自己所料大有錯誤,——文府人不只已出了手,還是傾力而出。所伏之人竟較『長車』多出倍餘,而且俱是好手。他一咬牙,那坡上蕭如與石頭城畔胡不孤,是否也已陷入危局?
  駱寒神色一鬆,知自己所料果然不錯。只聽一片慘哼響起,有長車的,也有埋伏著的文府之人的。駱寒不再出手,只以小巧功夫帶著那駝兒閃避。他在林中連兜連轉,適時出手,倒少攻擊長車,已把本還暗伏以布陷阱的文府埋伏一一引現,引得轅門之人與那文府伏兵正面相對。
  眾人這時已無餘力擋他。『長車』與文府,一遭突變,一為久伏,才一碰上,就劍光石火,砰然而震。
  ——石燃雖預知林中有伏,也沒想這一入伏敵數之眾,點子之硬,遠超出他所逆料。更可怕的是敵手早有準備,帶的居然有釣槍,還有下絆索,專為縛馬而來。只聽馬嘶連連,一連串的都有馬兒被刺殺絆倒的聲音。然後車顛轅伏之際,樹杪草叢,就有伏兵殺出。石燃與米儼同時色變,冷哼道:「小心,來的有川涼會。」
  他看得極準,轅門曾為蜀中川涼會勢力浸張,應鎮蜀余介所請,將之驅出川中平原,迫之避入極為苦寒的大小涼山,所以轅門和川涼會可謂無解大仇。文翰林謀定而動,這次他能動用的力量幾乎全調上了,力求借駱寒之機一擊搏殺去他心腹之患——『長車』。
  設伏中人還有南海劍派。文翰林算度精細:南海劍派向以劍勢詭異見長,世據瓊崖,而「川涼」會卻是居於川中與大小涼山一帶,這兩派俱在地形險怪之域,用以林中搏擊「長車」,正是以已之長,克敵之短。「長車」一開始還有意追殺絡寒,但文府中人分為六支,分為江南「六世家」中人率隊。莫余,端木沁陽俱在其中,攻勢強悍,不可不全力對敵。
  駱寒眼見已把文府埋伏與『長車』撩撥於一處,自己反可脫身事外。他數旋之後,忽然帶住駝,冷注看著場中搏鬥。『長車』此時已無力追殺於他,只剩下三五車騎與他對持,但駱寒雙目如冰,那幾乘車騎雖百煉成鋼,卻也不肯冒然出手。
  駱寒忽一拍駝頸,冷聲沖莫余道:「你們不那麼想參戰嗎?那這斗事留給你們好了。」
  他身子一挺,忽馳駝而出,直向林外。猶有長車欲侍追逐,石燃卻已咬唇道:「讓他走。」
  他們殺駱寒本就是要遏制文府趁勢造亂,如今亂像已逞,那只有直接的斬鋒折銳。
  然後凝目莫余,對米儼、常青冷聲道:「正點子已經翻牌,那倒不關駱兄的事了,咱們還是把這裡了了再說吧。」
  他語雖勇悍,但百輛長車所遭摧折已過三成,餘者皆陷苦鬥。
  石頭城上趙旭忽向趙無量道:「長車遭困?」
  趙無量點點頭。他面目蕭肅,這本是他一意布就之局,但眼看轅門中伏,不知怎麼,心中反有英雄遭困之感。他也說不清為什麼會有這種感覺。只聽他靜靜道:「文家這次果然準備充份。袁老大,袁老大的難題今日算來了。」
  趙旭望向城下,胡不孤已覺查不對,他本無意參入長車之圍,但這時已不能不動。
  趙旭道:「胡不孤要增援?」
  趙無量冷然而笑:「沒有誰能增援,——今日可著頭做帽子,每人都有每人的麻煩。」
  趙旭躍躍欲試道:「大叔爺,咱們可要過江看看?」
  他大叔爺卻笑了:「咱們也還有咱們的事……」
  正說著,忽見趙旭目光一凝,抬頭望去,只見駱寒正騎著駝兒從那疏林中緩步而出。趙旭鬆了一口氣,轅門、文府,俱不在他一個少年人猶有血性的意中,他所在意的倒是這個僅晤一面的的塞外之人。
  他以為他會就此走了——如此一夜,兩番伏擊,以轅門之強,他能脫身,已為大幸。此時不走,更待何時?
