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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斬經

  開封府這些日子以來大家的燈都滅得格外早。
  晚上也再沒有人敢上街了。因為,斬經堂與災星九動的對決已全面在整個開封城發起。
  那像是一種無望的搏殺。有時只是一兩個人的,有時卻三五成群的拚殺。斬經堂下子弟原本是最團結的子弟。他們也不知這樣的拚殺有沒有結果,他們甚至不知道他們的老大現在到了哪裡。可只要故十爺一聲令下,他們就在暗處冒了出來,拼了命地在街上拚殺。他們都是毫無顧忌的人,他們只是要在這王權當頭的天空給自己掙扎出一點「活」的餘地。
  但很少會有百姓看到屍體。屍體一出現就都被掃埋乾淨了,開王爺是個喜歡誇耀安定的人,他不要人看到那些屍體,他要維護他表面的「清明」之治。
  這是府衙的事,也是寧默石的事。那些屍體,不也是對羽翼漸豐的師爺最好的警告?只是清早起來,暗污的街石上常有幾攤已凍住的褐色血跡。幾天下來,斬經堂的反抗極壯烈。他們在暗處,雖時刻被追殺,但一次次刺殺也不間停地發起。災星九動裡的幾個主要人物據說已被滅了三個,還有兩個在家裡養傷。
  但還是沒有人知道斬經堂的京展老大藏身在哪裡。
  ——為什麼會一次次來到這個陋屋?
  阿榴坐在一盞昏暗的燈邊,這麼不停地責問著自己。
  她本不該再來的,她對自己有個規矩:她可以勾引人,但決不會和誰有第二次幽會!可從那天被京展強迫後,早已打定主意不再來的阿榴,居然在滿城裡都在追殺斬經堂子弟時,忍不住來了第二次。
  她吞了一口煙,覺得、自己竟然都不瞭解自己。
  本來以為自己不過是來看看玩的,該不會再碰到那……殺千刀的京老大。她就想看看,那麼強橫一世的人,比她還要遠強橫出百千倍的人,在這種追殺下,看看他侮辱過自己的屋子。
  可真沒想,竟那麼巧,竟會在這陋屋裡真的碰到了他!
  這裡,原來就是他的暗巢。而且那次無意重會後,以後,他居然還敢來,並不擔心自己揭出他這個藏身之處!
  她也居然就又一次次在他身邊睡下。一個帶了傷,渾身血腥,像對什麼都已絕望的男人,那麼急吼吼地來摸自己。生命中有曾這麼被需要過嗎?
  然後,第三次,第四次……她也不知道為什麼會一次次地來這裡。
  這,已不僅僅是對默石的負氣。
  默石的身子是單薄的,可他的性子卻是極強的。可這個男人不同,這個綽號「匪精」的京展不同。他看著是那麼強壯,這些日子來,他幾乎每夜回來時都帶著傷。他雖不說什麼,但烏黑的眼神裡有時會晃過一點恐懼,那是他決不會在別人面前稍露一絲的恐懼,可為什麼偏偏會這麼坦白地露給了自己?
