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殘章二 思往日

  廟外廣場裡,小英子方方唱罷,正在復沓一遍。可這一回上闕未完,忽聽人群外已有聲音亂了起來,一個破破的嗓子道:「是了,頭兒,就是這兒了,好像這就是你要聽的那個曲子。」
  那戴斗笠的漢子就一揚眉。人群已被衝開,那破眾而來的兩人甚是衝撞無禮,一圈人不由人人皺眉。只見那兩人一個是個一臉麻皮的漢子,穿著打扮甚是無賴;另一人下頷尖削,凹眼勾鼻,長得也比那麻皮漢子好看不到哪兒去。那個一臉麻皮的漢子如入無人之境,一臉諛諂地沖那瘦高的人道:「孫老大,這些天您說的到處唱這曲子的那個小姑娘就在這兒了。」
  有當地認識那個『孫老大』的人已不由輕輕一聲低呼——原來那麻皮漢子口中的「孫老大」並不是別人,卻是「老龍堂」在這順風古渡開堂立舵的一個舵主,名頭響噹噹的一個黑道人物,號稱『險道神』的孫儉。「老龍堂」在長江之上大有聲威,做的是航運生意,等閒百姓沒誰敢輕易開罪他們。他們的堂主就是當年反出『江船九姓』自立一派的錢姓一門的當家人錢老龍錢綱。
  那孫老大雖然面目陰沉,語聲倒還和靜:「你能確定?」
  那麻皮漢子諂笑道:「我麻三有多大膽子,不打聽清楚了敢在你老人家面前弄鬼。」
  那孫老大就把一小塊碎銀子塞在那麻三手中,臉卻沖那著瞎老頭祖孫道:「你兩老小的生意來了,我家老龍頭特意點了,想聽聽這曲子,你們跟我走吧。」
  小姑娘就有些驚慌,她爺爺卻不愧是當年「八字軍」中闖蕩過的角色,輕輕握了握她的手以示安慰。孫老大見兩人還沒動,便粗聲道:「怎麼?還等我幫你收拾傢伙?」
  瞎老頭兒吸了口氣,口裡喃喃歎道:「來了。」
  ※※※
  一時祖孫兩人隨了那孫老大向不遠處的一處酒肆行去。那酒肆開臉向街,極為簡陋,只有條凳木桌。外面這麼熱鬧,奇的是酒肆中倒沒有什麼人。也是,有孫老大吩咐過了,這酒肆裡還有什麼閉雜人等敢多呆一刻?只見左首一桌上空空落落,只坐了一個五十開外的老頭兒。那老頭兒頭上光光,滿面銹紅,竟是個禿子。看他裝扮似是普通百姓,但一身氣度卻極大方,一望已非常人。瞎老頭和他孫女蹭了進去,那孫老大到了那老頭面前卻似全沒了威勢,低聲稟道:「老龍頭,人我給您帶來了。」
  那老頭兒雙眼就向這祖孫二人身上一掃。瞎老頭眼瞎,看不見,但卻像也能感受到他這刀子般的一掃般,身上一顫。那老頭兒笑道:「好、好,原來是祖孫兩個。小孫,那老頭有殘疾,年紀也大了,給他看個座。」
  孫老大應了一聲,拿了個條凳放在正桌前幾尺遠處,招呼道:「瞎子,我們龍頭敬老,你坐。」
  瞎老頭兒便斜簽著身子坐下。他才才坐定,那老龍頭的頭一句話就讓他祖孫二人身上不由打了個哆嗦——只聽他很平淡道:「據我手下說,你們就是困馬集中僥倖躲過緹騎追殺,於尖石渡口北上的那一對祖孫,好像這小姑娘名叫小英子——這消息可確嗎?」
  這一句話在他口裡平平常常,但聽的人就不同了。那瞎老頭身子一顫,等於已答了他的問話。那老龍頭似很感興味,端起一杯酒呷了一口:「我只奇怪,你們看著也像良民,不是什麼膽大之輩,怎麼去了去了,又回來了?當真不怕萬俟家的人再找你們嗎?就是緹騎中人只怕也放你們不過呢,那日困馬集中與會之人他們是一個也不會放過的。」
  小英子身上微微一抖。只聽那老龍頭又道:「回來就回來,你們好像還有意招搖,在建康一帶反覆賣唱這同一個曲子。這詞兒極像個舊詞兒,提的又是江湖中轟傳已久的一件大事,分明也不是你們老小倆能編出來的……」他目光一瞪:「實說吧,你們這次回來,是受誰之托?要辦什麼事?又受到誰人的保護?要找什麼人辦些什麼事?」