  沒想駱寒策騎並不快,只緩緩地在那田野平疇上慢行著。北風愈緊了,吹著他一人一駝傷後失血的身子,讓遠觀的人都代他覺出有點冷。——秣陵的冬是蕭條的,風也是一條一條如巨帚般在大地上掃過,似犁耙一樣要在這大地上刮出些深痕來。那風也掃蕩著駱寒的單衣瘦體。駱寒衣襟飄蕩,慢行無聲,離背後殺聲已經漸去漸遠。待走到千餘步時,他卻忽一聲低哨,止住那駝,人卻下駝坐了下來。
  遠處觀局之人不由一寂。只見他就那麼落寞的坐著,適才之纏鬥苦戰、生死決鬥對他似已如陳事。那些江湖險斗、勢力傾軋,原是縛不住他一顆孤獨的心的。只有這長風荒野,——趙旭遠遠看著,覺得才是他想歸身偕伴的一場人生。
  他先面色寥落地撥下駝兒胯上之箭,從囊中取出個小布袋,給駝兒上了傷藥。那駝兒輕輕低鳴,像並不在意自己之傷,倒催著主人照顧下他自己一般。駱寒看著駝兒,眼中才有些濕潤。那長車惡鬥並不會讓他哭泣,只有這駝兒,會牽動他情腸之所在。適才突圍,他的腿上也中了一箭。這時他輕輕撥落那箭,那箭原有倒鉤,似乎還染有麻藥,駱寒只覺一條腿漸漸麻痺。不過這麻意還好,倒讓他撥箭少了些疼痛。他注目西北,如遠遠地把什麼東西凝望看起。
  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他也在想著天上那遙隔難見的兩顆星嗎。只見他一時裹傷已畢,揚起頭,看著這個荒野——他曾多少次獨坐荒野呢?在塞外之時,練杯習劍之餘,他豈不是夜夜都要這麼獨對荒野。那是他獨返天地之初的一刻。人世荒涼,生人為何?人死為何?得也奚若?失也奚若?這些事他是不太當意的。那他練劍又是為何?
  他似寂寂地在把自己生平中一些最重要的事想起。百年倥傯,所求難達,只有這荒野,是他想將之陪伴留連的了。他輕輕一歎,但今天不一樣,這塊田野讓他感到一陣寒涼又一陣溫暖,因為那田野上有血灑過。那是他的血,他知道他的血是為誰流的,那血因為有一個流的因由而讓他感到了一點溫暖。想到這兒,他的心裡就有了一份安然,喉中卻忽起放歌之意。
  坡上諸人也沒想到他會這麼就突然坐下。駱寒凝思了下,似是在想要唱一些什麼,遙遙地只見他從地上折了個什麼,就唇就吹,那卻是一片草葉。這卻是駱寒獨居塞外,為偶爾一破天地岑寂,久已慣於的一項玩耍了。只是這玩耍卻不似小孩提時的爛漫,而染有了一份天地間生人的淒涼。那葉子一顫,被他吹得淒厲嘹亮,在這空空的四野裡,尖利而出,若有音韻。
  然後,駱寒忽仰聲而歌起來:
  我行於野
  渺然有思
  未得君心
  恨意遲遲
  我行城廓
  翹首雲飛
  未攜君袖
  恨起依稀
  我來臨皋
  日落水激
  未撫君帶
  誰與披衣
  我行大道
  形容如逝
  未得君歡
  無語傷悲
  ……
  那歌詞句皆短,但尾音極長,似為塞上之音,直如馬嘶駝吟。混入在這田野的長風裡,有著一種說不出的悲涼。
  數里之內頗多知音之人。旁人只覺那駱寒歌中阻滯,蕭如在茅寮頂卻似聽出了那少年不曾明訴的一番心曲。生人啊生人,所求常不可得,所托若明若滅,能抵禦這無常而有涯的生的、能證明你曾存在於天野間的究竟有什麼呢?有的人累世闇然,卻也會偶爾放歌,那歌一破天野的空寂,而想讓其聽到的人,會聽到嗎。他聽到後,又會做何思解?