  自己,可並不像什麼「賢妻良母」……阿榴苦澀地笑了,更何況,他們這算什麼親熱,只能算最下流最卑鄙的野合而已。
  但那男人的眼神,像……裡面藏了兩只怕得哆嗦的兔子,他就這麼把一點情緒的私密袒露給了自己,而自己偏偏竟接受了,接受了就是等於承認了兩人間一些不可言說的隱秘。
  他倒不光是在身體上需要自己……阿榴有些茫然,卻又有些近乎「幸福」地想。女人只是想不通。這些日子,她的心裡都是亂的。但直覺,京展在好多地方,作為一個江湖人,跟她在本質上是相通的;而默石,無論她怎樣來愛,那樣的人在命運中也只是能拿來給她遠遠地望的……
  她不想多想了,放任臉上的神情一片空白。
  ——跟這個匪精在一起,起碼有一點好處,她不用強迫委屈自己,裝出個什麼姿態來。空白就空白,不愛就不愛,身體就身體,哪怕,床上的求索也可以任由著她大膽的,甚至有時惡意地故意不顧及他的傷處的……就是這樣,也不用覺得有什麼「對不起」。
  沒有欠負的親密原來最好。她臉上浮現起一點笑影:默石的五官看起來再怎麼精緻,甚至都精緻得像個孩子,但其實、他早是一個男人了,成熟得不能再成熟的男人。而這男人,其實、還像個孩子……
  他每次來見她,哪怕再緊迫的追殺,居然都還會順手借來一些花裡胡哨女人裝飾用的東西:有時是釵,有時是手鐲子什麼的……那品位真的俗艷,俗艷得、讓阿榴看了,都覺得有那麼一點……惡,可惡中,又像摻雜上些……討喜。
  他不像默石,默石的品位是極高的。但默石給她的東西只能看,遠遠地看,彷彿那精緻都精緻到不屬於她的世界裡。
  門輕輕地咯吱一響,一個黑色的人影就閃入了門裡。
  門內的燭光暗得算有那麼一點光亮。阿榴正坐在燈前,臉上鴿子蛋大的瘤子露著,與這小小陋室倒有點天然的貼切意思。
  閃進來的京展進門就往床上一摔,四仰八叉地躺倒。
  女人看了他一眼:「又受傷了?」京展「嘿」了一聲:「他們下手夠狠,這次傷得我不輕,可我也殺了六個災星九動手下的王八羔子。」
  女人往他身邊一湊,手裡拿著蠟燭,掀開他的上衣。京展的眼睛猛地熱了,攔腰一抱,就把那女人的身子抱上了床。
  阿榴悶聲道:「傷成這樣,還想作死?」京展就嘿嘿地笑了:「我拼著力氣活著,不就是為這個?」他的聲音裡有一種鬱悶,那是無可發洩的力。他忽然看向阿榴臉上,這世上,大概也只有他可以這麼毫無避忌,帶著一點愛意、帶著一點惡意地看著她的臉,直接面對,毫無迴避。
  ——從那日運河碼頭重創回來,看到屋裡的這個女人,他不知怎麼就生起了一點「知己」之意。是因為死亡的催逼嗎,還是為了,他們,雖不瞭解自己,卻像反能瞭解彼此?
  阿榴由著他的一隻手掌探進衣內,手裡卻利落地剝下了京展的上衣。
  一條刀傷,蛇一樣地從後背肩胛骨一直蜿蜒到那男人腰胯裡,阿榴看著都打了一個哆嗦:「夠狠」。說著,她忽嘿聲道:「刀上有毒!」
  她的手也夠快,先不止血,反催亮了那燭焰,直向那傷口上燒去。
  京展痛得一咬牙,眼睛裡卻是烏鴉鴉的笑:「你他媽的更狠!就是要止毒,你們七巧門就沒更好的法子?」
  女人伸手一攏額前的頭髮,冷淡道:「起碼沒有比這更快的法子。」那燭焰貼著男人的尾閭一直燒上去,阿榴從懷中掏出了個不知什麼名堂的瓶子,倒出些白色藥粉,撒在那傷口上。那藥末被燭焰一燒,直冒藍焰。
  男人的臉上肌肉已抽搐到一起,口裡低聲罵著:「你這個娘兒們,真是……他媽的!除了我,這世上怕也真沒誰能真正消受得了你。」