  他句句俱問中要害,瞎老頭兒祖孫本不是會撒謊的人,聞言更是一聲也做不出。那小英子心中怕極,卻偏偏咬住了嘴唇,一副抵死不說的樣子。
  錢綱臉上就一怒。場面一滯,忽聽門外有人拍巴掌道:「呀,老龍堂的大龍頭錢老居然也這麼有興致,今日金山那麼清閒的地方不呆,特特跑到這破渡口來聽個小曲。我兄弟幾個路過,不知可否湊席共聽?」
  小英子身子一顫,不知自己這平平常常的祖孫倆兒只唱了這麼一支小曲,為什麼就會被這麼多人盯上了。
  只見那老龍頭一雙老眼瞇了起來,嘿嘿道:「沒想端木兄這麼有興致,也來趕廟會了。身邊是誰,噢——倒是王兄,當真幸會,身邊幾個俱是江湖少年俊彥吧,恕老朽眼拙,倒不能一一識得了。」
  來人一共六個,除兩個年長外,剩下都是年輕人。當前一人正是端州端木家的端木沁陽,他身邊大漢卻是海上巨寇至,他二人俱是當日曾與會於寡婦酒肆畢結所召『江南武林峰會』之人。只聽端木沁陽斯文一笑,沖身邊幾個少年道:「你們可認清楚了,這位前輩可就是江船九姓中的一位卓越人物,江湖口號『宗室雙歧名士草,江船九姓美人麻』,他可是這兩句口號中的下一句內的第一高手,也就是九姓中的第一姓錢姓——橫行長江水道的老龍堂堂主錢綱錢老爺子了。」
  那四個年輕人唯唯點頭。那錢老龍哈哈一笑,知對方譏刺之意,言辭中也針鋒相對:「端木兄與王兄好久沒有露面了,一向窩在家中醇酒婦人。沒想,這江南局勢,自姓駱的小哥兒一劍東來後,大家都添了膽色,敢在外面走走了。」
  他這話譏刺味道更重。原來袁老大勢壓江南之後,武林六世家並一乾草莽豪雄大都被迫隱居靜養,能在袁老大眼皮子底下活動的,當真也只有「老龍堂」這一股水上堂口了。老龍堂一向做的大多是本份生意,長江水道航運、貨物堆棧上都有他們不少本錢。而這錢綱當日與當年太后於南渡之時還頗有一段淵源。他自視甚高,手的下工夫也足以令他自傲。老龍堂總舵開舵於金山之上,其建築大堂名為「一言堂」,堂前楹聯鑲有這麼兩句話:
  恩仇三更報
  天下一言決
  敢用這副口氣說話的,自然不是什麼等閒角色。端木沁陽哈哈一笑:「風起江南,呵呵,風起江南,我輩自要出來試試風色了。」
  ※※※
  店內忽有人開口『哼』了一聲,卻是不知何時小茶館裡櫃檯前已多了個伏在桌上的軍士。他似對端木六人意極不屑。端木沁陽望了他一眼,眼中不知怎麼滿是怨毒。那個和那祖孫一起的戴斗笠的漢子這時也已靜靜跟至茶館裡,他卻遠比那瞎老頭祖孫鎮定,自找了張偏僻的桌子邊悄悄坐定。端木六人入座後,一時小小茶館裡,倒也有了三四桌座客。只聽錢綱嘿嘿一笑,冷睨了端木沁陽一眼,笑道:「奇怪,傳聞端州端木世家持家之道一向端方,嚴禁子弟聽什麼小曲俚詞,也一向斷絕歌舞,端木兄怎麼會對一隻小曲有了興致。」
  端木沁陽貌似閑雅地杯子蓋扇了扇面前蓋碗:「兄弟感興趣處只怕和錢老感不謀而合呀,好像這曲子有年頭沒被人提起了。」
  錢老龍只冷冷一笑。
  只聽端木沁陽繼續慢條斯理地道:「這個小詞,怕不什麼是新詞吧。十年之前,駱寒以垂髫之齡與江船九姓中出色人物鬥劍於南昌騰王閣,兄弟雖未與會,後來卻也聽聞,據說,那次鬥劍,倒也不是毫無由來,只為九姓中的王姓不知何故硬要逼迫一個姓易的少年。駱寒代為出手,痛懲王姓。王姓中人受辱之後,遍邀錢,孟、石、柴、劉、陳六姓中好手與他放對騰王閣,閣中一戰,名動江湖。嘿嘿,聽說,當時九姓中王家人最倚仗的高手就是錢老的本家侄兒錢必華了。」
  他手指輕輕一彈,彈去茶上漂浮的一片茶葉。——錢綱心中一痛,侄兒必華本是他最疼愛之人,也是錢姓後代中的佼佼者,但自那次鬥劍輸後,鬱鬱寡歡,閉門不出,幾近十年矣。如果不是為了這個侄兒,他也不會再去找這瞎老頭兒祖孫來。