  蕭如下頦抵膝而坐,雖善歌如她,聽了那歌,卻也說不出什麼了。只覺得那風吹得越來越冷,直要裹挾盡人身上那殘存的一點熱氣去。但那歌卻是這寒涼一夜中生者的反抗,為證明自己一場不說驕傲、但畢竟未曾低頭的所在。為證明自己一腔熱望,一番感寄,一回相遇,一生枯守。那歌,究竟在唱著什麼呢?
  趙無量於城頭白髮蕭駁,胡不孤在城下碎袖蒼冷,連文翰林也怔怔一避。這秣陵的冬裡,歌起一夜。可歌者情懷,難道只有這北風一寄?
  歌完,忽聽駱寒銳聲道:「轅門伎倆,想非僅此。還有什麼第三波伏擊,那就來吧!」
  ***
  石燃於林中之戰已至酷烈。「長車」傷折之甚仍。他們雖得預警,但事出不意,如非蕭如事先報警,只怕袁辰龍所苦心操練就的『長車』此時所餘已無一二。
  文府之人也傷折慘眾。但他們蓄勢而發,人數較之『長車』還多了一倍有餘。所以『長車』雖斬殺亦眾,但不得解圍。
  石燃心中一烈,他是主帥,見局不明,至陷『長車』於危怠,心下自責,遠較他人為甚。他已發覺形勢緊急,與米儼、常青長叫通知,命常青戒備,米儼攏好余車於林中最疏落處佈陣以待,他自己卻帶了五架鋒騎棄車乘馬,縱橫突擊,拚盡己力也要給自己一方換來喘息之機。
  莫余,端木沁陽,與汝州姚立之三組人馬卻已盯上了他。他們今夜之圖本就是最大的消耗『長車』的實力。能夠根除之當然更好。米儼身邊人多,傷之頗難,鐵馬率眾備防,也頗為難犯。所以一意要集合兵力,先斬了石燃再說。
  彼此已有白鷺洲所結之恨,何況石燃適才於林外分明為駱寒所重創,此時不殺之,更待何時?
  他莫余與端木泌陽二人迭番向石燃進擊,不一時,石燃已滿身浴血,卻縱橫馳突,不肯暫避鋒銳。他以所餘部從不足十一之數,引動對方過半人手,就是以圖緩解危局。莫余一雙大神揮舞,人影已又躍起。
  石燃凝目對視,要靜待他全力一擊。
  沒想莫余盤旋升至最高處,忽一洩氣,身子疾洩而下。他這手竟是虛著!