  那藥粉的藥效果然很好,燭焰燒過,就在傷口上面結成了一個痂,生生把那男人背上的傷口封住了。
  女人才給他治好傷,男人一翻身,就已壓在那女人身上,直勾勾地盯著女人全沒用頭髮遮掩的臉,一下就壓下去。
  女人哼了一聲:「作死!」男人卻嘿聲道:「沒錯,我姓京的就是死,也要是『做』死的——而不會被哪個王八羔子真個殺死了去!」
  庶士園中,女人卸下了頭上的簪。那是京展這次給她帶的。她當著京展的面會插上,但只要一回來,就會馬上卸下,丟在一個自己永遠不會再開啟的妝奩裡。這裡是默石的家。她決不會讓那些……髒東西出現在默石眼裡。
  她呆呆地望著鏡子一坐就可以坐一上午。
  可今天半夜,京展傷重了。她不只帶回了京展送她的釵環,還帶回來了……
  寧默石的身影出現在鏡子裡。阿榴輕輕舒了一口氣,慶幸自己及早卸下了那簪子。否則,那份艷俗只怕會惹來默石在心裡嘲笑自己。
  默石的眼神還是那麼清寧淡定的。只聽他笑道:「阿榴,在家裡也悶得好久了,有沒有想過再次出山?江湖道上,不也有個『女神捕』婁燁?我的事太多,六扇門的事我顧不過來了。你這麼能幹,功夫又好,願不願幫我打理打理那裡?」女人茫然地點著頭。
  她其實沒聽清默石在說什麼,但默石無論說什麼她都會點頭答應,真心地答應。她的眼睛正空茫茫地看著鏡子裡默石的影子……那樣的眼,那樣的眉,爽俊得她恨不得……但,所有的熱情都怕唐突了她心裡那爽俊的影子,哪怕他的笑天天近在耳畔。
  女人的脖子滑滑的,因為想起曾有一種溫柔沿頸而下,想起那個合巹的夜晚,那是她唯一一次見到他眼裡有一點男人的熱情,手輕輕地在她頸側滑過一次。
  一想起那一刻的觸覺,女人心裡猛地一跳,她看了眼內室的門,突生悔恨,像有什麼要從喉嚨裡跳出腔子外去。
  開王爺哈哈大笑,他終於得到了京展的消息。為了對付斬經堂,他手下的災星九動幾乎也折損了一小半。十天半個月地過去了,雖殺得斬經堂雞飛狗跳,運河碼頭已落己手,斬經堂總堂也被徹底毀去,但還是沒摸到掀翻京展的老底。京展的老底就是他的人頭。
  可開王爺這時像毫不介意,也全沒怒意。他的笑聲裡全是一股世俗的好奇心:「怎麼?你說,原來京展那小子最近是和寧師爺的那個女人攪在了一起?」他屬下點頭。
  開王爺就更樂了起來:「就是那個瘤面女?」他不可思議地搖頭,更開心了起來:「這傢伙對於女人的口味可真不怎麼樣!」說著他站起身子就走,「怪不得我們這些天找不到他,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那小子上次重傷後,原來躲到了庶士園裡。嘿嘿,那女人果然是江湖出身,好厲害,那麼精明的寧師爺被她這一頂綠帽子戴得沒知沒覺更沒脾氣,只怕直到現在還蒙在鼓裡。」
  鬼楚問道:「王爺,咱們這是要去哪裡?」開王爺大笑道:「哪裡?有這麼好的消息,咱們還不快點兒告訴寧師爺去!」
  他這時真的很開心——寧師爺雖相當能幹,幾乎相當於他的左膀右臂,但和那麼陰鬱的一個人在一起,加上當年西林春鬧出的那一點事,還有最近西林春在榴蓮街出的醜事,開承蔭就對寧默石始終有那麼一點芥蒂。
  現在好了:老子的王妃不本分,你這個號稱精明的寧默石也好不到哪裡去,不一樣給那瘤女人戴上了綠帽子!烏龜王八一條籐,看你以後還清高到哪裡去?
