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剔透骨

  那個女人……彭碗兒搖了搖頭,今晚,他到底沒敢去樓中偷那一根頭繩。不知怎麼,在他心裡,他像很怕再去靠近這個女人。
  那個女人是什麼?她是煙,是謎,是浮在冬季午夜街頭的冷幽幽的霧,是站在樓頭只給人無意間遠望到的風景……
  相見只有兩面,但她給他的感覺,一切卻都又那麼迷離而強烈。不像彭碗兒慣常生活中的一切——彭碗兒慣常生活中的一切都是明白而又真實的:那些街巷,那個穿綠衣服的蘋兒,那個月老祠前的日光,那些城牆外面對甘五姑偶然湧起的義憤,包括他即將面對的生死,包括「七月十三」……那些都是明白而又真實的。
  而那女人,卻像他乞討生涯中在午夜街頭常常會看見的一層迷霧。
  彭碗兒想到霧,沒想霧就真的來了。
  那霧瀰漫在夜街上,自自然然地浮起,像路邊溝裡冒出的水汽。水汽在這夜街上冷凝,髒髒的帶著點街溝的味道,不太好聞,也有些詭異。
  彭碗兒還陷在自己的思緒裡,沒太注意。可那霧中的空氣似越來越涼,比正常的五月的夜遠遠的要來得涼,有一種針砭入骨的刺痛的寒意,刺痛了他一個自幼習武的人本能的感覺。到他驚覺時,卻已走到那一街夜霧的深處。
  彭碗兒冷不丁地一下驚醒!他猛一抬頭,一雙晶亮的小眼就要刺穿那霧望出去:伏擊!他第一個閃出的念頭就是伏擊!
  他身子猛地要進,卻突然是退,可退的樣子才展露,身子卻已變成左旋,接著他身形猛橫向一掃,上身都晃出兩尺了,足下卻是向右前方衝去。
  這一段身法他施展得極快,這是不折不扣的丐門正宗的「乞兒顛」。
  只見一街的夜霧都似被他攪亂了,攪得那半透明狀的灰白一片混亂,露出了些黑影幢幢。彭碗兒忽然止住。他停身的地方,卻還是他剛展露身形之處——這麼似前奔、似後躍,似左旋,似右挪的身法一一施出,最後,他立足之地竟根本沒變。
  可他身邊的情形卻已露出端倪,只聽夜街中響起一個怯怯的聲音:「呀,好身手!怪不得布舍人在六年前你還沒長成時就許你他年必成一代好手,特意費心眷顧。看來,那個龍蛇首的眼光,果然是非同一般。」
  然後,那個像沒長大的孩子似的聲音又是一歎:「你既這麼厲害,我真的都有點好怕了。」
  彭碗兒的一張小臉頭一次難得的那麼嚴肅了起來。他冷冷盯向那夜霧邊際,口裡冷冷道:「七月十三,你們可真夠快的了!我正想找你們,沒想你們先來了。」
  卻聽「七月十三」中那個聲音還是怯怯地道:「你也知道七月十三,那你該知道我好膽小的。我大哥新接了『醉花蔭』的生意,我好怕被人撞破,做不好挨大哥罵事小,丟了命事大,我怎麼能不詳查?這兩天,一向沒人敢碰的甘五姑跟她細聊過的江湖人就只有你了。我們,本來是想用她來逼出那個燕涵的。沒想他沒露面,倒讓甘五姑先惹出了你這個麻煩來。」
  彭碗兒哼了一聲。布一袍當年一見他後,就難得地開口嘉許,是為他雖一向滑裡滑氣,但每逢大事有靜氣,這一點連師傅也不能不誇他的。可他心底還是不由心驚:「七月十三」做事端的好機密!怎麼,這麼快,他們就已把自己的出身來歷全都摸清了?他們原來真正的目標還不是「醉花蔭」,自己也早奇怪他們沒事盯著那些弱女子做什麼,原來他們真正的鵠的是燕涵。追殺醉花蔭中人原來只是他們在外圍的一個試探。
  可,他們是燕仲舉請來的,南昌燕家的人自己算計自己家中的台柱是為什麼?