  端木沁陽似已知道觸到此老痛處,心中得意,微微一笑,算報了他適才譏刺之仇。但他也不敢再深說,深知錢綱是天下少有的高手,文昭公親口品題過的江湖人物中,他可算是一號。文昭公曾道「江船九姓,唯余一錢」,真把他惹翻了,可不是自己與王饒能兜得住的。想到這兒,他語音微微一頓,繼續道:「據聞鬥劍之後,閣中闐寂,那晚月華甚好,駱小哥兒以茶洗劍,留言與那姓易的少年訂了次年之約。次年,易姓少年果攜琴而來,與駱寒一劍相會,當時那易姓少年就操琴為駱小哥兒唱了一支曲子,據說也是一首《南鄉子》,詞兒裡好像也有什麼一句『秋水長天折翼飛』。呵呵,想不到,十年之後,此曲會再次傳唱江南。」
  他眉毛一擰,看向那瞎老頭祖孫:「兄弟聽聞不錯的話,這祖孫該也是從淮上而來。呵呵——若到淮邊驚夜冷,披衣、與誰相伴與誰歸?——淮上那姓易的人可也也驚覺天寒地凍了嗎?」
  王饒大概不知此中底細,聽言到此,才心中明瞭——原來繞了半天,要聽這曲子,實是為還有這麼一段江湖故典。只聽端木沁陽道:「那易姓少年,後來北去,似乎就是今日名傳淮上的易杯酒。誰知淮上一杯酒,能醉天涯萬里人——斯人風概,當日情懷,成此一曲,實為難得的一段江湖軼事。有這麼一段大典故在,兄弟既聽得此曲重做新聲,怎會不特意趕來與有聞焉?」
  ※※※
  那小姑娘英子一直怔怔地聽著他們說話,別的她沒留意也不想留意,用心細聽只為那段話又涉及了一個人的名字——駱寒。她想像著騰王閣中駱寒的稚齡豪氣,孤身弧劍的樣子,心中就不由有石火微微一亮。這些人猜得都沒錯,她與爺爺這次冒險折返,重入緹騎網羅,實是就是為了傳唱這一支曲子的。
  當時杜淮山本派人要把她祖孫倆兒送去淮上,他們走得慢,沒想行至商城後的途中,她眼尖,看到了前面一行人,卻是又碰到了沈放荊三娘子。小英子對那日雨驛中的人個個印象深刻,何況荊三娘還和她有一段贈釵前緣。和他們同行的還有一個穿著一身舊白衣裳的年輕人。小英子看著那年輕人,不知怎麼,卻有一種熟悉的感覺,好像是在哪兒見過似的。那晚,那年輕人挑燈夜坐,久久無話。——他們當時是錯過了宿頭,歇在效外。幾人俱在車邊歇著。她就聽三娘問道:「易先生,為何不語,可是在擔心袁老大提旅鎮江,有問罪之意嗎?」
  那易先生半晌沒有說話,良久才道:「江南之亂,怕自今日始了。」
  小英子當然不能明白這個淮上之人到底說的什麼,但她也知道什麼袁老大就是當日幾乎圍殺她們祖孫二人於困馬驛的緹騎的頭領,想來心下也不由驚怕。然後她見易杯酒從懷裡摸出了一個舊木頭杯子,低聲道:「淮上目下是再受不了緹騎的催逼了,唉、本不該再煩他出手,但——也只有這樣了。」
  說著,他猶豫良久,才把小英子叫到身前來,笑道:「小妹妹,我現在也沒人可煩,想托你一件事,不知、可不可以?」
  小英子一愣。她見沈放與三娘對那年輕人都那麼敬重,心裡就知他是好人。但他一定也是個大有能為的人,怎麼還有什麼事會求到自己這麼個小姑娘身上?
  她疑惑的抬起頭。只聽那人的神情微現苦滯,喃喃道:「照說不該請你去,可是、目下淮上吃緊,沈兄和荊女俠目標又太大,別的人都是粗爽男兒,未見得會唱歌。而且,也只有你,見過阿寒,認得他的面,他也一向不大肯信託人的……我也是只有此法了。——你能不能拿著這個杯子去幫我找一個人?至於你們安危,我也只有托人相助一臂之力了。」
  小英子一直怕怕的。及至聽到他說起「阿寒」兩字,先沒懂,接著胸口就似被什麼撞了一下似的,有一股讓她自己也吃驚的熱情噴湧出來。她心裡本還是怕的,那一刻卻覺得刀山火海也不怕了——只要能見到他,只要是去找他——小英子心頭一熱,就是刀山火海她也甘願的。
  她靜靜地望著那個少年——而他說的「阿寒」,是不是就是那個在她這些日子裡只敢在夢中想到的那個——駱寒?
  他是他的朋友?
  他是他的朋友!