  鬼楚問:「那京展雖傷了,但老虎還是老虎,要不要盡帶了人手去?」
  開承蔭卻大笑道:「不用,只你們三個沒傷的跟著就行了。你當寧師爺是誰?他手下又是誰?嘿嘿,有他在,京展這回還怕他飛到天上去?寧師爺可不像你們一樣老給我白丟面子。」
  鬼楚的臉上醉蝦似的紅了紅,開王爺已大笑地走了出去。
  庶士園的小花廳,阿榴悄悄地走了進來,一進來就看見花廳裡設了一桌筵席。沒什麼外人,看來只是默石要和自己在一起而已。
  ——剛才他不是還在接待開王爺嗎?
  開王爺輕易很少屈尊到這庶士園來,但只要他來,卻一向不慣於別人輕慢的,默石怎麼會丟了他專門宴請自己?
  寧默石靜靜地坐在桌邊,阿榴在他對面坐下來,坐下來後,才發現,桌邊只他們兩個人,桌上卻放了三副杯箸。
  阿榴微微一愣:「怎麼,是不是開王爺也要同席?」開王爺一向很給寧默石面子,這樣的同席共飲也是常有的事,阿榴也不是沒有陪過。
  寧默石的神色卻很肅冷,甚或有些哀傷。阿榴直直地到盯著他臉上,只見他輕輕地搖了搖頭。有一會兒,阿榴才漸漸明白過來,她聽著自己慢慢地說道:「你、都、知、道、了……」
  寧默石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那一個杯子,原來是準備給京展的。阿榴只覺一股冰涼從自己頭上浸下,從手到腳,都涼了下去。
  好久,她才苦苦地道:「原來,你根本從開始就知道。你慫恿開王爺追殺斬經堂,只是為了報復我而已。你甚至知道,我勾引的第一個男人就是斬經堂下的子弟。」寧默石側過了頭,還是沒有說話。
  阿榴卻覺得體內的淚在流了。她倒了一杯酒,猛地灌下。
  卻聽寧默石說:「阿榴,既然你給我們庶士園帶來了客人,那還是請他也出來吧。」
  阿榴輕輕地舒了口氣,事已至此,也由不得她了。她一揮手,身邊的一個僕傭就走了過來,阿榴交給他一把鑰匙——沒錯,京展身上這次的傷不輕。這些天,他就正躲在庶士園裡。
  她,把他關在了她獨處的內室,一個除了她誰都不敢打開的門裡。
  阿榴喉中已飲下的酒這時似才回過味來,只覺,滿嘴牙齒,顆顆都是辛辣辛辣的。
  京展走進屋來卻沒坐向桌邊,他遠遠地睥睨著,遠遠地在門口一個瓷凳前立住足,眼睛裡黑黑的,壓不住的嘲笑之意。
  小花廳內,氣氛一時緊張得讓人窒息。猛地一陣拍巴掌的聲音響起,卻聽一個人笑道:「哈哈,匪精!哈哈,京展!咱們終於見面了。開封城裡,我是明著裡的老大,你是暗著裡的老大,今天總算有緣碰到一起。」
  然後,一個胖胖的身影從屏風後面走了出來。他走到寧師爺身邊:「還有這個不愛說話的白道老大,嘿嘿,今天,咱們三個人總算碰到了一起。」
  京展的目光一凝,冷硬道:「開承蔭?」開王爺大笑道:「有意思,有意思!你居然還認得我。開封城裡,敢當面直呼我名字的大概也只有匪精你。」他越發歡暢地笑了起來,一雙小眼內滿是好奇:「你的膽子真的是很大。得罪我也還罷了,連寧師爺這樣的人你也敢得罪?你呀你,真的是誰的女人都敢勾引!我的女人也還罷了,她雖漂亮,但他媽的天生賤!可怎麼寧師爺的女人你也敢勾引?」他伸手做了個殺頭抹脖子的姿勢,微微一縮頭:「你可要知道,我的口味雖說怪,可還沒怪到你那個地步。」他掃了阿榴臉上那瘤子一眼,吐舌笑道:「對不住了,寧夫人。何況,寧師爺的女人,就算美如天仙,讓我再有興趣,可打死我我也不敢的。」