  他已引動石燃注意,就在他一洩之際,出手卻是他身邊的端州端木沁陽與汝洲姚立之。石燃忽覺背後風襲,有暗器招呼。一驚,才知原來南漪三居土也到了,於此萬難防備之處也出手夾攻。
  好石燃,忽滿含歉意地望了為他駕車之人一眼,那人也是他摩下之士,百戰成交,石燃與他目光一對,眼中彼此已有坦蕩之意。這一著是棄卒——『長車』中訓練時原有此勢。但尋常門派,斷難為此,縱主帥欲為,步卒也不肯。石燃忽一挽他手,將其向後悠出,那兵士略無所懼,竟以肉身擋住了背後暗襲。石燃雙腿已連環踢出,逼退端木沁陽與汝洲姚立之。
  然後他只聽身後一聲悶哼,知駕車之士已中暗器。他這一著大出意外,莫余卻於此時撥地而起,傾力一擊。石燃不惜犧牲袍澤,要謀的也就是他的一擊。只聽他一聲大叫,雙手「絕戶爪」搏命而出,竟不顧莫余橫擊他雙耳的兩袖,只一伸頸,莫余的兩袖就同時下偏拂在他雙肩之上。他肩受重擊,都是莫余大袖中所蘊柔狠之勁,石燃並不阻停,卻一咬牙,一雙虎爪已扣向莫余雙肋。
  莫余久已知他悍厲,收腹含腰,要待避過來勢,卻沒想到他已是搏命而搏。石燃愧已無識,已拚卻一命也要誅敵主帥,以長車佈陣喘息之機。只見雙袖之中袖箭齊發,登時有數羽直入莫余胸肋。莫余臉色慘變,哀呼一聲,痿然倒地。石燃卻回頭沖那猶勉力來倒,擋住他後背的兵士說了句:「我為你報仇。」
  說著,他捨身一躍,提起『大佛門』的『慈悲大法』,『慈悲大法』本為少林之外少有的一門佛門心法,本為捨身成仁之意。一運之下,可以奮起此身餘力。石燃一躍勁疾,只一跳就跳至南漪三居士身側,那三人沒想他重傷之下猶敢動此剛烈之氣。他一雙虎爪就已已抓碎了南漪三層土當前一人的喉嚨。餘下兩人大驚,正待出手,卻見那死士已合身撲來,面色慘厲,他要以重傷無救之軀再助石燃一次。
  那死士身子撞向南漪湖餘下二居士那風度翩然儒雅的身軀,目光卻一直望著石燃。他的心神已經散亂,他只想憑這目光告訴石燃一件事:我不怨!雖你以我擋敵,我不怨,咱們當日同入轅門,所謀本非一已之安,而為天下大事。石燃觸他目光,心中一酸,臉上就有兩滴淚水滴下。他知這部下臨死之望是為了消除他萬一得逃死於此役後的悔恨之心。他只輕輕低吟了聲:「好兄弟!」
  那人卻已撞向餘下的南漪二居士。那二人雖身在江湖,也是頭次陷入這慘烈之局,心中幾乎同時後悔——不該、不該參於這襲袁之役的。他二人不由一避。石燃得機,已一腿踢裂了其中一人之肝脾,那人痛呼倒地,另一手袖箭就此悉數打出,全射進餘下一人心口正中,南漪三居士名振徽南,卻轉瞬間同斃。莫余傷重已極,這時合身撲至,石燃卻不接不擋,由他一袖盡在胸前,口中一口淤血噴出,如壯士之血,三年凝碧,化為固形般向莫余面上噴去。他一雙虎爪卻亡命向莫余兩腰一擠。
  莫余面色一痛,那一雙手從他兩腰夾入,狠狠收緊,竟直抓擾到他椎骨。「啪」的一聲,莫余身子一陣抖動,椎骨已斷,但腦中還有意識。他含恨地看著石燃,心中痛悔:絕不該、絕不該以為這小子傷重可欺。
  莫余已然無倖,端木沁陽與姚立之心情微亂。石燃身後,米儼已結陣而成。他知狐馬遇險,人已撲出,大叫道:「老大,速退!」
  石燃飛身踢斷身後圍攻麾下車騎的幾樣兵刃,叫道:「退」。那幾個部下應聲而退。王饒追擊而至,石燃一人斷後,奮起傷重之身,竟又攔下了他們。