  而他的朋友居然有托於她。
  她心裡不知怎麼竟有一種幸福的感覺——只聽易斂道:「小妹子,你會哼《南鄉子》這個小調兒吧?」
  小英子點點頭。
  易斂道:「那我一會兒要教你唱首小詞,你一定要記得,別記錯了。我想請你和你爺爺再到江南去一次,這次是去建康一帶,從江寧過去。到了建康後,如果幸運,他該還在左近,你就和爺爺在人最多最熱鬧的地方多唱唱這支曲子,只要他聽到了,不管千難萬險,他該都會趕來的。」
  說到這兒,易斂臉上難得的一笑,三娘也驚異他這種難得的笑,那一笑如冰河乍破、春暖花開,小英子也是這時才明白為什麼她看到那少年會只覺熟悉了。
  只聽易斂道:「見到他,你就把這個舊杯子交給他,說我托他代辦一件事。」
  他的目光凝重起來,似也覺這事太大,對小英子,對朋友,都太不公平。但現在他只有這樣了。他手裡還在玩著那個木杯——杯個普通的陳年木杯——小英子就他手裡看著——上面帶著些細微的木紋與光澤,像是人世間那些小小的癡迷與倦戀,不忍釋手的卻又如此可憐的快樂與留連。
  易斂的目光膠在那杯子上好一會兒,才又道:「你們的安危,雖然可慮,倒也不是全無法子可想。這裡有一張當年劉老帥送我的逃死令,你們拿了它,過了江就先去江寧城找『長白飛索』周將軍,請他代為相護,就說我易斂這裡拜託,也多謝了。」
  他面上像有一種悠遠的神情,小英子不知怎麼就覺得不好拒絕他似的。易斂沒再說話,他也不是個多話的人。於是第二日小英子與她爺爺又透迤折返,過江而回。小英子忘不了的是易斂送他祖孫上路時那一臉歉然的神色,還有、爺爺直到與易斂他們相去已遠,才抓著自己手腕對自己說:「英子,這趟差,咱們一定要辦好。易公子是王通大帥臨終前請來坐鎮淮上的人。爺爺雖然老了,但生是八字軍的人,死是八字軍的鬼,咱們就是死了,也不能給八字軍丟臉!」
  小英子點點頭,她心裡想的卻不是她所不明白的八字軍,她只在想:她就是死了,也不能給駱寒丟臉。
  ※※※
  只聽場中錢綱忽振聲而笑道:「端木小子,你說得不錯,就是這個曲子,嘿嘿,我老龍堂的人記得清清楚楚,我侄兒錢必華也記得清清楚楚。」
  他語音忽滯:「這孩子……」,然後面露淒然然色:「是個有骨氣的人,頭一年敗後,他與駱寒相約第二年一見。第二年,他整整磨練了一年,一年之中,幾乎沒有說上三十句話,埋頭苦練,就是為了找回自己當初的傲氣。當時他瞞得我都不知道,後來才聽說,第二年他又獨自去了騰王閣。」
  他面上神色恍如一歎:「他即與駱寒有此一約,他的驕傲迫他不能不去——哪裡跌倒哪裡爬起來,這孩子、有種!」
  說著,他冷睨向端木沁陽,神色分明說他江南六世家被袁老大欺凌至此也不敢出頭,完全無種。然後他面上紅光大盛:「他要與那駱寒再度比劍,可駱寒那廝,卻只厭我侄兒礙他聽曲。琴曲聲中,他嗆然出劍,一曲未完,他就已再次劍敗我那必華侄兒於他弧劍之下。這一敗,也就此讓我那好侄兒心如死灰——打死他也難信,經過一年苦練,他還會再次挫於那小自己近十歲的少年劍底,而那傢伙,說起來也只怕剛滿十五。我侄兒回家之後,便不言不動,三四日水米未進。他媳婦請了我去對,我才知道。一見我之下,他還什麼都不肯說,陪他呆了半天,他才問了我一句『伯伯,這天下,當真有天份這兩個字嗎』?」
  他想來心中大恨,忽揚首向天,引吭高歌道:「……秋水長天折翼飛!」
  他聲音粗嘎,唱起這曲來,滋味可與那小姑娘全然不同。一句唱來,滿座慘然。都是習武之人,自然識得錢必華心中之痛。只聽錢綱怒道:「天份,什麼天份!習武就靠苦練,可恨那駱小子,劍不留情,兩次比劍,已誤我侄兒必華一生。我這次聽他敢又來江南,就已發誓,定要把那小子搜出,與他一鬥,看看他弧劍之上到底有多大能為!」
  說著,他意態似狂,朗聲嘯道:「恩仇三更報,天下一言決!」
  這十字正是他刻在他金山之上老龍堂口的楹聯。握傳,錢綱此言一但出口,不論什麼恩仇,縱流血殺身,老龍堂上下子弟三千,也必求一報。而至今以來,江湖上似乎還沒有錢綱手下十字之敵,在他十字斷喝下,無人例外,劍辱身死。這些年,稱得上在緹騎之下,猶敢快意恩仇的,也只有他了。