  他說的話似真似假,說完又瞇著眼睛一笑:「你就不知道寧師爺這傢伙到底有多陰損!我一向都得防著他點兒。因為,除了我以外,沒人知道他這個『兜底師爺』到底是怎麼個『兜底』。」
  他語中還在調笑,寧默石的面色忽變得有些微妙。開王爺已大剌剌地坐下,四平八穩地道:「說吧,那道密旨到底是個什麼東西?」
  匪精的臉色卻已變了,他惡狠狠地盯向了寧默石,他的聲音一下扯得好直,冷冷道:「沒想到,我京展英雄一世,最終會栽在了你和你的女人手裡。」只聽他怒著聲音道:「你恨我勾引你的女人我不怪你。可你要是男子漢大丈夫,以你的聲勢,憑什麼不自己出頭,卻要借開王府的勢力來對付我斬經堂下子弟?」
  他一出聲,外面的災星九動中的三人臉色就變了。鬼楚的目光中也有殺機與恐懼——他與巫毒並列災星九動的雙巨頭,面和心不和,一向互有猜忌,卻也一向知道,巫毒手底下的活兒絕對較自己只高不低。
  巫毒是開王爺請來的高人,而他,不過是開王爺身邊的私密。
  而巫毒,就是栽在這匪精手裡!
  匪精的手忽向懷裡一掏。他一動,花廳外的人就動了。
  可、一道慘白的光芒已在京展手中騰起!
  斬月輪——這就是匪精京展稱雄江湖黑道的獨門利器:斬月輪!
  他攻向的卻是寧默石,這屋內,只有他最弱最好殺。
  看來今天就是留下了京展,他也要拼回些本兒去。
  他出手極快,開王爺卻面色不變,一直在旁邊笑瞇瞇地看著。
  阿榴的身子卻忽然騰起。她一出手,就是兩把錐子。只聽她尖聲叫道:「我沒騙你,也沒故意害你,但你卻不能殺他!」她臉上的神色變得極為悍厲——不管有誰要殺寧默石,除非先趟過她的血身子去!
  有她擋在眼前,匪精的出手似也遲疑了一下。
  看到他的情分,開王爺在那邊不由開心一笑。阿榴的錐子卻收勢不及,一扎就扎進了京展的左肩裡去。
  開王爺在旁邊笑得更歡了,拍手道:「難得,難得,沒想到匪精這樣的強盜還真對寧師爺的女人有那麼點兒手軟的意思。寧師爺,你對這女人現在有什麼感想?」他說著行向桌邊,端起了一壺酒,自斟上一杯。
  匪精與阿榴面面相對,阿榴低聲道:「我、不是有意傷你。」接著她眼裡閃出的卻是兩道刃光,那是寧默石的貼身護衛出手了,他們就藏在窗外。窗子一破,刃光就起,直攻向匪精的身上。
  阿榴的臉色就變了,推了把京展,叫了聲:「你快走!」
  ——寧默石的貼身保鏢是名馳天下的三大鏢局聯手訓練出來的。有他們同時出手,只怕任誰也別想全身走出這小花廳去。
  而廳外,天知道是寧默石與開王爺布下的什麼殺局!
  她身子一擋,就向那兩道刃光擋去。匪精已被他推動,可他空中折身,斬月輪的光芒卻忽又暴起。
  這一次,他襲向的卻是開王爺。開王爺的眼光卻縮成了一根針,他「嘿」聲道:「我早料你如此。」然後,他的兩隻胖手一搓,一股肉樣的香氣就在這小花廳裡升起。
  他敢直面匪精憑什麼?
  「誰是開封城裡的第一搏殺好手?」——如果有人敢當他面問起這個問題,開承蔭一定會當仁不讓地回答:「我自己!」
  沒錯,他的「聲色手」決不僅僅是花架子而己。
  他一動,匪精身後門外災星九動中的三人就動了。他們已直奔花廳,追襲京展身後。
  廳外寧默石的兩大護衛繞過阿榴,也向京展身後追擊而去。
  斬月輪慘白的光華也劈不破開王爺那「聲色手」護就的防衛。身後的三個災星卻迫命似的追了上來。還有寧默石的兩大護衛。
  結局應該只有一個,那就是:京展死!