  只此一刻,就已足夠,他麾下隨他陣中沖蕩,搏死相隨的僅餘的幾個袍澤已退入車陣,只要一入陣中,石燃情知,以『長車』固守之力,起碼情勢已安。他眼看王饒等從他身側躍過,已無力相搏。他自己口裡一口氣微洩,——他此時雖傷重,但適才出手過悍,斬殺莫余,所以敵人反有意無意地避開他而去。
  他一躍近丈,只要再一躍,就可躍入車陣中箭矢可護的範圍。忽覺一劍向自己背後之心脈刺來,他順手反擊,竟是『大佛掌』。可那一劍之風飄然雅致,石燃腦中一亂,驚覺那一劍竟是如此熟識。他冒龔大佛弟子之名與宣州林家林致相交多年,就是閉著眼也認得出那是一招林家劍法,——小致也來了?石燃不知為何手中殺招招意俱是一頓。他這一擊之下,知道劍法猶顯稚弱的林致可是萬難擋住的。
  可兩人對搏,如何緩得?就在石燃一頓的關口,那一劍已中鵠的。這一下石燃是再也撐持不住了,他緩緩而倒,在倒地前卻轉過了身,回目望向那刺殺他之人,那人青衣靜面,正是林致。
  林致似也沒想到一擊得手,於此戰陣亂局之中,他適才只見石燃的勇悍。他的劍插入石燃之背,他適才分明反擊,那一手,他知自己是避不過的,可他為什麼、為什麼會停手?
  林致怔愕之下,手中之劍都忘了收回,愣愣地被倒地的石燃帶得劍尖垂落。林致喃喃道:「我殺了你了?我殺了你了?」
  他出道不久,今夜一開局他就一直暗暗盯著石燃,這卻還是他第一次殺人。他話中語意猶有不信。
  石燃一雙眼有些悲涼地望著他,口裡湧出一口肺血,輕輕道:「是的,你終於殺了我了。」
  林致面色迷茫,他這近月以來蝕骨之恨,被騙之侮終於消散了。那梗壓在他心頭的似乎永難報復的恨之入骨的人終於將死,可不知怎麼,他心中反而沒覺一絲輕鬆,反添悲梗,空空的,空空的,有一種說不出的悲愴。在這荒林野外,讓他只是想哭,拋劍而哭。
  石燃卻在倒地前忽一抬手,輕輕拂了下他的臉,輕輕道:「小致,沒什麼,江湖也就是這樣了。我不怨你。」
  四周殺聲入耳,是文府在攻長車的車陣,林致只覺那頰臉上的一下輕拂還恍如昨日。昨日,似乎僅昨日他還與石燃言笑無忌。是什麼,是什麼把這一切都偷走了?是這要刮走一切人間溫涼的曠野之風嗎?他只覺得、只覺得天上那月華恍惚得可恨。而風,把這地上他熟悉的人與所有的一切似乎都吹走了,把他初入世事的心似乎都吹涼了。
  他緩緩倒退幾步,喃喃道:「我殺了你了?我殺了你了?」語意飄忽,但轉而又走近幾步。他看見石燃似想說話,不由微低了身,俯耳細聽。但四周雜聲太亂,風也太大,他聽不清,聽不清了。
  他慢慢低身,不由自主地靠近石燃那蠕動的已經失色也幾乎無聲的唇,石燃的生命在風中已近飄盡,他再說他這一生的最後的幾個字。林致只覺心中一陣慘然,他沒聽清,卻又似聽清了,他怔怔望月,只覺似有什麼把胸口都割開了,而且割切而出的是個好大的洞,讓這寒肅肅的北風呼嘯而入,一下捲走了他心中的一切。他似就不信石燃就要死了,摸了摸他心口的血。然後,耳中似有駱寒的歌聲迴響。
  石燃耳中也自復響起這首歌:
  我行大道
  形容如逝
  未得……
  但一切到此為止。歌已渺,人輕逝。然後,風裹挾著他曾生過的魂靈,不知是就此消散,還是梗梗難瞑地呼嘯著向一個遠方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