  端木沁陽面色大變,他與王饒雖背靠文家,卻也不敢與這老人當面翻臉。只聽那嘯聲干雲,直震動整個廟會。店外之人聽得,只怕人人如聞錢塘江湧、老龍高唱、心驚色變。錢剛一雙赤紅的眼眸已盯向小英子,嘿然道:「嘿,那姓易的小朋友倒是交上了個血性朋友,算他命好——你說,你是不是碰見了他,他受緹騎之逼,教你此曲,叫你傳唱江南,找那駱寒出來,托他有事?」
  他這一變臉,不再是剛才那個禿頭紅面的平常老朽模樣,小英子只覺他威風凜凜,神色慨然,如直欲折人而噬。小英子不由牙齒打戰,嚇得渾身發抖。她的爺爺卻站起身,上前一步,護住她,抗聲道:「是又怎樣,不是又怎樣?那駱小哥兒就是強你百倍,可不是靠欺負我們這些衰翁幼女來抖威風的。」
  錢綱大怒,就欲一掌向那瞎老頭摑去,但又覺不妥,強強忍住,但一身氣勁直欲爆開,找不到對象,郁懣難言。一刻,只聽他座下那張條凳「吱呀吱呀」,開始抖動,只一瞬,便已應聲而裂。好錢老龍,身子竟就成了馬步原地不動,憑一股氣勁把已震裂的凳子硬粘在臀上。端木沁陽大驚,倒不是為了他坐碎板凳這種功夫,只為這一碎分明出於無意。錢老龍自顧身份,一揮手,吩咐孫老大道:「小孫,你把這兩老小給我帶回去,送到金山總堂,傳話江南,如果駱寒想要見這兩人,就說已被我錢老龍帶走了。他如有膽,叫他金山之上,老龍堂一見。」
  孫老大應了一聲,就向瞎老頭祖孫走去。那邊王饒一動,他們來也是想擒住這小姑娘、迫駱寒一見的。他身邊的端木沁陽卻暗暗一把拉住了他。
  王饒到底是巨寇,直魯一些,端木沁陽已與他附耳道:「咱兄弟倆拾掇不下這老小子。」
  王饒面上一怒,看了錢老龍一眼,只見他神威凜凜,不覺氣勢一洩。他也很自信自己的武功,但讓他獨挑這據傳武功可名列江湖甲榜的錢老大,他可還沒那份魄力。這時就聽一人緩緩開口道:「止步。」
  ※※※
  那人是衝著正逼向瞎老頭祖孫倆的孫老大說的。孫老大一愕,就待反罵,可那一聲雖不高,但堂堂正正,震得他耳鼓生痛,分明說話的人是個武學好手。眾人一驚,抬目望去,卻見坐在店角的那個三十餘歲和那祖孫一起進來的一直沒出聲的漢子已一掀斗笠,露出一張國字臉來。他面上神威凜然,有一種千軍萬馬中衝撞過來的氣度,讓錢老龍也不敢小視。
  端木沁陽「啊」了一聲,已認出他是誰,面露驚色。
  錢綱也覺對面並非凡俗之輩,喝問:「何人?」
  只聽那人沉靜道:「劉琦劉大帥帳下左騎將軍周飛索。」
  原來他就是「長白飛索」周飛索。要說軍中好漢,能讓江湖上漢子敬服的可並不多。這不多幾人中,他可當真算得上一號。周飛索當日親冒矢石,功成百戰,殊死立勳,提起來,無論婦孺、無人不敬。他手上的大小鎖喉一十九手,名噪三軍內外。強悍如金和尚,當日也不過一招之下,就已要折在他的手上,如不是王木拚死相救,今日江湖中已沒有他這號人物。這次易杯酒叫瞎老頭祖孫前來,叫他們先找到周飛索相護,也算所慮周全。但只怕,他也沒想到,緹騎雖不好與周飛索公然翻臉,但還有錢老龍這橫岔而出的一段樑子在。
  他托付周飛索的就是憑一張『逃死令』。當年劉琦與他相重,曾送他十一道「逃死令」,曾雲,「逃死令」一現,軍中將士,帳下私密,無論天大的事,只要不干朝政,必當效命而為。當日杜淮山就是憑此一令救了金和尚、王木與張家三兄弟五條性命。周飛索一向甚為欽敬易斂為人,加上與劉琦淵源,接了這逃死令,自然答應相護。他是有膽為有擔當的漢子,縱然橫暴當前,也不能弱了軍中聲威去。
  錢綱為人雖強橫,但也能敬人勇武。他望向周飛索,沉吟道:「原來是周將軍。」
  然後他把臉一拉,冷冷道:「可惜你非我敵手,易杯酒這回算料錯形勢了,這老小兩個,我帶定了。」
  周飛索並不發怒,似也知他所說乃是實情,卻一掀袍褂,腰中就露出一面銅牌。他摘下銅牌,「啪」地就拍在了桌上,定聲道:「錢老龍頭,駱寒的一劍之利你可以不理,易杯酒的面子你也可以不買,但這面牌子,總向你討得下這個人情吧。」
  眾人向那牌子看去,只見牌上用陰文瀏金書了個「劉」字,上有御賜字樣,這可是劉琦劉大帥的令牌。端木沁陽不覺一愕——中興四將,家國柱石,劉琦令牌一出,這個面子可就大了。錢綱低頭想了一會兒,忽揚頭笑道:「你別用劉老兒的一面牌子壓我,他要不忿,叫三軍把我老龍堂三千子弟全給滅了去,我錢老龍可不吃這一套。」