  阿榴眼中的眼淚忽然流了下來。
  ——勾搭上了自己,她早料到了京展最終也只有一個死局。
  ——無論他多強,他不過是一個黑幫老大罷了。
  那慘白色的強光已暗,因為它已止住,被開王爺的手夾住。京展身後的刀光卻已騰起。那是開王爺手下夾擊他的攻勢。這時,一道細小的銀光卻在開王爺身後升起。那是一把平常而鋒利的銀色刀子。
  那刀光一起,寧默石身邊的兩個護衛忽在災星九動三人全無防備之下,在他們全力攻向京展之時,就向他們攻了去。
  銀刀一插就插進了開王爺的後心裡。
  開王爺愕然回頭——絕命一擊,原來這才是真正的絕命一擊!
  他一掌拍下,可那一刀竟當真邪門,居然瞬息間已封住了他全部的內息。這一掌也就擊得是如此無力。它只是輕輕地落在了寧默石的肩上。寧默石忽然抬眼衝他一笑。
  這一笑好清好純,連阿榴的眼也花了——有多久沒看到他這樣笑過了?那像是當年那個純淨少年的無邪一笑,而這些年來,寧師爺早不再是他開王府裡的那個管賬師爺,而是名馳黑白兩道的一代智囊。
  他已好久沒這樣笑了,他現在穩健得像一個真正的男人。
  可他卻發出了孩子氣的一笑。似終於把握住了一點真正的歡喜。
  京展也忽然笑了,笑時露出一口森白的牙齒。
  他的刀緩緩劈下。而他口裡的話也慢慢地刺向開王爺的心:「他早知道你一向防備著他,他知道你的疑心大,可他也知道:你怎麼也猜不到他不用和我見面,卻用自己的女人跟我傳遞訊息吧?嘿嘿,你還當我是傻子?你才是真正的大傻子!接那道密旨的不是我京展,而是他。我斬經堂就是在寧師爺的縱容下坐大的,他為什麼突然要絕我門下子弟?可惜,你永遠不會想到一個男人和姦夫的聯手而已。」
  他刀氣已破開王爺氣息的防護,寧默石手中的刀柄也就在這樣的時刻輕輕按下。
  京展的斬月輪突然倒向,殺向災星九動中的三人。這一天,他等了太久了!那些買給阿榴花花綠綠的首飾可不是白買的,他在簪子、鐲子的中空內都藏了他的問題:寧師爺,你為什麼要殺我?