  只見彭碗兒長吸了一口氣:「有什麼道兒,你們就劃下來吧。你們來了幾個?我好大面子。你是『七月』中的小七,還是『十三』中的小十三?」
  那個怯怯的聲音說:「這個,卻不能告訴你。過會兒,你死了,記住了我的名字,會找我來報仇的。我怕鬼。但彭碗兒,咱們都是以暗器名家,咱們就先鬥鬥暗器吧。」
  說著,空氣裡一絲「嗖」的聲音,一道絲一樣的暗風突然襲來。彭碗兒側頸一躲,可他知道這不是真正的殺手,真正的殺手是隱藏在那一聲「嗖」下幾乎無聲的暗器。
  他右手這時扣了個訣,那是他彭碗兒熟習的接發手法「食為天」。他右手拇指與食指如握空碗,虛虛一接,已兜住了一枚鐵星,身子已是一旋,揚臂出手,放出的卻是空的。只聽他後背上機括一響,卻向那發聲處射出了一支暗箭。可袖箭起處,他才如空放的左手心忽冒出了一縷煙。只聽夜街上突發出了一聲低哼,是七月十三中的一個暗伏者已中了箭。卻聽先前那個怯怯的聲音道:「天,你居然還練會了幾乎見影不見形的『冰夷』。我真的沒小看你。今天,我們可有得鬥了。」
  對方來的絕不只一人,最少一共有六七人。好在彭碗兒是習練暗器的,倒也不懼他們人多。他師傅「七竅丐」名為代君籌,一手暗器手法名動江湖。彭碗兒年紀雖小,但天資極佳,一手暗器論手法已承師傅衣缽。「七月十三」本為暗殺組織,暗器手法自是圓熟。一時這條背街上,只聽得「嗖嗖」「絲絲」「啾啾」之聲不止,那都是暗器破風之聲。
  可真正讓人擔心的倒不是這些鳴鏑響箭,反而是那些不響的,如七月十三的「靜夜絲」,如彭碗兒那只見其影難辨其形的「冰夷」,這才是真正要人命的。
  街戰越鬥越酣。彭碗兒知道:今天,對手人數原多,更是有備而來,佔據了天然好地形。餘者雖還罷了,可那個怯怯的聲音和另一個從不出聲的人卻端的可怕,看來「小七」與「小十三」是聯袂而至了。自己暗器囊中傢伙最後終將告罄,甚至他都斷定不了自己是支不支持得到那一刻了。他此時雖傷了幾個,可對方分明已把自己當成了練手的靶子,只是在排演合擊,要拿自己這個丐幫暗器王的徒弟喂青,不捨得一時殺了自己罷了。
  他心中微歎,只覺左肩猛地撕心地一痛,中招了!彭碗兒心下一橫,雙手俱出,不再用「食為天」手法接還對方暗器,竟一把把革囊裡的暗器傾囊而發,只聽得夜霧中嘶鳴不止——他彭碗兒今天是掛定了,但就是死,也要找回幾個本來。
  可,「七月十三」實在是太強了。他雖聽見痛呼,似並沒有真的要下哪個的命來。夜還是那麼黑,彭碗兒心頭一慘,天上的月兒這時一隱,都隱到雲彩後面了,似也不忍見他一個小小少年夜街喋血,無端送命。
  空中忽有一聲鞭鳴,這一下襲來得極巧,彭碗兒躲也躲不及,卻見它先劈飛了彭碗兒射出的幾道暗器,七月十三中人一愣,接著,彭碗兒卻一下被那捲來的鞭絲纏住了左臂。那鞭絲一收,彭碗兒猛地被帶得騰空而起,一拉就被拉向了左首的房簷。身邊暗器追襲而至,可那來人分明早有準備,只見一天細沙揚了起來,只聽七月十三人大叫不好,「退,是磨砂樓的指間殺!」
  彭碗兒才在屋簷上立住腳,還沒會過意來,那人已低低一收鞭梢:「走!」彭碗兒藉著那黑黑的夜色,想都沒及得想,就跟著那人逃走。
  直奔出了有兩條街,算是脫開了「七月十三」的埋伏。那「七月十三」想來處事極小心,一見伏擊已破,竟不追蹤,生怕陷入敵謀。彭碗兒盯著前面的身形,還在追下去。
  前面的人影忽停住腳,一轉轉過身來:「你逃出了命,還不不快滾出南昌城去,少沾是非,卻跟著我幹什麼!」
  夜好黑,彭碗兒一直看不清那人的身影。這時,月牙兒突地微微一吐,彭碗兒才看清了她的容顏,原來居然會是……她!