  然後他「嘿」聲道:「家國,什麼家國?我不認它。這東南地境,當年又何嘗不是我錢家的私物。」——他這話說的也是,他原是人稱「海龍王」的錢繆的子孫,五代十國時吳越國就是錢氏所創。只見他一揚下巴,沖孫老大吼道:「拿人。」
  孫老大走上前兩步,一雙大手就向前抓去。手才伸出,耳中就聽周飛索喝道:「慢來。」
  然後孫老大就見黑影一晃,然後手腕一緊,一條黑索就纏住了自己手腕。然後那長索一抖一沾,然後向後一甩,孫老大就忽忽悠悠地被擲出了門外。周飛索身子一躍,就已擋身在瞎老頭祖孫身前,而那條夭矯如蛇的長索已重又縮回入他的袖裡。
  錢綱就大笑站起,這一站,本已碎裂的板凳再無所粘附,頹然倒地。只聽錢綱大聲道:「周老弟,我知你功夫不錯,百戰成名,來之不易,但你非我百招之敵,你且三思!」
  周飛索也知自己對上錢綱這等高手實是有敗無勝之局。只見他長吸了一口氣,定定心神,冷肅道:「這世上,必敗的仗就不用打了嗎?如都這樣,不是強悍肉食者永遠為王,細碎小民永受凌遲,這江南膏腴之地早該獻給北方強悍之兵了。」
  他一伸指,雙手互捋,只聽指節中爆出聲聲脆響,鎮定道:「錢老龍頭,你我都是使指掌功夫的,所用功夫又都名稱為『爪』,今日我這大小鎖喉一十九手倒要會會名動長江兩岸的『老龍爪』。」
  說著他已一躍而起,開聲道:「錢老龍頭,請!」
  「請」字未落,他一手如喙,一手如鉤,上取錢綱喉頭,下擊錢綱小腹,已然出招。
  錢綱不由也佩服他的膽色。自從自己名成,十多年來,幾乎已沒人敢主動向自己伸手挑鬥。他身形暴起,一雙手上筋脈斑駁,就向周飛索啄來之手罩去。他一出手,一條寬大的衣袖不由就向膀上褪去,露出了一條青筋莽莽的手臂,如松根虯曲、龍鱗猙獰,當真稱得上「老龍爪」三個字。
  周飛索一見他出手,心中就「轟」了一聲,知道自己必然不敵。他面色一凝,以巧打力,以快打慢,大小鎖喉一十九手迭次而出,旁邊旁觀的端木沁陽與王饒互看一眼,心中感慨:「盛名之下無虛士,周飛索名動三軍,果然非凡。」
  但錢綱的老龍爪卻更見凌歷,只見滿場之中,都是周飛索的身影,只偶爾會見到他那松根般的老臂。但只要他爪影一出,披虛搗亢,一下就瓦解了周飛索苦心凝志的攻擊。端木沁陽與王饒相顧失色,心中暗叫:果然高手!虧得自己適才並沒冒險相犯,否則,今日……
  兩人腦門上冷汗滴滴而下,不敢再想下去。
  場中轉眼已鬥了十數招,忽見錢綱光頭上汗氣一騰。他喝了一聲,左手一爪就向周飛索右手啄式拿去,他這一下火候掐得極準,全不容周飛索騰挪躲避,一爪就已抓住了周飛索右手,然後,另一手也不閒著,五指一扣,又已抓向周飛索左手,他這一招卻是『左右交征』,口中笑道:「周將軍,你輸了。」
  周飛索雙手俱已入他掌握,面色一變,知已掙不脫,更知自己內力遠較錢綱苦修多年的「老龍飲水」為弱。但他雖敗不退,反而先發內勁一攻,錢綱一愕,他也不想隨意傷了周飛索,與劉琦帳下結仇。就在他一愕之際,周飛索右袖衣裳忽蠕蠕而動,他雙手被制,虎腰卻一擰,藉著多年勤修不捨的腰勁兒,袖中飛索已一縮而回,從腰間裂縫擊出,直捲錢老龍胸口。錢綱一驚,含胸一避,也沒想到他還有這招。沒想那索子真意並不是襲他,反向那瞎老頭祖孫二人捲去。索長丈許,登時捲住瞎老頭與小英子之腰。——好周飛索,雙手被抓,卻藉著腰勁兒一擺,口裡喝了聲「走!」那瞎老頭祖孫卻已被他這一甩送出了門外。端木沁陽倒吸了一口冷氣,實沒想他還有此一著奇兵。錢綱眼中一怒,手下用力,只聽「咯」地一聲,周飛索尾指已斷,張口幾欲吐出一口肺血——這一著,不只傷他手指,實已攻入他手太陰肺脈。
  錢綱撥步就向門外追去。那長索這時卻已捲回周飛索腰際,他左手一扯,已抓住索把,索頭一抖,直擊錢綱面門。錢綱含怒一避,喝道:「周將軍,別不知進退。」
  周飛索沖店外喝道:「你們先走!」然後長吸一口氣,人已穩穩停停地立在門口要衝,冷冷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小將是敵不過錢老龍頭如此凌歷的老龍爪,但周某承諾之事,雖身死名裂,也必須辦妥。」