  他知道寧默石有心,自己和阿榴的關係瞞不了他。寧師爺也借阿榴釵飾回答了他的問題。
  開承蔭不敢置信地望向寧默石。寧默石慢慢地抽出刀子,刀鋒利得沒有沾染一絲血跡。
  只聽得他輕輕一歎:「這十多年,我還是不會武,但我研究過你。我只練了這麼一招。」開王爺低聲一歎:「你的一招,卻強過別人的千招萬式。」
  因為——你會造局。
  寧默石卻有些悲涼地看著開王爺:「你想來已知道開封城中流傳著的有一道京中傳出的密旨,策劃它的是當年封家的人,只是你絕沒有想到,那接密旨的人是我。不是斬經堂,而是我。」他的聲音忽然揚了起來:「旨意就是,皇上叫我暗地裡除你!」
  這一句話像是重重一擊,擊在災星九動那三人的心上。寧默石一向不用真的出手,他的話就是他的武器。
  ——鬼楚逃。斬月輪落下,災星九動中其餘兩人死。在開王爺嚥下最後一口氣前,寧默石忽很低柔地問:「你還記不記得這把刀子?」
  「你什麼都算計定了?」阿榴的臉上有著一絲苦笑。她把頭髮盤在了腦袋後面。結婚以後,她頭一次把自己的頭髮像個平常女人一樣盤起。
  她已不懼於在默石眼前露出自己的瘤子。她接下來的聲音卻比黃連還苦:「原來,我只是不知覺中可以讓你用來和匪精傳遞訊息的一個女子。」一揚頭,「可我一直還以為,我真真正正的是你的妻子。」
  淚流下來:「哪怕夜誘,哪怕艷遇,我還一直以為,我就是你的妻子。」
  庶士園內,已只剩下了他們兩個人。一切都平定了,開封府內一切平定。開王爺傳出的死訊是暴斃。他的幼子接替了王位,可他所有的一切勢力都要依靠寧默石。
  這傳嗣之舉是皇上那裡下的密旨。有他撐腰,當然開封城裡的一切都不言而喻可以擺平的。
  阿榴只有苦笑,只有佩服默石那深藏的心計。而那小王爺,就正是西林春的兒子。
  ——一切原來還是為了她,原來一切都是為了她啊!寧默石沒有說什麼話,他的臉色很疲倦很疲倦,他的整個人看著都那麼疲倦。他忽把手輕輕搭在了阿榴肩上。
  阿榴心中一跳,可只是槁木死灰似的跳了。她想躲開,可習慣了,終究沒動,終究還是習慣在這個男人面前這麼委屈自己。
  寧默石忽然開口:「阿榴,你可不可以幫我洗個澡?」
  阿榴不由一愣——什麼,洗個澡?他這時居然說什麼洗澡!
  可,他的舉動一向都有深意。阿榴默然半晌,輕輕地點頭。她還是不忍違拗他的意思。
  一個大大的木桶,香柏木的,木紋裡散發出一股死了的香意。
  水很暖,騰騰地冒著水汽。阿榴把自己的袖子挽起。她的左手拿著皂角,這情形她早已無數次幻想過了的,裡面倒沒有什麼聲色的意思,只是這情景,會讓她覺得,自己真像是默石的妻子。
  她畢竟只想做、他的妻子。
  ——默石真的很能幹。只一句話,就可以讓自己馬上感覺到自己是他的妻子。哪怕,西林春……還無比真實地在那裡。
  她眼角的餘光在看著寧默石。寧默石站在木桶的熱汽外脫衣。這還是他第一次在阿榴面前脫衣。他脫下了蒼白色的外衣,內衣也是蒼白的,然後是小衣,然後露出他蒼白的、極為勻稱的、卻已不再少年的身體。
  阿榴的目光拂開水汽向那身體望去,這還是她作為一個妻子第一次看到她自己男人的身體。
  ——默石長得可真勻稱。這樣的身體,如果想擁有,當真自己是癡心妄想吧?他確實該配的是西林春那樣的美女。
  她的眼光有些澀澀地向他身上看去,看著看著,只覺酸澀,眼中從未有過的澀。可然後,她不安起來,她這時才發現:他一切如常,只是腿間有一條細細的痕跡——這麼完美的身體下,有某一處竟有一道刀痕的。
  那是,……至陽穴!阿榴眼中的淚忽簌簌而下。她是七巧門的高手,七巧門一向精於暗算之術,知道怎麼樣表面上全無傷損卻可以去除一個人某一方面的能力。
  怎麼會這樣?她沒想到會這樣,她不要這樣!哪怕默石再對自己怎麼全是欺騙,哪怕他對自己再怎麼全無情分,哪怕他真的暗戀的是那個叫西林春的女人,哪怕他真的是一再地毫無情面地利用自己,她也不要他這樣!不要他悲慘成這樣!