  彭碗兒低聲呼道:「燈兒姑娘!」
  那人果然是燈兒姑娘。只見她面色帶霜地看著彭碗兒,半晌才道:「看什麼看,直盯著看。難道,今天傍晚,你盯了我快一個時辰還沒看夠嗎?現在還這麼看!」
  彭碗兒一向伶牙利齒的,也慣會嬉皮笑臉,可被她一句話卻說得答不上話來。卻聽那燈兒姑娘的語音忽轉溫柔:「你這麼看我,是不是覺得我很好看?」
  她面上神情一瞬間轉成言笑晏晏的,如月鍍雲邊,鱗光一泛。彭碗兒只覺被那微光一瞬間晃住了眼,不由地回道:「是很好看,比那些……才十五六歲的小姑娘還好看。」
  那女人卻忽一下冷下臉來:「原來你是說我老了?哼哼,那你就去找你那些十五六歲的小姑娘去吧。別跟我,再跟我、我挖下你一雙眼珠子來!」
  說罷,她騰身就走,走得好快。
  彭碗兒腳下趑趄了下,想著她那忽翻忽變的臉色,卻到底不敢再跟上前。
  好一壇「燕酥」!
  一口酒喝罷,彭碗兒把酒罈子貼上了自己的臉。罈子冰涼涼的,他此時正在醉好樓,小二的眼光分明已在訴說著對他的厭惡——酒樓本來早已要打烊了,要不是眼見彭碗兒肩頭帶血,加上對他前日「飛」出酒樓之舉的驚撼,店小二隻怕早就開口趕人了。
  半罈酒喝下來,彭碗兒的眼裡已經醉意朦朧。因為傷,加上出血,再加上酒,還有適才經過的生死苦鬥,他突然感到一陣虛弱。這個世界太大,他還太小,不期而至的爭殺也太險惡,他難得的有一種稚弱的無力感。
  他突然一推桌沿,頭也不回地就走出酒樓外面。他要去一次十九宅,他要問問那個燕涵,他怎麼可以對就發生在眼皮底下的冤屈如此視而不見!
  彭碗兒是抱著那罈酒來到的十九宅的後園。讓他吃驚的是:那個老蒼頭「一袋煙」桑槐居然不在。園裡空空的,讓他得以長驅直入,他先還以為必然要跟那囉囉嗦嗦的老頭兒先打上一架的。不知怎麼,他心裡就覺得憋悶,很想跟誰打上一架。
  那座小樓上的燈火卻還亮著——燕涵難道總是這樣中宵不眠嗎?彭碗兒來到樓下的荷花缸邊,他坐在那荷花缸沿上就開始繼續喝酒。咕嘟嘟地灌了幾大口後,他忽揚頭向樓上叫道:「燕涵,我知道你在。以你的耳目,一定也知道我來了。你怎麼這麼好的耐性,看都不看我一眼?」
  樓上靜默無聲,彭碗兒又挑釁道:「你以為『七月十三』是來找誰的?他們就是要找你的麻煩!追殺『醉花蔭』中人,只不過是他們對你的一個試探。據說他們就是你們南昌燕中燕仲舉請來的。他是要殺你。我不知道你們族內內訌的情形,不過,你還顧全什麼一族之誼,值得為同姓情份就這麼龜縮不見!」
  可樓頭依舊毫無應聲。彭碗兒只覺心中空空的,卻忍不住的忿怒。接著,他的口就髒了。他是如此忿恨著:他從小心中那麼頂天立地的一個英雄居然對侵犯到自己身邊的罪惡表現得是如此的怯懦,枉他彭碗兒崇拜了他好多年呀!他有一種受騙的感覺,他就是要激出「江湖頷」骨子裡的那一點豪勇來——如果他還有的話。