  錢綱怒道:「外面都是我老龍堂的人,你以為攔住老夫,他一個瞎子一個小丫頭就跑得了嗎?」
  周飛索不管,穩穩擋在錢綱面前,口角帶血,卻不退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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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端木沁陽見他二人對峙,自為得機,要撿這便宜,沖身邊四個年輕人一使眼色。只見那四人悄悄起身,就向店外潛去。錢綱一張圓臉忽然漲紅,大笑道:「哈哈,我錢老龍十年未出手,大家都不把我當回事了,——都給我站住!」
  他最後兩字是「咄」地一聲喝出,只見落在最後面的那三個年輕人心神受震,身形俱一停,當場阻住。卻有一個身量較高功夫不錯的,自恃藝高膽大,心頭雖震,反加勢向門外撲去。錢綱一聲怒喝,遙遙一爪就向那小子抓去。端木沁陽與王饒已齊道:「不好」,同時出手,無暇救人,先攻敵所必救。錢綱已動狂怒,一爪轉向後揮出,迫退他二人,另一腿再出,踢在一塊碎木上——正是適才他所坐碎的條凳上的一塊木楔。然後就聽門口一聲慘叫,卻是他踢出的一根木楔已貫穿那年輕人後腦。他隨手擊開端木沁陽與王饒攻勢,大喝道:「都不許出去。」
  門外忽傳來兩聲馬嘶。周飛索面上稍安,原來他帶來的還有手下,否則知外面俱是老龍堂的人,他也不會把瞎老頭祖孫輕易送入虎口。
  他外面的兩個手下似甚了得,只聽孫老大一聲痛呼,他們已搶得那祖孫上馬。錢綱大怒,喝道:「擋我者死!」
  他這一喝,當真有千軍辟易之威。端木沁陽與王饒雖與他之間已添了一段血仇,在這一喝之威下,不由自主縮身退了半步,然後對視一眼,臉上登時脹紅。要待進擊,卻無膽色,心中愧於自己的懦弱,更是鬱怒。那錢綱身形怒張,就欲向店外撲去。
  周飛索的眼中忽添了絲寂寞的神色。他不退,獨當錢老龍之威,手一抖,飛索就向錢綱纏去,這一下,他已用全力。錢綱也不得不一頓一避,但是他凶性已被迫出,口裡喝道:「恩——」
  端木沁陽大驚,知道錢老龍凶性已動,已運起了他的「十字殺人」之法——『恩仇三更報,天下一言決』!據傳至今還沒有人能逃得出他這十字斷喝下的悍厲出手。
  周飛索此時要避還來得及,錢老龍喝出第一字時,手下還給他留的有餘地。死生當前,周飛索雙目中的蒼寂之色反一閃不見,留下的只有陣前軍中十蕩十決後的機警與果勇。他左爪右索,欺身而上,左手大小鎖喉十九手霹靂而出,而右手長索如龍如蛇,如卷如騰,酣暢凌厲地向錢老龍傾力捲去,竟使出了他畢生也未使出的好招。
  錢老龍面色一沉,喝道:「仇!」喝聲中,只見他一向不大動的身形忽然展起,一雙松根老臂在索影中或拍或打,或擊或抓,滿天的爪影登時衝破了索影。然後他口裡一字一頓,叫道「——三——更——報!」
  三字之中,他爪影如山,滿廳滿堂都是兩個高手的忘死出招。兩人的身形往復進退,卻均越撥越高,漸漸是於空中酣戰。眾人屏息而看,只見滿天爪影中,已分不清哪是周飛索,哪個又是錢老龍,只見龍文鞭影,尖銳悍厲。只是這麼從地上騰起不足一丈的短短一刻,眾人只覺其間之驚險刺激,往復得失,猶如一個時辰那麼長。兩人升至丈餘高,錢綱最後一字已喝完,只聽空中「砰「然巨響,然後兩條人影疾速落地。兩人立定後,才見周飛索的那根長索被震得寸寸碎裂的索身從上空緩緩而落。
  周飛索胸骨塌陷——沒有人能從錢老龍「十字殺人」中安然脫身,縱勇奮如他,也是不能。但店外蹄聲疾響,已經奔起。周飛索面色中有一種心安的味道。他不看錢老龍,也不看端木沁陽,卻回首店外。店外人聲依舊。——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雲和月——這他曾奮鞭策馬保衛過的家國細民呀!周飛索只覺心中被一種寥落的豪情與感動充滿。