  寧默石卻已輕輕地跨進了木桶,坐了下去。水淹沒了他的身體。他的脖頸挺直在木桶邊際,似乎在支撐著他的驕傲。他蒼白的皮膚很細緻。這一刻,他終於看著重新又像個孩子。
  他的身上並不髒,一點兒也不髒。他的口裡卻輕歎道:「我要好好洗洗,我身上,太多灰泥了。」
  阿榴的手拿著皂角在他的肩上蹭過,眼淚卻辟里啪啦地落了下來,一滴一滴落在寧默石的肩上。
  她想問、她想找出那些害了默石的人、她要讓他們生不如死!可她不敢問,生怕這一問,就打破了寧默石所有脆弱的自尊。寧默石忽然伸出了一隻手,露出水面,在水面上細細把玩著一把銀色的鋒利的刀子……正是他殺了開王爺的那柄刀子。
  他忽很堅強地道:「就是這把刀子。」
  「正是它,開王爺曾用它,把我生命的內容都摘了去。」
  ……那一日賬房的事後,開王爺所懲罰的人不止西林春一個人而已。他對寧默石的懲罰更加嚴厲。
  而且是在那場懲罰後,他才會那麼信任他的……
  阿榴咬著嘴唇,幾乎忍不住要痛哭出來——開王爺,原來是開王爺。默石要報復的不是自己,而是開王爺!
  她要咬住的還有她的哭聲。她忽然明白了默石為什麼能如此獲得開王爺的信任,出入內宅,全無避忌。為什麼他看開王妃的眼神會那麼怪……
  寧默石很安靜,一兩句地對她說著。他只需要一兩句。可阿榴卻情願他永遠不要再跟自己解釋。一切,都只是一兩句。
  然後,寧默石道:「阿榴,這些年,我真的好累好累。」阿榴哭都哭不出來了。他雖只是一句,卻已說盡了他所有的故事。她的手溫柔地在他肩上默默地搓洗。寧默石閉上眼,水汽漸漸淡了下去,只聽寧默石微弱地說:「好涼,不夠熱、總是不夠熱呀。」
  阿榴忙提起大水壺來續熱水。水汽重新騰起,遮住了她和寧默石寧靜的面孔,遮住了一切,遮住了所有的表情。
  寧默石靜靜地躺在木桶裡,想起他的十七歲……那個西林春悄悄來到他賬房的那香艷的一夜,那個他在漫天風露中傻站的一夜,那個他極力躲避的一夜……
  那一夜後,那個嚴厲的懲罰是什麼?那老得不能再老的王府太醫皺巴巴、髒污污的臉……還有,那一把刀子如何摘取了他所有快樂的理由……他的生命從此不再充實……那樣尖銳的一種鋒利……
  尾聲:
  寧默石是突然消失的。開封府裡,現在最有權勢的是一個女人。
  ——那是阿榴。
  寧默石把他在白道上的所有勢力都交到了那個女人手裡。
  那女人雖獨居庶士園,但、她現在可坐的是開封府六扇門的頭把交椅。
  「女捕王」阿榴,現在江湖中的人都這麼尊稱她了。白道上的鏢局武院每月都會送來為數不菲的紅利,她甚或還可以干涉開王府裡小王爺的養育。她接手了寧默石所有的權力。
  他不只留了一個空名分給自己,他還留給了她一個男人,一個精猛的、在黑道裡真正呼風喚雨的男人,他說:「匪精其實是個不錯的男人。」
  他看著她的眼:「不要因為我而懷愧,做你自己想做的。你沒有什麼對不起我,是我好多事對不起你。」
  ——那個綻放人間所有生命力的夏又來了,庶士園裡的草木欣榮,阿榴坐在園中笑了出來:不錯,她是「錐心女」,他是「匪精」,無論怎麼說,他們才是天造地設的一對絕配吧?
  可……一襲蒼白衣衫的幻影從眼角掠過,似已把她生命中所有對美好的期望捲裹而去。
  她面上恬淡地笑著。笑裡,全是一種睥睨的風情與在這無聊的生中最無奈、最無從選擇後尋找到的慘惡的生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