  好半晌,樓上小樓的窗忽「吱」地一聲開了,微啟一縫。但除了那一下窗響,樓頭依舊毫無聲息。彭碗兒怔了怔,忽叫道:「你是被我罵狠了,想讓我上樓是不?哼哼,別人怕你,我可不怕你這只敢退守一樓的懦夫。」
  說著,他身子一竄,猛地一躍,已上了一樓的樓簷。那小樓一共不過三層,彭碗兒再度騰躍,已上了二樓的樓簷,就立身在那窗外。
  窗內依舊毫無聲息。彭碗兒心頭忽升起絲怪怪的感覺。那感覺是如此怪異,有如生死在這窗間只隔了一線,渺茫茫的,似乎只要輕推一下那窗,就可以由此岸望到彼岸。
  他猛地靜了下來,吸了一口氣,自己都能清晰地聽到自己那一吸氣的聲音了,聽到那點氣流是怎麼由唇度齒,鑽進喉頭,吸入肺腑之間。
  但他一向膽大,心頭雖空,還是伸出一指,輕輕一點那窗扇。
  只一點,那窗扇就無聲地大開了。
  窗邊有幾,几上有燈,一床素榻,榻後的事物陷入整個屋子的陰影裡,這就是彭碗兒開窗之後所見。然後他才看到,那覆著陰影的牆上,依稀似有個人影在。
  彭碗兒忍不住血勇,更忍不住好奇,一躍而入,就落入屋內地面,叫道:「我進來了!」
  沒有人應聲,彭碗兒只見榻後那人還是靜靜地坐在一扇屏前,身影峭拔,正是他小時幻想過的「江湖頷」的樣子。那人身上的一襲衣服絲質輕軟,衣下背影挺拔清直,似是那一襲衣衫裹著的不是人,而是一株墨竹般。
  彭碗兒耐不住這份寂靜,再次開口道:「你讓我上來,我已經上來了,我剛才罵過你,你想怎麼樣就怎麼辦吧!」
  說是這麼說,可面對這傳名江湖,一身修為足與「龍蛇首」分庭抗禮的一代高手,彭碗兒心裡還是不由升起一絲怯懼。
  可那人還是沒有出聲。彭碗兒忽然覺得哪裡有些不對,他只見那人一動不動,只一袖伸出,側撫在身邊的一個盤根雕就的高几上,那袖子輕輕而垂。彭碗兒這才發現到底是哪裡不對:那袖中露出的指尖,那袖中露出的指尖……
  ……彭碗兒倒吸了一口氣:那袖子蓋得好低,又是背面,只見得到那人露出的幾個指尖。可那幾個指尖,晶瑩慘白,竟不是手指,而全是……指骨!
  彭碗兒這一驚可真的驚得倒退了兩步,低聲道:「你……你……」
  樓中一片闃寂。一點冰涼之感順著彭碗兒的足上經脈直浸了上來。好半天他還是說不出話來。那人依舊沒有回頭。彭碗兒忽從懷中抓出一片子母碟,旋飛擊出。他不敢擊向那人,卻擊向凳腳。他這一下手法極巧,那凳子好輕,竟一聲吱呀,被子母碟擊中後,竟旋了過來,露出了那人的正面。
  只見那一襲輕袍下,衣襟微敞,直露胸懷。可裡面的竟不是中衣,而是直接露出了那人的胸骨。那骨頭根根可見——那衣下竟只有一副骨架!
  那骨架中的骨骼根根晶瑩剔透。看那身骨的姿勢,如此冷峭,足可見出其人生前的高爽風概。
  彭碗兒倒吸了一口氣,他以為樓上有人,坐的那個當然是人,可萬沒想到,會是如此一具剔透之骨!
  燕涵……難道這個人就是燕涵?