  死前他只想到了一件事:那祖孫已安然逃走,他沒負淮上之人所托。這一生,酣暢淋漓,他做為一個男人,沒有白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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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店裡適才潛入的那個軍士卻於這時無聲出招,偷襲錢老龍,他卻是轅門中的『鐵馬』,本為端木沁陽與王饒追蹤而至。如此情形他本不必出手,但轅門七馬中,要數他的性子最為爆烈,看著周飛索之死,不知怎麼他就有動於心,為此一動,他也要出手一搏。何況他受令而來,對這祖孫倆也勢在必得。適才礙於周飛索,他沒出聲。錢老龍一聲斷喝,回掌一擊,已擊退了他。他掌殺周飛索,周飛索死前的豪情只讓他愕了一愕,但也只一愕,擊退『鐵馬』常青後,他不顧追擊而至的鐵馬,撥步而出,一步就跨出店外。店外地上卻躺著受了傷的孫老大,錢老龍只看了孫老大一眼,抬目一顧,發足就要向那兩匹快馬奔去。他這一刻腦中只有自己萎靡不振的侄兒與自已要了的私仇。卻聽空中樹上忽傳來一聲清喝:「錢老龍看招!」
  那人也當真光明,偷襲之前還加上吆喝,錢老龍一驚,不知還有什麼人敢對他出手。那人雖喝叫在前,但畢竟是偷襲,倒也難說是卑鄙是光明。好錢老龍,聞聲已知是硬敵,沉腰蹲馬,轉腰停步,伸爪就向來掌擊去。這一接勢起倉促,雙方卻均已拼出全力,只見錢老龍腳下塵土一蓬,爆出一大片黃塵來。黃塵中,那人影借力連翻,直向正奔遠的兩騎追去。他這一下身法極為高妙,借了錢老龍的力,只幾勢,疾愈奔馬,竟當真追上了那兩匹馬後面一匹。他一拉馬尾,人已翻身而上,伸手撥落馬上騎者,奪過他手中之鞭,一鞭向前面一馬上騎者抽去。那人一閃閃不開,已被他抽落馬下。這時才見他唉了一聲,吐了一口閼痰,回首道:「錢老龍呀錢老頭,龍頭九爪,果然厲害!」
  凝立當地的錢老龍只覺胸中一陣翻湧,而偷龔他之人看來也好不到哪裡去。
  說話之間,那人已控住兩匹馬,載著瞎老頭祖孫兩個絕塵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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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錢綱雙目冷冷地望著那雙駒遠去。有一會兒,孫老大方才爬起來,蹭到他身邊,這還是他頭一次看到自己龍頭也有失手的時候,被人算準時機撿了個現成便宜。
  店內『鐵馬』已退,端木沁陽與王饒已走了出來。王饒望著那人身影驚道:「華胄,是右土華胄。」
  端木沁陽嘴角一扯,低聲道:「要速報與畢小兄知道。」
  王饒點點頭,他們幾人惡狠狠地看了錢老龍一眼,抱著那年輕人屍首回身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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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錢老龍卻看都沒看他們,眼裡仍望著華胄去向,雖知對方討巧,自己又是在力戰周飛索之後,於倉促之際出掌,但他也分明感到,這個華胄分明已足有與自己一戰之力!
  嘿嘿,袁辰龍,袁老大——他到底是什麼人?他轅門之下,只一右土華胄竟已如此厲害。錢老龍抬首看看天,江南已平靜了好久,自駱寒一劍東來,真是說得上的人物一個一個都已冒出來了。
  ——這場爭搏,豈非也越來越好看?
  錢老龍胸中怒火初涼。他本是個一怒如沸,一靜如磐的人。江船九姓,俱出身帝胄,這麼多年風風雨雨,興興亡亡地走過來,本就有著比他人更透澈的觀局心境,也潛藏著比他人更高揚的佈局傲氣。
  錢老龍唇角一抿,於無聲處一張老臉上筋暴色青地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